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俊哼了一声,道:“不过是见招拆招而已,这两股敌人皆是精锐,人数估计也不少,且行踪不定,稍有不慎便钻进两军包围之中,只能稳扎稳打,视情况而定。”
最好的办法自然是任你几路来,我只一路去,抓住其中一支集中力量予以消灭,回头再歼灭另外一支。
然而这两军虽然互不统属,却有交河城那些人居中调度,一个不留神便会被对方反包围,一旦两股敌军前后夹击,纵然右屯卫不至于全军覆没,也定然损失惨重。
他可不认为自己派去几个人封锁交河城四门,就当真能够将那些人锁死在交河城中……
裴行俭分析道:“眼下之形势,便是我若不功敌,敌人迟早联合起来攻我,可我若是主动功敌,动辄有倾覆之祸……拖也拖不了,薛仁贵那边形势岌岌可危,自从阿拉伯人与激战之中依旧可以派出一支骑兵潜行至此,便可见弓月城那边阿拉伯人已经完全占据上风,薛仁贵只能苦苦支撑。大帅,战阵之事,从无必胜之理,反之,亦绝无必败之事,任何时候面对任何敌人都是要冒险的,既然眼下已经无计可施,何不行险一搏?若败,也不过是退守高昌城,有鞠氏一族鼎力相助,再有火器之威,固守城池不成问题,敌军长驱直入深入西域必然难以持久,用不了几日不战自退。可若胜,则一举荡平半个西域,安西军再无后顾之忧,交河城内那些个奸贼亦要授首待诛!大帅,这一仗着实打得!”
房俊闷声不语。
自家知自家事,他根本就没什么军事才能,一路行来所建立的赫赫功勋,全都是倚仗着超越时代的火器以及战术理念,当真当他排兵布阵,哪里有那个本事?
他也是能够听进去建议的。
况且裴行俭眼下虽然还未能如历史之上那般臻达“大成之境”的完全体,可是早已崭露锋芒,他既然极力赞成这一战可以打,那么想必就是可以打一打的。
再者,正如裴行俭所言那般,纵然失败,右屯卫凭借火器之威也完全可以固守,敌军再是勇猛剽悍,说到底亦是深入西域腹地不能持久,只要守得住三五天,敌军不战自退。
这么一想,的确可以一战……
房俊非是优柔寡断之辈,既然卫鹰已经自作主张,裴行俭又认为此计可行,那就不能坐在这里犹犹豫豫,导致机会错失。
他当即下令:“传令下去,全军立刻离营,除去携带随身御寒之物以及足够的干粮,其余辎重全部舍弃,原封不动的放置原处。斥候前出三十里,严密检测阿拉沟两端之情况,但有异常,即刻回禀。”
而后又对裴行俭道:“派人通知程务挺,突袭安西都护府衙署,务必将长孙明、侯莫陈燧等人抓捕,生死勿论!”
活的自然比死了的强,毕竟活人才能开口,开能指认关陇门阀背地里这些个通敌叛国之谋算。不过既然能够被关陇门阀安排在安西都护府内统管诸家门阀在西域事务,必然是杀伐决断之人,若能逃脱则罢,若是逃不脱,自然不会束手就擒成为阶下囚。
大唐固然不以酷刑称著,但是诸般刑讯花样也着实不少,三木之下,谁敢保证自己就能一直咬紧牙闭上嘴?
或是鱼死网破,或是引刀自戕,总归不会乖乖的束手就擒。
“喏!”
裴行俭与帐内将校尽皆领命,之后便匆匆而出,返回各自队中执行命令。
房俊端坐帐中,面沉似水。
细细思之,卫鹰这个“驱虎吞狼”的计策的确有操作之空间,行险一搏,未必没有胜算。然而此计最关键之处,便在于右屯卫埋伏于阿拉沟南边山岭之上时,能否躲得过突厥人以及阿拉伯人的斥候。
大军进攻之前,必须有斥候查探附近形势,确保万无一失才能全军出动,否则极易误中敌人之计。
一旦突厥人与阿拉伯人的斥候沿着两侧山岭搜索,固然不敢接近右屯卫军营故而中了这“空城计”,可是右屯卫兵卒当真能够躲得过斥候的眼睛?
右屯卫的确是精锐,放在这个时代毋庸置疑的一等一强军,但即将隐藏在冰雪之中直到突厥人、阿拉伯人一齐到来,这需要兵卒拥有多大的屹立来抵御严寒?
若是一天还能坚持,可若是敌军两日不来,怕是所有兵卒都即将被冻死。严寒之中那种浸透骨髓的寒冷会像虫子一般啃噬着心志、耐性,等到再也坚持不下去,冻死的恐惧会侵蚀所有的忠诚、勇敢,整个人的意志完全崩溃,整支军队都得哗变,管你主帅是谁。
房俊还未自大到认为右屯卫能够与“长津湖”那支有着铁一样纪律、火一样热血的无敌之师相媲美……
不过事已至此,多想无益。
很快,全军上下便集结完毕,除去留下少数兵卒充当吸引敌军攻击,不至于被发现整座军营乃是“空城”的“敢死队”之外,余者尽皆在各自将校的带领之下向着南边的山岭撤退。
漫天风雪之中,右屯卫兵卒裹着被单、斗篷等物抵挡风雪,长长的队伍蜿蜒绵长,向着大雪覆盖的山岭前行。脚踩着厚厚的积雪,寒风迎面如刀,右屯卫上下两万余人却脚步坚定、沉默无言,没有一字半语之抱怨,没有一丝一毫之畏难,军令所至,生死无论。
房俊骑在马上,任凭迎面吹来的寒风如刀子一般割在脸上,身后的披风猎猎作响,胸膛之中却满是火热。
如果说之前漠北、河西两战使得右屯卫之战力震惊天下,实则距离天下第一强军还有一些差距,更多是倚靠火器之威来弥补的话,那么今次阿拉沟之战若是得胜,右屯卫将会迎来本质之变化。
往后纵然没有了火器之威,以这支军队所表现出来的精神面貌、坚韧意志、绝对服从,也必然是天下第一等的军队。
没有谁能够比经历过那样一个时代的房俊更能够了解当一支军队上下一心、令出必随,会迸发怎样强悍的战斗力。
说到底,打仗打得不仅是武器装备、后勤辎重,打得更是精神意志!
大雪之中,整个右屯卫放弃营地,钻进阿拉沟南坡山岭之中,厚厚的积雪飘飘扬扬,眨眼便将大军行进之间留下的痕迹遮掩。大军以“伍”为单位散布在整个山岭之上,各自聚在一处扎堆取暖,静待敌军来袭。
大雪纷纷扬扬,天地之间一片银白,北风席卷着雪沫在天地之间恣意飞舞,谁能想到就在这荒凉的冰天雪地之中,隐藏着汹涌澎拜的杀意?
*****
程务挺得到房俊传来的命令之时,天色已然昏暗,雪花遮天蔽云,屋子里已经掌灯。
听着斥候传递的命令,程务挺甚为头疼。
让他封锁交河城的四门勉强还能做到,毕竟房俊手持太子令符,名分大义俱在,谁若是不听令便是藐视太子、无视国法。可眼下让他凭借手上一旅兵卒去攻破安西都护府衙署,捉拿长孙明、侯莫陈燧等人,这如何做得到?
倒不是他认为攻不破都护府衙署,而是那长孙明、侯莫陈燧都是长了腿的,本就犯下弥天大罪,见到右屯卫打上门,岂能束手就擒?要么赶紧跑路远走高飞,要么负隅顽抗鱼死网破……
命令说是死活不论,可死人又有什么用?
捉住活的算是一桩功劳,可捉到几个死人全无用处,自然是白费力气。
不过命令也不违抗,程务挺也只能召集麾下兵卒,趁着大雪向着衙署行去。
到了衙署门口,让门子通秉求见长孙明,门子却说长孙参军不在衙署之内。程务挺哪里会信?长孙明在交河城中并无居所,日常起居皆在衙署之内,况且此时他们正居中调度指挥突厥人、阿拉伯人突袭右屯卫,自然要在一处商议行事。
当下程务挺也不废话,既然抓活的难如登天,那就干脆别费力气,一鼓作气杀进去,是死是活听天由命。
数百右屯卫兵卒在他挥手下令之时,悍然冲破都护府衙署正门,气势汹汹的杀了进去。
待到冲入衙署大门,迎接右屯卫兵卒的便是百余身穿革甲的家兵死士,手持刀盾戈矛,阵型严整的挡在门内。
见到这等情形,程务挺明白哪里还有半分活捉之希望?他当即下令:“冲进去,捉拿逆贼长孙明、侯莫陈随、长孙汉,死活勿论!”
人家分明已经有了防范,这个时候若是执着于抓活的,会使得兵卒心生忌惮不敢全力杀敌,那根本就是罔顾袍泽之性命。
右屯卫训练有素,天下第一强军之荣誉可不是浪得虚名,冲入门内之后面对这些家兵死士接阵抵抗,当即列成阵势,盾牌手在前、长矛手在后,余者纷纷自腰间解下震天雷,吹燃火折子便将十余枚震天雷丢入敌人阵中。
“轰轰轰”
一连串轰然炸响,大雪之中敌人残肢断臂与洁白雪花一起在空中漫卷激射,敌人严整的阵列瞬间崩溃。
右屯卫火器之威,无人可挡。
程务挺顶盔贯甲手持横刀,指挥着麾下兵卒不断向衙署之内的家兵死士进攻,一轮震天雷过后,火枪手站成一排端起火枪向着溃乱之敌人射击,“砰砰砰”炒豆一般的密集声响之中,一股股硝烟从枪管喷出,与飞舞的白雪纠缠一处、相映成趣,转瞬即被北风吹散。
敌人瞬间崩溃,丢下数十具尸体一哄而散。
再是勇猛的家兵死士,也不可能真的不怕死,面对火器之威全无抵御之力,只是一瞬间便被击溃士气,溃散自然情理之中。
程务挺知道长孙明等人既然已经做好了准备,那么无论这几人是畏罪潜逃亦或是拼死一搏,想要活捉亦无可能,索性也不急于冲进衙署内院,指挥着麾下兵卒稳扎稳打、层层推进,时而所有人集合一处攻击某一处院门,时而散开以“什”为单位剿杀溃散之敌,誓要将整座衙署清剿一空。
都护府占地不少,院落更是层层递进共分五进,尚有左右跨院若干,右屯卫兵卒组织有序、进退有距,一进一进院落挺进,一个一个院子清剿。衙署之内关陇门阀聚集起来的家兵死士足有数百人之多,却难挡右屯卫犀利而又沉稳的攻击,每当试图组织起反击之势,便会兜头盖脸遭到右屯卫的火器攻击,转瞬便崩溃四散。
战斗足足进行了一个时辰,外围院落终于被清剿赶紧,程务挺率领亲兵抵达正堂之前。
大雪之中,院中满是积雪,正堂大门紧闭。
程务挺让人押过来两个俘虏,命人给他们松绑,下令道:“汝等即刻进去,告知长孙明等人,若是束手就擒,某必不苛待,只将其绑缚长安问罪。若负隅顽抗,唯有死路一条,休怪某不留情面。”
两个俘虏唯唯诺诺,急忙上前叫门。
门后的死士见到是自己同伴,犹豫一下,将门打开。
程务挺站在正堂之外,抬头瞅了瞅灰蒙蒙的天空、肆虐飘舞的雪花,忧心忡忡。
所谓的“驱虎吞狼”之计他已然知晓,咋舌于卫鹰之大胆的同时,更加担心右屯卫能否在这等天气之下保持士气、状态。想要引诱突厥人与阿拉伯人进入阿拉沟,之后予以歼灭,就势必要全军隐藏在阿拉沟不远处的山岭之中。
这样的天气,兵卒在野外能够坚持几时?
若是敌人两天不来,这个计策自然全无用处,否则所有右屯卫的兵卒就得冻死在荒山野岭之中……
然而无论突厥人与阿拉伯人会否前往阿拉沟,都一定会派遣斥候侦查阿拉沟的情况,一旦右屯卫耐不住严寒不得不从山上撤下,行踪肯定难逃敌军之眼目。突厥人与阿拉伯人又岂会放弃那等良机?
皆是倾巢而来,右屯卫人困马乏士气低落,愈发难以抵挡……
想到这里,程务挺忽然脑中灵光一闪。
整个“驱虎吞狼”之计最为紧要之处,亦即是能够成功的关键,便在于突厥人与阿拉伯人互不统属,信息不通之下出现误会,显示突厥人进入阿拉沟,继而阿拉伯人抵达,而阿拉伯人接到的命令是“歼灭敌人”,这个敌人不仅是右屯卫,还有突厥人。
两军混战,这才能够给右屯卫争取全歼之机会。
可如果长孙明等人逃出交河城,前往突厥人亦或是阿拉伯人那里,发现已经有人假传命令,然后及时更正并且顺势而为两军包夹阿拉沟,右屯卫岂非陷入包围,插翅难飞?
想到这里,程务挺面色大变,再不复先前的好整以暇、稳扎稳打,急切下令道:“炸毁正门,攻进去!”
万一长孙明等人趁着这个机会逃走,右屯卫将会面临危机。
“喏!”
麾下兵卒得令,点燃一枚震天雷丢在正门之前,“轰”然巨响之下,正门被炸得七零八碎,木屑飞溅之中,兵卒们以盾牌护住身前,抵挡迎面射出的弓弩,悍然冲入正堂。
正堂内的死士以为右屯卫有意谈判,故而有些松懈,待到忽然之间正门被炸飞,这才想起组织反击,只匆匆射出了一轮弓弩,便被冲进来的右屯卫冲散,陷入近身肉搏。
那些门阀世家几乎家家都训练有死士,以之执行一些见不得人的任务。然而死士之训练固然极为严厉,但讲究的乃是潜行暗杀之术,当真说起两军对阵、正面硬撼,如何能够是千锤百炼的正规军对手?
用途不一样,自然性质天差地别。
只不过右屯卫这般悍然冲锋,自然难免乱了阵型,混战之中又是单兵素质更强的死士占了优势,所以右屯卫的伤亡也很大。
只是一个冲锋,盘踞在正堂之内的死士便被杀个七七八八,右屯卫留下满地尸体,三三成队朝着后堂冲了进去。
一炷香功夫之后,亲兵自正堂之内飞奔而出,来到程务挺面前,禀告道:“启禀将军,正堂、后堂之敌寇已经清剿一空,侯莫陈燧已然被擒获,长孙明与长孙汉不知所踪。”
程务挺一颗心愈发往下沉,抬脚走进正堂,道:“将侯莫陈燧带过来!”
兵卒将地上的尸体、血迹略作清理,空出一块地方,又寻来一把椅子让程务挺稍作歇息。
须臾,侯莫陈燧被带了过来。
看着眼前五花大绑、披头散发的侯莫陈燧全无之前见面时气定神闲的气度,狼狈落魄犹若丧家之犬,程务挺心底却无半点同情,反倒怒气充盈,抬脚便踹在由两个兵卒架着的侯莫陈燧腹部,“砰”的一声闷响,侯莫陈燧闷哼一声,整个人被踹的离地而起向后倒飞出两三步远,“噗通”跪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呕吐。
好半晌侯莫陈燧才缓过神儿来,弓着身子勉强将头抬起,恶狠狠道:“士可杀不可辱,有种你就……”
狠话尚未说完,一柄冰凉的横刀已经搁在脖子上,刀锋的森寒激得侯莫陈燧一个激灵,话说半截,再也说不下去。
程务挺手握刀柄,居高临下不屑一顾的看着侯莫陈燧,鄙夷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似汝这等通敌叛国、谋害袍泽之辈,亦敢称‘士’?呸!”
一口浓痰吐在侯莫陈燧脸上。
侯莫陈燧若非前线已经呕吐了一回,怕是这会儿必然给恶心得再吐出来……
程务挺将手里的刀子往前递了一下,锋锐的刀刃割破侯莫陈燧脖颈上的皮肤,一丝血迹出现,一字字道:“老子只问一次,若是汝不答或是答案不能让老子满意,老子就给你一个痛快!说,长孙明与长孙汉两人现在何处?”
侯莫陈燧浑身发抖。
他素来以为自己是不怕死的,死亡也不过就是忍一忍的事儿,只要忍过去了,没什么可怕。他见过太多悍不畏死之辈,从不觉得那就有多么伟大。
然而现在钢刀加颈,他才明白死亡之恐怖,足以摧毁一个人所有的信心与骄傲。
况且他从来也没有什么骄傲……
“别别别,我说!”
侯莫陈燧在死亡面前彻底崩溃,涕泗横流。
“半个时辰之前,长孙明已然从密道出城,赶赴阿拉伯人驻地通知其即刻进攻右屯卫,至于长孙汉之下落吾亦不知,他并不知衙署之内密道入口,大抵是你们攻进来时躲在某处……”
侯莫陈燧交待得很是老实,根本未用程务挺动刑逼供:“汝等来此之前,长孙参军便已经由密道出了交河城。”
虽然早有预料长孙明与侯莫陈燧很可能逃出交河城,可是眼下得知准信儿,程务挺依旧忧心如焚。
整个“驱虎吞狼”之计本就算不上精妙,利用得只是一个眼下的大趋势打个时间差,关键之处在于突厥人与阿拉伯人的信息不畅。
若是长孙明由交河城逃离,无论去了突厥人亦或是阿拉伯人那边,都会立即识破整个计策。
到时候非但右屯卫所有谋算彻底落空,甚至还会被长孙明反过来利用……
程务挺追问道:“密道入口在何处,可知长孙明欲去何处?”
侯莫陈燧已经彻底任命,只求莫要在死之前遭受一番痛不欲生的酷刑,颓然道:“入口就在后堂签押房中,长孙明预计由于突厥人与阿拉伯人互不统属,很有可能在配合方面出现意外,所以出城前往阿拉伯人驻扎的白水镇,亲自统领阿拉伯人。”
程务挺大吃一惊:“阿拉伯人怎会在白水镇?”
白水镇扼守天山南北交通之要道,平素驻有一旅安西军,怎地居然被阿拉伯人神不知鬼不觉的攻占,整个西域却毫无所觉?
侯莫陈燧坦然道:“白水镇守将乃是长孙家子弟,已经将城防移交给阿拉伯人……”
话音未落,暴怒的程务挺已然一脚踢出,正中侯莫陈燧前胸,将他踢得倒飞出去撞在一根柱子上,“砰”的一声响,屋顶房梁之上的灰尘扑簌簌落下。侯莫陈燧被踢得整个人蜷成一团,张口喷出一口鲜血,有出气无进气。
程务挺拎着横刀就要上前将起斩杀,所幸被左右亲兵死死保住,如此人证,断然不能这般轻易便一刀杀了。
可程务挺怒不可遏,戟指怒骂道:“真真时一群贼子!多少儿郎在碎叶镇、在弓月城与贼寇作战,舍生忘死奋不顾身,陷身于敌阵之中尸骨无全,埋骨西域魂魄不得归于乡梓!尔等却在背后将他们用命来守卫的江山拱手送于贼寇,仅只是为了你们心底那龌蹉不堪之利益!到底是谁给尔等的胆子?尔等眼中到底还有没有半分家国之念?整天吹嘘什么门阀世家、簪缨之族,在吾看来,简直寡廉鲜耻、丧心病狂!等着吧,这件事传出去,尔等引以为傲的家族定将成为天下人口诛笔伐之对象,吏笔如刀,定将尔等这般卖国贼载于史册之上,将尔等之事迹播于天下,让尔等这些门阀、蠹虫,世世代代遭受汉家儿郎之唾弃!”
周围右屯卫兵卒看着程务挺怒气勃发、戟指喝骂,想到安西军之视死如归,想到右屯卫遭受之凶险,纷纷同仇敌忾,向着侯莫陈燧怒目而视。
侯莫陈燧躺在地上,面如死灰。
家族一直时他们心中最大的荣耀,他们一切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家族之强盛,为了后代子孙能够庇护于家族羽翼之下,有更好的起步、更好的助力,然后一代一代反哺家族,世世昌盛,誉满天下。
然而如今谋划之事一旦被天下人知悉,简直不敢想象家族会如何遭受万众唾骂。
最为要命的是,家族中那些素来被艳羡、崇拜的世家子弟,将会陡然成为人人唾弃的乱臣贼子、卖国恶贼,颜面扫地、千夫所指!
而且这样的骂名将会被载入史册之上,代代流传……
这一刻,侯莫陈燧心中满是悔恨。
然而程务挺不再与他多说,当即点齐自己的亲兵部曲,铁青着脸道:“即刻找到密道入口,顺着密道前往白水镇方向,务必要在长孙明抵达白水镇之前将其截住。记住了,就算是冲尽阿拉伯人的营地之中,亦要将长孙明的人头给吾带回来!”
“喏!”
他的亲兵并不知道所谓的“驱虎吞狼”之计,更不清楚长孙明一旦抵达阿拉伯人营地之中意味着什么,不过见到程务挺这般怒气勃发、郑重其事,便知道此行任务之艰巨。
当即不再多问,二十多人检查一遍身上装备,而后齐齐赶往后堂签押房,撬开地上的青砖寻到密道入口,便鱼贯而入。
……
待到亲兵离去,其余兵卒将侯莫陈燧看押起来,程务挺才想起尚有一个长孙汉藏身于衙署之中,不知所踪。
不过眼下衙署里里外外都已被右屯卫控制,各处通道皆已封锁,就连围墙里外都看管起来,这人又不知衙署内密道入口,难道还能上天入地不成?
“来人,给老子一寸一寸的搜,定要将长孙汉那个奸贼给老子搜出来!”
程务挺咬牙切齿,挥手下令。
这长孙汉更是名副其实的“汉奸”,这贼人充当阿拉伯人的向导,一路引着阿拉伯人攻入西域,若非薛仁贵在碎叶镇上演了一出“水淹敌军”的漂亮戏码,一举歼灭了阿拉伯人最为精锐的“阿拉之剑”,使得长孙汉逃出生天之后也不敢返回阿拉伯人那边,说不定此刻熟知安西军于各地布置的长孙汉已经带领阿拉伯人长驱直入攻城掠地,不知多少安西军将士阵亡在其手上!
这等叛国奸贼,纵然千刀万剐、碎尸万段都难赎其罪,程务挺又岂能任由其逃出生天?
绝地三尺也得给他挖出来!
麾下兵卒得令,开始里里外外逐分逐寸的搜索起来,不过是一盏茶的功夫,甚至就连城中屯驻的一旅安西军都尚未得知衙署被攻陷、前来过问,长孙汉便已经被找到。
都护府虽然占地极广,可是这寒冬腊月的能够藏身之处也就那么多,结果一个兵卒路过跨院廊下之时,见到一条大黄狗在雪地里瑟瑟发抖,眼巴巴的瞅着自己的狗窝却怎么也不肯进去,顿时心生怀疑。
等到凑近狗窝一看,登时乐了,一伸手便将蓬头垢面一脸狗屎味儿的长孙汉就揪了出来……
程务挺看着被兵卒扭送到面前蓬头垢面一身狗毛的长孙汉,即便心里气得火起,也忍不住笑了。
这时候有兵卒从外头跑进来,禀告道:“启禀将军,交河城守将率军前来,已经封锁了衙署各门,让将军出去给个交待。”
程务挺颔首,下令道:“全军前往前院集合,待吾出去会一会这位守将,再做计较。”
他倒是不怕这位交河城守将攻进来。
先前自己前来封锁四门之时,这位守将避而不见,既未支持,亦未反对。待到长孙明已经打算逃遁,将所有家兵死士都猬集在衙署之内,却并未将城内守军调来,就可知这守将与长孙明等人不是一路。
这到也正常,以李孝恭的地位、手段,纵然没法清剿长孙明等人,但是在城内争取一个守将的位置来确保自己的安全,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身边兵卒询问:“此人如何处置?”
程务挺狞笑一声,道:“将他下巴卸了,免得咬舌自尽,然后把能够想到的刑罚都使上一遍,只要确保他的性命无虞,其余随意,好生招待这位阿拉伯人入寇西域的大功臣!”
“喏!”
兵卒很是兴奋。
任何一个人心中都有隐藏着的邪恶,只不过绝大多数时候这些邪恶被死死的压制,难以宣泄。
眼下有了这样一个正当的理由,面对的又是一个通敌叛国的奸贼,无论怎样做也全无心理负担,岂能不兴奋?
长孙汉却魂飞魄散,奋力挣扎,疾声道:“程将军,手下留情!你想知道什么,在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程务挺咬牙道:“放心,让他们先给长孙先生松一松筋骨,待会儿吾自会回来询问。不过倒也不必知无不言,只要你骨头够硬,老子还特么敬佩你是条汉子!”
言罢,不理会一脸绝望的长孙汉,大步向着前院正门走去。
出了正堂,雪花迎面打来,令程务挺精神一振,耳边传来长孙汉撕心裂肺的惨嚎,心情陡然一松,深吸口气,走向正门。
虽然交河城守将大抵不是与关陇门阀一路,可到底是敌是友,却也不好说……
衙署门前,一旅安西军阵容整备伫立于风雪之中,刀出鞘、箭上弦,虎视眈眈的将大门包围。
程务挺自正门走出,站在石阶上,居高临下的看着面前这一旅兵卒,开口道:“不知那位是游将军?”
门前一众兵卒之中,一人排众而出,顶盔贯甲,二十余岁的年纪,面目英朗,抱拳道:“在下安西军偏将游堃,敢问程将军率军围攻衙署破门而入,所谓何事?”
只听这文绉绉的询问,程务挺便放心一半,知道对方不会与自己作对……
抱拳还礼道:“越国公知悉交河城内有人里通外敌、卖国求荣,故而命在下前来封锁四门,以免右屯卫之行踪泄露出去,结果还是被人将消息泄露给突厥人与阿拉伯人。安西军参军长孙明与交河城守将侯莫陈燧更将白水镇拱手送给孤军深入潜行而至的阿拉伯军队,以之为落脚之处,以便突袭右屯卫……在下率军围攻衙署,长孙明畏罪潜逃,侯莫陈燧已然落网对其所犯之罪行供认不讳,长孙汉尚在审讯之中……事发紧急,为了确保消息不至走漏,故而不曾前往游将军处报备,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游堃以及他身后的兵卒闻言,登时一片哗然。
谁能想到就在这交河城中,都护府、安西军的高层居然里通外国、将右屯卫的消息泄露给敌军,更有甚者,居然将白水镇拱手送于阿拉伯人,为的就是置右屯卫于死地……
谁都知道右屯卫刚刚打完河西之战,人困马乏之下未曾有半分休整便开赴西域,为的就是支援安西军,结果却是安西军的高层将右屯卫给出卖了,难道这些高层就没想过一旦右屯卫全军覆没,尚在弓月城一线苦苦支撑的安西军没有支援,该当如何收场?
简直禽兽不如!
都是安西军的一分子,发现自己人当中居然有这等奸贼,自然泛起同仇敌忾之心。
游堃却紧蹙眉头,沉声道:“若当真如此,此等恶贼尽皆该杀!不过吾亦不能只凭程将军一面之词便信以为真。衙署乃是都护府、安西军之中枢所在,如今被程将军攻破,若没有十足之证据,非但程将军难逃责罚,吾亦难脱干系。”
程务挺道:“长孙明畏罪潜逃,不过侯莫陈燧、长孙汉之流尽皆擒获,游将军不妨入内亲自审讯一番。”
游堃略一沉吟,欣然道:“如此甚好。”
回头叮嘱麾下兵卒:“尔等在此等候,不可鲁莽冲动。”
左右亲兵顿时急道:“将军三思,您若入内,万一有个闪失……”
衙署之内尽是右屯卫兵卒,若当真意图不轨,游堃岂非送入虎口?
游堃却摇头道:“越国公麾下,皆是光明磊落之辈,焉能行下那等龌蹉伎俩?尔等放心,吾去去就来。”
当下不顾亲兵之劝阻,与程务挺一同走入大门,进了衙署之内。
两人踩着大雪,游堃左右张望,随口说道:“吾出身广平,自幼见惯严冬,但是来到西域之前,从未想过西域之冬天,居然比广平酷寒十倍不止。”
程务挺心中一动,问道:“广平游氏?”
游堃看了程务挺一眼,含笑道:“正是。”
程务挺恍然。
广平游氏虽然身在河北,但是却一直与关中联系紧密,族中世代簪缨,能人志士层出不穷,显赫一方。
当然,最重要的是河间郡王、安西大都护李孝恭的夫人游氏,便是出身广平游氏,广平游氏乃是李孝恭之妻族。
李孝恭敢于孤身离开交河城,将阖城上下尽皆丢给长孙明等人,自然便是因为交河城内之驻军乃是他的亲信嫡系,无论何等情况,整个交河城都牢牢在其掌控之下。
程务挺颔首,道:“失敬,失敬。”
游堃笑道:“不敢,不敢。”
既然是李孝恭的妻族,又被安置在交河城,自然是心腹之中的心腹。而李孝恭与房俊的关系更是天下皆知,不仅是忘年之交,更有诸多利益纠葛,单单江南船厂每年创造的利润便是一个天文数字。
甚为李孝恭之心腹,对待右屯卫的态度那还用说?
一瞬间,程务挺心中所有猜忌尽去……
进了正门,一阵一阵的惨呼声便萦绕耳旁,即便风雪肆虐,却也不能阻隔。游堃看了程务挺一眼,以目光询问,程务挺笑道:“手下都是些粗坯,不会办精细活儿,糙得狠。”
游堃呵呵一笑,不以为意,略微点头,随在程务挺身后步入正堂。
才一进正堂,游堃便吓了一跳。
只见堂上正中的地方,一根绳索自梁上垂下,将一个浑身精赤之人双手缚住吊在那里,唯有脚尖堪堪点地。这人浑身鲜血横流,皮开肉绽,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完整的皮肉,几乎不成人形。
鲜血依旧滴答滴答,脚下形成一汪血泊,若非时不时的自嗓子里哼哼两声,几乎不敢让人相信还活着……
程务挺眼皮也跳了跳,瞪了周围的兵卒一眼。
让你们你弄死就行,你们还真就不弄死就行?审讯这种事那是讲究技巧的,一味的耍狠有个屁用?
真真是一群废物!
他扯着脸,冷声问道:“交待了没有?”
“招了招了!”
一旁的兵卒赶紧拿着一份口供上前,道:“老老实实都招认了,还签字画押摁了手印儿。”
程务挺将口供接过,仔细看了一遍,递给一旁的游堃,叹息道:“罪大恶极啊,便是千刀万剐亦不为过。”
游堃接过口供,看了几眼,便紧蹙眉头。
这长孙汉不仅将此番受到家族委派引领阿拉伯人入寇西域之事前前后后交待的清楚,供认不讳,甚至将之前曾经受到长孙冲指使,前往突厥以十车精铁为代价请求突厥狼骑偷袭神机营的事情都交待出来……
这份口供递交至朝廷,可想而知将会掀起怎样的滔天巨浪。
略作沉吟,游堃捏着口供,对程务挺道:“此事干系重大,虽然牵扯到右屯卫,可说到底乃是发生在安西都护府内部,吾家郡王责无旁贷。这份口供不妨等到郡王回城之后,交由郡王处置,不知程将军意下如何?”
一般来说,这话有些不讲理。
固然是发生在安西都护府内部,可长孙明等人意欲谋害的乃是右屯卫、是房俊,却让李孝恭将人证口供压下,这让房俊如何看?
不过以房俊与李孝恭的关系,这件事却势必要在递回京师之前进行一番沟通,毕竟如同游堃所言,此事甚为安西大都护的李孝恭干系重大,其中有多少牵扯李孝恭之处,会牵扯多深,甚至导致什么样的后果、什么样的损失,都要精细的计较一番。
所以程务挺只是沉吟少顷,便颔首道:“只不过此事吾不能做主,要回禀大帅之后,依令行事。”
游堃欣然道:“这是自然,眼下吾家郡王不在交河城,吾等自然以越国公为尊,但有所令,不敢违逆。”
这话已经展示了自己的态度:与房俊是一家人,咱们同气连枝,右屯卫之事便是他游堃之事,无论如何,交河城都在咱们的控制之下……
程务挺心底长长吁出口气,只要交河城稳若泰山,整个西域就不会乱。
之前游堃对于长孙明等人听之任之、视如不见,更多是李孝恭有所交待,不敢贸然行动导致整个西域混乱,毕竟无凭无据的情况之下,谁也不能将关陇门阀如何。眼下有了人证口供,自然大为不同,关陇贵族再是豪横,这般明目张胆的勾连外敌,朝野上下谁也不能接受。
通敌叛国这等罪名,一旦传扬出去,关陇门阀将会被钉在耻辱柱上,世世代代遭受唾弃。
所以游堃此刻才会如此清晰的表态。
至于阿拉沟之战,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
一个时辰之前。
都护府衙署之中,长孙明饮着茶水,琢磨着自己谋算的计划,一环一环一扣一扣都推敲了一遍,却发觉以往天衣无缝的计划,此刻推敲起来却诸多破绽,似乎到处都是漏洞。
最为重要的便是房俊这忽如其来的封锁交河城这一手,其背后之用意着实令人越想越惊骇。
他当真仅只是为了防止右屯卫之行踪信息从交河城外泄?
关陇门阀盘踞西域多年,上上下下各方渗透,盘根错节底蕴极深,似房俊这等人物,岂能单纯的以为封锁了交河城的四门,便将关陇门阀的势力困在城中,无法向外传递?
亦或是深藏着图谋,知悉自己这边的谋算之后故意打草惊蛇,迫使自己急早发动?
若果真如此,说不定此刻右屯卫根本并未待在阿拉沟,而是已经针对突厥人即将发动的突袭展开了行动。
一旦突厥人未能如预想那般歼灭右屯卫、刺杀房俊,甚至阿拉伯人亦因为右屯卫早有防范而未竟全功,那么到时候逃出生天的右屯卫不可能不俘虏突厥人甚至阿拉伯人,将有大把的俘虏会指认他长孙明,指认关陇门阀在背后的谋算……
这是绝对不容许出现的。
之前种种蛛丝马迹只是猜测,纵然关陇贵族要为此负责,也不至于落入极端之境地。可一旦有了突厥人乃至于阿拉伯人的供词,甚至双方来往之书信被右屯卫缴获,那么关陇门阀面临的将会是灭顶之灾。
到那个时候,没人能够压制李二陛下的怒火,也没有能够压制天下的汹汹舆情,即便面临着江山动荡之风险,也势必要将关陇门阀治罪。
最为严重的是,此事一旦坐实,吏笔如刀,关陇门阀将会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千秋万代承受天下人的唾骂,子子孙孙生生世世都要背负一个“叛国”“内奸”之骂名……
想到这里,长孙明哪里还坐得住?
一边埋怨着长安城中家族居然给于这样一个愚蠢之任务,一边将自己的亲兵部曲都召集过来,不过想了想,又将大部分人斥退。
人数太多,目标太大,谁知道这衙署之中到底又没有李孝恭安插的眼线?万一得知自己从密道离开,衔尾追杀,那可就麻烦了。
为了不引人注目,长孙明只带了两个心腹,简单备了一些清水干粮,便打开签押房中的密道入口钻了进去。
……
茫茫风雪之中,长孙明带着两个心腹向着白水镇方向疾行。
他并不太担心突厥人那边,突厥与大唐对抗多年,彼此知根知底,纵然局势有变也会有从容之能力予以应变,至多也不过是沿着山口返回博格达山以北,一击不中远遁千里,右屯卫根本没奈何。
但阿拉伯人不同。
这些胡人对于西域腹心之地缺乏认知,尤其是白水镇位于南北天下交通枢纽,路况地势极其复杂,看似到处都是路,实则每一条路都不一定能够顺畅返回西边,一旦钻进右屯卫之包围,插翅难逃。
他现在愈发觉得家族引诱阿拉伯人入寇西域是一件大错特错之事,先是长孙濬死于这条路上,后是长孙汉误中薛仁贵之计策导致阿拉伯人损兵折将对长孙家怨声载道,如今又留下这样一桩极有可能导致关陇门阀彻底成为“卖国贼”的骑兵……
北风呼号,雪花如席。
没膝的积雪使得行进间异常费力,极大的消耗体力。长孙明自认体力不错,但是每行走一个时辰都要寻找一个背风之地歇息一番,喝一些水补充体力。这般且歇且行,降至申时时分天色已然全部黑下去,尚且距离白水镇有数十里之遥。
长孙明瞅了瞅天色,觉得双腿酸软,喘息几声,道:“寻一处地方歇一歇吧,吃些东西补充体力。”
“喏!”
两个心腹也累得够呛,在黑夜里又走了一段,便见到前方不远处有一块突兀的岩石,北边呈半月状,有一个凹陷,乃是绝佳的背风之处。
“参军,那处如何?”
“也好,歇息一下便继续赶路。”
“喏!”
三人加快脚步抵达岩石处,顿在凹陷之中,发现果然是一个绝佳的背风之地。
其中一个心腹拿出清水和食物,晃了晃水囊,道:“出来的时候紧急,未曾寻到酒水,这清水已经冻成冰块了。待吾去寻一些枯枝生堆篝火将冰烤化,也好取暖。”
长孙明抬眼看了看四周漆黑的夜色,目光所及之处尽是鹅毛一般的雪花纷纷扬扬,心想这等时候也不必担心泄露行藏,而且若无清水饮用,嗓子都快冒烟儿了,吃地上的冰雪又容易患病,便颔首应允。
那人出去转了大半天,好不容易寻了一些枯枝干草,堆在地上拢成一堆,吹燃火折子将其点燃。
橘黄色的火光亮起,使得这处山石凹陷之处温度也提升起来,固然头顶大雪依旧簌簌落下,却着实暖和了许多。
长孙明将水囊放在火上烤着,觉得脚下有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伸脚提了一下,非但未能踢动,反而将脚踢得生疼,不由吩咐道:“雪下边有东西,汝二人将其挪走。”
总共就这么大的地方,挤了三个人已经到了极限,接过脚底下有东西疙疙绊绊,着实烦人。
一个心腹便起身,先将积雪用戴着厚厚手套的手扒拉开,便见到学下面露出一片衣角,看上去似是安西军的军服……
三人都看得真切,瞬间一愣。
长孙明旋即面色大变,将水囊丢在一旁,三人一起将积雪扒拉开,便见到雪下面埋着一个人,火光照在铁青冷硬的脸上,那一蓬大胡子使得其中一个心腹打了个寒颤,失声道:“这是侯莫陈将军身边的亲兵!”
“灭火!”
长孙明一颗心瞬间揪起,一股不详的预感袭上心头,赶紧用雪将篝火湮灭,这处岩石凹陷之处顿时陷入黑暗。
长孙明吩咐道:“搜一搜他身上,看看是否有书信印鉴!”
既然是侯莫陈的亲兵,自然是之前侯莫陈派去跟阿拉伯人接洽的那一拨,这人死在这里甚为蹊跷,如果书信印鉴全部丢失……
一个心腹奓着胆子凑到近前,将手伸向尸体胸前。
这等天气纵然石头都给冻裂了,这尸体自然坚硬如石、寒冷如冰,手掌在冷硬的尸体胸前摸索,令人毛骨悚然。
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搜了一遍,那心腹道:“什么都没有!”
长孙明一颗心登时沉下去,既然这人死在前往白水镇的半途,且身上的书信印鉴尽皆丢失,很显然阿拉伯人的行踪已然败露。
他哪里还敢停留?
当即起身道:“即刻赶往白水镇!”
最害怕的便是阿拉伯人的行踪败露,然后遭遇右屯卫的突袭,接过怕什么来什么,还真就是阿拉伯人这边出了岔子……
两个心腹当即将水囊带上,又将食物背负在身上,其中一人抬脚走出岩石凹陷之处,忽闻轻微的“嘣”的一声,与耳畔的风声与扑面而来的雪花一起传来,紧接着,一支弩箭穿越风雪在黑暗之中陡然出现,闪着一道黑光便直直的钉进那人的胸膛。
那人惨叫一声,仰天跌倒。
……
从白水镇出来,卫鹰回头看了一眼屹立于风雪之中的关隘,便加快脚步带着同伴走进风雪之中。
阿拉伯人此去阿拉沟,无论何等情形,他若是跟随在侧都势必难有一个好下场。他自然不怕死,可是这般死法却全无价值。还是应当赶紧回到阿拉沟面见房俊,将形势述说一番,然后与袍泽一起战斗。
天色渐渐黑下去,风雪愈发肆虐。
走了块两个时辰,两人有些吃不消,这等雪地里长途跋涉最是消耗体力。
卫鹰看了看天色,琢磨着阿拉伯人不可能即刻拔营出发,自己的时间应该还算是充裕,便提议道:“记得先前那处岩石么?的确是个背风的好地方,咱们就去那边!”
同伴明显有些抵触,小声道:“可那里还有死人呢……”
卫鹰瞪他一眼,嘲笑道:“咱们见过的死人还少了?那大胡子活着的时候咱们尚且不怕,难不成变成鬼就长能耐了?当真成了鬼,老子一刀再送他去投胎!”
同伴不敢多说,两人便在风雪之中抹黑深一脚浅一脚,向着记忆之中那块突兀的岩石走去。
结果距离那岩石还有一段距离,便见到一蓬火光自岩石之后的凹陷之处亮起……
两人赶紧顿在雪地之中,互视一眼,面面相觑。
卫鹰奇道:“这个时候怎还会有人连夜赶路,且走这条路?”
同伴道:“咱们该不会又撞上一条大鱼吧……”
卫鹰顿在雪地里,厚厚的积雪将他整个身形遮掩,不虞被远处的人察觉。
此处地点处于自东向西前往白水镇的唯一道路,由此一直向东便是交河城、高昌城,折而向南则可前往阿拉沟,往北便是莽莽博格达山。
阿拉沟那边不可能前往白水镇,因为一旦被阿拉伯人发现便会打草惊蛇,那就只能是交河城的人。
可是交河城那边已经派出了一波人前往白水镇,为何如此短的时间内又派出第二波?
唯一的解释,便是局势出现了变化。
无论是何等变化,都会影响自己的计划……
卫鹰紧张起来,握了握手中的刀,将背上的弩取了下来,黑暗之中摸索着检查了一遍弓弦,取出弩箭装填,低声吩咐身边的同伴:“这些人必然是前往白水镇,有可能破坏咱们的计划,伺机斩杀!”
“喏!”
同伴应了一声,也取出弩机。
忽然,前方岩石凹陷之中隐隐传出一声惊呼,继而篝火被扑灭。
卫鹰心中一紧,道:“我们被发现了!冲上去!”
言罢,整个人从雪地里弹起,身形矫健犹如雪豹一般向着岩石那边窜了过去,同伴紧随其后,且微微在其左后方,两人一前一后、角度错开,避免遭遇暗算之时一同遭受打击。
卫鹰身形敏捷,风雪遮掩了他的脚步声,快速来到岩石前,尚未等他冲进去,便陡然见到一个身影从岩石凹陷之处窜出来,差点迎面撞上,卫鹰反应迅捷,猛地向一旁跃起倒在雪地之中,同时手中弩机抬起,扣动扳机。
“嘣”的一声弓弦震响,弩箭飞快射出,正中那人前胸。
那人闷哼一声仰天跌倒,身后又窜出两个人,卫鹰丢掉弩机,反手将横刀抽出之时,身后同伴的弩箭也发射,射中其中一人。
卫鹰身子刚刚倒在雪地上,便腰腹发力,整个人弹簧一般跳起,两个箭步冲到近前,手里横刀举起,狠狠斩下,正中最后一人脖颈。
手中感觉一顿,一股鲜血飙出,最后那人惨呼一声重重摔倒在地。兔起鹘落之间,三人尽遭斩杀。
卫鹰身形不停,预防敌人还有同伙,横刀挡在身前冲进岩石凹陷之中,隐约见到地上还有一个人,扑上去狠狠一刀斩下。
“当啷”一声响,也不知是劈中了石头还是什么,巨大的反震之力震得卫鹰手臂发麻,户口都震裂开来,横刀再也握不住,脱手飞出。
身后同伴这时也赶到,见此情景毫不迟疑,一个箭步跃起,双手握刀在此斩向地上那人。
“当啷”
这回不仅响声更加清脆,且百炼横刀居然硬生生从中震断,那同伴惨哼一声跌倒在地,半边身子都被震麻了。
两人急促呼吸,却没有迎来预想中的反击,那躺在地上的人形依旧一动不动……
耳畔除了风声以及两人急促的喘息声,再无其余声音。
卫鹰这才起身,小心翼翼的上前走了两步,见那人形依旧不动,便大着胆子逃出火折子吹燃,凑近了接着火光一看……
卫鹰:“!”
娘咧!
居然是这个死鬼……
害得老子差点手臂都给震断了。
那同伴也见到了原来是早已死去多时的大胡子尸体,长长吐出一口气,怪不得这么硬连横刀都给震断了,早就冻得坚如磐石。
两人起身,将三体新鲜尸体拖进岩石凹陷,与大胡子并排放在一处,燃着火折子凑近了仔细查看,自然是不认得的,便又将几具尸体彻底搜了一遍。除了一些铜钱之外,搜到其中一具尸体的时候,卫鹰从其怀中摸出一个锦绣的荷包,里边有一个冷硬的东西,打开荷包将其取出,居然是一方印鉴,凑到火折子下细看,上边刻文是“安西录事参军”五字。
卫鹰惊诧道:“娘咧!这人该不会是安西军录事参军长孙明吧?”
同伴也凑上前细看,颔首道:“十之八九!”
卫鹰惊喜道:“这可是一条大鱼啊!”
显而易见,眼下交河城已然被封锁四门,身为安西军高层的长孙明却偷偷潜出交河城前往白水镇,其用意已然昭然若揭。固然并无实质证据证明长孙明与潜行至白水镇的阿拉伯人有勾结,但是只需阿拉沟一战获胜,自然可以缴获很多俘虏,其中未必便没有人指证长孙明。
只要证明长孙明通敌叛国、甚至将白水镇拱手送给敌寇,那么他截杀长孙明便是大功一件。
当然,眼下尚未有能够证明长孙明通敌叛国的罪证,那么就还是安西军的录事参军,若是这个时候传扬出去,他卫鹰便是残杀上官的死罪……
为了防止再次出现有人到此背风挡雪却偶然发现尸体的情况发生,两人将四具尸体拖到岩石的另一面,用雪掩埋起来。
而后卫鹰叮嘱道:“此事暂且不可外传,待到回去之后只禀报于二郎知晓。”
那同伴也知道轻重,颔首道:“你做主便是。”
“走吧,咱们赶紧回去,若是赶得及,还能杀几个阿拉伯狗崽子!”
两人将现场拾掇一番,消除痕迹,其实未必用得着如此,纷纷扬扬的大雪只一会儿功夫便将一切痕迹遮掩……
两人简单的喝了几口烈酒,便相互扶持着蹚着厚厚的积雪返回阿拉沟右屯卫营地。
*****
阿拉沟狭窄却并不曲折,沟壑深邃,夏日里有河流自沟底传流,寒冬腊月早已冰封。
两侧山岭并不陡峭,长满了松树杉树等高大树木,冬日里树叶落尽,枝桠挺拔直冲云霄,挂满了冰雪,望之愈发雄伟。
北风席卷雪花在天地间恣无忌惮的游荡,好在此处乃是北坡背风面,固然大雪纷纷,可毕竟没有肆虐的北风。
即便如此,一个人置身此间,依旧寒冷难耐。
两万余人便散布在着并不陡峭的山坡上,山坡背面便是阿拉沟,大家潜藏此处,十数人围成一堆相互倚靠保暖,却依旧冻得瑟瑟发抖、面青唇白。
严寒酷署,最是难耐。
这等气温之下,身体的热量飞快流失,又不能生活取暖、煮水饮用,才只是半夜的时候,便有数人冻得昏迷。
随军郎中以冷姜汤灌之,再辅以各种手法,却不能将每一个兵卒都救活回来。
房俊披着大氅,坐在一颗高大的云杉树下,看着随军郎中忙碌的在山坡上奔来走去,询问身边的裴行俭:“现在什么时辰?”
裴行俭道:“已经过了子时。”
房俊面容阴沉,颔首不语。
无论是白水镇亦或是突厥人藏身之处,距离阿拉沟不过百余里,即便天降大雪道路难行,可急行军也只需四五个时辰,且这两股敌军皆是骑兵,走起来更快。
如果计划奏效,突厥人得到交河城送抵的信息即刻出发,那么最迟也应该在子时左右抵达。
阿拉伯人距离更近,到得应该更早。
房俊抬头望着莽莽夜色雪花飞舞,心里琢磨着敌军到底来没来,若是来了,此刻又置身何处,何时发动攻击。
若是出现偏差,敌军没来或者今夜不发动攻击,那么自己麾下这些兵卒就得要在这冰天雪地里苦熬一宿,不知多少人被活活冻死。
却也不敢下山返回营地,因为敌人随时都能抵达。
若是身在营地之中,以阿拉沟的地形只能承受敌军骑兵的突袭,连逃跑都办不到,必是全军覆没之结局……真真是两难之局面。
房俊便愈是咬牙切齿,卫鹰这个混账,居然胆敢自作主张将大军陷入如此之险地,待到这厮回来,老子非得扒了他的皮!
远处,一个斥候在雪地里飞快的跑过来,到了房俊面前,单膝下跪在雪地里,喘着气道:“启禀大帅,阿拉沟外发现了敌军之斥候!”
“呼啦”一下,房俊以及左右将校尽皆站起。
房俊急声问道:“是突厥人还是阿拉伯人?”
若是突厥人先来,阿拉伯人随后抵达,计策就算是成了,回头必给卫鹰记一大功;若是阿拉伯人先来,突厥人后至,那么以突厥人的狡猾,必然意识到事情不妙,很可能即刻远遁,那就等卫鹰回来扒了他的皮!
斥候摇头道:“距离太远,吾等不敢靠近以免被敌人察觉,故而看不真切。”
房俊颔首道:“无妨,再探再报!”
“喏!”
斥候起身快速离去。
房俊回身对裴行俭等人道:“召集兵卒,准备作战!”
“喏!”
左右将校赶紧带着各自的亲兵部曲分散开,前往各自军伍之中组织兵卒准备作战,一时间,整片山坡上积雪浮动、人影幢幢,悄无声息之中已然是杀意弥漫!
两万人蹲在雪地之中都快冻僵,无比热切的希望敌军能够赶紧到达,好热火朝天的打上一仗,哪怕沙场阵亡,也比在这里冻死好得多……
故而闻听准备作战,登时士气高涨。
待到准备完毕,两万人尽皆潜藏在山坡上,借助树木、岩石、积雪之掩护,消无声息的注视着山下沟壑之中的营帐。
营帐的旗杆上悬挂着几盏风灯,在寒风大雪之中摇曳不停,透着一点点橘黄色的光晕。
天地一片萧杀。
*****
阿拉沟外,五千突厥骑兵顶风冒雪而至,到了沟口之处,全军暂且停驻,阿史那贺鲁坐在马背之上,任凭风雪扑面而来,仔细听取斥候不断传回的消息。
“唐军屯驻于沟内,军营连绵。”
“有唐军斥候出现左右,或许已发现吾军之踪迹!”
“唐军营地之内悄无声息,唯有卫队巡逻警戒。”
……
一道道消息传回,沟内的形势已经尽在阿史那贺鲁掌握之中。
阿史那贺鲁摸着下巴的胡子,眯着眼有些疑神疑鬼。
看样子右屯卫对于突厥人的到来毫不知情,居然还大摇大摆的将营地放在阿拉沟中躲避风雪。可为何这等一切顺利的态势,却总让他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觉得事情太过顺利往往不是什么好事儿?
若是别的军队也就罢了,阿史那贺鲁不放在眼中,可这是右屯卫啊!兵出白道覆亡薛延陀,大斗拔谷击溃吐谷浑,功勋赫赫威震天下,面对这样一支当世强军,谁敢轻言必胜?
更不敢有一丝一毫的疏忽大意。
他身旁的吐迷度勒马往前凑了凑,说道:“看来右屯卫对吾等之前来毫无所觉,不过兵贵神速,若是拖延下去,定然被右屯卫斥候察觉。若是右屯卫有所准备,以其火器之威力,纵然将军能够将其歼灭,却也要付出极大之代价,回去之后,不好向汗王交待……”
这句话登时说到阿史那贺鲁心坎儿里,使得他眉毛一下子扬起。
他虽然是突厥大将,却是前任可汗欲谷设的嫡系。乙毗射匮联络突厥各部废黜欲谷设,自立为突厥可汗,欲将欲谷设斩尽杀绝。欲谷设一路逃遁之吐火罗,得到安西军之支持方才立柱跟脚。
而阿史那贺鲁则落入乙毗射匮可汗手中,欲杀之。后来幸得多位部族首领联名担保,方才保住性命,且被委任为突厥将军,执掌大军。
他自然知道乙毗射匮对他的戒心从未消除半分,而由于他投靠乙毗射匮可汗,使得欲谷设视其为叛徒,亦欲杀之。
弄得里外不是人……
如果他当真在这阿拉沟损兵折将,一直亟待抓住他把柄之后将他置于死地的乙毗射匮可汗岂能放过这样的罪名?
要知道,他麾下可都是当今突厥最为精锐之勇士!
吐迷度的一句话,立即将他点醒。
他固然打着借助此战消耗这些终于乙毗射匮可汗的力量,却也不敢当真折损太大,否则定有杀身之祸……
他满含感激的看着吐迷度,道:“是吾优柔寡断了!多谢可汗好意,吾心中领受,他日必有回报。今次便由可汗扼守沟口为吾殿后,看吾率领儿郎冲杀进去,立下不世之功业!”
吐迷度在马背上使劲儿拍拍胸口,一脸慷慨之色:“将军放心,但凡尚有一个回纥人在,必保后阵万无一失!”
阿史那贺鲁哈哈大笑,满怀壮志,高高举起弯刀,大声道:“儿郎们,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咱们眼前便是唐军威名赫赫的右屯卫,只需将其一鼓击溃,天下第一强军的荣誉便是咱们的!吾只问你们,可敢随吾冲锋陷阵,死不旋踵?”
突厥人未必有多么不怕死,却各个极易受到鼓动进而热血沸腾,冲动之下根本不考虑太多,因为脑子明显不够用。
听闻阿史那贺鲁极具煽动性的言辞,身后突厥骑兵一个两个兴奋得满脸通红、热血激荡,大呼道:“杀!杀!杀!”
声震四野。
阿史那贺鲁大吼一声:“冲锋!”
一夹马腹,胯下战马长嘶一声,四蹄翻腾,向着前方的阿拉沟冲去。
数千突厥骑兵鼓噪尖叫,号角声呜呜作响,追随着阿史那贺鲁身后发起冲锋,一时间万马奔腾、天地色变,北风席卷着雪花被这股气势激荡得恣意漫卷,大地都微微震动。
吐迷度看着面前千军万马势不可挡的冲入阿拉沟,冷着脸举起手,下令道:“回纥人听着,即刻下马接阵,长矛在外、刀盾在中、弓手在内!”
命令下达,身边两千回纥族人却一脸懵然。
这等步兵方阵乃是对阵骑兵之时才能发挥效用,唐军虽然有骑兵,可此刻正在阿拉沟中,面对突厥人的突袭哪里冲得出来?
不过愣了一下之后,赶紧下马接阵,不敢违抗可汗的命令。
吐迷度在马上见到族人列阵,一张脸顿时黑下来,挥舞着手里的马鞭,疾声道:“反了!反了!”
回纥阵地上顿时人荒马乱,所有人都不知所措。
阵列难道不应该是向着沟口之外,谨防唐军从后路抄杀过来么?沟内有突厥人数千铁骑冲锋突袭,怎么可能还有唐军冲出来?
吐迷度气得不轻,厉声喝斥道:“一群蠢货!老子说什么就听,速速列阵,矛头对着沟口,如论任何人自沟内冲出,格杀勿论,绝不容许一人冲过吾回纥人之阵地!”
“啊!”
族人们这才恍然大悟。
这哪里是帮着突厥人打唐人?分明是可汗暗中跟唐人联合,想要狠狠的坑一回突厥人啊!
这个喜闻乐见!
虽然对于普通回纥人来说根本算不明白站在哪一方的利益得失,可是回纥人深受突厥之奴役,甚为向往文明、富庶且强大的汉人,天然的对汉人亲近,所以对于吐迷度的命令非但没有抵触,反而兴致高涨!
娘咧!
前有唐人之埋伏,后有咱们回纥人掐断退路,突厥人简直如同瓮中之鳖……残暴猖狂之突厥人,你也有今天?!
被突厥人欺辱几十年了,平素将咱们回纥人当牲畜看待,动辄打杀,今日便让你们也尝尝咱们回纥人的厉害!
每一个回纥人都泛起同仇敌忾之心,阵列飞速列好,所有人都虎视眈眈的盯着阿拉沟内,握紧了手中刀枪,就等着突厥人中了唐人之埋伏而后狼狈逃回,给突厥人来一个狠的!
……
阿史那贺鲁进入沟口之时冲锋在前,但是被亲兵部曲围在当中不久,就渐渐落到了后边。身边无数突厥勇士怒目圆瞪、兴奋欲狂,拼命的催促胯下战马,沿着沟内并不宽敞的谷道狂飙突进。
马蹄践踏积雪,冲锋的部队好似一条自地底钻出的恶龙,一路在扬起的雪花冰沫之下狂飙突进,隆隆啼声震荡整条山沟,闷如雷鸣。
前方不远处,唐军营地前的卫兵在黑暗中见到突厥骑兵如潮水一般冲锋而来,甚至都来不及进入营地通秉,便丢掉兵刃撒腿向着两侧的山岭狂奔,试图躲避突厥人势不可挡的冲锋。
突厥人自然不会在意这些,他们眼中唯有那几盏悬挂在旗杆之上的风灯,按照唐军习俗,旗杆之下,便是中军所在!
“杀杀杀!”
转瞬之间,突厥骑兵已经潮水一般冲进唐军营地,势不可挡。
阿拉沟内狭窄曲折,并不利于骑兵冲锋,不过当突厥骑兵前后拉开,以突厥狼骑为箭头余者紧随其后,倒也气势汹汹,将骑兵冲锋之威势发挥得淋漓尽致。突厥人能够横行漠北、西域几十上百年全无敌手,其骑兵冲锋之术自然是天下无双。
突厥狼骑冲锋在最前,一路势不可挡,兵卒在马背上一手操缰一手高居弯刀呼啸连连,冲破外围的营帐直入营地之内,就待要肆意屠戮这支被誉为“天下第一强军”的唐军右屯卫,结果数千骑兵呼啸着冲入营内,连连踩翻无数营帐,却发现营地之内空无一人。
浑身热血贲张卯足了劲儿亟待冲杀一番恣意发泄却发现面前空无一人,巨大的落差就好似一拳打在空气中,令人血脉逆流内力反震,一个个都有些懵然。
说好的右屯卫已经等待宰割,可是人呢?
骑兵冲锋,倏忽而至,先锋狼骑进入营地不久,被自己的亲兵部曲紧紧护卫的阿史那贺鲁便随后抵达。
看着营地内被狼骑踩踏得遍地狼藉,营帐一座座翻到在地,预想之中的顽强抵抗完全没有发生,甚至除去呼啸的风声、马匹的嘶鸣之外再无半分战阵杀伐之声,阿史那贺鲁还有什么不明白?
他面色大变,猛地一挽缰绳,掉头就往回跑,同时厉声呼喝道:“有埋伏,撤退!撤退!”
他这么一喊,先头冲进来的狼骑自然也意识到中了唐人的奸计,说不定此刻正有无数火器在两侧山岭上架好,就等着随时开火呢。所以哪里敢怠慢?赶紧掉转马头,随着阿史那贺鲁就往回跑。
然而数千人在狭窄的沟内的冲锋,前头先锋已经冲进唐军营地发现中了埋伏打马往回跑,后边的后阵却尚未抵达,根本不知前边发生何事,待到听到有人大喊“有埋伏”,再想掉头已经来不及,因为前边的先锋已经折返回来,冲入阵中。
一股向前,一股向后,将领不畅,互不统属,数千人猬集在一起,这狭窄的沟谷之内如何施展得开?
一阵兵荒马乱。
阿史那贺鲁骑在马上在亲兵的护卫之下拼命往前冲,却被自家兵卒将道路堵得死死,登时急得满头大汗。
他可是听闻了河西之战的全部细节,吐谷浑人便是这般气势汹汹进攻河西,结果被唐军在大斗拔谷内预先埋设了火药,引燃之后炸毁了两侧山体堵塞了吐谷浑的退路,这才使得吐谷浑大败亏输。
若是唐军也在这阿拉沟内埋了火药,自己岂不是重蹈吐谷浑人的覆辙?
事先自己居然没想到这一点,满心以为自己率领突厥骑兵偷偷从博格达山贯穿南北的山口摸过来,便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却没想到人家右屯卫已经扎好口袋等着自己自投罗网。
真真是失策……
他这个念头刚刚浮现脑海,便听得耳畔“轰隆”一声巨响,唐军营地之中、沟谷两侧山坡之上炸起一蓬一蓬的浓烟,积雪被气浪掀上半空,显得气势愈发惊人。
果然是好的不灵坏的灵,自己这才刚冒出唐军会否埋设火药的念头,炸药便已经炸开……
唐军火器之威,早已名震天下,群胡蛮夷尽皆闻风丧胆。
此刻炸药炸响,冲进沟内的突厥骑兵愈发慌神,争先恐后向着沟口拼命逃窜。所幸阿拉沟虽然狭窄曲折,但是两侧山岭并不高大陡峭,虽然唐军埋设了炸药,单只是看上去气势惊人,并未引发两侧山岭的崩塌堵塞整个沟谷。
只要并未倒霉的踩在火药埋设之处直接被炸上天,伤亡倒也不大。
只不过眼下数千人猬集在一起混乱不堪,指挥彻底失灵,一时间居然难以掉头返回沟口……
阿史那贺鲁急得满头大汗,又是后悔又是惊惧,唐军既然演了一出“空城计”,又预先埋设了火药,岂能不在周围埋伏?
等到唐军从两侧山岭居高临下的俯冲下来,自己必然全军覆没。
他再是自负,也不敢相信能够在右屯卫的包围圈中插翅逃生……
急得他抽出弯刀,狠狠将挡住去路的两个兵卒砍翻在地,嘶声吼道:“全军向后撤退,谁若挡路,杀无赦!”
他的亲兵也临时充当了一回“督战队”,数十人齐齐挥舞着弯刀在前开路,但凡茫然无措或是阻挡道路者,不问青红皂白,一律就地斩杀。
这等铁血暴戾之手段终于使得军队的混乱消停下来,只不过未等阿史那贺鲁欣喜,便听得身后自沟谷的另一端传来闷雷一般的声响。
阿史那贺鲁心里“咯噔”一下,右屯卫居然还有骑兵?!
自己这边混乱无序,别说迎敌的阵型了,连进退都已经失控,如何抵挡唐军骑兵的冲锋?
抵挡是不可能抵挡的,此等情形之下最好便是能够尽快撤出阿拉沟,外头地形辽阔,无论是战是逃都可从容计较,况且自己这边三千人,再加上一千余回纥人,也有将近五千人了,总能够与两万左右的右屯卫掰一掰手腕吧?
老子这可都是精锐!
况且就算打不过右屯卫,可西域辽阔,自己这边策马疾驰右屯卫未必就追得上……
打定主意,阿史那贺鲁率领自己的亲兵一路横冲直撞,遇到挡住道路的麾下兵卒便挥刀砍杀,向着沟口杀去。
*****
阿拉沟东边沟口。
阿拉伯人自白水镇出发,横穿天山的一处山口抵达阿拉沟西口,刚刚到了地头尚未来得及喘一口气,便听得沟内传来“轰隆隆”如雷鸣一般的闷响,震得大地都微微颤抖。
这就打上了?
阿拉伯人来不及歇息,当即在向导引领之下一窝蜂的冲进阿拉沟内,狂奔一段距离之后,便见到前方唐军营地已然残破不堪,更远处轰轰震响以及人喊马嘶,为首的两名胡将当即下令全军冲锋。
且不论先前接到的任务,单只是他们此行之目的,又哪里回去管什么唐人亦或是突厥人?
他们只要歼灭右屯卫,刺杀房俊,就算是大功告成,回去之后自然高官厚禄勋爵黄金,所以此刻见到唐军已经与突厥人恶战在一处,再也无所顾忌,数千人蜂拥而上,气势汹汹的向着前方混乱的人群杀去。
短短百余丈的距离,转眼即至。
突厥人发现后方敌人杀来,仓促之下倒也组织起防御阵地,只是尚未等他们准备好,阿拉伯人骑在马上挥舞着弯刀,已经狠狠撞进突厥人的阵地之中。
“轰!”
战马对战马,战士对战士,弯刀对弯刀,一场遭遇战陡然展开。
阿拉伯人来势汹汹,虽然长途奔袭人困马乏,但是见到敌人阵型紊乱士气低迷,登时精神大振,悍不畏死的叫嚣着乱七八糟的口号,疯狂冲锋斩杀。突厥人原本就乱成一团,此刻骤然遭遇阿拉伯人打了鸡血一般的冲锋,哪里抵挡得住?
几乎只是一个照面,突厥人仓促组织起来的防御便彻底崩溃,任凭阿拉伯人策骑冲入己方阵地之中肆意砍杀。
兵败如山倒。
胡人军队最擅长打顺风仗,一顺百顺,呼啸冲锋情绪高涨,兵卒似乎也不怕死了,常常能够打得数倍于己之敌大败。却绝对不擅长打逆风仗,一旦军队士气崩溃,则兵败如山倒,兔子一般只顾逃命,全无战略战术可言。
眼下之形势便是如此,阿拉伯人那边打得顺风仗,固然人困马乏,却各个勇猛冲锋;突厥人这边打得逆风仗,士气崩溃阵型涣散,匆忙抵挡一阵便撒腿就跑,彻底崩溃。
阿拉伯人越打越起劲儿,追着突厥人的后阵衔尾追杀。
阿史那贺鲁在亲兵护卫之下夺路而逃,听着身后族人的惨呼厉叫,心如刀绞牙都快咬碎了!他的确有消耗这些乙毗射匮可汗之嫡系的心思,可问题在于必须获得此战之胜利啊!
眼下被人杀得犹若丧家之犬,更将这些兵卒都折在这里,回去乙毗射匮可汗还不得将他大卸八块?
不过眼下形势危机,还是先逃得性命再做计较。
眼瞅着抵达沟口,阿史那贺鲁远远的便瞅见吐迷度带着回纥人已经列好阵势,赶紧在马背上大叫道:“放开阵列,让吾过去,尔等拦住身后追击之敌!”
然而等到他又近了一些,却发现回纥人的阵列一动不动,所有的长矛弯刀都指向自己……
一股寒气陡然自阿史那贺鲁心底升起。
阿史那贺鲁回头看了一眼掩杀而至的敌人,大雪之中视线受阻也看不真切,至看着敌人如狼似虎的一般的冲杀,便知道今次算是彻底栽了。狠狠给了胯下战马一鞭,向着前方横亘在沟口的回纥人阵地跑去。
只要出了阿拉沟,让回纥人挡在沟口堵住追兵,自己便可从容退去,只是回到牙账之后要如何给乙毗射匮可汗交待?
以乙毗射匮可汗从残暴,以及对待他这个“贰臣”的猜忌与厌恶,可想而知他将会面临何等样的险境。
搞不好进了牙账,乙毗射匮根本不给他辩解的机会,直接一刀杀了……
此番连突厥最精锐的狼骑都给折损在阿拉沟,那些素来维护他的各部族首领还有什么理由阻止乙毗射匮杀他?
若是走投无路,不若前去吐火罗投奔欲谷设可汗。
甚至,干脆自己拉出一股人马,效仿当初乙毗射匮驱逐土谷蛇之旧事,自立为王……
脑海中恍惚的转动着各种念头,一时间有些走神,连直冲着自己这边的长矛利刃都视如不见,未察觉半分不妥,直至耳畔尖锐的风声响起令他回过神来,便见到一支狼牙箭划破虚空,自风雪之中陡然出现在面前。
一瞬间,阿史那贺鲁瞳孔极速收缩,未来得及思考这支狼牙箭从何而来,便苯等的在马背上俯身低头。
咻!
狼牙箭闪电一般突袭而至,堪堪擦着他的额头飞过,将他头顶的毡帽穿透,余势未竭,狠狠的钉在身后一个亲兵的胸口。
“噗通!”
亲兵中箭坠马的声音,使得阿史那贺鲁心脏紧紧的揪在一起。
身后的追兵尚在百余丈之外,箭矢自然不可能穿越这么远的距离,况且那一箭阿史那贺鲁瞧得清清楚楚乃是迎面而来。
而面前哪里有敌人?
只有回纥人……
不用他去猜测答案,风雪之中无数支箭簇接踵而至,在空中发出“咻咻咻”的破空声,狠狠的扎进突厥狼骑的队列之中。
一连串惨呼声响起。
阿史那贺鲁目眦欲裂,差点咬碎一口牙,纵马疯狂前冲,口中大骂:“无耻恶贼,吐迷度你焉敢反叛突厥,反叛汗王?吾誓要将你千刀万剐,将你阖族上下杀个精光,哇呀呀!”
他岂能不怒?
先前吐迷度这个狗贼还向自己示好,恳请自己照顾回纥人,结果自己大发善心从善如流,却不转身就遭遇一击狠狠的背刺。
简直痛澈心脾!
“噗噗噗”
如蝗的羽箭从风雪之中射来,狠狠扎进身边族人的身体,阿史那贺鲁凶性大发,操控战马疯狂前冲,大吼道:“儿郎们,随吾斩杀回纥狗贼!”
此刻,他心中对于吐迷度之恨意可谓倾倒天山亦难以填满,浑然不顾身后追杀而来的敌人,誓要临死亦将回纥人拉上垫背!
突厥骑兵也怒不可遏。
突厥人素来将回纥人视为隐藏的大敌,故而对其极为苛刻,驱策如牲畜,不肯让回纥人有一丝一毫休生养息的机会。长此以往,便使得回纥之势力受到极大之削弱,难以反抗突厥人的奴役,愈发温顺。这就使得几乎所有突厥人眼中之回纥就是奴役牲畜一般的存在,战时驱策其冲锋在前抵御敌人锋锐,闲时牧马放羊给突厥人创造财富……
眼下这奴隶牲畜一般的回纥人居然翻了天,敢与敌人私下联合欲断突厥人之后路,这如何能忍?
身后敌人穷追不舍,略微组织起反抗也瞬间被杀得崩溃,突厥人六神无主仓惶逃遁,后路又被回纥人掐断,求生欲加上对于回纥人临阵反水之愤怒,使得突厥人冒着漫天箭矢,悍不畏死的向着回纥人阵地发动强势突袭!
沟口阵地上的吐迷度暗暗叫苦。
突厥人两倍于回纥人,只不过由于阿拉沟内狭窄,所以突厥人难以发挥人数之优势不能全面展开冲锋,只能在容纳十余骑并行的谷道内发动冲锋,使得回纥人堪堪能够抵抗。
然而弓弩手本就不是回纥人所擅长,随着弓矢即将告罄,箭雨稀疏下来,突厥人已经渐渐逼近。
自己带来的族人多是充当农夫,非是精锐青壮,突厥人却尽是精锐勇士,一旦被突厥人冲入阵地之中,溃败必将势不可免的发生。
他此刻万般后悔,为何之前未能与房俊约定让右屯卫也派出一旅兵卒参预防御沟口阵地呢?
尤为重要的是,他以为只需在突厥人被阿拉伯人以及右屯卫完全击溃的情形下固守沟口防止突厥人逃脱即可,谁能料到突厥人冲入沟内并未开战便忽然返回?
虽然后有追兵,可突厥人实力并未如何损耗,自己即将面对暴怒的突厥人意欲冲垮自己的阵地逃生……
压力实在是太大了。
然而事已至此,哪里还有反悔的余地?若是不能将这些突厥人尽皆留在阿拉沟中,一旦有人返回天山以北将此间之事告知乙毗射匮,那个残暴之徒必将屠尽回纥人!
吐迷度咬着牙,举起弯刀,冲着左右族人大声道:“吾族受尽突厥之凌虐,任其霸凌奴役视作牲畜奴隶,长此以往,必将绝种矣!今日,吾以回纥可汗之名誉立誓,自此与突厥人势不两立!吾将率领尔等族人在大唐的帮助之下争取一块安身立命、繁衍生息之地,从此自给自足、再无需仰人鼻息!”
“威武!威武!威武!”
左右回纥人兴奋异常,振臂高呼。
回纥人生存于漠北之地,自古以来便遭遇周边部族之欺凌奴役,为了逃脱这种受人霸凌的日子而不断迁徙,直至由漠北苦寒之地来到这天山之北。这里有广阔的牧场,有丰沛的河流,却也有凶残暴戾的突厥人。
一代一代的回纥人都在为了反抗突厥、摆脱突厥而奋斗,他们流干鲜血却也从未能达成理想。
然而现在,突兀之间,他们最为推崇最近的可汗却告诉他们,回纥人即将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从此自给自足,再不用遭受欺凌奴役!
祖祖辈辈的理想在这一刻即将实现,每一个回纥人都爆发出强烈的自信与战意!
吐迷度一脸坚毅,大声道:“若是这些突厥人活着回去,必然将吾等与大唐之图谋告知乙毗射匮,那个暴虐之徒必然尽其大军将吾回纥如豚犬一般屠杀殆尽!所以,今日就算吾等死尽,亦不能让一个突厥人活着回去!”
“杀!杀!杀!”
回纥人战意澎湃,士气爆棚!纷纷握紧手中兵刃,怒视冲锋而来的突厥人。他们死在这里无所谓,可是父母妻儿尚在天山之北,若是这些突厥人活着逃回去,可想而知亲人们将会遭受突厥人怎样的蹂躏杀戮。
那就人让他们尽皆死在此处!
“轰!”
突厥人终于冒着箭雨,在大雪纷飞之中冲上回纥人的阵地,人马撞击、刀枪入体,一刹那间便迸溅出滚烫的鲜血,染红了天上的雪花。
吐迷度双目圆瞪,大吼一声:“杀!”
挥舞弯刀,将一匹跃过阵地的战马一刀斩落马头,鲜血飞溅之下,那战马栽倒在地,背上的突厥骑士被压住一条腿,未等他站起,七八件兵刃已经齐齐落下,将他大卸八块。
只是一瞬间,战斗便进入白热化。
阿史那贺鲁在人群中四处寻找,一下子便见到了回纥阵地之后的吐迷度,当真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咬着牙催动战马,带着自己的亲兵部曲猛地扑向回纥人的阵列,任凭阵列之中的长矛刺穿战马的身体,强大的动能将阵列硬生生撞开一个豁口。
“杀进去!”
阿史那贺鲁挥舞弯刀,一马当先冲着豁口杀进去,弯刀左劈右砍挡者披靡,身后亲兵部曲紧随,犹如一只巨大的楔子,狠狠的楔入回纥人的阵列之中,原本严整的阵列被撕开一道口子。
眼瞅着被追杀犹如丧家之犬一般的突厥人居然硬生生杀入阵中,吐迷度目眦欲裂,又惊又怒,挥舞弯刀大声嘶吼催促族人:“顶住!顶住!吾等便是尽皆战死于此,亦不能让突厥人突破过去,否则吾等之妻儿老小,尽遭屠戮矣!”
他深知眼前这些突厥精锐的战力,一旦被他们突入阵中,以回纥人的能力唯有引颈就戮的份儿,只有将其挡在阵列之外,才能与随后杀来的唐军两面夹击,将突厥人彻底歼灭。
回纥人也深知今日绝不能让突厥人逃掉,纷纷振奋士气,悍不畏死的抵挡突厥人的攻势。
双方就在阿拉沟口这块方寸之地,展开血腥残酷之绞杀,片刻之间,便死伤枕藉,血流成河。
回纥人固然步入突厥人精锐,却也有着顽强勇猛之风格,此刻怀着必死之心爆发出极强之战斗力,居然堪堪挡住了突厥人的突袭。
阿史那贺鲁远远便听到吐迷度的喊声,气得咬牙切齿,恨不能肋生双翅直接飞过去给这个奸贼爆头!
他不以为自己让回纥人守沟口是想要以后将回纥人拉拢到自己一边以对抗乙毗射匮可汗,而是觉得老子体谅你们回纥人故而予以善待,不用你们冲锋陷阵枉死,结果回纥人却忘恩负义狠狠给他一个背刺,简直罪无可恕,千刀万剐亦难消心头之恨!
回头看看自己的后阵已经彻底乱套,被敌人冲击得七零八落,心中愈发忧心如焚,大喊道:“冲过去!冲过去!”
率领自己的亲兵继续往前猛冲。
杀了一会儿,身边一个亲兵忽然回头瞅了一眼,然后趁着阿史那贺鲁砍翻一个回纥人的当口,大声道:“将军,后边追杀过来的似乎不是唐军啊?”
突厥与大唐连年战争,即便如今大唐将漠北纳入版图之内,可突厥人从未真正屈服。
这么多年仗打下来,双方对于彼此非常了解,身后的追兵无论队列风格、军装服饰都大大有别于唐军,便是寻常的突厥兵卒亦能够轻易分辨。
只不过先前仓惶之间只顾着逃跑,并未留意这些细节,这会儿方才有所察觉……
阿史那贺鲁愣了一下,略微放缓速度,让身后的兵卒冲到前头,自己则缓了一口气,然后回头张望。
待见到那形状独特的带着护面的兜鍪,风格鲜明的弯刀圆盾……
阿史那贺鲁脑袋转不过来,觉得自己有些方——这不是阿拉伯骑兵么?!
阿拉伯人入寇西域以来虽然长驱直入,但西域实在是太过广袤,直至眼下阿拉伯人也只是挺进至弓月城一线,正与安西军对峙。而此地非但距离弓月城远达数百里,尤为重要的是中间隔着伊犁水,更有高耸入云的天山,他们是如何绕过唐军驻守的城池关隘一路抵达此地?
最令人不可思议的是,阿拉伯人正在与大唐打仗啊!
怎地阿拉伯骑兵却帮助右屯卫攻击自己?
这一刻,素来自诩足智多谋的阿史那贺鲁在风雪之中凌乱,他既没想到回纥人回临阵反水给自己狠狠一击背刺,更想不通阿拉伯人怎地出现在此地,且帮着右屯卫追杀自己……
到底什么情况?!
*****
阿拉沟一侧的山岭之上。
两万右屯卫兵卒已经集结完毕,刀出鞘箭上弦,震天雷都挂在腰间,火枪也已经装填完毕,阵容齐整杀气腾腾,只等着一声令下便翻越面前的山梁,冲入另一面的山沟之中,将敌寇杀得落花流水。
斥候往来不休,不断的将阿拉沟中的消息传递回来。
房俊手摁腰刀,立在一株高耸的云杉之下,面容冷峻,双目灼灼,风雪鼓荡肆虐,吹动披风猎猎作响,却不能撼动其身躯分毫。
渊渟岳峙,气度雄浑。
即便山沟那边的喊杀声不断模模糊糊的传来,面色却未有丝毫改变。
随着斥候的通秉,阿拉沟内的形势已经逐渐明朗:突厥人杀入营地,发现并无唐军便知中计,赶紧撤退;阿拉伯人恰好赶到,马不停蹄的予以追杀;突厥人后撤,却发现回纥人临阵反水堵住沟口,正试图冲突回纥人的阵地,逃出阿拉沟……
接着便是回纥人陷入苦战,渐渐难以抵挡突厥人的冲锋,阵列即将崩溃的消息。
裴行俭等了好一会儿,见到房俊依旧不为所动,心中有些焦急,问道:“大帅,若是再迟一会儿,回纥人必定抵挡不住,届时突厥人突围而出,再想将其追上可就难了。”
突厥人不仅生下来就在马背上长大,而且对于骑术非常有天赋,御马之术天下无双。
似西域这等辽阔广袤之地,正是策马驰骋的好地方,只要出了阿拉沟,对于突厥人来说自然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谁也追不上。
房俊看了裴行俭一眼,道:“每遇大事要精心,何需这般急迫?况且就算我们现在杀过去,必然落在阿拉伯人身后,到时候阿拉伯人发现退路被断,哪还有心思追杀突厥人?必然回头与吾等恶战。没人追杀突厥人,阿史那贺鲁更会发力冲击回纥人的阵地,回纥人更加挡不住。”
裴行俭急道:“眼下回纥人已经与吾等结盟,若是如此坐视不管,回纥人必然死伤惨重,对大唐怨念颇深。而且一旦突厥人冲出去,返回天山之北必然迁怒与回纥人,以突厥人的残暴必然大肆屠戮,回纥人不仅恨突厥人,亦会恨背信弃义的大唐!且不说回纥人从此离心离德,有此前车之鉴,往后哪里还有胡族敢于投靠大唐?”
对于大唐来说,回纥人算是一个标杆,只要回纥人顺顺当当的内附大唐,其余西域胡族必然相继效仿,这对于大唐彻底掌控西域极为重要。
房俊却笑着反问道:“以你之见,若是此刻吾等奋死相救于回纥人,回纥人便能够对大唐忠贞不二、永不背叛?”
“呃……”
裴行俭语塞。
怎么可能呢?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眼下回纥之所以答允内附大唐,是因为无法忍受突厥人之奴役,再者房俊也答允给于回纥人一块与世无争之土地,准许其繁衍生息。
往后无论是大唐衰弱,亦或是回纥强盛,两族之间的战争依旧会爆发,这是两个民族之间基本利益相冲突所导致的……
而他之所以建议房俊尽快出兵参战,不过是依循以往的思维惯性而已。儒家讲究“名正而言顺”,若是这个时候弃回纥于不顾,那便是失了道义、信誉。胡人不识圣人大义,做出那等背信弃义之事可以理解,但汉家若是不讲道义,又与胡人何异?
将圣人教诲置于何地?
简而言之,“宁可天下人负我,我不负天下人”……
房俊自然明白这些饱读儒家诗书之士心中有着怎样的念头,在他看来大可不必,为了这所谓的“礼仪之邦”的虚名,华夏民族吃了多少亏、上了多少当,结果到头来何曾有人赞一句“中国人讲究”?
大抵只会欢呼一声:“人傻,钱多,速来”……
房俊忍不住对裴行俭谆谆教诲:“夷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强必寇盗,弱而卑伏,不顾恩义,其天性也。胡人譬如禽兽,畏威而不怀德,他们不曾读得史书典籍,如何晓得礼义廉耻?故而对于此等未开化之夷狄,切不可以君子之心度之,而应以力降之,严苛峻法迫使其雌伏于膝下,之后才能教授道德礼仪,使之同化。否则若一己之心而度夷狄,不过是重蹈东郭之覆辙而已,非但未能慑服夷狄,还会受其反噬之害。故而治国之道不过八个字而已,‘德以柔中国,刑以威四夷’!”
跟夷狄胡人讲究什么“仁义礼智信”?这就跟与野兽谈感情一般胡扯,完全是鸡同鸭讲,不再一个频道。
对待夷狄,就得一手胡箩卜一手大棒,先把他们打疼、打残,而后才喂一口吃的,它会对你摇尾乞怜;若是你心疼它挨饿受冻故而搂在怀里给肉吃,它必先咬你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