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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孙津少年气盛,当即怒道:“放肆!他韦挺疯了不成,长孙氏不过是咱们家一个偏支远方之女,吾等心怀恭谨才称她一声姑姑,莫不是他韦挺还真当是咱们的姑丈了?”

    一众兄弟各个炸了毛儿。

    长孙湛也道:“韦挺太过放肆,将吾长孙家置于何地?”

    长孙淹尚在失神之中,对于兄弟们的愤怒充耳不闻、视如不见。

    他此刻脑子里嗡嗡响,只有一个声音反复回荡:长孙氏怎地就死了?

    他所谋划的不过是一个框架,实质行动半点没有,他又没有吃了熊心豹子胆,岂敢在西域之战的时候插手其中横加干预?若是不小心坏了父亲的大事,自己这张皮怕是都得被剥掉!

    只是利用长孙氏那个蠢货能够入宫拜见韦妃,从中煽动一下,使得太子得知之后恼怒异常,针对韦家展开一场严厉的惩罚……

    京兆韦氏看似不显山不露水,但是根基雄厚实力强劲,一旦被太子针对,所引发的反应足以使得朝纲振荡,将大多数世家门阀席卷进去,从而达到他火中取黍的目的。

    至于长孙家……他断定太子那个怂货没有魄力敢于将长孙家牵扯进去,即便牵扯进去,以长孙家过往之功绩以及文德皇后之余荫,谁还敢将长孙家、将他长孙淹如何?

    只是没想到,长孙氏居然就这么死了。

    她必然是将话带到了宫里,然后事发,被逼自尽……

    如此说来,接下来就应当是太子针对京兆韦氏展开雷霆霹雳一般的报复,以此来告知各方,太子要维护他身边的人马,同时更要捍卫储君之威严!

    可是朝中各家门阀,又有谁将这位软弱的太子放在眼中?

    他们只害怕刀子,永远不会感激仁德……

    当然,韦挺的反应,也说明此事必定引发了极为严重之后果,否则不会近乎于撕破脸一般让自己前去韦家“跪灵”,自己不仅仅是长孙无忌的儿子,更是下任家主的继承者身份,岂能这般去给一个偏支远方的妇人下跪磕头?

    他也不怕京兆韦氏找他麻烦,世家门阀之间即相互联姻结成联盟,又相互拆台背后捅刀? 实在是没什么稀奇。

    更何况如今无论关中大姓亦或是关陇门阀之间本就各怀心思? 谁也那谁没法儿,韦挺又能将他怎么样?

    磕头是肯定不能去磕头的? 哪怕今日韦挺前来烧了长孙家的房子? 那也绝对不能去磕头。

    等过了今日,太子之打击报复手段必定旋踵而至? 希望那个时候韦挺还能有精力找他算账……

    长孙淹伸出手,在虚空处作势按了按? 几个兄弟的争吵声戛然而止。

    很是欣慰这种威望? 长孙淹面色淡然,对家仆道:“去回复韦挺,长孙家自然会前去吊唁,但除此之外? 让他别多想了。”

    “就该这样!”

    长孙温击节叫好? 堂堂长孙家,岂能被韦家呼来喝去,还给他们家的妇人磕头?就算那妇人是长孙家的女儿也不行!

    长孙津也傲然道:“那韦挺大抵是昏了头,真以为他家韦正矩那个窝囊废娶了晋阳公主,成为陛下乘龙快婿了?就算当真韦家尚了晋阳公主? 他也是个屁!被人家房二给打了一顿好生羞辱,阖家上下居然连个屁都不敢放? 也敢称什么关中大姓、高门大阀?我呸!”

    长孙溆性子有些闷,反应有些慢? 一直毫无存在感的坐在一旁,此刻见到一众兄弟都很亢奋? 气势很盛? 也受到感染? 冷不丁插了一嘴:“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区区韦家,何足道哉?若是日后大兄回归,更会领着吾等打上门去,以偿今日之辱!”

    长孙津:“……”

    长孙温:“……”

    长孙湛:“……”

    你若是不会说话就待在一旁,没人非得让你说。可你若是非得说,拜托能不能长点脑子,说什么话语之前琢磨一下?

    好兄弟,眼下是四哥话事,长孙家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是四哥说了算,即便将来父亲回京、大兄回归,四哥依旧是长孙家的家主继承人……你这般说话,岂不是认为吾等跟着四哥就只能含羞忍辱,唯有跟着大兄才能吐气扬眉?

    何其蠢也……

    长孙淹也嘴角抽搐一下,目光幽幽的盯着长孙溆看了一会儿。

    长孙溆觉察到气氛不大对头,也明白自己说错话,见到长孙淹看过来,赶紧缩缩脖子,躲在长孙湛身后。

    长孙淹:“……”

    这等蠢人,说话办事原本就不过脑子,跟他置什么气呢?

    心头再是不满,也只能自己憋着吧……

    长身而起,吩咐道:“固然韦挺桀骜失礼,但是说到底,长孙氏亦是吾家之女,如今暴卒,岂能没有娘家人前去扶灵?吾入内换一套衣衫,稍后七郎、八郎……还是九郎吧,与吾一同前去韦家吊唁。”

    “喏。”

    长孙净与长孙湛一齐应下。

    待到长孙淹入内,长孙净瞅了一眼一脸懵然的长孙溆,心底叹息一声,宽慰道:“毋须颓丧,兄弟之间说错话又打什么紧?不过往后还是应当谨言慎行,说话做事都要想明白。”

    眼下四郎几乎铁板钉钉会成为下一任家主,可这位素来不是个心胸宽阔的……

    叮嘱了一句,长孙净与长孙湛也一同各自回到院子换了一套玄色衣衫,到了大门口处等了没一会儿,便见到长孙淹从内院出来,三人汇合一处,让人牵来马匹,翻身上马,长孙淹在前,长孙净、长孙湛一左一右稍微落后一个马头,在家兵簇拥之下,赶往韦家吊唁。

    到了韦家所在的坊门外,便见到一辆一辆的马车已经从长安城内各处赶来,因为车辆太多,房内道路堵塞,便都在坊门外下车。

    长孙淹看着络绎不绝的宾客赶至,心里也有些惊诧于京兆韦氏的人脉之深,这是平素低调谦虚的京兆韦氏所没有表现出来的。

    京兆韦氏,不愧为关中大姓,与房陵杜氏一起传承数百年,根深蒂固。

    与他们相比,叱诧风云的关陇门阀倒好像是外来户……

    三兄弟行至房门前,各自甩蹬离鞍下马,将缰绳将给一旁的家兵,进了坊门,步行来到韦家正门前。

    高大雄阔的门庭,已然布满白幡黑纱,院内隐隐有哭声传出,门庭中宾客络绎不绝,尽皆面色凝肃。

    早有韦家的仆从见到长孙家的三兄弟,不敢怠慢,小跑着走上前,将三人请到门内,于一处门房外站定,取来三条白色孝带递给三人。

    韦家与长孙家乃是姻亲,故而长孙家治丧,长孙家的子弟皆要服孝。

    三兄弟结果孝带,仔细绑在腰间。

    “三位郎君,里边请。”

    韦家仆从躬着身,欲将三人请入灵堂。

    正在这时,门外忽然一阵马蹄杂乱,门前的宾客纷纷躲避,有人大声道:“太子殿下有旨,韦家公忠体国、克己复礼,簪缨传家、代代仁厚。今日举家治丧,特赐下白绫三丈,以为哀荣。”

    得到消息的韦挺一身白色孝衣,早已从灵堂内赶来,躬身谢恩:“多谢太子殿下体恤,韦氏一门,铭感五内!”

    有内侍捧着白绫进了大门,直去灵堂之前,将白绫悬挂在门外。

    这本是应有之意,韦家不仅是关中大姓,家中更是出了一个贵妃,韦家治丧,皇家自当有所表示。

    只是门前悬挂起来的三丈白绫落在长孙淹眼里,却令他有些失魂落魄。

    长孙氏之死,必然是其在宫内面见韦妃之时,将那些话语道出,被太子得知之后予以追查,韦挺唯恐牵累家族,故而逼迫长孙氏自尽。

    这已经出乎长孙淹的预料,他当初不认为韦挺能够这般有魄力,将长孙氏之死将祸患尽皆消除。

    而太子既然得知那些话,又岂能不雷霆震怒?即便只是为了捍卫储君之威严,也势必要对韦家穷追不舍……可为何又赐下三丈白绫以示哀荣,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事情超出了预计,就意味着其后之发展也完全脱离了他当初的构想,之后究竟会引向何处,发生一些什么,很难掌握在自己手中。

    韦挺逼迫长孙氏自尽,在此事尚未形成轩然大波之前一举将源头掐灭,这手段当真是又狠又准……



    长孙淹觉得狠憋屈,自己的谋算落空了不说,还白白得罪了韦家,只从韦挺传话让他牵来“跪灵”就可以看出,京兆韦氏对于此事之愤怒,往后两家纵然不至于你死我活,却也是铁铁的死对头。

    尤为重要的是太子的反应。

    即便这位殿下再是软弱,可有人谋害他的肱骨之臣,为何却能够这般隐忍?难道不应当是恼羞成怒的给于回应,严厉惩罚韦家以彰显储君之威严、维护麾下之功臣么?

    然而现在太子居然主动给韦家赐下白绫以示哀荣,双方之间本应出现的冲突并未发生,这与长孙淹的预想大相径庭。

    现在已经不是朝局乱不乱得起来、他能否从中渔利的问题了,而是自己很有可能同时面对太子与韦家两方面的怒火……

    事情怎地会变成这个样子?

    长孙淹有些憋屈,更有些沮丧。他一直自诩文武双全,只不过时不我与,因为出身之缘故导致被几位兄长压在头上,有志不得伸展,才华不能展露,只要能够给予他一个机会,必定一飞冲天,绝不亚于房二等人。

    然而自己先是谋害了长孙濬,又意欲搅乱朝局从中渔利,却尽皆未能取得预想之成果,甚至前者还多有鄙陋,埋下不少隐患。

    真是太难了……

    一旁的长孙湛见到兄长居然站在那里发愣,连忙悄悄捅了一下,低声提醒道:“四兄,该去灵堂内祭拜了……”

    “哦!”

    长孙淹如梦方醒,知道这会儿不是沮丧的时候,形势出了偏差,往后怕是后患无穷,更需慎重对待。

    忙带着两个兄弟,在韦家仆从的引领之下来到灵堂。

    到了灵堂前,迎面便见到一身玄色衣袍的荆王李元景从灵堂内走出,韦挺陪在身边,两人略微低着头,边走便低声说话。

    长孙淹三人忙避在一旁让出道路,躬身施礼:“吾等见过荆王殿下。”

    “嗯?”

    正说这话的李元景抬起头,见是长孙淹兄弟三人? 脸上露出一个笑容? 旋即敛去,颔首道:“原来是长孙家的几位郎君? 好好好? 果然是虎父无犬子,各个都精神得很? 赵国公后继有人呐,哈哈。”

    然后负手大步离去。

    他这句话听上去似乎是夸赞? 也许是客气? 但是听在长孙淹耳中,却总觉得满满的都是嘲讽……

    韦挺目光从长孙家三兄弟面上掠过,冷然无表情,亲自将李元景送去一侧的跨院歇息。

    长孙湛有些不满? 低声嘀咕道:“这韦挺吃错药了不成?先是让四兄前来跪灵? 已然失礼之极,眼下却又对吾等视若无睹,简直不知所谓!四兄,咱们家何曾要看他们京兆韦氏的眼色?不若这就回去吧。”

    长孙家素来是关陇领袖,而京兆韦氏虽然与关陇贵族起家之初并非同根同源? 但是由于势力皆在关中一带,所以盘根错节难分彼此? 曾经也是关陇门阀的一份子。

    在长孙家最为辉煌的年代,京兆韦氏伏低做小? 长孙家之号令莫有不从。

    如今韦挺这等冷态无礼的态度,自然让长孙湛等人甚为不满? 认为这皆是因为陛下对长孙家予以打压? 长孙家的势力不如以往那般权倾朝野? 所以反过来试图攀咬长孙家一口,以向陛下效忠。

    “呸!反复无常的小人,狗眼看人低!咱长孙家就算再是落魄,又岂是京兆韦氏可以相提并论?”

    长孙净也骂骂咧咧。

    唯有长孙淹心虚,明白韦挺之所以这般态度,皆是因为知道了自己的谋算,害得他不得不逼死妻子以保全家族。若是这个时候韦挺依旧能够执礼甚恭、笑容满面,那才是见鬼了……

    “咳咳!人家骤逢丧事,心神震荡之下礼数不周,亦是情理之中。吾等若是这个时候挑礼,岂非被天下人耻笑?走吧,灵前祭拜一番,人家既然不待见咱们,稍后离开便是。”

    长孙淹安抚几句,带着两个兄弟进了灵堂,在灵前三鞠躬,又恭恭敬敬的上了一炷香,这才从灵堂退出。

    不少牵来吊唁的关陇门阀子弟见到三兄弟,都主动上前见礼,只不过此地非是寒暄之所,故而也仅只是相互见礼,颔首致意之后便即离开。

    这时候韦挺将李元景送去跨院,命家中奴仆好生招待,折返回来。

    长孙净心中不满,略微拱手:“姑丈且去招待宾客吧,吾等兄弟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也就不叨扰了,这便离去。”

    韦挺却看都不看他,盯着长孙淹,冷声道:“拙荆乃是长孙家之女,固然非是嫡出,却也有着长孙家的血脉。此番暴卒而亡,四郎难道就没有几分悲戚之情、愧疚之心?”

    长孙净蹙眉,不满道:“姑丈这话说的简直毫无道理。姑母去世,吾等自然悲伤,可人死不能复生,难不成还要吾等在这里痛哭流涕嚎哭不已,才能算是悲戚之情?而且姑母暴卒,吾长孙家未曾登门跟你们韦家要个说法已经算是通情达理、宽宏大量,何以还需吾家有愧疚之情?”

    韦挺不说话,只是盯着长孙淹。

    长孙淹强撑着面容不变,拱手道:“姑丈乍逢噩耗,痛失至亲,心情悲怮吾等能够理解。只不过饭不能乱吃,话更不能乱说,希望您能够冷静一些,好自为之。”

    言罢,带着两兄弟扬长而去。

    韦挺冷冷的看着三人背影走出府门,这才回头走进灵堂,招待前来吊唁的宾客。

    ……

    晚上,韦家灯烛高燃、亮如白昼,哀乐奏鸣。

    跨院之内,脱去孝衣换上一套寻常衣衫的韦挺难掩疲累哀伤之色,拈起面前的酒杯,对坐在对面的李元景道:“在下精疲力竭,不胜酒力,王爷尽兴就好。”

    呷了一口,放下酒杯。

    李元景摇摇头,也喝了一杯,嗟叹道:“人生最为悲怮之事,无过于幼年丧母、中年丧妻、老年丧子。人之际遇,唯有天定,非人力所能左右。贤弟乃才智卓越之辈,自当宽慰自己,不要钻了牛角尖。逝者已矣,生者却还要活下去。尤其是贤弟身系韦家之门庭,更应当早日从悲伤之中走出,振作起来。否则岂不是让那些害了尊夫人的鼠辈贼子得逞?”

    韦挺清癯的面容顿时一僵,震惊的看着李元景。

    “贤弟毋须如此,宫里宫外,拢共也就那么大的地方,那么些人,这种事哪里还瞒得住人?早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不过本王还是要提点贤弟一句,太子此番看似大度,实则未必如此。房俊乃是太子身边的肱骨之臣,说一句‘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亦不为过,太子之位能够坐到今日,房俊功不可没。这样一个信服亲信,且依为臂助的臣子被人谋害,太子岂能无动于衷?眼下好像宽恕了尊夫人之过错,不过是为了稳定朝局而已,这笔账定然一直记在心里,对景儿的时候,总是要清算的。”

    李元景给韦挺添了一杯酒,语气沉重,一副推心置腹的神情,显得很是为韦挺担忧。

    韦挺默然不语。

    这种话不好接,荆王的心思固然从来不曾披露,但是观其以往之做派,其野心似乎也不小,若是说错话,极有可能误入彀中。可心中却也承认荆王的话语很是有道理,似房俊那等对太子万分重要之人,若是有人意欲谋害,太子岂能无动于衷?

    无论做给房俊个样子看一看,亦或是杀鸡儆猴,都不会轻易放过韦家。

    李元景瞅瞅韦挺的脸色,便往前凑了凑,上前微微前倾,盯着韦挺的眼睛,低声道:“这世上唯有千日做贼的,何曾见过千日防贼的?贤弟若想韦家代代传承、世世显赫,那就不能坐以待毙,而是要主动出击。”

    韦挺目光一闪,沉吟良久,方才问道:“如何主动出击?”

    李元景便笑起来。



    跨院内的花厅之内,韦挺与李元景相对而坐。

    当听到韦挺问及“如何主动出击”之时,李元景便笑了笑,心里却是欣喜若狂。

    他压抑着兴奋的心情,低声道:“太子殿下大抵是觉得稳定朝局最为重要,既然所谓的通敌叛国、谋害房俊一事尚未发生,那么便隐忍起来,以向韦家赐下白绫这等方式,向外宣示他仁厚之品格,且对于此事不再追究。贤弟以为如何?”

    韦挺默然颔首。

    他并不相信李元景的人品,但是如此剖析太子动机,倒是予以赞成。

    李元景给韦挺添了杯酒,两人一起举杯呷了一口,他又续道:“官场上这些事儿,没有谁是傻子,都看得透。即便太子将来会针对韦家予以惩罚,但太子心里也一定明白,这件事韦家只不过是被人坑了一回,真正的主谋者另有其人。”

    他顿了一下,笑道:“贤弟,若是眼下房二在西域发生一些意外,比如行军踪迹被大食人侦破,从而预先设下埋伏,导致房二深陷重围、无力回天……那么你猜猜,太子殿下会以为此乃何人所为?”

    韦挺怦然心动。

    他逼着长孙氏自尽,此举在外界看来固然是断尾求生,但更是向太子表明立场:韦家不做那些阴私龌蹉之事。而太子赐下白绫,也表达了太子的意思:孤知道这件事韦家是冤枉的。

    的确,他认为太子并不会从此真的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以后等到太子登上帝位,必然会伺机报复,将今日之愤怒倾泻出来,韦家未来堪虞。

    但是太子一定明白,整件事幕后的谋划,皆是出自长孙家,所以如若房俊此刻当真发生什么意外,第一嫌疑人便是长孙家。

    不过……

    他思虑稍顷,叹气道:“既然这件事已经引起波澜? 太子殿下又岂能不告知房俊? 令其小心戒备,谨防被人谋算?即便吾等有此心意? 也怕是再无机会。”

    对于家伙给长孙家顺带着将房俊狠狠的坑一回? 韦挺绝无半分负担。长孙家的做法令他深恶痛绝,能够有机会还会去自然不会犹豫? 至于房俊,先前几乎将韦家的颜面狠狠踩在脚底羞辱? 作为世家门阀的京兆韦氏? 又岂能不怀恨在心?

    而与李元景合作,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又不是合谋造反,不过是双方有着针对房俊的共同意愿而已,没什么可担心的。

    李元景却不以为然? “嘿”的一声? 低声道:“眼下不但贤弟这么想,太子殿下这么想,怕是房俊自己也这么想……”

    朝廷争斗、阴谋算计,对于帝国高层的精英们来说早已司空见惯,一本《三十六计》倒背如流? 各种史书琢磨透彻,哪里还有什么新鲜伎俩?到了这等层次? 没有谁是愚笨的等着别人来坑却懵然不知,唯有“疏忽大意”才会导致马失前蹄。

    逆向推之? 当一件事大家都认为不可能的时候,其实往往却是成功率最高的时候……

    韦挺目光湛然? 拱手道:“如此? 就有劳殿下了!”

    京兆韦氏固然根基雄厚? 但是在军中却没什么人脉,即便有几个家中子弟身在军伍,却也只是不入流的小角色,难以参预到谋算房俊这样的算计之中,那就只能依靠李元景。

    他自然不会去问李元景愿不愿意这么做,既然能够当着他的面施展这种“挑拨离间”的计策,那必然是愿意出手的。

    李元景却摇头道:“本王素来不插手军务,这等事怕是有心无力……不过谯国公素来景仰贤弟,却一直未能使关系更进一步,不妨等到明日谯国公前来吊唁之时,咱们坐在一处,详细商讨。”

    韦挺蹙眉,沉吟道:“这个……”

    他觉得有些不妥。

    自己与李元景私底下如何谋算,并无旁人得知,固然事后肯定是要付出一些利益,但是只要自己咬定除此之外再无干系,就算李二陛下返回长安雷霆震怒,也拿他没什么法子。

    但若是再牵扯到柴哲威,那性质就全完不同。

    之前还可以说只是出于气愤,意欲陷害房俊、嫁祸长孙家,可一旦柴哲威牵扯进来,一位亲王,一个世家门阀,一个统兵大将……这可就妥妥的成为一个团伙了。

    成为团伙尚在其次,李元景之野心韦挺也算是略有感触,万一这位将来不甘于亲王之身份,意欲更进一步……那京兆韦氏会不会因此被外界视作与他绑在一处?

    李元景目光闪动,见到韦挺迟疑的神色,便笑道:“这件事全凭贤弟自己拿主意,事实上,本王对房俊虽然多有不满,却还不至于到了要置他于死地之地步,此举也全是为了贤弟着想……当然,今日之后,这件事单凭贤弟与谯国公去谋算,做与不做,成与不成,与本王毫无干系。”

    他这么一说,韦挺反倒踏实下来,拱手道:“非是信不过殿下,实在是兹事体大,不得不慎。”

    李元景摆手道:“这种事自然要慎之又慎,否则略有消息泄出,谁能承受得起?所以此事到此为止,本王陪贤弟喝几杯,消解一番心中悲戚之情。”

    “多谢殿下!”

    “哈哈!你我亲若手足,这般说话倒是客气了。”

    ……

    翌日,韦家愈发门庭若市,几乎半个长安的门阀显贵、功勋国戚尽皆前来吊唁,整个坊门前车水马龙,堵得水泄不通。

    谯国公柴哲威白日里来了一趟,至灵堂前上了香,见到人多眼杂,便暂且告辞离去,到了酉时之后才再次登门。

    韦挺将柴哲威请入内宅书房之中,让人备下几样精致的小菜,一壶美酒,对坐闲聊……

    *****

    鸭绿水畔,雷声隆隆。

    无数唐军犹如涨潮的潮水一般涌向泊汋城,火药埋设在城墙之下旋即点燃,隆隆的轰鸣将城墙一截一截的炸毁,原本固若金汤的城墙,不到半天的功夫便即狼藉不堪,只剩下一段段残垣断壁。

    只不过高句丽军队并未弃城投降,而是就地展开反击,依托着城垣阻截唐军至突进,等到唐军一点一点突破城墙区域之后,又撤回城内,步步为营与唐军展开巷战。

    不得不说的是,安市城、泊汋城的两场战斗,使得唐军见识到了高句丽精锐军队的强悍之处,之所以前隋数度东征皆铩羽而归,除去天时之外,也的确遭遇到了强横之抵抗。

    阿史那思摩顶盔贯甲坐在马背之上,手握横朔,目光炯炯的盯着城墙塌陷的泊汋城,不断的催促着麾下兵将发动一波又一波的猛攻,不讲伤亡得失,力求尽早攻入城内,将高句丽守军剿灭一空,打通渡口,协助大军横渡鸭绿水。

    身边一位副将是突厥族的老部下,此刻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颤声道:“家主,缓一缓吧!高句丽人抵抗非常凶猛,越是强攻遭受的反噬就越大,不若将攻势减缓片刻,高句丽人必然退回城内龟缩起来,到时候大军再从容包围,敌军插翅难飞!”

    眼瞅着将士们奋勇争先与敌人颤抖在一起,伤亡陡增,而这些精锐兵卒皆是当年跟随阿史那思摩投降大唐的老卒,各个都是突厥族的精锐,每折损一个,都是无可弥补的损失。

    阿史那思摩却不为所动,厉声道:“放肆!两军阵前,自当一鼓作气势如虎,岂能展缓锐气,纵虎归山?再敢这般祸乱军心,吾定斩不饶!来人,传令下去,加强攻势,今日天黑之前,务必攻入城中,打通渡口!”

    “喏!”

    身边亲兵当即手持令旗,前往军中传递军令。

    阿史[八一中文网 x81zw.xyz]那思摩面容冷峻,看着前方奋不顾身的麾下将士,心里叹了口气。

    他又岂愿意将这些跟随他多年的老部下折损在这里?然而这些时日以来,他始终琢磨薛万彻跟他说的那些个话语,“享乐之时恣无忌惮,打仗之时奋不顾身”,这的的确确是降将的安身立命之道啊……

    李二陛下重用于他,并非是看中他手底下这些忠心耿耿的突厥兵卒,而是他突厥贵族的身份。

    只要他活着,就还有利用价值,荣华富贵自然一样也少不了。

    反之,若是手底下兵强马壮,将士兵卒各个赤胆忠心,那才是自取灭亡之道——你一个降将,拥有那么强的势力,行事还小心翼翼圆滑世故……你想要干嘛?



    城上城下、城内城外,战斗激烈残酷,无处不在。

    阿史那思摩抽出腰间横刀,看了一眼左右亲兵依旧身后的兵卒,面色凝重,大声道:“汝等追随我多年,也曾在长安城享受了荣华富贵。但我要说的是,任何时候都不能忘记自己的身份,别以为陛下对吾等宽容,吾等便将自己当成了汉人!想要在长安城繁荣富贵的活下去,子子孙孙不被汉人当作异族蛮胡,就得凭借手里的刀去挣前程!”

    他抬起手臂,横刀直指着前面的泊汋城,须眉倒竖,厉声道:“眼前这座城,就是吾等安身立命、享受富贵之根本,随吾在日落之前将其攻陷,这番功勋足以让吾等一世无忧,吾等之子孙亦会被汉人所接纳!儿郎们,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随吾踏平这座城!”

    “嗷嗷嗷!”

    左右亲兵尽皆满脸涨红,亢奋欲狂,纷纷抽出横刀,嗷嗷怪叫。

    突厥人打仗最重气势,一旦气势起来,即便是武装到牙齿的唐军也能大战三百回合,可若是气势衰减,一群兔子也能撵得他们狼狈奔逃。

    入唐以来,大家虽然跟随阿史那思摩享受富贵,但是汉人却从未将他们当作自己人。这倒不是什么歧视,而是他们这些降兵降将并未立下功勋,非但如此,当初阿史那思摩被李二陛下钦赐为突厥可汗,坐镇定襄威慑草原,结果被薛延陀打得落花流水,狼狈逃回长安……

    在大唐,军功是一切荣华富贵之基础,只要有了军功,无论你出身为何,哪怕是个蛮胡,亦能得到重用。

    反之,就算是世家子弟、皇族国戚,亦要低人一等。

    谁都知道此次东征极有可能是大唐立国之后最后一场大规模的战争,在此之后国策将会向防御转变,局部的战争固然不会停歇,但轮到谁头上那就得看命了? 所以这回东征大家都卯足了劲。

    贡献泊汋城? 大家将功勋捞足,往后自可以躺在功劳簿上吃香喝辣。

    故而? 当阿史那思摩跃马横刀身先士卒? 所有跟随他投降大唐的突厥部众尽皆士气高涨,紧随其后奋不顾身的冲向城池。

    ……

    另一边? 薛万彻也亲冒矢石,率领麾下兵卒狂攻不止? 据守倒塌城墙的高句丽军队抵挡不住勇猛的唐军? 不得不节节败退,一直退回城中,依托城内的房舍进行巷战。

    这等巷战在以往前隋攻伐高句丽之时,使得高句丽军队损失了极大的兵力? 且浪费了太多的时间? 往往一座山城想要彻底攻陷,就要进行数日的巷战,使得士气低落、伤亡增加,焦头烂额。

    然而现在,却再不复以往之景象。

    唐军接阵入城? 盾牌手在前抵挡四处乱飞的流失,弓弩手压制远处的敌人? 掷弹手则拿着震天雷道出乱扔,“轰隆隆”之声不绝于耳? 整座城池硝烟弥漫沙尘飞扬,唐军所过之处? 几乎被夷为平地。

    ……

    城内营帐之内? 李二陛下捧着前方战报看得脸颊上的肌肉抽搐不停? 看到最后,狠狠将战报拍在案几上,怒叱道:“这两个夯货,败家子么?安市城一战打了好几个月,耗费的震天雷也不如这两天功夫的多!”

    火器威力巨大,但是制造程序繁琐,成本极高。而阿史那思摩与薛万彻这两个混账却根本不管那些,先以大量火药炸毁城墙,然后一路用震天雷平推过去,所过之处墙倒屋塌残垣断壁,几乎一片焦土。

    勇猛倒的确是勇猛,这二人似乎忘了自己主将之身份,冲锋陷阵身先士卒,使得麾下军队士气高涨。

    推进速度也的确是快,轰开城墙之后,飞速向着城内挺进,将高句丽军队渐渐压制在城南仅靠鸭绿水的一侧,眼看就要完成包围,可全歼敌军,打通鸭绿水渡口。

    可是这等打法,耗费实在是太大了,连素来自诩豪气的李二陛下忍不住肉痛。这可不仅仅每一颗震天雷都要耗费大量钱财的问题,而是大量损耗的震天雷得不到补充,待到平穰城下之时,还拿什么去攻城?

    听着外头传来“轰隆隆”的震响,好似过年放鞭炮一般,李二陛下越听便越是气不一处来。

    这两个败家子……

    诸遂良在一旁负责记录,将战报誊抄一边入档,闻听李二陛下之言,开口道:“这二人勇猛有余,智谋不足,难当大任……”

    他本没有什么军事才能,只不过是顺着李二陛下的话风去说,讨好李二陛下,然则话音未落,一旁闷不吭声的李绩便蹙蹙眉,打断他道:“将军身在阵前奋勇拼杀,焉能由得文吏指手画脚,恣意褒贬?诸黄门,当记得自己的身份与职责,勿要轻言军事。”

    他虽然素来是个隐忍的性子,心态甚是平缓,等闲不会做那些个意气之事,不过却看诸遂良不爽很久了。

    这人才华是有的,不过也只彰显于文牍之上,对于军事却是毫无建树,却偏偏时刻宣示存在感,时不时的就要发表一番看法。若是见解独到也就罢了,他李绩也非是不能容人之辈,可诸遂良之发言大多只是附和陛下,拍马溜须巨大,建设性的基本没有。

    眼下又褒贬起前方作战的将军来,这种性质简直就是佞臣啊,身为大军之副帅、朝堂之宰辅,岂能容忍这人如此恣无忌惮?

    溜须拍马没问题,李绩也不愿阻碍别人上进之路,但若是眼见有人诋毁文臣武将却无动于衷,那就是他这个宰辅失职了……

    诸遂良也只是随口一言,顺着李二陛下的口风表达一下自己与陛下“英雄相见略同”的立场,却不料惹来李绩这般严厉的斥责,登时面红耳赤,羞囧无地,起身躬身失礼,道:“是下官鲁莽了。”

    李二陛下瞅了面色方正的李绩一眼,摆摆手,道:“军帐之中,说话要小心谨慎,少说多做,方是立身之道。”

    诸遂良依旧面色通红:“多谢陛下教训,微臣定谨记于心,必不再犯。”

    “唉,行啦,赶紧坐下收录战报。”

    “喏。”

    诸遂良这才坐下,低着头,仔仔细细的誊抄战报,心里的怒火却越烧越旺,无法熄灭。

    脸被人打得啪啪响啊……

    虽然李二陛下出面转圜,李绩却没打算退让,沉声道:“陛下下达的军令,乃是尽快攻陷泊汋城,打通鸭绿水渡口。在此基础之上,无论前方将军用了何等方式,只要达成陛下的军令,便是大功。”

    面对较真儿的人,李二陛下倒是好脾气,无奈道:“朕自然知道这个道理,只不过这两人太过靡费了一些,若是震天雷数量不足,待到平穰城下之时,那就得拿人命去填,那么多青壮儿郎葬身疆场,朕岂能不伤心?”

    李绩颔首,表示认可李二陛下的话语,却说道:“虽然河西大捷,解除了关中的危险,可大食人入寇西域,相比此刻的西域已经烽烟处处,纵然越国公率部增援,却也未必就能扭转败局。故而东征之战应当速战速决,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陛下都应当尽快回到长安坐镇,且将大军撤回国内,驰援西域。只要能够快速渡过鸭绿水,尽早攻陷平穰城,什么样的损失都值得。”

    李二陛下蹙眉:“既然河西之危已解,大食人鞭长莫及,便任由他嚣张一时又能如何?西域广袤,安西军更是精锐,无论河间郡王亦或是薛仁贵都是一等一的帅才,纵然一时战败,亦不会导致局势糜烂。且眼看就要入冬,西域更是大雪封路,战事必然缓解。待到明年春天,自可从容派遣大军西征,将大食人驱逐出去。”

    对于西域之战事这件事上,君臣二人看法相左。



    李绩认为目前关中兵力空虚,应当不计一切代价尽早结束东征,班师回朝,无论接下来稳固关中防御亦或是驰援西域,都可从容布置,面面俱到。

    而李二陛下则认为西域荒凉,除去一条丝路之外皆无价值,即便被大食人烧杀抢掠一番亦无大碍,只要安西军能够稳守玉门关即可,其余地方随着大食人折腾便是。

    若能使得那些个西域胡族被大食人剿灭一空,甚至可说是意外之喜……

    而东征毋须急切,眼下横渡鸭绿水势在必得,无可阻拦,东征之势大局已定,继而长驱直入抵达平穰城下完成包围,纵然冬季来临也无需担忧,自有水师运输粮秣辎重。

    此等情形之下,东征之战自当稳扎稳打,避免无谓之消耗。

    等到高句丽灭亡,再班师回朝,即便明年春日再出兵西域也完全来得及,且能够给于大军休整的时间,到时候鏖战西域,自然事半功倍。

    君臣之间对于西域之战的认知出现了偏差……

    李绩不是魏徵,虽然能够表达自己的观点,并且予以劝谏,却绝对不会如魏徵那般破釜沉舟、直言犯谏,指着李二陛下的鼻子吼着什么“汝既是明君自当纳谏,否则定昏聩无道遗祸天下”之类大不敬的话语……

    略作沉吟,李绩妥协道:“如此,渡河之后当兵分三路,一路沿着海岸,一路沿着丘陵,一路则向东顺着浿水上游而下。抵达平穰城之后,三路合围,辅以水师舰船逆流而上炮击平穰城瓦解守军之意志。”

    这又与先前计划有所不同。

    原本的作战计划,是大军强渡鸭绿水之后狂飙突进之地平穰城? 而后并不开战? 而是将平穰城团团围困,使得城内守军插翅难飞? 届时再视战况而定是攻是围。

    不过李二陛下也不是一味的固执已见? 欣然道:“就依从懋功之言!稍后,还请懋功详细制定作战计划? 分发各部。”

    大军作战,从来都是预作战略? 没有打到哪算哪儿的道理。纵然战场之上局势瞬息万变? 却也只能临机略作调整。

    既然作战计划更改,自然需要重新拟定,否则各部之间茫然无措、进退失据,必会坏了大事。

    见到李绩颔首应允? 李二陛下又提醒道:“长孙冲潜伏于平穰城内? 以为内应,随时可传递出平穰城防务之消息,懋功当予以接纳。而且其地位不低,又可影响渊盖苏文之长子,关键事后可以率众起事? 打开七星门,懋功可就此制定战略? 必定事半功倍。”

    李绩想了想,沉吟道:“陛下明鉴? 长孙冲身在平穰城,其身份底细? 渊盖苏文尽皆知晓? 岂能令其掌握到最机密的防务?便是前番送回来的那份布防图? 微臣都不敢尽信。若是得不到消息也就罢了,可若是被渊盖苏文故意以虚假情报诱导,那可就后果严重了。”

    “反间计”从来都是不是高深的策略,古往今来却屡试不爽。

    一旦渊盖苏文设下圈套,故意以假消息诱导长孙冲,届时唐军傻乎乎的直入彀中,必然损失惨重。

    甚至直接影响到东征之成败。

    李二陛下蹙眉,也有些犹豫了。

    不过他捋着胡子想起了房俊,便觉得江山代有人才出,现在的年轻一辈已经崭露头角,不比他这一辈当年差上许多,自然有能力将不可能化为可能。

    便道:“长孙冲之能力,朕深知之,绝不在房俊之下,甚至犹有过之。以他之能力自然能够甄别所获消息之真伪,这一点毋须疑虑。其人固然犯下大错,然终究是大唐子民、帝国功勋之后,对于朕之忠心毋庸置疑,当年之事更多亦是一时糊涂遭人裹挟。当然,其送出的消息还需懋功予以甄别,只是不应对其人品能力产生怀疑,导致错失良机。”

    李绩默然。

    陛下对于文德皇后之感情,足以在文德皇后故去十余年之后依旧庇荫于长孙家,且不说长孙无忌屡次挑战皇权皆被陛下优容相待,便是长孙冲这等犯下谋逆大罪,亦可有机会得到特赦。

    当然,皇权至上,陛下所作所为无所不可。

    但是如此信任一个曾有过谋反大罪的罪臣,这令李绩颇为不解。尤为令他不满的是李二陛下将长孙冲与房俊相提并论,这在李绩看来简直不可思议,论忠心,房俊忠心耿耿,为了关中之安危、社稷之稳定宁愿向死而生,区区两万兵力出镇河西硬撼吐谷浑七万精锐铁骑;论能力,房俊建功无数功勋赫赫,贞观一朝又有几人敢言在功勋至上稳胜房俊?

    长孙冲只是担任过秘书监之职,中规中矩,之后窃取房俊之成果入主神机营,非但毫无建树,甚至一手将这一支曾经扬威西域的强军变成一群混吃等死的二世祖,导致神机营直至今日依旧浑浑噩噩,沉沦不起。

    只不过长辈偏爱小辈这种事,不只是寻常人家有之,天家亦是不遑多让,甚至更甚一筹。

    身为臣子,自不当在这方面与陛下争执……

    ……

    李绩离去之后,李二陛下揉着额头,靠在一旁的软榻上休息。如今他的身体越发衰弱不堪,稍微坐得久一些都会浑身虚弱、两眼发花,每每更是气短力虚,精神疲累。

    他自然知道这是过量服食丹药的后果。

    只不过眼下对于他来说,想要有着充足的精力处理东征途中的各种事物,并且将军队牢牢掌握在手中,就只能继续这般饮鸩止渴下去。

    一旦停止服食丹药,怕是立即大病一场,到时候军心浮动各怀机心,搞不好即将到手的胜利不翼而飞,使得足以名垂青史的功勋功亏一篑,这是他绝对不能容许的。

    闭着眼睛缓了缓,才想起诸遂良依旧在帐中。

    在外臣面前是绝对不能露出半分虚弱之态的,否则必然影响在其心目当中的威望,李二陛下强撑着坐起,看了一眼依旧伏案疾书的诸遂良,缓缓说道:“登善,似今日之事,勿要再次发生。”

    对于诸遂良方才随口褒贬前线武将之言,他亦是深有不满,只不过既然李绩开口斥责,他就不能随之再度申饬,反而要予以维护。这不仅是帝王权衡之术,更因为诸遂良算是他的近臣,亦代表他的体面,他自己申饬可以,却不能让外臣彻底压制。

    但是闲暇的时候,他必须予以警告。

    历朝历代,都是这等天子近臣坏事儿,恃宠而骄、操弄权柄乃是常态,甚至卖官鬻爵、祸乱朝纲,对其监管稍有松懈便会酿成大祸。

    然而似这等近臣偏又不能缺少,皇帝也是人,在外朝板着脸一身帝王威仪,但是私底下也需要有所爱好、有所倾诉,故而近臣之地位是外臣所不能取代的。

    但是李二陛下何等雄才大略的人物?只要这些近臣稍微露出一丝半点逾距之征兆,便会立刻施以警告,甚至打压。

    若是屡教不改,杀个把人绝对不会皱一下眉头……

    诸遂良赶紧起身离席,来到李二陛下软榻之前“噗通”跪倒,惶恐道:“臣下知罪!臣下心中绝不敢有半分僭越之念,刚刚只是随口道之,已然受到英国公之斥责,从今而后,绝不敢再犯!”

    吓得满头大汗。

    古往今来,但凡被扣上一个“天子近臣”的名声,就很难有一个好下场。一般来讲,这等地位都是宫中内侍,然则李二陛下非常人也,对于内侍素来不假辞色,即便是内侍总管王德那等自秦王府潜邸之时便跟随身边的老人,也从来不准许其妄议朝政。

    而自己因为写得一手好字,文采不凡,因而受到陛下之喜爱,赐封为黄门侍郎,倍受宠信,便得了这“天子近臣”的名头。

    其实说起来很冤,若论宠信,自己如何比得过房俊?那厮比自己更会讨陛下欢心,阿谀奉承熟稔无比,且大权在握权柄甚重,怎么看都是权臣佞臣之模版,关键字写得也好,文采比自己更高,凭什么“天子近臣”的名头不是扣给他呢?

    这世道,不公平啊……



    诸遂良跪在地上,满头冷汗,唯恐李二陛下骂一句“僭越无礼,褒贬朝臣”,直接将他给退出去斩首。

    须知这里可不是太极宫,而是军营之中,一切以军法行事,而大唐军法之严苛,功勋计数严禁赏赐厚重的同时,稍微犯下错处就要“斩立决”,杀一个自己这样的黄门侍郎,跟宰只鸡也没什么分别……

    李二陛下沉吟良久,才在诸遂良胆战心惊之中随意说道:“行啦,知过能改,善莫大焉。往后为人处事都要慎之又慎,否则似今日这等情形,若英国公不依不饶,朕也护不得你。”

    心中对诸遂良有几分失望。

    一直以来,自己对于诸遂良都颇为喜爱,也不遗余力的予以栽培,但效果都不好。知道其拙于实务,干脆将其安插去贞观书院教书育人,却又被房俊与许敬宗联起手来死死压住。

    堂堂一个书院司业,大祭酒之下的二把手,平素却连一个伙房的伙夫都指使不动……

    眼下看来,官场仕途这条路的确不适合诸遂良,也就只能做做学问。

    今日之事其实对他来说甚为凶险,也就是李绩为人低调谦逊,不愿与人结怨,否则若是换一个强势一些的人亦或是其政敌,诸遂良怕是不死也得脱层皮。

    “多谢陛下爱护。”

    诸遂良垂首谢恩。

    “行了,你亟需誊抄战报、归拢文牍吧,朕有些乏了,去歇一歇。”

    李二陛下安抚一番,这才起身走出营帐,在内侍搀扶之下去了另外一处营帐歇息。

    帝王御驾亲征,固然可以提振士气,但自身之安危却也不是小事。别以为身为皇帝就一定能够得到麾下兵将的拥戴,官场说到底就是一个名利场,只要利益所致,没什么事情是不能干的,啸营造反刺王杀驾也不是没可能。

    故而李二陛下几乎每日都会更换就寝之地,除去最为亲近的几个内侍之外,即便是李绩等人亦不知其夜晚之时究竟宿于何处营帐。

    ……

    十余万大军三面合围泊汋城,猛攻一刻不止。薛万彻与阿思那思摩更是身先士卒,亲率麾下兵卒冲入城内于高句丽守军展开巷战,一路冲杀扫荡,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城内血水顺着排水沟渠流入鸭绿水,一江碧水早被染红,夕阳残照之下,当真是半江瑟瑟半江红。

    李绩顶盔贯甲,率着亲兵策马站在泊汋城被一处土岗至上,极目望去,面前便是血火厮杀的战场。泊汋城原本坚固的城墙已经被火药炸得倒塌大半,断壁残垣之间,两支军队激烈厮杀。

    高句丽军队不愿意这般失陷落败成为俘虏,就在倒塌的城墙下一次次的组织起反击,与唐军就每一个城墙的豁口反复争夺,鲜血染红了砖石,尸体填满了缺口,惨烈至极。

    而在西门与北门处,薛万彻与阿史那思摩已经攻入城内,“轰隆隆”的震天雷炸响之声此起彼伏。

    李绩嘴角抽了一下,苦笑道:“怪道陛下心疼,震天雷这般用法,怕是没两天库存就要告罄。”

    不过他并未下令警告薛万彻与阿史那思摩部要仔细一些使用震天雷,虽然刚才与陛下达成妥协,但是他始终认为大军必须尽快攻陷泊汋城打通渡口,然后大军横渡鸭绿水直扑平穰城。

    晚一天,局势之变化都可能出现恶化。

    一旁骑在马上的程咬金笑道:“将军临阵,只想着如何能够旗开得胜,那些个后勤辎重的事情,却是要懋功你们这些宰辅去考虑才是。”

    李绩叹了口气,颇有忧愁道:“火器之威,早已无需赘述,迟早是要在全军之中装备的。然而火器之缺点也同样鲜明,那就是太过于倚赖后勤补给。一杆火枪,一门火炮,且不说其制造费用乃是寻常兵刃的十倍乃至于数十、上百倍,单只是火药、弹丸以及枪管、炮管的制造,就足矣拖垮财政。普天之下,也就唯有大唐能够之称得起这样的军队,换个国家,就算将火器之术拱手相让,他们也养不起。”

    别的不说,只说这震天雷,以火折子点燃引线丢掷出去,轰的一声响,墙倒屋塌血肉横飞,威力极大战略作用更是显著。可是这随手的丢掷,却是火药局一个工匠数日之功,且造价不低于五百文,两个震天雷就价值一贯。

    听着泊汋城内的震响,看着冲天而起的硝烟,那可都是钱呐……

    更被说造价动辄数百上千贯的火炮了,每一支炮管的寿命最多只能够发射二三十发炮弹,这还是整场情况下,若是遭遇恶战,每一炮间隔的时间太短使得炮管尚未散热冷却便继续开炮,可能十几炮就需要更换炮管。

    简直就是烧钱……

    程咬金紧了紧身上的铠甲,先前猛攻安市城时受了不少伤,虽然并无致命之处,但毕竟年岁打了,身体机能下降,导致身体状态受到极大影响,这会儿站在土岗之上被北风一吹,顿时觉得浑身发冷。

    “所以,吾才佩服房二那厮。兵部之前也就是个打杂的衙门,满天下的军队,谁会听从兵部的调度?然而一旦火器装备到所有军队,兵部便会一跃成为各支军队的亲爹,掌握着火药局、铸造局的兵部便是所有人的命脉。瞧着吧,用不了几年,懋功你这个军中第一人的地位就要受到威胁了。”

    程咬金颇有些幸灾乐祸。

    不过事实确是如此,待到全军都以火器为主,兵部的劝慰将会攀升至前所未有之地步,毕竟谁想打仗就得有火药,有弹丸,若是兵部故意压着你,没有火药弹丸的火器就只是一根烧火棍……

    李绩哂然,瞪了程咬金一眼,骂道:“你这老货休要在此挑拨离间,吾岂是那等嫉贤妒能、心胸狭隘之辈?且不说房二那小子乃是吾等看着长大,知根知底,便是其余那些个年青俊彦,吾何曾不是大力栽培,希望他们能够尽快成长,成为帝国之栋梁?”

    旋即又嗟叹道:“当初陛下任命房二为兵部尚书,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只是酬功而已,事实上打压的意图更为明显,毕竟一个并无职权的衙门,凭空占据一个六部之一的位置又能如何?然而短短几年时间,这小子不仅将军法奖惩之权尽收手底将卫尉寺一脚踢开,更一手筹建了火药局与铸造局,使得兵部一跃成为朝中最为炙手可热的衙门……不仅权谋机变令人侧目,尤其是这份长远之目光,颇有其父之风。”

    “嘿!房玄龄那个软耳朵就只会做老好人,拙于规划而长于实务,那小子比他爹强。”

    程咬金颇不以为然。

    李绩不跟他争辩这个,房俊固然算是年轻一辈当中最优秀的那一个,但毕竟精力有限,又岂能与执掌帝国中枢数年的房玄龄相提并论?其之所以有今日之局面,大多还是依靠火器的横空出世,有些取巧……

    当然,能够一己之力研发出火器,甚至一举将其推到眼下帝国最为重要之军事物资的地步,也足以傲视天下。

    未来三十年更是更久,这小子的权柄将冠绝朝堂,妥妥的权臣呐……

    李绩目光有些深邃,古往今来,但凡能够被称之为“权臣”者,固然一时风头无两权倾朝野,但大抵都没什么好下场。

    眼下自己与房俊有着共同的利益,又有着共同的敌人,所以能够亲密无间的合作。可是等到将来房俊羽翼渐丰、大权在屋,是否便会分道扬镳,甚至反目成仇?

    远处一阵震天的欢呼将李绩的思绪给拉了回来,程咬金振奋道:“敌军投降了!”

    李绩抬眼去看,只见无数唐军兵卒潮水一般涌入泊汋城,顿时精神一振,笑着摆手道:“走吧,咱们也进城去看看,接受溃兵,打通渡口!”



    夜幕降临,泊汋城内一片喧嚣。

    无数高句丽守军放下武器投降,被唐军集中在城南看守,万余唐军正在泊汋城内收缴溃散的敌军,遇有抵抗者就地格杀。少数高句丽兵卒不肯投降,亡命逃窜,被唐军结成阵列渐渐围杀,最终纷纷跳入奔腾汹涌的鸭绿水。

    鸭绿水很是宽阔,只不过泊汋城附近水道曲折,故而平素水流甚缓,有利于舟船摆渡,也因此自古便是渡口。

    但眼下乃是秋冬之季,这个时候的辽东动辄降雨,使得鸭绿水流量充沛,即便是曲折舒缓的河道,河水也很是湍急,无数高句丽兵卒走投无路被逼跳入河水之中,转瞬便被奔腾的河水淹没。

    几乎全无可能游到对岸。

    李二陛下策马入城之时,便见到这样一幕,略微摇头,却并不为高句丽人的壮烈感到本分悲伤。

    高句丽盘踞辽东,日益强盛,若是有朝一日能够入寇中原,丧生于他们屠刀之下的大唐子民将会比眼下之景况凄惨十倍百倍,历来番邦胡族入寇中原,带去的都是遍地尸殍、家园倾颓的灭顶之灾。

    东征高句丽,所为的不仅仅是他自己之盖世功勋,更多的还是给大唐扫灭这样一个潜在的劲敌,趁其尚未壮大之时予以覆灭,一劳永逸。

    当年隋炀帝东征,朝野上下皆说他“穷兵黩武”,然而李二陛下明白,任何一个有着雄心壮志、长远目光的帝王,都会调集最大的力量将高句丽从辽东彻底抹去。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隋炀帝固然数次东征依旧未能覆亡高句丽,但是对于高句丽的打击也是致命的,使其国内物资匮乏、人口锐减,尤其是青壮的数量降低至前所未有之程度,导致国力跌落谷地。

    否则,在大唐立国之初江山动荡之际? 雄心壮志的渊盖苏文说不得亦要提兵东进直扑关中? 效仿突厥也来一回“渭水之盟”,使得大唐再多增添一份屈辱。要知道? 当年突厥可汗兵临渭水? 李二陛下不仅忍辱负重与其缔结盟约,更使其搬空了关中的府库……

    泊汋城一鼓而定? 没有如安市城那般纠缠多日,导致大军进程严重受阻? 这令李二陛下非常满意。

    只不过见到城内墙倒屋塌? 道出都是震天雷轰炸过后的焦土,弊端充斥着刺鼻的硝烟味道,李二陛下脸色又沉了下来。

    薛万彻、阿史那思摩这两个夯货,打起仗来固然勇猛无俦? 可是祸害震天雷的本是也是一等一? 若是让这两人主持东征,怕是一战下来就得将库存的震天雷消耗殆尽。

    太败家了……

    心思浮动之间,便见到李绩已经率领程咬金、丘孝忠、薛万彻、阿史那思摩、周道务等一众将领前来迎接,一大队精锐兵卒顶盔贯甲、旌旗招展,杀气腾腾士气高涨。

    “吾等参见陛下!”

    到了近前? 李绩等人并未下马,只是在马上拱手见礼。

    两军阵前? 只将军法,君臣之间的礼仪尽皆因繁就简? 能省则省。

    李二陛下坐在马上,虽然心中对于薛万彻、阿史那思摩这两个败家子很是不待见? 但是见到两人身披数创、烟熏火燎的模样? 到底不能当面数落? 因而颔首笑道:“这一仗打出了吾大唐之军威,尤其是二位先锋大将,身先士卒、勇猛无俦,可与当年之叔宝、敬德相媲美,朕心甚慰!传令下去,今次泊汋城之战所有参预之将士,尽皆在原有之功勋上多加三转,望诸位袍泽再接再砺,平穰城下再立新功!届时覆亡高句丽,朕自然不吝赏赐!”

    “多谢陛下!”

    李绩等人在马上大声谢恩。

    附近兵卒听闻皇帝之言,尽皆兴奋异常,纷纷振臂大呼:“多谢陛下!”

    欢呼声在被震天雷炸得废墟一般的泊汋城中传荡开去,所有唐军兵卒都明白了怎么回事,一时间呼声震天,震动云宵!

    “多谢陛下!”

    “陛下万寿无疆!”

    “万岁!”

    “万万岁!”

    ……

    “哈哈哈!”

    得到全军之拥戴,李二陛下甚为欢畅,与李绩等人缓缓前行,一边观察着四周,一边问道:“降兵有多少?”

    李绩道:“大约有三万余人。守城敌军大抵在五六万人之间,不过攻城之时,敌军之精锐大多丧生城墙内外,及至攻入城中,所抵抗者不过是一些临时征调而来的青壮,都是乌合之众,战力底下且意志松懈,见到战局不利、插翅难飞,便所幸弃械投降。”

    李二陛下颔首。

    东征之战打到现在,高句丽的精锐大半已经折损在安市城极其以北的城池之中,剩下一部分需要拱卫平穰城。那么不断支援之各地山城的高句丽军队,便大多是临时征调而来的民夫、牧民、甚至奴隶。

    这些军队只是经过短暂的训练便分发武器上了战场,战斗力可想而知。

    不过三万降卒,想要妥善安置也很是头疼,总不能全部释放,否则其一旦回归家乡,说不定再次被渊盖苏文征调……

    李绩看了一眼河边被唐军圈起来关押的俘虏,也有些头疼,道:“这么多的俘虏,军中是没法安置的,不然后勤辎重的压力太大。微臣已经让水师多多调集战船,将这些俘虏运回去,越国公弄的那个‘生产建设兵团’正需要这些青壮俘虏,总不能白养着他们。”

    征伐一地,最好的办法自然是烧光杀光抢光,不过大唐自诩仁义之邦,这等惨无人道的事情是做不出的,也不能去做。而这些俘虏若是就地释放,哪怕是覆亡高句丽之后,亦会留下后患,一旦有高句丽人振臂一呼,这些人很可能就被裹挟进去,武装起来参预反抗大唐统治的战斗当中。

    最好的办法自然是将其尽数迁徙之大唐境内,而“生产建设兵团”的概念好比是秦朝之时的制度,将俘虏、刑徒一起组织起来,由正规军看押去修筑陵寝、长城,甚至是开山搭桥、修建水利。

    这个过程是极其残酷的,将会有绝大多数俘虏累死、病死,不过活下来的人也渐渐融入大唐,两代之后,谁还会知道自己是个高句丽人?

    再者说来,这年头大唐户籍乃是天下最吃香的东西,无数胡人不惜一掷千金求得一个大唐户籍,这些俘虏只需活下来就能白捡一个大唐户籍,估计非但没有半分怨恨,反而感恩戴德……

    说起水师,李二陛下这才注意到一群人当中始终在后面不曾上前的苏定方……

    便招招手,让苏定方上前。

    苏定方提着马缰上前几步,拱手道:“末将苏定方,见过陛下。”

    李二陛下笑容和煦,温言道:“此次东征,水师负责粮秣之运输,关键时刻还能以火炮轰击敌人城池,功不可没。”

    苏定方嘴角一抽,忙道:“此乃末将分内之事。”

    说一句“功不可没”,听上去不错,实则功勋都被各方瓜分干净,轮到水师也就是些苦差事。心中虽有不满,但这是朝堂斗争的结果,连房俊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他又能如何?

    更何况陛下面前,万万不能有丝毫怨怼之心……

    李二陛下自然也知道水师上下心里都不舒服,浩浩荡荡的异常东征之战,实力强横的水师却只能打打下手充当“民夫”的绝色,心中有些不满也正常。

    这个话题不能提,不然大家都尴尬,李二陛下手里马鞭指着成千上万的俘虏,问道:“运输这些俘虏回去,可有难度?若是有困难,不妨说说,朕若是能够给予解决的,定然全力相助。”

    苏定方想了想,道:“水师舰船有限,若是全力运输这些俘虏,难免耽搁粮秣辎重之运输,一旦影响了前线将士的补给,怕是会影响大局。所以末将认为,这些俘虏之中多有负伤者,何不将其统统坑杀,只选取身体健壮无伤无病者押运回去?一则可以减少水师之负担,再则这些伤兵到了大唐亦要给予医治,需要大量郎中、药材,一时半会儿的还出工不出力,实在是累赘。”

    此言一出,在场诸将都面色变了一变。

    杀俘啊,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自古杀俘不祥。

    古时候生产资源落后,导致繁衍生息成为一国之首要问题,国君最主要的任务非是称王称霸,而是考虑如何让治下的百姓活下去,所以人口从来都是衡量一国之强弱的最重要指标。

    历朝历代,对于人口的重视都无以复加。

    每每天灾频仍,导致尸殍遍地人口锐减,都是王朝倾颓之时,甚至末路不远。

    故而,无论儒墨法道诸子百家,都大肆宣扬“杀俘不祥”,并且与社稷宗庙相引申,使得每一位帝王都对杀俘心生忌惮,若是罔顾天意,则天怒人怨,遭受极其严重之“天谴”。

    神奇的是,那些“不遵天命”恣意杀俘之人,的确往往得不到好下场……

    秦将白起长平一战坑杀赵国降卒四十万,一举将当时可以与秦国抗衡的赵国打断脊梁,自此再无与秦国争锋之实力,然则立下如此赫赫战功的白起最终却被秦王赐死,难得善终。

    西楚霸王项羽巨鹿之战坑杀章邯二十万降兵,结果“自断天命”,大好河山最终被汉王篡取,自己也落得一个垓下被围、十面楚歌,乌江之畔自刎身亡之结果。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所以此刻苏定方言及将降卒之中的老弱病残坑杀,立即遭到众人反对。

    李绩蹙眉道:“大唐威临天下,泽被四海,若是残杀俘虏定然使得胡族蛮夷升起同仇敌忾之心,对于大唐于蛮夷之地的统治多为不利,还请陛下三思。”

    大唐与蛮夷不同。

    历朝历代,汉人的志向都是开疆拓土,将蛮夷之地纳入王朝之版图,使其民众受华夏文明之教化,进而融入华夏。而蛮夷茹毛饮血不懂王化,发动战争只为争夺生存之空间、物资? 故而所至之处杀戮甚重? 烧杀掳掠无所不用其极,甚至入寇中原也从未想过坐拥江山饮马江南将汉人尽数奴役? 而只是抢一波便远遁千里。

    文化之差异? 导致战争发起之初衷完全不同。

    汉人对于土地之执着远在胡族之上,每征服一地想的是如何长久的统治下去? 故而要施以仁政,非是残酷之杀戮镇压。

    胡族征伐攻战只为掠夺? 故而烧光杀光抢光之后? 迅即退回边塞草原,才不管攻伐之地如何……

    一直跟在李二陛下身后的诸遂良忍了又忍,才被李二陛下教训过一通,使得他深知官场之艰难? 处处都是大坑? 一不小心掉进去便是万劫不复。然而此刻闻听苏定方理直气壮的想要杀俘,终于没能忍住。

    他须发倒竖,怒声道:“大唐以仁德治国,吾等受圣人之教化,自当仁爱世人。蛮夷未曾得闻圣人之道? 故而不识廉耻、茹毛饮血,大唐统治其地自当使其沐浴儒学之光辉? 懂礼仪、知仁义、晓孝悌!唯有王道教化方可使蛮夷之辈一心向我,岂能如你一般动辄举起屠刀? 以杀戮镇压?简直荒谬绝伦、残忍霸道!”

    此言一出,在场诸将尽皆面色一僵。

    一群刀头舔血大半辈子的武将当中混进来这么一个满口仁义道德的家伙? 就犹如一群老虎当中掺杂了一只兔子那么鲜明耀眼、格格不入……

    大家不同意杀俘? 皆是因为“杀俘不祥”? 谁也不想残杀俘虏使得噩运降临自己身上,再者也同意李绩的观点,一旦大肆杀戮俘虏,会使得平穰城那边的高句丽守军泛起同仇敌看之心——既然战败也是死,何不全力一搏死在战场上?

    可是诸遂良的理论就纯属扯淡了,蛮夷之所以是蛮夷,正是因为他们毫无礼义廉耻道德仁义之心,这些家伙有娘就是娘,你强盛的时候卑躬屈膝摇尾乞怜,等你衰弱的时候,立即化身猛兽一口一口将你身上的血肉咬下来裹腹。

    这些蛮族野性难驯,所为的圣人教训、王道之威,在他们眼里连一只羊腿都不如……

    李二陛下想要阻止诸遂良已经来不及,心里无奈叹气,这家伙学问是顶好的,字也写得好,可就是这个性格简直就是个憨憨……

    果不其然,一旁默不作声的程咬金咧开嘴笑了笑,道:“陛下,高句丽覆亡之后,其国土尽皆纳入大唐之版图,自然也要遵循安南、倭国等地之政策,自国内征召儒家学子赶赴各地筹建学舍,教授当地百姓儒家经典,此正合诸黄门之言论……不如便让诸黄门负责高句丽一地之儒家学舍吧,既然诸黄门自信能够教化蛮夷,何不成人之美?若是将来所有高句丽人都能够懂礼仪、知仁义、晓孝悌,实在是功德无量!”

    诸遂良登时面色一变。

    开什么玩笑?高句丽之地本就气候酷寒、贫瘠穷困,这一仗打完更是尸殍遍地、山河破碎,没有个百八十年难以恢复元气,自己若是来到此地,那得吃多少苦?

    更何况教授蛮夷这可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而是需要持之以恒,别听他自己说什么教授王道、感化儒学,但是他自己也明白,没有个三十年五十年不一定见效,自己今年已经年逾四旬,这年头活到七十岁都可称为“祥瑞”,难不成自己要客死异乡,一把骨头埋在着贫瘠的高句丽?

    未等他出言推脱,李绩也颔首道:“诸黄门知识渊博、学贯古今,乃是当世有名的大儒。若是能够承担起教化高句丽民众之责,定能够使得汉家文化广为传播,功在当代、利在千秋。故而,臣附议。”

    诸遂良差点想要破口大骂,娘咧!不过是随意说说话,怎地被你弄得好似廷议一般,还“附议”……

    孰料李绩话音刚落,苏定方也颔首道:“臣附议。”

    薛万彻如今算是彻彻底底的房俊一党,对于房俊头号“打手”苏定方自然亦是“爱屋及乌”,认定是一路人,他不明白什么王道教化,只知道自己站在苏定方这一边就是支持房俊,故而颔首:“臣附议。”

    阿史那思摩得了薛万彻指点“降将之道”,深以为然,觉得这是自己的贵人。且这些时日以来两人颇有些相逢恨晚、情投契合,平素玩得开心,打仗的时候也很是合拍,当即毫不犹豫的表达对薛万彻的支持:“臣附议!”

    诸遂良:“……”

    他感觉自己哔了狗了,不过是随便发表一下看法,怎地就要下半辈子发配高句丽教授王道这个地步了?

    他此刻肠子都快悔青了,很不能将先前说的话塞回肚子里,只能可怜巴巴的看向李二陛下:“陛下……”

    李二陛下脑袋疼,恨不能将这个蠢货一脚从马背上踹下去。

    早告诉你了别说话别说话,这张嘴怎地就憋不住呢?得咧,这就是乱说话的下场,所有人都看你不爽了……

    虽然心里恨不能将这个蠢货干脆发配高句丽了事,但心里终究舍不得,身为帝王,九五之尊,看似手执日月富有四海,但是想要寻一个诸遂良这等学识渊博,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近臣”也着实不易。

    原本房俊那小子也有些“近臣”的天赋,阿谀奉承溜须拍马的功夫都不在诸遂良之下,时常将自己伺候得甚为开心,但是自从魏徵死掉之后,那小子似乎就有往“诤臣”方向转变的趋势,开始顶撞自己,让人不爽。

    所以他舍不得将诸遂良丢在高句丽这个苦寒之地,只得和稀泥道:“这件事容后再议……苏定方,大家觉得杀俘不祥,你可还有什么好办法将这些俘虏押送回去?”

    大规模杀俘是肯定不行的,对于大唐、对于他这个皇帝的声誉损害实在是太大,他可不想弄一个“残暴之君”的帽子戴在头上,被史官写入青史之中,受到万世唾骂。

    苏定方想了想,道:“办法倒是还有一个……”



    苏定方想起当初房俊曾与自己说过的一番话,斟酌一下,缓缓说道:“水师运力有限,不可能在不耽搁运输辎重粮秣的同时将这三万俘虏押送回去,况且安市城那边亦有超过两万俘虏等待处置……如此,何不将青壮且无伤患者装船运回去,其余老弱病残便派出一军押送,由辽东返回大唐境内……”

    诸遂良很想说一句“陆路行走那得多长时间,且严冬来临大雪封山,陆路极难行走”来驳斥苏定方,不过想起先前一句话惹来所有人针对的痛楚,使劲儿抿了抿嘴,将这句话又给咽了下去。

    但心里却对苏定方甚为鄙视,这人乃是水师都督,实则看来是个草包啊,这建议完全行不通……

    孰料,大家沉吟半晌之后,李绩首先开口:“臣附议。”

    接着便是程咬金:“臣附议。”

    然后薛万彻、阿史那思也表态:“臣附议。”

    余者也尽皆附议。

    诸遂良:“……”

    他瞪大眼睛,觉得这些人是不是脑子有什么问题?或者今日专门针对我?

    这分明就是一个不靠谱的提议啊,辽东气候酷寒,冬日里动辄大雪封山滴水成冰,一群老弱病残的高句丽降卒从这里走回大唐那还能活吗?还不如一刀杀了痛快,因为还得派出一军兵卒负责押送……

    然而很快,李二陛下便拍板定论:“就如此施行吧,不过对外不能宣称走陆路的乃是老弱病残,只说水师运力不足,只能运送一部分降卒,另外一部分责需走陆路抵达大唐即可。”

    “喏。”

    众将领命。

    李二陛下又吩咐道:“水师即刻便开始运输俘虏吧,但是大军之粮秣辎重万万不能短缺。”

    待到苏定方应下,他又在众将当中扫视一圈,指了指周道务:“由陆路押送俘虏返回大唐,就交由周都督来执行吧。”

    周道务嘴里泛苦,这可不是个好差事,不仅不能参预最为关键的平穰城之战,且此去大唐路途漫漫,又正值严冬道路难行,却也知道如此之多的将领当中,这等苦差事也只能自己这个驸马才能担任,换了谁怕是都会颇有微词。

    有些时候苦差事只能亲近的人去干。

    希望陛下的意思是如此吧……

    “喏!末将定会完成任务。”

    “嗯,”李二陛下看了他一眼,又叮嘱道:“此去大唐? 陆路难行? 你身为一军之主将,不仅要照顾好自己? 亦要照顾好麾下兵卒? 吃饭取暖都要事事上心,若是过后军中司马弹劾你不恤部下? 休怪朕不讲情面。”

    周道务登时精神一振:“陛下放心,末将知道如何做!”

    言外之意? 只要照顾好麾下兵卒就行了? 至于俘虏之生死……

    “行了,朕有些乏了,英国公尽快肃清城内之残敌,打开渡口? 明日一早组织大军横渡鸭绿水? 争取早日抵达平穰城下。旷世之功,只差最后一步,还望诸位能与朕同甘共苦、再接再砺,他朝凌烟阁上,朕为诸位酬功。史官之典籍之上? 亦有诸位之丰功传诸于后世!”

    李二陛下精神振奋,鼓舞士气。

    “喏!”

    众将轰然应命。

    覆亡高句丽之功勋? 的确可以彪炳青史、流芳百世,大家辛辛苦苦又是斗争、又是排挤? 如今更身临战阵,为的不就是这样一桩旷古烁今的功劳?

    若是没这样一样拿的出手的功劳? 怕是往后朝堂之上都要被房俊那等小儿却占据? 任其趾高气扬却无可奈何……

    ……

    回到中军帐? 大抵是刚才心神过于激荡,李二陛下的精神顿时萎靡下来,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浑身酸软无力,喝了杯水便歪在软榻上养神。

    睁开眼见到诸遂良正在整理文牍,便让人沏了一壶热茶送来,对诸遂良道:“登善啊,稍歇一歇,陪朕喝茶。”

    “喏。”

    诸遂良将手头的文牍简单归拢一下放在案头,起身去门口的水盆中净了手,回去跪坐在李二陛下面前,伸手沏茶。

    李二陛下有气无力的抬抬手,将帐中内侍斥退。

    诸遂良双手将茶杯放到李二陛下面前,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李二陛下拈起茶杯呷了一口,滚热的茶汤入喉,齿颊留香之余,身体更如干枯的朽木受到水汽滋润一般,瞬间一股暖洋洋的温流涌遍全身,甚为受用。

    放下茶杯,李二陛下问道:“对于刚才之遭遇,心中是否不解?”

    诸遂良面红颔首,很是羞愧。

    先前李二陛下便警告他不要乱说话,闭上嘴多看多想,结果自己一时没忍住,遭受到了几乎所有军中大将的联手抵制。丢脸还是小事,最重要是他素来心高气傲,觉得自己纵然不是宰辅之才,却也有着出众的能力,这般遭遇实在是对于自信心近乎于崩溃一般的打击。

    他宁愿大家是讨厌他这个人故而联合抵制,却也不愿是因为他的观点错误才有此结果,太打击人了……

    李二陛下倒是并未苛责,又呷了一口茶水,这才说道:“有些事情,是能做但不能说的。苏定方建议将老弱病残之俘虏尽皆坑杀,对于大唐来说这是最好的办法,既能够削弱高句丽的人口,又能缓解大唐的辎重补给,但是这件事有违仁德,必将遭受天下非议,所以大家都反对。”

    诸遂良愣了一下,醒悟道:“所以大家反对的意见并非是杀俘不祥,而是迫于天下之舆论?”

    李二陛下颔首,指了指茶杯示意诸遂良斟茶,而后才说道:“读书的时候可以信奉仁义之道,以布仁德于天下为己任,但若是做了官,就得分清楚敌我,弄明白你的俸禄是来自于百姓,朕的皇位是来自于子民的拥戴,是大唐亿兆百姓供养吾等,而非是蛮胡四夷。汝不能持着大唐百姓供奉的民脂民膏,却对蛮胡四夷讲究仁德博爱,那与吃里扒外有何区别?”

    他生平最是看不起腐儒,满口仁义道德却搞不清自己的身份,一边承受着大唐百姓之供养,一边却要鼓吹什么有教无类、以王道教化蛮族,你让千余年来饱受四夷凌虐的百姓们怎么看你?

    给一条狗喂一根骨头还能摇摇尾巴,这些腐儒却连狗都不如……

    诸遂良不是个蠢人,但是李二陛下这番话却于他自幼学习的圣人经义相违背,使他的认知产生了巨大的颠覆。

    李二陛下又说道:“大家都赞成杀俘,却又知道不能明着来,因为一旦公然杀俘,似你这等自诩圣人门生的饱学鸿儒必将跳出来予以指责,天下不明真相的百姓亦会被你们的言论所裹挟,使得他们千夫所指。但将老弱病残挑出来由陆路抵达大唐,这个办法却无人可以指摘,总不能耽搁了大军之供给,只为了运送俘虏吧?然而由高句丽至大唐,途中穷山恶水道路迢迢,又正值严冬,十个俘虏之中能有一个活着走到大唐都算是命大……”

    诸遂良明白了,大家反对苏定方,并非是反对杀俘,而是觉得这件事做了就好了,不能到处说。

    结果是一样的,那些个老弱病残的俘虏,终究还是一个死,甚至死得更加凄惨,远没有被坑杀来得痛快……

    军人的价值观,给诸遂良带去极大的冲击,这与他自幼所学相违背。

    李二陛下不厌其烦的说了这么多,实则还是对于诸遂良之才华过于喜爱,不忍见他“误入歧途走到官场之上,”轻叹一声,道:“所以啊,登善往后莫要关注这些俗务,人皆有擅长之一面,亦有不擅长的地方,扬长而避短方是处世之道。留在朕的身边,朕自然保你一生富贵、家族兴旺,可若是贸然踏入朝堂,没有了庇佑,说不得什么时候就掉进坑里,一辈子也爬不出来。”

    诸遂良自然明白这话的意思,登时面红耳赤:“陛下教诲的是,微臣谨记在心。”

    看起来,自己也只能钻研学问,完全不是当官的材料啊……可心里头为何总是有那么一丝不忿?

    每一个心有抱负之人,自然都力争上游。

    王侯将相尚且宁有种乎,我就只是想要尝尝高高在上、大权在握的滋味,难道真的就这么难?



    身为皇帝近臣,从而能够站在帝国中枢,徜徉在权力的最顶端,诸遂良心中是有着抱负的。

    谁不想大权在握、一呼百诺?

    谁不想指点江山、挥斥方遒?

    诸遂良于文学一道已然成为天下少数之翘楚,享誉天下、文名颇著,并且因而得到李二陛下之青睐,自认为乃是世间第一等的人才。宰辅之位杜如晦曾居之,房玄龄曾居之,李绩亦居之,或许将来连房俊那等小儿亦可居之……凭什么自己不能居之?

    即便不能居于宰辅之位,可是左右朝堂政局、称量天下官吏这总该使得吧?他自认不必任何人差,所缺乏的也只是一个展示才能的机会而已。只要机会降临,自可一飞冲天,一鸣惊人。

    所以他才会屡次对朝政、军务横加干预恣意指点,就是想要在李二陛下面前展示自己的能力。

    他不愿一辈子只能做一个皇帝的近臣,依靠“谗言媚上、投其所好”来维系自己的地位与家族的富贵!

    然而事与愿违,却又屡次遭受斥责于排挤。

    没错,他将接二连三的遭遇视为一众文臣武将对他的忌惮,故而联起手来排斥他,以保住各自手中的权力不被他这个皇帝近臣所染指。

    如此,心中岂能意平?

    一股怨气在胸臆之中滋生决荡,一则为李二陛下之识人不明,自己空有满腹才华却得不到重用之机会,再则亦愤恨李绩、苏定方等人之排斥异己、心胸狭隘,不肯承认自己治世之才能。

    但是在李二陛下面前,他却不敢将这股怨气表露出一分一毫。他跟随李二陛下多年,深知这位帝王是如何的雄才大略、英明烛照,看似随和的代表之下,是深入骨髓的乾纲独断!

    一旦被李二陛下查知自己的怨气,很有可能将自己远远的放逐出去,再不许自己靠近帝国之中枢。

    前番因为魏徵手稿之事而遭受贬谪,那是他一生从未经历过的灰暗阴霾,多少人情世故世态炎凉使得他饱受挫折,这一生一世都不愿意再经历一回。

    所以他觉得自己必须隐忍,只要隐忍下去,终有一日能够获得属于自己的机会,从此正式攀上帝国权力之巅峰。

    当然,他自己亦深知一切权力富贵尽皆来自于皇权……

    *****

    九月廿三,清晨。

    凋零的树木、枯黄的野草尽皆蒙了一层薄薄的白霜,江水奔流,远方的山峦也不复盛夏之时的郁郁葱葱,草木凋敝,露出红褐色的山体,远远看去愈发显得丑陋荒凉。

    无数水师舰船在鸭绿水上一艘一艘的挤在一处,犹如鱼群猬集? 彼此之间以铁锁相连? 减少晃动,一块块宽厚的木板搭在船上? 每块木板上都有楔子连接? 好似一座坚固的桥体。

    一夜时间,这样一座宽大稳定的浮桥在鸭绿水上搭起? 天明时分,一部部唐军开始按照各自单位在鸭绿水北岸集结? 快速渡河。

    最先过河的便是薛万彻、阿史那思摩两人麾下的骑兵? 这次依旧承担先锋之任务。数万人马渡河之后,在南岸稍作整顿,便即扬鞭南下,两路大军一路沿着海岸线的平坦地带向南? 一路绕道东边自山岭之间传阅? 齐齐杀向数百里外的平穰城。

    中军则由李绩亲自指挥,渡河之后一路向南直扑平穰城,与另外两路先锋与平穰城下汇合。

    初冬时节,李二陛下披着一件狐裘,策马站在鸭绿水北岸? 看着无数大唐儿郎密密麻麻却又整齐有序的跨上浮桥渡过宽阔的鸭绿水,到得南岸之后便立即快马加鞭奔涌向南? 一时间心潮澎湃难以自己。

    热血男儿,谁不是壮志在怀? 希冀着能够指点江山、挥事方遒,自己剑锋之所向? 无数虎贲一往无前、视死如归?

    这是男人最大之成就!

    数十万大军在汉乐浪郡故地滚滚向前? 犹如一道势不可挡的洪流? 纵横肆虐狂飙突进,沿途将面前一些试图抵抗之山城、军队尽皆冲垮、撕碎,浩浩荡荡直扑高句丽之国都平穰城。

    ……

    平穰城。

    “报!”

    大莫离支府衙堂之内,信使一日三报。

    “唐军已然于昨夜攻陷泊汋城,城内守军战死三万,余者尽皆投降,已然全军尽墨。”

    “数万俘虏正被唐军水师押送回大唐境内,泊汋城彻底失陷,唐军皇帝之营帐已然设在城中。”

    “昨夜开始,唐军水师于鸭绿水上搭设浮桥,拂晓时分,唐军开始渡河,其两路先锋已然渡河完毕,略作整顿之后,一东一西迂回穿插,直扑平穰城而来!”

    ……

    衙堂之上,一众官员尽皆默然,一股悲观至极的情绪迅速蔓延。

    谁都知道鸭绿水挡不住唐军,泊汋城失陷乃是早晚之事,只不过大家却又都抱着奢望,奢望泊汋城亦能够如安市城那般坚守多日,待到严冬来临,就算唐军各个三头六臂,也只能班师回朝、铩羽而归,重演当年隋军征伐高句丽的旧事。

    然而泊汋城终究不是安市城,高句丽也只有一个乙支文德。

    坚固的泊汋城被唐军一鼓而克,数万守军全军覆没,更是一夜之间便在宽阔的鸭绿水上搭建浮桥,数十万唐军眼下已经向着平穰城奔涌而来。

    自鸭绿水至平穰城,期间固然尚有多处山城堡垒,但是高句丽朝廷认定这些山城并不能对唐军构成威胁,甚至连略微阻拦唐军的进军速度都做不到,便干脆将所有兵卒尽皆调回平穰城,集中举国之力,于平穰城下决一死战。

    但是唐军东征以来狂飙突进的进军速度,无坚不摧、攻无不克的强横战力,使得满朝文武都很难生有侥幸之心。

    高句丽曾经举国皆兵,抵抗了大隋数度攻伐,然而如今面对高潮换代之后的汉人军队,怕是终究要回天乏术、亡国灭种……

    渊盖苏文将手中战报仔细看了一遍,放在书案之上,起身来到墙壁一侧,负手立定,好生端详了半晌墙壁上的舆图,心中勾勒着唐军三路进军的路线,良久,方才转身冷着脸面对一众惊慌失措的大臣,沉声道:“唐军势大,却并非不可战胜。天时、地利、人和尽皆在我,此战又岂能失败?诸位毋须恐慌,吾等只要能够稳守平穰城两个月,届时天寒地冻,浿水结冰,唐军水师无法为其大军快速供应补给,且唐军之中多有江南兵卒,不耐严寒,定有冻死冻伤之事,军心必乱。只要守住平穰城,全国之兵力将源源不断聚集,更有周边各族之盟友来援,唐军之溃败已成定局!”

    这番话说得语气铿锵,衙堂上的大臣们有的固然嗤之以鼻,认为败局已定的是高句丽,并无回天之术,当然也有一些被渊盖苏文之气势所感染,觉得并非不能一战。

    前隋征伐高句丽,每一次都是来势汹汹莫可抵御,可是到了最终皆是铩羽而归,可见高句丽乃天命所属,不由外敌覆亡。

    “天命”这个东西很玄,看不见摸不到,但无论古今中外,人们都对其笃信不疑。

    说白了,这就是“势”,亦或者“运”,人所禀受,若贵贱夭寿之属也。高句丽人推崇汉家文化,也熟读汉人典籍,知晓“周德虽衰,天命未改,鼎之轻重,未可问也”之意。

    既然大隋盛极一时,一扫寰宇涤荡蛮夷,却为何偏偏倾举国之力三度攻伐高句丽皆未竟全功?

    盖高句丽乃“天命之所属”也。

    知晓“天命属我”,自然信心坚定,士气大振……

    当然,那些心忧平穰城朝不保夕者,认定唐军狂攻之下平穰城必定化为一片焦土,他们不愿与平穰城共存亡,更不愿为渊盖苏文这等“逆臣”陪葬,便纷纷打起了主意,眼神下意识的瞄了瞄渊盖苏文身后跪坐的那个面如冠玉、文质彬彬的大唐世家子弟。

    若是能够与之暗中连接一番,或许可以在战前便倒戈相向,向大唐皇帝宣誓效忠,这可比城破之中弃械投降摇尾乞怜好得太多了。

    很多人动了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