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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周客气道:“能得殿下垂聆,实乃下官福气……殿下,请。”

    高阳公主这才微微颔首,莲步轻移,风姿绰约却又气质傲然的步入正堂。

    周围京兆府官吏、衙役在两人交锋之时大气儿都不敢喘,唯恐惹祸上身,待到马周陪同高阳公主进了正堂,这才齐齐吐出一口气,互视一眼,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以往房家最为耀眼的自然是房俊,功勋赫赫位高爵显,又深得陛下之信赖、太子之倚重,权柄赫赫天下侧目。而身为大唐公主的高阳殿下,却一直存在感很低。

    然而现在大家才明白,即便再低的存在感,大唐公主依旧是大唐公主,尤其是听闻尚未出嫁之时,这位殿下便很是嚣张跋扈,如今为人妻为人母,修身养性,却也不曾将当年的锐气磨平了。

    只看即便是在陛下面前都敢据理力争的马周亦要点头哈腰陪着小心,便可知高阳公主之难缠。

    高阳公主尚且如此,若是等到房二回来……

    呵,那简直不敢想,长孙家这回当真是吃了猪油迷了心。

    ……

    正堂内,武媚娘正襟危坐在一张椅子上,俏脸绷得紧紧的,看上去镇定自若,实则袖子里的纤手已经紧紧攥在一起。

    再是聪慧伶俐、大气英明,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未至花信的妇人,尚未曾经历过那等阴谋诡计、生死权变,陡然遭遇绑架之事,难免心有余悸。

    当时若是万一给长孙温掠去长孙家,那么她武媚娘一生清誉尽毁,即便事后房俊必然当作没事人一样不会计较,可她自己心中岂能过得去?

    女子三从四德,说到底贞洁第一。

    一旦身入长孙家,谁还会相信她的清白?积羽沉舟,群轻折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一个女人名节不在,还有何颜面继续留在郎君身边?

    对郎君的爱恋越深,就越是不能任凭外头的冷言冷语诋毁郎君之名誉,到那时,武媚娘也唯有自绝之一途,来维护郎君之名誉……

    故而,她此刻心中又是后怕,又是愤怒。

    一张俏脸看似冷若冰霜,实则一双眸子里已然快要喷出火来,恨不能将站在堂上的长孙温烧成灰烬,再丢进阴沟里喂那些蛇虫鼠蚁……

    坐在对面的晋王李治则优哉游哉的喝着茶水,看似漫不经心,实则目光从未曾离开过武媚娘身上片刻。

    晶莹雪白的肌肤,闭月羞花的容颜,丰润窈窕的身姿,即便是冷着脸生着气也难以遮掩的那一股妩媚风韵……

    啧啧啧,真真是暴殄天物也!

    此女浑身上下几乎每一点都极为契合他的审美,却偏偏早早的成为房俊的侍妾……

    李治越看越喜欢,越看越郁闷。

    只可惜张籍尚未出声,房俊这个“搬运工”亦未曾顾及这个韩愈的大弟子,否则李治这会儿就可以嗟叹一声,然后吟诵一番“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

    恨不相逢未嫁时呐!

    长孙温虽然站着,却并未有多少仓惶恐惧之色,只是束手而立,完全不似一个刚刚坐下那等当街强掠女子、意欲凌虐重臣女眷那等胆大包天之贼子,倒更像是一副“我已任命,爱咋咋地”的桀骜……

    高阳公主踏足堂内,武媚娘立即起身,叫了一声:“殿下……”

    旋即便红了眼圈儿,心中委屈,自己这一遭实在是无妄之灾,还险些落入绝境。

    高阳公主快步上前,握住武媚娘双手,柔声道:“本宫在这里,毋须害怕,今日若是不给咱们一个交待,就算是捅到天上去也绝不罢休!”

    嘴里说着,手上狠狠的掐了武媚娘的虎口一下。

    武媚娘登时会意,也不用怎么酝酿,眼泪立马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噼里啪啦掉下来,呜咽出声。

    高阳公主拍拍她的肩头,貌似安慰,实则心中甚为欣慰。

    果真有天赋……

    然后便怒目而视长孙温,娇声叱道:“简直无法无天!堂堂长孙家子弟,居然坐下这等猖獗之事,到底是不将国法律例放在眼中,亦或是当我们房家都是死人?无论今日之事如何处置,异日本宫都要去赵国公面前问一问,这天下是李唐的天下,还是他长孙家的天下?”

    长孙温这会儿感受到了巨大压力,知道高阳公主也不是柔软随和的性子,这位尚未出嫁之时便调皮胡闹、桀骜不驯,再加上武媚娘更是个泼辣心黑的,这两人说不得真敢跑去父亲面上,当众揪胡子挠上几下……

    他诚惶诚恐,忙辩解道:“殿下息怒,此事只是误会而已,臣下并不曾劫掠武娘子,只是那些脚夫苦力鼓噪不休,这才引起误会……”

    “呜呜呜。”

    武媚娘已经搂着高阳公主的肩膀嘤嘤哭泣,抽抽噎噎道:“殿下,妾身若是被掠去别人府中,为保清白只能一死了之,差一点就见不到殿下了,呜呜……”

    长孙温:“……”

    得咧,在这两个女人面前,自己就算是舌绽莲花,也辩解不得,乖乖的认罪吧。

    反正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纵然认罪也无妨,总不能为了这么点事儿一刀斩了自己吧……

    一旁的李治看着武媚娘哭得抽抽噎噎、梨花带雨,这个心疼啊,忍不住怒叱道:“真真是胆大妄为!赵国公家教甚严,怎地就教出你这么一个混账来?无论你有什么心思有什么想法,自去寻房家男人便是,与一个女子过不去,你还要不要脸?呸!”

    长孙温:“……”

    不是,微臣又没有动您的侍妾,晋王殿下您这么激动作甚?你也不过是适逢其会而已,不想着如何将自己摘干净了,反而谴责起我做得对不对,简直莫名其妙。

    高阳公主这才将武媚娘轻轻推开,冲着李治万福施礼:“见过晋王殿下。”

    李治不敢托大,也赶紧起身,还礼道:“高阳姐姐毋须多礼,今日之事,本王实在是适逢其会,亦可说是无妄之灾,还望高阳姐姐……”

    话说一般,却已经被冷着脸的高阳公主打断,淡然道:“殿下多虑了,事情之真相如何,毋须吾等劳心揣测,自有京兆府秉公直断。”

    李治只能陪着笑,很是尴尬。

    因为自己有争储夺嫡之心,导致一众兄弟姊妹纷纷与自己划清界限,有的愈发亲近,但更多的却是这种无形的疏远,这令他心中很不是滋味。

    却并未有责怪之心。

    他知道兄弟姊妹们并非是反对他争储,而是觉得一旦储位不稳,皇子公主之间势必因利益而发起冲突,往昔的手足情份尽皆不在,难免兄弟阋墙……

    在李治看来,眼下大家之反应实乃寻常,将来若是自己争储成功,必然不会介怀今日之疏远,固然不至于一视同仁,却也尽可能的全了兄弟手足之义。

    马周随后走进堂中,直接坐到主位书案之后,而后京兆府一干官吏、文书尽皆升堂。

    轻轻敲了一下书案上的惊堂木,正欲说话,却见到高阳公主依旧站着,连忙道:“来人,快给高阳殿下搬把椅子,沏一壶好茶。”

    他与房俊亲厚,高阳更是当朝公主,故而今日过堂全无平素恭谨严肃的模样,显得和蔼很多。

    官场亦有人情世故,倒是不怕这一点被御史弹劾……

    待到椅子搬上来,又有书吏奉上香茗,高阳公主这才冲着马周颔首致谢,就在武媚娘身边坐了下去。

    马周轻咳一声,敲了下惊堂木,对长孙温问道:“今日之事,究竟如何过程,由你先说。不过本官警告你,当时目击者众,本官不会听信你一面之词,事后定会摸查走访,若发现你供词之中有矫言欺骗之语,定将严惩不怠!”

    长孙温倒也光棍儿,正如马周所言,今日之事目击者太多,根本不可能信口胡诌,否则人家稍作排查即刻一清二楚,撒谎完全没意义。



    长孙温倒也光棍儿,正如马周所言,今日之事目击者太多,根本不可能信口胡诌,否则人家稍作排查即刻一清二楚,撒谎完全没意义。

    再者说来,他今日之举措实则另有目的,事情越大,越是闹得不可收拾,效果就越好,故而这个时候自然不会极力推卸。

    当即颔首道:“今日之错在我,尽皆认罪,听候处罚。只不过掳掠武娘子实乃误会,吾只是想请武娘子去府上给越国公书信一封,恳求越国公网开一面宽恕家兄,但由此引起武娘子误会,受了惊扰,吾在此致歉。”

    对于自己的一干罪行,供认不讳。

    堂上一瞬间有些安静……

    马周身为京兆尹,大案要案审过不少,即便是偷鸡摸狗的小案子也审过,却从未遇到这般配合审讯的嫌犯。

    这位长孙家的五郎难道不知一旦认下这些罪行,即将面临京兆府的严惩?还是他有恃无恐,根本不在乎,认为京兆府根本拿长孙家没办法?

    马周刚开始的时候有些捉摸不透,因为这很是违背人性,谁犯了错不都得狡辩推卸一番,待到罪证确凿之时才会认罪?然而待看见长孙温一脸无所谓,甚至有些得意的时候,心底忽然一动,觉得自己可能摸准了长孙温的心思。

    旋即忍不住叹息一声,都说财帛动人心,这权势富贵更是一杯要命的毒药,即便是手足兄弟,亦难免反目成仇,欲置对方于死地。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看了李治一眼。

    何其相似啊……

    李治虽然缺乏历练,在官场之上面对那些官油子的时候屡屡吃瘪,屡屡吃瘪,但是于权谋之术却是天赋极佳,只是略微想了想,便明白长孙温并非是昏了头愚蠢至此,而是别有所图。

    至于到底图谋什么,自然不言而喻。

    心里还在琢磨着长孙家内部之斗争到底将会谁得利、谁损失,忽然见到马周瞥了自己一眼,立马明白了马周这一眼所蕴含的意思。

    李治:“……”

    娘咧!

    马宾王你那是什么眼神?本王虽然争储,也是跟自己的兄长抢东西,但是咱一向光明磊落绝无半分这等龌蹉之手段好吧?

    此等事,本王不屑为之!

    偏又不能明言解释,心中郁闷至极。

    武媚娘明媚的眼眸眨了眨,显然也看透了长孙温的图谋,眼眸转而看向李治,问道:“只是不知殿下为何那般凑巧的出现在码头,且距离事发之地仅有数步之遥?”

    马周坐在书案之后,视如不见。

    按理来说,公堂审案,他这个主审官才有发问之资格,岂容的一个当事人发问?

    不过他见到李治并无反对之意,干脆装聋作哑,一声不吭……

    李治抿了一下嘴唇,心想这问题当真要命,总不能直言自己就是前往码头,意欲欣赏武娘子你的美色吧?

    那可就丢人丢大发了,而且堂堂亲王觊觎臣子之妾室,这已经不是是否丢脸的问题了,简直昏聩无道,这等人岂能让他当太子、做皇帝?

    可若是不直言,又没法解释清楚自己为何那般凑巧的出现在的码头,很容易就被认为是长孙温一伙……

    他这边沉吟未语,高阳公主秀眸微微眯起,盯着李治,缓缓问道:“这长孙温之禽兽行径,该不会是晋王殿下指使吧?”

    李治忙道:“断无此事,本王当真只是凑巧路过……”

    高阳公主冷哼一声,丝毫不给这个父皇最为疼爱的嫡子面子,撇撇嘴,词锋如刀:“是啊,当真凑巧得很,凑巧遇上这等光天化日之下强抢女子之事,若非码头上的脚夫苦力们念着房家的恩情厚待挺身而出,殿下怕是还能上演一处英雄救美的戏码……啧啧,这得是何等天赐良缘,方能这般凑巧?”

    武媚娘垂下头去,心想高阳公主平素懒懒散散任事儿不管,却原来这心思也剔透着呢……

    长孙家固然可恨,可是事已至此,纵然长孙无忌此刻回京,亦是回天乏术,长孙家必定要推出一人来承担所有之罪责,给朝廷、给房俊、给天下人一个交待。

    长孙家儿子多,死一个两个并无大碍,但是由此给长孙家的声望带来的打击却足以致命——因为那坐实了长孙家通敌叛国之罪名,一个于国不忠之门阀,说一句声名狼藉绝不为过,三五十年之内怕是无法逆转。

    与长孙家相比,晋王才是隐藏着的最大危险。

    一旦晋王成功夺嫡,就意味着身为太子死忠的房家最好的结果便是投闲置散,若是李治的心胸稍微狭窄那么一丝半点,房俊绝对难得善终。

    将李治彻底打下去,那才是眼下头等大事,即便赔上自己的清誉,往后将会遭受天下口舌讥讽,却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

    李治正想着矢口否认,话未出口,却忽然明白了高阳公主此言之用意,登时倒吸一口凉气!

    这话恐怕不是自己否认就能否认得掉的,几乎可以相见,等到自己离开这京兆府大堂之后,立即便会有“堂堂亲王觊觎臣子妾室之美色,前往密会”这等流言蜚语传出……

    是真是假根本不重要,人们最是感兴趣这等绯闻,必将大肆传播。

    积毁销骨,众口铄金,等到传扬开来,怕是任谁都会相信这就是事实,虽然这的确是事实。

    到那个时候,他这位晋王殿下的风评将会一落千丈,之前积攒的好口碑亦会毁于一旦,将会有无数人反对他登上储位——除去商纣隋炀那等昏聩之主,天下何曾有过觊觎臣子妻妾美色之帝王?

    这等德行有愧之人,如何坐得了这大唐帝国之皇帝?

    太狠了……

    李治坐直身子,目光炯炯的与高阳公主对视,缓缓道:“本王身为父皇之子,至此父皇远征辽东之际,自然身负护卫社稷、监督吏治之责。最近长安不靖,太子各个束手无策,本王便微服私访,走访民间可有冤狱待昭,故而出城巡视,却恰巧碰上这一桩事情……高阳姐姐若是无事生非,非得诬陷本王与长孙温同流合污,那咱们少不得去宗正寺走一遭,请宗正卿秉公直断,辩明是非。”

    “呵,”

    高阳公主脸上的严肃瞬间软化,秀眉的脸庞满是笑容,嗔怪道:“雉奴何必这般恼火?姐姐也不过是觉得太过凑巧而已,你说不是那就不是咯,还说什么无事生非栽赃诬陷的,真是小气。”

    坐在她身边的武媚娘一直垂着头,这会儿伸出手捏了一下她的手掌,无言的表达赞赏:干得漂亮……

    李治:“……”

    他都无语了,先前你还咄咄逼人的意欲将一个“觊觎臣子妻妾美色”之罪名按在我的头上,结果一转眼就矢口否认,嬉笑怒骂转变得居然这般自然流畅,还要不要点脸了?

    可他也确实无法,一个女子受了极大委屈之下说了一些出格的话语甚至做出一些出格的事,谁又能上纲上线的揪住不放?

    他摇摇头,再不说话。

    说多错多,以往只是以为高阳性格嚣张、胡搅蛮缠,却头一回感受到这种凌厉杀伐之气质,让他心中有些忌惮,万一说错话被揪住,再被其胡搅蛮缠一番,吃亏的只能是自己……

    马周冷眼旁观,见到素来以娇蛮示人的高阳公主差点给晋王挖了个坑推进去,心中暗暗佩服,这房家上上下下全都不一般,不说房玄龄父子智谋百出、能力卓越,即便是这些个妻妾那也都不是好惹的。

    见到双方的交锋暂时告一段落,马周遗憾于晋王反应太快未能入彀,否则太子的储位将会再稳三分,敲了敲惊堂木,对长孙温道:“既然已经认罪伏法,可还有何话说?”

    长孙温很是光棍儿,摇头道:“只望京兆尹秉公直断,在下任凭处置。”



    “很好。”

    马周也不愿意去管长孙家那些个狗屁倒灶的破事儿,只要能够给武媚娘一个交待,同时平息朝野上下的怒火就好,看着一旁的书吏问道:“口供可曾记录?”

    书吏道:“已然记录。”

    马周摆了摆手,道:“请诸位当事人签字画押,确认无误之后封存,待到商讨斟酌之后予以量刑,再行通报。”

    “喏。”

    书吏赶紧拿着笔录,让诸位当事人签字画押。

    至于此案如何定性、如何量刑,由于事关重大,且牵扯颇多,故而不会当堂宣布,而是要在事后予以斟酌商榷,甚至还要上报请求太子定夺,才会对外公布通报。

    其余几人都签字画押,但是到了晋王这边却有些有难,他蹙着眉毛,迟疑道:“马府尹,此案可说与本王完全无关,本官不过是适逢其会而已,这个签字画押就不必了吧?”

    笔录之上的确记录着此案并未与他有什么干系,但是身为皇子,又处于一个争储的敏感阶段,稍有不慎都会将一个天大的把柄递到对头手中,他岂敢不谨慎小心?

    唯有完全将自己从此案当中摘出来,那才无后顾之忧,否则指不定什么就会出一个大乱子。

    政治斗争要的只是借口,可没人在乎什么真凭实据。眼下在这份笔录上签字画押,就表明他与此事有关,对景的时候搞不好就会被人给翻出来,而后添油加醋胡搅蛮缠一番,将会成为他一个巨大的漏洞……

    马周却不容置疑,断然道:“殿下乃是当事人之一,此事千真万确,岂能置身事外?”

    李治郁闷极了,你个家伙义正辞严浓眉大眼,可却跟太子战在一处,才不信你没藏着什么坏心思……

    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此案乃是京兆府侦办,那就必须得听马周的,马周不答允将他摘出去,就算是将父皇搬来怕是都压不服他,只能作罢,心里却求神拜佛希望此事万万不要成为将来被对头攻讦之要害。

    衙役上前将长孙温待下去暂且收押,要等到京兆府公布对其之刑罚之后才会再做计较。

    高阳公主与武媚娘起身,一起万福施礼,高阳公主道:“此事还需马府尹上心,定要秉公直断、还给房家一个公道才好。”

    马周颔首道:“本官这里从无人情往来,更无骄纵枉法,定然依律判罚,既不苛刻、亦不偏袒。”

    高阳公主颔首:“如此,那本宫暂且告退。”

    马周将二人恭送至门口,道:“待到衙中订下如何处罚、如何量刑,定然知会殿下。”

    目送二人离去,马周略微松了一口气。

    无论长孙温到底打着什么主意,其意是否为了坑害长孙淹,既然能够再公堂之上供认不讳,总算是使得这件事没有横生波折。否则他堂堂京兆尹,一京十数县尽在管辖之下,却差点使得武媚娘遭人掳掠,实在是没法向房俊交待……

    他一回身,便见到晋王李治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后,目光幽幽的看着自己,登时吓了一跳。

    “本宫恭送殿下。”

    马周躬身施礼。

    李治幽幽叹了口气,看着马周道:“此事实是与本王无干,马府尹,咱们能不能打个商量,将本王那份口供销毁,这件事就权当本王未曾出现过?”

    马周捋着胡子,想了想,道:“倒也不是不行。”

    李治一喜,忙道:“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帮了本王这一次,本王定然忘不掉马府尹的情份。”

    事实上,就算马周非得让他录了一份口供,心里却并不怨恨。所谓各为其主,如今马周与他非是同一阵营,做事有些针对自然难免。而马周此人可算是朝中稍有的正直之臣,且勤于政务、手段极佳,若是自己日后当真克继大统坐上那个位置,必然是要简拔重用马周的。

    马周却道:“可问题在于殿下的确出现在码头,且距离事发之地不远,此为蹊跷之处,本宫总要给事实一个交待。或者,殿下当真是觊觎美色,天寒地冻的跑去码头只为了饱餐秀色,故而适逢其会?”

    李治面上一僵,瞪了马周一眼,没好气道:“权当本王什么都没说,告辞!”

    一甩手,扬长而去。

    他最怕的不是留下把柄将来有可能被人弹劾,而是背负一个“觊觎臣子妻妾美色”之恶名,两害相权取其轻,只能忍了这份郁闷。

    ……

    高阳公主与武媚娘联袂自京兆府衙门走出,聚拢在门口的百姓尚未散去,见到两人,顿时七嘴八舌的问道:“殿下,京兆府可曾秉公直断?”

    “武娘子,那奸贼可曾认罪?若是不认,吾等陪您前往长孙家,砸了他的府门!”

    闹哄哄一片,沸反盈天,气氛甚为热烈。

    高阳公主抬起一只雪白的纤手,笑着道:“多谢诸位维护之义,马府尹公正廉明,无所偏袒,那贼子亦已当让认罪,择日即将判罚,公之于众。”

    “好!”

    众人情绪激荡,就好像打了一场胜仗一般,各个手舞足蹈、喜笑颜开。

    待到众人慢慢散去,高阳公主才领着武媚娘往马车走去,却陡然见到京兆府衙门门前街道的对面,不知何时挺了一长溜的马车,这时马车旁的仆从上前打开车门,一个个穿着绫罗绸缎、满头珠翠的女子走下车来。

    居然是身在京中的多位公主……

    高阳公主顿住脚步,粉润的唇角微微挑起,轻声道:“瞧见没有?本宫的姊妹们来了。”

    武媚娘抿了一下嘴唇,没有做声。

    这些公主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此地,明显是以此表达对于高阳公主、对于房家的支持,但更为重要的,却是在这一场风波当中站队,阐明自己的立场。

    由此可见,朝野上下都已经意识到长孙家荣光不在、关陇门阀倾颓在即,而表达了自己强硬之立场,甚至不惜与关陇门阀玉石俱焚的太子,已然声望暴涨,得到了许多人的认可。

    高阳公主又道:“走吧,诸位姊妹既然前来,咱们就得好生感谢人家。”

    武媚娘道:“自当如此。”

    两人一前一后走过长街,来到马车之前,南平、遂安、豫章、巴陵、普安、清河……数位公主齐齐上前,姊妹们相互见礼。

    尚未等说话,便见到长街一侧数匹快马疾驰而来,到得近前勒马立定,骑士自马上翻身下马,躬身道:“太子殿下有旨,宣召高阳公主前往兴庆宫觐见。”

    高阳公主冲着诸位姊妹万福施礼,歉然道:“太子相召,不敢耽搁,姊妹们前来探视,小妹感激不尽,该日做一回东道,请姊妹们赴宴,再叙情谊。”

    一众公主谦让一番,看着高阳公主与武媚娘登车随着东宫官吏离去,这才相互寒暄几句,各怀心思的登上自家马车,各回各家。

    西域之事,已然震动长安。

    今日长孙家意欲掳掠武媚娘进而胁迫房俊,更是使得朝野上下一片震荡,而由此引发之后果,必将是关陇门阀退无可退,只能承担西域之罪责,再无任何转圜妥协之道。

    而关陇门阀作为大唐立国之根基,一旦衰颓不起,可谓远远超出了李二陛下之打击力度,势必立即引发朝堂之上的势力分布,不知多少显耀位置将会空出来以供其余势力瓜分。

    眼下又是太子监国,大权在握,赶紧向太子示好才能够保证自家在这场权力盛宴之中占据先机,攫取更多的利益。

    至于等到陛下回京之后储位是否再有变故,那自然是另外一回事。

    利益只要吃进嘴里,再想让他们吐出来可就难如登天,即便是李二陛下亦不好予以强迫……

    血脉亲情?不能说没有,但必定屈身于利益之下,唯有利益一致之时,才讲得起血脉亲情,一旦利益相悖,翻起脸来不念亲情都是轻的,视若仇雠实乃寻常。

    古往今来,概莫如是。



    兴庆宫里,李承乾大发雷霆。

    “简直混账透顶!长孙家难道当真眼中全无国法、全无君父,只知一味的恣意妄为、嚣张跋扈?这天下到底是李唐之天下,还是他长孙之天下!”

    并非演给高阳公主、武媚娘看,李承乾是当真出离愤怒。

    先有长孙家在西域勾结外敌意欲覆亡右屯卫刺杀房俊,后有长孙温长街之上掳掠武媚娘,古往今来,何曾听闻有任一权臣桀骜嚣张至此等模样?

    尤为重要的是,房俊乃东宫重臣、太子肱骨,此天下皆知之事,长孙家却依旧在房俊率军西征抵御外侮之际频繁背刺,简直令李承乾忍无可忍!

    他离席而起,愤声道:“孤这就去往京兆府,让马周从重量刑,严惩长孙温!”

    高阳公主急忙起身,劝阻道:“太子息怒!此事让马周去处置就好,太子实不宜亲自出面,否则于太子声望不利。”

    来时路上,她已经与武媚娘谈及此事,更讨论了此事极有可能引发之后果,其中便有若是太子亲自出面给房家、给房俊一个交待,会产生何等风波。

    武媚娘对于此道最为精通,固然并未有亲身经历之经验,但是所有揣测、预估,却让高阳公主笃信不疑。

    关陇门阀经此一事彻底衰颓已然势不可免,可当真以为关陇门阀倒了,江南士族、山东世家取而代之之后便能够一派和谐,天下太平?

    倒也未必。

    门阀之宗旨,便是集齐全族之力量谋求利益,之前关陇门阀一家独大,江南、山东尽皆遭受打压,眼睁睁的看着关陇门阀攫取中枢之权力却无可奈何。那个时候,无论是江南亦或是山东,他们都没有足够的力量去抗衡关陇门阀,故而一直团结在一起奋力抵抗。

    一旦关陇门阀彻底倒台,让出大量权力,江南、山东势必一拥而上,分而食之。

    然而《论语》有云: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

    以往合力抵抗关陇门阀,江南、山东尚且表面和顺内里龌遳不断,等到关陇门阀彻底倒台,势必为了争夺权力使得内部分裂、波澜再起。

    所呈现之结果,便是支持东宫的势力内部出现争斗、一分为二,这会急剧导致东宫的力量衰弱。若是储位已稳,自然无虞,可要知道眼下还有一个晋王在一旁虎视眈眈,时刻觊觎着储君之位,一旦东宫力量迅速衰减,谁敢保证晋王就没有回天之术,纠集关陇残余甚至拉拢江南、山东之中一些不满现状之门阀,来一个异军突起?

    ……

    李承乾也冷静下来,只是心头之怒火却并未消竭,坐回桌案之后,灌了一口茶水,沉声道:“儿郎为国征战、舍生忘死,先是出镇河西力保关中安靖,继而率军西征驰援西域,劳苦功高,士之楷模!然而孤身为监国太子,却不能护佑起妻儿家小,岂不是令国士心寒?孤愧对儿郎!”

    他的确甚为羞愧。

    人家房俊一心一意的支持你坐稳储君之位,甚至不惜为此得罪朝中大部分公候勋戚,结果人家在西域为了帝国、为了你这个太子玩命,你却眼睁睁的看着人家的妻妾遭受凌辱却束手无策,即便未能预防,却连严惩凶徒都做不到……

    李承乾虽然性子软,却也是个要脸面的,长孙家的所作所为简直就是在“啪啪”的打他的脸,这让他如何不怒?

    高阳公主劝慰道:“太子何需如此?权且隐忍一时,以大事为重。”

    什么是大事?

    自然是要确保储位之稳固,只要坐稳太子之位,今日所有跳梁小丑,异日都不过是屑小之辈。

    可若是为了出一口气导致储位出现变故,未免得不偿失……

    李承乾只得说道:“如此,算是委屈武娘子了,日后,孤自有补偿。”

    武媚娘感激起身离席,万福施礼,道:“殿下言重了,妾身既然身为房家人,自然难免成为众矢之的。郎君在西域边陲为国奋战、视死如归,吾等妇道人家不能随伺身侧已然惭愧,自当同进同退,纵然再大的委屈,亦是无怨无悔。”

    李承乾颔首赞叹道:“武娘子识大体、知大义,孤甚为欣慰!听说房佑那小子颇为聪慧伶俐,有乃父之风,孤便敕封他一个上骑都尉的勋爵,待到将来,也必不亏欠。”

    武媚娘大喜,忙道:“多谢殿下。”

    “上骑都尉”已经算是高等勋爵,正五品,若是他日以此等勋爵入伍,可授予定远将军之官职,甚至若是上官器重、表现良好,高配一个明威将军亦不是不可。

    房菽乃高阳公主之子,更是房俊的嫡长子,身负皇室血统,将来继承家业承袭房俊的爵位已然确定。在“宗祧承继”的大规则之下,无论房俊再是宠爱房佑,家中爵位也与房佑无关,故而将来就只能依靠房佑自己去打拼。

    然则此刻虽然边患重重,但是天下定鼎、繁华日盛,盛世已然来临,用不了多久必然是天下承平、河清海晏之安定局面,再想博取军功以换取勋爵,实在是难如登天。

    有了这样一个“上骑都尉”的勋爵,可以使得房佑陡然成为名正言顺的勋臣,无论参军或是入仕,起步都高了太多。

    李承乾摆摆手,道:“孤与二郎虽分属君臣,实则情逾手足,但凡是孤所有,又有什么舍不得给予二郎?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二郎忠贞坦诚,于孤危难之际伸出援手,这份情谊,孤一生一世,不敢或忘。”

    旁人皆知若无房俊,他这个储位或许早已被废黜。然则旁人却只看到表面,却无法对李承乾感同身受。

    自古以来,太子被废,皆难善终,非但是他一人不得好死,东宫上下、妻妾子女,怕是都得沦落至悲惨之下场。

    那个时候,李承乾每每自噩梦之中惊醒,眼角垂泪,彷徨无措,却又束手无策、无可奈何。

    他甚至已经有了自暴自弃之想法,想要以一种荒唐至极的行为来向他的父皇做出愤怒之控诉——吾既无错,何故废黜?既有今日之废黜,那又何必当日之册立?

    是你一手将我推上储位之位,如今却又残忍至极的一手废黜,甚至连我安安稳稳活下去的权利都一并剥夺……

    若说无恨,实难释怀。

    但正是在那个危机关头,房俊亮明车马的表态支持他这个太子,以当时房俊的权势虽然并无多少实力来巩固他这个太子的地位,但是已然成为军中新一代领军的房俊这般表态,最起码在声势之上给于李承乾极大之支持,使得父皇本已坚定的心志出现犹豫。

    继而,便是房俊青云直上,一桩桩的功勋使得他在朝中的地位日益加重,汇聚在他麾下的力量也渐渐强大,终于可以成为支撑东宫之柱石。

    若无房俊不计个人得失之鼎力相助,焉能有他李承乾之今日?

    而房俊之所为,从不在乎官职爵位,甚至屡次被父皇降爵降职,饱受打压,从矢志不渝,不曾有过一丝一毫的动摇。

    这才是真正的国士!

    那些个所谓的帝国勋臣、两朝元老,眼里除了自家利益便是蝇营狗苟,满肚子龌蹉心思,相比于光风霁月、心怀帝国的房俊,简直堕落腐朽如阴沟里的蠹虫!

    故而,他对房俊既是亲厚,又是敬佩。

    这样的臣子,他又岂会吝啬于赏赐呢?

    他恨不能将自己能够赏赐的一切都赏赐给房俊,以酬其功、以奖其志……

    这时外头的内侍进来通秉,说是京兆尹马周觐见,李承乾便对高阳公主与武媚娘说道:“暂且回府歇息一番,无论如何,此事孤都会给房家一个交待。”

    高阳公主与武媚娘起身告退,未几,一身官袍的马周大步入内,见礼之后,将此案之口供、笔录、、判决、卷宗一并呈递给李承乾,询问道:“微臣如此判决,不知殿下以为如何?”



    李承乾未看前边的口供笔录,直接翻开判决,细细观看,而后沉吟未语。

    杖三十,罚金三百,剥夺所有勋爵……

    三十杖打不死人,却也能够半年之内下不去床榻,甚至落下终身残疾;三百金是一笔巨款;而的剥夺所有勋爵更是较为严厉之惩罚,身为世家子弟,却无勋爵傍身,就意味着即便能够入仕亦要从最低级的官吏、武官做起,凭白多打熬十余年资历。

    若是放在平素,这样的惩罚不可谓不重,毕竟所谓的“掳掠绑架”未遂。但是对于此案来说,却显得太轻,尤其是在李承乾一再表态要予以严惩,给房家一个交待的前提之下。

    在他看来最起码也得流放边军,没有个三年五载休想将长孙温放回长安……

    马周察言观色,低声道:“殿下,长孙温之所作所为的确可恶,便是将其流放亦不为过。然而其行为到底只是未遂,并未对武娘子造成任何损伤,故而不宜重判。尤为重要的是,长孙温之行为不太附和常理,说不得是有人背后推动,若这般将其贬斥出京,或许从此之后再也无法得知此事之真相。”

    李承乾先是一愣,抬头看向马周,四目相对,见到马周面色凝重微微颔首,他便嗟叹一声。

    原本他就诧异于长孙温为何敢这般胆大包天,劫持武媚娘以胁迫房俊,这是何等蠢货才能做出来的事情?

    且不说国家大事不可能因为一个侍妾之死活而左右,单只是房俊的睚眦必报的脾气,今日劫掠了他的妾室,异日必然十倍百倍的讨还回来。以房俊今时今日之威望、权力、地位,存了心的报复,长孙温还想不想活了?

    得到马周的暗示,他终于明白问题出在哪里。

    长孙家祸起萧墙,不知是长孙温亦或是旁人指使他以这等行为将此事闹大,彻底断绝了长孙家意欲将西域之事压制下去的奢望。

    而西域之事压不下去,首当其冲背负罪责的便是目前长孙家的“长子嫡孙”长孙淹。只要长孙淹遭受责罚,即便能够侥幸活命,也断无可能再有接任家主之资格。

    原本长孙温乃是长孙家第五子,一旦长孙淹继任家主之资格断绝,收益最大的便是长孙温。不过长孙温既非长孙无忌嫡子,又素来不受宠爱,且无勇无谋,以长孙无忌之心性,断然不会将家主之位交给他。

    老六长孙澹早就死了,顺位之下,最有可能获得家主之位的便是老七长孙净……

    这一幕,如自己所处之环境何其相似?

    整日里战战兢兢,唯恐行差踏错,稍有不慎便会被自己的兄弟来一记背刺,从位置上拱下来,不得好死……

    恍惚之间,李承乾甚至对长孙淹有了几分同情。

    不过转瞬之后,他便颔首道:“如此,甚好。”

    若是将长孙温贬斥出京,短时间内难以接触长孙家的核心,其所作所为便不为旁人所知,长孙净自可顺理成章的成为家主之位的首选,长孙无忌亦会予以认可。

    可将长孙温留在长安,便始终会是一个潜在之隐患,一旦他做下的事情泄露出去,必然招致长孙无忌之怒火,长孙净又岂有可能继任家主?

    留下长孙温,就等于在长孙家核心之内留下一枚震天雷,即便始终不会引爆,却也终究是一个威慑,使得长孙家难以拧成一股绳一致对外,内耗便足以使得长孙家焦头烂额。

    都说马周公正秉直、清廉自守,可是这玩弄起阴谋诡计,却是相比那些老油子亦是不遑多让……

    想了想,李承乾又道:“不过如此处罚,到底轻了一些,怕是起不到震慑之作用。不妨在此之外,责令长孙淹、长孙温二人前往房府负荆请罪,也算是给房家一个交待。”

    犯错受罚,理所应当,可是这般让长孙家向房家低头认错,那可就大大折损了长孙家的颜面。

    但是长孙家与皇室有姻亲血缘,长孙淹、长孙温等兄弟与高阳公主也算是姑舅亲,兄长犯了错去给妹妹赔礼道歉,却也说得通……

    期间之火候拿捏,刚刚好。

    马周钦佩道:“殿下这般处置,实在是再妥当不过,微臣钦佩。”

    李承乾摆手,请马周入座,让侍女奉上香茗,又叮嘱道:“长孙温留在长安利大于弊,但是他身边那些仆从家兵却是罪责难逃,将其人等连同家眷一起流放瀚海,充实北军、戍守北庭,其子孙后代,永世不得朝廷之录用。”

    这也算是杀鸡儆猴了,响当当的给于长孙家一个警告——再敢恣意妄为,这就是你们的下场!

    别以为老子这个太子是个好脾气的,就可以任意揉捏……

    马周颔首,喝了口茶水,放下茶杯之后略加斟酌,问道:“殿下意欲如何处置长孙淹?”

    李承乾面色一沉,怒哼一声,道:“此獠胆大妄为,目无国法,居然敢做出勾结待敌陷害袍泽之事,孤恨不能将其千刀万剐!若是不将其处以极刑,何以正国法,何以匡社稷,何以对右屯卫上上下下数万将士交待?”

    他对于长孙阳当真是恨极。

    虽然并无确凿之证据指认长孙淹所犯下之罪行,可是长孙无忌身在辽东,其自长孙濬死后便由其掌管长孙家、统御关陇门阀,若无他之首肯,关陇门阀焉敢勾结突厥人?

    尤为重要的是,大食人正在与大唐开战,关陇门阀却能使得一支大食人之精锐骑兵潜行数百里进入西域腹心之地,协助关陇门阀伏击大唐的劲旅,这其中到底有着什么样的关联?

    细思极恐。

    马周沉吟着,缓缓道:“微臣自然能够体会殿下之心情,只是此刻外敌入寇、关中空虚,长安更是潜流汹涌、政局跌宕,殿下还是应当以大局为重,暂且不宜对长孙家之惩罚太过苛刻。否则一旦长孙家不肯坐以待毙,其余关陇门阀又感觉唇亡齿寒,谁也不知道他们到底会闹出什么事情来。万一局势失控,对殿下极为不利。”

    作为太子一党的中坚,对于太子于此次西域之事中表现出来的强硬态度甚为满意,身为帝国储君,自当有此等刚烈之性情。然而若是让他亲眼看着太子当真赤膊与关陇门阀对阵,最终导致朝局跌宕天下板荡,从而使得储君之位不稳,却是极为不愿的。

    “殿下,所谓小不忍则乱大谋,眼下最最要紧之事,便是维持朝局之稳定,顺顺利利的等到陛下东征归来。您当明白,唯有您的储位坐得稳,日后才有一展抱负之时,徒逞一时之快意,却断送储位之根基,使得陛下对您失望,实在是智者所不为。”

    这番话语已然是肺腑之言,而且亦是实事求是。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稳稳当当的将储位保住,将来顺利登基,这才是最重要的。

    到那个时候如何处置长孙家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何必如今以硬碰硬,碰一个皮破血流,落一个玉石俱焚之下场。

    李承乾却不以为然:“越国公为国征战、视死如归,却有贼人于暗地里施以背刺,孤如何能忍?若是孤今日忍下,固然相互妥协、天下太平,可朝野上下如何看孤之为人?孤又如何能够心安,将来如何面对越国公,如何面对那些为国戍边之将士?此事不必再提,孤定然要关陇门阀付出代价!”

    马周又试探着问道:“不知殿下口中之代价……是能够有所保留,只诛首恶、不问胁从,亦或是一查到底、一一追究?殿下,微臣不敢驳斥您的想法,只是若是前者也就罢了,狠狠打击关陇门阀之气焰,使之成为天下人口诛笔伐之国贼即可;可若是后者,您就得面对随时有可能爆发之兵变……毕竟眼下关中各地驻军甚至长安城各处城门之守兵,除去右屯卫效忠殿下之外,就连您的东宫六率都与关陇有着千丝万缕之联系,不得不防啊。”

    若太子意欲追究到底、予以严惩,关陇门阀岂肯坐以待毙?

    一场席卷整个关中的变局或许就将发生,甚至辐射至整个天下。



    “殿下,徒逞一时之快,非豪杰之所为也。昔日韩信可受胯下之辱,励志向上,终功成名就、衣锦还乡。眼下首要之重,乃是稳固储君之位,陛下将监国之权赋予殿下,既是信任,又何尝不是一场考核?只要殿下能够始终稳定长安局势,这场考核便必然是个优良,可万一妄动关陇门阀,导致局势崩坏、天下动荡,此殿下之失职也。”

    马周苦口婆心,不停规劝。

    他也是一个脾性刚烈之人,却也明白一切之根本都在于李承乾的储位能否稳固,若是贪图一时之快意使得关陇门阀反应激烈,进而导致天下动荡,陛下回京之后必然问责,到时候储位怕是不保。

    东宫被废,就意味着储位争夺再起,储位又关联着朝野上下无数人的利益,势必风波汹涌。

    对于一个矢志治国的臣子来说,这是不愿意接受的。

    眼下帝国繁荣,盛世已现,身为臣子自当披肝沥胆造福百姓,打造一个前所未有之锦绣大唐,使自己之名字垂于青史之上,成为后世子孙之典范榜样,受到万众景仰。

    这等关口,谁耐烦去参预那等夺嫡之争,无止无休的历经动荡的政治斗争?

    见到李承乾沉吟不语,马周续道:“殿下亦毋须担忧越国公不快,以越国公之脾气心性,若当真意欲与关陇门阀讨回公道,又岂会仅只将笔录人犯送回,自己却马不停蹄的进驻白水镇,随时准备越过天山驰援弓月城?越国公心怀天下,知道此等时候最紧要便是长安稳定……殿下三思。”

    李承乾伸手示意马周饮茶,自己拈起茶杯呷了一口,嗟叹道:“以往有些时候,孤亦曾腹诽父皇,身为至尊却纵容关陇大肆揽权恣意妄为,如今方才知晓,即便是天下至尊,亦不能随心所欲、为所欲为。”

    可想而知,天底下没人比李二陛下更为忌惮、愤懑于关陇门阀,因为关陇之存在,已然严重威胁到皇权之威严。

    可那又能如何?

    即便忌惮到此等模样,也只能一边怀柔、一边打压,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绝不敢下手太狠以免引发关陇之反弹。

    马周捧着茶杯,笑道:“即便是天下祖龙的始皇帝,一统六国四海归一,书同文车同轨奠定华夏大一统之根基,何等功勋何等威望?却还是不能言出法随、心想事成,又何况是后世之君呢。为君者,亦要讲究退让与妥协,这就好似打拳,总要将拳头收回来,打出去的时候才会更大力。若是一味的将拳头伸出去,非但难以蓄力,亦会失去威慑之效果。”

    李承乾深以为然,颔首道:“如此,便依从马府尹。只不过长孙淹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马周双眉一轩:“这是自然,此獠做下那等叛国之事,千刀万剐亦不为过!纵然免除死罪,焉能任其逍遥法外?只不过无论如何处罚,总该让其留在长安才是。”

    李承乾欣然道:“正该如此!”

    长孙温所作所为,已然清晰的表露出长孙家有人意欲陷害长孙淹,此刻若是留着长孙淹的性命,并且使其一直留在府中,长孙家的内斗便永无休止。

    一个分裂的、内斗的长孙家,事实上比一个破落的长孙家更为附和朝廷的利益。

    马周呷了口茶水,幽幽道:“其实,殿下应该召见长孙淹,好生与其谈一谈。”

    李承乾一愣,不悦道:“召见他?孤恨不能将其碎尸万段,方消心头之恨,有什么好谈……呃。”

    他忽然反应过来:“马府尹之意……”

    马周笑道:“身为上位者,自当以天下为棋盘,诸般人物皆在殿下手中为棋,一个棋子而已,何来喜恶?若能收归己用,才是上上之策。”

    长孙淹如今腹背受敌、惶惶不可终日,若是这个时候李承乾饶其一命,并且允诺支持他继承长孙家家主之位,试问长孙淹会做出何等反应?

    自然是趋之若鹜、纳首便拜。

    李承乾佩服不已,笑道:“世人皆说马宾王光风霁月、清正磊落,可是这玩弄起阴谋诡计来,却实在是令人防不胜防,哈哈!”

    马周也笑道:“微臣不敢当殿下之夸赞……”

    君臣相视一眼,都忍不住笑起来。

    只要安稳住长孙家,关陇门阀就乱不起来,而留着长孙淹,长孙家就会内斗不止。

    一个分裂的、难以形成统一意志的关陇门阀,还是很有价值的。

    *****

    长孙淹返回府中,便将一干族老、兄弟尽皆叫到书房。

    外头天色阴沉快欲下雪,可长孙淹的脸色比天色还要更加阴沉几分,几乎快要滴出水来。

    他环视一干老的老小的小,咬着牙问道:“说说,是谁让五郎跑去胁迫武媚娘,甚至意欲将其掳掠回来?”

    众人闷声不语。

    都知道眼下之局势,太子咄咄逼人意欲严惩西域一案涉事之人,身为长孙家“代理家主”的长孙淹首当其冲。长孙淹正费尽心力想法设法打消太子的怒火,若是不能将此事压下去,怕是死到临头。

    结果就在这个当口,又出了长孙温跑去威胁房俊之妾室,且意欲将其掳掠以胁迫房俊之事……

    简直就是给长孙淹的后背狠狠插了一刀,基本算是葬送了最后的希望。

    或许下一刻,大理寺亦或刑部的衙役就会破门而入,将长孙淹绑缚刑场,明正典刑……

    这等情况之下,众人不在乎他垂死之挣扎,却也不愿去招惹这个将死之人,万一这人恶向胆边生拽着哪一个去死,谁也遭不住……

    环视一周,见到无人回话,长孙淹愈发恼怒,指了指坐在身边的长孙净,道:“七郎你来说说,五郎缘何会做出这等蠢事?”

    长孙净面色不便,悠闲自得的喝了口茶水,这才说道:“五哥这般做法固然不妥,但是出发点却是好的,毕竟只要武媚娘给房俊书信一封,以房俊对其之宠爱,大有可能偃旗息鼓,放过追究西域之事。只不过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好心办了坏事,谁也无可奈何。”

    “好心办坏事?呵呵,哈哈!”

    长孙淹气得面容扭曲,大笑两声,狠狠瞪着长孙净:“莫要以为吾不知你心里想着什么,只是以此等歹毒之手段将自己的兄长置于死地,你以为你就做得了家主之位?你问问这些人,哪一个不知道你的所作所为?”

    书房内寂静无声,一众族老尽皆眼观鼻、鼻观心,充耳不闻。

    家主之位只可能在长孙无忌的儿子们之间产生,旁人是不可能有机会的,既然如此,何必掺合进去?

    让他们兄弟自己去斗吧,反正最终剩下来的那个将来担任家主便是……

    面对长孙淹之控诉,长孙净毫不动怒,只是放下茶杯,坐直腰杆,冷冷的与长孙淹对视,一字字道:“五兄之所谓,小弟一概不知,四兄莫要含血喷人。小弟倒是想要问问,三兄惨死西域,到底是怎么死的?”

    一众族老听闻此言,恨不能将脑袋塞进裤裆里,这种事别说掺合了,但凡扯上一丝半点,将来都后患无穷。

    长孙淹心里“咯噔”一下,登时有些慌张。

    难不成那件事败露了?是元畏察觉了什么,故而向家中通秉?

    不过旋即明白过来,就算元畏察觉到不妥,却也不敢向长孙家通秉,因为长孙濬事直接死在他的手中,一旦真相败露,自己固然难以活命,他元畏也死定了……

    这小子在诈自己呢。

    他怒目圆瞪,重重一拍面前案几,怒道:“放肆!长孙净,你眼里到底还又没有我这个兄长,还又没有长孙家?你可知此等言论一旦传扬出去,长孙家立成天下之笑柄!”



    兄弟阋墙、自相残杀,任何一家都承受不起这等名声。

    长孙净却好整以暇,他料定了长孙淹必死无疑,根本不可能逃脱此次凶险,笑了笑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不过小弟不想在这个时候与兄长争论,您还是想想自己应当如何渡过此次危机吧。”

    长孙淹气得双目泛红、瞳孔充血,怒喝道:“若非你指使老五做下这等蠢事,吾又何至于陷入此等险地?”

    “呵!”

    长孙净冷笑一声,道:“西域之事,乃是兄长一手谋划,最终事败,责任自然亦是由兄长来承担。怎么,死到临头还想拉着小弟给你一起陪葬不成?”

    这话说出口,已然是撕破脸了,往昔遮遮掩掩的手足之情、兄弟之义,这一刻荡然无存。

    书房内的一干族老、一众兄弟尽皆闷声不语。

    仿若事不关己一般……

    长孙淹气极而笑,连连点头,不理会长孙净,冲着几位族老问道:“诸位,长孙家传承百年,子孙开枝散叶兴旺荣耀,正是因为族中血脉亲厚、团结一致。如今家族面临危机,却有人吃里扒外、阴谋陷害,不知诸位有何说法?”

    一众族老默不作声,不过长孙淹一直目光灼灼的盯着,半晌,方才有一族老干咳一声,道:“四郎所言不差,长孙家之所以有今日之荣光,皆赖子弟团结、人人奉献。眼下家族遭遇危机,太子已然放出话来,誓要给房俊小儿一个交待……这等时候,怕是需要有人站出来,一己之力承担罪责,免得家族遭受拖累。”

    当即便有人附和道:“此言大善,正因为家族之兴旺,才有吾等之荣光,个人之利益始终要服从于家族利益,这等危急关头,正该有人挺身而出。族中上下都会念及他的恩情,照拂他的子孙。”

    “嚯嚯,哈哈哈!”

    长孙淹再也抑制不住内心悲愤,惨笑出声。

    这些人明显已经暗地里谋算好了,将自己推出去承担罪责,保障他们的荣华富贵。

    然而他又能怎么样呢?

    个人之利益要让步给家族之利益,同理,个人之意志又如何违背家族之意志?

    当所有人都意欲牺牲他一个来保全大家,又打着家族利益的旗号,纵然他再是不满,也不能反抗分毫。

    只可惜自己谋算了一场,以为能够顺理成章的继任家主之位,却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本应万无一失的计划却出了纰漏,房俊未死、右屯卫未灭,反噬之力毁天灭地。

    最终却要落得一个凄惨至极之下场,什么雄心壮志,什么宏图大业,一眨眼的功夫便尽成云烟……

    他踉跄起身,深深看了长孙净一眼,恨意如滔滔江水一般,咬牙道:“吾乃长孙家子弟,自当承担起自己应当承担之责任,死亦无悔。只不过你我手足一场,却藏着此等卑劣歹毒之心思,实在是罪该万死!”

    长孙净岂能害怕一个行将就木之人口出威胁?

    他淡然道:“此事乃是五兄所为,小弟并不知情。四兄肯背负起责任,一人做事一人当,小弟深感敬佩。放心,你走之后,几位嫂嫂小弟会尽心照料,几个侄子亦当视若己出,安心便是。”

    长孙淹冷笑一声。

    照料?

    那自然是会照料的,长孙家有这样的传统,当初长孙澹横死,二兄长孙涣便一直妥善照料六弟的极为妻妾,呵呵,照料得无微不至,非常体贴……

    可他即便再是忿恨,又能如何?

    总不能在自己临死之前将几个妻妾尽皆喂上一口毒酒,给自己殉葬吧?

    他咬着牙,心中恨意滔天,一字字道:“午夜梦回之际,为兄会给七郎托梦,多谢你这般仗义!”

    长孙净不以为然,淡然道:“毋须客气,小弟应该做的。”

    “哼!”

    长孙淹怒不可遏,就待拂袖离去。

    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门外响起,旋即,一个仆人在门外道:“四郎,东宫来人,说是宣召四郎觐见!”

    书房内顿时一静,众人面面相觑。

    东宫宣召?

    按理说,太子眼下恨不能将长孙淹扒皮拆骨,连听到这个名字都怒火冲天,岂能愿意亲眼见到他?只需狠下心来不顾局势之恶化,令三法司立案侦查,人证物证俱在,轻而易举就可将长孙淹置于死地。

    哪里还有宣召觐见之必要?

    除非……

    长孙净惊惶不定,面色难看,该不会是太子迫于压力,改了主意吧?

    长孙淹也才到这一点,一颗本已绝望的心“嚯嚯”跳动,双手抑制不住的颤抖起来。

    他环视书房内众人一眼,深吸一口气,并未说话,大步走到门口拉开门走了出去。

    书房内一片静谧,落针可闻。

    良久,先前那位族老忍不住担忧道:“此事……该不是有了什么变故?”

    旁人无语。

    他身旁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颤巍巍的站起来,摇了摇头,叹息一声:“今日吾等如此逼迫,四郎心中怕是恨意滔天。若是死了也就罢了,大不了吾等往后多多照拂的几个儿子,将其抚育成人、开枝散叶。可若是今日四郎不死……唉,吾等往后再无宁日矣。”

    一众族老尽皆长吁短叹。

    岂止是再无宁日?以长孙淹的心狠手辣,怕不得一不留神就给下黑手弄死……

    大家都瞥了长孙净一眼。

    长孙温那般愚蠢之行为,谁看在眼里还不明白究竟是谁在背后搞鬼?如果长孙淹当真躲过这一劫,旁人或许还能缓一缓、放一马,长孙净却必定首当其冲,面临长孙淹的疯狂报复。

    长孙净脸色阴沉得可怕,心里不停打鼓。

    娘咧!

    该不会当真让长孙淹躲过这一劫吧?

    那往后可麻烦了……

    *****

    长孙淹抵达兴庆宫的时候,天色已然阴沉下来,雪花飘飘洒洒,精致唯美的兴庆宫内已然掌灯,宫门口挂了一串灯笼,雪花在橘黄的灯光里飘洒摇曳,分外柔美。

    长孙淹一颗心却已然提到了嗓子眼儿,掌心更是攥出了汗水,门前的内侍入内通秉,他便规规矩矩的站在宫门外,凄风冷雪之中,却丝毫未觉察到半分寒冷。

    半晌,内侍才转会来,躬身请长孙淹入内。

    长孙淹随着内侍进了宫门,垂着头目不斜视,只盯着脚下已然清扫一边的方砖甬道,好半天才行至一处殿宇之前。

    这处殿宇并不华丽轩敞,夜幕之下掩映于修竹假山之中,灯笼光晕之下廊柱飞檐秀美精巧,仿若天上宫阙。

    内侍入内,须臾回转:“殿下请长孙郎君入内觐见。”

    长孙淹颔首,整理一番衣冠,这才登上回廊外的石阶,到了宫殿门口,脱去鞋子走进殿内。

    殿内燃着地龙,很是温暖,淡淡的檀香气息之中,空无一人。

    长孙淹正自愕然,一旁的内侍已经向左拐入一个门口,急忙跟了上去。

    过了门口,便是一间书房。

    两侧庞大的檀木书架放置在墙壁,上面隔栅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除此之外倒是并无太多华丽陈设。

    一张宽大的书案摆放在临窗的地方,窗子显然经过改造,原本的墙壁木窗都已经换成了巨大的落地玻璃窗,窗外庭院的精致尽收眼底,橘黄的光晕之下落雪纷纷,很是唯美。

    李承乾一袭常服,坐在书案之后,奋笔疾书。

    内侍侧身推出,长孙淹上前,一揖及地:“罪臣长孙淹,觐见太子殿下!”

    而后,未等李承乾说话,便跪伏在地,俯首认罪。

    到了这一步,他早已山穷水尽、走投无路,唯一的希望便是李承乾能够改变主意、收回成命。

    所以他明白,此刻认罪要迅速、态度要诚恳,并且表明自己甘愿依附未奴、唯命是从的心志。

    然而,却并未得到回应。

    长孙淹跪在地上,一颗心七上八下,掌心汗水涔涔,患得患失,仿徨无措。

    好半晌,耳畔才传来一个幽幽的声音:“长孙淹,你何罪之有?”



    长孙淹跪伏在地,惶然道:“罪臣目无国法、恣意妄为,实在是罪该万死!罪臣不敢为自己辩解,只不过确实身不由主……不过到了这等时候,惟愿太子殿下饶恕罪臣一命,自今而后,敢为殿下之鹰犬爪牙,唯命是从,纵然刀山火海亦是绝不迟疑!”

    言罢,以头顿地,砰砰有声。

    耳畔再无声音。

    长孙淹却也不停,就那么砰砰的磕头乞饶,他知道自己唯一的活路便是太子能够回心转意,若是不将姿态做足,岂能打动太子?

    砰砰砰……

    长孙淹毫不惜力,每一下都实打实的磕在地上的方砖上,没几下便头晕眼花,再多几下,额头鲜血都流了出来。

    就在他以为今日要磕死在这里,才听闻李承乾说道:“你所犯之罪,百死难恕。不过孤亦非是昏庸之人,自然明白有些事情非是你能够做主,很多时候不过是受人裹挟而已……”

    长孙淹一颗心欢喜得快要跳出来,大声道:“殿下明鉴万里!关陇各家同气连枝,订下歹毒龌蹉之计策,罪臣如何相抗?唯有随波逐流而已!然则这般陷害国之功臣,罪臣时常夜不能寐,良心备受谴责!若是殿下允可,罪臣愿意指证所有参预此事之关陇门阀!”

    为求活命,他什么也顾不得了。

    他知道李承乾对关陇门阀恨之入骨,干脆站出来充当马前卒……

    李承乾面色凝重,问道:“你有他们阴谋陷害越国公勾结外敌的证据?”

    长孙淹一愣,讪笑道:“确凿之证据自然是没有的,不过罪臣可不管是否有罪证,只要殿下需要,罪臣这就前往大理寺检举揭发。”

    “没证据说个甚?”

    李承乾没好气的叱责一句,呷了口茶水,这才说道:“也毋须你检举谁,只不过这回孤虽然顾念你身不由主,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多谢殿下不杀之恩,殿下仁厚宽恕,罪臣感激涕零,余生愿为殿下鹰犬,若有贰心,天诛地灭!”

    长孙淹是真的涕泗横流了,先是走投无路的绝望,继而出现一线生机,这种大悲大喜落差剧烈之感受,实不足为外人道也。

    这番话也不假,这会儿哪怕李承乾让他回家去给长孙无忌酒水里下毒,他都会毫不迟疑的照做不误……

    李承乾对其愈发厌烦,忍着心底厌恶,淡然道:“经此一事,赵国公怕是再也不会立你为世子,承继家主之位更无可能,不过只要你忠心给孤办事,孤自然力挺你。”

    长孙淹磕头如捣蒜,一再表明心迹:“殿下放心,从今日起,罪臣这条命就是殿下的,刀山火海,绝无二话!”

    绝处逢生,又得了李承乾这般承诺,长孙淹差点欢喜的笑出来。

    的确如李承乾所言,经此一事,无论如何他的世子之位都再无可能,但是有了李承乾的支持,只怕就连父亲也很难违逆。就算眼下父亲立长孙净为世子,可只要将来李承乾登基,长孙家家主之位也好,父亲的爵位也罢,那不还是自己的囊中之物?

    而且眼下东宫势大,既有可能在将来顺利登基,自己也不过是从“反对派”摇身一变成为“拥戴者”而已,绝无难度……

    “行啦,说的再好听,也不如好生给孤办事,只要你能够记着今日所说之言,记着你这条命是孤给的,往后中心办事,别三心二意朝秦暮楚,孤必然不会亏待。你且回去吧,等着大理寺与刑部的判罚,勿要担忧。”

    李承乾摆摆手,不愿与他多说。、

    “喏!殿下再造之恩,罪臣永志不忘!”

    长孙淹又是一顿磕头,大表忠心,而后才在内侍引领之下退出书房。

    到了兴庆宫门外,走下石阶,长孙淹抬头望着黑黝黝的天空,鹅毛一般的大雪飘飘洒洒,落在脸上沁凉,却难以冷却心底的火热。

    本以为走投无路死定了,谁能想到忽然之间却又绝处逢生?

    他才不管李承乾到底打着什么主意,只知道从今而后无论自己愿不愿意都只能是李承乾安插在长孙家的钉子,若是有朝一日李承乾放弃他,那么立刻成为丧家之犬,再无容身之处。

    而且之前虽然百般谋算使得父亲勉强承认了他家主继承人的身份,但是变数太大,又有长孙净虎视眈眈,将来如何,实未可知。

    但是现在有了李承乾之支持,自己也算是有了靠山,纵然父亲不愿将家主之位交给自己,怕是也由不得他了……

    本以为穷途末路,却陡然见柳暗花明,而且前途一片大好,长孙淹如何不兴奋莫名、血脉偾张?

    跟随他前来的仆人此刻见到他毫发无损的走出兴庆宫,且神情亢奋,亦是惊疑不定。

    难不成,太子殿下居然在最后关头缩回去了,轻而易举的放下西域之事,宽恕了长孙淹?

    嚯,那可有好戏看了。

    先前家中的风向已然彻底偏向了七郎长孙净,而且书房内的那一番对阵这些仆人也有所耳闻,知道长孙净认为长孙淹死定了,所以半点不念兄弟情分,更是落井下石联合一众族老将长孙淹往死里逼,已经彻底撕破脸。

    若是长孙淹绝处逢生,全须全尾的回到府中,岂能咽得下这口气?

    长孙家怕是永无宁日矣……

    长孙淹走下石阶,仆人赶紧将马匹牵过来,长孙淹接过缰绳翻身上马,抹了一把脸上的雪花,一夹马腹,大声道:“咱们回府!驾!”

    一声呼喝,当先纵马疾驰。

    神情之间可谓意气风发,哪里还有半分来时的忐忑沮丧、如丧考妣?

    家仆门纷纷对视一眼,也赶紧跟着上马跟随其后,赶紧回到府中向各自的主子禀明情况……

    *****

    待到长孙淹离去,萧瑀、马周两人才从书房后堂走出,见到李承乾已经坐在靠窗一侧的地席上,赶紧走过去跪坐在李承乾对面。

    身子窈窕的侍女奉上一壶新沏的茶水,几碟精致的糕点,将原本的茶壶收走。

    李承乾抬手请二人饮茶,马周主动拿过茶壶给二人斟茶,笑道:“殿下能屈能伸,这一番威逼利诱,很是见功夫。”

    李承乾无奈,苦笑道:“孤有自知之明,此等玩弄心术本非擅长,只不过形势如此,不得不勉力为之。”

    萧瑀颔首道:“殿下光风霁月、正直无私,实乃天下臣民之福也。只不过这等时候,徒逞一时之快意容易,但是将来收拾残局却难如登天。留着长孙淹、长孙温这两人,想起来却是有些憋火,却能够很好的令长孙家内斗不止,进而使得整个关陇门阀都难以形成统一,对于东宫来说,实在是利大于弊。”

    如今,他也算是支持东宫的坚定分子,将以往那些左右逢源的想法尽皆抛之脑后,一心一意谋求东宫之稳定,这才附和他以及他身后的江南士族之利益。

    当然,若是李承乾执意与关陇门阀赤膊相对,非要都一个你死我活,他也不会反对。

    毕竟火中取粟、乱中取利,对于江南士族来说能够攫取更多的利益……

    想到这里,忍不住瞥了身旁的马周一眼。

    一直以来,朝野上下对于马周之评价也不过是“直臣”“能臣”而已,认为其人之能力卓越,却也只限于治理实务,为人过于刚直。然则现在看来,阴谋诡计之道却半点都不虚,而且对于时局之掌握很是见功力。

    若非他极力规劝,怕是太子此刻早已命人将长孙淹拿下,然后大刑审讯,继而凭着长孙淹的供词挨家挨户的将关陇门阀抓个遍,整个长安城甚至整个关中都震荡起来……

    眼下一场巨大的危机消弭于无形之中,非但没有使得局势动荡,反而在长孙家埋下去一颗钉子,死死的钉在关陇门阀的核心中枢之内。

    萧瑀毫不怀疑长孙淹此刻的忠诚,此前几乎他为了阻止李承乾与关陇门阀不死不休,极力联络关陇各家,最终几乎所有人家都达成将长孙淹推出去当替死鬼来平息事态的意见……

    长孙淹四面楚歌,除了忠心投靠太子之外,哪里还有活路可走?

    李承乾不愿多想长孙淹之事,询问道:“辽东战局如何?”

    书房内瞬间静了下来,萧瑀摇摇头,叹息一声,忧心忡忡道:“辽东已然严寒难耐,大军虽然将平穰城团团围困,却始终未能破城而入,战局呈现僵持,此非稳妥之道也。”



    辽东战局不顺,即在预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唐军攻破安市城,将高句丽在辽东的所有据点清扫一空,继而攻陷泊汋城,强渡鸭绿水,一路势如破竹狂飙突进,高句丽军不能抵挡,顺利攻至平穰城下,陈兵外围,形成围困之势。

    平穰城仅只剩下城外的数座山城以及城池,却并未出现崩溃之局面。

    平穰城内军民反而在渊盖苏文率领之下同仇敌忾、战意昂扬,不断与唐军展开激战,互有胜负。因平穰城内聚集了大量粮秣辎重,故而底气很足,虽被围困却丝毫不乱。

    唐军虽然可以借助水道输送补给辎重,但天寒地冻,唐军多有不适,且兵卒远离家乡将近一年,思乡心切,士气难免衰颓。

    由此形成相持不下之局面。

    看似唐军围城终有一日破城而入,但是这一日却不知何时能够来到,对于唐军之士气、辎重之补给都是一场严峻至极的考验。

    形势不容乐观。

    ……

    李承乾轻叹一声,婆娑着茶杯道:“本以为父皇御驾亲征高句丽乃必胜之事,高句丽偏居辽东一隅,天军所至定然无坚不摧、攻无不克,翻掌间皆可将其倾覆,其版图并入大唐之内,孰料却是这般战况胶着、旷日持久。”

    萧瑀、马周低着头喝茶,默不作声。

    这句话确实不好回应。

    抽调精兵强将数十万,发动举国之力,却依旧未能将高句丽一举荡平,反而使得国内空虚、朝局动荡,平穰城依旧屹立不倒。

    是高句丽太过顽强?是唐军名不符实?亦或是李二陛下指挥不当、三军不肯用命?

    任何一个原由,都可能引发不必要之动荡,故而此刻只能三缄其口。

    李承乾也觉得自己这个话题有些僭越了,毕竟眼下是父皇御驾亲征,大军一路平趟攻无不克自然是父皇的功劳,可若是战事胶着甚至损失严重,那自然也是父皇的锅……

    身为人子,不能妄议父亲之得失,身为太子,那就更不能出言无状。

    他果断转变话题,对萧瑀道:“西域之事,应当尽快让父皇知晓,恳请父皇降下旨意,吾等也好依旨行事。其中对于关陇之揣测、长孙家内部之争斗,都毋须讳言,当一一分说清楚。”

    李二陛下之威望,不仅举国上下无人能及,便是古往今来,亦是君王之中极少数者。

    只要李二陛下活着一天,那些魑魅魍魉就只能在背地里暗戳戳的谋算筹划,却不敢堂而皇之的行下大逆不道之事。

    且长孙无忌随行军中,关陇门阀之前途大可由李二陛下与长孙无忌商量着决定。

    无论何等决策,都比李承乾在长安折腾来得稳妥。

    萧瑀颔首道:“老臣正在书写奏折,今晚回去之后熬一熬,明早就能写好,拿来给殿下过目之后,再送抵辽东。”

    若是往常,他的奏疏自然不必让李承乾过目征得用意,大可直接发往辽东送抵陛下面前御览。

    不过眼下他已经越来越倾向东宫,觉得李承乾大有可为,故而此举也算是昭明心迹,向李承乾宣誓效忠。

    李承乾欣然道:“如此甚好!”

    房俊的确权力很大,但是房俊的影响力大多在军中,于朝中却未有太多话语权。萧瑀则不同,身为清流领袖,朝野上下无数文官依附在其麾下,即便是作为文官一系潮头的御史台,上上下下也多为萧瑀之门徒。

    与之相比,刘洎倒是更像一个傀儡……

    有萧瑀的鼎力相助,可谓文武两方都有了坚定之根基,储君之位愈发稳固,大业可期。

    而随着关陇门阀之倾颓,给于雉奴的助力便越来越小,此消彼长,形势自然越发乐观……

    马周瞅了萧瑀一眼,谏言道:“还是应当敦促兵部,在后勤辎重方面尽最大之努力,多多筹措粮秣军械,及时供给辽东战场,万勿在后勤之上出现纰漏。”

    这话就大有深意了。

    随着严冬愈发深入,辽东战场的消耗已然势必可免的逐渐增大,固然这场战争最后的胜利极大可能属于大唐,可战场之上风云变幻,谁又敢言必胜?而能够影响此战之结果的因素之中,后勤乃是最大的一个。

    李承乾受命监国,自然要担负其大军的后勤辎重运输补给,一旦有所疏漏,补给不够及时,罪责自然由李承乾承担,无可推脱。

    而兵部尚书房俊此刻鏖战西域,兵部只剩下左侍郎催顿里坐镇,偏偏还有一个足可骑在催顿里头上的晋王李治担任检校兵部尚书……

    万一晋王殿下在兵部闹出什么幺蛾子,崔敦礼怕是抵挡不住,而兵部出了问题,便极有可能影响粮秣辎重及时输送辽东。

    这是在提醒李承乾,要多加小心,免得被晋王暗地使坏……

    李承乾却有着自己的识人用人之道,摇头道:“崔敦礼老成恃重、敏锐过人,自然知道粮秣军械之于辽东之重要,一直亲手把持,不容旁人插手,这一点毋须担忧。”

    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崔敦礼乃是房俊之心腹,无论其对于东宫之忠诚亦或是办事之能力,都让李承乾极为放心。这样的人在房俊出征之时代替主持兵部事务,已然有了独镇一方之风范,用好了便是一位能臣,岂能轻易鞭策,屡屡敲打?

    雉奴固然聪慧,但是没有长孙无忌这个老狐狸给他出主意,威胁实在是有限得很,崔敦礼足以应付。

    信任与支持,是培养一个心腹重臣的必经之路,李承乾觉得这么一点风险还是只得去承担的。

    马周明白了李承乾的意思,想了想,钦佩道:“殿下胸怀广阔,非微臣能及,实在是敬佩。”

    上位者能够心怀仁厚,且知人善任,乃是人臣之福也。

    想想当年隋炀帝时期吧,固然雄才大略能力出众,却桀骜不驯刚愎自用,多少名臣在其朝中落不到一个好下场……

    *****

    辽东,平穰城。

    大雪纷纷,战鼓隆隆。

    李二陛下顶盔贯甲、一身戎装,立于黄罗伞下,脚蹬战车,蹙眉遥望着眼前的战场。

    方圆数里的战场之上两军纵横厮杀,箭矢犹如飞蝗,时不时的震天雷轰鸣响起,血肉横飞鲜血迸溅,战况极其惨烈。

    高句丽军背倚山城,面对唐军,阵型在唐军冲击下固然混乱,却始终未曾动摇,地当着唐军潮水一般的攻势,死战不退。

    辽东多山,自从前隋之时隋炀帝数度东征,高句丽采取固守山城之战略取得奇效之后,便开始大肆建设,尤其是平穰城周围,但凡地势允许之处皆建有山城,屯驻兵力。

    一旦开战,每一个山城都是一座堡垒,内有兵卒屯驻,且有充足的粮秣军械,可以抵御唐军的大规模冲击。

    而在靠近平穰城的地方,以安鹤宫、大城山山城为中心,沿着山脉走向建设有十余座大型山城。这些山城大多背山面水、易守难攻,结为一体,成为平穰城外最为坚固之防御阵地。

    唐军想要攻打平穰城,就只能将这些山城一座一座连根拔起、摧为齑粉,然而固然有震天雷轰炸城墙,但想要将这些山城一一平推过去,又谈何容易?

    唐军虽然将平穰城团团围困,但是想要向内推进,却是步履维艰,每前进一步,都要经过艰苦之鏖战,付出惨痛之代价。

    尤其是辽东的冬季酷寒无比,往往一场大雪便连降数日,营帐都没入积雪之中,对于唐军作战愈发艰难,辎重补给更是承担着极大之压力。

    然而战局至此,又哪里有抽身而退之可能?

    无论唐军亦或是高句丽军,都只能硬着头皮打下去,直至其中一方坚持不住,彻底崩溃。

    “陛下!”

    贴身内侍自后边快步走来,到了近前施礼,道:“有长安急信,请陛下御览。”



    李二陛下看了一眼战场,对身边李绩说道:“懋功盯着一些,不要计较伤亡,尽快肃清平穰城外围,围攻平穰城坐好准备,若是战局无限期拖延下去,变数太大。”

    平素相貌清癯、干净整洁的英国公早已胡须杂乱、面容憔悴,自东征一来每日里殚精竭虑,极是耗费心血,整个人都苍老了十几岁。

    闻言领命道:“陛下放心,微臣省得。”

    天气越来越冷,一场雪比一场雪更大,不仅粮秣辎重的运输越来越难,军中兵卒的冻伤也越来越重,厌战情绪渐渐弥漫,士气不可遏制的逐渐低落,这些皆是兵家之大忌。

    一旦再出现一些不可预测之变故,会立即使得整个战局产生巨大之变化。

    李二陛下颔首,这才转身随着内侍回到中军帐。

    走到半路,一阵大风袭来,夹杂着细小的雪花,彻骨生寒。

    辽东的冬天不同于关中,这里的雪是不化的,雪花随着北风降下,落在地上便被冻在一起,坚硬如石。等到北风刮起,即便是无雪的天气,亦会将表面亦曾雪粒子刮起恣意席卷鼓荡。

    真正的滴水成冰。

    回到中军帐,在内侍服侍之下脱去身上的甲胄兜鍪,用温水洗了一把脸,坐到书案之后饮了一杯热茶,浑身暖和起来,却嫌弃的啧啧嘴。

    平穰城附近所山川河流,但是这泉水的水质比之关中却相差甚远,可惜了这一等一的贡茶……

    放下茶杯,内侍已经将长安送抵的信笺放在案头,李二陛下拿起一方帕子擦擦手,这才在三四封信笺之中取出一封,亲自验看了火漆是否完整,而后拆开信封,取出信纸,仔细阅览。

    只是看了几行字,一双剑眉便蹙了起来,印堂耸起一个“川”字,明显怒火升腾。

    待到看完信笺,狠狠拍在桌上,骂道:“简直是一群混账!目无王法,恣意妄为,他们到底想要干什么?!”

    内侍不明就里,垂着头束着手战战兢兢,盯着自己的脚尖儿,大气儿都不敢喘。

    话说自从御驾亲征来到辽东,陛下的脾气便一日恶劣一日,动辄怒火升腾,对于身边的内侍、禁卫惩罚大骂更是寻常,甚至往往莫名其妙的便大光其火,令人根本摸不着头脑……

    李二陛下骂了一阵,又将其余几封信笺一一拆开阅览。

    半晌之后,方才沉着脸将信纸装入信封之中,放入书案下的一个抽屉收好。

    独自饮了一壶茶水,期间眉峰紧蹙面色阴沉,好半晌才吩咐道:“将赵国公请来。”

    “喏。”

    内侍赶紧轻手轻脚的出去,掩好帐门,须臾回转,将长孙无忌请了过来。

    长孙无忌穿着厚厚的棉衣,本就矮胖的身材显得愈发臃肿,须发皆白,精神憔悴,来到李二陛下面前躬身施礼,问道:“陛下相召,不知有何吩咐?”

    李二陛下眼睛狠狠瞪着长孙无忌,冷冷问道:“朕想要问问赵国公,你们关陇门阀平素行事到底有没有底线,若有,这个底线是什么?朕还要问问你,是不是眼瞅着大唐盛世来临,天下安居乐业,你们关陇门阀便不安于现状,嫌弃利益太少,故而将以往乱中取利、火中取黍那一套从新搬出来,意欲使得天下大乱,兴一国灭一国,灭一君立一君?”

    怒气勃发,气势汹汹。

    长孙无忌浑身一颤,连忙跪伏于地,惊诧道:“老臣不知陛下何出此言?关陇各家固然有些骄纵,是倚仗当初跟随陛下打天下的功劳,的确是过分了些。不过吾等之心愿皆是追随陛下,协助陛下打造大唐盛世,断不敢有一丝一毫的私心,更何谈兴一国灭一国?陛下,老臣惶恐啊!”

    辽东距离长安万里之遥,往来书信虽然有专门的驿道,但是陛下的信笺往来速度肯定比长孙家的要快,眼下自己尚未听闻任何风吹草动,陛下却这般雷霆震怒,口口声声诘难关陇门阀,必然是关中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自己却尚未得知。

    双方信息不对称,这就非常被动了,他甚至不敢多说一个字,以免说错话、办错事,引发不利之后患。

    心里琢磨着家里那些混账东西不知又惹出了什么乱子,真真是该死的,没一个像是老子的种,蠢得厉害……

    “呵!”

    李二陛下冷笑一声,俯身自抽屉里取出那几封信笺,劈手丢在长孙无忌便面,道:“你自己看看吧,当真是能耐啊,一个个无法无天,说不定哪天就能干出刺王杀驾、篡位谋逆的大事来!”

    长孙无忌吓了一跳,口中道:“老臣惶恐!”

    赶紧将信笺捡起,取出信纸,一一细看。

    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冷汗登时就下来了。

    关陇门阀在西域有所谋划,这一点长孙无忌是知道的,之前来往通信之中,家中曾报备过。只不过他以为是关陇各家就西域之利益展开的谋划,不舍因西域大战而损失的撅财富,可哪里知道这帮混蛋居然勾结外敌,意欲歼灭右屯卫、刺杀房俊?

    这可是夷三族的大罪啊!

    尤为重要的是,关陇各家之中,唯有长孙家与突厥始终保持着密切的关系,双方一直有着精铁、茶叶等等走私贸易,此事根本不经查,只要一查便能够得知长孙家在其中的作用。

    而且大食国之所以掐着大唐举国东征这个点儿悍然入侵,正是他下令长孙濬前往大马士革通知大食人,这就使得长孙家很可能是唯一与大食人有联系的关陇门阀。

    那么大食人敢派出一支骑兵潜行数百里,避过所有唐军哨探斥候军屯营地之耳目深入西域腹地,甚至将白水镇拱手送于大食人以为栖身之地,这其中必然还有长孙家的手尾……

    这特么简直就是将天给捅个窟窿啊!

    最关键是犯下如此滔天大罪,事情居然还没办成,不知怎么搞得被人家房俊在阿拉沟来了个一网打尽,人赃俱获……

    这可真真是要了亲命了。

    这些混账哪里是我的儿子?这分明就是讨债的祖宗啊!

    长孙无忌将信笺放在一旁,跪在地上以首顿地,惶恐道:“陛下明鉴,此事太过重大,亦不能仅凭太子一面之辞,其中蹊跷颇多啊。”

    他脑子飞速旋转,寻找着将此事压下的借口。

    李二陛下却冷冷道:“赵国公的意思,是要责令三法司立案侦讯,将此事查个明明白白?”

    “呃……”

    长孙无忌语塞。

    毋须什么人证物证,他自己就敢肯定必然出自自己那帮不孝子的手笔,若是当真三法司立案侦讯,那就是将此事堂而皇之的摆到台面上,再无一丝一毫可以转圜之余地。

    一经查实是长孙家从中主谋,国法摆在那儿呢,只能依律处罚。

    可是他听闻陛下的口风,好似不欲追究到底啊……

    这些年虽然与李二陛下渐行渐远,但是对于李二陛下脾性之熟悉却并未减弱半分,长孙无忌敏锐的觉察到李二陛下的态度,连忙说道:“兹事体大,一经严查,怕是牵连甚广。朝中多少人家通过丝路赚取财富,又与西域有着千丝万缕之联系?一旦三法司介入,大肆追查下去,难保无辜之人陷入其中,欲辩无从,沦为冤案。且眼下东征大局未定,朝中更是风波汹涌,不妨将此事暂且压下,待到陛下得胜还朝之后,再做计较。老臣在此表态,若是有长孙家之人牵涉其中,无论是谁,即便是老臣的亲生儿子,也绝不会向陛下道出半句求情之语,一切凭国法处置,杀伐贬斥,绝无狡辩!”

    他磕着头,耳边却没有听到李二陛下的话语。

    好半晌,就在他愈发惶恐焦虑之时,才听得书案之后的李二陛下幽幽一叹,沉声道:“辅机啊,快快起来,咱们慢慢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