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历史军事 > 天唐锦绣 > 全文阅读
天唐锦绣txt下载

    “喏。”

    长孙无忌从地上起来,脚步有些发飘,两腿有些发颤,或许是磕头磕得狠了,眼前一阵眩晕,金星乱跳。

    挪步到书案之前,在椅子上坐了,见到李二陛下去那茶壶,连忙起身将茶壶提起,给李二陛下面前的茶杯斟满。

    李二陛下颔首,道:“你也喝一杯。”

    “喏。”

    长孙无忌自茶盘里取出一只茶杯,自己斟了一杯,放下茶壶,屁股刚刚落座,便听得李二陛下唏嘘道:“想当年,咱们也曾这般置身万军之中,谈笑之间挥斥方遒,诛灭各路绿林豪杰,逐鹿中原,定鼎天下,开创万世不易之宏图霸业!那个时候,多么畅然惬意,多么志得意满!只可惜啊,时光荏苒,往昔不再,如今吾等享受着天下最极致的权力,却再无那时候纯真之本心。人之欲望,无穷无尽,得陇而望蜀,贪婪而不智,这一辈子总是不安于现状,却不知人寿有时而终,欲念永无止境。以有限之人寿追逐无尽之欲念,岂是智者所为?徒惹烦恼而已……”

    言中蕴含之意,意味颇深。

    话语自然有敲打长孙无忌之意,让他莫要得陇望蜀、不知满足,甚至不惜为了攫取利益从而与皇权作对。然则其中更有着李二陛下自己的感慨,他岂不知人寿有时而尽、万勿兴旺死绝之至理?却依旧背离天道,修仙问道追求长生。兴兵百万大肆征伐,固然有剪除东北一隅这个强敌隐患之用意,但更所却还是为了自己千古一帝之名誉吧?致使帝国动荡、生灵涂炭,不知多少大唐儿郎埋骨辽东、魂断异域。

    其中到底是自嘲多一些,还是敲打更多一些,长孙无忌居然一时无法分辨……

    他只能沉默不语。

    好在李二陛下唏嘘一阵之后,并未咄咄逼人,反而柔声嗟叹道:“大丈夫立身处世,难免妻不贤子不孝。辅机与朕征战辽东,将家中尽皆托付给那些平素养尊处优之子弟,做下一些混帐事亦是在所难免。所幸此事谋算未成,尚未造成严重之后果,太子来信,已然在京中将此事压下去,否则必然使得朝政动荡,说不得就要影响到东征大计。只不过经此一事,可见府上那些子嗣尚未能够真正担起家业、挺起门楣,辅机还需多多教诲才行,否则若是再有下一次,后果如何,殊难预料。”

    他虽然气得肺都快炸了,恨不能将关陇这些个藐视王法、目无君上的混账一个两个都抓起来砍头了事,却也知道太子之处置极为妥当。正值东征的关键时刻,又有大食人入寇西域,正是帝国根基动摇之际,稍有不慎,都会引发极为严重之后果。

    如社稷稳固相比,一切都可以妥协。

    只不过这股火气收敛在胸腹之中,越是日久,便越是浓烈,有朝一日爆发出来,势必惊天动地,一发而不可收拾!

    长孙无忌以手掩面,羞愧难当:“陛下宽厚,老臣无地自容矣!不过陛下担忧局势动荡,故而给那些混账留一条活路,老臣却不能恬不知耻的顺水推舟。世家子弟的确疏于管教,平素章台走马恣意妄为,但有些错可以犯,犯了可以改过,有些错却万万不能犯,一旦触犯,再无改过之机会!陛下放心,待到东征得胜还朝之后,老臣必然给陛下、给朝廷一个交待,但凡涉及此案之人,无论是谁,老臣绝对不饶!”

    他明白李二陛下的意思,眼下朝局稳定为重,但此事断然不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待到回京之后,要么长孙无忌自己清理门户,给朝廷一个交待,要么就由李二陛下自己出手,匡扶国法、维系纲纪。

    前者固然难免骨肉相残,却可将局面控制在一定范围之内,损失尚可接受;若是后者,天知道李二陛下盛怒之下会做出何等暴烈之行为,会将多少人、多少家给牵扯进去。

    东征之后,四海归一,帝国再无隐患,正是李二陛下腾出手来恣无忌惮的整肃朝纲之时。

    那个时候的李二陛下再无顾忌,杀人灭门视若等闲,即便是由此引发天下震荡亦在所不惜,可以想见会是何等杀气腾腾、霸气酷烈,长孙无忌可不想一头撞在李二陛下的刀口上……

    李二陛下颔首,欣慰道:“辅机明白就好,非是朕苛责,实在是法不容情,若不能以儆效尤,往后都有样学样,则国将不国矣!不过辅机也放心,此番你随朕出征,劳苦功高,朕必然不会亏待,待回到长安之后,必有封赏。”

    长孙无忌感激涕零:“为君分忧,乃人臣之本份,岂敢奢求封赏?况且老臣如今垂垂老矣,对于功名利禄已然不再热衷,只愿看着帝国在陛下掌控之下日益强盛,成就前古未有之盛世,于愿足矣,死亦无憾。”

    他如今已然是当朝国公、三公之一,早已至人臣之巅峰,封无可封,赏无可赏,除非李二陛下再拿出当初那一套“封建天下”的想法,择选河北燕赵之故地为其封地,裂土封王。

    然则当初李二陛下之所以要将朝中重臣以及诸位皇子分封天下,是因为当时固然高居皇座,却天下未靖,各处皆有隐太子之部署兴风作浪,故而需要忠心之人前往各地镇守,稳固社稷。

    时至今日,李二陛下的威望早已臻达巅峰,往昔的跳梁小丑要么偃旗息鼓,要么化为齑粉,天下再也无人能够威胁他的江山皇座,哪里还需要分封天下、镇守四方?

    故而“封建天下”断然再不会提及。

    那么李二陛下口中所谓的“必有封赏”,就只能是荫萌长孙家的子孙。

    瞧瞧,杀几个再赏几个,活着的还都得感激李二陛下的封赏之恩,真真是该死的帝王心术啊……

    “诶,”李二陛下摆摆手,笑道:“朕素来陟罚臧否一视同仁,何曾在这一点上犯过糊涂?辅机不必多言,朕心中有数。”

    旋即饮了一口茶水,又感慨道:“想当年,诸君随朕杀伐四方、征战天下,一腔热血染情史,三尺青锋斩乾坤,何等恣意快活,何等意气风发!只是一转眼,便已由年富力强变成垂垂老矣,胸中雄心不再也就罢了,反倒是固步自封、受名利所累,再不复当年之纯粹……朕是个有心胸的,素来不齿汉高祖那般狡兔死走狗烹之做派,愿意同那些追随朕打天下的老伙计共富贵,共谱一曲君臣相得之千古佳话。所幸,大家都也还念着往昔的情份,对朕这个皇帝一以贯之的信赖、支持,很好啊,这样很好,免得让朕背负一个屠戮功臣、卸磨杀驴之千古骂名,朕心甚慰。”

    长孙无忌惶恐道:“陛下千秋圣君、明鉴万里,功业远迈秦皇汉武,能够追随陛下开创伟业,实乃臣等之幸运。自当生生世世拥戴大唐,永不相悖!”

    李二陛下这番话哪里是感慨往昔不再、流年似水?

    分明是在警告他长孙无忌:老子不愿意背负那等屠戮功臣之骂名,你们一个两个都好好的,咱们便有福同享,可若是人心不足蛇吞象,背地里转着什么坏心思,非得逼着老子对你们动刀子,那可就不怪老子下手太狠!

    若说之前长孙无忌一直游走在李二陛下所能够容忍之边界,自信可以掌控李二陛下的心思,不会太过火导致不可收拾之后果,那么在李二陛下这番话语说出之后,便明白李二陛下已经铁了心。

    谁敢动摇社稷、板荡江山,他李二陛下就跟谁恩断义绝,下手再补容情。

    即便是孕育了文德皇后的长孙家也一样!

    他到底是一个帝王,再是喜爱、尊敬自己的皇后,却也不能任由后族一脉做出那等动摇江山社稷之事。

    如若再是执迷不悟,拼着天下烽烟再起,也定要杀得人头滚滚,将所有悖逆者屠戮殆尽,以安稳李唐江山。



    李二陛下这番言语已经不是敲打那么简单,而是明白无误的警告:想活得命长一些,就都老老实实的,当真活腻歪了,老子成全你们……

    长孙无忌战战兢兢。

    他以往并不是很顾忌李二陛下会对关陇门阀下黑手,一则是李二陛下这个人的确念旧,不愿对以往跟随他打天下的老兄弟动刀子;再则亦是因为李二陛下好大喜功,尤其注重名声,不愿背负“屠戮功勋”的骂名,更不愿朝政因此而动荡不休,毁了盛世来临的大好局面。

    但是现在,显然关陇门阀的做法已经碰触到了李二陛下的底线,再有一次这般藐视王法、目无君上的事情,李二陛下绝对敢下狠手。

    若是换一个别的皇帝或许好要忌惮对关陇进行清洗有可能引发的内乱与动荡,可李二陛下雄才大略,岂会顾忌这些?

    只要他振臂一呼,不知多少之前跟长孙家纠葛颇深的门阀会立马站队支持李二陛下,甚至当即给于长孙家一击狠狠的背刺……

    李二陛下的威望,着实无与伦比。

    若非如此,他长孙无忌又岂能任由李二陛下对关陇门阀予以打压,只敢背地里稍稍反抗?

    但凡有一丝一毫机会,怕是老早就起兵造反了,逆而夺取、改朝换代这种事,关陇门阀也不是干了一回两回,熟门熟路得很……

    李二陛下饮着茶水,神情转而平和,不复先前的恼怒,心平气和道:“长安局势紧张,皆是因为关陇门阀而起,这才导致各方都蠢蠢欲动……储位谁属,乃是朕之家事,朕固然可以询问诸臣之意见,诸臣亦可畅所欲言毋须避讳,但最终之决定,当由朕抉择,而不是眼下这般任谁都瞧着太子不称职,私下里阴谋算计,导致朝政崩坏,此乃自取灭亡之道也。”

    太子到底废黜与否,那是朕的事情,汝等身为人臣,若是建议也就罢了,却因为各自的利益明争暗斗,这就过分了。

    真以为朕不敢杀人?

    长孙无忌明白了,今日李二陛下何止是敲打、警告?分明是开诚布公,要他一个承诺。

    即便年近花甲,这几年更是殚精竭虑导致身体早衰,但是心中对于权力之掌控欲望却始终未曾降低,此刻听闻李二陛下之言语,自然满心酸楚、不甘,却也不得不表态:“老臣已然老了,便是连家中诸子都未曾教诲明白,更何谈管束那些心高气傲的关陇门阀?此次随陛下出征,或许便是老臣参预的最后一桩朝务,待到回京之后,便致仕告老,也学一学房玄龄,悠游林泉含饴弄孙,享一享天伦之乐,家中诸事再不过问……至于子孙之前程,全凭陛下定夺,若能栽培独当一面自然最好,若是无才无德,便贬斥出京,随意弄一个县令之类,让他们生活无虞便好。陛下对长孙家恩宠优隆,子孙只要心怀忠孝,必然世代富贵。”

    这番话出口,等同于亲手终结自己二十年来叱诧朝堂权倾天下的官宦人生,从此之后远离权力中枢,行将就木。

    别说什么甘心与不甘心,时至今日,李二陛下依旧能够压制愤怒,忍受关陇门阀不断的碰触皇权底线,愿意给予关陇门阀一个机会,何尝不是因为自己过往功勋,以及多年来的情谊?

    算得上是宽厚相待了。

    所以他说完之后心中忽然一松,有一种不可思议的释然涌上心头,恳请陛下照料长孙家子孙之时更是真情流露,颇有几分“山公尚在,汝不孤矣”的意味:儿孙就交给陛下你了,怎么用都无所谓,相信念及彼此之情份,定然给予长久之富贵……

    李二陛下神情微动,手里拈着茶杯,得到了他最想得到的承诺,却有些一时无言。

    他是个念旧的人,也重感情。

    只不过身处君王大位,立身处世之首要便是这江山社稷,而非是袍泽情谊、儿女情长。

    为了大唐江山稳固,不得不逼迫长孙无忌退离权力中枢,如此不仅可以消弱关陇门阀之实力,亦可在往后对关陇动手之时再无忌惮。

    说到底,长孙无忌不仅仅是他的袍泽、战友、肱骨,更是文德皇后的亲哥哥……

    他亲手执壶,给长孙无忌斟了一杯茶,感慨道:“说到底,这天下是年青人的,当年咱们尸山血海逆而夺取得了这江山,以后亦要顺顺当当的交给下一辈。生旺死绝,世之真谛,即便是人间至尊亦不可扭转,唯有顺应天意,才能永世不衰。”

    顿了一顿,他又笑道:“不过也不必这般伤感,咱们这一路走来,指点江山挥斥方遒,何等权势未曾掌握?如今虽然即将退下去,幸好年岁还不算太老,可以恣无忌惮的享受一些以往不敢享受的好玩意儿,却也是一桩美事。”

    长孙无忌也笑,只不过笑容有些勉强:“陛下说得是啊,以往身居高位,整日里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唯恐行差踏错,坏了陛下千秋大计,也毁了自己一世名声。眼下想想将来卸下这一身重担,倒也有几分向往。只不过房玄龄致仕之后编纂了一部《字典》,足以名垂后世、流芳千古,老臣却实不知有什么可以打发闲暇时光,怕是要沤得发霉咯。”

    言语轻松,既有几分诙谐,亦有几分苦闷,以近乎玩笑的话语道出心底的几分不甘。

    说起这个,李二陛下也精神一振,赞叹道:“玄龄生了个好儿子啊!那《字典》之概念便是由房俊提起,编纂过程之中更是投入无数财力物力,靡费乃是一个天文数字。然则一旦《字典》编纂完成刊行天下,便足以使得玄龄之名垂于青史之上。朕这一世不服人,但是于教子之道,却不得不佩服玄龄之本事,辅机,朕当与你共勉!”

    这话将长孙无忌噎个半死,却也不得不咬着牙颔首认可。

    即便他恨不能将房俊那个棒槌生吞活剥,却始终承认此子之优秀,若是自己的儿子之中有一个能够似房俊那般能力卓越、文武双全,怕是现在让自己去死都甘心。

    房俊也就罢了,这等天资卓越之辈可遇不可求,做出再大的功勋都可以理解,然则房遗直那等迂腐之辈,却也能被房玄龄教育得安分守己,不惹事不挑事整日里于书籍为伍,这就实在是难能可贵。

    瞅瞅京中那些个世家子弟,一个个奇蠢入猪却毫无半点自知之明,整日里正事儿一件干不成却好高骛远不知自己几斤几两,每每闯出天大的祸事连累家族,相比之下,房遗直实在是太省心了。

    有天资者,可以授其纵横之术建功立业,无天资者,可以教其谦虚谨慎安分守己……

    再想想自己的几个儿子……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君臣之间饮着茶水,放下彼此的心结好生聊了一会儿,仿佛过往的不快、分歧都消弭了不少,情谊又浓重了几分。

    到得傍晚时分,前线传回已然击溃高句丽一座外围山城,大军向前挺进已经抵达大城山城之下,长孙无忌这才告退,回到自己的营帐。

    家仆伺候着洗了脸,简单的用了晚膳,便见到贴身的侍卫从外头进来,低声道:“家主,长安有信笺送抵。”

    长孙无忌漱了口,道:“叫进来吧。”

    既然陛下已经知晓了西域之事,那么家中也必然有信笺送来,向西讲述整件事的过程,只不过家中传递消息的快马没有朝廷驿站那么快速,略微迟了半天。

    待到家中送信的家将风尘仆仆的进来,将两封信笺交给长孙无忌的时候,长孙无忌有些懵。

    怎地会是两封信笺?

    再是复杂的一件事也用不着两封信,大不了多些几页信纸就是了,既然是两封信,就代表家中对于某件事的意见不一致,有人与长孙淹同时写了信送出。

    这也就意味着家中不靖,闹矛盾了……

    长孙无忌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老子身在辽东苦寒之地容易么?还要时刻操心你们这群混账,真真是不孝子。



    长孙濬惨死西域,家中事务他早已让长孙淹全权接手,虽然对这个儿子并不甚满意,但到底家中诸子以他为长,却也是没把法的事儿。若是将他投闲置散,将其余诸子中的一个扶持起来,怕是也难以压得住他。

    然而这个时候送来两封信,难不成家中诸子闹了分裂?

    接过信笺,往封皮上一看,一封是长孙淹的,另外一封是长孙净的,长孙无忌顿时一个头两个大,又是气恼又是郁闷。

    果不其然,这帮混账为了家主之位居然分成了两派,一个两个的,真特娘咧不省心。

    尚未展开信笺,长孙无忌便想起此刻身在平穰城的长子长孙冲,喟然一叹。

    诸子之中,唯有这个嫡长子深得长孙无忌之宠爱,早早便予以栽培,希望日后能够继承家主之位,带领长孙家再创辉煌。然而命运弄人,这孩子嫉妒心太强,房俊之崛起使其自尊心受到严重打击,故而铤而走险,走上歧路。纵然陛下宽厚,准其戴罪立功可以重返长安,此生此世却再无可能成为长孙家的家主。

    其余诸子天资便差了许多,别说再创辉煌了,便是能够守得住眼下这一份家业就算是远超期待。

    而等到长孙涣、长孙濬先后死去,长孙无忌更是连守住家业的希望都不敢有,只求别作死,拖累整个家族万劫不复才好。

    结果怕什么来什么……

    真真是时也,命也……

    ……

    拿起帕子擦擦手,将两个信封的火漆验看一番,见到上面长孙家的独特印鉴并无损毁,这才拆开其中长孙淹的信封,将信纸取出,仔细观看。

    信中开头便写了西域之事的详细经过,言及一切绸缪都非常完美,结果房俊忽然派遣程务挺前往交河城封锁四门大索全城抓捕与敌国勾结之人,导致长孙明败露,使得所有谋划都坦陈于房俊面前,功亏一篑。

    然后又言及长安因此风云激荡,太子甚至掷地有声的道出“玉石俱焚”之言语,决心与关陇门阀赤膊相对,死战到底。他为了顾全家族,不得已四方奔走,却被长孙净联合长孙温所背叛,这两人甚至跑去劫持武媚娘试图逼迫房俊,虽然最终事败,却使得朝野上下舆论沸腾,如今长孙家几乎人人喊打,声望跌落至前所未有之低谷。

    幸而太子殿下宽厚仁慈,为了安抚关陇门阀,故而将西域之事压下,他更是在太子面前跪地哭诉苦苦哀求,太子才勉为其难的宽恕长孙温意欲劫持武媚娘之罪行……

    看完整封信,长孙无忌幽幽叹息一声。

    所谓知子莫若父,固然不喜欢长孙淹,但是却也知道此子心性狠辣、作风凌厉,若是有足智多谋之人辅佐,或许也能成就一番事业。

    这信中所言种种,长孙无忌更是一眼便看出矫言饰非之处。

    什么太子宽厚仁慈,什么跪地哭述苦苦哀求,太子再是仁慈,你都碰触到人家储位之底线了,意欲将东宫最重要的支柱铲除,太子岂能饶你?

    既然饶了,不予追究,那就说明长孙淹已经走投无路,求生欲望之下使其彻底投靠了东宫,成为太子安插于长孙家的一颗钉子……

    有了这样一个惹不得碰不得的“钉子”,可以想见从今而后,长孙家怕是再无宁日。

    将信纸塞回信封之中,又拆开另外一封长孙净的信,取出看了一遍。

    这封信自然是与长孙淹那封书写之内容截然相反的,言及西域之事乃是长孙淹谋事不密,这才被房俊有所察觉,进而设下圈套驱虎吞狼,一举将突厥人与大食人全部歼灭。

    尤为重要的是,回纥可汗吐迷度临阵反水,率领回纥兵卒挡住阿拉沟口,致使突厥人欲退无路,招致歼灭。

    如今回纥人背叛突厥之消息必然已经传回天山之北的突厥牙账,回纥人不可能引颈就戮,肯定要举族迁往天山之南依附于房俊。而为了博取房俊之支持,势必出兵协助房俊增援弓月城,安西军势力大增,大食人想要吞并整个西域的企图怕是即将落空……

    洋洋洒洒数千言,将关中、西域之形势描述详尽,看上去的确有几分眼光远见以及对于时局之把控。

    长孙无忌却只是叹息一声,让家仆点燃烛火,将两封信放在烛火之上被火舌吞噬,化为飞灰。

    长孙净自以为这般详尽的描述局势,就能够展现他高出一等的远见卓识,实则却是画蛇添足,说多错多。

    长孙家将大食人引入西域,岂是为了让大食人当真打倒玉门关,甚至杀入关中危及大唐社稷?

    关中不仅仅是大唐之根基,更是关陇门阀之根基所在!一旦整个关中陷入动乱甚至落入大食人之手,关陇门阀赖以生存之根基毁于一旦,难不成还能屈身事虏,做一做大食人的臣子?

    更别说丝路承载着关陇的财富收入,在江南士族、山东世家逐渐开脱海路贸易带来巨额财富之时,西域几乎就意味着关陇的命脉,岂能将其拱手送给大食人,自断财路?

    所有的一切,目的仅只是为了搅乱长安之局势,迫使陛下以及太子不得不对关陇采取一定的让步。

    打击安西军,更是为了使得关陇门阀在西域糜烂之际能够挺身而出挽大厦于将倾,使得关陇门阀彻底攫取西域的所有利益。

    而绝非任由大食人侵占整个西域,进而将兵锋直抵玉门关下。

    连这个都看不懂,还以为长孙家意欲裹挟所有关陇门阀如以往那般兴一国灭一国,覆亡大唐再立新朝?

    简直愚蠢透顶。

    自不必说,奇蠢无比的长孙温前去胁迫武媚娘之举必然是出自长孙净之指使……

    唉!

    长孙无忌坐在灯下,愁眉不展。

    局势之紧迫,他倒是还能接受。自从少年之时被迫离家被舅父高士廉接去府中居住,直到后来在长安闯出名堂,又辅佐李二陛下逆而夺取成就大业,他这一辈子历经无数的惊涛骇浪出生入死,什么样的事情没见过?区区被动之局势,也只能令他多费一些心思,却绝对谈不上夜难成寐、如鲠在喉。

    然而家中诸子这般拙劣之表现,一个两个完全看不到成就大事的素质,这才是最最令他嗟叹沮丧之事。

    大丈夫建功立业,所谋求亦不过是封妻荫子,他发妻早丧,所有的心血自然尽皆在一众儿子身上。

    孰料却事与愿违。

    倾注了他全部心血曾经引以为傲的长孙冲铸下大错前程尽毁,使得他多年心血付诸东流。勉为其难接受了长孙涣成为家族继任者,却又被房俊的阴谋所逼迫,不得不将其逼死在自家门前。唯一算是有几分才能的长孙濬刚刚做完自己交付的大事,却又莫名其妙的死在西域……

    举步维艰、功败垂成都不可怕,大丈夫最怕的便是后继无人。

    而最最令人沮丧无奈不可接受的,便是别人家的孩子英明神武文武双全,唯有自己家的孩子一事无成难堪大任……

    唏嘘一番,勉力压制心底的苦闷,让家仆取来笔墨纸砚,又斟酌了一阵,提笔写就两封书信,一封鼓励,一封安抚,分别送给长孙淹与长孙净。

    时至今日,家族之团结才是重中之重,若是任由兄弟阋墙、内斗滋生,怕是用不着外人打压,长孙家自己就败落了。就算自己回京又能怎么样?自己已近花甲之年,人生七十古来稀,没几年好活了,等到自己撒手西去,这份家业、这些子孙难不成就要成为旁人砧板上的鱼肉?

    忍了吧。

    什么家族兴旺,什么宏图大志,这一刻都比不得血脉传承来得重要。所有的谋划都暂且搁置一旁,让长孙淹来主持族中事务,也算是向太子投诚:长孙家不再参预储位之争,自此以后竭诚效忠……

    想一想自己与房玄龄斗了半辈子,结果自己固然略占上风,却在儿子的比拼之中大败亏输,实在是令人心中纠结,难以释怀。

    写完信,长长的吁出口气,对家仆道:“即刻派人将信笺送回长安,叮嘱诸位郎君,在吾返回长安之前,勿要轻举妄动。”

    他实在是怕了,若是不严加叮嘱,鬼知道这帮蠢货还能做出什么蠢事来。

    为今之计,只能暂且俯首,静待时机。

    不过他相信,以眼下朝局之动荡,即便李二陛下返回长安,时机也必然会出现……



    夜晚的雪下得很大,固然肆虐一天的北风消停了一些,鹅毛一般的雪花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即便有风灯,但是丈许之外便难以见人。

    鏖战一日,攻破了高句丽军一座外围山城,先锋军已然抵达平穰城内极为重要的堡垒大城山城,平穰城已然遥遥在望。若是再攻破大城山城,前边便只剩下安鹤宫,攻陷安鹤宫,便可直抵七星门。

    严寒酷烈,胜利已然在望。

    营帐之内,指挥了一整天作战的李绩卸去甲胄,用温水洗漱之后,又换了一身常服坐在案几前。

    案几上摆放了一个黄铜火锅,炭火燃得正旺,锅底的几样食材在开水中翻滚,冒出腾腾热气。

    亲兵将两盘切好的羊肉放在案几上,李绩问道:“再多切一盘吧,卢国公胃口大,免得不够吃又嘲讽吾小气,请客还不管饱。”

    亲兵连忙应了,出去迁往伙房那边切肉。

    前后脚,一身寒气的程咬金便推开营帐门帘大步走了进来,搓着手径自坐到李绩对面,抱怨道:“这天气当真要了老命,若是继续这么冷下去,老子这把老骨头怕是都得交待在这里。”

    李绩叹了口气,道:“谁说不是呢?关中也冷,却没有辽东这么大的风,风吹寒气,使得严寒似乎更冷了几分,若是没个火炉子,怕是要活活冻死。军中这些时日以来因为严寒而冻伤的兵卒人数飙升,随军郎中也没什么好法子,只能苦熬着,可即便熬过去,怕是也要落得一身冻疮,下半辈子遭罪咯。”

    再是充足的后勤补给,也不可能使得数十万大军解决冻伤问题,况且就算没个营帐都准备一个火炉,可行军打仗的时候总不能将火炉扛在身上吧?

    严寒已经使得唐军的减员越来越严重,极大的影响到士气。

    李绩拿起筷子拨了半盘子羊肉下去,肉香瞬间就随着蒸腾的热气弥漫开来,吸吸鼻子,啧嘴道:“可惜没有青菜呀,若是在长安,这一盘子肉配上几样翠绿的小菜,那才是美味。”

    如今大军抵达平穰城下,距离大唐本土已然千里之遥,再加上辽东天寒大雪封山,陆路的补给早已断绝,补给完全倚仗水师跨海输送。

    然而渤海沿岸也已冰封,水师只能自华亭镇出发,出长江口北上抵达高句丽沿海,然后停驻在深水处,将辎重物资装在小艇上,再以人力推动小艇自海边冰面上滑行,抵达浿水入海口的时候上岸,以落马运至军中。

    费时费力,极为困难。

    也就是房俊一手打造的皇家水师组织有序、纪律严明、装备齐全,日夜不停的运输辎重至前线,否则此刻数十万大军怕是已经陷入粮秣匮乏之窘境。

    由此亦可感慨当年隋炀帝三度征伐辽东而不克,实在是非战之罪。

    程咬金自怀中摸出一个小酒坛子,排开泥封,一股酒香瞬间充斥整个营帐,一边往碗里倒酒,一边说道:“若是前隋有咱们的皇家水师,怕是高句丽早已覆亡,此刻也就没咱们什么事儿。”

    隋朝固然也有水师,但是实力相比皇家水师差距太大,夏日里运输兵员还行,指望他严冬腊月运输辎重完全不可能。军队只能依靠陆路运输辎重补给,在冬天根本寸步难行,所以隋炀帝三度攻伐高句丽,作战计划都是务必在秋天结束之前覆亡高句丽,绝对不能拖延至冬天。

    这也就使得隋军只能冒险挺进,不能有丝毫延误,急躁之下屡屡犯错,进而被高句丽军稳扎稳打、步步为营,硬生生的拖垮。

    李绩瞪着程咬金,指着酒坛子道:“你居然藏着酒?行军在外,严禁饮酒,此乃军纪也!你身为大将,居然无视军纪,就是这么带兵的?”

    程咬金咧嘴大笑,将倒满酒的酒碗推到李绩面前,问道:“自长安出来的时候藏了几坛子酒,这些时日天寒地冻的,忍不住都给喝光了,只剩下这一坛。若非今日懋功你喊吾过来吃肉,吾还舍不得拿出来咧!别拿什么军纪吓唬人,只问你喝还是不喝?若是不喝,那吾就自己来。”

    说着,又抬手想要将那酒碗拿回来。

    “嘿!你这人还不让人说话了?”

    李绩连忙将他的手打掉,佯嗔道:“不仅身为大将触犯军纪私自藏酒,还试图贿赂袍泽,罪加一等!”

    端起酒碗呷了一口,眼睛一眯,赞道:“好酒!”

    程咬金一脸鄙视:“就说你这人假正经,还不承认?整日里装得正人君子一般,实则满肚子的坏水儿。”

    自顾自倒了一碗酒,喝了一口,从火锅里捞出一筷子肉塞嘴里,烫得直吸凉气,却又爽的不行。

    李绩也吃了口肉,奇道:“说我假正经也就罢了,怎地就满肚子坏水儿了?”

    朝中跟他不对付的人不少,却甚少有人说他道德败坏,明面上没有,背地里也没有。

    程咬金却顾左右而言他,吃着肉喝着酒,道:“幸亏有水师,不然这天寒地冻的想要吃口肉,怕是只能将高句丽人的尸体弄来了。东征之初大家都排斥水师,怕被水师抢了功劳,结果如今却倚仗着水师才打到现在,咱们愧对房二郎啊。”

    朝野内外、军中上下,各方势力都排斥水师成为东征主力,因为大家都明白水师之强大,一旦水师参预作战,不仅能够在沿海各处城池一路火炮轰过去,甚至可以沿着河流溯流而上,威胁所有靠河的高句丽城池,必然是战功累累,使得数十万大军沦为陪衬,再难获取军功。

    当初朝廷、军方尽皆排斥水师,他们这些名义上房俊的长辈只是冷眼旁观,保持缄默,等同于与那些人同一阵营。

    然而直至眼下,每逢战事吃紧,敌城难以攻破,便会令水师溯流而上炮轰敌城,往往效果惊人。

    后勤辎重之补给更是力保此战能够一直打下去。

    水师不曾参预作战,但是水师的影响力却几乎无处不在,即便再是厌恶水师之人,也明白战后水师获得之功勋必然不必任何一支军队少……对于朝野内外、军中上下来说,不啻于啪啪打脸。

    李绩举起酒碗与程咬金碰了一下,喝了一口,问道:“西域之事,想必你已经收到消息了吧?”

    程咬金刚刚将酒碗放在嘴边,闻言微微一顿,仰起头一口将碗中酒抽干,抹了一下嘴巴,忿然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太子还是过于软弱,房二在河西、西域连番大战,凶险重重,稍有不慎便是全军覆亡之结局,结果那些人居然背地里勾结外敌,做出这等下作之事,还留着他们作甚?就该统统抓起来一刀杀了,难不成那群畜牲还敢谋反?”

    言语之中,对于太子甚为不满。

    他们这些大佬,每一个都自有消息来往之渠道,时刻关注着长安哪边的形势,就在刚刚,家中已然有人送信过来,将最近长安之变故一一告知。

    房俊被朝中各方势力排斥,未能参预东征,连累着房俊一系的将领尽皆靠边站,这本就不公。如今水师付出极大之努力却只能承担辎重运输,房俊更是一个人率领右屯卫苦苦支撑,先战河西,再战西域。

    对于这样的功勋柱石,太子身负监国之权,自当大力挺之,岂能任由关陇门阀陷害,之后却迅速妥协?

    若加一句平白之评语,那便是“毫无担当”,令人心寒。

    李绩从锅底捞了一筷子干菜,蘸了酱料放进口中咀嚼,喝了口酒摇头道:“太子身处上位,自当全盘考量,岂能如你这般冲动鲁莽?不过无论太子如何处置,吾等身为人臣皆无置喙之余地,今日将你叫过来,乃是有一事叮嘱。”



    程咬金大咧咧道:“你说便是,这满朝文武,吾甚少服人,以前杜如晦算一个,房玄龄算一个,你徐懋功算半个,你的话,吾听得入耳。”

    “徐懋功”乃是李绩之本名,当年高祖皇帝赐姓李氏,“附宗正属籍”,对其甚为喜爱。程咬金此刻以本名称呼,显然是在暗示李绩咱们其实才是一伙的。

    当年李二陛下以右领军大都督的身份,虎牢关外三千破十万,带领大军攻下洛阳,击败王世充、窦建德联军,战功显赫名声大振,高祖皇帝册封李二陛下为天策上将,并且允许他开府建衙,此即天策府。

    李二陛下作为天策上将,掌全国征讨,并总判府事。

    雄心勃勃的李二陛下立即组成了一个大约五十人的随从集团,包括杜如晦、房玄龄、李靖、尉迟敬德、程知节、侯君集、秦琼、长孙无忌、柴绍、罗士信、史万宝、李勣、刘弘基等,一时间武将如云、谋士如雨,实力大振。

    然而在当时,无论程咬金亦或是秦琼、李绩,都远远不如以长孙无忌、杜如晦为首的关陇门阀、关中世家,只能算是边缘人物。正是因此,以李绩、程咬金为首的山东世家素来与关陇门阀不对付。

    由始至终,李绩与程咬金、秦琼等人平素来往不多,相见亦只是颔首问候、平淡如水,但利益却是一致的。

    无论当年的天策府,亦或是眼下的朝堂。

    唯有利益一致,才有永恒之友谊,坚定不移的并肩前行……

    李绩颔首,明白程咬金的意思,这才放下筷子,道:“从即日起,约束你麾下左武卫兵马,战时勿要太过冲前,尽可能的靠近中军,谨防生变。”

    “啪嗒”

    程咬金手一颤,一根筷子掉在桌子上,惊得张大嘴巴瞪圆眼珠,叫道:“不会吧?!难不成有人敢在军中谋反?”

    “你小点声!”

    李绩又惊又怒,低声喝叱道:“一把年纪了,能不能稳重一些?这般大声呼喝,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咱们两个在谋划什么?”

    程咬金一惊,忙道:“是吾鲁莽了……不过懋功你这话也太吓人了,陛下就在中军,你让吾率领左武卫尽可能的靠近中军……这不是想要咱们谋反就是防备别人谋反啊!”

    “镇定些!”

    李绩说了一句,拿过酒坛子斟酒,低声道:“并非是你猜测那般,军中固然派系林立,可陛下之威望日益隆厚,谁敢行下那等大逆不道之举?断然无半分成事之可能,自据坟墓而已。”

    程咬金接过酒碗,想了想,颔首道:“有道理,陛下只要站在那里,普天之下谁敢扯旗造反?就算当真有人吃了豹子胆,可他麾下的兵卒亦会顷刻之间倒戈相向!可你这般让吾靠近中军……娘咧!”

    他再次瞪圆眼睛,不可思议道:“该不会是……该不会是……”

    造反是肯定没人敢造反的,只要李二陛下还有一口气在,军中就绝对没人敢做下那等自取灭亡之事。

    反过来说,若是李二陛驾崩……可这怎么可能?

    陛下虽然东征以来精神不是太好,时常卧病在床,但是看上去身体并无大毛病,万军簇拥之中,更有太医随行,岂能发生那等不忍言之事?

    难不成有人意欲行刺……

    李绩喝了一口酒,放下酒碗,忧心忡忡道:“百万军中,纵然有人狗胆包天意欲行刺,可如何能够近得了陛下身边?我是担心陛下长期服食丹药,唯恐伤及肌理,导致身体机能下降,眼下又行军在外、天寒地冻,稍有不慎都有可能引发不可估测之后果。”

    程咬金默然不语。

    固然并未有李二陛下于军中服食丹药之证据,但是众将却依旧可以从李二陛下诡计的精神状态得到推测,况且李二陛下在长安之时便有服食丹药之先例……

    沉默片刻,程咬金质疑道:“服食丹药而已,纵然得道成仙乃是虚无缥缈之事,强身健体亦是胡诌八扯,可是服食几颗丹药便能……不至于吧?”

    李绩看他一眼,淡然道:“你以为我是闲着没事儿,跟你说下这等大不敬之话语?”

    程咬金再次沉默。

    他与李绩多年袍泽,岂能不知李绩之为人?这人最是嘴巴紧,心知肚明的事儿都从不嚼舌头,更何况是那些子虚乌有之猜测?

    若是没有证据,断然不会当着自己说起这样的事。

    提着筷子捞了一筷子肉塞进嘴里咀嚼,好半晌才瓮声瓮气道:“说明白点,万一当真有那一天……你需要吾做些什么?”

    李绩喝着酒,低声道:“谁也不想发生那样的事情,可陛下肯定是听不进去劝的,甚至于……陛下的身体有可能只能依靠丹药撑着。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若是当真有那么一天,我希望你能够及时率领左武卫将中军团团围困,严防消息外泄。一旦那等消息传遍军中,后果自然毋须我多说。”

    程咬金颔首。

    他统兵多年,知道一支军队再是强横,军械装备战略战术这些其实都是次要的,最重要便是军心、士气。

    只要军心稳固、士气高涨,以少胜多、以寡击众乃是寻常,可若是军心涣散、士气崩溃,纵然百万大军,也得被敌人撵兔子一般彻底击溃。

    李二陛下在军中的威望如泰山般威武厚重,只要有他在,唐军就绝对不存在崩溃的问题,哪怕剩至一兵一卒,也敢死战不退。

    可一旦李二陛下驾崩的消息传遍军中,这气势汹汹的百万大军怕是一转眼就能崩溃。

    李绩沉声道:“此次东征,抽调了全国的精兵强将,可谓倾举国之力,若是胜利也就罢了,可一旦失败,反噬之力足以使得帝国顷刻之间风雨飘摇、大厦将倾!有些事情吾等阻止不了,可有些事情却绝不能任由其发生!长孙无忌也好,尉迟敬德也罢,甚至于程名振、薛万彻、阿史那思摩……他们哪一个我也信不过,我只信得过你!知节,沧海横流,吾等要站得住根、定得住心,纵然面前是刀山火海,亦要义无反顾!否则一旦这数十万大军崩溃,再加上那些主将心思各异……后果不堪设想!贞观盛世怕是尚未达到巅峰,便会一朝崩溃,再现隋末之乱世……”

    这番话情真意切,掷地有声,尽显当朝首辅之担当。

    程咬金一口喝干碗中酒,抹了一把脸,应允道:“懋功放心便是,吾虽然是个粗人,没读过几本书,却也知道‘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之道理。纵然万劫不复,亦不会坐视天下陷于烽烟动荡,百姓置于水深火热。”

    隋炀帝征敛无度,民夫转输不息,徭役无期,士卒多列沟壑,骸骨遍及平野。黄河之北,千里无烟;江淮之间,则成蒿莱。加之灾年饥馑,谷价猛增,百姓困苦,冻馁交加,饿殍遍地。

    他们都是从那个乱世之中走过来的,见识过“三十路反王,七十二股烟尘”肆虐神州的惨状,繁华兴盛之城池一朝成为灰烬废墟,多少百姓被卷入战火之中受尽荼毒。

    隋文帝之时,天下户口有八百六十万户,隋炀帝横征暴敛、天下动荡,但是直至他死前,隋朝户籍依旧有五百余万户。但是到了大唐立国的武德初年,天下人口却只剩下两百余万户……

    其中固然有因为战乱导致户籍湮没、人口失察之情况,但是充其量也不过三百万户。

    整整五百万户、三千万人丧生于那一场烽烟四起的乱世之中……

    时至今日,贞观初定,盛世可欺,岂能容忍乱世再现,将这二十年大唐君臣好不容易积蓄之人口一朝葬送,使得异族番邦趁机强盛,甚至重蹈“五胡乱华”之覆辙?

    程咬金自然也明白,一旦不忍言之事发生,而他又率军围住中军严防消息外泄,功勋不见得被世人铭记,倒是很有可能背负“弑杀君王”“阴谋篡逆”之罪名,稍有不慎,便是身亡族灭之下场。

    想要担负起这份力挽狂澜之责任,殊为不易……



    皇权至高无上,不容许有一丝一毫的亵渎、威胁,身为统兵大将却指挥部队围拢帝王所在之中军……这种事无论出自何等初衷,都很难被帝王所接受,因为这种举动已经严重威胁到帝王之安危。

    若是李二陛下无恙,以他之心胸气魄,自然可以理解,亦可接受这种动机,可一旦李二陛下当真出了意外,那么程咬金很可能要背负一个“弑杀君王”之罪名。

    当然,这么做最大的受益者是太子,若太子能够顺利登基,一切都不在话下,程咬金非但无罪,反而有大功。

    如若太子最终未能登基,那继任之君必然以此为借口将程咬金予以清洗,万劫不复……

    做出这样的决定,非但有“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之气魄,更需置诸死地而后生之勇气。

    李绩举起酒碗,慨然道:“知节时常自谦是以老粗,然则朝野上下饱学鸿儒不知凡几,却又有几人如知节这般深明大义、心系苍生?这一碗,我敬知节,饮圣!”

    程咬金性格极其坚毅,一旦做出决定便再不纠结,哈哈一笑,道:“平常时候你这厮鸡贼得紧,每次喝酒都偷奸耍滑,想要灌你一回不容易。只可惜今日美酒不足,否则定要你趴到桌子下不可。”

    两人砰碗,一饮而尽。

    李绩放下酒碗,不以为然道:“我晓得知节酒量恢弘,只是我不好这杯中物,否则当真比拼起来,知节并不是我之对手。”

    “啥?”

    程咬金顿时瞪大眼睛,嚷嚷道:“娘咧!你若说书读的比我多,仗打得比我好,那我也就认了!居然敢吹牛酒量比我好?哇呀呀,这个不能忍,非得跟你大战三百回合不可,让你这厮知道厉害。”

    李绩一脸古怪,看了看已经空了的酒坛子,再看看程咬金一脸不服,问道:“你该不会还藏着不少酒吧?”

    程咬金心里一惊,忙道:“哪有的事儿?绝对没有。”

    只这一坛子酒,李绩好歹也会念及大家颜面就此略过,不会深究。可若是被他知晓自己帐中还藏有好酒,以这厮执拗的性格,怕是非得不依不饶的派人搜了出来统统没收,然后还得全军通报,以军法惩戒自己……

    李绩看着程咬金将脑袋摇得拨浪鼓一般,气笑道:“军法非同儿戏,你身为统兵大将,岂能带头违反、以身试法?今次不同你一般计较,可若是被我知晓你躲在帐中饮酒,甚至酒醉误事,那就休怪我不将情面!”

    程咬金无奈道:“行啦行啦,知道你英国公公正严明,断然不会误事。”

    没说不会“饮酒”,只说不会“误事”……

    李绩无奈摇头,不再理会。

    酒坛子空了,但是肉还有不少,两人就着滚烫的火锅,吃着肉聊着天,谈论着眼下辽东以及长安的各种形势。

    别看两人之间以李绩为主导,程咬金性格似乎也大大咧咧粗枝大叶,但是李绩却知道程咬金对于政局有着自己独特的看法,每每能够切中要害,做出趋利避害之决定,所以对程咬金的意见亦甚为重视。

    吃光了肉,又让亲兵沏了一壶茶,只是没喝上几杯,便听得外头一阵梆子声响,继而脚步杂乱,渐渐喧嚣。

    已然到了五更天,四更之时火头军便生活造饭,此刻各军用餐,稍后天亮一些,便开始继续今天的进攻。

    唐军风雪不辍,每日里都强攻高句丽军阵地,以此连续不断的给于高句丽军强大的压迫,打击其军心士气。

    程咬金嘟囔道:“其实吧,若有水师参预此战,大抵在浿水冰冻之前便已经攻陷平穰城了,毕竟水师的火炮威力极大,一顿狂轰乱炸,高句丽哪里抵挡得住?大家都防备着水师,怕咱们的功勋被水师抢走,结果便是落得眼下这般困境,白白耗费无数粮秣辎重,每日里伤亡极大,却始终难以攻陷平穰城。”

    李绩没好气道:“这等时候还说这话有什么用?事已至此,吾等唯有全力以赴便是。”

    关陇、江南、山东,三方势力罕见一致的认为要将水师排斥在东征主力之外,大家分享东征胜利之战功,这种情况别说是他们两个,就连李二陛下不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房俊那棒槌最是不肯吃亏,不也照样老老实实的窝在长安……

    时势如此,非单人所能抗拒。

    纵然强行参预东征之中,怕是也要收到各方之打压排挤,别说捞取军功了,能够打一场胜仗、活着回到长安,都算是房俊有本事。

    军中之倾轧,较之朝堂之上毫不逊色……

    程咬金颔首,他也只是发发牢骚而已,当初各方势力将房俊及其水师排斥在外,他可是保持沉默的……

    喝敢杯中茶水,起身欲走,今日固然不是他左武卫参战,却也要回到军中约束麾下,谨防意外发生。

    忽然想起一事,走到门口又折返回来,蹙眉问道:“那长孙冲最近为何并无声息?”

    长孙冲身在平穰城,并且李二陛下准许起戴罪立功可以重返长安之事,他们这些军中高层自然知晓。不过是一个犯下谋逆大罪的丧家之犬而已,陛下念在文德皇后的情份愿意网开一面,大家自然不会没眼力见儿的蹦出去反对,惹得陛下不快。

    李绩道:“最近风雪肆虐,大军对于平穰城又是重重围困,想必平穰城内亦是严防皆备铁通一般,想要传递消息如何容易?”

    程咬金想了想,低声道:“你在陛下身边参赞军机,总之要记得多多防备一些。”

    李绩奇道:“你认为长孙冲非是真心实意戴罪立功?”

    程咬金摇头道:“那倒未必,戴罪立功即可重返长安,难不成长孙冲那小子还想着留在平穰城当他的大莫离支女婿?只不过长孙冲固然可信,但渊盖苏文却非是易与之辈,焉能轻易让长孙冲盗取军事机密?万一渊贼将计就计,故意放出一个假消息,诱使长孙冲传回军中,进而中了渊贼之奸计,那可就麻烦了。”

    李绩略一沉吟,这种可能的确是有的,他颔首道:“我记着了,不过长孙冲聪慧敏锐,就算渊盖苏文设有奸计,也未必会使得长孙冲上当。”

    虽然如今乃是丧家之犬,可毕竟是长孙家当初最为杰出的子弟,身在敌营自当处处小心,让他中了渊盖苏文的计,可能性很小。

    程咬金却嗤笑一声,不屑道:“屁的聪慧敏锐!不过是一个绣花枕头而已,你忘了那厮当初是如何几次三番被房二玩弄于股掌之间的?这人中看不中用,不能委以大事。”

    他从来看不起长孙冲那等世家子弟,说就滔滔不绝天花乱坠,做就眼高手低稀松平常,这等人混在六部九卿还行,毕竟上下都有办实事的人,可若是让其单独委以重任,却实在是不靠谱。

    更何况是此等攸关数十万军队的军机大事?

    李绩郑重道:“放心,我会格外注意此事。”

    程咬金不再多说,略微颔首,将身上的披风紧了紧,掀开门帘走了出去。

    一股凉风席卷进来,吹在脸上使得李绩精神一振,虽然一夜未睡,却并未有多少疲惫,让亲兵打来温水简单洗漱一番,又吃了一碗粥,便将甲胄穿戴整齐,出了营帐,直奔李二陛下的中军大帐。

    他身为宰辅,乃是军中理所当然的二把手,每逢战阵都要跟随在李二陛下身边参赞军机,甚至由他直接发号施令。

    外头天色灰蒙蒙尚未全亮,北风席卷着残雪在营帐之间恣意飞舞,脚踩着积雪咯吱作响,一队队兵卒队列整齐的自伙房之中走出,直奔各自的阵地。

    到了中军帐,李绩刚刚掀开门帘进入,便听得李二陛下很是欣喜的声音响起:“懋功来了,快来看看,长孙冲自平穰城传出的消息。”



    李绩眉头一蹙,才刚与程咬金谈及长孙冲,这么巧长孙冲的信儿便来了……

    他快步上前,先从李二陛下手中结果一张信纸,继而与坐在李二陛下面前的长孙无忌、尉迟敬德颔首致意,然后才坐到一旁的凳子上,展开信纸细细品读。

    信中所言甚为简短,毕竟是向外传递情报,自然不适合长篇大论。言及“王幢军”正集结于牡丹峰,一支按兵不动,渊盖苏文大有形势不妙便由“王幢军”保护之下向南突围之意。并且恳请唐军加大攻势,只需攻陷由渊盖苏文的弟弟渊净土镇守的大城山城,他便会引领唐军攻克安鹤宫,然后汇合大军,攻陷七星门,杀入平穰城……

    看完信笺,李绩起身恭敬的将信笺放在李二陛下面前的书案上,捋了捋颌下胡须。

    尉迟敬德振奋道:“长孙大郎熟知平穰城之防务,又有舆图在手,只需攻入城内,渊盖苏文便是死路一条,东征之战可终结矣!”

    倒也不怪他兴奋。

    这一仗打到现在,已然非是双方兵力、战术、军械之对决,而早已成为意志力的比拼。

    但凡战争之中提及“意志力”这三个字,就意味着已然陷入苦战,辎重之靡费、兵员之耗损都已经达到一个濒临崩溃之境地,谁顶不住,谁就大败亏输,胜败只在一线间。

    这等情形,实在是将领兵卒最不愿意看到的,若是能够及早结束这场战争,谁能不额手称庆、拍手称快?

    李二陛下亦是神情欢欣,“王幢军”之行踪一经确认,他心中便仿佛卸下一块大石。眼下之战局虽然胶着,但唐军优势明显,高句丽仅只是负隅顽抗,没多一天,高句丽的底蕴便消弭一分,用不了多久就能形成碾压之势,奠定胜局。

    唯一不安稳之因素,便是实力强横又神秘莫测的“王幢军”,一旦战局紧要之时这支军队陡然加入战场,会产生极大之变数,甚至于若是在胜负抵定之时有可能左右战局之胜负。

    眼下既然已近有了“王幢军”之行踪,且渊盖苏文甚至有了在“王幢军”护卫之下向南突围的想法,可见平穰城之战虽然尚未正式开始,却已经有了十足之胜算。

    “此战着实艰苦,之前谋划之时未曾思虑到眼下之境地,此乃朕之过也。不过有赖诸位与全军将士厉兵秣马、不畏牺牲,才终见曙光,这份功勋足以震古烁今,万古流芳!”

    李二陛下甚是欣慰。

    自家知自家事,自从踏足辽东御驾亲征以来,他始终承受着精神与身体的双重压力,若非依靠丹药支撑焕发神采,怕是很难熬到今日,早就大病一场,惹得军心涣散、士气低迷。

    如今战事终于见到结束之曙光,心里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他真怕在这么熬下去,自己的身体支撑不住,发生什么不可挽回之意外。若是那样,休说东征大军会顷刻之间崩溃分裂,眼瞅着即将完成的东征大业功亏一篑,巨大的反噬甚至会导致帝国政局动荡,无数野心勃勃之辈粉墨登场,万里江山烽烟处处。

    到那个时候,他李二非但无法成为千古一帝、功盖诸皇,甚至有可能如隋炀帝那般成为历史的罪人……

    长孙无忌起身离座,之后跪伏在地,悲声道:“犬子糊涂,先前误入歧途,犯下弥天大错,幸得陛下不杀之恩,长孙家上下愿意以血肉之躯铸就陛下千古一帝之辉煌,虽万死而无悔!”

    这个时候如此表态,言语之中又满是吹捧之意,李二陛下自然龙颜大悦,笑着拍了拍椅子扶手,感慨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就改,善莫大焉。大郎此番深入虎穴,探得渊贼之机密,助我大军覆亡高句丽,开创前古未有之功勋,朕又岂能吝啬有一个准许其改过自新的机会?辅机放心,朕答允你的事,断然不会翻脸不认账。”

    他知道长孙无忌担心什么。

    犯下谋逆大罪,最终却得了戴罪立功之机会且能够重返长安……这种事就算他李二陛下点头答允,可到时候御史台那帮子御史言官必定群起弹劾,甚至将风潮搅合得满朝混乱。

    万一到时候李二陛下借口迫于压力改口不认账,他长孙无忌又能如何?

    ……

    李绩在旁边忍了半天。

    他本是坚忍淡泊的性子,等闲不愿掺合进这等攸关别人子弟前程之事,长孙冲是否能够重返长安在他看来根本不重要。固然有些“藐视王法”的嫌疑,可李二陛下乃是皇帝,皇权至上,凌驾于王法之上又有什么不妥?

    只是见到几乎所有人都深信长孙冲之判断,丝毫没有半分戒备之心,却令他有些忍无可忍。

    趁着长孙无忌起身坐回座位,李绩谏言道:“陛下明鉴,东征之事,干系太大,任何一个决断都要前思后想、仔细斟酌。长孙冲固然潜伏于平穰城,能够接近渊盖苏文的权力核心,但是其传出的消息却也要反复论证、详细考量,切不可深信不疑。否则一旦出了差池,后果不堪设想。”

    他已经尽量用最为平缓的说辞提醒李二陛下以及诸人,不能将军国大事寄托于一个“细作”的谍报之上,更何况这个“细作”还曾有过“谋逆”之先例?

    即便如此,也引来长孙无忌的强烈不满。

    他沉着脸,瞪着李绩,问道:“英国公之意,是犬子之用心不可信,亦或是老夫之对陛下之忠心存疑?”

    这话很明显有些倚老卖老,当然,李绩纵然身为宰辅之首,但是论功勋、论资历,都远远不如长孙无忌。

    然而李绩平素低调隐忍,脾气却绝对不小,听闻长孙无忌之言,怒气也有些升腾,瞥了长孙无忌一眼,淡然道:“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面不知心,令郎未曾谋反之前,谁能想到深受皇恩的长孙家长子嫡孙会做出那等禽兽不如之行径?”

    长孙无忌勃然大怒,怒叱道:“放肆!犬子犯错,陛下已然惩罚,如今陛下已然宽恕其罪,允可其戴罪立功,英国公却这般纠缠不休,莫不是想要违抗君命?”

    帽子挺大,李绩完全不怵,但语气也缓和下来:“赵国公休要这般胡搅蛮缠,犯下谋逆大罪乃是令郎,不是在下。吾也不是不信令郎之忠心,只不过渊盖苏文奸诈,万一早已得知令郎暗中将高句丽军机偷偷传递出去,故而设下埋伏,岂非糟糕?多一分小心总归是好的。”

    他现在极为厌烦长孙无忌,不过也明白这等紧要时刻非是内乱之时,否则影响了军心士气,有损大局。

    自己现在是宰辅之首,大权在握,当真想要拾掇拾掇长孙无忌,让他知晓眼下的大唐谁话事,往后有的是法子。

    当着陛下的面,一定要保持自己对事不对人的立场……

    长孙无忌怒气未歇,正欲说话,李二陛下已经蹙眉摆手,沉声道:“英国公之言,实乃老成谋国,对于长孙冲所传递之信息应当仔细甄别、小心应对,免得坠入渊贼奸计之中而不自知。兹事体大,不得不慎。”

    长孙无忌满腹言语,硬生生噎住,再不多言,闷声道:“陛下所言甚是。”

    脸上只觉得火辣辣的疼。

    没办法,无论陛下真心还是假意,李绩身为宰辅之首,陛下自然是要偏向他一些的,与李绩起了冲突,吃亏的只能是自己。

    真真是英雄白头、美人迟暮,想当年似这等情况陛下总会站在自己一边,如今浪潮奔涌,自己这前浪显然已经被拍在沙滩之上……

    李二陛下又看向李绩,道:“长孙冲所传回之信息,朕会亲自甄别,英国公放心便是。”

    李绩得了自己想要的目的,马上收敛,低眉垂眼道:“陛下英明,微臣这就出去亲临一线,指挥大军攻伐大城山城。”

    “嗯,去吧,战阵之上流失无眼,要多加小心。”

    “喏。”

    走出中军大帐,李绩抬头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色,感受着北风刀子一般刮在脸上,心中因为长孙冲而来的担忧消减几分,深吸口气,在亲兵护卫之下骑上战马,奔赴战场。



    阿史那思摩、薛万彻两支先锋军一左一右互为倚角,自大城山城北、西两面齐齐发动猛攻,程名振率领本部从东北——西南朝向的大城山城正面列阵,三支大军互有同属,朝着大城山城强攻。

    数万大军陈列在不大的战场内,炮声隆隆战马嘶鸣,雪花漫卷旌旗在北风之中猎猎飞舞,气势磅礴。

    高句丽数次击溃隋军,总结经验发现是各处山城极大延缓了隋军的进军速度,从而导致隋军贻误战机、补给不足,实乃大败之根源。故而,从荣留王开始直至渊盖苏文掌权,高句丽多年来不断修葺坚固的山城堡垒,非但在北边将诸多山城连成一线组成“高句丽长城”,更在平穰城附近依托地势构筑了三层防御阵地,以依山而建的堡垒而核心,层层构筑防线。

    大城山城便是平穰城外最后一道防线。

    虽然依靠坚城,但高句丽军却不敢任由唐军肆无忌惮的攻城,毕竟唐军火器太厉害,往往冲到城下挖出几块城砖将火药塞进去点燃,便可以将一大片城墙炸塌。

    所以高句丽军只能以己之短、攻敌之长,不得不前出至城下与唐军血战,阻止唐军轻松抵近城墙之下。

    不过由于背倚坚城,可以得到城内的充分支持,随时变化阵型调整部署,故而与兵员素质、战术素养更为优秀的唐军对垒沙场,居然也能打得有来有回,不至于被唐军的冲锋阵列一击即溃。

    战斗很是激烈。

    唐军早已被辽东酷寒天气折磨得痛不欲生,只希望尽早打完这一仗赶紧返回大唐本土渡过这个冬天,因此士气高涨,奋勇争先;而高句丽军知道大城山城乃是平穰城外最后一道防线,一旦大城山城沦陷,那么唐军兵锋便可直抵平穰城下,届时再无回天之术,故而三军用命、悍不畏死。

    双方在城下山脚的开阔地上奋勇厮杀,战况极其惨烈。

    只不过高句丽军再是悍勇,也无法抵挡唐军的震天雷以及锋锐的弓弩,阵型被唐军渐渐压缩,不断向后退至山城之下,负隅顽抗。

    ……

    李绩抵达前线,距离战场紧紧百丈之地,负责指挥的程名振远远的迎了上来,抬手施礼。

    已过了天命之年的程名振身材粗壮、方脸阔口,花白的胡须非但未有半分衰老之感,反而予人一种“老而弥坚”的剽悍。

    李绩绝不敢小瞧其半分。

    程名振虽然名声不显,但那是因为其长期镇守幽营二地,兼且性格隐忍低调,论起行军打仗的本事,当之无愧的排在帝国最厉害的那一拨将领之中,尤其是治军之法,更是独树一帜。

    两人相互见礼,李绩看着远处厮杀震天的战场,沉声问道:“战况如何?”

    程名振抹了一把冻僵的脸,连嘴唇似乎都不听使唤了,瓮声瓮气道:“高句丽君抵抗非常顽强,那渊净土虽然名声不显,没有渊盖苏文天下皆知,却也是个知兵的,依托坚城步步为营,战力很强。不过咱们处于优势,三军齐发近七万大军围攻大城山城,渊净土兵力太少,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破城是迟早之事,只看能够坚持几天。”

    平穰城附近山岭纵横、河道密布,很是不利于大军团作战,唐军空有数十万兵力却不能完全派上用场,只能各部之间轮番上阵,保持军队的战力、士气,对敌军持续施压。

    李绩颔首。

    平穰城之战本就是一场苦战,之前早已有了心理预期,所幸虽然天气严寒、运输不便,水师却依旧能够源源不断的将粮秣辎重运至前线,使得大军可以长期保持士气。

    否则一旦进攻受挫,必会军心动摇,稍有不慎便是溃败之局,哪里能够如眼下这般稳扎稳打的一一攻陷平穰城外围防御,将其坚硬的甲壳一层一层扒开,直至挺进至平壤城下?

    战事越是坚持、深入,便越是凸显水师之重要,真不知等到得胜还朝之后,原本那些排斥水师的将领们要如何面对水师的军功……

    两人就站在后阵,耳旁是隆隆的震天雷炸响以及双方十多万兵卒奋战厮杀的声音,交流着战场的局势,不停的调兵遣将。

    事实上再是优秀的统帅在这个时候也只能做出一些微调,想到大规模的战术战略调整根本做不到……

    远处,一个禁卫飞速跑来,到李绩身前站定,施礼道:“长孙大郎传回消息,陛下请英国公过去中军大帐议事。”

    李绩心里一跳,转头对程名振道:“继续加大军队的轮转,持续增加给于敌军的压力,绝不能让他们获得喘息之机。此战准备充足,务必一战而定,早日攻陷大城山城,否则拖延日久,恐生变故。”

    他现在愈来愈觉得局势怕是要产生变化,而变化之源头,便是长孙冲。

    这并没有什么实质的证据,就只是一种虚无缥缈的感觉。然而这一生从一个富户子弟到瓦岗寨的山贼,再到目前一人之下、宰辅之首,他早已可称为人杰,无数次紧要关头之阅历所锤炼出来的对于时局世事之认知,使他非常清楚往往这种看似毫无根据的感觉,却往往能够不受眼界、信息等等一切条件所限制,直至问题本心。

    他无法阻止李二陛下采纳长孙冲传回的消息,也不能分辨长孙冲所传回消息之真伪,就只能尽最大努力使得战局更快的向前推动,敌我双方的对比越是悬殊,距离胜利越近,那么有可能来自于长孙冲所传回消息的反噬就会更小一些。

    *****

    平穰城。

    街巷上到处都是顶盔贯甲、阵列整齐的兵卒,时不时的巡视全城,如遇到擅自走上街巷的百姓便会当场拿下,解送官衙予以审讯,一旦确认乃是为了私逃出城,便会阖家上下一起押赴刑场,枭首示众。

    数十万唐军倾巢南来,已经将平穰城东、北、西三面死死围住,隆隆的火器炸裂之声隐隐传来,平穰城外的数道防御阵线一一崩溃,眼下唐军已经攻至大城山城,眼瞅着就将直抵平穰城下,城内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尽皆笼罩在巨大的恐慌之中。

    唐军之强盛早已被证明远非当年的隋军可比,高句丽可以在隋军数度攻伐之下稳守不失,但是如今面对更为强横的唐军,却一路丢城失地丢盔弃甲,根本看不到反败为胜的机会。

    没有多少人愿意与平穰城共存亡,谁都想尽办法希望能够逃出平穰城,只不过渊盖苏文开始了铁血暴政的统治,谁敢私逃、闹事,影响城内军心民心,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死。

    而且是阖家上下一齐斩首,绝无宽恕……

    残暴的高压统治之下,整个平穰城空气凝滞、人心惶惶,压抑在一片血腥的恐惧之中。

    大莫离支府。

    随着唐军连续不断的摧毁平穰城外的防线,一步一步抵近平穰城,王宫的权力已经被彻底冻结,所有军政大事都必须递交至大莫离支府,有渊盖苏文拟定命令予以颁行,使得大莫离支府成为整个高句丽的中枢。

    现在的渊盖苏文是真正的集军政大权于一身,高句丽实际上的掌控者,所差的也就只是没有进行最后那一步而已……

    来来往往的官员、武将行色匆匆,却各个在进出府门之时毕恭毕敬,谁都知道渊盖苏文残暴,这个时候即便是半点不慎都有可能触怒这位魔王一般的人物,所导致的下场必定凄惨无比。

    长孙冲坐在正堂一侧的签押房内,将窗户略微推开一条缝隙,看着堂上将各种各样消息汇报给渊盖苏文的官员武将,心里有些凝重。

    眼下唐军已然在猛攻大城山城,平穰城外围最后一道防线岌岌可危,这个时候渊盖苏文没有让他迁往安鹤宫坐镇支援渊净土,却将他调到平穰城中,坐在这大莫离支府内……

    究竟意欲何为?



    长孙冲甚为烦躁。

    他极其讨厌这种完全脱离自己掌控的情况,既不知道城外情形如何,更不知渊盖苏文打着什么主意……

    他心神不属,手里拈着一个茶杯婆娑着,目光在堂上那些个官员身上转来转去,时而又转到坐在书案之后的渊盖苏文身上。

    “嘿!看什么呢?”

    耳边传来一声低沉的语音,长孙冲回头,便见到渊男生从屋外走进来。

    长孙冲放下茶杯,笑道:“令尊让人将吾招进城中,却一直接见那些官员武将,安排城内防务,也不说什么事,吾这心中惦念着城外战况,故而有些焦急。”

    抬手执壶,给渊男生斟了一杯热茶。

    渊男生抹了一把脸,抱怨几句天气太过寒冷,结果茶杯试了试水温,继而一饮而尽,吁出一口气,道:“你也毋须担忧,父亲一手掌控局势,自然知晓轻重,若是此刻唐军能够攻陷大城山城,威胁安鹤宫,又岂会让你枯坐在这里?早就派你出去坐镇安鹤宫了。”

    签押房内的两个书吏此刻许是得了什么任务,起身向两人施礼之后联袂而出,长孙冲这才压低声音问道:“城外战况如何?”

    渊男生自己倒了一杯茶,呷了一口,道:“唐军势大,勇不可挡,叔父虽然亲率大军坐镇大城山城,依托坚城誓死顽抗,可失败乃是必然之事。以我之见,怕是挡不了多久。”

    拈着茶杯又呷了一口茶水,神情之中颇为纠结,弄不清自己是应当沮丧亦或是振奋。

    长孙冲察言观色,很是了解渊男生的心情,遂出言道:“世子千万别忘了,一旦唐军被击退,平穰城安若山岳,高句丽政局稳定下来,大莫离支怕是第一道诏令便是废黜你这个世子,扶持令弟上位……难不成,到那个时候世子意欲随在下前往大唐,郁郁寡欢寄人篱下?”

    渊男生摆手道:“时至今日,吾心中哪里还有半分侥幸?心志已定,必将欢迎唐军入城,此后忠心归顺,永为大唐藩属。”

    对于他来说,面对大唐之时尚有几分利用价值,可是面对自己的父亲、兄弟,却犹如丧家之犬、冢中枯骨一般,随时随地都会被废黜,乃至于随后阖家上下尽皆惨死。

    唯有归附大唐,才有一条活路。

    再者说来,丧家犬一般随着长孙冲逃亡长安,往后当真便是寄人篱下,谁会在意他这个高句丽贵族?唐人傲慢,素来不将外族放在眼中,更何况是一个被唐军灭国的高句丽人。

    而迎接唐军入城,做一条鹰犬走狗,却能够依旧享受管辖高句丽之权力,孰轻孰重,他自然分得清。

    两人喝了一杯茶,渊男生左右看看,见到附近无人,这才上身微微前倾,看着长孙冲道:“昨日晚间,二弟自城外返回,夤夜被父亲招入书房,不知密谋何事……吾觉得有事将要发生。”

    长孙冲眉头一跳。

    眼下他最为关注的便是渊男建的行踪,因为此人被渊盖苏文委以重任,负责统御“王幢军”,而“王幢军”又是眼下高句丽最为精锐的军队,拥有可以左右战局之可能……

    他连忙问道:“可知两人商议了何事?”

    渊男生摇头,道:“这吾如何知晓?父亲的书房最是严密,等闲没人敢靠近……”

    说到这里,忽然顿了一下,看向长孙冲,两人四目相对,又一齐顺着窗户开着的一条缝,偷窥正堂内不断接见官员武将的渊盖苏文……

    渊男生咽了口唾沫,很是害怕:“这个……不好吧?万一被父亲察觉,吾唯有死路一条!”

    长孙冲蛊惑道:“怎么可能察觉?令尊眼下就坐在这大堂之中,断然不会回去书房。而书房就算护卫再是严密,总归是机密之所,岂能让那些兵卒护卫进入其中?世子定然有法子偷偷潜入。若是能够发现什么机密之事,由吾传回陛下那边,那便是大功一件!况且,以我之见,令尊必然在暗地里绸缪着什么事情,变故或许就在这一两日之间,毕竟唐军已然快要兵临城下……世子,干大事岂能惜身胆怯?富贵险中求!再者,吾就坐在这里,监视着令尊的动向,一旦他离开大堂,吾即刻前去通知你。”

    虽然心中对父亲甚为惧怕,但渊男生却被长孙冲说动了。

    他也觉察到父亲最近好像在谋划什么事情,自己固然打算在唐军兵临城下之际开门投降,可若是不能随时随地掌握父亲的动向,始终是一个极大之变数,万一父亲绸缪之事可以阻止唐军获胜,自己却一无所知,岂非坏了大事?

    念及此,他咬了咬牙,奓着胆子道:“那吾去府内父亲书房那边转一转,若是有机会,便偷偷潜进去……但是你千万莫忘了,若是父亲走出大堂,定要前去向我示警,否则被父亲当场捉住,吾命不保!”

    长孙冲心底啧啧称奇,见过怕爹的,却没见过这般“畏爹如虎”的……

    嘴上赶紧应道:“放心,咱俩相互扶持,岂能见死不救?世子尽可放心前去。”

    渊男生又踟蹰半晌,这才一咬牙一跺脚,趴着窗缝瞅了渊盖苏文一眼,转身从门口出去,向着内宅走去……

    长孙冲打起精神,坐在靠窗的地方,盯着大堂里的渊盖苏文,不敢有一丝一毫的走神。万一渊盖苏文临时想起什么事,需要返回书房,正好撞见渊男生……那的确事有可能将这个“逆子”活活打死的。

    如今他与渊男生互相利用、合为一体,一旦渊男生死了,自己再难获得渊盖苏文的核心机密,即便将来唐军攻陷平穰城,自己的功勋也大打折扣。

    渊男生活着,他才能利益最大化……

    况且他的确有一种很深的危机感,总觉得渊盖苏文在背地里谋划着什么。之前曾经试探自己,意欲舍弃如今之地位权势与唐军议和,最终却又不了了之,难保他不会再生什么心思。

    眼下是个人都知道唐军势大,平穰城难以保全,渊盖苏文却稳如泰山不急不躁,这明显不正常,若说他没有危急时刻的保命之法,打死长孙冲也不信。

    只不过始终未能探查到渊盖苏文的意图,那就只能从“王幢军”之行踪着手,长孙冲深信对于这样一支王牌军队,渊盖苏文一定会将其用在刀刃上,只要挫败他的图谋,那便是巨大的功勋。

    ……

    所幸文武官员来来往往,大堂里一直忙碌,渊盖苏文整整坐了一上午,处置各种事务,连解手的功夫都没有……

    直至晌午时分,一个仆人从侧门进了签押房,来到长孙冲面前道:“世子请长孙郎君前往别馆一叙。”

    长孙冲瞅了瞅签押房内的几个官吏,起身道:“前边引路。”

    便随着那仆人一同出了签押房,又出了大莫离支府,也不骑马,沿着门前的街道一直向西,走出不远拐进一座临街的府邸,正是渊男生平常的住处。

    那仆人一直将长孙冲引领着进入内宅,于书房之外停住,躬身道:“世子正在书房内,长孙郎君,请。”

    长孙冲颔首,上前掀开门帘,走了进去。

    书房内陈设华丽、富贵堂皇,地上铺着名贵的波斯地毯,家居清一水儿的黄花梨木,古色古香,典雅奢华。

    渊男生坐在靠窗的书案之后,见到长孙冲进来,勉强笑了笑,招手道:“大郎,过来看看这个东西。”

    长孙冲走到书案前,见到渊男生将一张写满字的纸放在书案上,随手拿起,看一眼,蹙起眉。

    纸上的字迹有些潦草,有一些甚至有墨渍洇开的迹象,表明实在仓促之下写就……

    他问道:“这是世子在令尊书房誊抄的?”

    渊男生道:“正是……大郎还是看看上面的东西吧,父亲将天下人全都给骗了!他号召高句丽百姓前来平穰城勤王护驾,又号召平穰城军民一心,与唐军顽抗到底,战至最后一兵一卒……结果他自己却已然预设退路,想要让‘王幢军’护着他逃离平穰城,退往南方与百济王结盟,再图收复国土!”



    纸张之上,最显眼是一长串的辎重军械数目,其中有甲胄、强弓、车马、粮秣等等,尽皆运输至平穰城南门……

    长孙冲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若说先前之议和还能有所理解,毕竟人都怕死,渊盖苏文这等人物不愿放弃荣华富贵,选择向大唐卑躬屈膝实乃寻常,毕竟之所以那些国破之时不苟全身之豪杰之所以能够名垂青史便是因为其稀少……可渊盖苏文身为统帅,更是高句丽事实上的掌控者,却一边号召阖城军民与城共存亡,一边暗地里调拨辎重兵员准备弃城出逃,这就令人极为不齿了。

    他一手捏着纸,一手婆娑着下巴,沉吟道:“该不会是什么障眼法吧?”

    虽然心底对于渊盖苏文极为厌恶,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人实在是少有的人杰,刚愎暴虐俨然暴君,性格坚毅,手段酷烈,怎么看也不像是那种弃城出逃的窝囊废……

    渊男生摇头道:“这东西就放在父亲书房之中,却是书案最下面的那个抽屉里,他又岂能料到有人会偷偷去到书房,且恰好见到这份东西?再者,昨夜二弟夤夜入府,与父亲密谋多时,这本身就极不寻常。眼下唐军大举进攻,平穰城外围的防线一道一道相继沦陷,正是存亡危急之时,但作为高句丽军中王牌的‘王幢军’却始终按兵不动,却行踪难觅,很显然父亲另有所谋。若是打着战局不顺、城池难守之时带着‘王幢军’弃城而逃,那就顺理成章。毕竟,父亲最为喜爱的便是二弟……”

    言语之中有些落寞,也有些愤慨。

    虽然同样都是儿子,但如若父亲弃城而逃,不顾阖城军民之性命,必然是会带上二弟走,而将他这个儿子留在平穰城内,毕竟一个大莫离支府的世子,还是能够起到稳定军心的作用,以此来给逃亡之路争取更多的世间。

    然而身为人子,却被父亲这般抛弃,任凭他即将身死于破城之战,实在是令他无法接受……

    长孙冲感受到渊男生的心情,啧啧最,没有做声。

    虽然自己亦是丧家之犬,可毕竟父亲一直在为自己能够重返长安而努力,相比之下,自己的确是幸福多了……

    只是单凭这张单据,却无法确认渊盖苏文当真存了弃城出逃的心思。

    想了想,将那单据丢在茶杯之中,倒满茶水,伸出两根手指不断揉捏,直至将纸张揉捏成浆糊状,这才说道:“稍后我去拜见令尊,请示任务,若下午有瑕,可率领兵卒巡视城中街巷,弹压出逃之民众,正好可以去南门转一转,探探虚实。”

    渊男生叹息一声,很是落寞,道:“正该如此……不过我相信这必然是事实。”

    都说“知子莫若父”,然而与此同时,儿子又岂能不了解自己的父亲呢?渊男生已经相信渊盖苏文正是这等冷血之人,做出这等事实在是寻常得紧……

    长孙冲道:“兹事体大,定然要仔细查证,说不定此事会直接影响到战局,若是查实,咱们便是大功一件。”

    渊男生默然。

    此事若是假的,就说明父亲已经对他起了疑心,无论将来局势如何发展,他必死无疑;可此事若是真的,此刻被他发觉,很有可能最终导致父亲间接死在他的手上……

    纵然深恨渊盖苏文之冷血无情、偏信歹毒,但亲手将自己的父亲置于死地,依旧令他有些难以释怀。

    心中忍不住恻然,自己当真是不如父亲多矣,最起码没有父亲够狠……

    ……

    两人商议一番,长孙冲起身告辞。

    吃了这处宅邸,重返大莫离支府,面见渊盖苏文。渊盖苏文只说招他入城是为了弹压城中恐慌情绪,令其带兵即刻巡视全城,若发现有人家意欲逃遁,定斩不饶。

    长孙冲对于充当一个刽子手并未有什么抵触,每个人的心里或许都有几分阴霾暴戾,只不过碍于伦理道德、国家律例之约束,不能尽情释放,眼下得了这样的机会可以恣无忌惮的杀人,看着鲜血喷涌人头落地,长孙冲觉得很爽。

    当即带兵冒着大雪寒风在平穰城大肆巡视,即便是无故走上街头的百姓商贾亦要严加盘问,稍有怀疑便令人锁拿羁押,略作审讯之后便推上刑场枭首示众。

    平穰城内军民对于渊盖苏文的这条“恶犬”敢怒不敢言,甚至有人临刑只是大骂长孙冲人面兽心,畜牲不如……长孙冲不以为意。

    他手段固然暴虐了一些,可杀得又不是汉人,豚犬一般的高句丽人再是恨自己又能如何?

    再者说来,自己这才杀了几个人?

    那房俊领着皇家水师纵横七海,安南、倭国、新罗等地杀得那叫一个昏天黑地、尸横遍野,动辄屠城更是尽显暴虐,结果大唐上下军民官员各个鼓掌叫好,说是“心系帝国,扬我国威”,乃是毫无争议的大英雄……

    自己眼下在平穰城杀得越狠,将来叙功之时就有可能越是受到重视,何乐而不为呢?

    在城中巡视一圈,重点巡视了南门附近,抓了几家或许意欲逃出城区的商贾,没收家资将阖家上下收押入狱之后,也获得了自己想要得到的消息。

    靠近南门的一处货栈之内,果然囤积了大量来历不明、种类不明的货殖,等待城门开启之后运送出城……

    长孙冲没有大肆搜查,这已经证实了渊盖苏文的确有弃城出逃之意图,否则断然没有这样的巧合,眼下唐军大军压境,平穰城早已断绝一切商贾贸易,哪里还有人会在这个时候准备这么多的货殖?

    傍晚时分,由七星门出城返回安鹤宫驻地,长孙冲便立即将自己查获之事写成一封密信,让人连夜送当唐军大营。

    渊盖苏文在不在平穰城内,区别实在是太大。

    固然高句丽上上下下多渊盖苏文的残暴统治怨声载道,但不可忽视的此人依旧拥有着极高的威望,大多数高句丽人都相信若是有一人能够对带领他们重现当年击溃隋军之旧事,那这个人只能是渊盖苏文。

    所以只要渊盖苏文坚守城中、调兵遣将,平穰城的士气一时半会儿就不会崩溃,一定能够给予唐军强烈的抵抗,纵然唐军追中攻陷平穰城,亦要付出极大之代价。

    正因为渊盖苏文威望甚高,一旦他弃城出逃,平穰城群龙无首,依靠王宫里那个废物宝藏王绝无可能领导军民死命抵抗,只需唐军攻至城下,平穰城必定不战而降,望风披靡。

    尤为重要的是,一直以来神秘莫测的“王幢军”都是一个巨大的威胁,眼下既然知道“王幢军”已经偷偷集结在南门,随时随地都会护卫渊盖苏文弃城出逃,那么自然毋须忌惮……

    所以这份密信价值极大。

    让人将信送走,又叫来一个亲兵,喝了口茶水问道:“今日战况如何?”

    亲兵答道:“大军攻势甚猛,渊净土固然率军拼死抵抗,可终究兵力短缺、战力不足,损失甚大。傍晚时分已经将战线龟缩至城下,据城力守,不过大军显然不打算给渊净土喘息之机,此时战事依旧未停,很可能连夜攻城,大城山城守不了多久。”

    长孙冲颔首,心中有些了紧迫感。

    一旦大城山城被唐军攻陷,唐军兵锋便可直抵平穰城下,将安鹤宫团团包围,最终之攻城战一触即发。

    而自己,亦将充当内应,冒着极大之风险打开七星门迎接唐军入城,一句奠定胜局。

    攸关一国之存亡,这等紧要时刻令长孙冲心跳加速,喉咙发干。只要能够配合唐军杀入平穰城并且快速攻陷全城,自己就算是东征首攻,不仅可以重返长安,有此等功勋傍身,无论在家中亦或是朝中,都无人敢轻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