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行俭听得一脸纠结,这与他一贯之认知明显相悖,“德以柔中国,刑以威四夷”,这哪里还是礼仪之邦、天朝上国?
若是旁人说了这话,亦或是十年前听到这番话,他非得一口唾沫啐过去,胡说八道什么呢?只不过眼下参政多年,又在华亭镇经历了太多与外族打交道,深知外族夷狄之德行,自幼学习的那些儒家学说未免没有那么纯粹。
但仍然与他的认知冲突极大……
房俊也不指望一席话就能让谁“醍醐灌顶”一般大彻大悟,原本这就只是一个治世理念,允许有不同之认知。
“若是眼下吾等下山参战,很容易被阿拉伯人反咬一口,万一阿拉伯人与突厥人忽然之间就明白了误中吾等之计策,同仇敌忾之下联手反击未必没有可能。就算能够战而胜之,亦要付出惨痛代价。而回纥人固然得救,但他们却未必会感激,因为在他们看来这本就是咱们事先约定而应该做的。对于那些理所当然的东西,谁都不会珍惜,更不会心存感激。反之,若是等到其绝望之时,吾等再以救市之主之身份降临,挽救其于水深火热,那可时候他不仅不会心生怨恨,反而感激涕零。”
裴行俭:“……”
仔细琢磨,这番话的确有道理,而且熟稔人性,实在是鞭辟入里、真知灼见。
看起来,自己还是太过单纯善良啊……
房俊见他一脸恍然,顿感孺子可教,欣慰道:“而且一旦有突厥人突破阵地逃出去,必将此间之事回馈于乙毗射匮可汗。以那个暴君之残虐,焉能放过吐迷度与回纥人?回纥人想要活命,就只能痛痛快快的举族迁徙,从今而后更加忠心耿耿的依附于大唐,因为唯有大唐才有能力帮助他们抵御突厥人的侵袭与报复。”
裴行俭佩服得五体投地:“之前回纥人虽然亦会迁徙至大唐制定之处,成为大唐的羁縻州,但回纥人会认为他是他们帮助大唐之后应得的赏赐,没必要感激大唐。说不得今日因利益而依附,他日便会因利益而反目。而等到有突厥人自此逃回突厥牙账,乙毗射匮可汗暴怒之下予以惩罚,草原之大,已然无回纥人立锥之地。到那个时候,回纥人只能全无保留的依附于大唐,不敢生出一丝一毫的反叛之心。大帅运筹幄握,将回纥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一举奠定其族往后数十年忠心耿耿依附大唐之局面,末将钦佩无地。”
他是真的佩服。
若说之前还觉得房俊所谓的“德以柔中国,刑以威四夷”就是背信弃义、不顾礼仪,那么听完房俊的解释,裴行俭算是彻底折服。
自古胡人依附华夏之事不胜枚举,但是这些内附之胡人大多在消停一段时间之后便不甘寂寞,不仅试图反抗华夏之统治,更会予以反噬,将华夏赋予之安定、富庶视为理所应当。
所以对于内附之胡人,一味的施恩绝非良策,如房俊这般将其退路彻底斩断,使之不得不全心依附于大唐,这才是妙计。
房俊哈哈一笑,道:“做好准备吧,估计回纥人挡不住多久,待到其阵地即将崩溃,咱们便翻过山岭冲杀过去,将阿拉伯人一举歼灭,至于突厥人……若是命大,随他们逃脱便是。”
“喏!”
裴行俭衷心领命。
*****
阿拉沟口,狭窄的地域之内已成已然炼狱。
回纥人害怕突厥人逃走,回去牙账之后将此间之事告知乙毗射匮可汗,导致突厥治下的回纥人惨遭屠戮,因此即便防线数度岌岌可危,却依旧悍不畏死的咬牙坚持,打退突厥人一次又一次冲锋。
突厥人更是红了眼,后方的阿拉伯人弓马娴熟、战力强悍,且出其不意攻打混乱的后阵,根本无从抵挡,若是不能冲开面前回纥人的阵地,那么今日所有突厥人就都要死在这儿。
为了逃生之希望,突厥人浑然不顾以骑兵硬撼回纥人阵地,不管死伤多少,一次又一次的组织冲锋,誓要在被阿拉伯人屠杀之际冲开沟口,逃出生天。
没有丝毫试探、犹豫,两方甫一接触,便迸发出极为惨烈之战斗,残肢断臂四处抛飞,鲜血汇聚成流融化冰雪,双方兵卒的尸体密密麻麻布满整个阵地。
吐迷度此刻哪里还有半分回纥可汗养尊处优的模样?挥舞弯刀将冲上来的突厥人一个接着一个的斩杀,脚下狠狠的站在冰雪里,绝不后退半步。
他如战神一般威武雄壮,更如山峰一般屹立不倒,使得身边回纥人士气大振,爆发出极强的战斗力,堪堪抵御突厥人的疯狂冲锋。
然而吐迷度心里,却早已将房俊祖宗八辈都问候了个遍,若是有可能,他甚至想将房家祖坟都给刨开,将养育出房俊这个混账王八蛋的房家列祖列宗挫骨扬灰!
竖子,不足与谋!
说好的我替你挡着突厥人的退路,你冲出来将突厥人尽数斩杀呢?
娘咧!老子的人都快要死光了,你特么居然还在一旁看戏?他简直不敢想象一旦眼前这些突厥人有的能够逃出阿拉沟返回突厥牙账,自己以及族人将会面对何等凄惨的下场!
乙毗射匮之暴虐,在草原上足可使得小儿止啼、野兽辟易……
局势越是危机,吐迷度心中怒火便越是炽盛,眼瞅着自己的人已经打没了一半,整个防线岌岌可危随时都能崩溃,可唐军却迟迟不见踪影,他岂能还不知房俊打着什么算盘?
此獠实在是太过奸诈阴险!
自己还想着借助唐人之力来摆脱突厥之奴役,然后争取一块安置之地以后再试图自立建国。
但是等到眼前这些突厥人逃回突厥牙账,整个回纥部族就将面对突厥人的疯狂屠杀。从今而后,回纥人但凡想要活着,就只能紧紧的抱着唐人的大腿,对唐人忠贞不二,指哪儿打哪儿。
只要突厥人依旧纵横草原,回纥人就只能托庇于唐人羽翼之下任凭驱策,否则若是唐人撒手不管,突厥人眨眼间就会将回纥人屠杀殆尽……
自己真真是鬼迷了心窍,怎地就相信了那奸贼之言辞,答允替他阻挡突厥人之退路?
只是无论他心中如何忿恨,眼下木已成舟,他也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挡住突厥人,就算挡不住突厥人,也要挡住阿拉伯人!
让唐人看到回纥人还有用处,还能成为他们手里统治西域的刀,还愿意为了回纥人去跟突厥人针锋相对!
吐迷度挥舞着弯刀奋勇劈砍,状若疯狂,眼里快要流出泪来,心里哭得犹如吞了黄莲。
既然都是受人驱使,那么受突厥人驱使亦或受唐人驱使又有什么区别?只因为唐人看上去比突厥人温和?
可这两者对待异族在本质上是一样的!
突厥人将不服从他们奴役的异族统统杀光,唐人则将异族包容在其文化之下予以同化,最终的结果都是回纥将会彻底消失在世上,千百年后,“回纥”两字或许也仅仅只是史书之上的一段文字记载。
早已湮灭在历史长河之中……
自己也是失了智,怎地就会觉得唐人比突厥人更傻,会愿意将回纥人豢养起来,准许回纥人繁衍生息逐渐壮大,直至有朝一日走上建国自立之道路,成为唐人统治西域的绊脚石?
回纥人爆发出强悍的战斗力,的确令突厥人措手不及。他们一贯看不起依附突厥而生的回纥人,虽然大家的祖宗可能源出一脉,但是这么多年发展下来,回纥一直不温不火,反倒是突厥愈发强盛,即便屡次败于大唐之手,依旧是漠北、西域不容忽视的力量。
一直以来,突厥人将回纥视为鹰犬走狗,每临大战必驱使于前充当冲锋陷阵之炮灰,从不曾真正承认回纥人的战斗力。
一直以来,突厥人将回纥视为鹰犬走狗,每临大战必驱使于前充当冲锋陷阵之炮灰,从不曾真正承认回纥人的战斗力。
然而眼下生死存亡之际,回纥人勇猛作战不退半步,使得所有突厥人都生出一个念头:原来回纥人发起狠来,也不含糊……
只可惜这等认知来得有些不是时候,眼瞅着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近,眼前回纥人的阵地却迟迟未能突破,全军覆灭就在顷刻之间,如何不急?
阿史那贺鲁更是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气得他只想大叫:固然突厥奴役了回纥几十年,也的确将回纥人当作牲畜一般驱策在前冲锋陷阵,可回纥人何曾爆发出这般凶悍的战力?
如今临阵反水却又这般悍不畏死,简直气煞我也!
“咻!”
一支羽箭插着耳朵飞过,吓得阿史那贺鲁连忙一低头,却见到那羽箭从自己耳朵旁飞过,径直插入面前一个回纥人的胸膛。样式独特的箭尾白羽兀自颤抖不休,阿史那贺鲁登时睁大双眼。
他起先以为是自己身后突厥兵放箭差点误伤自己,正想要回头破口大骂,可是看着这式样不同以往的羽箭,他心里一个激灵。
这是阿拉伯人长弓搭配的羽箭啊!
这箭矢从自己身后射来,岂不是说阿拉伯人已经到了自己身后……
他连忙回头去看,顿时魂飞魄散。
己方后阵已然大乱,阿拉伯人挥舞弯刀横冲直撞,将己方后阵冲得支离破碎,人数明显占优的阿拉伯人呼呵连连,凶神恶煞一般追杀而至。
阿史那贺鲁一颗心冰冷。
自己这是中了唐人的奸计啊!
谁能想到一直合作无间的关陇门阀居然在这个时候狠狠的坑了突厥一回,说什么恳请突厥出兵帮助剿灭右屯卫、刺杀房俊,而后丝绸之路之利益与突厥共享。
乙毗射匮那个蠢货居然信以为真!
固然没读过什么书,可难道就没停过“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这句话?丝路利益一直以来都是关陇门阀嘴里的肥肉,他们为了长久掌控这份利益宁肯背负叛国之名,对自己的袍泽背后下刀,又岂能心甘情愿的将利益拱手送给突厥人?
这次他带来的兵卒虽然数量不多,却是突厥真正的精锐狼骑,若是尽皆折损在这里,不仅对突厥的实力是一个极大之削弱,更为重要的是使得突厥对于西域胡族之威慑大大减弱,以后将会有无数个如同回纥人这样的部族不满突厥之统治,进而奋起抗争。
只要想想天山之北即将陷入烽烟处处、混战不休之局面……
唐人太阴险了!
不过这个危急之关头,阿史那贺鲁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既然关陇门阀暗中与阿拉伯人勾结,那么无论此战之结果如何悲惨,罪不在他阿史那贺鲁啊!是因为乙毗射匮自己误判了形势,听信了关陇门阀的谗言,这才导致落入了唐人的圈套。
换句话说,此战之败不是他阿史那贺鲁无能,是战略从根本上就犯了错!
想到这里,阿史那贺鲁心头陡然一松。
反正这些突厥狼骑都是终于乙毗射匮的精锐,就算都葬身此地,对于自己来说岂不是一件好事?乙毗射匮能够指挥的精锐狼骑总共也就那么三五千,在这阿拉沟折损一半,必然实力大损。
自己若是能够联络突厥部中那些忠于欲谷设可汗的势力,从而一跃成为欲谷设可汗的代言人,未必没有与乙毗射匮一战之力……
本是无解之死局,忽然之间便豁然开朗!
当然,一切之根本是要能够从这里活着逃出去……
阿史那贺鲁不管身后杀上来的阿拉伯人,握着弯刀大叫道:“儿郎们,唐人奸诈,吾等误中奸计,若是不想葬身于此,家中妻儿沦为奴隶,便随吾一同杀出去!”
狠狠一拽缰绳,从一众亲兵之中一马当先,猛地冲入回纥人阵中,向着吐迷度的方向冲杀过去,口中哇哇大叫:“吐迷度小儿,焉敢背叛突厥,背叛汗王?吾今日先杀你,而后再将尔等之妻儿家眷尽数斩杀,让回纥人生生世世沦为奴隶!纳命来!”
他在突厥人当中威望甚高,这般一马当先冲锋陷阵,顿时激起突厥人的士气,再加上面临绝境,都知道唯有冲破回纥人的阵地才能逃出生天,愈发同仇敌忾,凶性大发,数千人嗷嗷叫着往上冲,浑然不顾身后追着后阵砍瓜切菜一般的阿拉伯人,一味的冲击回纥人的阵地。
回纥人本来人数就处于劣势,兵卒又没有突厥人精锐,面对这般决死冲锋,如何抵挡?
回纥人也发了疯,他们知道一旦这些突厥人逃回去之后自己的族人将会遭遇何当下场,所以就算死也要将突厥人拖在这里!
只希望唐人能够看在他们这般悍不畏死的抵挡突厥人的份儿上,将来若有回纥人逃亡之大唐境内能够予以善待……
小小的阿拉沟口,顿时成为人间炼狱。
突厥人疯狂冲锋,誓要冲破回纥人的阵地逃出生天;阿拉伯人追杀而至,谨守“契约精神”要杀得整个阿拉沟中鸡犬不留;回纥人悍不畏死,即便尸体铺满阵地也决不退缩,死也要将突厥人留在这里!
随着回纥人的阻拦,阿拉伯人终于冲入突厥人阵中,三方不知所属、混战不休,杀得天昏地暗、尸横遍野。
大雪纷纷之下,无数唐军兵卒翻越山岭,自山岭的南坡来到北坡,越来越多的兵卒汇聚在一起,向着沟口方向不紧不慢的掩杀而来。
最先发现唐军的自然是阿拉伯人。
数千阿拉伯人在狭窄的沟底对突厥人发动突袭,由于突厥人根本不管后阵如何溃败,只是一味的向前冲锋试图冲破回纥人的阵地,故而阿拉伯人面对的压力并不大,杀得很是畅快。
然而唐军陡然出现,让阿拉伯人明白自己中了埋伏。
似阿拉沟这等地势,一旦被唐军合围,下场就只有死路一条,阿拉伯人哪里还顾得上兔子一样满山跑的突厥人?赶紧收拢兵力,组织阵型,回过头来冲着来路便奔过去。
阿拉伯人固然勇猛,却也不是傻子,这等时候根本不敢奢望能够战胜预谋已久的唐人,只求着能够冲出阿拉沟的另一边谷口,到了宽阔之地无论是战是逃,才能占据主动。
然而唐军岂能让他们如愿?
局势发展到这一步,突厥人或许可以突围出去几个,毕竟要将回纥人依附大唐的消息传回天山之北,逼迫回纥人死心塌地的跟着大唐混,但若是任由阿拉伯人活着逃走,那便是右屯卫的失败。
面对阿拉伯人调过头来的冲锋,右屯卫兵卒有条不紊,迅速结成阵列,陌刀手在前,长矛手在手,再后一排是掷弹兵。先是掷弹兵吹燃火折子点燃震天雷的引线,狠狠的投掷出去。
一个个铁疙瘩落入阿拉伯人冲锋的阵列之中,“轰”的炸响,火药爆炸的气浪将雪花冰沫鼓荡飞溅,将附近的阿拉伯人连人带马掀翻,震天雷外壳碎裂之后的碎片随着这些雪花冰沫四散抛飞,狠狠的扎进阿拉伯兵卒以及战马的躯体。
限于黑火药的威力,震天雷爆炸的威力并不强,杀伤主要便是依靠其外壳碎裂之后形成的碎片。这些锋锐的碎片被火药的动能抛射出去,可以轻易洞穿除去铁甲之外的一切防御。
轻骑兵最多穿上一层革甲,哪里有重甲?
阿拉伯人骑兵在一连串“轰”然炸响之中纷纷跌倒、落马,硝烟升腾之中,一片鬼哭狼嚎。
不过骑兵之所以成为诸兵种之王,正是因为其强悍迅捷的机动力以及冲击力。即便被震天雷炸得血肉横飞,但越来越多的阿拉伯骑兵踩着袍泽的尸体狂奔而来,眨眼便穿越震天雷的攻击区域,抵达唐军阵前。
迎接他们的,是森严整齐、如墙而立的陌刀阵。
阿拉伯人进退维谷。
他们与安西军大战于西域,岂能不知这专门针对骑兵的陌刀阵?其赫赫威名,足以使得每一个阿拉伯骑兵闻之色变、见之胆寒。
然而眼下之局势,却是前方被混战于一处的突厥人、回纥人死死挡住,除非将突厥人与回纥人斩杀干净,否则难以逃出沟口。但是在他们尚未将拦路之敌斩杀干净之前,必然被唐军攻入阵中,肆意斩杀。
前进无路,只能后退。
可谁能想到唐军不仅有威力无伦之火器,更有专克骑兵的陌刀阵……
战场之上,局势瞬息万变,却非是想进则进、想退则退。既然选择了后退,那就只能硬着头皮硬闯唐军的陌刀阵,否则若是此时再改弦更张掉头往突厥人那边冲,会使得阵型彻底乱掉。
两军阵前,阵型混乱即为败亡之道,莫说面前是骁勇善战的唐军,即便只是一支战力平庸之军队,阿拉伯人也休想挽回败局。
而阿拉沟地形独特,一旦战败,却是连逃亡都做不到,就只能被唐军围而攻之,恣意屠杀。
“呜嚯!”
阿拉伯骑兵嘴里发着奇怪的呼喝,鼓起勇气,狠狠的撞上唐军的陌刀阵。
满天下雪之下,骑兵冲锋裹挟着无数雪花冰沫似一股飓风一般狠狠的迎面袭来,身躯高大、身强力壮的陌刀手却只是微微眯起眼睛,面上毫无半分惧色,在身边校尉的指挥之下齐齐举起陌刀,雪亮的刀刃在大雪之中如墙而立。
“杀!”
百余柄陌刀组成的刀墙堵住了沟底的谷道,百余人在风雪之中屹立不动,陌刀斜斜举起,自上而下勇力劈斩。
“轰!”
骑兵撞在刀墙之上,澎湃的冲击力使得雪雾飞散,锋锐宽大的陌刀狠狠切入战马兵卒的身体,阿拉伯骑兵强大的攻势顿时犹如江水撞上礁石,声势骇人,却难以撼动陌刀阵分毫。
“杀!”
口令之中,陌刀手高居陌刀,自左上而至右下,向着面前的敌人狠狠一刀斩出。
鲜血飞溅,人马俱碎。
敌军战马以及兵卒的被陌刀割碎,无数脏器随着滚烫的鲜血在雪地里流淌,恍若人间炼狱。
“杀!”
陌刀手齐齐上前一步,靴子踩在血水脏器之中,陌刀举起,再次劈斩。
“噗噗噗”
锋锐的刀锋割破敌人的躯体,如墙而进的陌刀阵坚不可摧、锐不可当!
阿拉伯骑兵被面前这般惨烈至极之景象激得凶性大发,即便面前的袍泽被陌刀斩碎,却依旧悍不畏死的冲锋向前。他们知道唯有击溃面前的唐军,才能打通逃回西域之路,否则尽皆要战死此地,哪里还有什么胆怯?逃生之意志令他们忘记了恐惧,唯有一头撞在这陌刀之上。
“轰!”
唐军可不仅仅只有陌刀,后排的掷弹兵始终不停,手里的震天雷不断的投掷到两军阵前,狂轰滥炸之下,使得阿拉伯人骑兵始终难以组织起严密的冲锋阵型去冲击陌刀阵。
这还是因为沟底地势狭窄,否则若是宽阔一些,火枪兵列阵排枪,阿拉伯骑兵想要前进一步都难……
唐军及时出现,使得阿拉沟之局势陡然翻转。
原本追杀突厥人的阿拉伯人被牵制住,不得不回身猛攻唐军阵列,而突厥人则缓过一口气,愈发疯狂的向着回纥人的阵地发动冲锋。
然而限于地形,突厥人始终无法发挥人数优势对回纥人阵地展开全面猛攻,只能一点一点的磨。
阿史那贺鲁急得头顶冒火,他就纳闷儿了,区区不过千余老弱病残的回纥人,战力怎就如此之强,战意怎就如此之高?
难道唐军有什么神仙秘术,能够一夜之间将回纥人的战力翻倍?
简直不可思议!
而更令他不可思议的,则是后阵隆隆的震天雷炸响,以及惊天动地的嘶喊冲杀。
阿拉伯人不是前来围剿自己的么?怎地与唐军又杀在一处?
回纥人到底是与唐人暗地里达成盟约临阵反水,还是被阿拉伯人收买?
唐军怎地就能神兵天降,在这样一个关键的时间杀出来,大有一举收拾残局之气象?
回纥人,突厥人,阿拉伯人,唐人……纠集在这小小的阿拉沟里,到底谁是敌、谁是友?
阿史那贺鲁一头雾水,头一回觉得自己脑水不足,摸不清局势脉络。
不过尽管心里纳罕,可手底下却半点不慢,催促战马挥舞弯刀,带着自己的亲兵部曲奋力向前冲杀。
雪花落在脸上是凉的,血花落在脸上是热的,阿史那贺鲁似乎觉得自己又回到当年跟随在欲谷设可汗身边南征北战慑服西域诸部的日子,浑身血热都即将沸腾起来,这种淋漓酣畅的战斗才是突厥人骨子里的享受啊!
阿史那贺鲁杀得性起,抹了一把脸上不知是雪水还是雪水,红着眼珠子一味的猛冲猛杀,即便身边的亲兵越来越少,也浑然不顾。
此刻不能回头,虽然不明白到底谁是敌、谁是友,可他知道一旦陷入重围便是必死之局,唯有冲破面前回纥人的阵地才能杀出一片天空,逃之夭夭。
他还有着远大的报复、崇高的理想,岂能默默无闻的死在这荒凉偏僻的阿拉沟里?
血性激发,愈战越勇。
陡然间,便觉得面前一松,赶紧定睛凝神,却只见到飘飘扬扬的大雪从天而降,两山夹峙之间一条喇叭状的通道直直延伸向远方,越来越宽阔,越来越平坦……
自己居然杀出来了!
反手挥刀将一个追上来的回纥人劈斩倒地,果然自己已经杀透了回纥人的阵地,只不过身边仅只剩下三五个亲兵,余者尽皆倒在冲锋的路上。
“将军!吾等为您殿后,速速离去!”
几个亲兵见到回纥人又追杀上来,赶紧调转马头冲向回纥人,试图拦阻,给阿史那贺鲁争取逃脱之时机。
这等时候岂是客气之时?
阿史那贺鲁半点不曾犹豫,拽着马缰双腿狠狠一踢马腹,胯下战马便“希律律”一声长嘶,迈开四蹄向着前方广阔的地域狂奔。
风雪之中,留下他一句话语遥遥传来:“汝等妻儿,吾养之!”
几个亲兵悍不畏死,反身迎着回纥追兵冲了上去,杀在一处。待到回纥人将几个骑兵杀死,再抬眼去看,唯有风雪莽莽,哪里还有阿史那贺鲁的影子?
吐迷度正浴血奋战,死死抵挡突厥人的猛冲,陡然闻听麾下禀告,说是阿史那贺鲁已然突围而出,顿时气得咆哮一声,狠狠一刀将冲上来的一个突厥人砍翻在地。
阿史那贺鲁逃脱,就代表着回纥人最后一丝奢望也不存在了,此战之后自己要立即返回天山之北,带领族人在突厥人尚未发觉之时翻越天山抵达大唐之领地,否则就要面临灭顶之灾。
且从今而后,回纥人就只能依附于大唐,依靠大唐去抵御突厥人的攻击报复,若无大唐之庇护,突厥人顷刻间就能将回纥人斩草除根!
自己分明是为了回纥人争取一个脱离突厥奴役、自由繁衍生息的机会,岂料居然陷入这般危机之中?
吐迷度心中又是后悔又是愤懑,看着依旧源源不断冲上来的突厥人,咬着牙猛力挥刀:“将这些突厥崽子统统杀光!”
既然往后要仰仗唐人鼻息而活,抱怨忿恨之类的情绪都得掩藏起来,而且要送上一份实打实的投名状。
尽可能杀伤眼前的突厥人,然后阻止阿拉伯人由自己这边阵地脱围而出,那便是最大限度的完成自己的任务。
他自己屹立于战阵之前,亲冒矢石死战不退,使得周边族人因为阿史那贺鲁逃脱而陷入低迷的士气重新振作起来,依托地势之利,悍不畏死的将突厥人死死的堵在沟口之内。
另一边,唐军如墙而立的陌刀阵向前缓慢而坚定的推进,阿拉伯人死伤枕藉,溃不成军。
大局已定。
风雪之中,陌刀如林,唐军阵列如墙而进,平素纵横欧亚、骁勇善战的阿拉伯骑兵节节败退、溃不成军,毫无抵抗之力。
陌刀阵本就是骑兵的克星,锋锐巨大的陌刀不仅可以给予兵卒战马巨大之杀伤,更能够抵消骑兵冲击之势,而震天雷之作用不仅在于杀伤敌兵,更能够使其组织不起有效的攻势。
不能发挥骑兵集群冲锋之优势,面对陌刀阵只有待宰的份儿。
唐军推进的速度并不快,却一场稳定,兵卒踩着地上敌人的残肢断臂、被鲜血融化又即将冻结的冰渣,向着阿拉伯人不断的压迫前进,如林一般的陌刀所至之处,阿拉伯人惨呼连连,丢盔弃甲。
而在沟口方向,回纥人虽然阵地已然涣散,却死战不退,将突厥人死死的挡在沟口。
突厥人腹背受敌,虽然知道唯有冲破回纥人的阵地才能逃出生天,可身后的阿拉伯人已经杀入后阵,总不能一味的往前冲,浑然不顾身后斩来的弯刀吧?越来越多的突厥人眼看冲不破回纥人的阵地,又不能在阿拉伯人的弯刀下引颈就戮,纷纷停下冲击的脚步,反身与阿拉伯人混战在一处。
如此一来,回纥人压力大减。
最为难受的成了阿拉伯人……
唐军陌刀阵以及火器的威力使得阿拉伯人魂飞魄散、心胆俱裂,刚想组织一波攻势反冲锋一下便被从天而降的震天雷炸得支离破碎,无奈之下只好拼命往沟口方向突破。
可突厥人被回纥人挡住冲不出去,不愿成为待宰羔羊的他们又返身抵挡防止阿拉伯人冲入自己阵中恣意杀戮。
突厥人在前,唐军在后,将阿拉伯人硬生生夹在中间,可谓前门有虎、后门进狼,溃不成军。
不可一世的阿拉伯人奔袭数百里,气势汹汹希望能够将唐军最精锐之军团一举歼灭,却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居然在这沟谷之中面临如此绝境……
右屯卫上下异常兴奋,原本左右为难、进退维谷之局面,陡然之间云开月明,非但摆脱了两股强敌之觊觎,反而获得一场大胜,数日之前又有谁能够想到?
当下震天雷开路,将阿拉伯人炸得亏哭狼嚎,而后陌刀阵推进,所至之处残肢断臂鲜血飞溅,凶悍无伦。
右屯卫的陌刀阵在大斗拔谷一战未能派上用场,正憋了一口气,这下算是有了用武之地,一个个精神抖擞杀气腾腾,宽大锋锐的陌刀纵横翻飞,挡在面前的敌军人马俱碎,杀得那叫一个畅快,丝毫不觉得疲累。
这一战由黎明之前发起,直至晌午时分结束,右屯卫大获全胜。
阿拉伯人因为被突厥人与右屯卫夹在中间,可谓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除却寥寥几人被俘之外,数千人全军覆没;突厥人之境遇也没好到哪里,零星的突厥人趁着混乱突围而出,除去让回纥人心惊胆战,已经翻不起什么浪花。
右屯卫坐山观虎、谋定后动,在三方势力混战不休之时加入战场,一举定鼎大局,且伤亡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倒是回纥人因为死守沟口抵御突厥人的疯狂冲锋,故而伤亡惨重……
*****
大雪依旧纷纷扬扬。
阿拉沟内,唐军兵卒正在打扫战场,收拢敌军军械、马匹,最要紧是将尸骸收拢一处予以焚烧、掩埋。此地虽然地处偏僻,但是亦不能任由人马尸骸随意丢弃,否则等到来年开化,极易引发疫病,若有商旅亦或是牧民行至此处感染疫病,再传播到人群密集之处,后果不堪设想。
以西域之医疗条件、行政管理,一旦发生疫病,往往意味着一座城、甚至一个小国从此人口死绝,彻底湮灭……
裴行俭忙碌这记录缴获情况,告一段落之后,方才沉着脸走到房俊面前,道:“突厥人死伤殆尽,但是缴获其战马,却尽皆带有大唐马场之标记。”
房俊面沉似水。
这话意味着什么,他自然清楚。
那些关陇门阀非但将白水镇拱手送给阿拉伯人,只为了使其歼灭右屯卫,更将数千匹战马提供给突厥人……
一句“通敌叛国”,几乎难以涵盖关陇门阀之大罪。
若是放在寻常,自己的战报送抵长安之后,一场由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法司”联合主导的调查必然轰轰烈烈展开,所有涉案之人尽皆逮捕入狱,严刑审讯。
然而在当下这个节点,此事怕是要被压下来。
—————
李二陛下远征辽东,尚未返京,以太子之威望、势力,一旦将此事堂而皇之的搬上朝堂,就等同与关陇门阀彻底决裂。面临叛国之罪,有可能“斩立决”甚至“夷三族”的情况之下,关陇门阀自然不会坐以待毙。
说不得,一场“兵谏”便会在长安城内爆发,从而导致天下板荡、烽烟处处,大一统之美好局面瞬间破裂……
然而这件事不是想压就能压得住的。
既然自己未死,右屯卫毫发无伤,那么关陇门阀的诡计就势必要暴露人前,叛国之罪无可洗刷,就算今日太子不予以追究,待到李二陛下回京,依旧要彻底清算。
关陇门阀还是不会坐以待毙。
朝中局势,用一句“岌岌可危”来形容,毫不为过……
沉思良久,房俊方才叹息一声,道:“将所有罪证归纳,一同送回长安吧,到底如何抉择,由太子殿下与诸位宰辅一同商议。”
这件事不是他想替太子承担就能承担得起来的,事关“叛国”,甚至其中未必就没有“谋逆”之嫌,绝非他一个臣子可以干预。
若是依仗太子之信赖便横加干预,那才是取死之道。
再是仁厚、懦弱之君主,也绝对不容许臣子在“皇权”上染指……
裴行俭颔首道:“喏!末将这就去办。”
房俊又吩咐道:“即刻派出一旅兵卒赶赴交河城,协助程务挺掌控全城,对关陇子弟予以羁押,而后逐一甄别,但凡有参预此事之嫌疑一律收监,而后押赴长安,等候朝廷定夺。”
“喏!”
裴行俭赶紧领命行事。
关陇门阀之所以如此猖獗行事,且无人可以制衡,正因为他们掌握了安西都护府的绝大部分权力,连李孝恭都不得不退避三舍,便可见一斑。
可以说,交河城上上下下都烂透了。
若是不能将这些蠹虫一一清除,必生后患。而后方不稳,前方的战事又如何能够逆转?
所以,无论朝廷对于关陇门阀此次“通敌叛国”“谋害袍泽”之事如何决断,交河城上上下下必须清洗一遍。
如此,等到右屯卫西进弓月城之后,才能无后顾之忧。
待到裴行俭领命而去,房俊搓了搓快要冻僵的双手,走到一颗大树下凝立不懂的吐迷度身边,笑道:“此战能够歼灭突厥与阿拉伯两股强敌,回纥居功至伟。本帅已经在战报之中详细上报回纥之英勇无畏,想必朝廷的封赏不日即可抵达。可汗放心,当日本帅之承诺绝无更改,待到此战结束,定会襄助回纥前往于阗地区。往后但凡可汗有需要帮助之处,本帅绝无二话。”
吐迷度看着自己身边的兵卒将阵亡族人的尸骸收拢一处,予以焚化掩埋,听闻房俊之言,只觉得欲哭无泪。
你的承诺?
你承诺个屁啊!
你个王八蛋嘴里说得好听,一转眼不还是将我们回纥人当作炮灰,让我们拿命去堵住突厥人?
这也就罢了,可你迟迟不出兵,使得阿史那贺鲁能够突围而出,使得回纥人如今面临水深火热……
当然,就算他此刻恨不得将房俊咬碎了吃掉,面上却也只能挤出一抹苦笑,颔首道:“多谢大帅,能够为大唐而战,乃是每一个回纥子弟至高无上之荣光。”
人在屋檐下,他又能怎么办?
此刻阿史那贺鲁已经逃回天山之北,毫无疑问回纥人将会面临突厥人的疯狂报复,这个时候也就只能倚仗房俊下令让轮台城的守军让开一条道路,使得回纥人可以举族迁徙进入天山之南,否则将有亡族灭种之虞……
房俊很满意吐迷度的态度,明知被坑却能够顺应时势,忍气吞声亦要确保自身利益,这才是一个合格的部族领袖。
晓轻重、知进退,知其不可为而不为,这样的人固然聪明,却能够让人用得放心,因为只要能够给予他足够的利益,他自然会知道怎样去做。而不是那些偏执的疯子,热血冲动之下不管不顾,那样的人最难掌控。
他拍了拍吐迷度的肩膀,笑道:“放心,于阗地区处于昆仑山之北,受昆仑雪水之滋养,土地肥沃气候宜人,最是适合居住。待到回纥举族迁徙至那里安顿下来,必然繁衍生息,用不了十几二十年,便会元气尽复,甚至更加兴旺几分。回纥子子孙孙,都会记得可汗反抗突厥之保证引领族人走上自强兴旺之路的功勋,千百年后,都会歌颂可汗的丰功伟绩。”
吐迷度连连摆手,苦笑不已:“大帅欺吾不知世事乎?吾虽然从未去过于阗,却也早有耳闻。其地固然肥沃,却依托于昆仑脚下,再远一些便是荒漠戈壁,那地方只适合劳作耕田,却绝不宜放牧……回纥人世代游牧为生,去了于阗,就不得不丢弃骨子里的传统,举步维艰啊。”
何止是举步维艰?
简直就是自废武功!
汉人从古至今都强盛过胡族,即便是犬戎、匈奴、突厥最为兴盛之时,相比汉人亦是差了不止一个等级,却往往能够窥得汉人政局混乱之时入寇中原,这又是为何?
不仅是因为胡族自幼生长于马背,逐水草而居,养成了骄傲不逊骁勇善战的性格,更因为胡族居无定所、来去如风,即便是汉人最为强盛之汉朝,数十万大军直出塞外打得胡人狼奔豸突一溃千里,却也未能将胡人真正斩尽杀绝。
游猎之本性,才是胡人安身立命之本。
等到回纥人去了于阗,难道要去沙漠里放牧不成?只能放弃游牧习性,转而如汉人以及多数西域胡族那般耕作田地。陡然转变生活习性所造成的不适尚在其次,等到过个几十年,失去了游牧本能的回纥人只能如汉人那般依土地而生,将会愈发亲近同样生存方式的汉人。
再加上汉人不断的文化渗透,怕是用不了多久,“回纥”这个名字将会成为历史之上无数湮灭的种族一样,逐渐被汉人同化……
然而他如今又能做什么呢?
错误的相信了房俊的承诺,导致如今与突厥决裂,若是再拒绝迁往于阗,怕是等不到几十年后被汉人同化,几天的功夫就得让突厥人杀个精光……
所以吐迷度只能深吸一口气,将愤懑压制在心里,颔首道:“一切仰仗大帅之庇护!”
房俊笑着摇摇头,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雪花,道:“这世上从来没有谁庇护谁,命运是自己的,只能掌握在自己手中。回纥助我大破突厥与阿拉伯人联军,将于阗之地赐给回纥以为安身立命之本,这本就是应该的。”
吐迷度心里吐槽:老子信你个鬼……
房俊瞥了一眼吐迷度,看了看他脸上的神情,对于起心中的愤懑心知肚明,却也不点破,继续说道:“眼下西域烽火连连,安西军于弓月城一线与阿拉伯人反复争夺,形势不容乐观。本帅此去增援,奈何兵少将寡,未必能够对局势起到立竿见影之效果,所以恳请可汗率领族中儿郎组成一军,随吾西下征讨敌寇!”
吐迷度大吃一惊,连连摆手道:“岂能如此?之前盟约,便只是帮助大帅阻截突厥人!非是在下不愿为大帅效力,只不过回纥人丁单薄,经此一战已然折损大半青壮,族中只剩下些老弱病残,非但没法协助大帅征战西域,反而会拖了您的后退……万万不可。”
他都恨不得一口将这个黑脸的混蛋给咬死!
阿拉沟口这一战,回纥折损了超过半数兵卒。虽然并未与阿拉伯人直接交战,可吐迷度看得清清楚楚,号称纵横西域的突厥人被阿拉伯人杀得溃不成军,起战斗力着实强悍。
若是回纥人对上,那得死伤多少?
这个坏东西哄骗我帮他抵御突厥人也就罢了,居然还打着将所有回纥人都拉到战阵之上跟阿拉伯人打仗……简直黑了心肝!
见到吐迷度断然拒绝,房俊倒也不恼,就在云杉树下让亲兵铺了一张兽皮,又取来一壶烈酒,拉着吐迷度坐下,以肉干下酒,给他摆事实讲道理:“非是本帅坑害回纥人,这么多年回纥人深受突厥人之奴役,想必你们早已受够了吧?你们心里的怨恨早已填满,纵然没有本帅这一次请可汗您援手,怕是与突厥人的冲突也迟早会发生。”
这是事实,吐迷度只能默然不语。
回纥人是有血性的,只不过与突厥人在力量对比上太过悬殊,故而一直忍辱负重。
但是今日突厥人压迫得越狠,异日回纥人的反抗就会越激烈,这是注定的事。
房俊喝了口酒,感受着酒水如火焰一般顺着咽喉流入胃里,继而全身都暖融融的感觉,面容和蔼的说道:“阿史那贺鲁突围而出,这是事先没有料到的,是可汗你的责任,这一点不能怪罪在本帅头上,这一点可汗想必是承认吧?”
吐迷度摇摇头,灌了一口酒,没有言语。
这种事他不会去与房俊争辩,事情已经发生,无论怪谁都改变不了局面,与其怪这个怪那个,还不如好生想想如何解决。
房俊将肉干推给吐迷度,继续鼓动三寸不烂之舌:“回纥眼下势必要躲避突厥人的报复,举族前往于阗乃是必然之事,否则突厥人发起狠来,本帅亦是爱莫能助。只不过眼下正值寒冬,又连降大雪,整个西域道路难行、气候酷寒,由此向南乃是千里沙漠,这等天气之下如何穿越沙漠,抵达于阗?若是强行穿越,怕是未等抵达于阗,回纥人就得冻死一半。唯一之计,便是回纥人自轮台城入天山之南,而后自白水镇折而向西至伊犁河谷。在那里渡过冬天,待到开春再行南下。”
吐迷度默然不语。
这些话的确不是房俊胡说八道,都是事实。其实回纥人进入天山以南也不一定非得向西前往伊犁河谷,亦可以沿着丝路直抵玉门关,进入玉门关择选一地暂时安顿。
不过玉门关内乃是大唐境内汉人聚居之地,是绝对不会容许回纥人踏足的。
房俊这话说的都对,但是有一点,伊犁河谷地处天山南北山脉夹持之中,地形开阔气候温暖,乃是极西之地进入西域的必经之地,弓月城便在伊犁河谷之中……
回纥人抵达伊犁河谷过冬,正逢阿拉伯人与安西军大战,又岂能作壁上观、无动于衷?
果不其然,房俊继续说道:“弓月城正逢大战,若安西军战败,伊犁河谷尽入阿拉伯人之手,又岂能任由回纥人安然无恙?可汗别忘了,眼下这一场大战,正是因为回纥人之阻拦才使得阿拉伯人全军覆没。届时以阿拉伯人的残暴,岂能任由回纥居住在伊犁河谷,当他们进军轮台之时成为后方的心腹大患?”
吐迷度急忙道:“回纥只是阻截突厥人,何曾阻截过阿拉伯人?阿拉伯人是唐军杀的,回纥人手上可没有一滴阿拉伯人的血!”
房俊道:“子不杀伯仁,伯仁却因子而死。回纥人固然是为了阻截突厥人,可阿拉伯人难道也不是因为回纥人将沟口阻截,所以进退无路,这才最终导致全军覆没?回纥人脱不掉干系的。”
吐迷度默然,这有些不讲理,不过阿拉伯人也的确会怪罪在回纥人头上。
不过他旋即灵光一闪,喜道:“那也未必!阿拉伯人全军覆没,没有一个兵卒逃出这阿拉沟,他们后方的将领又如何得知是回纥人阻断退路,又是谁杀得他们全军覆没?”
房俊喝了一口酒,看着吐迷度,幽幽道:“相信我,阿拉伯人会知道的。”
吐迷度瞪大眼睛,很是不解。
————
吐迷度抿了一口酒,听了房俊的话语,不由得瞪大眼睛,很是不解。
阿拉伯人都全军覆没了,又怎么会知道阿拉沟内战斗的具体细节?难道他们的“先知”当真能够洞悉一切、无所不知?
别特么扯淡了!
看着房俊亮晶晶的眸子,吐迷度忽有所悟,心中一寒,一股怒气蓬勃而起,狠狠将酒囊摔在身下兽皮上,怒道:“你也太无耻了吧?!”
阿拉伯人在阿拉沟都死光了,后方将领想要知道这一战的具体情况,那就只有一个可能:房俊派人告诉他……
娘咧!
你特么可好好做个人吧!这是打算将回纥人坑死才甘心?
只要房俊将阿拉沟的细节宣扬出去,回纥人便将会被视为唐人的鹰犬走狗,突厥人、阿拉伯人都会将回纥当作死地,急欲除之而后快!
而在西域这块土地上,被突厥人与阿拉伯人当作死敌,又不肯彻底对大唐言听计从一呼百诺……哪里还有活着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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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不过是一时之盟约,居然早已被人家给算计得死死的,如今被房俊绑上战车死活下不来,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吐迷度都快气炸了,这厮长得浓眉大眼,实则阴险至极、无以复加!
房俊喝着酒,悠然自得,丝毫不因吐迷度的咒骂而生出半分火气,淡然自若道:“这怎地能叫无耻呢?回纥人希望摆脱突厥人之奴役,本帅希望借助回纥人的力量击溃阿拉伯人,不过是各取所需而已。本帅帮助可汗摆脱突厥人之奴役,不仅要全面与突厥开战,更要迁徙一批于阗居民,以供回纥人安置,损失不可谓不大,难不成可汗却想大唐之帮助唾手可得?无论做生意亦或是交朋友,都不能只一味的单方面索取,互惠互利,才是长久之道。”
吐迷度气得面容扭曲,硬生生笑出声来,咬着后槽牙一字字道:“那回纥人特么谢谢大帅啊!”
简直胡说八道!
大唐想要将帮助回纥人的确必须与突厥开战,可问题是大唐与突厥早特么几十年前就开战了好吧?人家好生生的在阴山之北建立突厥汗国,你们几路大军打得人家亡国,突厥人与大唐势不两立,那是因为我回纥人才开战的?
他瞪着房俊,这人不仅阴险,而且无耻!
汉人不都是满口仁义道德,唯恐被人指摘不讲道义、不知礼仪,宁愿吃亏亦要保持上国风范么?
简直就是个奇葩……
房俊看着吐迷度怒不可遏的模样,笑着摆摆手,指了指山坡下正在打扫战场的唐军兵卒,他们不仅收拢俘虏、缴获,还积极救治负伤的回纥人,两家虽然以前敌对,但是此番并肩作战,似乎以往之隔阂瞬间消弭。
“汉人是世上最仁慈善良的民族,只要你能够展现一点点的善意,必然十倍百倍报之,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这话可不是说说而已,而是汉人千百年来奉行之准则,且早已深刻至骨髓之中,千世百世,永不更改。而那些妄图奴役华夏的胡族下场如何呢?犬戎也好,匈奴也罢,即便是突厥、薛延陀、吐谷浑,这些曾经在各自的时代搅动天下风云的强横胡族,一个一个的陨落湮灭,唯有汉人屹立不倒,即便帝王更迭、改朝换代,华夏传承不绝。”
房俊坐在兽皮上,挺直腰杆,望着山坡下士气高昂的右屯卫兵卒,脸上满是自信与骄傲:“千百年后,胡族还会一个接着一个的崛起,他们可能会越来越强盛,他们也会有机会入主中原,然则败亡却终究是他们的宿命。没有人能够撼动华夏之传承,汉人永远是这一方土地的主宰。可汗的目光应当长远一些,只要亲近汉人、亲近华夏,便永远都是汉人的朋友。而作为汉人的朋友,回纥人的子子孙孙将会有着享用不尽的利益。”
汉人记仇,但是更记恩情。
民族之间的仇恨有些时候可以消弭不问,但是昔日曾经受过的恩,却是直到海枯石烂也不会忘记。
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
这就是华夏数千年文明凝聚而成的信仰与准则,从不趁人之危,从不落井下石,只会在朋友困难的时候伸出双手,倾尽所有的帮助。
“仁”与“义”,早已镌刻在华夏人的骨子里。
我们不信神明,只信自己。
我们信仁义忠孝,信人定胜天,却从不信什么弱肉强食、适者生存。
吐迷度却不大爱听房俊的话语,无论说得多么好听,哪都只是吊在眼前的一块大饼,能不能吃得到嘴还两说,可眼下却要追随唐军去征伐西域,与凶悍无伦的阿拉伯人作战。
可他又能说什么呢?
纵然心中一万个不愿意,但形势所迫,眼前这条路是自己选的,含着泪也得走下去……
仁义?
那就是个屁啊,你可别糊弄我了……
……
阿拉沟之战大获全胜,不仅一举将潜入西域境内的突厥人、阿拉伯人歼灭,更彻底清除交河城内那些通过叛国之辈,扫清了后方不稳定之因素,使得西域战场无后顾之忧。
战场打扫完毕,各种缴获、损失等等数据归拢,房俊便各自向长安、弓月城发送两封战报,将当前西域之局势剖析清楚,一一告知。
由裴行俭带领受伤之回纥兵卒即刻前往交河城,一方面予以救治,一方面配合程务挺抓捕城中参预联络突厥、阿拉伯人,并且泄露右屯卫行踪的关陇子弟,肃清安西都护府内部叛国之贼。
房俊则集结部队,拔营前往白水镇,之后赶赴轮台城,让吐迷度返回天山之北召集族人南迁至轮台城,然后再汇合回纥精兵一同西进前往弓月城,支援安西军。
不出意外的话,此战将会震动西域、长安。
倒不是因为以极少至代价歼灭突厥、阿拉伯两军,而是因为此战之背后所牵涉到的关陇门阀之运作,一个“通敌叛国”的罪名算是坐实了,且关陇门阀根深叶茂,一旦予以惩处,影响深远,极易导致局势崩坏。
然而“叛国之罪”若是能够姑息,朝廷还有什么威望可言?怕是从今而后不仅关陇门阀有恃无恐,就连山东、江南那些个世家门阀亦会有样学样,中央皇权之威望将遭遇极大之破坏。
到底如何处置,将会成为长安朝廷上下一件极为头痛之大事。
不过房俊不想去管这些个权利斗争,眼下唯有击溃大食军队,收复失地、稳定西域,才是他的头等大事。
一旦西域丢失,任凭大食军队一路突破至玉门关,那才是导致京畿震荡的巨大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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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低垂,大雪飞扬,四野苍茫。
积雪直没至膝,道路早已无法分辨,鹅毛一般的大雪遮挡视线,只觉得入目满是苍茫,目光难以及至丈余之外。
卫鹰等两人艰难行走在黑夜大雪之中,走走停停,气喘吁吁,心中却是焦急万分。
这一场“驱虎吞狼”的妙计出自他的手中,可谓胆大包天,但是整个局势是否会如同自己预想那般发展,卫鹰现在却有些茫然忐忑。不是他对自己没有信心,而是干系太大,只要稍有失误,所导致的后果不堪设想。
可是风雪太大,道路难行,他又没有马匹代步,只靠着两条腿如何能够赶在阿拉伯人抵达之前返回阿拉沟?
瞅瞅天色,估算一下时辰,距离阿拉沟尚有五六十里路程,想必此刻大战已经爆发,无论胜负如何,都差不多应该结束……
黑夜之中,一声战马嘶鸣透过风雪隐隐传来,使得卫鹰猛地揪起了心!
他急忙拉住身边袍泽,两人矮下身去,将半个身子藏在雪里,远远望去只剩下两颗脑袋。
这等时候,会有什么人骑马路过此地?
估摸一下方向,好像是从阿拉沟那边过来的……
风声在耳旁呼啸,视线被黑暗与大雪遮挡,卫鹰一颗心瞬间揪起。他心中最是担忧阿拉沟那边的情况,结果现在却发现有人自阿拉沟那边过来,岂能不紧张?
若是“驱虎吞狼”之计划奏效,那么无论突厥人亦或是阿拉伯人都不可能突破阿拉沟,只有全军覆没一个结局。
现在既然有人自那边过来,如若不是唐军,那么就代表计划有可能已经失败……
两人静静的躲在雪地之中,没一会儿的功夫,大雪便落满了一头,将两人的身形差地遮掩,即便是在不远处有人路过也很难发现。
良久,又一声战马嘶鸣传来,紧接着有人说话。
卫鹰心里顿时一沉,因为对方说的明显是突厥话……
只听一人大骂道:“该死的唐人当真奸诈,说好的让我们穿越博格达山而来,由他们供应马匹,结果就是这样的劣马?别说骑着打仗了,连拉货都不行啊!这才走了几步路就废了!”
又有一人唯唯诺诺,小心翼翼说道:“将军,咱们一天没吃东西了,距离博格达山口还有那么远的路,又冷又累……要么咱们割几块马肉,寻一处背风之地烤着吃了?”
雪地里的卫鹰心想:背风之地?这个我倒是有一处推荐……
先前那人略微沉默,而后说道:“不行,此地乃是唐军控制范围之内,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有唐军斥候经过。况且吾等自阿拉沟突围而出,身后必有追兵,岂敢耽搁?再坚持坚持,待到抵达博格达山,那才算是安全。”
另一人道:“这匹司马怎么办?”
“拖远一些,大雪自会掩埋,放在这里会让唐军斥候推断出吾等之行踪,衔尾追来,那就麻烦大了。”
“喏!”
而后两人再不说话,大抵是正在将累死的战马尸体拖远一些,即便稍后被唐军斥候发现,也无法自战马的位置推断他们的逃遁方向。
卫鹰轻轻碰了袍泽一下,两人并肩作战、心意相同,一同在雪下稍微活动了一下手脚以免冻僵,然后一齐将手摁在刀柄上,只待寻到机会便暴起伤人。
然而令他们意外的是,粗重的喘息声以及雪地拖拉重物的声音居然向着自己这边越来越近……
可真是幸运。
未几,两个黑影出现在风雪之中。
两人都弯着腰,一人扯着一条马腿,将死去的战马在雪地上拖拉。雪地很滑,那是下雪之后冻硬活着人马踩踏之后,大雪尚未凝结的时候蓬松酥软,想要在上面拖拉重物很是费力。
所以天气虽然很冷,但是两人又累又热,呼吸出来的热气遭遇冷空气瞬间变成白气。
其中一人一边拖拉,一边问道:“阿史那将军,你说咱们回去之后,是否会被汗王问罪?毕竟那么多的精锐狼骑被折损在阿拉沟,那可都是汗王的心腹嫡系啊。”
语气有些颤抖,有可能累的,也有可能吓得。
毕竟突厥可汗乙毗射匮残虐之命轰传天下,如今阿拉沟一战将起帐下最为精锐的狼骑折损数千,这不仅仅是伤了乙毗射匮的颜面,更是实打实的削弱了他的统治,动摇了根基,岂能轻易饶恕阿史那贺鲁?
另外一人自然就是自阿拉沟突围而出的阿史那贺鲁。
他叹息一声,郁闷道:“岂止是问罪?汗王早就看我不满,这回损兵折将,怕是绝不会再容我一日。”
直至眼下,阿史那贺鲁依旧不认为此战之败在于他,谁能想到关陇门阀居然事先预备了阿拉伯人,更想不到唐军居然洞悉一切早有埋伏,最最令人想不到的,是回纥人居然临阵反水!
若非回纥人死命堵住沟口,使得突厥人退路被断,又岂能有这一场大败?再不济亦能从容撤退……
然而时也命也,乙毗射匮那个暴君绝对不会容许他有半分辩驳之言,只要自己回到突厥牙账,等待自己的必将是死路一条。
话说乙毗射匮想杀他已经很久了,只不过一直未能有一个合理合法的借口给那些支持他阿史那贺鲁的部族们一个交待,眼下这个罪名简直就是上天赐给乙毗射匮的机会,绝不会错过。
那兵卒显然是阿史那贺鲁的心腹,又问道:“那牙账肯定回不去了,咱们怎么办?”
阿史那贺鲁闷声道:“那就不会去,咱们去吐火罗投奔欲谷设可汗!”
“可您先前没有追随欲谷设可汗前往吐火罗,现在欲谷设可汗怕是不能收容您啊……”
“叛徒”两个字他没敢说出口,但意思就是这么个意思。
当初乙毗射匮做饭,拉拢诸多部族将欲谷设可汗赶下台,甚至意欲斩尽杀绝,迫得欲谷设可汗不得不远远逃到吐火罗,那个时候您这位欲谷设可汗最为器重之大将可没有追随他,反而投靠了乙毗射匮。
如今走投无路,又想起去投靠欲谷设可汗了?
您想得可真宽……
阿史那贺鲁恼羞成怒,老子兵败阿拉沟就已经够懊恼的了,回去突厥又将面对生死危机,你这个混账居然还敢嘲讽老子?
他飞起一脚便将兵卒踢得倒飞出去。
“哎呦……咦?”
那兵卒被他踢得倒飞出去七八尺远,一个屁墩儿坐在雪地里,正欲起身,手撑着雪地的时候忽然发现雪里有一个东西……吓得他一个激灵,以为是什么野兽外出觅食。
然而未等他起身,便见到自己身边两个略微凸出的小雪堆陡然裂开,两条人影夹杂着积雪冰屑扑面而来,他连只是堪堪发出一声惊呼,便觉得脖子一凉,一柄横刀已经隔断了他颈上的动脉,鲜血疯狂飙出,溅落雪地之中融化白雪,他浑身力气也瞬间流尽,一头栽倒在厚厚的积雪中。
卫鹰一刀斩杀那兵卒,抬手揉了一下鼻子,刚才自己埋伏在雪地里,却不想着兵卒被阿史那贺鲁一脚踹飞正好跌倒在自己身边,且这厮一手撑地想要起身,却一下子撑在他鼻子上,疼得他眼泪都溜出来了……
不过仅只是耽搁一瞬,他便与同伴合在一处,两个人两柄刀,冲着不足一丈之处的阿史那贺鲁冲杀过去。
刀锋森寒,搅动漫天风雪,两条身影兔起鹘落,已然冲到阿史那贺鲁身前。
……
这一下变起仓促,等到阿史那贺鲁回过神来,两个唐军已经杀到近前。
谁能想到唐军斥候居然缀上了自己,且绕道前路埋伏在雪地里,就等着自己路过只是猝下杀手?
阿史那贺鲁慌忙拔刀,堪堪挡住劈往自己头顶的一刀,却对另一柄当胸捅来的横刀无计可施,惊惶之下奋力向旁边一跃,夺过横刀的同时自己也跌倒在雪地里。
卫鹰二人追杀而至。
地上的积雪甚厚,阿史那贺鲁倒在地上一滚便滚进厚厚的积雪里,不仅阻碍了速度,更遮挡了视线。他心中大惊,暗叫不好,连忙大叫道:“我投降,我投降!”
然而未及起身,便觉得后心一凉,一股刺痛传来,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嘶吼。
谁能想到堂堂突厥大将,纵横漠北的枭雄,居然在这雪夜之中丧生于两个无名小卒之手?
在他想来,就算自己失手被擒,那也必定活着送到房俊面前,毕竟还有几分价值。可这两个浑球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下狠手,连投降都不好使,实在是太意外了……
——————
眼看着阿史那贺鲁身上的鲜血不断涌出,整个人已经出气多入气少抽搐不停,卫鹰忍不住埋怨道:“你这人咧,难道不知此人身份之重要,一旦擒获便是大功一件?”
同伴也有些尴尬:“他整个人钻进雪里,根本看不真切,我也就随便一刀下去,谁知道整好就捅在他背心处……”
活着的阿史那贺鲁与死掉的阿史那贺鲁,价值自然完全不同,也就意味着两人到手的功勋天差地别。
眼见一桩天大的功劳就这么溜走,那兵卒自然懊悔不已。
活捉阿史那贺鲁,最少能够使得他这个小兵官升三级、勋阶三转,轻轻松松一个勋位到手。
然而死的就价值大打折扣,完全要看兵部考功司评功官吏的看法了。一般来说,顶了天官升两级,赐下永业田十亩八亩……
卫鹰也无奈,这阿史那贺鲁好歹也是一个人物,谁料到居然这般不经打,一个照面就给废了。
可死的阿史那贺鲁那也是功勋一件,必须给弄回去请功,否则口说无凭,谁知道你到底是不是真的杀了?不过这么大的风雪,带着一个死人上路很是麻烦,卫鹰便让兵卒将阿史那贺鲁的脑袋割下来,仍在雪地里冻了一会儿,待到血液凝固,又扒下尸体上的衣裳将人头包起来,背在背上上路。
直到半夜时分,两人才冒着大雪回到阿拉沟。
整个军营已经从沟内搬出,设置在沟外山脚下,这附近沟岭纵横,倒也不虞寻找一处背风之地。
……
中军帐内,一阵吵杂。
“娘咧!你个王八蛋胆子有天那么大,居然敢如此狂妄自作主张!你可知一旦稍有差池,会是何等结果?老子被背负不起这个责任,你也敢!”
“都给老子滚开,都怪老子平时太惯着这厮,才导致他这般胆大妄为,今日非得打死他,以儆效尤!”
继而便是一阵惨叫。
营帐之外,宿卫的兵卒纷纷探头探脑,啧啧称奇。
一直以来,卫鹰那小子就好似自家大帅的亲儿子一般,不仅信任有加,且屡屡委以重任。这倒也是有原由的,卫鹰自幼孤苦,当年随着母亲跟随乡人成为流民,被大帅接收安置于骊山农庄,之后便一直在大帅身边,南征北战出生入死,不仅忠心耿耿,也立下无数功劳。
平常时候,大帅对其甚为喜爱,连喝骂几声都不舍得,近日居然这般大发雷霆,当真是奇事,也不知卫鹰这小子到底犯了什么错。
他们自然不知道卫鹰胆大包天,自己鼓捣出一个“驱虎吞狼”之策,且不经上报便擅自行动,导致房俊只能跟着他的计划走,着实冒了天大的风险。
眼下结果固然大获全胜,可稍有差池,就会陷入突厥与阿拉伯两面夹击之中,动辄有倾覆之祸……
正在打点行装等待天明之后即刻北上轮台城的裴行俭闻讯赶紧跑来,门前那些兵卒赶紧哀求道:“裴郎君赶紧去劝劝大帅吧,这是要将卫鹰打死不成?大帅那拳脚,谁遭得住啊!”
裴行俭自然是直到内情的,晓得卫鹰为何挨打,颔首之后便进入帐内。
大帐之内,房俊气得面红耳赤,一脚一脚将卫鹰踹的滚地葫芦也似,卫鹰披头散发狼狈不堪,嘴角都渗出血渍,却一声也不敢吭,更不敢开口求饶。
几个亲兵站在一旁担忧的看着,一脸焦急,却也不敢上前规劝。
随着年岁逐渐增长,功勋日益深厚,房俊的威严也越来越重,虽然平素在亲兵们面前并不摆什么国公的架子,可是一旦发怒那种威风抖擞出来,身边的人尽皆战战兢兢,畏妻如虎。
这些亲兵见到裴行俭进来,顿时面色一喜,连连以目光哀求,请他开口求情。
不仅是整个右屯卫,几乎朝野上下谁都直到裴行俭就是房俊麾下头一号“鹰犬爪牙”,最得房俊之信任倚重,旁人说话房俊只当是放个屁,但是裴行俭的话却甚为重视。
孰料裴行俭非但不劝,反而指着卫鹰道:“你这厮胆大妄为,险些将大军陷入绝境之中,今日就让大帅将你打死,也好往后再闯出这等祸事,连累大家!”
帐中亲兵面面相觑,心想你这过分了吧?虽然你世家子弟高人一等,可大家平素对你如同“副帅”一般尊重,这会儿总该出言规劝几句给卫鹰求个情,怎能这般落井下石呢?
大帅都已经这样生气了,你还在一旁拱火,过分了啊……
结果踹得正起劲儿的房俊闻言倒是愣了一愣,收住脚,掸了掸裤腿,瞪着地上的卫鹰哼了一声,道:“今日守约为你求情,某便放你一马,望你能够吸取教训,往后再不可这般自作主张!”
他岂能舍得将卫鹰打死?
这家伙虽然胆大妄为,可对自己忠心耿耿,又有几分急智,能力也不弱,略加培养也能在军中崭露头角,是个人才。
本想着做做样子狠狠的教训一顿,待到有人求情便顺水推舟放他一马,也好给旁人一个警戒,勿要见到功劳便有样学样,不知天高地厚。
既然裴行俭看出了他的心思,他也干脆就不装了……
回到座位喝了口茶水润了润嗓子,卫鹰已经从地上爬起,连声道:“吾知罪了,再不敢如此恣意妄为。”
又对裴行俭道:“多谢裴长史求情。”
裴行俭哈哈一笑,道:“你家大帅不过做做样子而已,就算你小子将天捅个窟窿,他又岂能舍得打死你?不过今次之事,实在是凶险万分,往后再不可这般鲁莽,无论何等想法都应当先与大帅知晓。大军作战,牵一发而动全身,一个小小的疏忽都有可能导致整个占据崩溃,何况是你这等临时起意,未能思虑周详?这回是咱们运气好,万不可有下一次,否则会让全军都给你的鲁莽陪葬!”
“喏!在下知错,再不敢如此鲁莽!”
“行啦,记得这顿打,受了教训知错就改,好生追随大帅,又岂能没有你的前程?”
“喏,裴长史与大帅说话,在下先行出去。”
“嗯,去吧。”
裴行俭捋了捋颌下蓄起未久的胡须,颔首应道。
卫鹰挣扎起身,往门口走了两步忽然又想起一事,小心翼翼的瞅了房俊一眼,道:“那个……吾还有一事禀报……”
房俊没耐烦道:“有话就说,有屁就放,瞧你那扭扭捏捏的样儿,这么大的祸都闯了,总不会还有比这个更严重的吧?”
卫鹰瞧瞧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道:“吾从白水镇赶回之时,正好遇到逃亡的阿史那贺鲁,一不小心将他给杀了……”
座位上的房俊愣了一下,揉了揉耳朵,不可思议道:“你说什么?”
卫鹰浑身打颤,支支吾吾道:“那个啥,正巧遇上阿史那贺鲁想要逃回天山之北,吾一时错手,将他给杀了……”
“娘咧!”
话音未落,房俊已经一蹦三尺高,勃然大怒:“你个王八蛋,该不会不知阿史那贺鲁的身份有多重要吧?你就算不能抓活的也应该让他返回突厥,居然给他杀了……长孙明这样一个重要的人证你给杀了,阿史那贺鲁你也给杀了,你特么这么喜欢杀人?老子今日非得杀了你这个混账不可!”
眼看着房俊四下寻摸想要找一件趁手的家伙什儿,卫鹰吓得两腿一软,“噗通”跪倒在地,大声求饶道:“大帅息怒!吾岂敢妄杀阿史那贺鲁与长孙明?只不过当时都是偶然相遇,而后短兵相接,长孙明那是吾一时错手,而阿史那贺鲁则是钻进雪里试图逃跑,吾一刀下去便正巧捅到他后心……吾自然知道这两人之重要,岂敢妄杀?可阴差阳错之下皆是收手不及,当真是无心之失啊!”
裴行俭赶紧上前拦住暴怒的房俊,苦笑劝道:“人都死了,大帅就算打死这小子,又能如何?再说亦是无心之失,算了算了。”
房俊被裴行俭拉住,指着卫鹰问道:“尸体在何处?”
卫鹰缩缩脖子,小声道:“尸体丢弃在雪地里,倒是将他的头颅割下带回……”
“嘿!”
房俊生生气笑了,指着卫鹰对裴行俭说道:“瞧见了吧?这混账居然还想着回来邀功!”
阿史那贺鲁若是死在阿拉沟内,那是没办法的事。当时两军交战,谁能手下留情顾忌对方主将之死活?自然是先打胜了再说。是死是活,全凭运气。可既然阿史那贺鲁逃出阿拉沟,那么对于大唐来说其实是一件极好的事情。
首先,阿史那贺鲁并非乙毗射匮可汗的嫡系,甚至算是突厥牙账之内最大的反对派。因为其身上有着前任可汗欲谷设的印记,所以得到诸多部族之拥戴支持,只要有他在,乙毗射匮就夜不成寐,如同尖锥在馕,时刻提放反噬一口。
突厥内部分裂,就无法进行大规模的行动图谋大唐,甚至稍作推手,可以使得阿史那贺鲁与乙毗射匮反目,挑起突厥内部的战争,使其陷入内乱,对大唐之裨益自然更大。
其次,一旦阿史那贺鲁返回突厥,必然添油加醋的将回纥人临阵反水之事大肆宣扬,以掩饰他大败之罪责。
就算乙毗射匮可汗想着团结一切部族壮大突厥,故而容忍回纥人的行为,阿史那贺鲁也断然会追究到底,对回纥人赶尽杀绝,从而将回纥人彻底推到大唐一方。
不要看回纥人只是依附于突厥人之下,受其奴役,实则回纥的势力绝对不容小觑。
正是从唐朝初期开始,回纥人摆脱了突厥人的控制便开始逐步壮大,进而成为整个西域地区不可忽视之力量。
只看回纥人另一个名字“畏兀儿”,就知道他有多么强大……
这样的一个部族,若是任其疯狂繁衍、扩张,就会出现历史上的那一幕,逐渐成为大唐的心腹大患。
唯有将其掌控与大唐之手,使其发展受到控制,才能将其强盛之萌芽掐断……
而没有了阿史那贺鲁的强烈报复,谁也不知道乙毗射匮会否追究回纥人临阵反水的责任,毕竟眼下乙毗射匮得位不正,尚未彻底掌控突厥,未必就愿意对实力不俗的回纥狠下杀手。
故而,突厥人会否屠戮回纥人这件事上,便陡生变数。
若是突厥人的态度不够强硬、反应不够剧烈,吐迷度未必就愿意举族南迁,彻底依附于大唐……
……
房俊坐回座位,想了想,道:“此事封锁消息,暂时不能泄露分毫,以免吐迷度心生侥幸,变了主意。”
对于吐迷度来说,心心念念都是率领回纥族人开国立业,至于到底被突厥人奴役亦或是依附于大唐,实则区别不大。若非自己坑了他一回,使得回纥给了突厥狠狠一记背刺,故而唯恐被突厥清算,未必就会举族迁徙彻底依附大唐。
之前自己固然忽悠了吐迷度,可是吐迷度所谓的依附大唐自然也有水分,回纥人真正的意愿大抵是神不知鬼不觉的帮助唐军歼灭阿史那贺鲁部,而后左右逢源、两边讨好。
却不想被自己狠狠坑了一回,导致与突厥彻底决裂……
然而事已至此,谁能想到阿史那贺鲁能在万军厮杀之中逃出生天,却阴差阳错的遇上两个无名小卒而丢掉性命?
时也命也。
裴行俭颔首,道:“无妨,末将此行先去交河城一趟,而后便陪同吐迷度前往轮台城,送其返回天山之北,等候其举族南迁。大帅可先往白水镇收拾残局,等待吐迷度返回之后与其汇合,大抵也就至多一个月的功夫。待到回纥军队与右屯卫合兵一处支援弓月城,自然胜算大增。”
房俊却摇头道:“西域战局糜烂,阿拉伯人势不可挡,想要反败为胜,岂有那般容易?眼下当务之急,依旧是整顿安西都护府,关陇门阀扎根西域多年,自西域都护府创建之日起,上上下下便尽皆为其把持。之前郭孝恪于龟兹兵败身死,其中未必就没有关陇门阀的手尾,若是不能将其势力彻底清除,始终是一个隐患,谁知道这些是否再行串通突厥人抄了安西军后路?”
道理自然如此,只不过关陇门阀经营西域多年,想要将其势力一朝根除,自然难如登天。
不过好在西域与内地不同,各处都是施行军管,只要大都护与安西军意志坚定,事情就好办得多。
当然,想要肃清关陇门阀势力,首当其冲便是安西军,是否能够在清除关陇门阀之余依旧保持安西军的战斗力,这是一个大问题。
裴行俭对此倒是不以为然:“朝廷对于关陇门阀通敌叛国之事,顾忌一时半会儿并不会有定论。朝堂之上要经过一番交锋,各种利益交换需要时间,这是其一,再者太子殿下为了稳妥起见,也未必敢大刀阔斧的将那些通敌叛国之奸贼一一绳之以法。朝堂之上,到底还是要求稳,即便陛下此刻回转长安,也未必就能施以雷霆手段……但是在西域,咱们大可不必顾忌太多,关陇门阀有错在先,自然心虚,就算咱们做得过火一些他们也势必要保持低调,予以隐忍。”
太子监国,权柄自然不如陛下那般稳固,若是惩戒太过苛刻,未免逼得关陇门阀铤而走险。
然而关陇门阀到底是犯下十恶不赦之大罪,又岂能不怕朝廷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将他定一个叛国大罪,然后予以严惩?
朝廷与关陇门阀谁也不敢先撕破脸,因为那就意味着逼得对方走上更为激烈的道路,那是双方谁也不愿看到的。
归根究底,关陇门阀在西域再是恣无忌惮,再是敢于勾结突厥、大食,所为也不过是家族的利益而已,却非当真心生谋逆之心,想要推翻大唐改朝换代,灭掉李唐取而代之。
可以想见,西域之事传回长安,短时之内一定是一个沉默的阶段,双方会在私底下相互试探,并不会轰轰烈烈非生即死。
这世间原本就没有什么非黑即白、非对即错,有的只是利益交换、相互妥协……
而双发这种隐忍的默契,则正好给了房俊一个大刀阔斧整顿安西都护府的契机。
就算房俊的手段再是酷烈,关陇门阀在这个紧要关头也只能忍着,不敢反应太过激烈,唯恐太子那边不管不顾,猝下狠手……
房俊摸着唇上短髭沉吟良久,这才缓缓颔首。
此事虽然有些风险,关陇门阀未必就任由自己将其根植在西域的势力连根拔起,可是与整顿安西都护府,消弭安西军后顾之忧来说,这一点风险值得去冒。
“此事由你全权负责吧,本帅不好直接出面,就引兵驻守白水镇,为你震慑关陇门阀,若有人胆敢妄动,大军便杀入交河城!把鞠文斗与赤木海牙都带上,这两人对于交河城上上下下如观掌纹、知之甚详,必可事半功倍。”
既然这两人选择依附大唐,那自然是要在一个公开场合让其公然站在大唐这边,让天下人都清楚他们的立场,彻底断掉他们首鼠两端、左右逢源的可能,往后踏踏实实的给大唐卖命。
这话虽然并未说出,但裴行俭登时领会房俊的意图,领命道:“大帅放心,末将晓得如何做。”
房俊笑道:“你办事,某自然放心。这几年,你也算历练出来了,若是此番西征能够反败为胜、驱除鞑虏,回去长安之后,某必然保你一个六部侍郎,谁敢反对,某就打上他的家门!”
裴行俭躬身致谢,面对这等高官厚禄之诱惑,却是面色如常,笑道:“大帅休要如此,末将年岁尚轻,跟着太子殿下与大帅跑跑腿、办办事,很是学到了不少东西。官职爵位就放在那里,只要末将踏实办事,效忠殿下,迟早唾手可得,并不急于一时。”
房俊对他的器重,朝野皆知,他自己又岂能不知道?这份信任器重,几乎全无遮掩,使得裴行俭感激之余,也只能“士为知己者死”,反而说不出什么阿谀逢迎的话语。
嘴上说得再好也没用,只看他往后如何做就行了。
当夜,右屯卫上下歇息一宿,翌日天明时分生火造饭,用过早膳之后,大军顶风冒雪拔营启程。
裴行俭先行前往交河城汇合程务挺,整顿安西都护府上下官吏,抓人杀人自是难免,吐迷度与其随行,之后便会赶赴轮台城,由那里向北穿过北天山山口,返回族中召集族人举族南迁。
房俊则率领右屯卫进驻白水镇,威慑西域诸国。
与此同时,两封战报一东一西分别送往长安与弓月城,表面上并未引发太大的震荡,实则却是潜流汹涌……
入冬以来,长安连降大雪。
自古雪灾之害,绝不比水火之祸来得轻松,交通阻塞、信息不畅、生产资源不足,往往使得一场雪灾荼毒无数百姓,尤其是那些居住在城池之外的农民、边塞左近的牧民,更是深受其害。
这样的大雪若是放在贞观初年,必是一场波及整个关中的天灾,即便关中乃是社稷腹心之地,聚集了大唐帝国最强大的人力物力资源,却依旧要在这样的雪灾之下束手无策,导致无数百姓冻饿而死、流离失所。
若是在京畿之外,甚至有可能引发一场庞大的难民潮,无数百姓成为流民……
然而自从“应急衙门”开设以来,每遇天灾,朝廷上下各个有关衙门便被串联一起,分发物资、组织救援、协调安置,更有关中各地之驻军参预救援救险,效果出奇的好。
关中已经多年未曾因为天灾而出现大规模的死伤、疫病。
故而,每当天灾来临,官军在衙门官吏分派之下参预救援之时,百姓便会感激涕零,愈发崇敬当初担任京兆尹之时组建这样一个衙门的房俊。
随着河西之战的捷报传来,房俊更是成为“文武双全”的英雄人物,受到无数百姓顶礼膜拜。而那些桀骜不驯的纨绔子弟们,更是将房俊视为毕生景仰之榜样、奋力追逐之标杆。
房俊之名,声势无两。
……
大雪过后,兴庆宫银装素裹,宫殿楼宇尽皆掩映在霜雪之下,愈发显得冰晶玉透、精致华美。
李承乾坐在花厅之中,饮着热茶,望着玻璃窗外冰雕玉砌的假山亭阁。不同于太极宫的恢弘大气、庄严肃穆,兴庆宫这边更多的是温婉秀丽,宛若江南山水,怪不得当初高祖皇帝禅位之后择选此地潜居,的确更适合养生之道。
在他对面,萧瑀、岑文本两人翻阅着房俊送抵长安的战报,越看越是心惊,面色极其难看。
关陇门阀一味经营西域,不断的在安西都护府上下安插自家子弟,把持都护府大权,将丝路视为自家之领地,贪婪攫取利益之同时更排斥异己,导致朝廷对于西域之掌控一降再降,他们这些朝廷大佬岂能不知?
只不过一来这些年关陇门阀势大,在朝中压得他们喘不过气,那里还有余力去组织关陇门阀经略西域?
再则,私底下各种利益交换、政治妥协,使得他们睁一眼闭一眼。
然而他们万万没想到,关陇门阀为了继续垄断西域之利益,居然勾结突厥、阿拉伯派军深入西域腹地,将右屯卫之行踪告知,并且极力配合意欲一句歼灭右屯卫……
简直丧心病狂!
政治斗争也是有底线的,再怎样的利益交换、政治妥协也不能恣无忌惮,似这等通敌叛国之举,绝对不容许存在。
岑文本已然年迈,须发皆白,夏日里更是生了一场大病,但是入冬之后病体痊愈,眼下精神还不错,此刻用手掌拍着面前桌案,横眉立目、怒气勃发:“简直混账!这帮只图私利、罔顾大义之奸贼,人人得而诛之!殿下当立即召集三法司予以立案侦讯,一经查实,无论那些奸贼出身何家、官居何职、身负何爵,一应下狱,予以严惩!”
萧瑀忙道:“兹事体大,焉能这般轻率?不妨先行去信辽东,请陛下定夺。”
他深知各家门阀之间盘根错节的关系,一旦大张旗鼓的严查此案,使得天下人尽皆知,那么便再无丝毫转圜之余地。而一旦关陇门阀牵涉此案者众,国法严惩之下,谁知道还会牵连到哪一家、哪一阀?
若是大肆牵连,必将朝野震荡。
眼下长安本就不靖,各方势力暗中角力潜流汹涌,若是再加上这样一桩大案爆发,稍有不慎就会导致局势崩坏,再恶劣之结果都有可能出现……
岑文本却须发戟张,怒叱道:“荒唐!老夫亦知此案牵连甚广,极易导致朝政崩坏。然则国法当头,大是大非之前焉能在意些许艰难?若是今日不将此案予以严惩,他日旁人也有样学样,你待如何?”
他转头看向李承乾,面色潮红,语气铿锵:“殿下,此事固然困难,且后果难料,但国法之威严当予以昭彰,不容许有丝毫之亵渎!若今日退一步,他日就得退两步,退来退去,置国法于何地?”
李承乾忙道:“老人家稍安勿躁,切莫动火气,万一伤了身子可了不得。”
他很是头疼。
他虽然性子软一些,却绝对不傻。萧瑀提倡从长计议,且去信询问父皇让父皇定夺此事,绝非他口中所言唯恐牵连甚广影响朝政安定,兰陵萧氏之前与关陇门阀走得极近,谁知道这里头会否将他们家牵扯进去?而岑文本怒气填膺、一脸正气,也未必就是当真为了彰显国法之威严严惩不法,朝廷上这些人一个萝卜一个坑,未必心里就没有几分取而代之之计较……
事实上,朝廷上下官员,又有几人是真心真意为了帝国利益考虑,遇事皆从帝国利益之角度出发?
明争暗斗已是常态,此案是否大办特办,都有人因此受损,亦有人因此得利。
即便是帝王至尊,又何曾能够对错分明?
有些时候明知是错的,却也不得不勉强为之,道理不过四个字而已——顾全大局。
但是这件事,他不打算妥协。
臣子们争权夺利他可以忍,阴谋诡计他可以忍,栽赃陷害他也可以忍,但是通敌叛国,勾结敌国妄图杀害自己的袍泽,这种事不能忍!
突厥人也就罢了,那大食国可是正在西域与大唐开战,侵占了大半西域都护府,居然也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与大食人私下勾结,一路引领进入西域腹地,且将扼守天山交通咽喉的白水镇拱手相送,这如何能忍?
若是忍下去,是否明日那些人就会将玉门关、大散关一同送给胡人,然后引领胡人攻入长安,再将大唐江山拱手相送?
当然,他也不能一味的情绪强烈坚持严厉打击,还是要讲究一些策略的。
毕竟眼下他这个储君虽然比以往安稳了一些,但并未彻底坐实,位置依旧飘摇不定,若是严厉申饬关陇门阀并且坚决打击、严肃法办,那帮家伙难免又开始针对他的储位展开攻击。
打击肯定是要打击,但有脑袋硬的顶在前头吸引火力,倒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他踟蹰一番,放下茶杯,一脸无奈对岑文本说道:“老人家乃是两朝元老,素来忠贞刚烈,父皇与孤甚为尊敬,此番匡正国法之心,孤亦是感同身受。奈何眼下朝局不靖,父皇又远在辽东,若是对此案过于严厉,看似维持国法之公正,实则却极易导致一些人成为惊弓之鸟,且心怀怨怼,说不准就要做出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来……孤受命监国,然而威望不足、德行欠缺,时刻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唯恐行差踏错,导致朝局崩坏、社稷不稳,有负父皇之所托。故而,此案固然重大,可到底如何处置为佳,还需从长计议……”
萧瑀眨巴眨巴眼睛,心想谁特么说太子仁厚纯真、不谙谋略的?听听这番话说的,话里话外都是为了大局着想,规劝岑文本隐忍为上,可实际上每个字都在拱火,就差说一句“孤身为太子不能冲锋陷阵,岑爱卿你先上”……
这根本不是岑文本上当与否的问题,而是告诉岑文本“你打头冲锋,孤给你观敌瞭阵,全力支援”。
岑文本本身也有自己的述求利益,与关陇门阀相悖,而且眼下关陇门阀更是将刀把子递给岑文本手里,可以名正言顺的打压关陇门阀,再有太子之支持,哪里还有理由推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