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历史军事 > 天唐锦绣 > 全文阅读
天唐锦绣txt下载

    衙堂之上,一众大臣各怀心思。

    大唐攻占平穰城,覆亡高句丽,自不可能将所有官员尽皆换长汉人,总归是需要高句丽人帮助稳定局势、治理国家的。若是能够事先效忠,等到城破之后大唐皇帝论功行赏,说不得依旧高官得坐、富贵安享,照样风光显赫、大权在握。

    怕死是人之本性,生死关头,很难保持所为的忠诚、善良,趋利避害更是理所应当。即便是饱受儒家“忠君爱国”思想之教诲的汉人,亦曾有卖主求荣的中行说,以身侍虏的张弘范,甚至“水太凉”、“头皮痒”的钱谦益……

    生死劫难,人性自现。

    渊盖苏文并未因为唐军攻城拔寨狂飙突进而有所慌乱,依旧稳如山岳一般跪坐在案几之后,一双眼冷漠的看着堂下各种面孔、不同神情,心底犹若坚冰一般不动分毫、残虐冷酷,冷硬的面容甚至绽放出一丝笑意,伸出手制止堂下的吵杂,沉声道:“诸位暂且退下,当各司其职,稳定平穰城之局势,更要通力协作,保证大军之粮秣辎重供给。若是有人玩忽职守,已经举报,定斩不饶!”

    众位大臣心中一凛,赶紧纷纷收起各种心思,俯首道:“喏!”

    这等紧要关头,谁若是敢出现一丝半点的差错,残虐暴戾的渊盖苏文绝对会杀个人头滚滚,不会有丝毫手软。

    谁也不想自己没死在唐军手里,反而死在渊盖苏文手上。

    而渊盖苏文这般残暴的统治,固然在平素压得无人敢吐露半分不满,朝野上下尽皆驱使如狗,但是到了紧要关头,却很难得到大臣们的效忠。

    大家都是当官发财,各个都是底蕴十足的贵族,随便怎么都能一生富贵,谁愿意稀里糊涂的就被砍了脑袋?

    ……

    大臣们纷纷起身,就待退出衙堂,忽然一人说道:“敌军即将兵临城下? 社稷堪忧? 如何御敌守卫京师,是否应当征询王上之意见? 恳请王上颁布令旨? 征调全国可用之兵入京勤王?”

    堂内忽然一静,所有人都停驻脚步。

    名义上? 宝藏王依旧是高句丽的最高统治者,拥有生杀予夺的至高权力? 然而自从唐军入侵边境开始? 所有国策皆出自这间衙堂,权衡定夺者皆是此刻主位之上的渊盖苏文,王宫之内那位高句丽的统治者却连一丝半点声音都为发出。

    诚然,渊盖苏文总揽军政大权? 一言九鼎言出法随? 乃是高句丽实际上的统治者,但宝藏王依旧拥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名分大义皆在,朝野上下这般将其无视,于礼不合。

    毕竟? 大家名义上依旧是宝藏王的臣子,如今将宝藏王完全架空? 甚至不管其死活,与乱臣贼子何异?

    只不过此人开口便是请求宝藏王颁布令旨调集举国可用之兵赴京勤王? 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勤王”这个词在这个时候可以引申出很多意义,到底是护卫高句丽抵御唐军之进攻? 还是剪除奸佞权臣? 辅佐宝藏王重振王权?

    渊盖苏文似是未料到这个时候居然有人敢于挑战他的权威? 凝眉看去,见是掌管王族事务的宗伯高健卫,被自己杀掉的荣留王高健武的堂弟……他倒也未怒,沉吟少顷,环视一周,问道:“诸位之意如何?”

    若是往昔,渊盖苏文目光逼视之下,谁不肝颤心惊,未敢有半点违逆?

    然则大抵是唐军即将兵临城下,平穰城朝不保夕,这使得许多人心中积压的怨愤似乎有破土而出的冲动,平素的畏惧便不显得那么强烈了。

    于是,又有人附和道:“王上居于深宫,乃高句丽之主,这等家国存亡之时正当由王上予以抉择,否则若是出了差池,吾等皆成乱国之臣,如何担负得起那等责任?”

    这话看似意欲将战败之责任最后都推到宝藏王身上,但是细细思之,却显然不是那么回事儿。

    谁都知道一旦平穰城破,渊盖苏文必死无疑,渊氏一族亦将灰飞烟灭,而宝藏王却大抵能够活下来,因为大唐开战之处,给出的理由便是“剪除奸佞”,历代高句丽都得到中原王朝之册封,算是得到承认,一方面奉中原王朝为主,朝贺纳贡,一方面也受到中原王朝之保护。

    当然,是否保护高句丽王这等名义上的藩属国君主完全要看中原皇帝的心情,但是唐军起兵之时便宣称要为被弑杀的荣留王复仇,荡清高句丽之寰宇,还政于高句丽王,这是师出有名的。

    若是这个时候能够称为依附于宝藏王的“忠臣”,那么唐军破城之后,或许不仅多了一线生机,还很可能得到宝藏王之信任,依旧保留眼下的官职爵位甚至权力……

    渊盖苏文冷硬的面容不见喜怒,微微颔首,道:“此事吾自有考量,汝等先行退下吧,长孙冲留一下。”

    “喏!”

    堂上一众大臣躬身施礼之后退出,出门之后三三两两也不停留,快步出了大莫离支府,返回各自所属之衙门处置公务。

    衙堂之上,长孙冲留了下来,空荡荡的大堂上唯有他于渊盖苏文。

    “不知大莫离支有何吩咐?”

    长孙冲恭声问道。

    渊盖苏文道:“方才那人,你可识得?”

    长孙冲想了一下,知道渊盖苏文所指不会是后来那些附和之辈,而是先前提出要问政于宝藏王的那人,便道:“臣下识得,乃是宗伯高健卫。”

    高句丽管理王族成员的衙门叫做“宗府”,设置在王城之外,与王城仅有一墙之隔。“宗府”的长官叫做“宗伯”,素来都是王族嫡系担任,身负掌管所有王族成员、事务之职。

    在渊盖苏文篡权之前,很是位高权重,即便高句丽王都要受其掣肘,高句丽史上曾有多次“宗伯”发动宗族势力将高句丽王赶下台,另立新王的事迹,可见这个官职之显要。

    现在高句丽之军政大权皆备渊盖苏文所窃取,严防的便是王族势力,所以“宗伯”便成了咸鱼一般的存在,非但没有半点权力,反而成为严密防备的目标,可见那位“宗伯”高健卫是何等憋屈。

    渊盖苏文嗯了一声,又问道:“他说应当将战况报于王宫,请王上予以抉择,你怎么看?”

    长孙冲道:“值此风雨飘摇、大厦将倾之际,自当由大莫离支这等雄才伟略之士总揽国政,带领高句丽人民挽大厦之将倾,击溃强敌、守卫国土。王上居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不知天下之形势,焉能秉承大任、继往开来?放眼高句丽,能够担当抵御强敌之大任者,唯大莫离支莫属。”

    这话虽然不无阿谀之意,但也算是事实。王宫之中那位宝藏王本就是渊盖苏文一手扶立的傀儡,天资不足、威望不够,岂能代替渊盖苏文领导高句丽?若是当真让宝藏王执掌军政大权,怕是唐军尚未至,朝野上下的文臣武将就已经打开城门欢呼投降了……

    若说忠心,更是无稽之谈。

    当初渊盖苏文擅权揽政弑杀荣留王之时,这些人可是一个个袖手旁观,忌惮渊盖苏文的暴戾残虐,甚至连个屁都不敢放。

    眼下瞅着唐军即将兵临城下,渊盖苏文末日降至,便开始鼓吹忠义,号召渊盖苏文应当还政于宝藏王,简直不知死字怎么写,愚蠢至极……

    果不其然,渊盖苏文淡然说道:“大敌当前,内部不靖,焉能全力抗敌?‘宗伯’高健卫勾结敌国、贩卖军情,已然是不赦之罪,稍后你带领麾下兵卒赶赴‘总府’将高健卫缉拿归案,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长孙冲早有所料,就知道渊盖苏文岂能放任高健卫之流上蹿下跳藐视他的权威?忙应道:“臣下遵命!”

    同时也有些无语,自己本来是潜伏在平穰城的大唐细作,结果不仅成为渊盖苏文的女婿,更成为他排斥异己、暴力施政的侩子手,真真是讽刺……



    长孙冲有些无奈,谁愿意给人当鹰犬爪牙,四处杀人?尽管他对于高句丽人没有丝毫好感……

    不过为了建功立业的大计,也只能隐忍。

    听完渊盖苏文的话语,长孙冲并未急着离去,因为看样子渊盖苏文似乎还有吩咐……

    果然,渊盖苏文顿了一顿,冷硬的面容有了一丝波动,只不过长孙冲看不出是沮丧亦或是后悔,只听他幽幽说道:“先前商议议和之事,大唐皇帝那边可有反馈?”

    长孙冲心说我也想促成议和啊,可是房俊那个棒槌河西之战打得吐谷浑落花流水,一下子将李二陛下的心气儿给激起来了,若是不能以摧枯拉朽之势覆亡高句丽,如何能压得过房俊的河西大捷?

    总不能一个皇帝倾举国之力浩浩荡荡东征,最终战功、影响还不如自己的臣子。

    对于好大喜功的李二陛下来说,那是绝对不可接受的……

    想要议和也行,但是必须得唐军兵临城下将平穰城围得水泄不通,破城指日可待,然后渊盖苏文打开城门孤身一人深入唐军营阵,跪在李二陛下面前才有可能求得一条活命……

    但是这话不能说,只得说道:“父亲也曾给吾来信,言及陛下不断召集军中将领商议此事,反复权衡,却尚未有定论。”

    虽然促成议和这间盖世奇功是不能指望了,但是既然渊盖苏文问起这件事,就显然他心中对于此战已经抱定了悲观之态度,认为败局已定,所以才琢磨着退身之路。

    只要平穰城失陷,唐军彻底覆亡高句丽,他长孙冲的功勋便是铁板钉钉,定能够得到李二陛下之特赦可以重返长安……

    渊盖苏文心机城府极为深沉,面上也只是一瞬间的表情变化,旋即便恢复平素冷硬之色,令人完全捕捉不到他的心思。

    没有失望,也没有沮丧,渊盖苏文微微颔首,道:“写信催催令尊……眼下大敌当前,平穰城中各方势力蠢蠢欲动,不复以往之安宁,汝为吾之女婿,乃可信之心腹,自当维护吾之权威? 若有人胆敢以身试法、搞阴谋诡计,不妨痛下杀手,任何时候自有吾为你撑腰……去办事吧。”

    “喏。”

    长孙冲躬身施礼? 退出衙堂。

    走到门口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 衙堂之内光线有些昏暗? 渊盖苏文高大的身形坐在案几之后,开始伏案处置公务。

    衙堂空荡荡的,三两个小吏蹑手蹑脚的穿插其中? 显得有些落魄……

    出了大莫离支府? 长孙冲带着亲兵策马到了七星门外安鹤宫驻地,点起一旅精锐,又重新自七星门入城? 直奔王宫一侧的宗府而去。

    他明白渊盖苏文最后那一番话的意思? 是想要让他坚定不移的站在渊盖苏文一边? 对待那些意欲挑战渊盖苏文权威的势力痛下杀手? 维系平穰城内之稳定? 免得那些人趁机上蹿下跳? 搅合得人心惶惶,导致士气大跌。

    长孙冲哂笑,这几乎正合他意。

    眼下渊盖苏文已经意识到了战局之危急,甚至料定高句丽必败,之所以依旧在平穰城布置防务决一死战? 只不过是为了最终之议和多增添一些筹码罢了。

    所以这等情形之下? 无论自己做了什么? 渊盖苏文都会捏着鼻子认下? 绝对不敢将自己治罪。

    毕竟自己乃是渊盖苏文与大唐之间最好的中间人……

    自己只要师出有名,事后将理由找得充足,即便惹出了大乱子也可以自圆其说? 那么渊盖苏文就算再是愤怒也只能作罢。

    ……

    高句丽王族之宗府,乃是处置王族事务的衙门,地位崇高,权势显赫,所以其衙门就在王宫一墙之隔,距离王宫正门也不过数百步。

    长孙冲带着一旅精锐兵卒抵达宗府门前,便下令将前后门尽皆堵死,数十骑绕着宗府的外墙巡逻,谨防有人趁乱翻墙逃走。

    布置停当,这才好整以暇的下令,命令麾下兵卒破门而入……

    自从当年荣留王意欲剪除渊盖苏文,反而于王宫之内被渊盖苏文所杀,扶立宝藏王即位,高句丽王室之威望便彻底坠落尘埃,国民再不复以往的尊敬。所以得到长孙冲的命令,尽管兵卒们知道这是高句丽除去王宫最为重要之地,且衙门内的宗庙供奉着历代先王之灵位,亦毫不迟疑的上前将紧闭的大门撞开。

    “轰!”

    大门被几个兵卒撞开,门后赶来查看情况的“宗府”官吏被撞得滚地葫芦一般,这些人来不及爬起来,便连连呼斥喝骂。

    一个年轻官员快步走过来,身上的衣袍甚为华丽,说话的语气亦是趾高气昂,显然身份高贵:“来者何人?可知这是何等地方,焉敢这般硬闯,不怕死么?”

    长孙冲瞅都不瞅他,只是随意挥了挥手,大声道:“宗伯高健卫里通外国、出卖国家军机,本官奉大莫离支之命将其缉拿归案,谁若敢当,视同同犯!来人,冲进去!”

    “喏!”

    身后如狼似虎的兵卒上前将这些“宗府”官员连推带搡弄到一边,如狼似虎的冲进去。

    一众“宗府”官员大惊失色,他们阻挡不住兵卒,只能围住长孙冲,怒叱道:“狗贼!焉敢以这等罪名陷害宗伯?”

    “汝不过一汉人贼子,被自家皇帝定为死罪,丧家之犬一样的东西,亦敢在高句丽耀武扬威?”

    “阁下身世显赫,奈何甘做那奸贼之鹰犬?劝你一句改过向善,吾等既往不咎!”

    ……

    数人在面前指着长孙冲的鼻子聒噪喝骂,他们怕渊盖苏文,却不怕房俊,自觉乃是王族中人,如今大敌当前,渊盖苏文岂能为了一个狗腿子便严惩他们导致王族有肯能的反弹?

    所以骂得很过瘾,将平素积压在心头却不敢在渊盖苏文面前骂出的话语尽皆道尽,很是酣畅淋漓。

    长孙冲自然犯不上同这些人志气,心忖不过是一些冢中枯骨而已,此战过后,若渊盖苏文胜,自然威望暴涨顺势篡位,所有王族都将被他杀戮一空,清除多有的绊脚石;若渊盖苏文败,也必然在破城之前将宝藏王一下的王族屠杀干净,以免渊氏一族的子孙受到报复。

    横竖这些人都没几天好活,何必置气?

    他心态好,但是身边的亲兵却纷纷怒目而视,这些人都是长孙冲自长安带出来的,最是心腹亲信,怎能无视长孙冲受辱?甚至有几个将手搭上腰间佩刀的刀柄,只待长孙冲一声令下便拔刀暴起,将这些辱骂郎君的人统统杀了。

    ……

    宗府一座花厅之内,刚刚在大莫离支府招惹了渊盖苏文的“宗伯”高健卫正与一个面庞微黑、膀大腰圆满身英武之气的青年对坐。

    一壶茶冒着热气,被高健卫执起将茶汤注入两人面前的茶杯之中,而后抬手示意青年饮茶,自己也拈起茶杯呷了一口。

    放下茶杯之后,叹了口气说道:“渊贼势大,吾等亦只能奋力鼓噪,使得平穰城内的权贵们能够意识到跟随渊贼只有死路一条,如此才能转而效忠王上,与渊贼对抗。否则城破之日,不仅是王上之死期,亦是吾等王族尽遭屠戮之日。王子回去可禀报王上,臣奋力周旋,纵肝脑涂地亦不敢有丝毫懈怠,只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却也不敢说什么笃定之语,以免害了王上。”

    英武青年正是宝藏王的次子高任武,闻言,忙一脸敬佩,感慨道:“渊贼操弄权柄、祸乱朝政,实乃高句丽千古之罪人!叔祖能够不畏其权势挺身而出,吾与父王尽皆感佩于心,永志不忘!只是叔祖还需小心才行,渊贼暴虐,动辄斩杀朝臣,万一其恼羞成怒对叔祖不利,必然危矣!”

    敢在衙堂之上公然宣示渊盖苏文应当“还政”于高句丽王,这么多年就没人敢这么做。

    上一个,是荣留王……



    上一个敢于让渊盖苏文“还政”于高句丽的王的,正是上一任过往荣留王。这位颇有几分壮志,不愿被权臣篡夺了社稷国祚的国王经过好一番运作之后,调集禁军意欲在渊盖苏文入宫之时予以擒杀,却不料反被禁军统领窜通渊盖苏文反杀于宫阙之内,子孙断绝,王权旁落,落得一个凄惨之极的下场……

    高任武一脸坚毅,忿然道:“值此生死存亡之际,个人之生死荣辱又何足道哉?只要能够缓行朝中权贵,使得他们认识到渊盖苏文覆亡在即,应当全力维系王上之安危,臣死亦无憾!”

    他是“宗伯”,是高句丽王室名义上的最高长官,更是王室嫡系,深知此战过后无论胜败,渊盖苏文都必定斩杀宝藏王,更会残忍将王室屠戮殆尽,又岂能坐视不理?

    只要能够保得住宝藏王,保得住高句丽王室,他愿意拼却一切代价。

    面对王室之中最为忠心的臣子,高任武也并无隐瞒,沉声道:“父王与王兄已然制定完全之计划,就算时局糜烂至不可挽回,亦要确保父王以及王室至安危。届时,王兄会率领禁军据守王宫抵抗强敌,吾则保护父王自密道逃脱。只不过皆是人多眼杂,一旦遁入密道,必然被渊贼安插在宫内的眼线得知,若是衔尾追杀,父王必定不保,故而还需叔祖配合王兄,于王宫内外奋力抗敌,给父王逃离之时间。”

    高氏王族统治高句丽数百年,这平穰城更是当年长寿王一手重建,王宫之内留下两条仅有王族嫡系知晓的密道不足为奇。

    只不过不到关键时刻,宝藏王亦不敢轻言遁逃,否则一旦被渊盖苏文察觉,随之而来的必然是渊盖苏文的疯狂报复? 定会将王族斩杀一空。

    所以眼下宝藏王虽然每日里心惊胆战瑟瑟发抖? 唯恐下一刻渊盖苏文便引兵冲进王宫将他杀害,却也不敢轻言逃遁? 从而牵累整个王族遭受屠戮残杀……

    高健卫颔首? 道:“正该如此!二王子放心,臣下拼却一条命? 也定要扭转局势,将吾高氏王族自炼狱之中解脱而出!”

    此前于衙堂之中那般挑战渊盖苏文至权威? 他便已经抱定必死之心? 此刻听闻宝藏王也有了危急关头的谋算,可见胜算又大了一分。只要能够保得住高句丽王室,保得住宝藏王,就算渊盖苏文与平穰城玉石俱焚又如何?

    到头来? 唐人依旧要指望高句丽人来治理高句丽? 故而纵然没有了高句丽王位,但只要依旧能够掌管高句丽,终有一日能够重新将王位夺回。

    毕竟中原王朝尽管再是盛极一时、涤荡寰宇,却也难逃“生旺死绝”的自然规律,待到大唐气数将尽? 中原必定烽烟处处、江山板荡,届时自然便是高句丽重铸辉煌之时……

    两人正低声交谈着如何护卫王宫、如何挑唆权贵共同抵抗渊盖苏文? 忽然听到带头一阵人声吵杂,脚步杂乱。

    两人在此相见? 虽然算不上十万机密之事,却也不能任由旁人碰见? 否则一旦传扬出去? 必然被渊盖苏文知晓王室之中另有谋算? 若是由此加大对王室之监视、管控,说不定就要横生枝节……

    高健卫沉声道:“二王子在此稍坐,待臣下出去看看……”

    话音未落,便听得房门“砰”的一声被人踹开,一队精壮兵卒如狼似虎的冲进来,见到高健卫,便大喝一声:“拿下!”

    高健卫登时面色大变,他知道这必然是渊盖苏文派人的人,怕是要取他之命……

    他奋力挣扎,力气却不敌精壮兵卒,被摁在地上,反剪双手死死摁住,奋力嘶吼道:“放肆!尔等可知吾是谁?这般无礼,都想找死不成!”

    一个兵卒哼了一声,大声道:“大莫离支有令,‘宗伯’高健卫里通敌国、出卖军机,当即缉捕归案,严加审讯!”

    高健卫亡魂大冒,固然算到或许有今日,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渊盖苏文简直一手遮天。

    一旁的高任武起先冷眼旁观,不是他不在乎高健卫之生死,眼下宝藏王几乎成了孤家寡人,有人能够在宫外配合行事自然事半功倍,所以怎能眼瞅着高健卫出事?

    只不过他心有忌惮,唯恐被人查知自己的身份,被渊盖苏文得知自己与高健卫私底下密谋,固然不敢对自己这个王子怎样,却难保不会立即对高健卫下毒手。

    然而听了兵卒的话语,他登时明白,今日之事必定不能善了,也顾不得许多了,赶紧上前,大声道:“吾乃二王子,尔等简直狂妄至极、目无王法,眼里还有王上么?速速给本王子退下,吾亲自去大莫离支府,跟渊盖苏文说道说道!”

    一众兵卒有些忌惮,毕竟这可是王子殿下,虽然这些年渊盖苏文权倾朝野,隐隐有废立之相,但毕竟高句丽王依旧是名义上的最高统治者,对于底层兵卒、百姓来说,依旧高高在上,不敢轻侮。

    几个兵卒气势一滞,想了想,其中一人道:“眼下皂衣先人就在门外,二王子不妨前去说说……”

    高任武一听,道:“本王子不难为诸位,还请看在王室的颜面之上,略作等候,若是吾劝说不得那长孙冲,到时候任由诸位将人带走便是!”

    几个兵卒一起点头:“如此甚好,但吾等军令在身不敢过多耽搁,还请快一些。”

    高任武怒哼一声,看了一眼被死死摁在地上的高健卫,转身大步走出花厅,前往正门处。

    ……

    门口,长孙冲指使兵卒将一众“宗府”官员尽皆挡在一旁,自己则负手站在门内的台阶下,面如冠玉、眉目清秀,配上一身甲胄,颇有几分“羽扇纶巾”的儒将风范。

    未几,便见到一人自衙门里大步流星而来,行至面前站定,高大健硕的身材予人极大之压迫。

    来人双目喷火,死死盯着长孙冲,怒声道:“汝等擅自闯入宗府也就罢了,居然口口声声说宗伯里通外国,简直欺人太甚!吾且问你,可有确凿之证据?”

    长孙冲自然仁德高任武,抱拳失礼,浑然不将高任武的愤怒放在眼内,好整以暇道:“末将见过二王子……此番前来宗府,确有不当之处,不过末将身负大莫离支之军令,未敢有丝毫懈怠。二王子若是质疑宗伯之罪名,不妨亲自前去大莫离支府上请教,请恕末将不便告知。”

    “呵呵!”

    高任武生生给气笑了,戟指怒骂道:“狗贼!汝等擅自抓捕宗伯,连证据都没有便胡乱攀扯,谁给汝这等胆量?”

    周围宗府官吏见到高任武几乎指着长孙冲的鼻子喝骂,登时士气振奋,纷纷在一旁鼓噪。

    长孙冲冷眼看着高任武,淡然道:“末将不得不提醒二王子一句,末将军令在身,此前大莫离支曾叮嘱末将,无论何人敢于阻拦,都可格杀勿论……识相的,二王子还是让开吧。”

    此言一出,他身边亲兵纷纷抽刀出鞘,一时间刀光闪闪,杀气腾腾,吓得一众宗府官吏纷纷倒退一步,面色大变。

    真不愧是渊贼的鹰犬走狗,就连这份暴虐蛮横的行事作风都一模一样……

    孰料长孙冲心中更是感慨。

    当年他甚为帝王之婿,被誉为年轻一辈当中的领军人物,处处行事谨慎,小心维护自身形象,朝野上下皆要赞叹一声“公子如玉”“盖世无双”,简直就是正人君子循规蹈矩的代名词。

    那个时候他万分看不上行事率诞、恣意妄为的房俊,觉得那厮简直就是地痞青皮,不入流得很。

    然而现在身在平穰城,依靠渊盖苏文的权势行横无忌,方才明白自己当初嘲笑房俊是有多么可笑。

    别的且不说,这种看谁不顺眼就肆意打压,甚至可以抡起拳头狠砸一顿的生活,实在是太过舒爽了……



    高任武怒发冲冠、暴跳如雷:“放肆!吾乃高句丽之王子,千余万扶余人之主,汝居然敢这般与吾说话?渊贼心无忠义、狼子野心,便是汝等鹰犬亦嚣张跋扈,全无忠孝,尽皆该杀!”

    此言一出,身边宗府官员各个面色大变,急忙上前拉住高任武苦苦相劝,恨不能堵住他的嘴……

    这等话语那是能随便说的?

    自渊盖苏文弑杀荣留王,朝野内外、举国上下谁人不知其野心?然则这话却始终无人敢说,一来惧怕渊盖苏文之暴虐,唯恐惹祸上身甚至祸延家族,再来亦是不敢去刺激渊盖苏文,生怕他心一横干脆不顾身后名血洗王室,自己坐上高句丽王的宝座。

    这已经达成了一种默契,王室不敢指责渊盖苏文弑杀君主、有谋逆之心,渊盖苏文也不愿屠杀王室,背负一个篡位之名。

    王室在等着合适的时机一举将这个奸贼擒杀,拨乱反正以正朝纲,渊盖苏文则努力经营自己的势力,希冀于有朝一日可以强大至顺利接掌王位,使得高句丽之政权平稳过渡,而非是“暴虐篡逆”这样的千古骂名。

    然而一点渊盖苏文被激怒,或者认定王室不甘现状,那么他定然不会坐视王室搅风搅雨背地里搞事,而是一怒而起,不顾身后之骂名将王室屠戮殆尽,自己坐上高句丽王的宝座。

    朝野上下咒骂渊盖苏文奸佞暴虐的不计其数,渊盖苏文或许不爱搭理那些上蹿下跳的家伙,因为他们再怎么骂也不可能威胁到渊盖苏文的权势地位,可高任武乃是王子,他这般辱骂,渊盖苏文如何能忍?

    那家伙就是一个魔王啊,杀人不眨眼,一旦被激怒,整个王族都得遭殃。

    而宗府作为高句丽王族的管理衙门,上上下下可都是王族中人……

    ……

    高任武却不认为渊盖苏文敢将他如何。

    高健卫乃是王族宗伯,权力很大,在王族之中威望甚高,有他在宫外拥护父王会使得王室之声势大涨,实力更是增强不止一筹,无论届时是在平穰城中起兵弑杀渊盖苏文,亦或是遁入密道逃生,都将会胜算大增。

    眼下唐军狂飙突进? 势不可挡? 不日就将抵达平穰城下,高句丽之存亡危在旦夕。这等时候? 正该举国一心、上下协力? 外御强敌。若是渊盖苏文敢在这个时候对他这个王子施以暴虐之惩戒,必然使得平穰城内人心惶惶? 导致士气大跌。

    所以只要他不是公然率军反抗渊盖苏文的统治,一些口角之争渊盖苏文必定予以隐忍。

    当然? 高任武看似? 实则粗中有细。

    他这般指责喝骂长孙冲,并非是展现自己的身份地位,而是希望能够震慑长孙冲,使其投鼠忌器心有顾忌? 不敢抓捕高健卫。

    他必须保住高健卫? 否则这样一个敢于公然反抗渊盖苏文的王族宿老一转眼就被渊盖苏文下狱,谁还敢支持宝藏王?

    面对高健武的喝骂指责,长孙冲却一丝一毫的怒气都未升起。

    他只觉得这般恣无忌惮的行事作风实在是太过爽快,与他往昔谨小慎微的风格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心底甚至升起几分对于房俊的艳羡……

    男儿志在四方? 加官进爵、大权在握,为的不就是一展心中抱负? 能够指点江山、挥斥方遒,使得自己之意志加诸于四海之内? 号令所致,莫敢不从?

    若是时时刻刻都需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行事皆要顾忌后果、看人眼色? 那就算身为宰辅? 又有何意义?

    这一刻,长孙冲有些放飞自我,他笑吟吟的看着暴跳如雷的高任武,待到其厉声斥责、唾沫横飞了好一会儿,这才慢悠悠说道:“高健卫里通外国、出卖国家军机,已被大莫离支下令缉捕。二王子对其这般维护,必然是与其同谋,试图暗杀大莫离支,开城迎接唐军入城,卑躬屈膝将高句丽之国祚拱手奉上,以换取高氏王族继续荣华富贵……来人呐,将二王子绑缚缉拿,与高健卫一起打入大狱,等候大莫离支审讯。”

    宗府管理都惊呆了,还可以这样?

    这可是王子殿下啊!就算是渊盖苏文亦要保持起码的体面,公开场合依旧要对宝藏王以及诸位王子保持恭谨,你不过区区大莫离支一个皂衣先人,居然敢这般信口雌黄、指鹿为马,公然陷害王子?

    高任武更是又惊又怒,厉声喝道:“吾乃王子,谁敢动吾一下?”

    不得不说,固然渊盖苏文眼下权倾朝野、鹰犬无数,可毕竟高句丽传国数百年,高氏王族之积威依旧很盛,高任武这般横眉立目厉声斥责,一众高句丽兵卒面面相觑,当真不敢上前。

    他们不敢,但是长孙冲身边从长孙家带出来的亲兵却毫无顾忌。

    大唐威服四海,所有唐人都自觉高人一等,似高句丽这等偏居一隅之蛮族,在唐人看来与突厥、薛延陀、吐谷浑等胡族并无异常之处。

    天军所至,平穰城必将化为焦土,高句丽倾覆灭亡只在旦夕之间,哪里还会有什么恭谨之意?

    十几名亲兵一拥而上,捉手捉脚搂腰扳胯,瞬间将高任武放翻在地。

    高任武身高体壮膀大腰圆,岂能甘心束手就擒?而且他深知渊盖苏文的暴虐,一旦自己当真被捉拿下狱,很可能十死无生。

    渊盖苏文轻易不敢对王族狠下杀手,王族又岂能不忌惮渊盖苏文之残暴,唯恐他铤而走险?

    他没料到长孙冲居然当真敢动他,一个疏忽的功夫已经被放翻在地,却猛地扭腰翻身站起,一拳将一个逼上来意欲捆缚他手脚的亲兵打倒在地,鼻血长流。

    旁边宗府管理吓得心惊胆战,纷纷出言劝阻,这可是渊盖苏文的亲信,这般闹下去岂能了得?

    高任武也是个暴脾气,平素被渊盖苏文压制得不敢妄动,这会儿满腔怒火都发泄出来,状若疯虎,十几名亲兵一时间居然近不得身。

    长孙冲负手立于一旁,淡然道:“大莫离支有令,胆敢反抗者,视如与高健卫同罪,恪杀勿论!”

    “喏!”

    十几名亲兵得令,一阵“呛啷啷”声响,纷纷抽刀出鞘,相互结成阵列,同时欺步上前将高任武围在当中,其中四人同时出刀,上下左右将高任武身上各个角度封死。

    锋锐的钢刀狠狠捅进高任武身体。

    “啊——”剧痛使得高任武发出一声疯狂的吼叫,他不敢相信这个汉人奸贼居然当真敢杀自己,两手抓住刺入身体的钢刀,浑然不顾瞬间被刀锋割破手掌鲜血长流,圆瞪双目,意欲反抗。

    亲兵们训练有素,握刀的手猛地一搅,然后抽离,四股血箭自高任武身上飙出,然后另外四人从不同的角度再次出刀,又一次刺入高任武的身体,然后迅速抽刀。

    “砰!”

    高任武高大的身躯狠狠倒在地上,鲜血流了一地,仰面向天睚眦欲裂,临死亦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就这般死在奸贼之手。

    他以为渊盖苏文为了维系大敌当前平穰城之内的稳定不敢杀他,却根本不知道长孙冲想的是就算他杀了高任武,渊盖苏文也不能将他如何……

    宗府大门之内,数十人木然立在一旁,看着地上抽搐断气的高任武,鸦雀无声。

    这可是当朝王子啊!

    居然犹若豚犬一般,被人就这般给杀了?

    长孙冲拍了拍手,环视呆若木鸡的众人一眼,朗声道:“高任武与高健卫合谋里通外国,如今罪行败露,意欲铤而走险谋害大莫离支,末将缉捕过程之中将其刺杀,诸位可都看见了?”

    无人应答。

    长孙冲无所谓,续道:“事后若是末将知晓有人颠倒黑白、指鹿为马,恣意构陷、栽赃嫁祸,休怪末将不讲情面。诸位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贵族,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想必心中有数。行啦,来人将高健卫绑缚大狱,再将高任武的尸体收敛,末将亲自报于大莫离支知晓。”

    高健卫被人绑缚着从衙门里花厅押出来,见到高任武的尸体,登时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却旋即被人在嘴里塞了一块破布,半点声音发不出来。

    宗府官员就眼睁睁的看着长孙冲将高健卫押走,再将高任武的尸体盖上一块白布抬走,出了大门扬长而去。

    一阵微风吹过,浓重的血腥味在宗府衙门里飘荡。

    所有人都战战兢兢,知道局势已经变了,搞不好下一刻便彻底失控,而渊盖苏文说不得就会残暴的下令将所有王族屠戮干净,在大敌当前之际登上王位。

    如此,不管此战最后之胜负,渊盖苏文也算是了却平生夙愿,实实在在的成为高句丽之王……



    当长孙冲抬着高任武的尸体回到大莫离支府,有那么一刹那渊盖苏文的确想着干脆纵兵杀入王宫,将高氏王族上上下下屠戮干净,然后自己坐上那梦寐以求的王座,才不会管它接下来高句丽亡不亡、平穰城破不破……

    但冷静下来之后,他想的却是拔出宝剑,一剑将长孙冲这个混账给宰了!

    眼下大敌当前,平穰城上下自当团结一致、共同御敌,纵然高任武说了什么大逆不道之言语,何以却当宗府之内将其当场斩杀?

    如此以来,势必激起高氏王族之强烈反弹!

    这是素来桀骜暴虐的渊盖苏文也一直压着性子的原因所在,他不仅不想在这等紧要时刻破坏平穰城内权力之结构,更不愿背负“篡位”之骂名。

    杀荣留王,他乃是不得而为之,当时荣留王密谋将他剪除,总不能引颈就戮吧?

    但是弑杀荣留王之后,渊盖苏文没有自己上位,而是扶立高宝藏登基为王,自己只有拥戴之功,便是不愿背负篡位之恶名。

    权臣与奸贼还是有很大不同的……

    ……

    渊盖苏文忍着滔天怒火,冷然注视着长孙冲,一字字道:“高任武乃是王子,汝何敢以下犯上、弑杀王子?此举乃是大逆不道之重罪,按高句丽律法,当夷灭三族之内男丁,女眷发配军中,沦为军妓!”

    闻讯而来的渊男生与渊男建两兄弟看着高任武的尸体,也忍不住目瞪口呆。

    渊男建又惊又怒,“呛啷”一声拔出腰间佩刀,怒吼道:“奸贼!汝欲置吾父至不忠不义、弑王篡位之乱臣乎?早便看你奸狡阴险,今日定要斩杀你这禽兽不如之奸贼!”

    说着,就待上前将长孙冲一刀捅个对穿。

    一旁的渊男生急忙拉住他,劝阻道:“二弟息怒,此事自有父亲决断……”

    渊男建却暴跳如雷,怒道:“此奸贼要将吾家陷入不忠不义,到了这个时候大兄还护着他?莫不是非得等到这个贼子将吾家害得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方才罢休?大兄速速让开,让吾一刀结果了他!”

    渊男生哪里肯放手?他素知这个二弟性格莽撞暴虐,深得其父之风,那是真的敢一刀杀了长孙冲……

    渊男建奋力挣扎,他心里是真的想一剑将长孙冲这个祸害给捅死,如此一来大兄身边便没有了出谋划策之人,更没了大唐顶级门阀的支持? 父亲废黜他的世子之位自然轻而易举。

    “行了? 都是自家人,这般喊打喊杀? 成何体统?”

    渊盖苏文面色阴沉的跪坐在案几之后? 呵斥了一句。

    渊男建登时好似猫儿一般温驯下来,愤愤然将腰刀丢掷在地上? 反身坐回自己的位置,闷声不语。

    渊男生松了口气? 瞅了一眼云淡风起似乎毫不在意的长孙冲? 心底又是佩服又是埋怨……

    渊盖苏文制止了渊男建犯浑,盯着长孙冲道:“别说汝不知杀掉高任武的后果,王族必然不会善罢甘休,眼下大敌当前? 若是王族意欲因此惩罚吾? 必将造成局势动荡,给唐人可乘之机。”

    长孙冲没有一丝做错事的态度,反问道:“若是末将不杀高任武,难道王族就能与大莫离支同心同德、共御外侮?”

    渊盖苏文噎了一下,面色不善。

    一旁的渊男生心里再松口气。

    渊男建却是怒哼一声? 一双眼睛狠狠盯着长孙冲。

    高氏王族怎么可能与渊盖苏文同心同德?大唐出兵之初,便曾名言乃是为了清楚高句丽朝堂之叛逆? 维护高氏王族之统治。所以一旦平穰城破,高句丽亡国自然是一定的? 但大唐也必定谨守诺言善待高氏王族,甚至继续将高句丽交给高氏王族治理? 只是如同西域那般在高句丽故地设立都护府? 由大唐直接管辖。

    所以只要战败? 渊氏一族必将成为“罪魁祸首”,死无葬身之地乃是一定,但高氏王族却极有可能得到善待。

    这等情形之下,高氏王族岂能与渊盖苏文同心同德、同进同退?

    更别说无论胜败,渊盖苏文都必定屠戮高氏王族然后登基为王,这一点任谁都看得清清楚楚……

    长孙冲长身如玉、文质彬彬,侃侃而谈:“故而,无论末将是否斩杀高任武,王族都必定在背后搅风搅雨,试图拖住大莫离支的后腿,使得唐军可以轻易突入平穰城。末将之所以斩杀高任武,一则此人狂悖,对大莫离支毫无半分敬畏之心,再则亦是警告王族,若是胆敢与大莫离支作对,甚至暗中勾结唐人,那高任武便是他们的下场!”

    他潜伏高句丽多时,甚至不惜“认贼作父”,所求便是能够建功立业,得到李二陛下的特赦。

    既然料定高氏王族会在唐军攻城之时拖渊盖苏文的后腿,甚至直接在城内起兵打开城门迎接唐军入城,长孙冲又岂能坐视不管?

    那可都是他的功勋啊!

    所以他绝对不容许高氏王族在背后另有谋算,危及他即将到手的功勋,最好的办法自然是将高氏王族挑拨起来,硬撼渊盖苏文的权威。

    以渊盖苏文的暴虐性格,即便不会纵兵将高氏王族屠戮干净,也必定会派出重兵严加防范,使得王宫里的那位宝藏王就算有心搞事,也完全没有机会……

    渊盖苏文闻言,面颊上的肌肉一阵抽搐,心中恼火更甚。

    这就是你杀高任武的理由?若是单纯如长孙冲之言,那完全可以去斩杀高健卫,一个宗伯再是威望卓著,与一个王子的份量也全然不同。

    杀了高健卫,可以使得王族上下噤若寒蝉,可是杀了高任武,必然极其王族同仇敌忾之心!

    若非他心中之谋划尚需长孙冲来完成,那么他此刻必然命人将此子推出去,枭首示众!

    狠狠压制心中的火气,渊盖苏文缓缓颔首:“你倒是忠心耿耿……罢了,不过一个王子而已,正如你所言,或许可以凭此警告王族,使其不敢轻举妄动,不过,亦要谨防王族狗急跳墙……二郎,你即刻抽调一部分‘王幢军’精锐,进入王宫监视王上,同时监控城内所有王族,若有人肝胆铤而走险,格杀勿论!”

    这件事原本最应当长孙冲去办,毕竟高氏王族在高句丽百姓心中尚有几分崇敬,对其这般苛待,难免引起非议,由长孙冲承担正合适。

    可是眼下他哪里还敢让长孙冲去监视宝藏王?

    这人看似文质彬彬,实则心黑手辣,可千万别一刀再将宝藏王给杀了,那可就天下大乱了。

    他一定会对王族下手,但那必须是在大局已定之前,无论胜或者负,但绝对不希望是现在。

    所有人都以为此战必败,平穰城挡不住士气正盛、直扑而来的唐军,可他渊盖苏文偏偏不信邪。

    有长孙冲这枚棋子在这里,便一切皆有希望。

    所以对于长孙冲擅自杀死高任武,他即便心底再多愤怒,也只能暂且忍耐。

    世人皆说他渊盖苏文残酷暴虐,容不得任何人的挑衅和错误,这回他便让所有人都看看,他并不是不会隐忍,而是很多时候并无必要。

    真正需要隐忍的时候,他比绝大多数人都能忍,底牌不至最后一刻,绝不会让任何人知晓……

    想到自己的谋划,渊盖苏文明白自己只能隐忍,绝不能惩罚长孙冲,否则此人说不定害怕自己加害于他,干脆收拾收拾跑路,那可就麻烦了。

    故而,他和颜悦色对长孙冲道:“此事虽然有些鲁莽,但到底是对吾忠心,吾自然不会计较。汝暂且退下吧,回去安鹤宫,敦促兵卒操练,切莫疏忽大意。等到唐军来袭,吾还要倚重长孙公子。咱们上下一心,定能够重演前隋三度征伐高句丽之故事,杀得唐军铩羽而归,共创不世之伟业!”



    长孙冲躬身告退,反身走向门口,渊男生也急忙向渊盖苏文告辞,从后追了上去。

    大莫离支府外,无数王室子弟、朝廷官吏围聚在此,鼓噪喧嚣,大声议论,厉声斥责长孙冲心黑手辣、目无王上,居然敢在宗府之内弑杀王子,应当予以车裂、凌迟之重刑,以儆效尤。

    然后他们就看到长孙冲长身玉立、风度翩翩的自府内走出。

    浑身上下一根毛都没掉……

    府门前鼓噪的人群瞬间一静,不敢置信的看着一脸笑容、云淡风轻的长孙冲。

    这可是弑杀王子的重罪啊,而且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之下将王子弑杀于宗府之内,却可以毫发无伤,看样子渊盖苏文丝毫没有惩罚……难道是渊盖苏文终于忍不住心中之欲念,知道自己不可能战胜唐军守住平穰城,故而意欲屠戮王室、弑杀王上,自己坐上那高句丽之王的宝座?

    这信息量实在是太大了,众人顾不得指责渊盖苏文藐视王室、长孙冲弑杀王子,赶紧一哄而散,各自回去向家中禀报,商议对策……

    看着原本闹哄哄的府门前瞬间鸟兽四散,渊男生眼角跳了跳,拉着长孙冲的衣袖下了台阶,登上马车,这才一脸焦急的埋怨道:“公子何以鲁莽至此?高任武乃是王上之子,你这般将其弑杀于宗府之内,必然激起王族之愤怒。父亲固然权倾朝野,可是一直留着宝藏王以及王室,并不只是不愿背负篡逆之名,实在是王族根基深厚,实力强大!当年父亲弑杀荣留王,那也是出其不意、攻其无备,若是当真被荣留王仔细谋算小心行事,胜败亦未可知!如今王族必然因为高任武之死而义愤填膺,宝藏王固然懦弱,但是他那个世子高男福却是谋略出众,一旦整个王室与权贵联合起来,说不得平穰城内就得遭受一场浩劫!”

    长孙冲跪坐在车内的地毡上,看着渊男生焦躁不安,不由奇道:“平穰城内动荡不安、局势混乱,势必影响到城防,有利于唐军破城,难道这不是世子希望看到的么?”

    “呃……”

    渊男生顿时一愣。

    他之前听闻长孙冲弑杀高任武,下意识的觉得王族必然反噬,渊盖苏文的处境将更为艰难,内忧外患之下,如何抵挡唐军?

    现在听了长孙冲这么一说,他才醒悟过来,渊盖苏文虽然是自己的父亲,可自己现在的立场却是与长孙冲、与大唐站在一处的,平穰城不破,自己就会被父亲废黜,那么残忍暴戾不下于父亲的兄弟定会将自己阖家杀掉永绝后患……

    “唉!”

    渊男生长叹一声,神情甚是落寞。

    但凡有一丝不被废黜的可能,他又岂愿与长孙冲“狼狈为奸”,出卖高句丽,出卖父亲?

    见他神情有些颓废犹豫,赶紧抚慰道:“世子万不可有背叛之想法,令尊倒行逆施、天怒人怨,唐军此来,便明言要帮助宝藏王‘清君侧’,高句丽百姓更是对令尊之统治敢怒不敢言,已将渊氏一族至于万劫不复之境地……可以相见,待到天兵所至,平穰城必将化作齑粉,渊氏一族自然举族遭受屠戮!世子之举措,不仅是于绝境之中护佑渊氏一族,更是保存平穰城内数十万高句丽大军与百姓,纵然千古之后,亦当代代传颂!或许在令尊心目之中,世子性子柔和、过于仁厚,非是承继家业之首选,但是世人看来,世子才是能够立下旷世奇功的豪杰!”

    他必须将渊男生安抚稳妥,否则一旦此人心生动摇,在唐军抵临城下之时左摇右摆、犹疑不决,很可能毁掉自己所有的谋算。

    若是不能在唐军攻城之时立下功勋,自己又凭什么让李二陛下颁下特赦令,得以重返长安?

    渊男生登时神情振奋,握着长孙冲的手,激动道:“后世子孙,当真如此看我?”

    长孙冲笑道:“存亡继绝,历来都是无上之功绩,世子于乱世绝境之中承继渊氏一族,更保得着阖城百姓不受战火荼毒,自然会受到天下景仰、后世传颂。”

    心中却甚为鄙视,这人胆小如鼠、自私自利,明明是自己既不愿被父亲废黜之后再被弟弟杀死,又不愿丢弃如今这荣华富贵,故而出卖父亲、家族、国家,却偏偏还要给自己找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去说服天下人……

    真真是虚伪又无耻。

    ……

    衙堂之内,渊男建看着兄长与长孙冲一先一后走出,顿时跪行至父亲面前,痛心疾首道:“父亲何以被他奸诈小贼所蒙蔽?那人用心险恶,绝非表面上那般温文尔雅,当心为其所谋算,则悔之晚矣!”

    他从来都看不上长孙冲,虽然后者乃是大唐顶级门阀,可以为渊氏一族争取到很多利益,但其人卑鄙阴险,岂会一心一意为渊氏一族出力?

    偏偏父亲却对其笃信不疑、宠信有加,简直令他憋屈得快要发疯……

    渊盖苏文却一脸淡定,摆摆手,道:“吾儿放心,为父这一生波澜壮阔、见多识广,岂能分辨不出忠奸善恶?只不过此子今次虽然惹下麻烦,但是为父对其尚有大用,不得不暂且隐忍而已。这些事情,吾儿皆不必管,只需牢牢掌控‘王幢军’,待接到为父命令之时,纵然粉身碎骨,亦要妥善完成!”

    渊男建顿时大喜:“原来父亲早就知晓这人用心险恶、奸诈狡猾?哈哈!父亲果然厉害,那人还以为能够骗得父亲团团转呢……难道父亲将小妹许配给他,也只是想要稳住他,而非是本意?”

    渊盖苏文摇摇头,嗟叹道:“莫说是一个女儿,纵然是你们兄弟几个,若是舍弃你们能够换回渊氏一族的万千荣耀与子孙繁衍,为父亦不会又半分犹豫。眼下乃是渊氏一族生死存亡之际,只要能够击溃唐军,确保渊氏一族之权势富贵,再多牺牲亦要毫不迟疑。”

    “喏!”

    渊男建心中一凛,忙道:“父亲放心,孩儿岂是贪生怕死之辈?只需父亲一声令下,孩儿赴汤蹈火,决不退缩!”

    “好!不愧是吾渊盖苏文的儿子!”

    渊盖苏文甚为欣慰,起身拍了拍渊男建的肩膀,吩咐道:“立即回到‘王幢军’中去吧,按照计划行事,迷惑所有人的眼睛,一定要确保无人知晓‘王幢军’之主力真正所在的位置。待到唐军兵临城下,计划启动,便是吾儿建功立业之时!”

    “喏!”

    渊男建领命,起身之后施礼退出衙堂。

    心中却难免狐疑:父亲总是让他故意将“王幢军”之虚假消息泄露给兄长知晓,这自然是迷惑兄长以达到迷惑长孙冲,进而使得唐军无法得知“王幢军”主力所在,可是这又有什么用?

    等到唐军兵临城下,必然是雷霆万钧之攻势,每一支高句丽军队都得死守平穰城,甚至每一个高句丽人都得分发兵器上战场,届时唐军团团围困平穰城,又哪里有余地施展什么“奇兵之计”?

    不过固然心底疑惑,但是他对渊盖苏文却极为崇拜,对其命令更是从来不会打折扣,全心全力去执行。

    跨上战马,看着有一个前线斥候纵马来到府门之前飞身下马,快跑着进入府内,渊男建感受到浓郁的战争气息。

    唐军已然渡过了鸭绿水,兵分三路齐头并进,平穰城与泊汋城之间数百里区域之内的城堡、山城一一被唐军击溃,不能阻挡其半步。

    或许旬日之后,百万唐军便会兵临城下,将平穰城团团围困……

    策马向着东城奔去,渊男建心中非但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反而血脉激荡、神情亢奋!

    狂澜既倒、大厦将倾,却正是男儿建功立业之时!



    大地震动,无数骑兵自山坳之后奔腾而出,驰骋在辽阔的原野上,马蹄践踏着枯黄草叶上的白霜,杀气腾腾。数万轻骑兵犹如平地卷起的一股洪流,金戈铁马、旌旗招展,一路向南杀去。

    无数唐军紧随其后,洪流一般滚滚向南,直扑平穰城。

    沿途诸多高句丽城池、山寨在唐军猛攻之下尽皆灰飞烟灭相继陷落,未能阻挡唐军前进之脚步。

    连续在辽东城、安市城、泊汋城击溃高句丽精锐,使得高句丽兵力缺乏捉襟见肘,待到唐军渡过鸭绿水之后,更是狂飙突进,无可阻挡。

    滚滚军伍之中,李二陛下坐在特制的宽大马车上,与众臣商议军机,黄门侍郎诸遂良依旧敬忝末位,俯首案牍,负责记录。

    宽大的车厢内足以容纳多人,李二陛下跪坐在主位,左右手分别是李绩与长孙无忌,接下来便是程咬金、丘孝忠、张俭,以及一直负责殿后的张亮,甚至就连带着一身伤疮的尉迟恭也敬陪在座。

    薛万彻与阿史那思摩各自率领一军继续充当先锋,一左一右向着平穰城挺进,所以不在中军。

    在座诸人地位最底的便是张亮,斟茶倒水这等活计自然责无旁贷。

    看着张亮将斟好的茶水放在面前,茶杯里的茶水因为马车晃动而泛起涟漪,李二陛下这才抬起头,看着面前一众大将,问道:“围攻平穰城之计划,已然策划多时,诸位该做什么想必心中有数。在座皆是沙场宿将,这仗该怎么打,朕亦不多言,只是有一点朕一直放心不下,‘王幢军’到底身在何处,究竟有何谋算?”

    车厢内一时间有些寂静,诸人纷纷拿起面前茶杯小口呷着茶水? 却并未说话。非是这些人对此并无观点看法? 而是碍于长孙无忌在场,所以不愿插手其中? 惹得长孙无忌不满。

    至始至终? 长孙冲身在平穰城,不断的传回高句丽方面的重要消息? 功劳不小。有关“王幢军”的行踪也一直是长孙冲负责侦查,而这一点攸关长孙冲在这一场东征之战中能活得何等功勋? 没人愿意在这一点上与长孙无忌起龌蹉。

    旁人闷声不语? 长孙无忌自然要开口详细解说:“启禀陛下,前番犬子来信,言及已然侦测到‘王幢军’之行踪,乃是位于平穰城东的牡丹峰? 绝无差错。”

    李二陛下剑眉紧蹙? 沉声道:“战争之上,不要说什么‘绝无差错’这等话语,世事千变万化,岂是人力能够穷尽?”

    程咬金道:“陛下之言,正是道理。陛下御驾亲征? 绝不可能出现一丝半点的差错。如今整个平穰城的防务尽在大唐掌握之中,可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然而‘王幢军’之存在? 却是一个异数,很有可能使得早已谋划好的战略布置出现偏差? 导致战局不利,这是万万不能接受的。故而? 还请赵国公多多敦促令郎? 定要时刻严密监视‘王幢军’? 稍有异动,定要立即来信告之。”

    这话似乎有些斥责长孙冲办事不利,但是长孙无忌却甚为爱听。

    越是强调“王幢军”的作用,战后就越是凸显长孙冲的功绩,即便不可能因功进爵,但是这样一桩大功在身,往后长孙冲重返长安,在人前也挺得起腰,不会受人诟病诘难。

    他颔首道:“卢国公所言甚是,‘王幢军’虽然人数只有万余,但战力强悍,素来为高句丽军队精锐之中的精锐,绝不可粗心大意。否则一直如此强悍的军队在不可预知的情况下忽然出现在紧要位置,极有可能对战局带来极大之变化,纵然最后依旧取胜,却需要付出极大代价。”

    李绩拈着茶杯呷了一口茶水,瞅了一眼程咬金。

    不过是“王幢军”之行踪而已,下大力气侦查也就是了,何需这般反复强调其作用?

    诚然,这样一支强军的确有着左右战局之能力,但这样反复强调,用意无非是彰显长孙冲能够侦查得知其踪迹的功勋。长孙无忌为了儿子殚精竭虑,这可以理解,可程咬金乃是山东世家的中坚力量,何以在一点上不断的给予长孙无忌“助攻”?

    其中之动机,有些难以捉摸……

    李二陛下也看了程咬金一眼,不过他不在意这些臣子背后做下了什么样的交易,他在乎的只是东征之战的胜利。

    只要东征以胜利告终,他李二的千古功勋便板上钉钉,足以名垂青史,朝堂上的那些个利益交换阴谋算计,又算得了什么呢?

    等待自己挟大胜之威返回京师,所有的门阀世家都要乖乖的俯首贴耳,谁若是再敢挑衅皇权……哼哼!

    其实,他并不认为“王幢军”当真能够左右战局。

    数十万虎贲挥鞭南下直抵平穰城,高句丽守军满打满算不足三十万,其中更有半数临时抓壮丁来的百姓,简单训练之后分发兵器加入军中负责防御,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而已。

    区区万余人的“王幢军”就算能够给唐军制造麻烦,却怎么可能扭转败局、反败为胜?

    即便进行一万次战阵推演,也不会出现那样的结果……

    李二陛下从来都信心十足,“王幢军”再强,也强不过当年他麾下的“玄甲铁骑”,绝无可能重演一番“三千破十万”的惊世壮举。

    当然,长孙无忌努力鼓吹“王幢军”之强大,李二陛下也可以理解,为人父者,为了自己的儿子都愿意竭尽全力予以扶持。李二陛下也是父亲,能够体会他满心希望长孙冲重返长安的希冀。

    有些夸大其词,不过可以接受……

    所以说,李二陛下固然一大堆毛病,但是在局势容许的情况下,他其实是一个厚道人。

    当年杀兄弑弟、逼父退位,甚至于屠尽兄弟满门,实在是被局势架在那里,容不得他有半分仁恕之心。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如何退让?

    退一步便是万劫不复,没有谁愿意奉献自己,照亮别人。更何况当时的情况之下,就算他李二甘愿引颈就戮,将阖府上下一起献祭成就太子李建成的帝王之路,他麾下那些天策府众将也不会束手就擒。

    一场血战,势不可免,只在于谁胜谁败、谁生谁死而已。

    长孙无忌跟随李二陛下多年,岂能不知李二陛下的智谋?见其目光微垂、面色淡然,便知道已经明了自己的心思,不过却未出言点破,由此可见也算是给了自己一份情面。

    感激自然难免。

    此事议罢,李绩道:“平穰城附近山川起伏、河流众多,并不适合大规模兵团作战。之前商议的各部分头挺进、迂回包抄之术,乃是上上之策。不过若想彻底困死平穰城,就务必使其南北两城分隔开来,相互难以支援,而想要做到如此,最佳之方略便是水师溯流而上,将舰船陈列于浿水之中……”

    话犹未尽,他却住口,只是抬头看着李二陛下,等待定夺。

    旁人也闷声不吭。

    东征以来,“水师”二字便几乎成为一个颇为忌讳的字眼儿,等闲无人愿意提及。毕竟当初制定东征之战略的时候,大家团结一致将水师排斥在外,只给于其运输兵员辎重之任务,所有战争战术尽皆将其排除,唯恐分润半点功勋。

    可谁也没想到,东征之战一路打来,水师却越来越发挥作用,越来越显得举足轻重。

    许多战役若是准许水师承担重任,根本不必厮杀得那么艰苦、付出那么多的代价……

    眼下东征只剩下最后一战,只要攻陷平穰城,高句丽便彻底覆亡,大家诸多辛苦都能够得到相应的回报,升官进爵功勋赫赫。

    然而谁都知道,平穰城之战绝对不会那么容易。

    前隋鼎盛之时四海臣服、蛮夷俯首,隋炀帝征集举国之力三度东征却尽皆铩羽而归,可见高句丽战力之强横、意志之顽强。

    可这一路无数艰苦战役都挺了过来,却要在这个时候让水师参预进来分润功勋,最后关头放开对于水师的压制?

    大家又都觉得心有不甘。



    在座诸人都是沙场宿将,深谙兵法,行军打仗之道乃是当时最为顶尖的几人,自然明白若是调集水师溯流而上,很轻易便能够控制整条浿水水道,高句丽的那点儿水军在皇家水师面前根本不够看。

    开战之初,为了掌控水路,使得运输兵员辎重不受威胁,水师已经集中力量将高句丽沿海港口扫荡了一遍,为数不多的高句丽水军早已全军覆没。

    眼下水师所至之处,无敌人一兵一卒可以威胁。

    一旦水师完全掌控浿水水道,可将平穰城以及新建数十年的新城一分为二,彼此不能呼应,则唐军自可分别从容包围,集中力量将浿水北岸的平穰城攻陷,则南岸的新城不战自降。

    水师之威,诸人尽皆亲眼目睹,数十艘舰船横在水道上一阵齐射,足以使得天摇地动、山岳崩塌。

    若是有足够的火药与弹丸,或许仅只是水师自己就可以将平穰城夷为平地。

    毕竟开战之初,房俊便曾提及过那等战术,由水师直接溯流抵达平穰城下,以火炮轰击,彻底摧毁高句丽之军政核心。路上大军兵分数路将其各地之残余军队扫荡一空,数月便可覆亡高句丽全境。

    只不过当时这个战术被所有人反对,因为如此以来,东征最大的功勋就将被水师所获取,这是各方势力所绝对不能接受的……

    那么到了现在,到底要不要水师参预进来,直接控制浿水水道,以火炮轰击平穰城?

    ……

    这个时候,大家虽然对于水师参战心有不甘,却也并未固执己见。

    都是打了一辈子仗的老将,自然明白战争之上充满着太多的意外以及不确定,万一大家继续排斥水师结果陆路进攻却不能奏效,反而靡费粮秣耗损军械甚至损兵折将,那么这个责任谁来背负?

    尤有甚者,此刻兵临平穰城下却不代表已经取得最终之胜利,前隋三度东征都铩羽而归,足见高句丽之强横战力与坚韧民风,万一稍有疏忽导致功败垂成、大败亏输,那可如何是好?

    若是当真有那一天,暴怒的李二陛下会将他们这些人一个一个的揪出来扒皮抽筋拆骨熬油……

    所以,只能由李二陛下去决定。

    ……

    然而李二陛下环视一周,见到诸人之神情,又岂能不知这些人心中所想?

    大家都害怕万一平穰城之战未竟全功,担负不起这等如山之责任,可若是准许水师参战,以水师之战力定然获取极大之功勋,甚至平穰城之战的首攻被水师抢走都有可能,大家又都不甘心……

    李二陛下嗟叹一声,心中有些恼火。

    这就是世家门阀之危险,因着自身之利益拉帮结派排斥异己古已有之,此乃人性,不足为奇。然而似眼下这般诸多推诿、各有谋算,大战当前却依旧只顾着一己之私,便是门阀所形成的痼疾。

    门阀眼中唯有利益,绝无忠义。

    不将门阀之祸消弭干净,朝堂之上便始终陷于内耗,帝国纵然一时强盛,根基却始终不能稳固。稍有动荡,便会引发极大之变故,致使眼下之繁花锦绣一朝衰败,强盛之帝国轰然崩塌。

    门阀,实乃帝国之祸根矣!

    沉吟半晌,李二陛下才冷声道:“大军围攻平穰城,所耗费之辎重军械、粮秣兵员无数,水师运输补给之任务艰巨,还是让其保证水道之畅通,勿要耽搁后勤之输运吧。”

    眼下命水师参战容易,可万一军中各个派系因此心有不甘,进而起了龌蹉,岂非使得大战陡增变数?

    故而,李二陛下也只能忍着怒气做出这等抉择。

    心里尤其对李绩不满,汝甚为宰辅之首,便不能一心为门阀派系谋利益,这种时候自应当挺身而出替君王分忧,一直耷拉个脑袋不声不响算怎么回事儿?

    一众武将赶紧齐声道:“陛下英明!”

    李二陛下哼了一声,摆摆手,道:“都退下吧,各自归队,敦促兵卒加快速度,尽早抵达平穰城下,早已攻陷平穰城!”

    “喏!”

    大家都知道李二陛下心里有火气,不敢多说话,领命之后鱼贯退出车厢。马车放缓速度,一众将领从马车上跃下,各自的亲兵早已牵着战马迎候,上马之后便赶紧奔回各自军中。

    今日虽然李二陛下没有让水师参战,算是给了大伙一个面子,但假若未能如预想那般快速攻陷平穰城,那么今日李二陛下给了大伙多大的面子,来日就能将大伙的脸打得有多狠!

    身为臣子,跟陛下要好处、要利益都可以,但问题在于你必须拿出相应的表现。

    干什么什么不行,吃什么什么没够,只知道伸手讨要,却干不成正事儿,还指望李二陛下惯着你?

    诸将回归各自军中,立即将麾下将校召集一处,核心思想唯有一个:不惜一切代价,攻陷平穰城。

    谁都知道东征之后,李二陛下便会开始下手彻底打压、排斥世家门阀在朝堂上的统治,军中更是重中之重。各个派系很快就将会被“讲武堂”中经过严格培训的年轻军官所取代,若是这东征最后一战打不好,那么往后很长一段时间内,这些开国大将必将被朝堂中枢所疏远。

    功勋便是武将立于朝堂之根基,东征之战的功勋丝毫不必当年覆灭突厥、薛延陀逊色,谁能愿意放手?

    故而倒是出现了李二陛下始料不及之状况,各军都憋着一股劲儿,誓要在平穰城下血战一番,将这诺大的功勋捞取在手,不至于被水师横插一脚,将大家的功勋攫取。

    全军士气高涨!

    *****

    长安。

    院子里草木凋弊,光秃秃的枝桠上挂着一层厚厚的白霜,远处红墙黛瓦也似乎显得萧瑟许多,望之令人心情落寞、神思郁闷。

    一如晋阳公主此刻之心情……

    虽然最近韦妃再也未提及她的婚事,但她知道无论韦妃亦或是韦家都很难打消这个念头,毕竟作为父皇最为疼爱的公主,一旦将她娶回家中,必将活得父皇极大之偏爱之重用。

    这种政治资源,即便是京兆韦氏这样的门阀亦是趋之若鹜。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道理她自然懂得,也从不敢奢求将来的郎君能够如何合乎心意,可总不能是韦正矩那等自诩“才华横溢”实则油头粉面的家伙吧?

    晋阳公主总觉得男儿应当气魄雄浑,立如松、坐如钟,相貌俊朗于否倒是无关紧要,最要紧是要有英气勃勃的男儿气概。

    比如父皇。

    比如姐夫……

    而且她知道,待到父皇回京之后,韦家一定会重新提及此事,万一父皇心软应下这门婚事……

    “唉——”

    小公主坐在窗前的案几旁,纤白的手掌拖着尖俏的下颌,秀美无匹的脸颊莹白如玉,秋水一般的明眸漫无焦距的看着窗外萧瑟的景色,幽幽的叹了口气。

    有些愁人呢……

    “呦,这是谁招惹了咱们小公主,害得小公主在这里伤春悲秋?”

    一把清亮柔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晋阳公主眼眸一亮,回头看去,果然是高阳公主。

    她收回拄着下颌的手肘,欢快的跑到高阳公主身边,挽着她的胳膊笑问道:“姐姐怎地入宫来了?”

    高阳公主宠溺的抚了一下她额前的发丝,笑道:“明日便是寒衣节,姊妹们要前往九嵕山送寒衣,缄书冥楮,加以五色彩帛作成冠带衣履,于陵寝之前奠而焚之。不过九嵕山有些远,早起严寒,故而想要约着妹妹今夜便动身前往,不知可否方便?”

    农历十月初一为“寒衣节”,这一天祭扫陵寝,并且有“烧献“、“冥衣靴鞋席帽衣段“,给故去的先人送寒衣的风俗。

    乾陵在九嵕山,自有皇家庙宇以供子弟祭祀之时住宿,早有一天,免得路上太赶。

    晋阳公主眼珠儿转转,欣然道:“这有什么不方便的?不过我还要收拾一下,不如姐姐先行回府,稍后我去府上寻你,咱们再一起上路?”

    “也好。”

    高阳公主答允下来,叮嘱道:“天色越来越冷,你身子单薄,要多备下衣物御寒,且要准备手炉水袋。”

    “诺,妹妹记着了。”

    晋阳公主娇俏应下。

    高阳公主这才转身离开。

    待到高阳公主的身形在门外不见,晋阳公主站在那里想了想,叫来自己的侍女,附耳“如此那般”的叮嘱一番。



    听了晋阳公主的吩咐,那侍女小嘴儿长成圆形,小脸儿吓得煞白,半晌才回过神儿来,连连摆手,吃吃道:“这这这……这如何使得?”

    晋阳公主伸手在这个岁数于她相仿的小侍女脸蛋儿上拧了一下,故做不悦道:“如何使不得?让你去办,自去便是!就算有什么事自也不会让你担责,自有本宫一力承担。”

    “可是……”

    那小侍女依旧犹豫,却被晋阳公主推着出了寝宫的大门。万般无奈之下,只得跺了跺脚,小跑着去了宫门处禁卫戍卫之处,叫来晋阳公主的禁卫校尉,喊到无人之处,低声吩咐一番。

    那禁卫也吓了一跳,不过却没敢拒绝,领命之后带了两个心腹,匆匆离宫先行一步。

    ……

    韦家大宅就在太极宫一墙之隔的布政坊内,宅邸极为恢弘奢华,战局小半个布政坊。

    后宅距离坊墙仅只一条小巷的地方有一处跨院,乃是韦家学堂所在。

    韦正矩坐在学舍之中,将手里的书卷丢在书案之上,身后推开窗户,瞅了瞅院子里落光了叶子的树木,心情很是郁闷。

    按说他已经行了冠礼,也早已出师,自然毋须在这学堂之内与一众总角顽童一同进学,只不过因为前些时日闯了大祸,险些害得家族被牵连,这才被族中长辈严厉惩戒,要将其关在祠堂之内面壁反省。

    韦正矩素来跳脱,哪里耐得住关在祠堂里?

    只要央求着以读书为名,这才住进来学堂的房舍之中。族中虽然并未对他禁足,然而他自己也清楚闯了多大的祸,这些时日以来倒是安分守己安静读书,任凭平素里的小伙伴整日想招,却也不曾出门胡混。

    只不过这等清静的日子哪里是他能够耐得住?住了一个月,心里便好似长草了一般,只想着出去玩。

    可是再想到求娶晋阳公主几乎无望,心里又难免失落愤懑,恨不得一头栽在酒缸里,以酒浇愁……

    他求娶晋阳公主可不仅是为了几乎无穷无尽的政治资源,更因为他的的确确喜欢晋阳公主!

    只要一想到心里那秀美无匹、聪慧狡黠的小公主极有可能成为别人的娇妻,被别人拥在怀中亲亲我我,韦正矩心里便一阵阵的抽痛。

    呼吸都费劲……

    正自黯然神伤,忽然见到自己的书童从外头急匆匆跑进来,绕过窗前的时候差点收不住脚,险些摔个嘴啃泥,好在平衡能力尚且不错勉力站住,然后退回来到了窗外,隔着窗子对韦正矩挤眉弄眼道:“郎君,宫里有禁卫求见!”

    韦正矩一愣,婉约如春山一般的眉毛蹙起,奇道:“吾与宫中素无来往,何以宫中禁卫前来见吾……哎呀!难道是……”

    见到书童挤眉弄眼的模样,他忽然福至心灵,惊呼一声。

    书童果然兴奋不已,压低声音道:“是晋阳公主派来的!”

    韦正矩也亢奋起来,一个幽居深宫的小公主派人前来寻自己,还能是为了什么?

    自然是锦书飞递、暗通款曲……

    “快请,快请!”

    韦正矩一迭声道。

    “喏!”

    书童应了,小跑着出了院子,未几,将一名浑身甲胄的禁军校尉带了进来。

    校尉进了屋子,见到跪坐在矮几之后的韦正矩,拱手施礼,问道:“可是韦公子当面?”

    韦正矩颔首道:“正是,不知将军前来,有何要事?”

    说着,掸了掸衣角并不存在的褶皱,面容恬淡、眼神清正,看上去倒也的确算是唇红齿白、面容俊美。

    那校尉瞅了一眼一旁的书童,书童立即领会,转身出去站在门口,严禁左右有人路过偷听。

    见到屋内无人,校尉才说道:“明日,吾家殿下将会前往九嵕山昭陵祭奠,命末将前来相邀公子明日傍晚时分与九嵕山下相会,说是有要事相商,还请公子准时抵达。”

    韦正矩极力压制着心底的兴奋,颔首道:“殿下相召,总是刀山火海又岂敢不至?烦请将军回复殿下,不见不散。”

    “喏!那末将暂且告退。”

    “将军慢走。”

    待到校尉走掉,韦正矩从矮几之后一蹦而起,差点翻个筋斗!

    晋阳公主约自己私下相会,这说明什么?说明公主心中对我之印象极佳,颇为认可啊!亏得外界还传言什么小公主与房俊之间不清不楚,呸,简直胡说八道!似晋阳公主那般聪颖明慧之女子,岂能看得上房俊那等嚣张跋扈之纨绔?

    而自己只要能够获取晋阳公主之放心,纵然将来论及婚嫁之时房俊依旧反对,却又能奈何?

    晋阳公主那可是陛下的掌上明珠,她自己相中的男人,谁也不能阻止她下嫁……

    *****

    当晚,萧家、王家、窦家、唐家、柴家、高家、房家等等一众驸马府内的车驾载着自家公主齐齐汇聚在承天门外,到了辰时初刻,住在宫内的长乐公主、晋阳公主乘坐华丽的马车自太极宫出来,汇合早已等在承天门外的各府车驾,浩浩荡荡向西出了开远门,折而向北沿着官道渡过渭水,向着九嵕山进发。

    广袤千里的关中北部,有一道位于醴泉县境内横亘东西的山脉,山峦起伏,冈峰横截,与长安城南的秦岭遥相对峙。

    突兀而起一座山峰,刺破青天,周围均匀地分布着九道山梁,宛如众星拱月。古代把小的山梁称为嵕,故名“九嵕山”。

    当初李二陛下见此地岚浮翠涌,奇石参差,流泉飞布,众山环绕,衬托得九嵕主峰孤耸回绕,甚为喜欢,便命太史局一众风水高手前来此处勘测,得出结论“乃是藏风聚气、形胜天下”之宝地。

    贞观十年,文德皇后病危,临终之时,对李二陛下叮嘱后事:“今死,不可厚费。且葬者,藏也,欲人之不见。自古圣贤皆崇俭薄,惟无道之世,大起山陵,劳费天下,为有识者笑。但请因山而葬,不须起坟,无用棺椁,所须器服,皆以木瓦,俭薄送终,则是不忘妾也。”

    李二陛下遵照文德皇后之遗言,在皇后崩后,把她临时安厝在九嵕山新凿之石窟,陵名昭陵。并决定把昭陵也作为自己的归宿之地,等他驾崩后与皇后合葬,于是开始在昭陵穿凿地宫,开始了大规模的营建工程。

    如今的昭陵已然陵寝宛然、庙宇遍布,山岭之上遍植树木,巨大的古松参天而起,即便是初冬之时,依旧郁郁葱葱。

    一众公主到了昭陵,已然是半夜时分,下车之后就在陵山之下的殿宇之内洗漱,简单用了一餐素斋便草草睡去。

    翌日清晨,诸位公主洗漱之后换上素服,以长幼之序前往陵山。

    昭陵陵山有垣墙围绕,墙四隅建有角楼,正中各开一门,南为朱雀门,北为玄武门,东为青龙门,西为白虎门。朱雀门在陵山正南两百丈处,门外有双阙台,门内有献殿。

    朱雀门内直通陵寝之前的祭坛,祭坛上正有石匠雕琢石像,远远看去皆是人形。却是李二陛下为了彰显贞观年间诸夷臣服之武德,命人将胡族蛮夷之首领雕琢石像以记功。

    眼下这项攻城才刚开始不久,石像也只是雕琢了四五尊,石像高九尺,皆深目大鼻、弓刀杂佩,栩栩如生,极为壮观。

    似这等寻常年节祭奠,自然不能进入到陵寝之内,只在献殿摆设祭品,遥相祭奠即可。

    将早已备好的纸制寒衣、鞋帽等等冥器放在祭坛之中焚烧,青烟缕缕,纸灰飞旋。

    到了晌午时分,诸位公主又简单的用了一顿午膳,便一起离了昭陵,纷纷赶回长安城。

    晋阳公主却对长乐公主说道:“素闻九嵕山下的温汤温热滋养、固本培元,妹妹想要去泡一泡,晚一天再回长安。”

    长乐公主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总觉得这小丫头今日似乎有什么心事,动辄抿着嘴唇笑得很贼,蹙眉道:“你该不是耍什么鬼主意吧?”



    对于晋阳公主的性情,长乐公主自然无比了解。

    这丫头聪慧伶俐,看似乖巧温顺有若池中白荷,温柔恬淡善解人意,实则最是任性狡黠,在那张青春秀美的面容之下,是一颗勇于挑衅世俗礼法的心……

    都是给惯坏的。

    幕后殡天之时,兕子还太小,且痼疾缠身身体孱弱,无论父皇亦或是兄弟姊妹都倍加怜惜,从小到大更将其视若掌上明珠,不忍她受到一丝半点的委屈。

    待到渐渐长成,与她最为亲近的房俊更是将她宠得没边儿,但凡她张口讨要,从来不曾答允,再是难办的事也必定要给办好。

    固然兕子天性善良,可是生长在这等环境之中,却也养成了不肯屈服、骄傲慧黠的性格。

    有主意得很……

    所以此刻看着兕子的神情,便知道她言不由衷。

    长乐公主警告道:“眼下父皇东征高句丽,西域又有外族入寇,长安局势动荡,并不稳妥。你千万莫要任性,否则闯出祸来很难收场,太子哥哥必然责罚于你。”

    晋阳公主乖巧应下,小脑袋飞快点头:“我知道的,真的没别的事,就只是泡泡温汤而已。”

    心底却有些腹诽:当我小孩子那么好哄骗么?太子哥哥最是爱护兄弟姊妹,当真有事岂能放任不管?再者说了,我也只是想要让韦正矩那个家伙打消念头而已……

    长乐公主见她答允得痛快,心里却是依法狐疑,想了想,扯着她的手道:“算了,将你一个人留在这里我不放心,你要泡温汤我陪着你就是,等你泡够了,咱们再一起回长安。”

    晋阳公主:“……”

    我就那么不值得信任呀?

    可是见到长乐公主不容拒绝的神情,眼睛眨啊眨,浮上欣喜的笑意:“当真?姐姐太好了!”

    抱着长乐公主的胳膊撒娇不已。

    长乐公主就有些头疼,这丫头现在仗着父兄宠爱,越来越顽皮了……

    ……

    关中自古多温泉,泡温汤之习俗更是古已有之。及至隋唐以来,天下一统,关中豪富云集、门阀齐聚,耽于享乐之风日渐盛行,温泉便成为上层人士彰显身份、奢靡享受的所在。

    几乎每一个世家门阀都会选取一地开凿温泉,而后大兴土木? 围绕着温泉建设亭台楼阁? 以供享乐。

    皇家自然也不例外。

    李二陛下虽然励精图治、勤于政务,但是该享乐的时候却绝对不甘人后。除去当年初登帝位之时国库空虚、天下不靖? 故而勤俭过一段时间之外? 其余大部分时间都安心享乐。

    他总是能够将个人之享受与勤勉于政务区分得很好,该享乐的时候享乐? 该勤政的时候也绝不会含糊……

    九嵕山乃形胜之地,自古便是风水宝穴? 诸多关中世家都将祖茔埋葬于此? 自主峰绵延而出的九条山梁便汇聚了无数墓葬。

    而在山脚下坐北朝南之处,更是顺着山坡开凿了无数泉眼,十余座精致华美的别馆精舍错落其间。

    其中位于半山腰的一座别苑,便是皇家所有。

    隋唐之时? 皇家固然尊贵? 但也不似宋元以后尤其是明清之时那种“唯吾独尊”的高高在上,皇家愿意同那些世家门阀亲近一些,彼此之间的防备也远没有动辄“逾距”“大不敬”的地步。

    这一片别馆精舍错落期间,除去皇家别苑更加富丽堂皇一些,也看不出太多高高在上。

    其余别家的别馆更是丝毫没有“避讳”之意? 就那么大大方方的建在皇家别苑周围,抬脚既至、鸡犬相闻……

    两位公主乘坐马车来到别苑之内? 早有负责此间的宫人出来迎接,将马车迎入院中? 服侍两位殿下进了馆舍之内。

    简单的喝了几盏香茶,便在宫人引领之下来到一处温汤? 一座单檐歇山顶的殿宇? 举折平缓? 出檐深广。殿身各柱柱头优美古朴,殿内梁架及斗栱上保留有简单的、彩绘,大殿结构简练,没有繁杂装饰之感,气魄宏伟,严整开朗。

    温汤池子便修筑在殿宇之内,青石堆砌的池子宽大华美,温汤水显然刚刚注入,翻滚流淌之间,水气蒸腾,使得殿宇之内雾气笼罩,颇有几分瑶池之美。

    而在殿宇外围,则沿着山势修建了一排房舍,内里俱都砌了汤池,以供宫人侍女们沐浴……

    待到宫人在池子里撒了一些花瓣,姊妹两个脱去衣物,齐齐进入池中,将宫人斥退,让她们自去外头的汤池沐浴,留给姊妹两个说一些私密话儿。

    温热的池水浸润全身,在这初冬之际驱散了一身湿寒之气,使人浑身血脉畅通,极为舒畅。

    许是这等私密之场所,兼且“坦诚相见”,长乐公主性子也放开了一些,伸手将晋阳公主湿漉漉的头发挽起,拿起池子旁一根玉簪绾住,顺手抚摸了一下她刀削一般的香肩,感受着指尖滑腻稚嫩的触感,往前边窥视一眼,啧啧赞道:“咱们兕子也长大了呢!”

    晋阳公主不解,回头看着姐姐,顺着她的目光所在,这才恍然,赶紧抬手遮掩,红着脸儿嗔怪道:“姐姐欺负人!”

    长乐公主好笑,再是狡黠伶俐,也到底也是才刚及笄的女孩子啊,脸嫩得很……

    便伸手揽住妹妹瘦弱的肩头,叮嘱道:“兕子已经是大姑娘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再不能如以往那般毫不避讳,应当矜持一些,否则会让人说闲话呢。”

    晋阳公主秀眉微蹙,疑惑的看了姐姐一眼,奇道:“我何时不够矜持?”

    这话小公主不爱听,就算不是皇家公主、金枝玉叶,也算是个大家闺秀啊,人家家教极好的,何曾不知避讳?

    长乐公主斟酌一下,正色道:“既然是大姑娘了,那就得与男子保持距离,即便是自己的至亲也一样,比如父皇,比如太子哥哥,再比如房俊……小时候也就罢了,但现在一定要注意,否则被人传扬出去,清誉尽毁,一生一世都要遭受冷眼诋毁。”

    谁都知道房俊特别宠爱晋阳公主,而晋阳公主也愿意同房俊亲近,李二陛下十几个女婿,晋阳公主口中的“姐夫”却是房俊的专称,再无人能够享受到这个待遇。

    在房俊面前,晋阳公主很是倚赖,小时候便喜欢缠着房俊,时常让房俊背着她玩耍,即便是同睡一榻也不是一回两回……

    年岁小的时候自然无妨,可是现在若再有那等亲密,如何了得?

    尤其是长乐公主觉得那厮似乎对于父皇的女儿格外偏爱,非但将自己被哄骗上手,与城阳公主也似乎暧昧不明,若是再将兕子给……天呐,简直不敢想象。

    固然那厮看上去似乎光风霁月、正人君子一般,全然不似寻常纨绔子弟那样恣意纵欲,可是只看那厮对自己紧逼不舍,便知道根本不似看上去那么正直恢弘。

    隐藏得深着呢。

    况且男人都是一个样,不仅贪花好色,更癖好那些个禁忌之乐,妻姐妻妹的,怕是哪个男人都垂涎三尺。

    父皇还真是没起到好榜样啊……

    她以为自己说的是正理儿,孰料晋阳公主却瞪着一双明媚的眼眸,不可思议的看着她,抿了抿嘴唇,委委屈屈道:“姐姐怎能如此说呢?我何曾不与姐夫保持距离了?说起来,姐姐有些贼喊捉贼了,分明是你与姐夫距离太近,肌肤相亲……哎呦,姐姐松手,我不敢啦!”

    却是长乐公主面红耳赤的伸手掐了她雪腻的肩膀一把,又抬手在她光洁莹白的背后重重拍了一击,又羞又怒的骂道:“死丫头!我在这教训你呢,你怎地还敢编排我?真是找打!”

    晋阳公主嘻嘻一笑,正欲反唇相讥,好生羞一羞姐姐,忽然听到外头传来一声尖锐的惊叫,然后便是一连串的怒声喝叱,以及混乱的脚步声。

    登时两眼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