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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万彻凶性大发,大叫道:“都给老子下马,择取两处城墙埋设火药,咱们炸开城墙冲进去!让后边的辎重营给老子快一些,若是上来得晚了,老子宰了他们!”

    “喏!”

    一军之兵卒皆乃袍泽,如今一半袍泽被困在城内,外边这些自然心急火燎,一心想着救援。他们不顾头顶飞蝗一般的箭矢,闷头冲到城下,想方设法撬动城砖埋设火药,试图炸毁城墙。

    “轰轰轰”

    数处埋设好的火药引爆,一阵阵黑烟腾空而起,将天空中的风雪冲得恣意乱卷,一段段城墙在爆破之下松动,但是塌方却不够彻底。

    平穰城的城墙外层砌着青砖,内里则是厚厚的夯土,黑火药的威力可以轻易将青壮炸得飞起,但是对于黏性很大的夯土却效果甚微,难以达到之前在安市城等地的效果。

    而兵卒埋设火药的过程冒着头顶的箭雨,伤亡甚大。

    薛万彻急得跳脚,城内火光熊熊喊杀震天,显然冲入城内的唐军已然遭遇伏击。城内十余万守军设下陷井围攻,那些唐军再是悍勇又如何抵挡?这可都是他麾下的袍泽,若是任其在城内被高句丽军歼灭,他又有何颜面面对麾下将士,将来返回长安,更有何颜面见这些阵亡兵卒的父母妻儿?

    身后一阵吵杂,薛万彻正欲破口大骂,却发现是后方的辎重部队终于赶到……

    “即刻搭设云梯,给老子攻城!”

    “快快快,赶紧将七星门给老子拿下!”

    “谁特么敢畏战不前,老子一刀劈了他!”

    ……

    薛万彻暴跳如雷,挥舞着横刀不断发号施令。眼瞅着一桩天大的功劳便要攥在手中,结果却遭遇伏击,指使损兵折将,甚至对大军围攻平穰城之士气造成极大之打击,这让他如何能忍?

    辎重营兵卒也知道了情况,各个奋不顾身,将云梯运到城下,迅速搭建完成,另有工兵在城下继续挖掘城砖埋设火药,试图再将城墙炸出几个豁口。

    无数唐军兵卒口叼横刀,双手飞速顺着云梯向城上攀爬,半途却遭遇箭矢、滚木之袭击,纷纷坠落城下,骨断筋折。

    “轰轰”火药轰鸣,一朵朵硝烟腾空而起,力量却并不足以如以往那般将城墙炸得塌方,只是将外层的青砖炸飞,城墙松动露出里层的夯土,整段城墙看似摇摇欲坠、残破不堪,实则依旧稳固。

    *****

    城下战火纷飞,城楼内,渊盖苏文却稳如泰山、巍然不动,不紧不慢的呷着茶水。

    长孙冲听着场下的嘶喊惨叫,外头冲天的火光映得他脸色阵青阵白,如坐针毡。

    渊盖苏文放下茶杯,轻笑道:“大郎可是担忧城下战事?去窗口旁看看,倒也无妨。”

    长孙冲迟疑一下,终究忍不住心中急切,起身来到南边窗口。

    呼啸的北风夹杂着雪花扑面而来,使得长孙冲精神一振,并未有感受到太过寒冷。先前还黑洞洞的城门内街巷,此刻已然化作一个巨大的火炉,大抵是耗费了平穰城所有菜油,所有的房舍都燃烧在熊熊大火之中,即便是街巷上的砖石也燃着大火。

    唐军冲入城内的数千兵卒就在这大火之中辗转哀嚎,地上滑溜溜的菜油使得战马站立不稳纷纷跌倒,兵卒滚落在地浑身沾满菜油,无数高句丽军队将四面八方包围,一波一波的火箭腾空而起,落入唐军阵列之中,将沾满菜油的人马尽皆点燃。

    纵横天下不可一世的唐军,此刻就犹如牲畜一般在火海之中辗转哀嚎,遭受屠戮。

    长孙冲眼皮狂跳,强忍着胸腹之中的痉挛,又跑到北边窗前,俯瞰城下的战争。

    无数唐军沿着云梯向城上攀登,却始终未能登上城头,半途就被高句丽军队的箭矢、滚木、檑石击中,纷纷坠落城下,伤亡惨重。

    眼看着这一幕,长孙冲瞳孔发散,面色发白,嘴唇微微颤抖着,一颗心坠入冰窟。

    此等惨重损失,皆是因他误中渊盖苏文之计策而导致,此战之后,无论平穰城是否攻陷、高句丽是否覆亡,追究起责任来,他长孙冲必将首当其冲,无可逃避。

    造成这等损失,休说他长孙冲重返长安无望,便是家族亦要遭受拖累,父亲甚至要跪在陛下面前祈求宽恕……

    在他身后,渊盖苏文缓缓说道:“事已至此,大郎有何计较?”

    有何计较?

    长孙冲惨笑一声,失魂落魄的回到桌案旁,垂头一语不发,涩声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呵呵!”

    渊盖苏文发出一声讥诮的笑意,淡然道:“勿要在吾面前做出这副不畏生死的模样,你以为吾会敬重你是条汉子,便放你一条生路?白日做梦。况且,你若当真不畏生死,刚才吾进门之时便应该悍不畏死的扑上来,争取与吾同归于尽,而你却选择反身破窗而出。即便是现在,你固然手无寸铁,也大可冲上来以牙齿咬断吾之咽喉,给城下这些因你而丧命的大唐兵卒一个交待……可你并没有。既然惜命,那为何不跪在吾之面前摇尾乞怜,看看能否打动吾之善心,却偏要做出慷慨赴死之态,实在是虚伪得紧。”

    长孙冲心思被窥破,羞愧无地,掩面无语。

    正如渊盖苏文所言那般,他若当真有赴死之心,刚才渊盖苏文进门之时便应该以命相搏,既然那时候第一反应是撞破窗户逃走,便已经彻底失去了慷慨赴死之意志。

    即便知道绝无可能活下去,可心底却难免仍有一丝奢望。

    蝼蚁尚且贪生呢……

    渊盖苏文瞥了一眼长孙冲,眼中讥讽几乎毫不掩饰,摆手让身边的亲兵斟了一杯茶,拈起茶杯呷了一口,说道:“似你这不忠不义之辈,吾这辈子见过太多,也杀过太多,在吾眼中几与豚犬无异。来人,将此人推出去斩首示众,首级抛于悬挂于七星门上,让唐军兵卒都看看,他们自以为潜入平穰城之内应,是何等下场!”

    “喏!”

    几个亲兵冲上前,将长孙冲拖着往外走。

    长孙冲犹如行尸走肉一般,也不挣扎,已然认命。

    他怕死,但是知道无论自己如何哀求,渊盖苏文这个杀人如麻的魔王亦不会动心半分,与其临死还要遭受此人之耻笑,还不如痛痛快快挨上一刀。

    虽然有可能很疼……

    渊男生在一旁噤若寒蝉,看着长孙冲豚犬一般被拖着往外走亟待行刑,张了张嘴,想要求情,却猛地醒悟自己眼下亦是自身难保,父亲杀起人来眼睛都是红的,可不管是亲爹还是亲儿子,只能闭上嘴巴。

    猛地,城楼外忽然传来一声欢呼:“唐军退了!”

    继而,便是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

    “唐军退了!”

    “唐军退了!”

    渊盖苏文刚刚将茶杯放在嘴边,闻言一愣,连忙将茶杯放下,起身问道:“发生何事?”

    一个校尉自城楼外急步入内,脸上难以压抑的喜色:“启禀大莫离支,攻城的唐军退了!”

    渊盖苏文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北边窗口,迎着寒风大雪向外眺望,只见已经蒙蒙亮的天色之下,无数唐军犹如潮水一般褪去,甚至连攻城器械都丢弃在原地……

    发生了何事,使得唐军忽然撤军,连城内的袍泽也不顾了?

    渊盖苏文心中疑惑,想了想,摆手道:“且先将长孙冲留着,或许还有些用处。”

    “喏!”

    “命令城内军队开始围剿,尽快将城内唐军歼灭!”

    “喏!”

    “将斥候放出去,刺探唐军虚实,最要紧探明薛万彻部因何陡然撤军,若是吾所料不差,必是唐军内部发生重大变故!”

    “喏!”

    ……

    一连串命令下达之后,渊盖苏文冷冷看了一眼一旁鹌鹑一般的长子渊男生,冷哼一声,拂袖而去,大步走出城楼。

    渊男生浑身中衣已然被冷汗浸透,看着渊盖苏文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忍不住长长的吐出口气,只觉得两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心里却泛起狂喜。

    只要父亲没有在气头上宰了自己,过后想必便不会再下狠手,自己这条小命大抵是保住了……



    若是无风无雪此刻已经天光大亮,但是今日风雪交加、乌云密布,到了这个时辰天色才刚刚透亮。

    安鹤宫营门处的一间房舍之内,李二陛下站在窗前负手而立,看着窗外道路上一队队唐军小跑着开往平穰城方向,军械辎重战马嘶鸣,在风雪之中忙碌喧嚣,雄纠纠气昂昂,士气鼎盛。

    李二陛下回头看了长孙无忌一眼,问道:“长孙冲那边,可否尚有意外之可能?”

    即便心中早已一片火热,认定平穰城唾手可得,但他依旧绷紧心弦。

    世事无绝对,尤其是长孙冲身处平穰城内,周边皆是渊盖苏文的心腹亲信,稍有差错都可能导致整个计划的覆灭。而一旦长孙冲的计划败露,后果就不仅仅是他长孙冲身首异处,甚至有可能被高句丽军将计就计,设下埋伏,致使大军损失惨重。

    他认可长孙冲的能力,但是渊盖苏文乃当世人杰,怕是不能那般轻易的被长孙冲玩弄于股掌之上……

    意外肯定会存在,只看长孙冲能否妥善处理,不至于误了大事。

    长孙无忌上前,恭谨答道:“渊盖苏文一手遮天,上上下下皆是他的心腹亲信,想要将其完全瞒过,不漏一丝马脚,的确很难。不过直至眼下犬子依旧未曾来信提及困难,想来一切尽在掌控之中。况且此刻薛将军已然兵临七星门下,若有差错,想必消息也应当反馈回来。”

    李二陛下颔首。

    战事倒了这等地步,已然再无回旋之余地,无论长孙冲能否按照约定打开七星门迎接大军进城,最终之战也势不可免。顺利入城剿灭顽敌也好,强攻城池血战一场也罢,攻陷平穰城势在必得。

    大唐无法承受东征失败之后果……

    李二陛下回到书案后坐下,诸遂良在一旁斟了一杯茶放在书案上,李二陛下伸手去拿茶杯,却忽然愣住。

    稳稳当当的茶杯,杯中茶水却泛起一圈圈的涟漪……

    继而,一阵马蹄声在耳中响起,由远及近,好似滚雷一般自天际席卷而至。

    李二陛下霍然起身,其余长孙无忌、李绩、程咬金、诸遂良等人面色大变,程咬金更是厉声喝道:“出去看看,怎么回事?”

    门口的亲兵飞步而出。

    李绩已经疾声道:“陛下,回中军吧!”

    军中部队调动,他自然了若指掌。听这来势汹汹的马蹄声,若无万余骑兵绝对营造不出这等气势,可是记忆里军中骑兵绝对没有这样规模的调动,眼下出现这种情况,必然是哪里出了差错。

    无论是敌军偷袭,亦或是军队违规调动,都意味着局势出现重大变故。

    李二陛下半生戎马,深知兵事,自然明白眼下凶险万分,虽然心中镇定,却也沉着脸微微颔首,在长孙无忌、诸遂良护卫之下,抬脚向外走去。

    数百“百骑”精锐已然在门外集结。

    自从登基之后,为了解散高祖皇帝的禁卫“元从禁军”,李二陛下干脆将自己的“玄甲铁骑”也予以解散,一并整编成为“百骑司”,即负责情报刺探,亦负责宿卫宫禁,以此取信于禅位的高祖皇帝。

    故而,“百骑司”虽然人数只在万余上下,却是各个以一当十,精锐之中的精锐。

    然而李二陛下还未等出门,一个校尉已经飞奔入内,差点迎头撞上李二陛下,疾呼道:“高句丽兵卒潜藏在后山沟壑密林之内,此刻已然倾巢而出,突袭而来!”

    李绩一脚将那校尉踢开,扯着李二陛下衣袖,大声道:“陛下,快走!”

    耳畔马蹄声已经有若雷鸣一般,连营房的门窗、脚下的大地都在微微颤抖,说明敌军骑兵已然近在咫尺,若是耽搁片刻,致使陛下身陷万军之中……简直不堪设想!

    李二陛下也知道此刻不是展示什么临危不乱风度之时,加快脚步,走出门口。

    马蹄声犹如闷雷敲击在心口,整个军营已经乱作一团,谁也想不到敌军居然潜伏如此之隐秘,出击之实际又掌握得如此之准确,于军中运输军械、补充辎重,等候前往平穰城下攻城之时陡然杀出。

    李绩回头瞅了一眼,头发丝都竖起来了。

    只见安鹤宫后方的方向,无数骑兵奔腾咆哮自黎明苍茫的天色之中奔袭而来,势不可挡的骑兵一头冲进试图阻挡的唐军步卒之中,摧枯拉朽一般长驱直入,直奔营房这般而来。

    万马奔腾踏碎地上的冰雪,溅起漫天冰屑雪沫,与天空中的风雪交相辉映,犹如风卷残云一般。

    一眼瞅见敌军阵中一杆高高竖起的黑色旗帜,李绩失声惊呼:“王幢军!”

    李二陛下浑身一震,回头瞅了长孙无忌一眼,大步走到禁卫身前,接过缰绳翻身上马。

    数百“百骑”精锐簇拥在他周围,围得风雨不透。

    长孙无忌在李绩喊出“王幢军”的那一刻,心头好似被铁锤狠狠的砸了一下,浑身巨震,一张脸苍白无血色。

    眼下的高句丽已然是强弩之末,城破国亡只在旦夕之间,唯一能够给唐军造成麻烦的就之位渊盖苏文身边的“王幢军”。这支高句丽战力最强之军队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但是根据长孙冲的密信,其一直驻守在平穰城内的牡丹峰,由渊盖苏文的此子渊男建执掌,随时等候护送渊盖苏文自平穰城南门弃城而逃,前往与百济接壤之南方……

    然而现在,“王幢军”却陡然出现在安鹤宫,且避过了唐军的耳目,直直的杀向唐军腹心之地。

    是渊盖苏文太过狡猾,骗过了长孙冲?

    亦或是长孙冲已然变节,配合渊盖苏文骗过了唐军?

    无论原因是哪一种,事实是“王幢军”直杀入唐军腹心之地,且眼下已经危及了陛下之安全……长孙冲之份量已经不足以背负这个承担,整个长孙家族都要为此承担后果。

    而且若是后一个猜测,长孙冲背祖弃宗、通敌叛国,较之当年谋逆之举更加可恶十倍、百倍,整个长孙家族将会为此永远背负骂名,生生世世,无止无休;若是前一个猜测,则长孙冲此刻必然已经落入渊盖苏文之掌控,绝无生还之希望……

    长孙无忌失魂落魄,脚步踉跄,幸亏诸遂良在身后拉扯他一把,才没有摔倒在地,勉力振奋精神,由诸遂良扶着翻身上马。

    李绩等人齐齐上马,大喝道:“回去中军!”

    然而整个军营之内,唐军步卒、辎重兵,尚未押解别处的高句丽军俘虏、伤员,乱糟糟拥挤不堪。此刻陡然遭受敌军骑兵突袭,更是指挥失灵,到处没头苍蝇一样乱窜,死死的堵住了营门前的道路,李二陛下在“百骑”护卫之下想要撤出军营,却是无路可走。

    身后,“王幢军”已然气势汹汹的冲杀而来。

    程咬金目眦欲裂,手提横刀一马当先,挥刀将一个乱窜的兵卒劈翻在地,大吼道:“都给老子安静下来,各伍、各队、各旅,全部集结起来,哪个若是畏战不前,杀无赦!”

    营地之中的步卒皆是他的麾下,听闻他的号令,总算是镇定下来,纷纷往各自的伍长、队帅身边靠拢,试图组织其来,抵挡敌军突袭。

    然而辎重兵却是另外一个系统,与其说是兵卒不如说是民夫,都是开战之时自国内各地征调而来,随军出征可以抵充徭役。这些民夫根本没有经过军事训练,只负责运输辎重、军械,眼下万余敌军骑兵奔袭而来,气势汹汹,早就吓得魂飞魄散,哪里管什么命令?

    再加上失去管束的数千俘虏,虽然手无寸铁,也没有多少斗志,只是盲目的乱窜,将整个营地搅合得乱七八糟。

    “百骑”想要护卫李二陛下离开,就只能将挡在面前的所有人一一斩杀,杀出一条血路。

    李绩当机立断:“杀出去!”

    这个时候,兵卒也好,民夫也罢,全都顾不得了,只要尽快护卫李二陛下冲出营地返回中军,一切手段都值得。

    李二陛下却摆摆手,沉声道:“这些民夫皆是朕征调而来,随朕征伐辽东,有许多已然或是因病或是意外死于辽东,朕无颜面对他们家中父母妻儿,心存愧疚。此刻又怎能为了自己逃生,便对她们恣意屠戮,予以残杀?”

    他勒住马头,缓缓转身,面相“王幢军”冲来的方向,方正的脸膛满是坚毅:“区区贼寇,焉能让朕望风而逃?诸位,列阵,随朕破敌!”



    “王幢军”倾巢而来,千军万马发动冲锋之威势铺天盖地,连脚下的大地都微微颤动,那种气吞万里如虎的气势,足以将任何挡在面前的抵抗一击而溃,化为齑粉。

    然而李二陛下却没有丝毫惧色,反而觉得热血上涌,一股暴戾之气在胸腹之中激荡。

    朕受命于天,曾于诸路豪杰之中定鼎江山,打下大唐之基业,面对这等蛮胡夷兵,岂能为了逃生而屠戮自己之子民?

    “呛啷”一声,李二陛下抽出腰间宝剑,剑尖指了指程咬金,喝叱道:“堂堂帝国名将,戎马一生身历战阵无数,焉能这般惊慌错乱、不知所措?速速组织军队予以抵挡!敌军皆是骑兵,固然来势汹汹,可让兵卒以震天雷功敌,不求杀伤,只求震天雷之威势惊吓敌军马匹,则敌军冲锋之势必乱,只需抵挡敌军片刻,身后中军必定来援,大局可定!”

    他不仅浑身兴奋,脑筋也无比清楚。

    敌军看似来势汹汹,更是当世强兵、战力剽悍,可说到底也不过区区万余人,陷身于大唐数十万大军之腹心,四面八方根本无可遁逃,只需拖延片刻,待到援军前来将其围困,亦不过是土鸡瓦狗而已。

    若是混乱逃脱,才愈发彰显敌军骑兵之优势,一旦被其衔尾追杀,则极易造成全军之混乱,损失更大。

    况且营地之内地势狭窄,并不利于骑兵冲锋,自己率领麾下“百骑”死守中路,再组织数千兵卒堵住营地,以震天雷杀伤敌军、惊吓马匹,成功的可能性极大。

    孰料他话音刚落,便见到程咬金一张脸涨得赤红,拍着大腿道:“军中震天雷都已经被薛万彻那厮攻陷这安鹤宫时给用尽了,尚未来得及自后军补充……”

    李二陛下:“……”

    眼下军中辎重紧缺,尤其是震天雷用量太大,一则长安那边铸造局产能有限,再则路途遥远供给太慢,他三令五申要各种火器谨慎使用,结果你攻陷区区一个安鹤宫,便将一军之用量给用尽了?

    娘咧!

    李二陛下咬牙骂道:“你才是一军之主将,任凭薛万彻那厮胡作为非,也不加以约束?此刻无暇与你计较,待到此战之后,朕跟你算账!列阵,迎敌!”

    “喏!”

    程咬金一张老脸血红,他功勋大、资历老、辈份高,许多年也未曾被李二陛下喝叱,今日算是丢尽了颜面,心里憋着一股火儿,便跃马横槊,立在李二陛下身前,只待敌军近前,便狠狠的冲杀一通,好生出出气。

    这边刚刚组织其两千余人,排在前头以长矛兵列阵,阻挡敌军骑兵冲锋之势,只是阵列尚未整齐,万余“王幢军”已然潮水一般涌来,万马奔腾之威势足以使人心肝俱裂,最前排抵挡敌骑的长矛兵一瞬间便被冲散。

    无数杆长矛斜斜竖起,矛柄插再地上,矛头高高翘起,在“王幢军”冲上阵列的瞬间,狠狠刺入高句丽骑兵与战马的躯体。虽然单薄的阵列不足以使得“王幢军”的冲锋终止,但是也给敌人带去巨大的杀伤,延缓了敌军冲锋的步伐。

    唐军尸体被敌骑撞得倒飞而去,阵列瞬间涣散,无数高句丽兵卒也倒在唐军阵列之中,惨烈至极。

    第一道长矛阵被冲散,“王幢军”虽然遭受抵挡,但余势未竭,又狠狠的撞上第二道仓促组织起来的民夫阵中。

    战马与兵卒的鲜血一同迸溅,一瞬间的接阵便有无数人骨断筋折残肢横飞,但是营地之内狭窄的地势也限制了“王幢军”发挥骑兵威力,冲锋之势遭到遏止。

    李二陛下当年久历战阵,知道不能任由敌人再次组织其冲锋之势,当机立断,大喝一声:“杀上去!”

    两腿夹紧马腹,战马发出“希律律”一声长嘶,四蹄腾空,向前冲去。

    自从登上皇位,成为天下至尊,固然手掌天下人生杀大权,可在这如画江山之上任意指点,却完全失去了往昔身临战阵、决荡冲杀的快慰。眼下敌军在前,局势凶险万分,使得李二陛下似乎寻到多年之前的那股豪情,不仅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反而激情澎湃、热血沸腾!

    亢奋!

    周边武将、禁卫见到李二陛下策骑前冲,都吓得魂飞魄散,这个时候也不敢大喊一声“陛下且慢”,否则被敌人得知陛下就在眼前,这些敌军还不得疯了一样扑上来?

    赶紧纷纷策马向前,护住李二陛下前后左右,将其簇拥在中间,迎面与“王幢军”狠狠撞在一处。

    革甲崩散、血肉飞溅,两军相触之一瞬间,战争便至白热化。

    “王幢军”并不知大唐皇帝就在面前这支军队之中,他们只想着快速冲出安鹤宫,杀向唐军中军大帐,即便是深陷重围全军覆没,最终亦要狠狠的将唐军咬下一块肉来,若是能够邀天之幸,重创中军帐内的大唐皇帝,则极有可能使得战局反转,成功包围平穰城。

    唐军则不仅要护卫李二陛下,更知道一旦让这队敌军冲出营地,万余精骑在唐军腹心开阔之地恣意冲锋将会给大军带来极大的伤害。

    两支军队相互咬着牙,奋力冲杀,恨不能将对方一举击溃、屠杀殆尽。

    李绩、程咬金等人起先还担忧李二陛下体力不支,虽然当年李二陛下也算是一员骁将,冲锋陷阵斩将夺旗,可毕竟养尊处优那么多年,一身精力怕是难以为继。

    然而见到李二陛下策马奔弛在敌军阵中奋勇拼杀,手中宝剑上下翻飞无一合之将,勇猛剽悍得简直不成样子,固然各个惊奇,暗忖陛下果然天赋异禀,这么多年酒色侵蚀还能有这般悍勇,却也都放下心来,随在李二陛下左右奋力冲杀。

    ……

    渊男建跃马舞刀,将面前一个个唐军劈砍斩杀,不停的催促左右兵卒:“冲冲冲,往前冲,只要冲出去,便是大功一件!”

    他得到信息,说是有大唐的高级人物抵达安鹤宫,驻扎在营门一带。若是能够冲出营地抵达营门,将唐军的大人物一举击杀,而后顺势直扑中军大帐,突袭大唐皇帝成功,自己就是死在此地也无憾。

    见到面前这支唐军不断的组织周围溃散的兵卒队自己予以拦截,渊男建愈发相信信息的准确,营门之外定然有了不得的大人物!

    “杀出去,击杀唐军的高级将领,封万户侯!”

    兵卒受他鼓动,各个悍不畏死,拼死冲杀。

    “王幢军”乃是高句丽所有军队之中的王牌,之前作为高句丽王室的拥趸,乃是王国的守护者。后来被渊盖苏文收编,将其党羽大肆安插进去,战力不降反升的同时,对渊盖苏文亦是忠心耿耿。

    所有人都明白眼下局势之危急,只要唐军破城而入,高句丽势必覆亡,渊盖苏文也必死无疑。

    而他们追随渊男建出现在此地,便是置诸死地而后生,唯有奋勇向前,击溃唐军,挫败其东征之野心,护佑高句丽不亡。

    双方各有一股志气,恨不能立刻将面前的敌人屠戮干净,厮杀得极为惨烈。

    另一边,中军帐得知李二陛下被困在安鹤宫,军中将校一个个魂飞魄散,立即聚集兵马前往驰援。薛万彻正在指挥部队强攻七星门,希望能够攻破城门救出陷入城内的麾下兵卒,然而得知李二陛下围困安鹤宫,吓得魂不附体,哪里还顾得上破城首攻、救援袍泽?当即下令全军撤退,自己引领军队火速赶回安鹤宫予以救援。

    安鹤宫与中军帐、七星门几乎等距,相距都不远,故而安鹤宫这边惊天巨变刚刚发生不久,另外两处的援兵便几乎同时抵达。薛万彻部与中军在营门前汇合,也来不及安排调度具体的战术,一窝蜂的冲入营内,向着战斗最激烈的地方杀去。



    薛万彻心急火燎,引着大军自七星门撤回,根本无暇顾及陷入城中的麾下袍泽,只想着赶紧回援安鹤宫。

    安鹤宫是他打下来的,这是一桩大功劳,可是因为他清剿不利,未能发现潜藏在安鹤宫后山沟壑密林之中的“王幢军”,导致敌军突袭唐军腹心之地,这就是罪过了。

    这也就罢了,可谁能想到李二陛下偏偏这个时候跑去安鹤宫“观敌瞭阵”,被“王幢军”给团团围困?

    这若是陛下因此有个什么闪失……

    薛万彻激灵灵打个冷颤,又悔又怕。

    他此刻已然彻底慌了神,引着大军回到安鹤宫,便在营门处见到宫内已然血战连场、乱成一团,心中愈发惊悸,顾不得许多,当即引兵杀入宫内,冲着“王幢军”便冲了过去。

    中军大帐得到李二陛下在安鹤宫被围困的消息,一个个更是魂飞魄散,急忙前来增援护驾,见到薛万彻引兵杀入宫内,也不甘落后,尾随薛万彻一起冲了进去。

    李二陛下挥剑劈砍一个敌军,正自意气风发,忽然发现自己后方阵势大乱,吓了一跳,过了一会儿方才知晓是薛万彻与中军齐齐前来增援,定了定神,愈发有恃无恐,挥舞着宝剑大喊:“斩将杀敌就在近日,诸位随吾冲杀!”

    吓得身边李绩死死拽住他胯下战马的缰绳,连连劝阻:“安全为上,安全为上!”

    另一边的长孙无忌也拎着横刀,劝道:“薛万彻与中军已然前来增援,纵然‘王幢军’战力强横,今日也势必插翅难逃,覆亡只是顷刻之间,万不可身履险地,万一出了差错,大事危矣!”

    他都快哭出来了。

    你是个皇帝啊,不是冲锋陷阵的将校,更不是一往无前的兵卒,这般亢奋的往前冲,万一擦了碰了,你还让咱们这些臣子怎么活?

    尤其是此间之危局固然是薛万彻疏忽大意导致,可追根究底在于长孙重的情报错误。让“王幢军”杀入大军腹心之地造成重大伤亡也就罢了,若是因此使得李二陛下遭受创伤,整个长孙家族都别活了……

    李二陛下心中亢奋难言,哪里听得进去劝?只觉得此番冲杀实在是快慰非常,即便征服宫里那些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儿亦未曾如这般畅快,夹紧马腹意欲冲锋,却发现李绩两手拽着缰绳死不松手,另一边长孙无忌也靠上来拽着他的衣袖,着实无法挣脱。

    只得悻悻然道:“朕亦是马上皇帝,当年斩将夺旗乃是等闲,此番跃马扬刀斩杀胡虏,乃是前古皇帝皆未有之骁勇,汝等何苦这般大煞风景?真真是扫兴!”

    可即便他脸色再是难看,也被李绩与长孙无忌拖拽,无法上前冲杀。

    身后,薛万彻已然率军杀了上来,唐军自两侧向前冲锋,与“王幢军”混战一处,李二陛下等人在“百骑”护卫之下亦被困在当中,犹如大海之上一叶扁舟,颠簸飘摇,十分凶险。

    李二陛下见到浑身浴血的薛万彻冲到近前,心里火气顿生,冲着薛万彻大吼道:“过来!”

    薛万彻正自冲杀,冷不丁见到李二陛下在护卫之中冲着自己大喊,心里一紧,赶紧冲到近前,尚未说话,便听得李二陛下劈头盖脸一顿喝叱:“你到底又没有脑子?让你攻打安鹤宫,你却连宫内残敌都未曾清剿,便急不可耐的前去攻打七星门,导致眼下敌军猖獗,冲杀吾军兵无数,简直该死!”

    薛万彻垂头丧气,此事的确使他疏忽导致,心里却有些不服气,辩解道:“非是末将无能,只因长孙冲之情报告知‘王幢军’正在平穰城内牡丹峰,末将信以为真,哪里能够料到长孙冲情报有误,‘王幢军’居然潜伏在这安鹤宫后山?不仅如此,那长孙冲信誓旦旦说什么大军直抵平穰城下,他便即刻打开七星门迎接大军入城,然而末将却中了贼寇奸计,致使数千袍泽陷入城中,连番猛攻七星门亦未曾奏效,此刻那些兵卒怕是已然全军覆灭!”

    “竟有此事?”

    李二陛下先是愕然,旋即怒不可遏,怒视长孙无忌,喝问道:“此事乃赵国公一手操持,可否给朕一个交待?”

    长孙无忌素来城府深沉,可是此刻听闻薛万彻之言,整个人都有些发懵,不敢置信道:“怎会如此?”

    薛万彻怒道:“早知你们长孙家不忠不义、无君无父,全无半分家国之念,如今长孙冲必然彻底投靠渊盖苏文,以此为进身之阶,他根本不想重返长安做一个戴罪之人,只想着在平穰城给渊盖苏文当女婿,大权在握,荣华富贵!却辜负陛下之信任,害得多少儿郎葬身于此,实在是该死!”

    他虽然是个夯货,却不是个傻子,此番他的罪名几乎无可洗脱,无论没有彻底清剿安鹤宫还是贪功冒进致使数千精兵陷身平穰城,每一样都可以让他一撸到底,从此成为白衣。

    他也熟知陛下性格,这个时候一味的求饶狡辩是没用的,唯有将长孙冲彻底推下水,所有的罪责都推到长孙冲身上,自己才有可能被李二陛下网开一面。

    “甩锅”乃是官场必备之技能,与人傻不傻全无关系……

    长孙无忌赶紧甩蹬离鞍自马背上跃下,跪在雪地里,冲着李二陛下大声道:“陛下明鉴,长孙家忠于陛下、忠于大唐,岂敢做出此等卖国求荣之事?其中必然另有隐情。”

    他现在恨不得将薛万彻一口咬死,这夯货口口声声长孙冲卖国求荣,此等罪名一旦坐实,长孙家怕是整个家族都要受到牵连。

    李二陛下面色阴沉,此等关键时刻非是追究长孙冲责任的时候,应该想着如何攻陷平穰城。

    一旁的李绩急道:“此事容后再说,陛下,此地危急,还是赶紧回去中军大帐再做计较!”

    然而话音未落,便听得耳畔“嗖”的破空之声,眼尾余光之间一道黑影突袭而来,吓得李绩自马背上腾身而起,猛地扑到李二陛下身上,将其自马背上扑落地面。

    一支冷箭不知从何而来,千钧一发的功夫擦着李二陛下头上的兜鍪飞过去,钉在一个护卫的肩胛处。

    一群人魂儿都吓飞了,大叫道:“护驾!护驾!”

    纷纷涌上前,以身躯将落地的李二陛下死死挡住。

    李二陛下猝不及防,被李绩扑倒狠狠的摔在地面,溅起一蓬雪沫。因是后背着地,这一下摔得李二陛下五脏六腑都似乎移了位,“砰”的一声浑身骨头都快散架,一口气憋在胸口,差点给憋死。

    李绩坐起身,见到李二陛下满脸涨红,还以为是中箭了,吓得手忙脚乱去搀扶。

    李二陛下好不容易喘上一口气,只觉得浑身都快散了架,脑袋里嗡嗡作响,整个人浑浑噩噩,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李绩、长孙无忌、诸遂良等人亡魂大冒,纷纷扑上前去,急切询问:“陛下,可还好?”

    李二陛下脸色先是赤红如血,过了一会儿苍白如纸,身躯有些微微发抖。兜鍪已然掉落,头发披散遮挡住半边脸,瞳孔涣散,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整个人失魂落魄,狼狈至极。

    另一边,“王幢军”正自奋力冲杀,只是任他再是精锐,先前面对民夫、辎重兵时砍瓜切菜一般,这会儿薛万彻部、中军相继来援,皆是唐军主战部队,难免渐渐不支。

    然而前方军阵之中一圈儿人围拢在一起,时不时的大呼小叫,自然引起“王幢军”的注意。

    渊男建浑身浴血,知道这可能就是之前斥候提及的“大人物”,登时精神一振,挥舞着手里佩刀,指着李二陛下等人的方向,一边策马前奔,一边大吼道:“杀过去!”



    “王幢军”潜藏于安鹤宫后山深壑密林之中,伺机冲击唐军中军大帐,试图给予唐军重创,这等行为本身便于“自戕”无异,无论成功与否,在数十万唐军主战部队围攻之下,根本插翅难飞,唯有覆亡之一途。

    然而此战倒了这等时候,若是平穰城不保,“王幢军”是生是死,又有什么重要?

    只求能够重创唐军,便死得其所。

    可若是邀天之幸,能够趁着唐军不备一举冲入中军大帐,重创大唐皇帝,使得数十万唐军慌乱之下群龙无首,那便是开创了前古未有之奇迹,力保平穰城不失也就不仅仅是一个奢望。

    自然,想要自安鹤宫中杀出,在唐军腹心之地直取中军大帐,这又谈何容易?

    与其说是邀天之幸,还不如说是撞大运……

    渊男建自然知道这一点,所以斥候来报说是有“大人物”抵达安鹤宫,护卫数百、校尉仆从,他当机立断,立刻引兵自深壑密林之中杀出。

    杀入中军大帐重创大唐皇帝之事,几率实在是小到可以忽略不计,能够袭杀一位连程咬金亦要毕恭毕敬的“大人物”,已然实属难得,之后再纵兵屠戮一番,斩杀唐军、冲击营地,使得唐军整个系统混乱不堪,自己的任务也就算是完成了。

    此刻见到众多护卫围拢着的“大人物”,当即不顾一切,率兵冲杀过去。

    ……

    李绩与众人七手八脚将李二陛下扶上战马,自己扯着马缰,大声道:“吾等护卫陛下返回中军大帐,程咬金、薛万彻断后,千万勿使敌军冲出安鹤宫,就在此地将其歼灭!若是让敌军衔尾追来,唯你二人是问!”

    “王幢军”名声在外,乃是高句丽战力最为强横的军队,此间地形狭窄,还能对其有所约束,一旦让其冲出去,到时候天空海阔恣意驰骋,不知将会给唐军造成多大的损失!

    程咬金、薛万彻二人赶紧应命:“喏!”

    回身聚拢部队,向着“王幢军”迎面杀去。此间之所以造成这般局势,皆是薛万彻疏忽所至,程咬金作为一方主将未能进到监督之责,若是被“王幢军”恣意冲杀导致损失太大,甚至李二陛下因为刚才坠马而有个什么闪失,他们两人责无旁贷、罪无可恕,故而这个时候最拼命的就是他们两人。

    李绩则与长孙无忌等人一起护卫着李二陛下自安鹤宫撤离,返回中军大帐。

    安鹤宫外,人荒马乱。

    “王幢军”陡然出现在安鹤宫内,且强势冲锋意欲杀出宫外,使得附近的唐军营地各自惊惧,慌乱间聚拢部队,或是自成阵列准备抵抗,或是听候调遣前去迎敌,彼此间互不统属,各自的将领向上汇报想要得到命令,却迟迟得不到来自中军帐的指令,各部不知为何是好,乱成一锅粥。

    李绩此刻根本顾不得这些,马背上的李二陛下自从摔了那一下便有些异常,面色难看至极,整个人木然无语,让人瞅着揪心……

    他指挥“百骑”在乱军之中冲出一条道路,一路返回中军大帐,一边将李二陛下扶下马送入帐中,一边赶紧让人去将随军太医寻来。

    李二陛下进了大帐,倒是长长吐出一口气,难堪至极的面色略有回转,让李绩提起的心放下了一些,待到太医赶来,将其余将领尽皆撵出去,只有他与长孙无忌留下,服侍在侧。

    李二陛下躺在床榻之上,阖着双目,胸膛急剧起伏,呼吸有些艰难。

    太医面色凝重,躬身在一侧号脉,良久方才查看眼睑、瞳孔、舌苔,然后捋着胡须沉吟少顷,方才说道:“陛下心火旺盛,经脉亢奋,可是之前服食过什么滋养之药物?”

    他这么一说,李绩与长孙无忌尽皆面色古怪。

    怪不得陛下今日情绪亢奋,原来是之前服食了丹药……

    李二陛下躺在床榻之上,不知是否醒着,李绩心中焦急,问道:“勿要说那些没用的,陛下身子可有大碍?”

    太医叹息一声,跪在地上,叩首道:“微臣无能,陛下脏腑虚弱、元气耗尽,且经脉紊乱、元神俱伤。微臣亦不知为何会造成这般境地,最怕陛下曾服侍丹汞之物,长年累月毒素累积,深及脏腑膏肓,恐药石无效……”

    李绩与长孙无忌见到太医如此,吓得魂飞魄散。

    长孙无忌厉声道:“放肆!此等违逆之言,岂敢信口胡诌?陛下不过是坠马受惊而已,怎地就药石无效?”

    说这话的时候,他看上去声色俱厉,实则嘴唇都在微微颤抖。

    万一有不忍言之事发生,长安那边肯定要追责的,此事之源头看似在于薛万彻疏忽导致“王幢军”藏匿于山林之中未被发现,实则却是长孙冲误送情报所至。

    若非长孙冲信誓旦旦“王幢军”正在平穰城中牡丹峰,随时护卫渊盖苏文弃城而逃,薛万彻又岂能犯下那般错误?

    而眼下太子与房俊沆瀣一气,对关陇门阀甚为敌视,一旦陛下驾崩,这个罪名必定会强加于关陇门阀之身,强势打压都是轻的,若是心狠手辣一些,未必不能将关陇门阀连根拔起。

    现在的关陇门阀,已然不是贞观之初的关陇门阀。那个时候,关陇贵族战局了军政大权,朝堂之上显赫之职位皆是关陇出身,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即便是李二陛下一心打压,亦要循序渐进,不敢操之过急,免得引起关陇之抵触。

    如今的关陇门阀早已大权旁落,固然根深蒂固,但是面对新皇联合山东、江南各方势力联合围剿,绝无还手之力。

    难不成,关陇门阀百年显赫,如今各家之门庭却要在长孙冲的失误当中一一陨落……

    如果真如此,天下之大,何曾再有长孙家立锥之地?

    长孙家之子孙固然逃过一劫,往后生生世世亦将遭受持续不断之打压,难得善终……

    ……

    李绩脸色煞白,瞪着太医问道:“当真药石无效?”

    太医苦着脸,唉声叹气道:“微臣学艺不精,着实无能为力……不过陛下之症状,皆是因为体内虚火旺盛、脏器紊乱所至,若是能够挨得住三五天,辅以汤药拔除火毒,自身之经络脏器自有调节之功能,或许尚有一丝机会……”

    李绩瞅了他一眼,对他的沮丧胆怯倒是颇为理解。

    这个时候,他这个太医比任何人都害怕。

    君王卧榻,重病缠身,太医承担着无与伦比的压力,这种压力可不仅仅是能否有效医治君王的病患,更在于君王身边之人的诸般想法。别说什么父慈子孝、忠君爱国,利欲熏心的时候这些都算个甚?

    而太医稍有不慎,便会卷入那等权利承继的风波之中,动辄死无葬身之地。

    尤其是此刻陛下远征在外,一旦有所闪失,怕是他这个太医将会成为各方势力争夺之关键。谁都需要利用太医的嘴去说一些对自己有利的话语,但是无论如何,这个太医的结局都已经注定……

    不过这个时候他没有心思宽慰太医,叮嘱道:“想尽一切办法救治陛下,无论怎样,吾保你无忧。但是千万记住,此间之情形,唯吾三人知悉,绝不可向任何一人透露,否则,你全家危矣!”

    太医吓得浑身哆嗦:“微臣省得!”

    李绩又对长孙无忌道:“此事重大,切不可有半点风声传出,否则军心动摇、士气崩溃,东征大计功亏一篑!吾等一边向长安奏报,请长安那边赶紧派遣更多太医过来,一边安抚军心,之宣称陛下落下受惊,一时卧床不起,继续强攻平穰城,早已克竟全功!”

    长孙无忌心情沉重,颔首应下。

    此刻自然不能将消息外泄,否则军心涣散、东征打击彻底泡汤不说,还会引发更为剧烈的权利斗争,而他长孙无忌将会成为众矢之的,纵然万劫不复亦难以平息众怒。

    同时心中兀自不敢置信:不过是落马而已,怎地就到了这等地步?

    简直匪夷所思……



    眼下之状况颇为棘手,既不能将李二陛下之病情向外公布,又不能将其送回长安,毕竟两地相隔万里,李二陛下这等情形若是再冒着严寒舟车劳顿、沿途颠簸,怕是未到关中已然熬不住……

    即便李绩与长孙无忌两人平素智计百出,这时候也难免慌了神,只能尽量稳住局势,待到李二陛下醒来再做圣裁。

    李绩对长孙无忌道:“中军大帐这边,就要拜托赵国公多多费心,严禁出入、不得靠近,定要将陛下之病情隐瞒。前边战事,吾前去坐镇主持,这两边都万万不能出了岔子,否则吾等无颜再见关中父老!”

    无论哪一方面出了问题,都将是天崩地裂的大事,他们两个都承担不起……

    长孙无忌面色凝重,颔首道:“放心,老夫知晓轻重,此等危急时刻当摒除成见、齐心协力,排除万难!”

    李绩连连颔首,微微拱手,看了床榻上依旧昏迷不醒的李二陛下一眼,心情沉重,转身大步走出帐外。

    东征之战,不容有失。

    甚至某种意义来说,此战之紧要,比陛下之生死还要来得更重要。倾举国之力东征,无论政治意义亦或对于帝国的国力损耗,都意味着此战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否则将会引起巨大反噬,后果不堪设想。

    他与长孙无忌同僚多年,虽然平素来往不多,但了解彼此之性格、作风,深知长孙无忌喜好玩弄权谋、争夺私利、罔顾大局之性情。此等非常时候,若是长孙无忌心中盘算着如何争权夺利,将自己的私利放在首要之位,将会使得局势彻底糜烂。

    然而事已至此,也只能希望长孙无忌顾全大局,勿以私利而导致局势不可收拾……

    走出大帐,李绩浓眉紧锁,一路思虑眼下局势,到了营门之外,在亲兵簇拥之下前往安鹤宫收拾残局。

    但是走到半路,他又折返回去自己营房,叫过一个亲兵替他研磨,快速写就一封书信,以火漆封口,低声叮嘱道:“执吾之印信,速速赶回长安觐见太子殿下,将此信笺亲手交予殿下。切记,要亲手交予殿下,无论何人亦不能经手。”

    “喏!”

    那亲兵亦曾亲眼见到李二陛下坠马,虽然不敢问,却也知道必然有了十万火急之事,赶紧接过信笺,取了印信,出营房又带上两个同伴,快马加鞭赶回长安。

    说到底,李绩还是信不过长孙无忌,唯恐长孙无忌耍弄什么阴谋手段,只能先行知会太子,面对变故要早作准备。

    ……

    中军大帐。

    长孙无忌面色阴翳的坐在椅子上,看着太医忙来忙去,一会儿诊脉、一会儿书写药方,一会儿又取来温水给李二陛下擦拭脸颊手脚。

    心中起伏跌宕。

    他与李二陛下少小相识,便结为莫逆之交,相互欣赏。在家中倍受排挤凌虐,与妹妹一起被舅父高士廉接去府上养育,使得他才能增长、见识广博,愈发认识到天下将乱,大丈夫建功立业正当时也。

    后来他做主将妹妹嫁于李二陛下,使得双方之间的关系愈发亲厚牢固,更加死心塌地的为李二陛下谋划。

    他们一起面对太子李建成的打压,数度躲过暗杀投毒,他又以长孙家子嗣之身份引领关陇门阀尽皆站在李二陛下身后,鼎立支持,终于襄助李二陛下逆而夺取,成就大业。

    李二陛下之所以能够登基,他长孙无忌功不可没,堪称第一。

    当然,李二陛下对他也绝无亏待。

    赵国公、司徒、贞观第一功臣……更将嫡长女许配于长孙冲,使得天家与长孙家世代缔结婚约,荣华与共,对待长孙家亦是爱屋及乌,极尽荣宠,使得长孙家族成为天下权势最为煊赫之门阀。

    然而,长孙家的根基在于身后的关陇门阀,而不是随着权势增长愈发利益冲突的李唐皇族。

    这是地位所导致的天然隔阂,绝非人力可以扭转,除非长孙无忌愿意放弃家族之重要,甘心随波追流成为帝王之鹰犬,亦或者李二陛下甘愿皇权分散,收到臣子处处制约。

    遗憾的是,这两人都是一时之人杰,性情坚毅果敢刚愎,绝对不会妥协半步。

    故而,方才走到今日这等局面……

    长孙无忌木然的坐着,看着床榻之上胸腹微微起伏,却一直未能醒来的李二陛下,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于公于私,他都不希望看到李二陛下出事,起码不能在这个时候出事。

    一旦有不忍言之事发生,追溯责任之时,长孙冲罪责难逃,长孙家首当其冲。陛下于此驾崩,太子将会在长安即位,新皇登基之后的第一件事必然是问罪长孙家,以雷同手段剪除长孙家之羽翼,震慑屑小杀鸡儆猴,至于长孙家能否留得住一条血脉不被斩尽杀绝,那就全凭天意,谁也无法估测。

    长孙无忌岂能任由这等事情发生?

    可若是此刻自己将消息传回关中,让关陇门阀有所行动,避免太子登基,一旦李二陛下最终无恙,那关陇门阀更是唯有死路一条……

    真真是进退维谷、束手无策,好似无论怎么做,长孙家都将大祸临头。

    ……

    良久,长孙无忌自恍惚之中回过神,见到太医坐在一旁擦汗,遂问道:“陛下状况如何?”

    太医道:“眼下看上去还算稳定,只是这三五日乃是关键时候,若是熬得过去自然无虞,可若是熬不过去……”

    说到此处,他顿了一顿,苦着脸道:“赵国公是明白人,非是微臣不曾全力救治,只是眼下条件简陋、人手有限,微臣着实孤掌难鸣、力有不逮。往后,还请赵国公多多为微臣美言几句。”

    长孙无忌心里跳的厉害,面上却波澜不惊,微微颔首,道:“你放心救治便是,有老夫与英国公在,无论何时,也不会让你被人冤枉了去。”

    若当真有不忍言之事发生,这个太医是觉得可能活命的,无论任何一个方面都需要一个交待。

    当然,如果他与李绩联名作保,自然也无人驳了他们两人的颜面,非要将这个太医置于死地。

    至于到底会不会为了一个太医而作保……

    那太医却似乎未想那么多,闻言千恩万谢。

    长孙无忌起身,道:“老夫先行会去,若是有事,让帐外兵卒即刻前去呼唤,你定要小心在意,万万不可出了差错。”

    “喏!微臣省得。”

    “嗯,暂且如此吧。”

    长孙无忌看了依旧昏迷的李二陛下一眼,抬脚走出大帐,向自己的营帐走去。眼下局势实在是太过凶险,他必须一个人静静的想一想,捋一捋局势脉络,才能决定下一步要怎么走。

    回到营帐,长孙无忌将所有人都赶出去,用温水洗练洗手之后,沏了一壶茶,坐在书案之前,凝眉思虑着当下之局势。

    听之任之是肯定不行的,一旦陛下有什么闪失,长孙家罪责难逃;有所动作也不行,万一陛下无事,整个关陇就要遭受陛下之制裁——朕还没死呢,你们就反抗朕的太子……

    左不行右也不行,什么也不做更不行。

    长孙无忌有些焦躁,他素来足智多谋,但是眼下这等情况却着实令他感到棘手,因为无论他应该做出何等动作,眼下李二陛下的状况是无法预估的,一旦自己的决策与李二陛下的状况不符,那立即便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

    若想确保决策不失误,就必须首先确定李二陛下的状况,是当真发生那等不忍言之事,亦或是从昏迷之中醒来,能够主持大局……

    一个念头浮上长孙无忌心头。

    想要将李二陛下医好是很难的,起码在辽东这等偏僻之地难如登天,可若是想让李二陛下醒不过来……

    ……

    中军大帐。

    太医站在门口目送长孙无忌远去,转身返回榻前。

    床榻之上,一直昏迷不醒的李二陛下胸口急剧起伏了几下,眼睛依旧未睁开,只是沙哑着嗓音道:“给朕倒点水。”

    那太医似乎并未有一丝一毫的惊讶,躬身颔首:“喏。”

    取过书案上早已备好的温水,双手捧着来到床榻之前,服侍李二陛下饮水。



    长孙无忌一个人在营帐之中枯坐至掌灯时分,这才让人送来晚膳,然后一边进膳一边听取前方战报。

    “安鹤宫里一场恶战,‘王幢军’不愧是高句丽军队的精锐,各个骁勇善战悍不畏死,幸亏薛万彻部与中军及时驰援,才将其堵在安鹤宫内,不能发挥其骑兵冲锋之优势,否则咱们怕是要吃一个大亏。薛万彻部、中军、程咬金部三只军队合力,动用震天雷与强弓劲弩,方才全歼‘王幢军’,其主帅乃是渊盖苏文此子渊男建,重伤落马亦被生擒活捉。”

    “薛万彻部在七星门吃了打败仗,他赶到七星门时城门洞开,以为是大郎在接应,故而轻敌冒进,直至数千兵卒入城之后才被高句丽军截断城门。”

    “入城之军队已然遭受高句丽军伏击,全军覆没,薛万彻部损失惨重。”

    ……

    听着一个个信息,长孙无忌闷声不语。

    用膳之后,让仆人沏了一壶茶水,坐在桌旁浅斟慢呷,这才问道:“可有大郎的消息?”

    “没有。眼下平穰城已经全城戒严,非但大郎杳无音讯,便是其余咱们埋在城内的探子、细作,也未有一丝一毫消息传出。”

    长孙无忌再次默然,双眼之中浮现浓浓的哀伤。

    再是无情之枭雄,又岂能心无半分舔犊之情?这两年自己可谓时乖运蹇、子嗣调令,儿子一个接着一个的惨遭横死,心里早已千疮百孔。尤其是嫡长子长孙冲,自幼便受到他的宠爱,一直将其当作接班人予以培养爱护。

    虽然亦曾因为其不得不远走他乡流亡天涯而暗自神伤,可毕竟人还活着,如今这般局势,很显然长孙冲的谋划皆在渊盖苏文掌握之中,既然七星门引诱唐军入城予以伏击,可见长孙冲也必然落入渊盖苏文之手。

    渊盖苏文之暴虐天下闻名,岂能留着长孙冲活命?怕是要将长孙冲处以极其残酷之极刑,受尽凌虐而死……

    而假若长孙冲当真尚有一线生机,那必然是彻底投降渊盖苏文,背祖弃宗、认贼作父。

    之前长孙冲行差踏错,做下悖逆之事,但究其根本乃是为了家族利益,长孙无忌可以原谅。

    然则若是为了活命投降渊盖苏文,长孙无忌哪怕再是宠爱,也只能当他死了……

    一壶茶水喝至温凉,他才放下茶杯,让仆人研磨,伏案写就一封书信,以火漆封口之后,千叮咛万嘱咐,让其尽快送回长安。

    待到仆人离去,他换了一身常服,罩了一件大氅,出营帐冒雪步行,来到诸遂良的住处。

    闲杂人等皆在屋外,两人在营帐之中密谋良久。

    对于长孙无忌这等身居帝国权力巅峰,一生历经无数风波险恶的枭雄来说,想要做出一个决定其实是很容易的事情,即便这个决定关联着太多人的性命,以及无数家族门阀的生死存亡。

    相比于最终之决定,期间揣摩、推敲之过程,才最为枯燥而重要……

    *****

    安鹤宫的营房之内,书吏、将校来来往往,虽然天色已然全黑,外头风雪交加,却依旧纷乱不休。

    白日里先是七星门下一场大战,继而安鹤宫歼灭“王幢军”,使得唐军损失极大、士气受挫严重,两下皆是出自薛万彻部,薛万彻自然责无旁贷,此刻耷拉着脑袋坐在一旁,程咬金亦要担负领导责任。

    一口将杯中茶水饮尽,程咬金瞪着薛万彻骂道:“娘咧!你这厮也是大了半辈子仗的宿将,咱不指望你斩将夺旗攻城掠地,怎地还能犯下这般疏忽大意的错误?简直无能!耻辱!”

    一日之间,薛万彻遭受了巨大的心理打击,精神萎靡形容憔悴,脸上的胡茬子乱七八糟,身上甲胄沾染的血迹已经干涸,整个人看上去颓废至极点。

    他嘶哑着嗓子,颓然道:“此事,末将责无旁贷,任何惩罚都甘愿承受。”

    “承受?”

    程咬金怒不可遏,喝叱道:“你拿脑袋去承受吗?指挥不当致使数千兵卒陷入七星门,那便是无能之罪!更别说大意疏忽导致敌军潜藏于安鹤宫而未能发觉,导致陛下围困,受惊坠马……知道这是什么罪名么?这是玩忽职守,是渎职!更别说那后果了,万一……就算你老婆是个公主,信不信也得跟着你一杯毒酒、三尺白绫?你特么根本承受不起!”

    看着薛万彻耷拉着脑袋,程咬金怒其不争,狠狠一拍桌子,抬眼瞅了瞅屋内,见到皆是自己的心腹亲信,这才微微向前俯身,一双眼睛盯着薛万彻,低声一字字道:“自今而后,再勿提及‘甘愿承受’这句话,此乃取死之道,懂不懂?这可不仅仅是你的脑袋保不保得住,你特么阖家上下捆在一处也承受不起!”

    这个混账,难道到了这步田地,还没意识到他今日床下了多大的祸?

    兵败七星门也就罢了,安鹤宫后山的敌军因其疏忽大意未能发现,直接导致陛下遇险,眼下陛下尚在中军大帐之中接受医治,帐门外护卫里三层外三层不许任何人进入,可见陛下之情况极其危险。

    万一……

    这种责任已经不是谁来承担的问题,而是谁承担得起?

    薛万彻抬起头,大脑袋晃了晃,一脸不解:“这本就是末将的责任啊,就算末将不要脸,想要寻个人推卸责任,那也寻不到……呃……”

    说到此处,他猛地灵光一闪、福至心灵,一拍大腿张大嘴:“没错没错,若非那长孙冲百般强调‘王幢军’正在牡丹峰随时护卫渊贼弃城而逃,吾岂能疏忽大意,没有严密搜索安鹤宫后山?若非赵国公父子信誓旦旦已然掌控七星门,大军抵达即可开城,吾又岂能轻敌冒进,致使坠入渊贼之埋伏,损失数千精兵?”

    程咬金沉着脸,摸着胡子,一脸不悦:“男子汉大丈夫,该自己背负承担的,纵然是死亦不能推卸责任。”

    薛万彻连连颔首,大脑袋小鸡吃米一般:“是是是,卢国公教训得是,固然末将之错误乃是另有原因,否则绝不至于这般忽疏大意,连连犯错,但有错就得认,哪怕因此降职夺爵,亦要勇于担当。”

    程咬金捋着胡子:“嗯,男儿当如是也。”

    倒不是他看薛万彻十分顺眼,所以出言提点,免得薛万彻被人当了替死鬼还不自知,而是眼下薛万彻受他节制,算是他正儿八经的麾下,薛万彻有错,他这个长官自然要背负连带责任。

    正如他同薛万彻所言那般,他不是害怕背负责任,他这一辈子浑不吝犯了无数的错,何曾害怕过背负责任?只是眼下这桩责任实在是背负不起……

    再者,薛万彻以房俊马首是瞻,乃是房俊的嫡系,进而也算是东宫在军中的实权派之一,他既然决定倾向东宫,与其他亲王划出界限,那自然要维护东宫一系,免受旁人之打压。

    薛万彻狗腿的给程咬金倒了一杯茶水,小心翼翼问道:“陛下那边……应该并无大碍吧?”

    现在,他算是对程咬金佩服得五体投地。

    以往,朝野上下皆说此人乃是“混世魔王”,平素为人处事最是浑不吝,陛下面前也敢梗着脖子耍横,混不讲理乃是家常便饭。故而人人都避之唯恐不及,不愿与他打交道。

    然而此番东征,他时常与程咬金接触,却发现当真是人云亦云,虽然平素看上去程咬金此人不拘小节,但是为人处事之本事那实在是太高明了!

    简直就是一个老滑头……

    程咬金呷了一口茶水,忧心忡忡道:“谁知道呢?中军大帐封锁,任何人不得前去探视,足以说明陛下的情况甚为严重,但是严重到什么程度,却着实不好揣测。”

    这话他说了一半,陛下固然坠马,但是未必情况如显示出来那般严重,或许其中也有故意为之,让人将消息传回长安之动机……



    程咬金看似粗豪,实则粗中有细。

    论智谋,他自然比不得诸如长孙无忌、李绩之流,可他擅长揣摩人心,懂得适可而止,几乎贞观以来每一次朝堂风波都能全身而退,这其中之智慧却也非是常人能及。

    对于李二陛下之了解固然不如长孙无忌等人更为全面,但却有一种近乎于盲目的崇拜。

    在他心目当中,李二陛下固然寻常时候看上去义气为先、胸怀宽阔,但是权谋之术实乃古今帝王中之佼佼者,这样一个能够从当初那种近乎绝境之地逆而夺取、等级为地之人杰,必然全盘考量自身之处境,并且制定相应之计划。

    意外是不可避免的,但是这些意外应当尽在李二陛下的预防当中,若说没有后续之布置,程咬金是绝对不肯相信的。

    因此,他告诫薛万彻:“无论局势发展至何等模样,首先要记得吾等皆乃陛下之臣,随后才是大唐之臣。为大唐可以鞠躬尽瘁,为陛下却一定要忠心耿耿、万死不悔!立场一定要坚定,勿要被眼前的迷局诱使,从而做出那些人臣所不容之蠢事。”

    薛万彻惊诧道:“卢国公此言何意,难不成有人谋反?”

    程咬金气得不轻,骂道:“老夫何曾这般说过?你这个夯货脑瓜子不好使,老子懒得与你多说,只这番话语你能记得便好,遇有难以抉择之事,稳住心性,好生想一想!”

    长安那边潜流涌动,各方势力皆有谋算,局势极其紧张。

    谁知道李二陛下是否故意传出自己身体不适之不利消息,引诱长安那边心怀叵测之辈按耐不住,自以为天赐良机,进而急吼吼的跳出来?

    帝王心术,谁也无法揣摩。

    反正程咬金就觉得李二陛下这等大帝之资,乃是当世人杰,若说因为坠马最终龙驭归天,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这背后必然还有更深层次的权谋斗争。

    总之,小心再小心,绝对没错……

    薛万彻性格粗鄙、暴躁,但是对程咬金极为钦佩,闻言连连点头:“卢国公放心,末将非是不知好歹之辈,定然谨记于心,断不会做了糊涂事。”

    与唯利是图的长孙无忌等人不同,程咬金虽然很是滑头,但到底还是有几分草莽之气的,这样的人值得深交。而若是跟长孙无忌那等人打交道,脑袋后便都得带着眼珠,否则一不留神就给坑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程咬金拍了拍大腿,叹息道:“接下来,你我二人要主动承担起攻城之重任,希望能够将功折罪。只不过平穰城的城墙内里皆是黄土夯实,火药只能炸塌外层的砖石,难以使其全部坍塌,就只能依靠兵卒硬桥硬马的强攻了,实在是一份苦差事。”

    薛万彻揉了揉脸,亦是满腹幽怨:“攻城非是末将之长处,想要将功折罪谈何容易?”

    从古至今,攻城战便是最为艰苦的战争方式之一,没有任何一位武将愿意打这种战争。尤其是平穰城内准备充分,兵卒、军械、粮秣尽皆备足,“王幢军”虽然在安鹤宫内全军覆没,却也表明之前的议和也好、弃城而逃也罢,都只是渊盖苏文放出的烟雾,此獠早已下定决心坚守到底。

    有这样一位威望盖世、权势无双的人物坐镇,平穰城上上下下必然士气鼎盛,誓与唐军血战到底。

    真真是一场苦战……

    程咬金拿起茶杯呷了一口,说道:“那也没辙,若想战后被那些个御史言官弹劾的时候能有个脱身的理由,你我就势必要争取拿下先登之功,否则就等着被那些家伙的吐沫星子喷死吧。”

    连续两次犯错,不仅使得大军损兵折将,深知连累李二陛下被敌军围困、受惊落马,这等过错是无论如何也难以逃脱的。长安城中那些个御史言官原本就在不停的反对此次东征,被他们揪住这样的把柄,岂能不往死里弹劾?

    那帮家伙虽然手上无权,却可以轻易的挑起舆论,届时整个关中对他程咬金与薛万彻人人喊打,朝廷若想平息舆论,就只能拿他们两个开刀。

    这个责任是无论如何也推卸不掉的,只能将功折罪……

    营房外有书吏快步而入,来到两人身前,躬身道:“英国公有令,召集众将即刻前往中军大帐议事。”

    两人忽视一眼,心忖难道陛下已经无碍?

    不敢怠慢,赶紧起身,走出门外自亲兵手中接过缰绳,各自翻身上马,前往中军大帐。

    然而意外的是,议事之处并非在中军大帐,而是在不远处的李绩营帐之内。

    到了营门前,两人下马将缰绳甩给跟随而来的亲兵,大步进入帐内,见到长孙无忌、张俭、程名振、阿史那思摩、尉迟恭、张亮、丘孝忠等人都已抵达,分别落座。

    李绩一人端坐主位之上。

    两人入内与诸人见礼,李绩摆摆手:“赶紧入座吧,时间紧急。”

    “喏。”

    两人各自入座。

    李绩环视一周,缓缓道:“吾知诸位担忧陛下,故而对诸位做出解释。先前陛下坠马,不仅受到惊吓,身子也受伤,经过太医诊治之后,此刻正在大帐之内安歇,怕是数日之内无法主持大局。然军情似火,不容耽搁,故而由吾暂代主帅之职,诸位可有异议?”

    长孙无忌第一个表态支持:“无异议。”

    帐内诸将,无论站在哪一方阵营,都以此二人为尊。李绩与长孙无忌既然达成一致,由李绩主持大局,其余人自然没有反对的理由,纵然反对,亦是无用。

    故而纷纷赞同。

    不过未等李绩继续进行会议,尉迟恭大声说道:“此番陛下受惊坠马,皆乃薛万彻玩忽职守、携带军情所致。这等错误简直不堪忍受,何不将其问罪,以安军心?”

    众人都看向薛万彻。

    这厮脾气暴躁、粗鄙不堪,以往被人这般当面指责,说不得就会当场发作,此刻陛下坠马导致军心动摇,若是大将之间再起龌蹉,定然会导致士气低迷,对于战局极为不利。

    然而出乎预料的是,薛万彻面对尉迟恭的诘难,非但没有当场暴起,反而低眉顺眼一声不吭……

    薛万彻也不傻,尉迟恭一上来就咄咄逼人,这哪里是针对他?分明就是想要借着处罚他来打压程咬金,毕竟程咬金乃是他的上官,他犯了错,程咬金是负连带责任的。

    这两人平素皮里阳秋,素来不睦……

    果然,未等薛万彻出声,程咬金已经阴沉着脸反问道:“叙功论罪,乃是卫尉寺之职,或由陛下金口决断,何需鄂国公操心?眼下局势危急,还是各自关好自己的事情吧,莫要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这话极其不客气,孰料尉迟恭却也不恼,哈哈一笑,居然就此揭过……

    程咬金心中暗恨。

    想要治薛万彻之罪,势必要牵扯到他程咬金,眼下陛下不在,谁能治他之罪?尉迟恭心里明白这一点,却依旧提及,根本就不是希望当真能够将薛万彻治罪,而是将这个由头提起来,往后即便是陛下也无法将此事消弭。

    无论过后程咬金、薛万彻立下多大的功劳,如今这个罪名就算是坐实了。

    瞪着尉迟恭那张黑脸,程咬金心中暗恨:此獠看似粗豪,实则满肚子坏水儿,着实可恶……

    李绩摆摆手,制止这种有可能引发内乱的危机,沉声道:“眼下大敌当前,吾等自当团结一致,共谋如何攻破平穰城、覆亡高句丽,襄助陛下完成这般宏图霸业!”

    他的威望或许不足以震慑帐中诸将,但是这些人却都忌惮李绩那种不声不响谋算无误的心计,自然不敢跟他唱反调。

    况且他所言在理,此刻最重要是如何攻陷平穰城,而不是打击政敌排斥异己……

    长孙无忌阴沉着脸坐在李绩下首,目光在帐内众人脸上转了一圈,这才回首对李绩说道:“英国公有什么章程,不妨直接拿出来,此等时候自应团结一致、共度难关,谁若是阳奉阴违,坏了东征大事,自有国法惩处!”

    在座诸人齐齐点头称是,只是心中如何想法,却是不得而知。

    李绩自然心知肚明,不由得暗叹一声。

    大唐军队看似百万虎贲、威服四海,实则内部划分派系、各自为政,内斗极为严重,否则陛下也不至于非要御驾亲征,亲自担任东征之统率……

    之前有陛下在,这些人无论心中有何谋算,都得顾全大局。可现在陛下昏迷不醒,不能主持大局,这些人心中那些压制的私欲难免冒出来,再想予以压制,难如登天。

    不过这等时候,自然需要他这个宰辅之首坐镇中军,稳定军心。

    李绩道:“之前大军之规划,乃是倚仗长孙冲能够打开七星门,迎接大军入城,眼下虽然不知长孙冲那边到底发生何事,但自七星门入城已然全无可能,只能集结大军,强攻平穰城。”

    薛万彻插话道:“长孙冲之前便曾犯下谋逆大罪,陛下宽宏大量既往不咎,准许其戴罪立功,然而此番却致使大军陷入城内,损失无数,可见其人必是与渊盖苏文同气连枝,已然彻底投降高句丽,当昭告天下,人人得而诛之!”

    他谨记程咬金之教诲,自己的错自己得认,但是必须将最大的错甩给长孙冲,否则自己绝对承受不起。

    为了身家性命着想,自然也顾不得是否将长孙无忌得罪的死死的……

    长孙无忌一张白脸涨得通红,不悦道:“七星门固然出了差错,但是内里之详情尚未可知,薛将军这般急于将自己的错误甩给旁人,未免显得不够磊落。”

    丘孝忠在一旁道:“赵国公言之有理,长孙冲固然有负所托,未能完成陛下交予之重任,然则背后是否另有苦衷?眼下尚不知晓,便这般强行将所有过错推到他身上,有失公允。”

    “嘿!”

    薛万彻斜眼睨着丘孝忠,冷笑道:“无论如何,导致大军陷入城中损失极大这一点,乃是长孙冲之失误所至,至于其是真心亦或无意,那与薛某人何干?倒是你丘孝忠这般摇头摆尾溜舔赵国公,你那位叔父可曾知晓?”

    丘孝忠乃是丘行恭的族侄,虽然血脉并不亲近,但是这些年没少受到丘行恭的照拂。而如今丘行恭与长孙无忌反目成仇,乃是朝野共知之事,丘孝忠这般倾向于长孙无忌,的确立场不大对头……

    这话说得极为难听,丘孝忠面红耳赤,勃然大怒:“放屁!老子就事论事,要你这个夯货粗坯评头论足?”

    薛万彻岂会怕他?

    当即一拍桌子,怒叱道:“娘咧!你若不服,咱们这就签下生死状,出去营门之外大战一场,是生是死,各安天命!”

    丘孝忠亦是拍案而起:“去就去!”

    李绩一个头两个大,心中怒火升腾,怒斥道:“混账东西,当吾死了不成?来人!”

    “在!”

    帐外两个亲兵应声入内。

    李绩指着薛万彻、丘孝忠道:“将此二人拖出去,每人二十军棍,以儆效尤!”

    娘咧!

    他也动了真火,真当他这个宰辅之首、大军副帅是吃干饭的?

    简直欺人太甚!

    “喏!”

    亲兵回身又叫进来一队人,就待上前。

    薛万彻一甩衣袍,大步向帐外走去:“老子右腿,自己会走!”

    丘孝忠则回头对李绩喊道:“此事乃是薛万彻混不讲理,英国公岂可视做同罪?吾不服!”

    李绩面色阴沉,一言不发。

    一队亲兵已经如狼似虎的扑上来,将丘孝忠摁在地上抬了出去,丘孝忠兀自挣扎,大声辩解:“英国公处事不公,吾不服!”

    李绩冷冷道:“军令如山,不容驳斥,再加二十军棍!”

    丘孝忠眼见自己极力辩解反倒罪加一等,知道李绩今天铁了心要整治他,三十军棍倒是能够受得起,可是这张脸往后可就丢尽了,赶紧向长孙无忌哀求道:“还请赵国公主持公道!”

    未等长孙无忌出声,李绩已经喝叱道:“丘孝忠罔顾军令,再加二十军棍!”

    长孙无忌眼皮子猛地一跳,心中怒火翻涌,终究压制下去,面色阴沉,一声不吭。

    程咬金等人暗自摇头,这丘孝忠也不知是真傻还是假傻,人家李绩摆明了想要立威,以此树立其陛下之下第一人的地位,不容许任何人挑战他的权威,你反倒去向长孙无忌求情,这不是自讨苦吃么?

    这等情况下,你就算是长孙无忌的亲儿子也没用啊……

    反倒是薛万彻当众将长孙冲的罪责挑明,表达了态度,往后任谁再提及此事都避不开长孙冲的罪责,这顿军棍挨得值了。

    待到亲兵将丘孝忠拖走,李绩看着长孙无忌,温言道:“眼下陛下尚在修养,不能亲临军中,吾只能暂代统帅之职,令出如山,不容驳斥,绝非有意针对,还望赵国公体谅。”

    长孙无忌挤出一抹笑容,颔首道:“英国公多虑了,所谓天无二日、民无二主,既然陛下不能亲理军务,自然要英国公代劳,谁敢忤逆英国公,便是忤逆陛下,该打打该罚罚,谁敢说个不字?”

    帐内诸人一声不敢吭。

    这两位算是目前大唐朝堂之上权势最盛的两人,如此针锋相对,谁敢掺合其中?

    听着长孙无忌居然说出“天吾二日、民无二主”这等话语来形容李绩,更有“忤逆英国公,便是忤逆陛下”之言,便都从心里微微发寒。“长孙阴人”名不虚传,一出口,便将李绩置于极其不利之地。

    东征之战一切顺利也就罢了,若是再出什么差错,保不齐便会有“李绩阴谋篡位、忤逆不臣”之类的流言传出。

    真是又阴又狠……

    李绩阴冷的瞅了长孙无忌一眼,没有与他纠缠,冷着脸对在座诸人道:“眼下之情况,诸位想必都心中有数。若能顺利攻陷平穰城,覆亡高句丽,使得东征圆满结束,诸位自然皆是帝国功臣,名垂青史。可如若事与愿违,因为彼此之争斗导致战局糜烂,错失覆亡高句丽的最佳时机,最终不得不铩羽而还,不仅仅是陛下之宏图霸业一朝成空,吾与诸君,亦将成为帝国之罪人,臭名昭著、遗臭万年!”

    众人纷纷附和。

    这一点毋庸置疑,谁都看得明白,东征胜利乃是最大的利益,大家各自分享,雨露均沾。同样的道理,一旦东征失败,不得不如前隋一般铩羽而归,那么这一场几乎耗尽帝国国力的战争失败,必须有人站出来承担责任。

    这个责任谁也承受不起,那就必然人人有份……

    当然,明白归明白,私底下到底能否控制住各自的私欲,当真团结一致不计得失的投入至战争之中,那就只有天知晓了。

    不过至少能够做到表面一致,李绩已经甚为满意。

    他说道:“之前作战计划保持不变,各部继续进攻平穰城,一鼓作气,绝不可给予高句丽喘息之机。”

    然后他对程咬金道:“七星门位于平穰城北部,城外地势平坦,易于大军强攻,依旧是重中之重。你部依旧负责猛攻七星门,务必在十日之内破城而入,能否做到?”

    程咬金心领神会,明白李绩这是给他争取将功折罪的机会,只要攻陷七星门,之前的罪责即便不会彻底勾销,亦能够大为减轻。

    当即表态道:“英国公放心,老夫早已欲致仕告老,便将这七星门当作人生最后一战,此门不破,老夫誓不还乡!”

    薛万彻也赶紧附和:“此门不破,末将誓不还乡!”

    大唐军方势力盘根错节,相互倾轧,表面上看去一团和气,实则明争暗斗、勾心斗角,为了各自的私利时常罔顾帝国利益。没有李二陛下坐镇中军威压各方,李绩感到前所未有的担忧。

    尤为重要的是,李二陛下此番受惊坠马已然使得军心不稳,等到这个消息传回长安,所引发的动荡将更甚于军中。

    而一旦李二陛下的状况比眼下更为严重……李绩简直不敢设想。

    所以他眼下唯一能做的便是一边让人往长安送信,叮嘱太子稳定朝局,且派太医前来辽东为陛下诊治,一边部署军队猛攻平穰城。

    唯有尽早攻陷平穰城,覆亡高句丽,结束东征之战,大军撤回国内才能稳定各方局势,震慑那些心怀叵测之辈。

    所幸,这一点附和军中各方势力之利益,还不至于相互扯后腿,否则战局愈发堪忧……

    李绩与长孙无忌一同制定了详细周密的攻城计划,调动各支军队紧锣密鼓的猛攻平穰城,同时严令水师无比加快辎重运输速度,一定要排除万难,供应大军所需之粮秣军械。

    而攻城之重点,依旧是七星门。

    程咬金与薛万彻怼长孙无忌、怼丘孝忠的时候看似很爽,实则肩上的压力非常巨大。

    之前犯下的错误太过严重,想要将功折罪,就只能攻陷七星门,取得“先登”之功,可攻陷七星门又岂是那般容易?

    数十万唐军在李绩的调度之下轮番上阵,夜以继日的发动攻势,几乎每一寸平穰城墙都在承受唐军的猛攻,绝不给高句丽人喘息之机。

    ……

    傍晚时分。

    诸遂良来到长孙无忌营帐之内,见其枯坐在书案之后,手里捧着一摞书信默默发呆,心里不禁一阵恻然。

    那都是长孙冲这些时日与他来往的信笺,如今七星门计划失败,长孙冲凶多吉少,曾经心狠手辣的长孙无忌也难免舔犊情深,悲伤怆然。

    油灯之下,那鬓角居然已经雪白……

    诸遂良上前,微微躬身,低声道:“卑职见过赵国公。”

    “哦,”

    长孙无忌自深思中回过神,笑了笑,道:“是登善呐,快坐,快坐。”

    说着,将手中信笺收起,放在书案的抽屉之中,有让人奉上香茗,之后摆摆手,将仆人尽皆斥退,帐中只剩下他们两人。

    诸遂良刚刚坐下,长孙无忌便亲手执壶给他斟茶,诸遂良吓了一跳,赶紧起身抢过茶壶,恭恭敬敬的给长孙无忌面前茶杯斟满茶水,而后自己斟了一杯,将茶壶放在一旁,这才坐下。

    长孙无忌一张白胖的圆脸满是和善,笑呵呵道:“都是自己人,何需这般见外?”

    拈起茶杯呷了一口。

    诸遂良也端起茶杯,却没有喝水,而是温声说道:“此番七星门变故,其中之内情尚未可知,大郎也未必就如猜想那般遭遇不测。之前大郎与渊盖苏文相处颇为融洽,眼下唐军大军压境,平穰城岌岌可危,倾覆只在旦夕之间,渊盖苏文岂能不为之后考虑?留着大郎,或许还可与赵国公您商谈一番,看看能否救活渊氏一族……总之,大郎对于渊盖苏文还是有些用处的,未必便会被处以极刑。况且大郎素来吉人天相,此番困局,也定能逢凶化吉,早已返回长安,尽孝膝前。”

    长孙无忌淡然一笑,放下茶杯,捋着胡须感慨道:“多谢登善好意,不过老夫这一辈子什么样的事情未曾见过?即便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也不是一遭两遭,早就习以为常……”

    这话语听上去极为洒脱,可是说起来,长孙无忌心里却犹如刀绞一般。

    所谓虎毒不食子,再是凶残狠辣之人,对待外人之时能够心狠手辣残忍暴虐,可是对上自己的血脉子嗣,又岂能冷酷无情?

    只要想想自己的儿子一个接一个的故去,长孙无忌便有一种愤世嫉俗之冲动……

    缓了缓心情,他喟然叹息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大郎是生是死,自安天命便是……”

    诸遂良颔首,端着茶杯送到嘴边,浅浅的呷了一口茶水,他觉得有些压抑。

    平素他不禁学识渊博,亦能擦言观色,也是能言善辩之人,然而此刻面对长孙无忌,心中却着实有些不知说什么好,而且之前长孙无忌前往自己帐中所言之事,令他如坐针毡……

    长孙无忌见到诸遂良坐立不安、神情拘谨,便知是自己之前去他住处所言之事,给他造成了困扰。

    心里不禁愈发觉得此人愚钝,既想要进入中枢执掌大权,又不想甘冒奇险奋力一搏,天底下哪有那样的好事?

    就算有,又岂能轮得到你……

    放下茶杯,长孙无忌笑道:“怎么,还未想明白?”

    诸遂良咽了口唾沫,赔笑道:“不是未想明白,实在是心中生怯、畏首畏尾,且良心难安。”

    “呵呵。”

    长孙无忌笑了笑,坐直身子,问道:“你跟随陛下也有些年头了吧?”

    诸遂良不解。

    长孙无忌又道:“陛下固然对你恩宠有加,时常将你带在身旁,且委以黄门侍郎之职……然则,可曾对于推心置腹、赋予权势?”

    诸遂良默然。

    外人皆说他乃是天子近臣,惹了不知多少红眼,实际上自己非但未曾尝到半点“天子近臣”的便利,反而时刻小心翼翼,唯恐行差踏错,闹出“持宠生娇”的错误,惹得陛下不高兴。

    甚至于,因魏徵临死留下的那些手稿之原因,还被陛下贬斥出京,差一点就要流放琼州……

    这算得哪门子天子近臣?

    长孙无忌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一下,轻叹道:“陛下乃千古少有之明君,一心想要创建千古未有之宏图霸业,最是担心身边的近臣会成为幸佞之辈,坏了他的名声。”

    诸遂良颔首。

    诚然,陛下英明神武、雄才大略,但身上的小毛病也不少,最大的一个毛病便是“好大喜功”,太过自珍羽毛,唯恐史书之上恣意污涂他的名声,故而对身边的近臣要求极为严格。

    当初将他安插进贞观书院,已然是李二陛下这些年对他最大的抬举,然而当他在贞观书院之中遭受房俊与许敬宗的排挤、打压,陛下却从未曾替他张目,更别说当他的靠山。

    当然,这也并非只对他这般,似房俊那等“简在帝心”的宠臣一旦犯错,李二陛下亦是毫不维护,严厉惩罚。

    长孙无忌循循善诱:“所以不是你做得不好,而是陛下之心志坚如铁石,绝不会因为任何人而有所改变。故而,贞观一朝,你再也休想能够进入中枢,执掌大权。”

    诸遂良强挤出一个笑容:“下官非是贪图权力之辈,能够侍候陛下身侧,已然是无上之荣耀。”

    长孙无忌赞叹道:“登善高风亮节、心无外物,实乃吾辈之典范!然则纵然你自己不在意那些权势,可是你身上早已有了关陇之烙印,可曾想过一旦改朝换代,你之下场、甚至于钱唐褚氏之下场?”

    诸遂良无言以对。

    他与房俊之间虽然说不上深仇大恨,然是彼此厌弃、互不顺眼乃是事实,一旦太子登基,房俊便是当之无愧的朝堂巨擘,打压关陇门阀之时,未必不会那他诸遂良开刀。

    谁叫他诸遂良一直以来都与关陇门阀暗通款曲、利益纠缠呢?

    他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抓住长孙无忌言语之中的一丝关窍,面色大变的盯着长孙无忌:“赵国公之意,难道是陛下之伤势……”

    长孙无忌面色凝重,缓缓颔首。

    诸遂良倒吸一口凉气,颤声道:“这这这……怎么可能?”

    如遭雷噬,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此等事情简直不可思议,即便在他心中对李二陛下有所抱怨之时,也未曾想过会有这样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