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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都知道一旦被吐谷浑突入河西诸郡,百姓们面临的就将是杀伐与掠夺,自己的父母妻儿都将沦为奴隶,生生世世犹如牲畜一般存活。

    秦汉以来,这片土地上就从不曾远离战争,百姓们也怨过汉人官僚的贪腐、苛刻,可是相比于胡人的杀戮,还是自己人更加可以信任。

    房俊穿着一身直裰,策马在谷口缓缓前行,监理堡垒的修建。

    山口之内一匹快马风驰电掣一般,驶出,马上骑士大声喊道:“吐谷浑已然反叛,十万大军集结完毕,正向祁连山而来!”

    现场忙碌的人群顿时一静。

    吐谷浑反叛已然是既定之事实,其翻越祁连山入寇河西也早已得到确认,但是眼下敌人当真呼啸而来,却依旧使得在场的军民心中一紧。

    战争,即将到来!

    房俊骑在马上,环视周围一番,而后大声道:“通知所有将校,大帐聚将!”

    “喏!”

    身边亲兵飞奔而出,前去各处通知将校。

    房俊则打马回头,向着设置在弱水河畔不远处的中军帐驰去。

    一盏茶时间之后,中军帐内将校云集,济济一堂。

    房俊指了指斥候,道:“将吐谷浑的情报详细道来。”

    “喏。”

    那斥候站在帐中,将情报一一道出。

    吐谷浑可汗诺曷钵继位,在青海湖畔的牙账聚集诸部兵马十万,于十日之前誓师北征,翻越祁连山麓入寇河西。这是诺曷钵为了缓和内部矛盾而做出的举措,虽然他是伏顺的儿子,但平素能力不显、资历不足,诸多部族都不服他继承可汗之位,可说是不得已而为之。

    帐中一片肃静。

    房俊缓缓呷着茶水,说是“十万大军”,其实谁都根本不可能。

    开展之前夸大军队之数量,对敌人予以震慑,此乃习以为常之战略,毕竟古代侦查手段有限,十万人与八万人其实没法区别清楚,只要不是太离谱即可。

    不过离谱的也有很多。

    南韩有一部“史书”,记载了所谓的“帝国史”,说其祖先发源于帕米尔高原,在公元前六千年的时候创建了辉煌的历史,引领世界,并且唤醒了黄河文明、红山文明,还记载古代朝鲜是一个领土涵盖中日的庞大帝国,中日两国皆其后裔,一次战争可以动员的军队超过数百万人。

    缅甸史书《琉璃宫记》记载,其王经历了八万四千代,鼎盛之时的缅甸有十八万九千座城市。更离谱的是,书中记载其国王出巡的军队有八十万艘船只,八十万头大象,士兵一亿八千万……

    西游记都不敢这么写。

    日本史书也有类似的记载,明朝平壤之战中,名将李如松麾下仅仅骑兵就有一百万之众,似乎丰臣秀吉被打得屁滚尿流也情有可原……

    古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记载了波斯派出了5283220人的军队进攻希腊,这支大军可以一次喝干一条河,每天吃掉四千七百吨的麦子,然后被希腊三百勇士完败……

    波斯人表示不服,凯撒在《高卢战记》当中记载,罗马打败四十三万高卢大军,己方伤亡为零,罗马士兵各个都是刀枪不入的大师兄……

    印度史书《摩珂波罗多》之中有记载,印度曾在一场战争当中死伤十六亿人……

    就是这些荒诞不稽的所谓“史书”,却被希望学者奉为正史,当作其文明的起源,反而对中华的种种文献、口口流传的记事极力诋毁、呲之以鼻,不予承认。

    ……

    房俊道:“不过是夸大其词而已,吐谷浑族民尚且不足三十万,如何能够凑出十万大军?以本帅之见,此番犯境之军队不过七八左右,其中精锐起兵不超过五万。吾等依托大斗拔谷谷口之堡垒,配合火器,可以一战。”

    此言自然是为了稳定军心。

    右屯卫不过区区两万之数,若是敌人当真有十万,那就得以一敌五,哪怕有火器之威,如此悬殊之兵力对比亦会对兵卒造成恐慌。

    毕竟火器出现时间太短,全军装备火器这等事更是前所未有,到底临战之时能够发挥多少战力谁也心里没底……

    裴行俭也说道:“祁连山沟壑纵横、道路难行,吐谷浑人翻越祁连山需要耗费极大的力气。届时纵然冲出谷口,亦是兵疲马乏,吾等结阵于此,以逸待劳,定要予以迎头痛击,使其知晓吾大唐虎贲之威,非是蛮胡异族便可恣意妄为!”

    帐内将校受其气势感染,纷纷大喝道:“必胜!”

    一时间士气大振。

    以少胜多这种事,唐军从来就不曾少干,想当初右屯卫兵出白道直入漠北,号称控弦之士数十万的薛延陀都被犁庭扫穴一鼓荡平,眼下区区吐谷浑连给薛延陀提鞋都不配,又有何惧?

    房俊一脸嘉许的神色,缓缓颔首,道:”所有斥候都放出去,严密监视祁连山中各处山口,稍有风吹草动都要及时回禀,以便及时做出应对。各军整备动员,检查军械、甲胄,再进行一遍火器查验,若有问题,及时处理!”

    他环视众人,沉声道:“此战只许胜利,不许失败,要么将吐谷浑人击溃,要么吾等葬身于此,以死报国!在吾等身后便是河西诸郡数十万百姓,过去河西,既是关中,那里更有吾等的父母妻儿!从古至今,每当王朝国都被蛮族侵入,随之而来的便是疯狂的掠夺与凶残的杀戮,吾等身为军人,自当为国藩篱,以血肉之躯铸就一道铁一般的长城,拒敌于国门之外!若有失职,则百死难赎其罪!”

    临战之前,他要最后一次统一军队上下死战不退的心志。

    自古以来,以弱胜强、以寡击众的战力不在少数,但是每一次弱势一方都必须全力以赴、向死而生,如此才能够激发最大之潜能,缔造不可思议之神话。

    眼下战局便是如此,唐军虽然完成了划时代的改装,装备了足够数量的火器使得战力几乎碾压整个时空,但是说到底依旧数量上处于绝对的劣势。武器装备绝非决定战争胜负的唯一要素,军心才是。

    唐军兵员素质本就超过吐谷浑人,又有火器之威,若是在能够上下一心、众志成城,那才有以少胜多之可能。

    相反若是畏战怯敌、军心涣散,那这场仗也不用打了,就算给唐军几枚导弹,照样必败无疑……

    “喏!”

    帐中将校齐声应和,一个个怒目圆瞪,士气爆棚!

    大帅之言没错,河西若丢失,关中就将直面敌军之兵锋,背后还有吐蕃蠢蠢欲动,稍有不慎,京畿之地或许就将沦陷。

    那不仅是千古罕见之耻辱,更会使得他们的父母妻儿面对凶残胡人的掠夺杀戮!

    身为大唐男儿,死则死矣,绝不让胡人马蹄踏入关中半步!

    秦皇以巨石构筑长城,以抵御胡马南下;今日右屯卫便以血肉为长城,将犯境入寇的吐谷浑人堵在大斗拔谷之内!

    房俊欣然道:“很好!保持这股士气,抱定必死之心,下去准备吧。”

    “喏!”

    众将轰然应命,鱼贯而出。

    房俊只留下裴行俭、程务挺这两个左膀右臂。

    将两人招致面前入座,又让人沏了一壶茶水,裴行俭沏茶,房俊说道:“该做的准备已经做下,接下来便是真刀真枪的干一仗。敌军势大,但是咱们准备充分,胜败只是两可之间。”

    战争从来不可预测,即便对火器之威深有信心,房俊也不敢过多自信。

    裴行俭拈起茶杯,看了一眼窗外炙热的阳光,道:“最近天气极佳,不会出现雨水天气影响火器之应用,算是一大利好。只是此战之关键在于能够挡住敌军多长时间,若是挡不住,被敌军突入到河西诸郡,以咱们的兵力很难清剿,便陷入被动。若是抵挡时间太长,只怕火器供给跟不上。”

    火器固然威力巨大,但是消耗太大,若是供给跟不上,那可就麻烦了……

    房俊摇头道:“放心,铸造局、火药局的产出足以支撑咱们打完这一战。只是一定要注意兵卒的士气,万万不能畏敌怯战,导致战况稍有反复便士气涣散、军心崩溃。河西不能丢,即便吾等尽皆战死于此,亦要确保河西无虞!”

    “喏!末将明白。”

    裴行俭颔首应是。

    房俊又对程务挺道:“稍后派人通知河西诸郡的守将,令其带领麾下兵卒赶到大斗拔谷,陈兵于吾等战线之后,如遇有趁乱突破之敌寇,务必当场格杀,若是任由敌寇冲过防线、入寇诸郡,本帅就要他们的脑袋!”

    程务挺也急忙应下。

    眼下可谓背水一战,所有人都要发挥作用,若是有人疏忽懈怠,必将遭受军法严惩。

    这从房俊抵达河西之后第一时间便来了一个“杀鸡儆猴”就可以看出他的决心,谁敢不遵将令,谁敢阳奉阴违,谁敢畏敌怯战,那么他就敢杀人。

    既然是一场只许胜、不许败的战争,那就必须所有人都要竭尽全力、尽忠职守,如此方可以寡击众、以弱胜强。

    毕竟一旦战败之后果太过严重,谁也负担不起……

    ……

    详细交待一番,房俊面色舒缓下来,招呼两人饮茶。

    呷了一口茶水,他问道:“堡垒还需几天完工?”

    裴行俭一直负责防御工事的修筑,闻言回道:“尚需两日,一些收尾的工作尚未做完。不过主体部分早已完成,水泥也已经干涸,固然比不得修筑城墙之时那般坚固,但是阻挡敌军骑兵,想必绰绰有余。”

    水泥彻底凝固干涸才能够更加坚固,堡垒主体很多部分刚刚完成两天,尚达不到最佳之效果。不过敌人没有重型的攻城武器,此等强度足以应对,不可能在敌军铁蹄冲击之下轰然倒塌。

    这便足够了。

    房俊颔首,随意道:“此战干系重大,不容有失。吾等是一战而成为帝国英雄,外御其侮垂名青史,亦或是战败授首,丢城失地遗臭万年,尽皆在此。面对吐谷浑数万精锐叛军,既是挑战,更是机遇。”

    裴行俭与程务挺一起颔首。

    事实便是如此,敌军势大,胜算不多,河西之地难以保存,这是朝野上下一致的看法,所以柴哲威宁愿背负一个“畏敌怯战”的骂名,甚至被陛下呵斥责罚丢官降爵的风险,亦要称病不出。

    想要抵挡吐谷浑数万精锐铁骑,实在是千难万难。

    但是,如果当真一战功成,将不可能变为可能,守住了河西诸郡,同样将会招致朝野上下一致的赞誉。

    一战,即可奠定下半辈子的政治资源,任何时候、任何地方、任何人的面前,只需拍着胸膛说一句“老子当年打败吐谷浑叛军,守住了河西”,都是掷地有声。

    稳守河西、宿卫京畿,这就是无与伦比的资历,更是以后出将入相的根基。

    换句实惠一些的话语,打赢这场仗可以吹一辈子,即便是躺在功劳簿上吃老本,也能吃上个几辈子……

    *****

    与此同时,祁连山南麓的莽莽群山之中,无数吐谷浑骑兵正艰难的顺着山路向山中进发。

    祁连山由西北向东南,西端在当金山口与阿尔金山脉相接,东端至黄河谷地,与秦岭、六盘山相连。南麓山坡青绿、河流纵横、气候温暖,成片的草场绵延无尽,乃是世间第一等的牧场。

    诺曷钵骑在战马背上,手摁着腰间弯刀,锐利的目光望着面前的巍巍群山,似乎可以看得见祁连山北麓的河西诸郡。

    那里,将会是他登上可汗之位以后首次出兵的征伐之地。

    是占据河西,威望大振,夺回吐谷浑之故地,坐稳可汗职位;亦或是兵败河西,将吐谷浑数十年间休养生息累积下来的家底一朝葬送……

    两者之间,只能有一个答案。

    不过诺曷钵不认为此次出兵会铩羽而归,大唐举国东征,其关中兵力空虚已经不是什么秘密,根本无法抽调充足的兵力支援河西。安西军虽然强悍,但是数万人马要戍守广袤的西域原本就捉襟见肘,稍有风吹草动便不敢分兵,如何能够救援河西?

    至于房俊的两万右屯卫……诺曷钵根本不曾放在心上。

    诚然,大唐右屯卫兵出白道覆亡薛延陀之事早已轰传天下,更有人将右屯卫称为“大唐第一军”,但诺曷钵认为更多还是出其不意所导致薛延陀反应迟钝,故而酿下大错,被右屯卫逐一击破,招致覆灭。

    如今自己数万精骑汹涌而至,全无一丝一毫缓冲之机会,两军将会硬碰硬的打上一仗,右屯卫凭什么来阻挡纵横无敌的骑兵?

    火器固然厉害,可吐谷浑骑兵难不成还能站在那里当靶子,让你随意射杀?

    此战必胜。

    更为重要的是取得河西诸郡之后,是稳守当地,还是顺势而下,攻略关中……

    关中富庶,一旦攻陷,获得之财富足以抵得上吐谷浑两百年之积攒,更会对大唐予以重创,若是其东征再不顺畅,甚有可能大唐之统治亦会风雨飘摇,庞大的帝国顷刻间土崩瓦解,覆于一旦。

    然而更多的可能却是遭遇到唐军的顽强阻击。

    关中子弟历来血性,骁勇善战,历朝历代都曾是血战之士,谁若是想要进犯关中,伤其家庙杀其亲族,定然奋起抗争。

    拼命的汉人,是最为可怕的士兵。

    身后,一匹马快速赶了上来,马背上一张青涩的面庞,来至面前说道:“父亲,何以停下脚步?”

    诺曷钵扭头瞅了一眼,是自己的儿子伏忠。正及弱冠之年,虎背熊腰、目如鹰隼,身长穿着革甲,头上戴着毡帽。祁连山中山路高低起伏,气候迥异,前一刻瓢泼大雨,后一刻或许便是鹅毛飞雪。

    父子两个策骑立在路旁,一队接着一队的兵卒从面前策骑驶过,浩浩荡荡,钻进深山。

    诺曷钵骑在马背上,手里的马鞭指向前方,沉声道:“吐谷浑休养生息二十载,终于积攒下这些元气,却要跟随为父穿越祁连山,去向当世第一强国发起挑战。一旦战败,必定折损元气,为父要如何向故去的大汗交待呢?”

    伏忠嘴角抽了抽。

    听上去好似父亲悲天悯人、爱民如子,而且对祖父孝敬有加,不忍忤逆,但是难道不是您逼着郎中不许给祖父用药,导致祖父病重不治,撒手归天么?

    说到底,您并非是害怕与何人交待,而是害怕一旦战败,您这大汗的位置就算是彻底坐不住了吧……

    这等话语只能藏在心底,断然不敢说出。

    说到底,父子两个的利益是一致的,诺曷钵坐稳了大汗,将来这个位置自然是他伏忠的。若诺曷钵兵败河西,被赶下大汗之位,部族势力定然大幅折损,能够保命都难,他伏忠这辈子也休想再有机会染指吐谷浑大汗之位……

    便劝慰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此番非是吾等非要攻略河西,然则部族内部纷争不断,不如此如何广聚人心?至于此战之胜败,父亲不比担心,关中兵力空虚,越国公房俊只能率领半支右屯卫出镇河西,就可见其国力之匮乏。数万吐谷浑铁骑在父亲统御之下翻越祁连山奔腾而至,他们如何抵挡?倒是攻陷河西之后,做出下一步举措之前,父亲要多多考量吐蕃。”

    没有谁是天生的善人,不求回报只愿诸人。

    吐谷浑与隋、唐两朝征战不休,与吐蕃亦是世代结仇,双方土地接壤,战争、冲突数之不尽,只不过眼下大唐太过强盛,这些番邦蛮夷不得不放下成见、抱团取暖而已。

    吐蕃又是军械又是粮秣的送来,还不就是指望着吐谷浑能够与大唐硬碰硬的打几场,消耗掉彼此的力量,使得吐蕃坐收渔人之利?

    道理谁都懂,没有什么道理仁义,只在于各自利益。

    只不过眼下与吐蕃之结盟更为重要,所以吐谷浑不得不将兵锋指向大唐而已。

    说白了,吐蕃与吐谷浑都只是在相互利用。

    但是一旦河西被吐谷浑攻陷,局势却立即变化。

    诺曷钵欣慰的瞅了一眼这个儿子,身为赞赏。一个部族之崛起,不仅要有一位英明神武的可汗带领族人披荆斩棘、开疆拓土,更要有一个合格的继承人将丰硕的果实继承下去,并且延续发展。

    他的祖父吐谷浑可汗伏允便是一代枭雄,带领吐谷浑在乱世之中崛起,虽然先后败于隋、唐之手,却依旧可以力保青海湖不失,为吐谷浑的积蓄壮大争取了空间与时间。

    只不过自己的父亲伏顺却庸庸碌碌、昏聩无道,只是一味享乐,不思进取。

    如今,自己即将踏上祖父当年四处征战的道路,去为了吐谷浑的未来浴血奋战,而自己的儿子亦能够秉持自己的意志,在未来成为一个合格的接任者,这是最大的幸运。

    然而,一切都要从攻陷河西开始。

    若是河西无法攻陷,那么吐谷浑面临的就不仅仅是大唐未来的反攻,更有甚者,很可能受到眼下的盟友吐蕃狠狠的一击背刺……

    当然,对于攻陷河西,诺曷钵雄心万丈,区区右屯卫两万之众,如何抵挡七万吐谷浑铁骑?

    骑兵之威,便是让唐军翻上五倍都不行……

    “吐蕃浪子野心,眼下虽然支持为父,实则不过是希望为父搅乱天下局势,与大唐相互消耗而已。这一点,为父心中有数。”

    诺曷钵点点头,便是听取了儿子的提醒。

    大唐乃是礼仪之邦,纵然出兵周边诸国,亦要寻求一个合理的理由,做到“师出有名”,否则便是“名不正言不顺”,这一点极为迂腐,但是对于周边诸国来说却很是有利,只要避免送给大唐口实,那么就可免于战争。

    而吐蕃则不同,高远之上的牧民根本不知何谓仁义道德,他们想打就打,根本不需要寻找任何理由。

    这种敌人是极其难缠的,再加上其强横的势力,所以诺曷钵宁愿出兵大唐,也绝对不愿招惹吐蕃。

    伏忠道:“那儿子赶去前边,敦促大队快速赶路。”

    说着,便打马向前。

    诺曷钵急忙一摊手,拉住儿子的马缰,左右看了一眼,见到只有自己的亲兵在附近,便低声吩咐道:“待到冲锋之时,莫要冲在前头,唐军火器不仅射程远,且威力大,定要处处小心。”

    他可不想出师未捷,儿子先死。

    没有了优秀合格的继任者,自己拼死拼活打天下又有什么意义?

    伏忠哈哈一笑,颔首道:“父亲放心便是,儿子省得。儿子再是鲁莽自大,又岂能将唐人倚之横行七海、覆亡薛延陀的火器视作等闲?必定处处留心,绝不莽撞行事。”

    吐谷浑人骁勇善战、悍不畏死,但是并不等于主动找死。

    随着漠北、西域两场展示的爆发,唐军火器的威力也早已在天下流传,能够天下第一等强军逐步加大装备的武器,谁敢轻视?

    诺曷钵这才放心,松手道:“去吧!”

    “喏!”

    伏忠应了一声,打马向前,赶到队伍的前头,引领军队在崇山峻岭、沟壑幽谷之中穿行。

    诺曷钵抬头看了看远处山头覆盖着皑皑白雪的雪山,心底也自生出无限豪情。

    纵马驰骋、疆场杀敌,正是男儿意气!

    古往今来,又有几人曾经统御数万精骑,翻越山脉进犯中原王朝之土地?此战之后,他诺曷钵与吐谷浑之名,必将震动天下,纵然百世之后,也必有人传颂今日之盛况。

    流芳百世!

    诺曷钵登时豪情万丈,一勒马缰,策马向前驰去。

    在他身后,密密麻麻的吐谷浑骑兵成群结队跟了上来,漫山遍野的充入巍峨祁连山的山谷之中,马蹄声震得山间一片轰鸣,连大地都微微颤抖,鸟雀野兽惊吓得纷纷逃匿。

    杀气冲天!

    *****

    长安。

    今年春夏之季多雨,关中大大小小的河流尽皆水位暴涨,一度使得朝野上下严峻以待,唯恐发生洪涝。但是到了初秋之时,却气候炎热,连续多日未曾下雨。诺大的关中平原八百里秦川,仿佛变为一个庞大的火炉,连院子里的杨柳都耷拉着枝条,无精打采。

    兴庆宫一处寝宫之内,李承乾穿着一身常服,跪坐在地席之上饮茶。

    殿内各处角落皆摆放着铜匮,内藏坚冰,冰块融化之时形成丝丝缕缕的凉气自镂空的盖子冒出来,使得殿内清凉怡人。

    坐在他一侧的太子妃苏氏正襟危坐,一袭宫装温柔典雅,素手轻轻给对坐的高阳公主斟了一杯茶,温言笑道:“殿下正该多来东宫走走才是,太子记挂着你们这些妹妹,只是国事繁重、冗务缠身,不能时时出宫走动,经常在吾面前提及。”

    高阳公主亦是一身宫装,巴掌大的小脸儿描着精致的妆容,愈发显得唇红齿白、娇俏秀媚,闻言笑着回道:“儿郎临行之时,倒是叮嘱吾要时常来太子哥哥这边走动,只不过最近天气热得厉害,动一动便一身汗渍难受得紧,故而懒得出门,倒是让太子哥哥惦记了。”

    李承乾放下茶杯,随意的摆摆手,道:“自家姊妹,何必说这些?房相前往江南,可曾有书信寄来,提及身体状况?再者,家中情形如何?”

    虽然出镇河西乃是房俊自己要求,但此行太过凶险,李承乾心中难免抱有歉意。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唯有到了这等危急存亡之时刻,方能够窥见一个人内心之忠孝良善,平素纵然说得再好,也比不过谗言媚上、欺世盗名而已。

    所以对于房家之事,他格外关注,总不能人家房俊出镇河西、向死而生,自己却坐视房家受人欺负吧?

    眼下关陇一脉缺了房俊压制,愈发蠢蠢欲动,若是哪个不开眼的胆敢惹上房家,他这个太子拼着被御史言官弹劾,被父皇责骂,也一定要给房家撑起腰杆,主持公道。

    高阳公主正呷了一口茶水,闻言放下茶杯,笑道:“多谢太子哥哥挂念,不过还请放心,儿郎临行之前便曾叮嘱家中,一切都要小心行事,切不可给太子哥哥添麻烦,纵然有事,也隐忍一时,待到他出征归来,另作打算。最近家中事物已经尽皆收敛,便是城南码头那边,媚娘也约束家丁奴仆,万万可不惹事。此时局势紧张,大敌当前,吾等女流之辈固然不能为君父兄长排忧解难,却也断不能招惹是非,忍一忍也就是了。”

    她这般“识大体”,让李承乾愈发觉得心里亏欠。

    房俊那是何等意气飞扬、嚣张跋扈之人?如今却叮嘱家中要以大局为重,甘愿忍辱受屈,亦不让自己这个太子难做。如此高风亮节,与关陇那些个蝇营狗苟的小人相比,高下立判。

    不愧是自己所倚赖仰仗的肱骨之臣呐……

    心底感动,李承乾摇头道:“妹妹不必客气,二郎为国征战、戍边在外,孤若是不能维护其家小,何敢称孤道寡?但凡有那不长眼的给房家找麻烦,尽可前来告知于孤,孤一定为房家做主。”

    他虽然性格软弱,却不代表糊涂。

    人家房俊为了他的储君之位竭尽全力,他若是不能护住其家小产业,往后谁还会跟着他混?

    更别说他与房俊之交情早已逾越君臣之别,颇有些知己之感,更加不能坐视不理。

    高阳公主也不嘴硬,颔首道:“既然如此,那以后有事,小妹必定前来麻烦太子哥哥。”

    太子妃苏氏笑容温柔、貌美如花,拉着高阳公主的手,轻声道:“都是自家姊妹,这般说话岂非太过见外?妹妹都听太子安排便是。”

    高阳公主含笑应下。

    正在这时,门外有内侍快步走进殿内,上前躬身道:“启禀殿下,刚刚长乐公主打发人前往太医院,说是公主殿下染疾抱恙,请两名太医前去诊治。”

    李承乾先是一愣,继而心里“咯噔”一下子,吓了一跳。

    该不会是……

    李承乾心底惊悸,急忙问道:“可知晓长乐染了何病,病情如何?”

    长乐公主最近半年一直居住在终南山道观,整日里修仙问道不见外客,吃穿住行都是皇家标准,好端端的怎地忽然染病?而且长乐公主看似纤瘦,实则身子素质向来不错,平常时候连风寒都甚少沾染。

    怎地忽然就染了病?

    那内侍回道:“奴婢亦不知,前往太医院的侍女亦是语焉不详,大抵需太医前往诊治之后,方可知晓。”

    李承乾心里愈发没底。

    什么病还不能将实情告知?

    这万一……那可就是天大的丑闻了。

    一旁的高阳公主亦是心惊胆战。

    她有些坐不住,盈盈起身,敛裾施礼道:“妹妹许久未见长乐姐姐,正想着前去拜访,眼下既然长乐姐姐抱恙,妹妹正好前去探视。”

    李承乾咽了口唾沫,惊骇的看着高阳公主。

    他并不知房俊后院之中对于长乐公主的看法,万一高阳这丫头心生妒意,此番前去找茬打架,那可如何是好?

    两个妹妹为了争男人扭打在一起,李唐皇族的颜面彻底别想要了……

    他急忙劝阻道:“外头天气太热,终南山路途难行,妹妹身子又素来单薄,一路行来必定难熬。不如你暂且回府,孤会亲自去探视长乐,回头让人去府上将详情告知即可。”

    谁晓得高阳这丫头心底怎么想的?

    想当初这可是个刁蛮任性的主儿,未必因为长乐是嫡长姐便肯忍气吞声……

    一旁的太子妃苏氏不明就里,诧异的看了李承乾一眼。终南山的道观不过出城数十里,高阳公主就算再是单薄,乘坐马车前去又有什么难熬的?见过心疼妹妹的,可也没有这么个心疼法儿。

    不过念头一转,便琢磨出不同寻常之处,却也不敢多问……

    高阳公主听了李承乾之言,便知道太子哥哥必定也清楚二郎与长乐姐姐之见的事情,心底略微松了口气,笑道:“太子哥哥将我当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病美人不成?不过是终南山而已,江南那么远也曾去得,并不碍事。再者说来,万一长乐姐姐患得乃是女儿家的病情,太子哥哥前去慰问,岂不尴尬?还是妹妹走一趟吧。”

    李承乾一听,也放了心。

    显然对于这件事,高阳并未有什么不满。

    李家的女儿,性情之开放、作风之剽悍,还真是令人惊叹呐……

    只好颔首道:“既然如此,你便即刻启程吧,记得与太医一道前往。诊治之后,叮嘱太医仔细斟酌用药,告诫他们,皇室之内的病情不能向外泄露,否则孤绝不饶他。”

    高阳公主闻弦歌知雅意,颔首道:“妹妹知晓了,暂且告退。”

    对李承乾与太子妃鞠躬施礼,然后提着裙裾,缓步出了寝殿。

    殿内,太子妃苏氏瞧着高阳公主走出去,这才转头看着李承乾问道:“殿下……”

    李承乾摆摆手,有些无奈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此事与太子妃无关,还是莫要打探了吧。”

    “哦。”

    苏氏乖巧的应了一声,眼眸流转,心底的八卦之火熊熊燃烧。

    ……

    高阳公主从东宫出来,上车之前盯着那个东宫内侍问道:“两位太医现在何处?”

    内侍道:“两位太医先行上路,此刻怕是已经到了城门处。”

    高阳公主回头对禁卫吩咐道:“即刻追赶上去,务必将两位太医截住,待到本宫抵达,一同前往终南山。”

    “喏!”

    一小队禁卫应命,当即翻身上马,策骑向着长安城南的明德门疾驰而去。

    高阳公主这才在侍女搀扶之下登上奢华的四轮马车,驾车的车夫一甩鞭子,健马迈动四蹄,向着城南行去。

    直至出了明德门,才见到那一队禁卫已经将两位太医截住,正候在路旁。

    见到公主车驾,两个太医战战兢兢上前,施礼道:“臣等见过高阳公主殿下,未知殿下有何吩咐?”

    难怪他们两个神情紧张、心中惊惶,刚接到长乐公主染病的消息之时尚未多想,但是先有东宫内侍传话,继而又被高阳公主拦截,这可就吓人了。

    自古以来,宫闱之中最多龌蹉,各种阴狠手段层出不穷,下药投毒之类更是数不胜数,因为太医这个职位看似显赫,实则危险性极大,动辄便会掺合进皇家秘辛之中,小命难保。

    马车上的车帘掀开,露出高阳公主如花似玉的精致脸庞,半丝表情也无,只冷冷说道:“待会儿用心瞧病即可,若是多话,本宫与太子殿下决不轻饶!”

    “喏!”

    两位太医齐齐抖了抖,心尖儿都颤了颤。

    果然不是什么好事儿啊……

    “快些赶路,莫让长乐姐姐久等。”

    说完这句,高阳公主才放下车帘,马车辚辚前行。

    天气酷热,两位太医也不知是热得还是吓得,出了一脑门儿汗水,用袖子擦了擦,互视一眼,皆看出对方眼底的惊惧担忧,嘴上却一个字也不敢多说,赶紧翻身上马,紧跟在公主车驾之后,向着终南山进发。

    终南山中山高林密、泉水众多,车驾穿行在山路之上,两侧山林遮天蔽日,洒下一路浓荫,山风吹拂,鸟兽出没,花草间杂,倒也将秋老虎的气焰抹煞不少,一路行来,甚为凉爽。

    将至晌午之时,终抵达长乐公主修行的道观。

    高阳公主从车上下来,早有此间侍女迎到近前,先是见礼,继而略感诧异道:“奴婢不知殿下前来,未曾远迎,还请恕罪。”

    高阳公主秀美的面容浮上一抹别有用意的笑容,轻轻抬手,示意众人平身,含笑说道:“本宫许是不速之客,岂能怪罪你们?”

    道观的侍女不敢大话,只能低着头,瑟瑟发抖。

    自家公主与越国公之私情,岂能瞒得了她们这些最亲近的人?眼下正室大妇寻上门来,颇有些心惊胆跳。

    虽然做贼的不是她们,可到底也是心虚……

    高阳公主不理会她们这些奴婢,回头对两位太医道:“二位请随本宫入内吧。”

    “喏。”

    两位太医低着头,弯着腰,眼睛瞅着身前高阳公主锦绣宫装的裙裾,一路进到道观之内,来到丹室之中。

    长乐公主一身道袍,秀丽无匹的俏脸上不施脂粉,愈发显得肌肤晶莹剔透、容颜国色天香,见到高阳公主款款而来,惊喜道:“妹妹怎地来了?”

    遂起身相互见礼,然后拉着高阳公主的手一同入座。

    一众姊妹当中,她素来欣赏高阳这个妹妹,小时候虽然有些刁蛮,但是长大之后却甚为爽利,敢爱敢恨,颇有些女中豪杰的意味,更被旁人誉为“有三娘子之遗风”。

    “三娘子”便是平阳昭公主,可见评价之高。

    只不过如今她与房俊结下私情,此刻面对高阳公主,难免心气不足,眼神闪烁……

    高阳公主却好似什么也不知道,笑着说道:“听闻姐姐染病,太子哥哥坐卧难安,命妹妹前来探视。姐姐到底如何了?”

    长乐公主道:“只不过今日昼热夜寒,昨夜又在附近转了转,尽早起床之时觉得不大舒服,故而让人回宫请了太医前来看看,倒也无甚大事,累得太子和妹妹担忧,实在是不妥。”

    高阳公主瞅了瞅长乐公主的俏脸,面色红润通透,眼角眉梢犹若春水,这哪里是一个清心寡欲的修道之人应有的神采?

    心底愈发怀疑,便含笑道:“姐姐说这些作甚?太医已经前来,就让他们给姐姐诊治一番吧,若是无病自然更好,若是有恙,亦可及时治疗。”

    说着,她转过头,摆摆手将所有侍女都赶出去,冷着脸道:“此间不需人伺候,都出去吧,若无召唤,不得入内!”

    “喏。”

    侍女们赶紧退下去。

    长乐公主蹙眉:瞧个病而已,你将侍女都赶出去作甚?

    好像我得个病就有什么见不得人似的……嗯?!

    旋即俏目一瞪,看向高阳公主。



    高阳公主见到长乐公主看她,便给了对方一个“安心”的眼神,低声说道:“姐姐放心,路上妹妹已经叮嘱过他们了,无论如何,断然不敢四处宣扬。”

    长乐公主以手扶额,极度无语。

    你这丫头到底想什么呐?!

    不过当两名太医来到近前,施礼之后跪坐下来等待给她把脉,她心里忽然没来由的一阵紧张,甚至有些慌乱。

    自己不过是没有注意山间晚上阴凉,故而染了风寒,本无甚大事。但是高阳公主的反应让她想到另外一种可能。

    算一算日子,房俊离开已经月余……

    不过如果那样到底是个什么症状,自己全无经验,万一……那可怎么办?

    心里一阵阵发慌,俏脸上便掩饰不住的露出慌乱来。

    高阳公主见到她这般神情,心中愈发笃定,伸出手来握着长乐公主纤手,安抚道:“姐姐莫怕,有妹妹在这儿呢。”

    她以为自己足够宽心,可以安抚长乐公主。

    孰料长乐公主“做贼心虚”,怕的就是在她面前被太医诊治出有什么不妥……

    两位太医跪坐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心里慌得一匹。

    果然,果然呐!

    这皇室贵女就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你自己不守妇道风流潇洒也就罢了,可这种事岂不是将吾等太医放在火上烤?

    能够跟皇室贵女有私情的,那必定不是普通人,最次也得是个世家子弟。一旦那等伤风败俗的消息从他们太医口中传扬出去,皇家固然颜面尽失,他们这些太医也要面临报复,别想有个好下场。

    “杀人灭口”这种事,在太医身上发生的概率那是相当之大……

    长乐公主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将衣袖往上撸了一下,露出一截儿欺霜赛雪一般的皓腕,轻轻放在矮几上。

    高阳公主急忙从一旁拿来一个软枕,垫在长乐公主的玉手下。

    长乐公主报以微笑,只是笑容有些僵硬。

    其中一位太医抬起手来,伸出三指,压在长乐公主手腕横纹上方的“寸口”处,先以中指定好关部方位,再根据长乐公主的身高调整三个手指的疏密。

    若患者身材高大,布指宜疏;矮小者,布指宜密,小儿则用一指诊脉,不分三部……

    太医一手号脉,一手捋须,凝神思虑。

    脉象急促,犹若战鼓轰鸣,又如雨打芭蕉……

    太医心忖:果然如此,慌成这样……

    硬着头皮开口道:“还请殿下放缓心情,莫要紧张。”

    长乐公主挤出一抹笑容,深吸一口气,尝试舒缓紧张。

    一旁的高阳公主连忙绽出一个大大的笑脸,予以鼓励,口中还轻声道:“姐姐莫怕,有妹妹在,没事的。”

    长乐公主:“……”

    分明正是因为有你才有事的好吧?

    嘴上却什么也不能说,抿了抿嘴唇,镇定心绪,脉象终于稳定下来。

    那太医摁着脉搏号了半天,不敢做决定,收回手,看着旁边的太医道:“吾不敢断定,你来看看。”

    几人一听,顿时心思各异。

    长乐公主觉得一颗心快要跳出来,脸色有些发白,不会那么巧吧?

    高阳公主抿着嘴唇,心忖:哼哼,果然!

    另一位太医:娘咧!你自己死就行了,为何非得拉上老子?缺了大德了你个瓜怂……

    可心中再是诋毁,也只能上前,将手指搭在长乐公主的“寸口”上,凝神号脉。

    良久,方才收回手指。

    一旁的高阳公主上身微微前倾,秀美的眸子灼灼的盯着两位太医:“情况如何?”

    两位太医对视一眼,其中一位干咳一声,道:“殿下脉象比较复杂,且容臣等略作商议。”

    长乐公主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的看了高阳公主一眼,正巧碰上高阳公主望过来的明亮眼神,赶紧偏过头,不敢对视。

    高阳公主略微蹙眉,却也没有为难两个太医,毕竟这种事要慎之又慎,万万不能出错……

    “来人,带两位太医去偏房。”

    “喏。”

    门口进来一个侍女,带着两个太医去了一侧的偏房,备好纸笔以供书写药方,之后又赶紧退下。

    一般太医在商议药方的时候,是不能有旁人在场的……

    侍女离开,两位太医动作一致的伸长脖子看了看门口,见到门外无人,这才齐齐松了口气,然后四目相对,一时无言。

    半晌,其中一人才问道:“滑脉确定,但吾并无把握确认。”

    脉象往来流利,应指圆滑,如珠滚玉盘之状,是为“滑脉”,“滑脉”乃是喜脉,但并非所有的“滑脉”都是喜脉……

    另一人颔首道:“的确如此,妇女无病而见滑脉,可判断为妊娠。不过长乐殿下染了风寒,且体内燥热,热症明显。毕竟事关重大,万不可轻易断之,出了差错,你我人头落地不说,还要祸连家族。”

    所谓的“事关重大”所指为何,两人都心知肚明……

    两人互视一眼,齐齐叹了口气。

    若是放在平常,他们老早就下了诊断。太医院的太医不仅仅是医术高超,经验也很是丰富,似“滑脉”这等常见之脉象,断无犹豫纠结之理。只不过一旦确诊为“喜脉”,后果之严重,影响之恶劣,实在是令人不能承受。

    需知道,长乐公主已经和离,目前尚待字闺中……

    两人嘀嘀咕咕,将生平所学毫无保留的施展出来,不停的交流询问、相互辩证,好半晌,方才达成统一的意见。

    “滑脉之症固然明显,但是吾并不倾向于喜脉,毕竟殿下热症在里、风寒在表,这也是滑脉之症。”

    “同意。”

    两人商议许久,最终否决了“喜脉”之可能,只认为长乐公主是染了风寒,且有热症于内,心火旺盛,寒热交替、内外煎熬之下,方有如此之症状。

    开方治病自然是两人的看家本领,只不过因为先前怀疑是“喜脉”而将两人下的够呛,现在确诊下来,由其中一人执笔,飞快的写了一张药方,然后两人又研究一番,增增减减,终于确定。

    毕竟此次出诊乃是两人一起,有什么后果亦是两人一并承担,万万不敢大意。

    ……

    外间丹室之内。

    高阳公主与长乐公主相对而坐,一时无言,气氛很是有些尴尬。

    良久,高阳公主才握住长乐公主纤细的手掌,柔声道:“姐姐不必担心,此事妹妹早有预料,亦能够接受,只是委屈了姐姐。若是太医确诊,姐姐不妨直接前往江南,去华亭镇住上一些时日,游历江南风物,也好散散心。”

    她倒是能够接受长乐公主怀上自家郎君的子嗣,在这个“男尊女卑”的社会当中,再是风气开放,男子三妻四妾也是被允可的。

    只不过一旦长乐公主有孕,就必须对外封锁消息,否则一旦消息外泄,引起的反响实在是太大。尤为重要的是,被父皇得知此事之后,怕是绝不能轻饶了郎君……

    去往江南就正好,华亭镇乃是房俊的底盘,此刻又有房玄龄坐镇,自可将长乐公主照顾得妥帖,且能够封锁消息,待到生产之后,再行回京。

    大不了就对外宣称孩子是保养过来的……

    高阳公主神情和缓,言语温润,心中很是为自己“宽容博爱”的心胸赞叹。

    长乐公主一张脸却犹若朝霞一般灿烂,如水的眸光游移,只觉得浑身上下好似火烧一般,如坐针毡。

    嘴巴嗫嚅几下,却终究没说出花来。

    若是当真有孕,或许高阳公主的安排的确是极好的……

    姊妹两个心思各异的时候,两位太医联袂从偏房走出来,到了近前,躬身施礼,然后道:“殿下之病症,不过是寒热交替、内外煎熬所至。所幸殿下底子甚好,毋须担忧,只需按时服用几剂汤药,适当修养即可。”

    “……”



    “……”

    两位公主齐齐抬头,一脸愕然。

    不是……喜脉?

    高阳公主柳眉一扬,盯着两个太医喝问道:“你们可曾确定?”

    太医道:“自然确定。”

    高阳公主却是不信,以为两人害怕承担责任,喝问道:“长乐姐姐乃大唐嫡长公主,金枝玉叶,如今抱恙,万万不可轻忽视之。若是出了问题,尔等承担得起吗?”

    两位太医吓得跪在地上,这位公主看似娇俏貌美,但是刁蛮任性,他们平素略有耳闻,连忙辩解道:“殿下放心!吾等虽然不敢自诩医术精湛,但是寻常的寒热之症,倒也处置得来。若是殿下依旧不放心,可召集太医院一众医者、博士,联合会诊,若有偏差,臣等甘愿领罪。”

    若是长乐公主当真确诊“喜脉”,那可是皇家的巨大丑闻啊,可是听着高阳公主这意思,怎地好像还颇为期待……

    长乐公主松了口气,心情却身为复杂,分明是彻底放心,但是隐隐之间,却又有些失落……

    勉力镇定心神,拉了横眉立目大发雌威的高阳公主一下,和颜悦色对两位太医道:“二位太医不必如此,高阳亦是关切本宫的身子,方才有些急切。二位既然供职太医院,医术自然了得。本宫会按照方子服药,二位毋须担心。来人,赏赐二位太医,送会宫里去吧。”

    “喏。”

    一旁自有侍女上前,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几个金锭。

    两位太医收好赏赐,齐齐施礼道:“臣等暂且告退,若是殿下有何不适,还请派人知会一声,臣等即刻前来。”

    “行了,退下吧。”长乐公主淡然道。

    “喏,臣等告退。”

    两位太医再次施礼,这才起身退出道观。

    到了门外,两人一起抬头,看了看被树荫遮挡的太阳,一阵山风拂过,微微有些发凉。

    这才发现,原来身上的中衣已经被冷汗浸透……

    其中一人苦笑道:“这鬼差事,搞不好哪天就交待了啊。”

    另一人吓了一跳,瞅了瞅身后,见到禁卫离得尚远,忙提醒道:“慎言!赶紧回城吧。”

    两人当即上马,在一队禁卫的护送之下返回长安城。

    *****

    丹室之内。

    高阳公主瞪大眼睛仔仔细细看着手里的药方,没寻处什么特别之处,不禁抬起头来,疑惑的看着长乐公主:“怎么会这样呢?为何不是喜脉?”

    “啐!”

    长乐公主秀美的双颊如染胭脂,羞恼道:“胡说八道什么呢?”

    劈手将药方夺了回去。

    高阳公主依旧喋喋不休:“害什么羞呢?既然姐姐做出那等事,便宜了那个棒槌,那就应当料到终有一日会有那个结果。做都做了,还不让人说?况且最重要的不是妹妹如何说,而是要做好应对,否则消息传了出去,那可就不得了。”

    长乐公主面如火烧,咬着牙恼道:“你说完了没有?说完了就赶紧回城,我要服药了。”

    高阳公主很想说一句“你偷了我的男人,凭什么还跟我这么横”,不过她知晓长乐公主外柔内刚的性格,这话若是出口,怕是长乐宫主羞恼之下,半年不会跟她说话。

    只得委委屈屈道:“我这是在为你好,怎地不识好人心呢?”

    见她这般,虽然明知实在做作,长乐公主却依旧心中一软,愈发心虚起来,拉着高阳公主的手,轻声道:“这件事是我对不住妹妹,若是有什么后果,自然甘愿承担。如果这也要妹妹操心,那让姐姐情何以堪?”

    高阳公主大咧咧笑道:“姐姐莫要如此,更别认为欠了妹妹什么。那棒槌看似一本正经,实则亦是个贪花好色之徒,家里的女人固然不多,可是养在外头的却也不少。就算没有姐姐,也定会有他人,若是妹妹计较,哪里计较得过来?”

    她是给长乐公主宽心的,然而这话听在长乐公主耳中,却完全是另外一个味道。

    长乐公主面容古怪,看着高阳公主,说道:“所以妹妹的意思,我只是被一个贪花好色的纨绔之徒骗了身子,人家只是随便玩玩,我毋须真心实意的对他?”

    “呃……”

    高阳公主有些傻眼。

    终于意识到由于身份上天然的“对立”关系,她此刻无论说什么都不合适,更会被长乐公主误会自己的用心。

    可自己分明很是大度宽容的好不好?

    她是真的不在乎这些事,男子汉三妻四妾到处留情,又有什么不妥?只要别闹得满城风雨,随他就是了。

    更别说自己从小与长乐公主交好,可怜她不幸的婚姻,更加不会责怪长乐公主与房俊有染……

    怎么让长乐姐姐误会了呢?

    我可是要彰显正室大妇的宽广心胸的呀……

    她忙拉着长乐公主的手,解释道:“是妹妹说错话,姐姐勿怪。其实妹妹的心思,早已对姐姐说起过,肥水不流外人田嘛……咳咳。总之,无论姐姐是想要嫁入房家,亦或是就如同眼下这般,妹妹绝无二话,全力支持。”

    姊妹两个十指相扣,她动情说道:“咱们女人这一辈子,能寻到一个如意郎君不易,能与心爱的男子相知相守、白首到老,更是难如登天。如今姐姐寻到自己的心爱,妹妹又岂能棒打鸳鸯,冷酷绝情呢?左右也不过是守在一起过日子,咱们姊妹余生相扶,倒也是一件好事。”

    男儿三妻四妾、宠姬无数,无论娶回家里的,亦或是养在外面的,无论多少都没关系,总归是闲不着的。

    既然总是有女人讨得男人欢心,与其让外头那些个狐媚子缠着整日里诋毁她这个正室大妇,又何如让自己的姐姐陪着自己的男人?最起码姊妹一心,外人再也别想将便宜占去。

    当初,武媚娘就是这么做的……

    长乐公主红着脸儿,低着头,心思纠结复杂,又是羞愧,又是欣慰。她非是那等不识廉耻之人,纵然心中有了房俊的位置,却轻易不肯迈出那最后一步,甚至不惜从奢华的皇宫搬到这终南山中来,整日里清茶淡饭、吃斋修道,只为了清心寡欲,斩断尘心。

    若非房俊那日嘴里说着“微臣知罪”,手上却那般强势不容拒绝,她是断然不会让房俊得手的……

    只不过事已至此,却也没有什么后悔,只是对高阳这个妹妹心存歉意。

    眼下高阳却又说出这等话语来,展现了大度的胸怀和姊妹深情,横亘在她心中最重要的一道壁垒打破,自然是畅快难言。

    她反握住高阳公主的手掌,轻声道:“妹妹不必担心,姐姐固然对二郎心生爱慕,却不会不知进退,得陇望蜀。我只是想要有个孩子,后半辈子有个寄托,除此之外,便是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她剖白心迹,但是转瞬又一脸愁容,轻叹道:“只是二郎如今出镇河西,吐谷浑势大,万一……咱们姊妹又该怎么办呢?”

    整个关中,无人看好房俊能够守住河西,击溃吐谷浑叛军。眼下一些世家甚至已经谋划逃出关中,前往山东亦或是江南躲避战祸,只不过太子身负监国之权,将“百骑司”与禁卫尽皆撒下去,坚密监视着这个世家的一举一动,没人敢轻举妄动而已。

    在所有人眼中,河西之战必败无疑。

    而房俊出征之前,更是放出豪言“向死而生”,若是战败,势必不可能亡命溃逃,而是战死于疆场之上。

    她另一只手摸了摸平坦的小腹,心中涌起遗憾。

    还不如当真是有喜了呢,若是那般,就算房俊当真壮烈殉国以全名节,自己亦可诞下他的子嗣,聊以慰籍……

    她这般神情哀怨,高阳公主却大咧咧一摆手,脆声道:“怎么可能?二郎固然有些时候鲁莽了一些,但是绝对不会拿生死大事轻忽视之。他敢于出镇河西,必定有完全之策,确保可以击溃吐谷浑叛军,否则断然不会说出那样的话语。外人都说他是个棒槌,其实他精明着呢,什么事情都心中有数,断不会不知轻重。”

    不怕死与找死,那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啊……



    自家郎君看上去鲁莽轻率,行事恣意妄为不考虑后果,却绝对不似那等甘洒热血、马革裹尸的莽汉。

    她坚信既然郎君敢于出镇河西,那必然有取胜之道,否则一旦战败亦会当即撤退,收拢参军整顿再战。

    怎么可能一旦丢城失地,便嗷嗷叫着以死殉国?

    他的命可没那么不值钱,纵然要死,也定然最终轰轰烈烈死在长安城头,断不会无声无息的死在河西偏隅之地。

    那家伙鬼着呢……

    长乐公主自然也知晓房俊素来精明,非是那等热血上头不计后果之人,却没有高阳公主这般笃定,迟疑道:“可万一局势危及,撤退不及……”

    毕竟在长安说出那等豪言壮语,总不能刚露败象便撤退逃跑吧?肯定是要誓死抵抗一阵子。她虽然一介女流,但是史书、兵书却也读过不少,知道战阵之上局势瞬息万变,若是错过了撤退之机,陷身于敌阵之中,那可不是想跑就能跑得掉的。

    高阳公主俏丽的面容浮现一抹苦笑,轻声道:“那又如何呢?大丈夫要么钟鸣鼎食,要么马革裹尸,岂能庸庸碌碌,辜负韶华?郎君是个有志向的人,胸怀里藏着天下,要让大唐的荣光照耀四海,更要让汉家的子民繁荣富庶。如此,自然要承受常人所不能承受之重。况且,无论是吾等皇族子弟,亦或是勋贵之家,太平时候享受荣华富贵、高官显爵,国家动荡之时,自然应当以死报国、不负君恩。”

    长乐公主愕然。

    自己算是关心则乱么?居然如此执着于房俊之安危,浑然忘记了国难当头之时,有志男儿不正是应当这般挺身而出,护佑江山社稷、亿万黎庶么?

    若房俊是那等贪生怕死之徒,自己又岂能倾心于他,不顾世俗礼法、道德伦理,亦要委身相随,无怨无悔?

    生死之间,其实毋须那般执着。

    正如太史公之言,“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

    对于一个男人来说,纵然是死,可死在卫国的战场上,死亦何憾?

    *****

    碎叶城。

    城中商贾已然在军队监视之下陆续向着东北方的轮台城撤离,只不过由于碎叶城乃是丝路之上一处重要的转运节点,囤积的货殖不可计数,故而撤离的速度有些慢。

    一队一队的驮马装载着货殖渐渐驶离城门,踏上向东的路途,商贾百姓怨声载道。

    谁都知道阿拉伯人掠夺成性、杀戮残暴,可是此番向轮台城撤离,会使得商贾们今年的利润锐减,甚至有些本小利薄的商贾要面临亏损甚至倾家荡产的风险。钢刀未曾架在脖子上,总归是有那么几分侥幸,对于安西军下达的撤退命令有所抵触自然难免。

    衙署之内。

    薛仁贵将麾下将校尽皆招致面前,环视一周,冷声道:“诸位大多出身关陇,当知眼下局势之凶险。阿拉伯人来势汹汹,征集数十万大军,显然对西域志在必得。一旦西域丢失,将会顺势东进,直抵玉门关。过了玉门关,便是河西诸郡。如今吐谷浑反叛,河西之战一触即发,如若让阿拉伯人顺利进入河西,河西诸郡势必不保,进而敌军之兵锋便可直达关中。关中、陇西乃是诸位之家业所在,可愿意眼看着遭受敌寇践踏荼毒?”

    “不愿!”

    将校们振臂大呼,各个面容坚毅。

    正如薛仁贵所言,此间大多数将校皆出身关陇,深知一旦西域丢失,河西必定不保,关陇之地将直面敌寇之局势。

    当兵打仗为了啥?

    除去加官进爵这等实际的目的之外,总还是有几分保家卫国之荣耀的。

    若是任凭敌寇攻陷西域,数万安西军将士颜面何存?将来如何回归乡梓,如何面对父老乡亲?

    校尉元畏站在人群中,振臂大呼道:“吾等大唐儿郎,自当拼死杀敌、守卫国土,纵死亦要护佑乡梓!”

    众人纷纷应和。

    关陇男儿祖辈自马背上起家,子嗣后代却也没有孬种。

    再者说来,阿拉伯人也不过是仗着人多势众而已,当真论起单兵战力,唐军有何惧怕?双方又不是没打过,前不久还曾大战一场,那位如今的哈里发还是当时的统帅,不照样丢盔弃甲,狼狈而逃?

    阿拉伯人凶残暴戾,安西军却是不怕。

    薛仁贵见到士气可用,略感欣慰,正欲说话,忽然见到门外有书吏快步进入,神情略有慌张,不待通秉,便将手中战报递给薛仁贵,疾声道:“司马,阿拉伯人数万先锋已经穿越吐火罗,抵达木鹿城!”

    房舍之中登时一静。

    前一封战报在数日之前,尚说大马士革正在调集军队,今日便已经大军齐出,抵达了木鹿城。

    木鹿城又称马鲁城,曾是安息帝国的国都所在,过了木鹿城便是康居国旧址,然后便是塔什干。由塔什干向东有两条路,一条向东直行,抵达疏勒,另一条向着东北前行,抵达碎叶城。

    疏勒抵近天山山脉,继续向东道路难行,所以经由碎叶城绕过热海直抵西域腹地这一条路,便是眼下东西商贸的主要途径。

    以阿拉伯人的行军速度来看,其先头的骑兵部队只需十余日,便可抵达碎叶城下。

    大战,一触即发。

    所幸安西军早已有了准备,并未有所慌乱。

    薛仁贵站在墙壁前,看着墙上挂着的舆图,下令道:“通知下去,城内所有商贾务必在五日之内撤往轮台,逾期未曾撤出者,生死由命。至于城内货殖,更要尽早运走,否则届时将会焚烧一空。”

    “喏!”

    将校们当即领命。

    敌军势大,对于西域更是志在必得,首战必定士气旺盛。碎叶城虽然城高墙厚,算得上是西域一处雄城,但是驻守此间的兵卒只有三千之数,根本不可能击溃强敌。

    安西军也不可能与敌军展开大规模的对战,兵力处于劣势,最好的办法自然便是坚壁清野、且战且退、诱敌深入。

    阿拉伯军队征战之时甚少携带粮秣,习惯以战养战,打到哪里就抢到哪里,若是这一路攻略西域,每一处城池都坚壁清野,将所有物资运走的运走、烧掉的烧掉,必定严重增加阿拉伯军队的后勤补给压力。

    这些蛮胡只知破坏、不懂建设,让他们在国内征集足以支撑数十万军队供应的粮秣军械,简直难如登天。

    他们甚至连专门的后勤辎重部队都没有,打到哪里就从到底劫掠人口充当民夫,顺带着掳掠一切可用之物资……

    若是能够拖住阿拉伯人的脚步,进入严冬之后西域愈发草木凋零、冰天雪地、道路堵塞,攻防形势将会逆转,广袤的西域,或将成为阿拉伯人折戟沉沙的葬身之地。

    此战之形势,乃是以弱敌强,与辽东高句丽面对之战局几乎如出一辙……

    薛仁贵又补充道:“另外,吾等坚守碎叶城多则五日、短则三两日,诸位回去之后做好准备,勿要撤退之时准备不及,手忙脚乱。但是此令不得外泄,以免影响军心士气。”

    “喏。”

    碎叶城太小,周边无险可守,只能依托坚城抵挡一阵,杀一杀敌军之锐气,撤退是肯定的。事先做好准备,撤退之时才能严整有序,不会引发混乱,兵败如山倒。

    但若是事先将消息泄露,军中上下知道不会死战,自然军心浮动,对阵之时不肯尽全力。

    “行了,下去准备吧。”

    ……

    等将校们退走,薛仁贵让人沏了一壶茶水,脱去身上甲胄,负手站在舆图之前,仔仔细细的查看西域山川地势、河流走向,心中盘算着迂回作战之策略。

    这一战敌众我寡,双方兵力差距悬殊,风险极大。

    但是同时,与房俊镇守河西一般无二的是,风险当中蕴藏着极大的机遇……

    危机愈大,机遇自然也就愈大。

    若是一败涂地自不必说,房俊必定死守河西,宁肯战死沙场亦不会后退一步。身后就是关中,帝国京畿所在,退无可退。他薛仁贵亦是如此,一旦西域失陷,阿拉伯人的军队就顺势东进,直扑河西,届时房俊面临前后夹击,必败无疑。

    可若是胜了,那便是鲤鱼跃龙门,一战成名天下知。

    逆境之中以少胜多、反败为胜,那是唯有古之名将才能够做到的事情。若房俊守住河西,自己守住西域,那么必定功勋盖世、青史垂名。

    哪怕是千年之后,子孙后代都要仰望今日之战,歌功颂德,心悦诚服。

    薛仁贵只觉得一颗心“霍霍”跳动。

    谁能不好名呢?

    对于仕人来讲,生死事小,名望事大。多少人愿意搏一个青史留名,甘愿直面死亡?

    而身为一个军人,对敌临战、马革裹尸,更是早将生死置之度外。若能一战而定下流传后世之勋名,纵然身死阵前,亦无憾矣。

    当然,身为一军之统帅,不能时时刻刻惦记着名望功勋,一切要以大局为重。而安西军眼下之局势,便是固守西域,不使阿拉伯人横扫西域、突入河西,进而威胁关中。

    在此大战略之上,无论碎叶城也好,疏勒镇也罢,甚至轮台、交河,皆可舍弃。

    最后之战场,便是玉门关。

    这是安西军之底线,纵然全军覆没,数万将士埋骨西域,亦不能使敌寇越雷池一步。

    而在此之前,自可以发挥灵活机动之战术,坚壁清野也好,迂回作战也罢,主要目的便是不断的消耗敌寇的有生兵力,拖住他们前进的步伐,将其死死的拖在西域。

    书吏奉上香茶,薛仁贵自己斟了一杯,坐回到书案之后,提起毛笔,一边喝着茶水,一边看着墙壁上的舆图,脑海之中勾勒着敌寇有可能的进军路线,然后思忖着如何排兵布阵,如何诱敌深入,又该如何设下伏击,利用有限的兵力,在西域这一片广袤的土地之上,与敌寇竭尽全力的周旋,并且取得最终之胜利。

    战前根据多方信息,汇总之后预订作战之策略,是薛仁贵一以贯之的习惯。

    正所谓“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多算胜少算,而况于无算乎?”

    当然战场之上局势瞬息万变,往往一个不起眼的变化,便会使得局势陡然逆转,事先准备做得再是充分,若是一成不变的依计而行,结果唯有惨败一途。预定下大体战略,设置出处某一个计策、埋伏,再根据实际情况不断的修改、推进、完善,这才是为将者应当做到的。

    就如同李孝恭所言那般,冲锋陷阵自有麾下将校去做,一军之主将再是骁勇亦是白费,必须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那才算是合格。

    ……

    碎叶城校尉元畏忙碌一天,到了晚上宵禁之后,方才回到住所。

    脱去鞋子让仆人烧了热水沐浴一番,换了一身常服跪坐在堂中的地板上,慢悠悠的享用着丰盛的晚膳,还开了一坛好酒,感觉这才是生活的模样。

    元家虽然落魄,但是偏支远房散落各处,犹有几分底蕴,他也算是世家子弟。

    从小锦衣玉食,到了这条件艰苦的西域几年时间才算是适应过来,不过骨子里那种世家子弟的优越依旧未曾褪去,闲暇之时,也总是愿意好生的享受一番,亦算得上是苦中作乐。

    老仆从外头轻手轻脚的走进来,躬身道:“郎君,有客人前来拜访,说是长孙家的人。”

    元畏正自吃酒,闻言差点呛到,忙问道:“可说了何事?”

    他现在最怕见到长孙家的人。

    元家落魄,子弟不得不依靠关陇贵族们在军中亦或官场之上存活,元畏又一贯紧贴长孙家,对其言听计从,长孙家来人拜访算是好事,应当是有需要他出力的地方。

    世间之事,究其根本不过是“交换”两字而已,他给长孙家出力,脏活苦活累活全都干,犹如鹰犬走狗一般,然后长孙家提供给他亟需的政治资源,助他一步一步高升,这本是互惠互利,相互利用。

    然而上一次长孙淹恳请他帮助剿灭一伙大食人匪盗,却不慎将长孙濬乱刀杀死,这件事一直是他心中一个梦魇。

    长孙无忌那“阴人”护犊子是出了名了,若是知道儿子死在自己手中,岂能善罢甘休?

    非得将自己千刀万剐了不可。

    所以一听是长孙家来人,心里便“咯噔”一下,下意识就觉得会不会是长孙无忌派人索命的……

    不过转念一想,长孙淹应该不会如此无能。

    再怎么说,长孙濬之死都不能摊在他的头上,他只是听命行事,是长孙淹自己没弄明白,故而导致长孙濬之死。这件事一旦泄露出去,自己固然会被长孙无忌当作泄愤之对象,他长孙淹岂非更惨?

    按照眼下长孙家的形势,长孙淹可是有希望继承家主之位的,断不会让这件事泄露出去。

    然而想到这里,刚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既然长孙淹有希望继承家主之位,那么长孙濬之死的真相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外界知晓。而知晓长孙濬之死真正过程的唯有自己与长孙淹,那么长孙淹会不会干脆杀人灭口,将这件事彻彻底底的湮灭下去,世间再也无人知晓?

    甚至于思维再发散一些,想象力再丰富一些,长孙濬之死既然最大的得益者是长孙淹,那么会不会这看似巧合的一切,都只是长孙淹暗中谋划?

    ……

    娘咧!

    元畏暗骂一句,世家门阀当真除去外表的风光显赫之外,内里全是肮脏龌蹉。虽然不敢肯定到底是不是长孙淹谋害了长孙濬,但是这种可能是极其存在的,他原本就是世家子弟,对于这种骨肉相残、手足阋墙的故事不要听得太多……

    放下酒杯,元畏叹气道:“让他进来吧。”

    躲是躲不掉的,自己身在军中,受到关陇门阀的节制,若是长孙淹当真要将他灭口,迟早得去面对。

    “喏。”

    老仆躬身退出,到了门口,又听元畏叮嘱道:“将下人都斥退吧,左右不得有人靠近。”

    鬼知道长孙家派人来谈些什么,最好不要让家中仆人听去。这老仆是他前来安西军赴任之时从家中带来的,最是忠心,可以信赖。

    老仆应了,转身出去将长孙家的人带进堂中,自己则退出去,将左右仆人尽皆赶走,站在门口看门。

    长孙家派人的是一个四旬左右的中年,一身文士打扮,颌下长须乌黑整齐,相貌不俗,气度甚好。

    “在下长孙汉,见过元校尉。”

    “毋须多礼,请入座。”

    元畏摆摆手,这个名字他有所听闻,算是长孙家往来西域的商队中一个上得了台面的人物,据说是长孙无忌族兄的子嗣,甚得长孙无忌之信赖。

    让了个座,然后问道:“是否要一同吃一杯水酒?”

    长孙汉含笑道:“在下此前刚刚用过晚膳,谢过元校尉。”

    元畏也不勉强,将杯中酒喝干,放下酒杯,正襟危坐,问道:“不知足下前来,有何见教?”

    长孙汉道:“不敢当。此番前来,只是问问元校尉,何以城中忽然下令各地商贾尽皆迁往轮台城,且库房之中的货殖亦要一同运走?”

    元畏蹙眉道:“此乃安西军司马薛仁贵的命令,长孙家难道意欲不遵军令?”

    长孙家即便是最鼎盛之时,也不可能罔顾军令自行其是,这般跑上门来,难道是认为他元畏能够影响薛仁贵?

    长孙汉依旧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捋着胡须,摇头道:“自然不敢。不过别家倒还好说,不过是迁徙一番,费时费力罢了。但是长孙家在碎叶城中囤积了大批货殖,价值不下千万之数。如今一道令下便不许通行丝路,且需全部前往轮台城,这一里一外,损失实在是太大。元校尉与长孙家素来交好,吾家四郎更是与元校尉交情莫逆,故而在下此番前来,询问一下是否有通融之处?若有,则长孙家感激不尽。”

    说着,从衣袖之中取出一个信封放在桌上,右手盖在上面,用食指敲了敲,看着元畏道:“长安城中永和坊一处三进的院落,此乃谢礼。”

    元畏一双眉毛顿时挑起。

    永和坊一处三进的院落,价值起码上千贯,一出手便是如此之重的谢礼,事情很显然不仅是“通融”那么简单……

    长孙家乃是关陇第一门阀,对待元畏这样的“帮闲”自然不会吝啬于钱财的赏赐,但是门阀之中规矩森严,办什么样的事拿什么样的钱,这是绝对不能够胡乱逾越的,无规矩何以成方圆?

    “通融”一下,出手便是千贯的“谢礼”,很显然这个“通融”绝不是寻常意义上的“通融”……

    元畏沉吟不语。

    没人不喜欢钱财,尤其似他这等家族败落的世家子弟,做梦都想赚取钱财、加官进爵,毕竟身后尚有众多亲眷、族人需要赡养,更有家族荣光需要恢复。

    但他也更知道“钱难赚、屎难吃”的道理,没有人会无缘无故的施舍,长孙汉口中看似寻常的一句“通融”,其背后所蕴含的意义,极有可能便是一次极大的风险。

    毕竟,若是没有极大之风险,长孙家凭什么给予这般丰厚的奖励?

    长孙汉见到元畏沉吟不语,倒也并不催促,笑容依旧温润,好整以暇道:“元校尉出身关陇,投靠长孙家,咱们的利益是一致的。对长孙家有利的事情,必然也对元校尉有利,这一点毋庸置疑。当然,在下也明白此事明显违背军令,绝不会强人所难,更何况今日冒昧登门,实乃在下私自为之,家中并不知晓。明天日落之前,还请元校尉给一个答复,若是不成,在下只当今日没来过,断不会通知家中。无论如何,必不让元校尉难做。”

    这人性格也很好,做事说话令人如沐春风,浑然不见那等世家门阀咄咄逼人之气势。

    但元畏却明白,这番话并非给他宽心,而是故意警告他。

    明面上,此事只是长孙汉一人之所为,无论闹到哪里,都与长孙家无关,将长孙家开脱得干干净净。然则实际上,却是在告诉元畏,这件事若是办不好,长孙家必然不肯罢休……

    放眼大唐,一旦被长孙家忌恨上,休说官路仕途了,便是善终怕是都难。

    功勋盖世、简在帝心的房俊尚且要遭受长孙家的一再打压,甚至屡次派出死士欲将其暗杀掉……

    心中权衡许久,元畏才喟然叹道:“长孙家于我有大恩,我非是那等忘恩负义之辈。明日乃是我当值,负责西城之戒备,足下可在黎明之前自我之防区出城。但最好轻装简从,只带着一些价值高的货殖出城,否则车马喧嚣一旦被别人得知,我这项上人头不保倒还次要,以薛司马的秉性,怕是会将长孙家的货殖一把火全给烧了。”

    长孙汉抚掌大笑道:“元校尉当真情深意重!你这般顾念旧情之人,在下交定了。待到这次事情办妥,吾定然与校尉好生喝上几杯。况且此事对吾大有好处,届时免不了当面酬谢。”

    岂止是对他大有好处?他身负重任,却不成想薛仁贵反应太过迅疾,且雷厉风行谁的人情也不卖,阿拉伯人尚在数百里之外便悍然封城,所有人一律不得继续向西。

    这顿时将他困在城中。

    眼瞅着阿拉伯人越来越近,大战一触即发,可将他给愁坏了,焦头烂额好几天,迫不得已才冒险前来寻元畏……

    一顿软硬兼施,好在元畏是个聪明人,结果尚可。

    元畏摇头道:“这件事风险太大,一旦被别人察觉之后举报给薛司马,在下登时人头不保,所以,务必小心在意,注意保密。”

    长孙汉颔首,深以为然。

    他没有蠢到说什么“关陇世家岂能任凭一个小小的司马放肆”那样的话语,即便他说了,元畏也不会信。

    薛仁贵乃是军方冉冉升起的将星,被军中多位大佬一致看好,其本身更是房俊的嫡系,与关陇贵族天然的立场对立。且此人性格刚硬,谁的人情也不卖,当真被他得知自己急于出城之事,必然不肯干休。

    自己生死事小,但是家中交待的任务无法完成,那可就百死莫赎……

    “元校尉放心,在下知晓轻重。如此,在下便先行告辞,待到明日晚间,再派人前来与元校尉接洽。”

    长孙汉当即起身。

    既然在元畏面前将事情说得那么严重,那自然要准备一大批价值贵重的货殖,否则必然给元畏所一心,陡增变数。

    元畏也起身,拱手道:“慢走,恕不远送。”

    长孙汉颔首道:“不必不必。”

    转身走出正堂。

    元畏站了一会儿,听到外头脚步声渐渐远去,这才坐了下来,自己斟了一杯酒一口喝干,吁了口气,摇头叹息。

    长孙汉找上自己,明显有些走投无路的感觉,否则何以在这等时候依旧谋求出城?

    至于他口中所言唯恐耽搁了买卖给长孙家造成损失没法交代,元畏是半句都不信的。

    阿拉伯人是自己要来的,封城的军令是薛仁贵下的,就算再有天大的损失,任凭长孙无忌如何霸道,又岂能怪罪到长孙汉头上去?

    很显然,长孙汉亟待出城,乃是别有所图。

    再联想到长孙濬死的时候是跟一群阿拉伯人混在一起,长孙淹甚至要借他之手将长孙濬除掉……便是再蠢的人,也能够看出长孙家与阿拉伯人之见有着某种见不得人的联系。

    问题非常严重。

    元畏阴沉着脸,思虑着此事的后果。

    他固然依附于长孙家,那是希望得到长孙家的资源,在仕途、家业之上对自己有所帮助,却不代表他可以为了长孙家去打生打死。

    身为唐人,在这个当口私底下联络阿拉伯人,无论如何都该被归于“通敌叛国”的那一档。

    即便不考虑什么“忠君爱国”的标榜,一旦事情最终败露,长孙家只需推出长孙汉这么一个替死鬼即可,而自己就要倒大霉。

    “通敌叛国”的罪名,最起码也得夷三族……

    可是若将这个消息通秉给薛仁贵,坏了长孙家的大事,长孙家又岂能饶了自己?

    权衡良久,左右为难。

    似乎自己一下子就掉进了一个满是尖刺的陷坑,无论待在坑底,亦或是努力向上攀爬,都不可避免的遍体鳞伤……

    “娘咧!”

    元畏愤然骂了一句,将酒杯狠狠的投掷在地上。

    白瓷的酒杯摔在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继而四分五裂,变成一地碎片。

    “你们不让老子好过,老子也不让你们舒坦!”

    元畏脸上满是狠戾之色,起身换上一套衣裳,取过披风系好,大步走出正堂,让仆人牵来战马,结果马缰之后翻身上马,狠狠一鞭子抽在战马身上,战马“希律律”一声长嘶,四蹄奔腾,冲出家门,直接来到位于城中的衙署。

    到了衙署门口,元畏方才勒住马缰,从马背上跳下来,目光阴沉的看着衙署敞开的正门,不少当值的校尉出出进进,行色匆匆。

    犹豫半晌,元畏方才一咬牙,大步走进衙署,直奔薛仁贵的值房。

    *****

    随着大食军队日趋逼近,作为西域边陲重镇的碎叶城内气氛也愈发凝肃,处处箭拔弩张,大战一触即发。

    连续多日,城内商贾押送着各自的货殖出城向着东北方向的轮台城躲避战火,道路之上车马辚辚,百姓商贾络绎不绝。

    自然,也有一些根基深厚的商贾对安西军下达的撤退军令不以为然,迟迟不愿将货殖撤离,因为那就意味着今年大半年的买卖都要暂停,损失的钱财不可计数。

    这些人家平素多与大食国有所往来,彼此皆是商业上的伙伴,自认凭借这一点完全可以避免遭遇大食军队的掳掠。

    而安西军悍然下达了“不将货殖撤走,就是通匪资敌”的命令,到时候若是不将货殖撤走便尽数烧毁,使得这些背靠着世家门阀的商贾怨声载道,一连几日都在衙署门前聚集,意欲面见薛仁贵,使其收回命令。

    夜幕低垂,喧嚣了一整天的碎叶城渐渐安静下来。

    元畏顶盔贯甲,手摁腰刀,一脸凝重的站在西城城门之上……

    元畏顶盔贯甲,手摁腰刀,一脸凝重的站在西城城门之上,左右皆是他的心腹手下。

    城墙上燃着灯笼,城墙外则是一片漆黑,弱水河滔滔流过,好似一只怪兽蛰伏在黑暗之中喘着气。

    “校尉,有人求见。”

    一名手下顺着城门后的台阶疾步上来禀报。

    元畏摁着腰刀的手紧了一紧,问道:“人在何处?”

    “就在城门下。”

    “嗯。”

    元畏嗯了一声,抬脚走下台阶,来到城门洞前。

    城内漆黑,愈发显得城门洞前一片光亮,纤毫毕现。

    几个一桌普通的人站在路旁,其中一人笑容温润,负手而立,正对着元畏遥遥拱手施礼。

    元畏大步走到近前,直视长孙汉,沉声道:“都准备好了?”

    长孙汉笑着颔首,伸手向后一指,漆黑的街巷之中,一队车马停在路边,黑影幢幢,规模不小。

    元畏道:“事不宜迟,快快出城。若是出了差错,切记咬紧嘴巴,勿要将吾牵连在内。”

    长孙汉正色道:“元校尉放心,自当如此。”

    他也知道元畏此举承担了莫大干系,一旦被人发觉,难逃军法惩处,作为关陇子弟,两人同气连枝,就算出了以外也断然不会将元畏招供出去。

    毕竟以元畏的表现来看,对于长孙家可谓忠心耿耿,这可是非常重要的一个棋子,如今长孙家式微,在军中的影响力一降再降,似元畏这等能够在军中担任要职,关键时刻能够发挥作用的子弟,已经越来越少了……

    元畏回头冲着几名心腹摆摆手,低声道:“打开城门。”

    几名心腹登时一愣,其中一个忙道:“校尉,司马有令,夜晚宵禁之时,不可出城一人一马,而且西门直通大路,可直抵大食方向……”

    “老子要你教?速速依令行事!”

    元畏低声喝叱,瞪了手下一眼。

    几个手下不敢再说,只得心惊胆战的跑过去指挥兵卒将城门悄悄打开。

    车队缓缓启动,一辆接着一辆,自城门鱼贯而出。

    长孙汉则陪着元畏站在城门洞外,目送车辆驼队缓缓出城。

    元畏瞅了长孙汉一眼,叹了口气,道:“非是在下胆小,但薛司马治军严厉,军法无情,一旦有所泄露,必定性命不保。说不得,明日在下干脆主动请缨去城外修葺城墙,卸去这守城之职。那样以来,纵然有消息传出,亦可狡辩一番。”

    长孙汉一愣:“阿拉伯人正快马加鞭而来,先锋距离碎叶城亦不过数百里,用不了几日便至。这个时候修葺城墙,又有何用?薛司马下达命令,驱使所有商贾将货殖尽皆撤往轮台城,难不成还有死守碎叶城的打算?”

    军中下达撤走商贾货殖的命令,谁都知道安西军不打算死守碎叶城了,也守不住。

    可既然守不住,为何却在敌军来袭之前修葺城墙?

    完全是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啊……

    “呵!”

    元畏轻笑一声,道:“若说经商贸易,长孙兄固然胸有成竹,可说起这排兵布阵、临敌对战,咱们薛司马可绝非浪得虚名。薛司马不仅是越国公的心腹爱将,更得军方一众大佬青睐,那可是实打实的本事。碎叶城不可守,这是妇孺皆知的事情,然而正因如此,若是派遣主力驻守城中,待到敌军攻城之时轻敌大意,说不得就要栽一个大跟头……只是这碎叶城当初修建之时过于仓促,如今地基已然下沉,导致墙体多处出现裂缝,平素固然看不出什么,但若是敌军采用攻城器械猛攻,轻易便可使得整片城墙倒塌。故而必然加固,薛司马才好率领军中敢死之士埋伏其中,待到敌军大军猛攻不下,再伺机冲杀而出,定能杀得敌军一个措手不及,大胜一场。”

    长孙汉倒吸一口凉气,惊叹道:“敌军足有数十万之众,就算计谋得逞,可这些敢死之士势必要深陷于敌军重围之中,那岂不是找死?”

    元畏摇头道:“哪儿那么容易被敌军围住?这碎叶城紧靠着碎叶水,河水滔滔,只需事先预留一些船只,届时杀乱敌军拼出一条血路,敌军纵然三头六臂,又如何追得上?咱们薛司马可是兵法大家,断然不会让自己深陷重围。”

    说到这里,他大抵是觉得这等军事机密不便向长孙汉透露太多,干咳一声,道:“驼队走得差不多了,长孙兄,请吧。”

    长孙汉目光闪动,一拱手,客气道:“今次幸亏校尉帮忙,此件事定会如实禀报家主,长孙家铭记于心,感激不尽。此事干系重大,在下亦不多说废话,山高水远,来日相逢之时,再一叙感激之情!”

    元畏抬手还礼,催促道:“此等言语,不必多说,足下一路珍重。”

    长孙汉郑重施礼,而后回身招呼自己的驼队,自洞开的西城门缓缓出城。长长的驼队满载货殖,足足半柱香功夫方才尽数出城,消失在城外茫茫的夜色之中,悄无声息。

    几个手下松了口气,赶紧将城门关好,又严厉叮嘱附近的兵卒,万万不可泄露出去有人偷偷出城。

    兵卒们更是心惊胆战,这般违逆军令,一经查实肯定严惩不怠,谁敢往外说?

    *****

    车队出了西城门,很快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行了数十里,回首已经望不见碎叶城的城门楼,长孙汉这才率领几名心腹,骑着马快马加鞭,很快脱离大队,向着西南方车马急驰。

    他此行的目的本就不是为了所谓的贩卖货殖、换回损失,不过只要碎叶城的安西军没有追上来,驼队沿着这条路走下去,没两天就会遇到阿拉伯人的先头部队,届时一并将运输的货殖交给阿拉伯人,也算是长孙家的一个小礼物。

    至于他自己,自然是有一份大礼要亲自送到阿拉伯军队主帅手中,而且越快越好……

    两日之后,长孙汉终于在康居国境内,遭遇阿拉伯军队。

    先是阿拉伯人的斥候发现了长孙汉的踪迹,旋即招呼一队斥候手持弯刀长弓,将长孙汉几人包围在一处沙丘之旁。

    长孙汉唯恐这些斥候误会,万一将自己当作大唐的探马给一刀杀了,那可就大冤特冤,赶紧从马背上滚落下来,双手高高举起,大叫道:“我要见贵军之主帅,有重要事情相告!”

    既然身为斥候,突入西域境内欲歼灭安西军,斥候自然懂得一些西域各国以及大唐的语言。

    听闻长孙汉的话,一队斥候不敢擅专,赶紧将长孙汉几人捆个严实,然后放在马背上押回大军之中。

    将长孙汉颠簸得七晕八素,五脏六腑都差点移位……

    这伙斥候层层上报,终于得到主帅叶齐德之许可,在日落之后,将长孙汉带到中军帐。

    长孙汉被这些斥候折腾得狼狈不堪,待到解去绳索,赶紧揉了揉身上酸痛的地方,发现多处淤青。

    心里气得不轻,但是重任在身,且身在阿拉伯人军中,也不敢随意发火,只得憋着气来到中军帐,见到身材健硕、一脸络腮胡的叶齐德。

    “我是叶齐德,军中主帅,你是何人?”

    操着一口生硬的大唐话,叶齐德沉声喝问。

    长孙汉上前两步,施礼之后说道:“在下乃长安长孙家子弟,奉家主之命,有一封信交给大帅。”

    说着,他撩起衣袍,抽动衣襟下摆上的一根线头,顿时将缝在一起的衣襟扯开,居然是一个夹层,然后从中拽出一块轻薄的丝绸,双手递给叶齐德。

    帐中几名斥候眼珠子都瞪直了,汉人果然奸诈,居然还有这等隐藏之手段?

    他们可是前前后后将这汉人身上搜了好几遍……

    叶齐德让人将丝绸接过,拿在手里,只觉得布料轻盈柔软,灯火照在上面,闪烁着晶莹润泽的光芒,不由得爱若珍宝,对左右武将感叹道:“丝绸之术,汉人天下无双,瞧瞧这布料,不父亲登基之日祭拜先知的时候穿得那间袍子的料子还要好,真是宝贝啊!”

    长孙汉登时有些无语。

    屁的宝贝啊,不过是一块丝绸而已,您难道不应该先看看丝绸上绣了一些什么东西吗?

    这个阿拉伯人的主帅,看上去有些不着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