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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诸遂良只觉得一股凉气钻进心底,悍然看着长孙无忌,差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陛下正值壮年,龙精虎猛、春秋鼎盛,不过是不慎坠马而已,何至于此?

    长孙无忌面色凝重,缓缓道:“此事目前唯有老夫与英国公知晓,登善千万勿外传,否则动摇军心,其罪当诛。”

    诸遂良傻傻的坐在那里,下意识点点头,旋即又摇摇头,依旧不敢置信。

    可是这种滔天大事,长孙无忌岂敢拿出来骗他?

    长孙无忌执壶,给诸遂良斟茶,轻声说道:“一旦有不忍言之事发生,登善可能想象自己的处境?”

    诸遂良缓缓端起茶杯,双手颤抖。

    长孙无忌轻笑一声,道:“况且,事情之恶劣,怕是不止在于登善之想象。那些人若是想要对付你,必然会给你按上一个罪名。而陛下自东征以来,皆是登善你服侍在侧,无论文书往来亦或衣食住行,哪一样不是经过登善之手?到时候,他们只需说你未能尽心竭力,甚至出了差错才导致今日之情况……敢问登善,你将何以自辩?”

    诸遂良浑身都在发抖。

    这番言语看似荒诞不经,经不住推敲,然而却极有可能发生。陛下坠马之原因,在于薛万彻与程咬金未能彻底清剿安鹤宫内溃兵,“王幢军”潜伏在深壑密林之中未被发现。

    然而无论程咬金亦或是薛万彻都是太子一系在军中的中坚力量,若是太子登基,岂会做出自断长城之举措,将程咬金与薛万彻两人治罪?

    可陛下之受伤,是肯定要有人来承担责任的,他这个陛下的贴身近臣简直就是最完美的栽赃嫁祸之目标……

    甚至李绩等人为了维护军中稳定,都会予以默认。

    服侍陛下未能尽心竭力,甚至导致陛下龙体染恙、最达至不忍言之地步……这等罪名谁能承受得起?

    一旦罪名坐实,不仅仅他诸遂良必然是一个斩立决的下场,整个钱唐褚氏亦将遭受牵累,有唐一朝子孙不得参加科举、举族流亡三千里乃是最基本的惩罚……

    见到诸遂良整个人都恍恍惚惚,长孙无忌轻叹一声,无奈道:“东宫势大,非是老夫不远搭救,实在是无能为力。若登善你不愿坐以待毙,唯一逃脱厄运之办法,只能自救。”

    诸遂良浑浑噩噩,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自然明白何为“自救”,先前长孙无忌去往自己营帐已然提及,然而他心生胆怯,不敢做下那等逆天之事,故而一再推辞。

    今日登门,亦是想要劝阻长孙无忌打消那个主意,却不料经由长孙无忌这般剖析局势,反倒是自己觉得唯有“自救”,才能救得了自己,也救得了家族……

    然而那等事岂是为人臣者能够做到?

    即便做了,长孙无忌又当真会履行承诺,扶持自己以及钱唐褚氏进入晋王殿下之中枢,位高权重?

    真真是进不得,退不得,两难抉择。

    偏偏不选还不行,长孙无忌敢这个时候当着自己的面前说出这样近乎于大逆不道的话语,岂能不妨备自己回头将他给卖了?

    可以想见,若是自己不答允长孙无忌,转过头来勿用程咬金、薛万彻之流栽赃陷害,长孙无忌就能将自己生吞活剥、毁尸灭迹……

    此刻,他心中满是悔意。

    自己一直认为才学满腹、名满天下,自当更进一步走入中枢,从而执掌权柄、指点江山,在青史之中留下一段佳话。可孰料这政治漩涡却犹如猛兽之口,稍有不慎便给啃噬得鲜血淋漓、尸骨无存。

    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在乡间著书立说教诲子弟,写写字喝喝酒,搏一个文明才子誉满天下,不也挺好?

    唉,一失足,怕是要成千古恨……

    *****

    平穰城,大莫离支府。

    七星门歼灭数千唐军的振奋只是维持了不足半天,唐军便自平穰城各方猛烈攻城,片刻不休,阖城各处城墙守军压力甚大,不停的向大莫离支府求援,恳请派兵支援。官吏们负责军械之调拨运输,尤其是弓矢滚木檑石等等守城器械消耗严重,必须随时补充。

    诺大的大莫离支府内,即便夜晚亦是灯火辉煌,官吏将校出出入入,往来不休。

    渊盖苏文坐在书案之后,面色阴沉,将书案上的文牍批阅几分,一个眉清目秀的锦衣少年手执托盘入内。

    少年来至书案之前,将托盘放置于一旁的茶几之上,温声道:“父亲,已至戌时,不妨喝些茶水,用些糕点。”

    渊盖苏文将毛笔放下,揉了揉发酸的手腕,看着少年笑道:“难得你有孝心,为父就歇一歇。”

    起身来到茶几旁入座,拈了一块糕点放入口中,咀嚼几下咽了,少年早斟上茶水,渊盖苏文浅浅的呷了一口。

    吁出口气,他笑问道:“你平素接在后宅读书,轻易不曾踏足这前厅,今日却是何故?”

    少年闻言,跪伏于地,垂泣道:“孩儿斗胆,恳请父亲宽恕大兄……二兄率领‘王幢军’潜伏于安鹤宫之事,孩儿已然听闻,料想二兄取义成仁、已然遭遇不测。吾于二兄一母同胞,却也不忍见到大兄被父亲赐死。大兄固然有错,亦不过是受到长孙冲之蛊惑,才做出背弃父亲那等丑事,却罪不至死。”

    渊盖苏文一言不发,面色阴沉,只是缓缓的喝了口茶水。

    他倒是并未有赐死渊男生之心,毕竟从一开始他就利用渊男生取得长孙冲至信任,布下这等潜藏之杀招,就等着时局不堪之时反戈一击,重创唐军。

    若非他故意纵容,渊男生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

    然而一想到怕是已经葬身唐军阵中的此子渊男建,他便痛不欲生,心底对于无能的长子亦是愈发恼怒……

    眼前之少年,乃是他最为宠爱的幼子渊男产,于渊男建一母同胞,单纯至孝。

    渊男生百无一用、心生反骨,渊男建凶多吉少,自己的子嗣也就剩下这个平素只好读书、不问俗事的幼子了……

    即便他乃铁石心肠之人,见到幼子跪伏于面前涕泗俱下,苦苦为渊男生求情,心中也不禁升起一股柔情。

    长叹一声,伸手摸了摸幼子的头顶,道:“既然你肯为那个逆子求情,为父便饶他这一回。只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待到击溃唐军之后,将其发配远东之地,任其自生自灭吧。”

    “多谢父亲……”

    渊男产欣喜不已,连连叩首。

    渊盖苏文正欲让其起身,便见到一个校尉自厅外快步而入,到了近前躬身施礼,疾声道:“启禀大莫离支,安鹤宫有消息传回!”

    渊盖苏文赶紧问道:“情况如何?”

    那校尉略一犹豫,道:“说是二公子拼死力战,已然丧命于薛万彻刀下……”

    “啊!”

    渊男产大呼一声,痛哭起来。

    渊盖苏文深吸一口气,强自压抑着心底悲怮,继续问道:“战果如何?”

    “王幢军”之战略目地乃是拼死突袭唐军中军大帐,若能重创大唐皇帝自然更好,最次也要大规模杀伤唐军,重重的打击唐军之士气,为平穰城的守城战争取更多的时间。

    随着严冬越来越深,大雪封路坚冰封海,唐军的粮秣辎重运输已然越来越艰难,只需再拖上个把月,唐军若是依旧不能攻破平穰城,就只能班师回朝、铩羽而归。

    那校尉登时激动起来,兴奋道:“当时大唐皇帝亲临安鹤宫,为攻伐七星门的唐军压阵,正好被二公子率领‘王幢军’突袭,大唐皇帝惊惶之下坠马,看上去或许是受了伤,但到底如何,目前尚未得知。”

    战阵之上,千军万马,自然难以一一分辨敌我,高句丽军想要在混乱之中安插几个耳目哨探,实非难事。

    “好!”

    渊盖苏文霍然起身,双目放光:“立即传扬出去,就说大唐皇帝被二公子一箭射中,已然瞎了一目,身受重创,命不久矣!”



    听闻大唐皇帝遭受冷箭,兜鍪掉落且落马坠地,渊盖苏文登时双目放光,大声道:“立即传扬出去,就说大唐皇帝被二公子一箭射中,已然瞎了一目,身受重创,命不久矣!”

    是真是假并不重要,当时大唐皇帝在乱军丛中坠马,想必很多人都亲眼所见,但是其伤势轻重却未必人人知晓。

    只要有关于大唐皇帝重伤的消息传出,必然能够影响双方士气。

    纵然大唐皇帝伤势无虞,且随后可以出现在人前破除谣言,不会使得唐军士气低落,但是平穰城内的高句丽军却不明真相,会因此而士气暴涨,愈发坚定可以战胜唐军的信念。

    那可是大唐皇帝啊!

    天朝上国的一国之君,富有四海威慑天下,居然被渊男建一箭射瞎眼目,这得是多么提振士气的骄傲?

    那校尉得令,赶紧出去召集府上文吏、朝中官员商议,要如何大张旗鼓的将这个消息放出去……

    渊盖苏文在厅内踱步,显得甚为兴奋。

    走了几步,又将门外书吏叫进来,吩咐道:“即刻去将长孙冲带来!”

    “喏!”

    书吏转身退出,渊男产奇道:“那奸贼蛊惑大兄,背弃父亲,纵然千刀万剐亦不为过,父亲何以还要见他?”

    渊盖苏文道:“快意恩仇,那是市井屠夫、贩夫走卒之行为,到了父亲这个地位,哪里还顾得上心中喜恶?那长孙冲固然可恨,但是其身份却殊为重要,为父留着他或许还能派上用场。即便无用,早几天杀掉迟几天杀掉又有什么干系?你记住了,身为上位者,万万不能率性而为,而是要通盘考量、权衡利弊,只要是对自己有利的,纵然再是厌恶,亦要懂得收敛心性,从大局出发。”

    他三个儿子,嫡长子渊男生背弃自己、背弃高句丽,纵然自己不忍杀掉,也绝无可能继承家主之位,将来成为高句丽之主。渊男建是他最为看重的子嗣,只不过为了击溃唐军,毅然决然的深入敌后、舍生取义。眼下只剩下这个幼子,他自然要好生栽培。

    只不过这个儿子大抵是读书读得太多,脑子已经被的儒家学说所腐蚀,有些迂腐,想要将其培养成合格的接班人,路阻且长,殊为不易……

    渊男产清秀的脸上满是崇慕之色,躬身道:“孩儿受教了。”

    渊盖苏文捋着胡须,欣慰含笑,旋即笑容又敛去几分,幽幽叹了口气。

    幼子固然值得培养,可眼下之平穰城却是岌岌可危,稍有不慎便会被唐军碾为齑粉,自己也不知到底还有没有机会登上王位,开创一番宏图霸业,而后再将国祚交予幼子之手,让渊氏一族千秋万载,统治高句丽……

    不过渊盖苏文到底是意志坚韧之辈,只是刹那间的低落,旋即便振奋精神。平穰城内十余万高句丽精锐,更有数万百济援军,辎重充足军械齐备,唐军想要破城而入难如登天。

    阖城上下更是万众一心,誓死守卫国都。

    一旦战局拖延下去,最终败退的只能是唐军……

    须臾,长孙冲被两个亲兵押赴入内。

    昔日面如冠玉、英俊倜傥的长孙冲,此刻面色灰败、蓬头垢面,仅只是不到一日的功夫,便憔悴衰老几十岁,望之已无半分往昔之风采。

    渊盖苏文坐跪坐在书案之后,瞅了长孙冲一眼,淡然道:“赐座!”

    一旁自有书吏取来一个蒲团放在地席之上,长孙冲略一犹豫,上前跪坐,而后长叹道:“大莫离支想要赐死在下,但请行事便是,横竖不过一死,何必将在下招来予以羞辱?”

    “呵。”

    渊盖苏文冷笑一声,冷硬的面容却并无一丝表情,淡淡道:“休要在吾面前装作一副视死如归之相,你若当真心存死志,之前便应当提刀与吾玉石俱焚,既然那个时候你首先想的是逃走,此刻身陷囹圄,亦不过是自知必死而故作慨然而已。说到底,你不过是一贪生怕死之辈罢了。”

    长孙冲面容扭曲一下,双目瞪着渊盖苏文,旋即颓然垂头。

    正如渊盖苏文所言,他自知必死,所以装出这一副慨然赴死之态,希望能给外人留下一个刚烈之形象,纵然青史之上亦会予以褒扬,而不是将他描述成导致唐军大败、无数兵卒葬身火海的罪魁祸首。

    然而渊盖苏文一语道破他的心思,使得他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勇气一瞬间泄去,死亡的恐惧重新占满心头……

    渊盖苏文拈起茶杯呷了一口,道:“话说回来,吾倒也不是非得将大郎明正典刑……”

    长孙冲心里猛地一跳,不可思议的抬头看向渊盖苏文,本已一片死灰的眼眸重新焕发光亮。

    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人乎?

    只要能有一线生机,任谁都会死死抓住,虽然他明知这个活命的机会可能需要比死还惨重的代价……

    渊盖苏文放下茶杯,温言道:“大郎虽然意欲开城献降,迎唐军入城,乃是万死之罪,不过有道是各为其主,却也能够体谅。自从大郎入平穰城以来,吾自认待你不薄,然则眼下平穰城岌岌可危,高句丽国祚倾覆在即,不知大郎可否愿意助我一臂之力,保住这江山王座?若是大郎愿意,吾不仅不杀你,还可以依照之前的诺言将女儿许配与你,无论你将来留在平穰城,亦或是重返长安,吾都可册封你为侯爵,高句丽千秋万载,与长孙家永结同盟!”

    此言一出,一旁的渊男产忙道:“父亲,这如何使得?此人阴谋倾覆高句丽,陷父亲于万劫不复之地,纵然千刀万剐亦是寻常,焉能这般厚待?”

    渊盖苏文摆摆手,心里骂了一句迂腐。

    这平穰城风雨飘摇,指不定哪天就给唐军攻陷了,眼下许给长孙冲再多的好处也不是口头承诺,又有什么了不起?

    渊男产不忿的站在一旁,不敢多言,不过看向长孙冲的目光却甚为不善。

    长孙冲自然明白渊盖苏文这些许诺都不过是镜花水月,很有可能尽成虚空,但只要不死,他又岂能拒绝?

    他压抑着心底的兴奋,道:“在下不过罪臣而已,待死之身,却不知尚有何处可以帮助大莫离支。”

    “长孙大郎勿要妄自菲薄,”渊盖苏文缓缓道:“你固然一无是处,可你还有个好父亲。”

    长孙冲疑惑道:“家父虽然曾经权倾朝野,可如今不比当年,权柄削弱许多,怕是影响陛下之决断,更不可能影响东征大军。”

    渊盖苏文颔首,道:“这一点,吾当然知悉。大唐皇帝乾纲独断,绝非令尊可以影响其心志,东征大军派系林立,更非令尊可以左右。不过令尊固然身在辽东无能为力,可长安那边却是权势颇大,尤其是甚为关陇贵族之领袖,威望颇著。若是令尊能够使得长安掀起动荡,迫使大唐皇帝不得不撤军,从而保住这平穰城,想必不难。”

    “啊?”

    长孙冲整个人都愣住了,他没想到渊盖苏文打得居然是这样的主意。

    围魏救赵?

    不过细想一想,倒还的确有几分操作性……

    如今长安城内风波潜流,各方势力虎视眈眈,都瞄着东宫之位,只不过谁也没有魄力确保李二陛下返京之前将一切做得干干净净,所以彼此忌惮,按兵不动。

    这个时候若当真有长孙无忌这样的元老振臂一呼,推翻东宫扶立晋王,待到陛下返京之后大局已定,想必陛下一定会顺水推舟,默认晋王的上位。

    而一旦长安波起云涌,各方势力粉墨登场,东宫受到冲击,陛下又岂能在辽东安坐如山?东宫受到冲击,社稷国祚都会动荡倾覆,到那个时候什么东征都只是等闲,陛下必然撤军返京,稳固江山。

    届时,平穰城自然转危为安,不战而胜……



    长孙冲心里砰砰跳,他觉得如此以来,父亲是的确可能答应下来,也的确有可能做到的。

    毕竟扶持晋王上位,乃是父亲一直以来孜孜不倦位置努力之事,代表着关陇门阀、长孙家族的利益之所在。趁着陛下身在辽东,策划长安那边来一场兵变,推翻东宫将晋王扶持上位,顺便再将自己从渊盖苏文手中救走……

    他咽了咽口水,道:“大莫离支一世人杰,乃是吾辈之楷模,为了高句丽劳心劳力,着实令人钦佩。在下愿意返回唐军大营面见父亲,极力规劝父亲成就此事,使得长孙家与渊氏一族世代交好、永结同盟!”

    “哈哈!”

    渊盖苏文失笑,道:“世人皆说长孙大郎聪慧敏捷、才学出众,乃是贞观一朝后起之秀,然则在吾看来,实在是蠢得可以。有你身在平穰城,令尊舔犊情深,或许还会行险一搏,救你逃出生天。若是吾放任你回到唐军大营,从此得脱樊笼,哪里还能受吾之节制?你莫非将天下英雄都视作豚犬之辈不成?也难怪你当初大好局面却被房俊一再压制,做出阴谋篡逆那等蠢事。”

    长孙冲面红耳赤,无地自容。

    他自己也总结了自己的性格,好似的确如旁人所言那般浮躁了一些,很多时候想当然,自以为是。

    在渊盖苏文这样的枭雄面前耍这样的小聪明,岂不正是自取其辱?

    不过渊盖苏文也不屑于取消一条丧家之犬、将死之人,笑吟吟温言道:“一句戏言而已,大郎毋须当真。不过此际唐军猛攻城池,时不我待,还请大郎快些动笔写就书信才是。”

    长孙冲略有犹豫。

    倒不是他心里还有什么家国之念,如今已然是阶下之囚,还不知能否见到明早的太阳,哪里还顾得那些?

    只是为了不显得自己太过软弱,故而矜持一下而已。

    渊盖苏文倒是没想那么多,见他犹豫,有送上一击重锤:“之前犬子男建统御‘王幢军’潜藏在安鹤宫后山的深壑密林之中,趁着大唐皇帝巡视安鹤宫之际陡然突袭,将其重创,且伤其一目,想必此刻唐军已然乱了套,若是此番强攻不成,或许不久便将撤军。”

    长孙冲失声道:“怎么可能?”

    口中虽然质问,但心底却已经信了,因为渊盖苏文此人极为骄傲,素来不打诳语。

    他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谁能想到这一场倾举国之力的东征之战未能如预想那般一帆风顺也就罢了,居然还使得李二陛下遭受这等重创?

    而此事必将引发大唐举国上下的剧烈震荡!

    首当其冲的,可不仅仅是辜负了陛下信任,被渊盖苏文耍弄一回的长孙冲,而是身为关陇领袖的父亲,是大唐第一等门阀的长孙家!

    而若是坐视太子稳固储君之位,一旦陛下驾崩即刻登基为新帝,将会如何打压长孙家,如何迫害父亲?

    长孙冲再不犹豫,当即让人研磨,提笔写就一封书信,以火漆封口,再加盖长孙家的印记。

    “大莫离支可派遣在下之亲随,将此信送回唐军营中,父亲见到此信,必然答允配合大莫离支行事。”

    “识时务者为俊杰,大郎果真是聪明人,如此甚好。”

    渊盖苏文让人将信笺拿走,去寻长孙冲的亲随,而后笑着对长孙冲道:“先前下边那些人对大郎多有不敬,还望海涵。不过今夜大郎即可搬到大莫离支府中,府中上下必好生款待。”

    此刻长孙冲已经被渊盖苏文拿捏得死死的,一丝一毫反抗心思都生不出来,唯有苦笑道:“在下受之有愧,不敢领受。”

    渊盖苏文哈哈大笑:“你乃是吾之佳婿,世间一等一的人才,纵然阵营不同,却也不比妄自菲薄,往后还要与吾的两个儿子好生相处才是,只可惜男建吾儿,固然创立前古未有之功勋,却也葬身敌营,尸骨无存……”

    *****

    唐军大营。

    听闻长孙冲未死,长孙无忌先是激动欣慰,继而又嗟然长叹。

    他这一生都在玩弄权谋,焉能不知长孙冲该死却未死,必然是渊盖苏文留着他还有用处的道理?

    而长孙冲的用处,不用想也知道是什么……

    接过长孙冲亲随地上来的书信,他仔仔细细验看了封口的火漆,上面不仅加盖了长孙家的印信,而且在隐秘的地方还有一个用指甲摁出来的浅浅的印痕,这是长孙家最为隐秘的签押印记,见到这个,便知道这封信必然是出自长孙冲之手,普天之下绝对没人能够仿制。

    拆开火漆,取出信笺,长孙无忌逐字逐行的看完,面色阴沉,一言不发的将信纸与信封一起凑在烛火之上,燃着信纸与信封燃起火苗,最终化作一团灰烬丢在地上。

    拿起书案上的茶杯,呷了一口茶水,长孙无忌才淡然道:“回去告诉渊盖苏文,若此刻放长孙冲回归唐军大营,则吾定会配合他行事。若他以为凭借长孙冲之性命便可要挟老夫,纯粹是痴人说梦。老夫一生行事心狠手辣,从不曾受制于人,反正老夫儿子多得是,总归会有人养老送终,多一个少一个,却也无妨。”

    那亲随乃是长孙冲的心腹,听闻长孙无忌之言,吓得跪伏在地,涕泗横流:“家主,若是这番话传过去,大郎性命休矣!”

    他跟随长孙冲身在平穰城多时,焉能不知渊盖苏文是何等心黑手狠之人?他能毫不犹豫的将自己的儿子派往安鹤宫,深入唐军腹地,明知必死亦要行险一搏,杀一个长孙冲又岂能有半点犹豫?

    此刻之所以长孙冲尚未丧命,是因为可以挟制长孙冲要求长孙无忌配合行事,若是长孙无忌一口拒绝,回头长孙冲就得被五马分尸……

    长孙无忌放下茶杯,手指摁在太阳穴上揉了揉,强忍着心中不快,温言安抚这个护主的忠仆:“老夫纵然心狠,又岂能坐视嫡子丧命?你只管照着老夫的话去做,必然可保大郎无虞。”

    他有着枭雄之资,心性冷酷狠厉,如若需要,牺牲一个儿子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又岂会为了长孙冲之性命,凭白使得整个家族陷入深渊之中?但若是能够借机与渊盖苏文达成一些密谋,从而使得长孙冲转危为安,自然是两全其美之道。

    更何况,他原本心中就已经有了谋划,只等着一个恰当的时机便开始施行,如果渊盖苏文当真能够为了唐军撤兵而全力配合自己,不啻于缔结了一个实力强横的盟友,使得成事之几率又增添几分……

    那亲随自然猜不透长孙无忌心中所想,也不敢再啰嗦下去,只得带着长孙无忌的口信转身出了营帐,借助一队兵卒的掩护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长孙无忌一个人坐在营帐之中,一杯茶水,一碟糕点,细嚼慢咽的在烛火之下仔细推敲着即将进行的谋划,每一个步骤,每一个环节,每一个可能的变化,都要尽可能的事先预想,设置预案,以免事到临头造成难以挽回之结果,使得整个谋划功亏一篑。

    长孙无忌枯坐至天明十分,方才起身离座,在窗口长长吁出一口气。

    营外一整夜人喊马嘶,一队队兵卒开上前线猛攻城池,一队队兵卒从前线撤回予以休整,数十万唐军日以继夜猛攻平穰城,力求早已破城,覆亡高句丽,完成东征大业。

    陛下的伤情隐瞒得甚好,唐军并未因此军心动摇。

    数十万大军轮番攻城,指挥作战的又是一干名将,如此这般打下去,平穰城破乃是迟早之事。

    一旦平穰城破,渊盖苏文身死,高句丽覆亡,东征之战就将结束,数十万便会相继返回大唐,进驻关中。

    到那个时候,什么谋划也都来不及了……

    长孙无忌吐出一口气,看着口中热气在眼前化作一团白雾,心中狠下决心。

    时不我待,那就开始吧。

    平穰城被唐军三面围攻,只余下南边仅靠浿水的地方尚能出入,却也被高句丽军重兵把守,整座城池铁通一般。

    长孙冲的亲随辞别长孙无忌,在关陇系军队掩护之下穿越半个战场,沿着冰封的浿水溯流而上,来到平穰城南,递上大莫离支府的通关文牒,守军这才准许其入城。

    却也没有打开城门,而是从城上吊下一个竹篮,那亲随跳在竹篮之中,被城上的兵卒以绳索吊上去。

    自城上下来,那亲随想着大莫离支府奔去。

    街巷之上满是来往的兵卒,运输着各种辎重前往各处城墙支援,东、北、西三面唐军正在狂攻,城中守军左支右绌,一片慌乱。

    百姓商贾早已被严令禁足,不许擅自出门,更不许在街上走动,商铺关门市集停市场,整个平穰城早已全部军管,所有官府官员、衙役都参与到守城之战中,每一个人都尽心竭力。

    若有懈怠,杀无赦。

    ……

    大莫离支府,书房之内。

    渊盖苏文跪坐在书案之后,长孙冲跪坐在一旁。

    那亲随跪在地上,一五一十的将长孙无忌的话语复述一遍。他一边说着,长孙冲在一边偷偷观察渊盖苏文的神色,等到亲随说起“老夫一生行事心狠手辣,从不曾受制于人,反正老夫儿子多得是,总归会有人养老送终,多一个少一个,却也无妨”之时,长孙冲见到渊盖苏文眉毛扬起,心中登时“咯噔”一下,冷汗都下来了……

    虽然他心中明知若是一味的受制于渊盖苏文,即便一切按照他说的去办,事后自己也未必就能顺利逃脱生天,可是长孙无忌这般生硬之言语,万一触怒渊盖苏文,岂不是当场就杀了自己?

    然而出乎预料的是,渊盖苏文听完亲随的复述,非但不怒,反而对长孙冲感慨道:“吾与令尊神交已久,只可惜分属敌我,一直未能蒙面,实在是一桩憾事。令尊乃天下有数的英雄,当年乱世之中扶保大唐皇帝打下诺大江山,功勋盖世,吾素来心中钦佩。既然令尊今日提及,吾又岂能让这般英雄小觑?明日一早,你可自行离开平穰城,吾与令尊之间君子约定,若是以你之性命相要挟,那便是落了下乘,让天下英雄耻笑。”

    长孙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父亲一番冷硬之言,渊盖苏文居然乖乖就范,肯放了自己?

    可此刻不是想明白这些的时候,赶紧道:“多谢大莫离支宽宏大量,在下感激不己!”

    渊盖苏文哈哈一笑,道:“你离开平穰城之后,当负责吾与令尊之间的联系,只要唐军撤兵,高句丽国祚得保,吾亦算是一方豪雄,与令尊之地位不相上下。咱们两家联手,实乃强强联合,普天之下,哪里还有人可给咱们找麻烦?”

    长孙冲唯唯称是,却也不知说什么好。

    难不成父亲当真想要与渊盖苏文联合?可若是想要联合,首要便是使得唐军撤兵,退出辽东,否则大军破城而入,渊盖苏文身首异处,还有什么联合的必要呢?

    父亲也真敢说,关键是渊盖苏文也真敢信。

    然而问题在于,父亲显然不会置他性命于不顾,故意胡说八道,渊盖苏文一世人杰,更不会轻易便相信了父亲的几句话……长孙冲觉得自己的层次还是不够,领悟不到这种煊赫一时的大佬们所思所想。

    渊盖苏文端起茶杯,有意送客,道:“回去之后,对令尊说,只要唐军撤兵,吾即便拼上最后一个高句丽兵卒的性命,即便亲自上阵,亦会将唐军拖在高句丽一个月!此乃吾之誓言,若有懈怠,形神俱灭!”

    长孙冲一头雾水,不知他为何肯定唐军会退兵,更不明白既然唐军退兵,他又为何要将唐军拖在辽东,这其中太多矛盾之处……

    “大莫离支放心,在下定然一字不差的转述给家父。”

    “行了,去吧。往后若是闲暇,可来平穰城转转,吾对于长孙大郎还是非常喜爱的。”

    “多谢大莫离支错爱。”

    ……

    待到长孙冲带着亲随离开,渊男产在后堂快步走出,来到渊盖苏文面前,疾声道:“父亲,汉人最是狡诈,岂能轻信汉人之承诺?若此刻放走长孙冲,无异于鱼归大海,再想让长孙无忌帮着咱们,难如登天矣!”

    渊盖苏文淡淡一笑,婆娑着手中茶杯,道:“长孙无忌不是汉人。”

    渊男产一愣,这点他倒是忘记了。

    可是他到底是不是汉人重要么?重要的是没有了长孙冲这个人质,长孙无忌凭什么听从渊盖苏文的命令,去想方设法的使得唐军撤兵?

    渊盖苏文倒是不怪幼子不能领会其中之深意,谆谆教诲道:“一个家族,最重要便是传承人要足够优秀,否则再多的家底也会在顷刻之间败光。若非眼下陷入绝境、走投无路,吾又岂肯让你二兄深入敌后、拼命一搏?长孙无忌亦是如此。据吾所知,长孙家的子嗣这些年相继横死,只剩下一些酒囊饭袋之辈,唯有长孙冲还算是出类拔萃。若是不保住长孙冲,即便今日长孙无忌再是权倾天下,将来整个家族亦有倾覆之祸。他既然敢以那等冷硬之言语回吾,就代表他心中早已有了相似之谋划,而他的谋划,也一定会促使唐军自平穰城撤兵。而只要唐军撤兵,吾自然不会杀害长孙冲,因为实无必要。”

    渊男产似懂非懂,问道:“长孙无忌明知其谋划一旦达成,唐军必然自平穰城撤兵,所以不必在父亲面前低三下四……”

    “正是如此!”

    渊盖苏文很是欣慰。

    渊男产却不解道:“东征乃是大唐倾举国之力而为之,更有大唐皇帝御驾亲征,不达目地,岂能罢休?孩儿着实想不出长孙无忌有什么样的谋划,可以迫使唐军不顾唾手可得的平穰城,亦要撤兵回国。”

    渊盖苏文循循善诱:“很简单,那必然是一件比东征更为重要之事,比如,大唐的储君之位。关陇门阀虽然这些年受尽打压,但依旧根深蒂固,只要他们陡然发动兵变,突袭东宫,斩杀太子之后扶持另外一位亲王上位,大唐皇帝又岂能不赶紧班师回朝,稳固社稷?”

    渊男产还是不解:“可东宫乃是大唐皇帝册立,即便是废黜那也必须是大唐皇帝亲自颁布旨意,岂能任由臣子兴废立之事?大唐皇帝纵然班师回朝,可回到长安之后,必然拿关陇门阀开刀以维护帝王尊严……长孙无忌凭什么能躲过大唐皇帝之怒火?”

    帝王威严,乃是国之根本,没有任何一个帝王可以容忍臣子挑衅自己的威严,更何况是大唐皇帝那等雄才大略之主?

    纵然长孙无忌在长安兴风作雨,一举废黜了太子,扶持另一位亲王上位,可只要大唐皇帝回到长安,等待长孙无忌的也必然是一个“夷三族”的罪名。

    为了救一个长孙冲,从而将整个家族搭上?

    傻子也不会那么干啊……

    渊盖苏文却幽幽说道:“你呀,固然聪慧,却毕竟阅历短浅,只读书又岂能领会这人生浮沉、诡异经历?似长孙无忌这等人物,能够辅佐大唐皇帝自当年隋末乱世之中杀出一片天,又诛杀大唐太子逆而篡取皇位,心思之深沉、智谋之出众,远远超过你的想象。你认为无解之事,在长孙无忌那里或许有无数种解困之法。他敢做,就一定有完全之策,吾等只需在一旁看着,等着唐军撤兵就好。”

    渊男产无语。

    这种解释简直就是说“小孩子你不懂大人的事,莫多问,照办就是”,完全就是敷衍了事……

    渊盖苏文含笑饮茶,这回却也不过多解释。

    有些道理需要前辈去教,听一遍就能懂,往后自可少走弯路、错路;而有些道理别人是教不会的,只能自己去经历、揣摩,而后方能领悟。



    渊盖苏文派人给长孙冲安排了住处,回去之后沐浴一番,侍女又捧来新衣服侍他更换,拾掇一番之后,长孙冲浑身晦气尽去,神采也明朗起来。

    只是他如今依旧身在平穰城,如坐针毡,唯恐渊盖苏文不知何时改了主意,再将他抓过去一刀砍了脑袋……

    毫不容易挨到傍晚,长孙冲让人去请示渊盖苏文,说是心系大事,希望早一步返回唐军大营。

    须臾,就在长孙冲心中忐忑之际,来人告知他,大莫离支已然准行……

    长孙冲心中狂喜,面上却不敢显露太多,赶紧让亲随准备,两手空空便自南门出城,一路顺顺当当的来到冰封的浿水之上。

    “呼!”

    长孙冲狠狠的抽了一口空气,夜晚辽东刺骨的寒风卷着冰渣雪沫顺喉入腹,激得肠胃一阵痉挛,狠狠的咳嗽起来,咳得眼泪都快下来了。

    他是真的哭了,天寒地冻之中,热泪滚滚。

    没人能够感受他这几年过着怎样颠沛流离的生活,丧家之犬一般逃离大唐领土,而在这冰天雪地贫瘠严寒的平穰城,他又是如何处心积虑、小心翼翼的“认贼作父”,整日里对渊盖苏文这样一个浑身充满腥膻之气的蛮夷伏低做小、卑躬屈膝。

    他不惜将曾经自以为的骄傲碎了一地,只为了能够重返长安,回到那冠冕堂皇的大唐盛世。

    然而最终却功亏一篑,如同傻子一般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靠着父亲才活下了一条性命……

    这种打击,令长孙冲痛澈心脾,所有的尊严都在这冰天雪地之中冻成碎片,撒了一地。

    不过还好,总算是还活着,只要活着,一切便皆有可能。

    他抹了一把脸,将脸上的鼻涕眼泪胡乱擦拭一下,看了一眼身边肃立的亲随,道:“走吧,回唐军大营,面前父亲。”

    那亲随摇摇头,道:“家主有命,若大郎脱困,不必前往唐军大营,当直接潜返长安,另有要事委任。”

    长孙冲心中一震:“父亲当真意欲兵变,扶持晋王上位?”

    他对此略有猜测,曾推敲许久,却始终不认为如此可以名正言顺的拥立晋王上位,且长孙家毫发无伤。

    东征乃是倾举国之力,就算战至最后一兵一卒,李二陛下亦不可能撤兵回师,否则出师无功、铩羽而归所引发的反噬将会无比严重,尤其是对李二陛下的声望打击极其严重,李二陛下绝对不能接受。

    况且轰轰烈烈的大举东征,结果最后落得与隋炀帝一般下场,心高气傲的李二陛下如何受得了?

    然而,有一种情况一旦发生,李二陛下将顾不得这些虚名,只能班师回朝,草草结束东征之战,那就是长安发生剧变。

    改朝换代是绝无可能的,如今李唐皇室早已深得民心,且朝中上下重要职位皆有把持,单单凭借关陇门阀绝无可能一举推翻。且一旦关陇门阀有这种举措,山东世家、江南士族必然不肯坐以待毙,各方势力联合剿杀之下,关陇门阀唯有覆灭之一途。

    唯一有可能使得长安剧变,危及社稷根本,却又不会被各方势力联合排斥、剿杀的,就只能是废黜储君之位。

    一旦攻破东宫、废黜太子,就等于社稷动摇,李二陛下再是对高句丽志在必得,也必须立即挥师返回关中。

    身为皇帝,岂能坐视自己册立的太子被兵变废黜?

    而等到陛下回京,太子一党已被剪除,朝堂上尽是拥护晋王之大臣,群臣联名上书,请求册立晋王为储,陛下还有什么理由不答应呢?

    须知,陛下一贯是最为看好晋王的,这个时候坏人由旁人来做,他只需顺水推舟册立晋王为太子,便完成了心中最大的一桩牵挂……

    然而,这一切都只是表面而已。

    问题的关键在于,李二陛下乃一代雄主,雄才大略、英明神武,就算他再是属意晋王为储,可太子毕竟乃是他的嫡长子,由他一手册立,岂能容许旁人以兵变之术将其废黜,且尽皆剪除东宫一党?

    更别说还因此破坏了他的东征大计。

    到那个时候,李二陛下固然很大可能捏着鼻子认下晋王上位之事实,却一定会对长孙家痛下狠手。

    任何一位帝王,都不会容许这等悖逆之臣的存在……

    所以,父亲到底凭什么认为这么做会在废黜东宫、扶立晋王之后,确保长孙家依旧安稳无虞、权势更胜往昔?

    一阵寒风吹拂,长孙冲激灵灵打个冷颤,回过神来。

    父亲素来深谋远虑,有些谋划自然非是自己短时间内可以窥破,否则如何能够做到瞒天过海?

    如此一想,心下释然,颔首道:“那咱们就即刻启程,返回长安!”

    “喏!”

    几名亲随跟在身后,一同在黑暗风雪之中艰难跋涉。

    长孙冲心里却犹如燃起了一团火,丝毫不觉寒冷。

    常常令他魂牵梦萦的长安,有着诗酒风流、鼎盛繁华,更有佳人青梅煮酒、或许能一叙相思……纵然沧海桑田、事过境迁,曾经对她有过狠厉的伤害,但长孙冲心中却无时无刻都在想着那一抹窈窕靓丽的倩影。

    或许也并不是相思,所谓爱恨痴缠,待到功成之日,自己翻手为云,更想见到的是那张清丽无匹的俏脸之上悔不当初的泪痕……

    *****

    长安,大雪。

    大雪,十一月节也,至此而雪盛矣。

    一场大雪自节前便席卷关中,八百里秦川银装素裹,彻骨生寒。

    “冬天进补,开春打虎”的谚语已然流传了几百年,“大雪”之日,便是最佳的“进补”之时。

    东宫之中,积雪虽然簌簌落下,却被内侍、宫女勤快的清扫,不使落雪积厚,青砖甬道之上只是铺了薄薄的一层,旋即便被清扫干净。

    丽正殿一侧的偏殿内,雾气氤氲、肉香扑鼻。

    一个紫铜火锅摆放在殿中,太子李承乾、宋国公萧瑀、江夏郡王李道宗、京兆尹马周等人团团围坐,一叠叠新鲜的羊肉被切成薄薄的肉片,一盘一盘的下到翻滚的沸汤之中,大几个滚儿,红色的羊肉变色即被捞出,用筷子夹了,蘸着芝麻酱、韭花酱、干辣椒调制的酱料送入口中大口咀嚼,满溢的肉香与辛辣驱散一身寒气,令诸人大呼过瘾。

    再将洗干净的翠绿的韭菜、菘菜等蔬菜用筷子挑着略微在沸汤之中涮几下,蘸了酱料食用,即清新又解腻。

    李承乾放下筷子,取过帕子擦擦嘴角,举起酒杯道:“大雪盛寒,与诸君闲暇小聚,佳肴美酒,实人生乐事!于此,吾等当遥祝父皇旗开得胜,建立万世不朽之功业!”

    众人急忙放下筷子,一齐举杯。

    “遥祝陛下万胜!”

    “覆亡高句丽,得胜凯旋!”

    “饮圣!”

    ……

    诸人一齐举杯,一饮而尽。

    两日前,辽东战报抵达长安,言及大军已然攻陷大城山城,直逼安鹤宫,只要安鹤宫这平穰城最后一道防线攻陷,大军便可直抵七星门下。

    而在座诸人皆乃帝国柱石、当朝巨擘,自然知晓长孙冲以“密谍”之身份潜伏平穰城,取得七星门之控制权,时机一至即可打开城门迎接大军入城之秘辛,更是兴奋莫名。

    这一场东征之战,不仅仅是前线的数十万大军冲锋陷阵、伤亡无数,远在长安的朝廷亦是为了这场战争殚精竭虑、废寝忘食,不仅要筹措大军所需之粮秣军械,更要防备异族趁机入寇之危机,压力着实太大。

    更有甚者,长安城中各方势力潜流汹涌、蠢蠢欲动,谁也不知会否在某一刻忽然爆发出来,引发一场动摇江山社稷的巨大危机。

    然而,只要陛下尽早攻陷平穰城、覆亡高句丽,大军班师回朝,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压在诸人胸口的大石,终于有所松动,能够缓一口气。

    自陛下御驾亲征,长安城内便开始潜流涌动,一股危机在深处酝酿,谁也不知能否在某一刻陡然爆发,使得关中颠覆、天下震荡、社稷飘摇。

    而身为东宫一系的这些大佬们,尽皆感受到泰山压顶一般的巨大压力,平素绷紧心弦,不敢有一丝懈怠,唯恐局势崩坏。

    眼下太子有监国之责,一旦长安出现变数,导致社稷动荡,自然责无旁贷,届时再有人在李二陛下面前进献几句谗言,储君之位又会陡生变故,这是在座诸人都不愿见到的。

    众人放下酒杯,自有一旁的侍女上前添酒。

    萧瑀用手拈了一根小黄瓜,蘸了酱料放入口中嚼得咔嚓脆响,唏嘘道:“只是如今这东征之战,却是被长孙家占了大便宜。那长孙冲犯下谋逆大罪,放在历朝历代都得是一个‘夷三族’的死罪,陛下非但肯予以宽恕,甚至准许其戴罪立功,陛下当真仁厚,古之圣君,莫过如此。”

    言语之间,毫不掩饰自己的艳羡。

    朝野上下,在东征之初无人觉得高句丽能够抵挡唐军的狂飙突进,覆亡其国指日可待,所有人都将此次东征视为大唐短期之内最后一场大规模的战争,一个个削尖了脑袋意欲趁机捞取战功,巩固、壮大各自的利益。

    为了大家都能对战功雨露均沾,甚至联起手来将战力极为强悍却有着房俊烙印的水师排除在外,狠狠的将房俊得罪了一通。

    然而大战一波三折,到了现在最终将取得胜利之时,却忽然发现最大的战功眼瞅着就要被长孙家给攫取……

    打开七星门,迎接唐军入城,即便再是敌视长孙家之人,也不得不认为此乃东征第一功!

    难免便心中不忿,羡慕嫉妒恨……

    李道宗在一旁拈起酒杯,感慨道:“陛下对于长孙一族,当真是仁至义尽。”

    众人默然。

    这话中之意自然都懂,长孙家能够得到陛下如此优待,凭借的可不仅仅是当年扶保陛下逆而篡取、登基为帝的功勋,那些功勋早在贞观这些年里一点一点偿还干净,现如今功勋不剩下多少,倒是因为关陇门阀盘根错节、根深蒂固,使得陛下与长孙无忌深感忌惮、渐行渐远。

    而长孙一族最大的凭恃,乃是文德皇后之余荫。

    李二陛下与文德皇后少年夫妻,感情甚笃,众人犹记得当初文德皇后殡天之时,陛下是何等伤痛欲绝、失魂落魄。而文德皇后之贤惠,亦早已传遍天下,当得起一句“贤后”之称谓,深受天下景仰。

    这才是长孙一族最大的底蕴所在。

    否则当初长孙冲犯下谋逆大罪,陛下岂会只是颁发一道海捕公文便草草了事?

    李承乾饮了一口酒,情绪有些低落:“母后对于长孙一族的确颇多优容,一直非常照顾,否则又岂肯将长乐许配给长孙冲?父皇母后多子多女,然则在母后心中,最为疼爱的始终是长乐,孤也好,青雀也罢,甚至于雉奴、兕子,都比不得长乐受宠。”

    一般来说,父亲喜欢小儿子,母亲偏疼大女儿,天家亦是如此……

    只不过由于兕子自幼多病,这才使得李二陛下更多疼爱一些,但论起心中的宠爱地位,谁也无法与长乐、雉奴相比。

    而长孙冲当初之所以失宠,惹得李二陛下反感厌恶,正是因为其未能给予长乐公主幸福美满之婚姻。

    萧瑀瞄了李承乾一眼,笑道:“殿下也不必妄自菲薄,天家也好,世家也罢,世间无论穷富,大抵都对自家的嫡长子寄予厚望,希望他们能够传承家业,甚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自然要以最为严厉的要求去鞭策,以免耽于享乐,不能成才。殿下乃是陛下嫡长子,天然的储位继承人,且殿下仁厚之风朝野尽知,即便是民间的百姓亦是崇慕拥戴。古往今来,身为太子者不知凡几,但是如殿下这般众望所归者,却是寥寥可数。”

    这话算不上阿谀奉承。

    正如萧瑀言语之中的意思,无论李二陛下对于李承乾如何挑剔,都无法更改李承乾“嫡长子”的身份。华夏自古以来便是宗祧承继,嫡长子天然拥有顺位继承权,谁若是想要推翻这个制度,必然引发朝野上下的非议,甚至直接动摇帝国根基。

    而在民间,贩夫走卒亦知道太子殿下宽厚仁爱,竞相拥戴,谁不愿有一位仁君当世呢?

    故而,李承乾身为储君、承继大宝,实乃名正言顺。

    李承乾谦虚道:“宋国公此言,孤深感惶恐。论文采,孤不如青雀;论聪慧,孤不如雉奴;论果敢明断,孤亦不如吴王……之所以忝为太子,不过是比诸位兄弟早出声几天,不足之处尚有许多,断不敢以此自傲,心安理得。”

    所谓的“众望所归”未必如萧瑀说的那么厉害,反倒是深受兄弟压迫之程度,古往今来的太子,能够及得上他的没几个。

    没办法,一干弟弟实在是太过优秀……

    一直默不吭声的马周忽然道:“先前西域传回战报,说是越国公抵达弓月城之时,便配合安西军突袭阿拉伯人大营,取得一场大捷,如今阿拉伯人已经退缩在天山脚下,伺机反击。然则局势固然可喜,可安西军与右屯卫加在一起亦不过五六万兵马,阿拉伯人遭受重创剩下的可用之兵也足有十余万,双方兵力对比悬殊。殿下,还是应当征调兵马,驰援西域为好,否则弓月城稍有闪失,整个西域便要落入阿拉伯人之手,再想夺回来,势必难如登天,且对长安局势亦会造成极大之冲击,不可不防。”

    现在长安城内有一股浓浓的危机,似乎随着大斗拔谷、阿拉沟两场大胜,以及房俊抵达弓月城之后的大捷,整个西域的危险已然完全解除,大家都忘了即便屡遭挫败,但是退守天山脚下的阿拉伯人依旧有十余万大军,兵力足足是唐军的接近三倍……

    他与房俊相交莫逆,绝不愿看到房俊在西域孤立无援,苦苦与阿拉伯人周旋,而后一着不慎落得一个兵败如山倒,一世英名尽丧不说,还彻底丢掉西域,使得阿拉伯人兵锋直抵玉门关下。

    必要的时候,他必须给太子提个醒儿,可不能因为有些人嫉妒房俊的功勋,故意怠慢安西军、右屯卫的辎重补给、兵卒支援,便下意识的以为西域当真已经高枕无忧。

    一旦安西军战败,阿拉伯人直抵玉门关,届时势必影响整个长安,一场动荡几乎不可避免。

    而在这动荡之中,东宫便是首当其冲……

    李承乾心里“咯噔”一下,立即意识到自己最近的确是有些疏忽懈怠了,辽东、西域一连串好消息传来,使得他一直紧绷的精神有些松懈,又在身边人极度乐观的气氛之下有些迷失。

    他看了萧瑀一眼,道:“西域战局,不容有失。安西军与右屯卫的粮秣辎重、兵员补充,还需宋国公多多费心才是。父皇御驾亲征辽东,即将大胜而回,孤身负监国之责,总不能在父皇回京之后告知他西域沦陷、阿拉伯人已经直抵玉门关下吧?若是那般,孤羞愧无地,无颜见人。”

    语气之中,已然有些不满。

    不过他也明白,除去房俊无欲无求一心一意为他谋划,愿意与他并肩作战之外,其余聚拢在东宫之人大多都是趋炎附势,见到东宫地位逐渐稳固,这才愿意附于骥尾。

    而一旦东宫陷入危机,首先弃之而去的也可能就是这些人。

    甚至于,调过头来反戈一击都不稀奇……

    到时候这些人大抵会说什么“人在官场,身不由主,只能趋利避害”之类的言语,以此掩饰其内心之凉薄无德。

    宋国公萧瑀自然听得懂马周言语之中潜藏的不满,略带尴尬的笑了笑,颔首道:“殿下说得是,回头老臣会再次督促各个衙门,一定要有限保障安西军、右屯卫的粮秣辎重供给,确保后勤无忧。”

    他能明白马周的引申之意,也能感受太子的不满,而这也正是他一直未曾尽心竭力效忠东宫的原因。

    房俊之于太子实在是太过重要,那种于太子即将万劫不复之时鼎力相助的雪中送炭,是旁人无论如何也无法比拟的。不管是他萧瑀也好,还是马周、李道宗也罢,无论他们如何竭诚效忠,都比不过房俊在太子心目当中的地位。

    一想到待到将来太子继位,房俊必然是朝中第一功臣,荣宠冠盖天下,而旁人无论怎样努力、如何效忠,依然要屈居房俊之下,这难免让人心中略感嫉妒与不忿……

    此刻有所保留,或者玩弄一些心机,自然是情理之中。

    李承乾颔首,温言道:“此刻局势紧张,孤尚需仰仗诸位襄助,待吾等齐心协力稳固社稷,父皇回京之时,自当论功行赏。”

    他虽然为人憨厚了一些,却也被李二陛下当作储君培养多年,见惯了朝堂争斗、政治角逐,亦对人心有着充足的了解,能够感受到萧瑀等人似有若无的疏离,也明白之所以产生这种疏离的原因。

    然而在他心中,房俊之地位是谁也无法比拟的。

    在他经受最为黑暗的那段时间里,几乎已经自暴自弃,意欲以一种荒诞不经的表现去向李二陛下表示抗诉,甚至想过用自己的性命去向李二陛下宣示抗争!

    那时候的李承乾,几乎濒临绝境,一步踏出,便万劫不复。

    幸好在那等时候,房俊挺身而出,以一种赤诚之心坚决的表达拥护李承乾这个太子,并且无所保留的站在李承乾身后,襄助他一步一步稳固储君之位,渐渐走出几欲灭顶之深渊。

    房俊之于李承乾,说一句“再造之恩”亦不为过。

    李承乾本就是仁厚之人,房俊又是这般赤诚相待、无所保留,他又怎能不将房俊视作肱骨手足且委以重任呢?

    在他看来,唯有房俊乃是东宫柱石,能够与他李承乾共同进退、不计得失,而其余人,纵然功劳再大,亦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

    但是他话说得漂亮,几位大臣也都展颜而笑,连说“分内之事,不敢居功”之类的话语,宴席之上气氛热烈。

    马周喝了一口酒,看看众人,又道:“所谓‘行百里者半九十’,愈是接近功成之日,就愈是要小心谨慎,以免一时疏忽坏了大事。别的且不说,只是这长安城里里外外的驻军,殿下还是应当严厉提点一番,免得为人所乘,致使大好局面一朝崩颓。”

    李承乾:“……”

    萧瑀:“……”

    对于马周这等严谨至有些不近人情的性格,诸人都大感无奈。因为你刚才的话语已经使得气氛微妙了,难道你当真感受不出,还要再接再厉不成?

    李道宗正欲开口转圜一下气氛,忽闻殿外脚步声急促,须臾,一个内侍快步入内,疾声道:“殿下,有英国公密报抵达,十万火急!”

    殿内瞬间一静,所有人的心里都“咯噔”一下。

    一般来说,无论辽东的任何消息传回长安,都要经由战马走各处驿站以正规渠道传递京师。李绩身为东征副帅,看似陛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是地位很是微妙,稍有逾距就能引发陛下不满,而李绩又是一个极其规矩之人,若非十万火急之事,焉能越过陛下,不走兵马驿站,而是直接密报呈递至李承乾面前?

    能够让素来重规矩、性谨慎的李绩直接呈递密报,这怕是已经不止是“十万火急”可以形容了……

    李承乾赶紧起身,道:“诸位稍坐,孤去去就来。”

    起身与内侍快步进入丽正殿,接见传信密使。

    非是他不信任在座诸人,实在是能够让李绩不顾规矩传递回京的“十万火急”之事必然事关重大,尚且不知能否公开,所以应当小心处之,待到他看过之后认为可以告知旁人,这才会召集诸人商议。

    ……

    留下面面相觑的诸人,李承乾快步自偏殿走出,绕过门前一段回廊之时,天上正簌簌的落下鹅毛一般的大雪,静谧无风,雪花纷纷,将两座殿宇之间的花园装点得银装素裹,分外美丽。

    李承乾心情急迫,哪里有心情欣赏美景?

    快步来到丽正殿,坐在主位书案之后,道:“将人带来!”

    “喏!”

    自有东宫禁卫出去,片刻之后回转,将一个风尘仆仆、形容憔悴的兵卒带入殿中。

    那兵卒单膝跪地,将一封书信自怀中取出,双手呈上。

    内侍上前接过书信,回至书案之前,呈递给李承乾。

    李承乾伸手接过,仔仔细细的验看了火漆封印,一边取出银刀裁开封口,一边问道:“英国公可还有口信?”

    那兵卒摇头道:“回禀殿下,没有。家主只是一再叮嘱务必快马加鞭,尽快将书信呈递给殿下,且定要亲手交给殿下,不容有失。”

    李承乾颔首,裁开封口,取出书信,只看了寥寥几行,便倒吸一口凉气,待到将整封书信看完,整个人都有些发懵,若非书信的封印完好,字迹更是李绩亲笔所书,他简直要怀疑这是旁人伪造的。

    数十万大军猛攻平穰城之时,父皇居然被敌军围困,还落马受惊,直至此刻依旧昏迷不醒?

    实在是太过耸人听闻……

    好半晌,李承乾方才稳住心神,将信笺放回信封之中,沉思良久,让人将兵卒带下去,然后又让人将萧瑀、李道宗、马周三人请到丽正殿来。

    三人赶来之时,便见到李承乾面色焦急,一脸忧愤,正大骂道:“程咬金、薛万彻,简直是国之恶贼,孤要将他们处以极刑,方消心头之恨!”

    几人大感诧异,心忖程咬金、薛万彻远在辽东,怎地就将太子殿下得罪至这般?

    李承乾将书信取出,给三人传阅。

    “嘶!”

    “怎么可能?”

    “不会是假消息吧?”

    三人看后,俱是震惊异常,失声惊呼。

    李承乾以手捂脸,失声哭泣。

    谁能想到春秋正盛的李二陛下御驾亲征高句丽,居然能在数十万大军之中受惊落马,且昏迷不醒?

    受惊落马倒还好说,可是这一个“昏迷不醒”,就预示了太多可能……

    尽管三人皆是一时之人杰,阅历丰富心志坚韧,但是陡然面对这等消息,亦是惊慌失措,心潮起伏。

    良久,还是马周最先反应过来,他沉声道:“此时尚未知陛下是否好转,殿下切莫乱了心神,当谨防某些人铤而走险,施行兵变!”

    此言一出,另外几人尽皆一震。

    李道宗赶紧说道:“宾王所言不差,英国公既然能够将消息传回长安,赵国公自然亦有这等可能……之前长安城内便潜流涌动,一点陛下坠马昏迷之消息被某些人得知,难保不会升起别样的心思。”

    萧瑀却是想得更深一层,蹙眉道:“陛下坠马,其罪自然在程咬金、薛万彻,是这二人疏忽大意所导致。然则究其根本,却是长孙冲未能如计划之中那般顺利接掌七星门,且被渊盖苏文玩弄于股掌之上,错信‘王幢军’已然在平穰城南集结随时准备弃城而逃……罪魁祸首,乃是长孙冲。此事是一定要追究责任的,区区长孙冲不过是戴罪之人,如何扛得起这份重罪?自然是要长孙家来背负这个罪名的。”

    这话其实只说了一半,但是包括李承乾在内,却都已经明白萧瑀的意思。

    李二陛下已然将打压关陇门阀视为国策,一旦陛下返回长安清算此事、追究责任,自然顺水推舟狠狠剪除长孙家之羽翼。

    而长孙无忌又岂能坐以待毙?



    李二陛下坠马昏迷的伤情传回长安,震得李承乾以及丽正殿内一众大臣目瞪口呆之余,一股浓重的危机立刻浮上眼前。

    此事追根究底乃是长孙冲的罪责,长孙无忌又岂肯让长孙家替长孙冲背负这样一桩滔天大罪?

    李道宗凝重道:“殿下,应当下令自即刻起,关中各地驻军要谨守营房,无调令不得擅离,否则即以谋逆论处!”

    虽然东征抽走了关中大半驻军,但是各支军队也都留下一些部队,以便维持京畿稳定。然而即便是这极少数的军队,一旦生变,便可对局势造成极为严重之破坏。

    毕竟,长安城的守军亦是捉襟见肘……

    当然,大家都明白李道宗之意,特指的乃是玄武门外的左右屯卫。

    左右屯卫宿卫玄武门,扼守太极宫北大门,而这两支军队如今又是整个关中地区编制最为齐全、兵员最为众多,一旦其中之一发生变故,太极宫立刻岌岌可危。

    若是太极宫沦陷……局势简直不堪设想。

    马周附和道:“殿下可勒令谯国公约束麾下军马,并且派驻监军,稳定军心。”

    左右屯卫相辅相成,亦相互制约,然如今半支右屯卫追随越国公征伐西域,只剩下半支军队由高侃率领,实力大减。而左屯卫却因为谯国公柴哲威畏战不前、称病不肯前往西域而保存实力,兵强马壮,使得两支军队的实力对比有些悬殊,制约之势形同虚设。

    李承乾温言,眉毛蹙起,很是头痛。

    他此刻根本来不及伤痛父皇的伤势,随着时日的拖延,父皇坠马昏迷的消息必然传遍京师。无论李绩如何在唐军内部封锁消息,高句丽方面也定然会加油添醋的将这个消息在长安城乃至于大唐境内广为传播,以此动摇大唐的军心士气。

    等到消息传扬开来,各方势力必然生出各种各样的心思,局势将会急转直下,陷入危机之中。

    最让他担忧的自然是玄武门外的左右屯卫。

    右屯卫还好说,高侃乃是房俊一手提拔,既然房俊宁可带上裴行俭、程务挺西征而将高侃留下坐镇玄武门,就意味着不仅高侃的能力得到他的认可,其人品之忠诚更是坚定。

    而左屯卫则不同。

    谯国公柴哲威世袭左屯卫大将军之职,掌管左屯卫,宿卫宫禁,然而其人却私下里对房俊多有不满,对东宫亦是敷衍了事、颇多搪塞,反倒是与宗室、关陇走得很近。

    如若长安城内当真局势突变,有人觊觎储君之位,试图施行兵变歼灭东宫,左屯卫自然是足以确保其阴谋成功的一股力量……

    然而柴家世受皇恩,柴哲威平素又并无过错,岂能在这个时候剥夺其兵权?若是当真这么做,怕是原本柴哲威并无兵变之心,也被迫那么做了。

    萧瑀在一旁沉吟良久,这时候忽然说道:“诸位担忧关陇门阀铤而走险,直接施行兵变废黜东宫,之后扶立晋王上位,以之达到顺应陛下心意之目的,从而减轻罪责……看似如此,实则颇为不通。”

    说到此处,他顿了一顿,见到诸人都看过来,这才续道:“陛下何等样人?说一句千古一帝可能有阿谀之嫌,但赞一声雄才伟略却绝不为过。而且陛下素来刚烈,他一手册立的太子,纵然当真废黜,也必然是出自他的诏令,岂能让旁人越俎代庖?若关陇门阀当真那么做,陛下或许会捏着鼻子认下,顺水推舟册立晋王为太子,但是心中对于关陇门阀之愤怒只会愈演愈烈。陛下如今春秋鼎盛,太子登基尚不知要等到何时,在这段世间之内,关陇门阀凭什么来消弭陛下之怒火,达到自保之目的?”

    一段话,说得诸人纷纷颔首,觉得大有道理。

    李承乾也道:“而且诸位莫要忘记,父皇打压关陇门阀可不是一天两天了,以往之所以手段缓和,一则关陇根深蒂固,牵一发而动全身,再则亦是有母后之余荫尚在,父皇不欲彻底撕破脸面。可一旦东宫被关陇门阀兵变废黜,那便是触及了皇权的底线,父皇如何能忍?父皇英明神武,可不是孤这般心慈面软之辈!”

    几位东宫重臣都齐齐颔首。

    这番分析着实鞭辟入里,关陇门阀若是胆敢施行兵变废黜东宫,自然是要攫取更大之利益。

    然而就算他们谋算成功,且最终扶立晋王上位,可陛下岂会任由他们废黜了太子之后依旧高官得坐、骏马得骑,一个个权势熏天荣华富贵?

    所以,关陇门阀趁着陛下伤势严重而施行兵变的可能微乎其微……

    诸人都齐齐松了口气。

    固然局势随着陛下伤情的消息传播开会越来越危急,但是只要关陇门阀不施行兵变,不在长安城内兴动刀兵,就还不至于达到最坏的情况。

    凭借东宫如今得到山东世家、江南士族的支持,朝野上下几乎占据了所有重要的衙门,自可从容周旋,消弭危机。

    马周道:“宋国公之言,的确老成谋国、见解深邃。不过殿下亦不可轻忽视之,关陇门阀不至于发起兵变废黜东宫,但宗室之内一些人,却不得不防!”

    李承乾连连颔首。

    虽然李二陛下已然登基御极十几年,天下大治盛世已临,然则宗室之中依旧有人对当年玄武门之变耿耿于怀,更对帝王宝座虎视眈眈,从未曾放弃起而代之之野望。

    一旦父皇病重昏迷的消息传来,说不得就要有人行下大逆不道之举。

    毕竟,关陇门阀再是谋划也不可能在现如今的形势之下篡位自立,他们的权势地位终究还是要依附于皇帝,做事情自然颇多顾忌,不敢恣无忌惮。然而宗室却不同,只要他们站出来,那必然就是谋朝篡位之结局,预示着一场鲜血淋漓的皇位争夺,要么逆而夺取称王称霸,要么一败涂地尸骨无存,哪里还管得许多?

    只要发动兵变攻陷长安,大可自立称帝,而后必然有无数趋炎附势之辈望风景从,再将东征大军数十万兵马堵在榆关之外,使其不能顺利冲破榆关进入河北返回关中,势必引发军心动摇,或许大事可成……

    其中虽然凶险重重,可古往今来逆而夺取者,哪一个不是排除万难、历尽艰险,于不可能之中成就宏图霸业?

    只要有那么一线希望,自有无数野心勃勃之辈飞蛾扑火、趋之若鹜。

    李承乾颔首,重重一叹,面露悲戚之色,潸然道:“父皇一世英雄,却一时不慎坠马受伤,孤身为人子,不能侍奉榻前,实在是心痛如绞、痛心疾首……父皇将监国之职交予孤,孤定然誓死稳固江山社稷,否则如何有面目再见父皇?今时今日,凶险重重,还望诸君竭诚相助。孤必然铭记诸位之忠心,一生一世,永不相负!”

    言罢,他起身离席,一揖及地,大礼参拜。

    诸人如何敢受?赶紧起身,纷纷避让一旁,鞠躬还礼。

    萧瑀道:“吾等身为人臣,为君分忧乃是分内之事,何敢当殿下这般大礼?万万不可!”

    虽然明知“一生一世,永不相负”之类都是屁话,今日你萧瑀披肝沥胆竭诚以待,明日一旦你转投阵营,便恨不能将你五马分尸……但是身为储君,能够这般折节下交,敢说出这样一句话,已经殊为难得。

    毕竟,皇权至高无上不容亵渎,今日这样的一句话,异日很可能成为束缚皇权之羁绊。

    李二陛下固然胸怀宽广对待功臣优容宽厚,但其中也未必不是因为他当年如这般许下的承诺太多,时至今日,不好食言而肥,被人戳脊梁骨骂他忘恩负义、卸磨杀驴……

    倒也不是身为皇者便信口雌黄、心性凉薄,而是皇权至高无上,为了稳固皇权、世代传承,有着太多的妥协与退让。



    李道宗也道:“殿下放心,微臣定然盯着宗室诸王,若是谁有异动,绝不会坐视。”

    宗室之内亲王、郡王无数,然则能够拥有篡位自立之资格者,亦不过一手之数。

    而这其中,又以荆王李元景最为接近。

    且李元景一直在背地里动作不断,虽然尚未显现其悖逆之意,然其不臣之心,却显而易见……

    李承乾温言道:“宗室之内,多有不服孤者,其间固然有一些是就事论事,认为孤才具不足,难以胜任大位,但更多却是心怀叵测,觊觎大宝,便是父皇在他们眼中亦是悖逆之人……王叔忠勇赤诚,乃孤之臂膀,还望能借王叔之威望,施压宗室诸王,确保江山无虞。”

    李道宗忙道:“此乃微臣分内之事,定当竭尽全力,殿下勿忧!”

    他从来都看不上李元景,那厮固然乃是李二陛下之后宗室年岁最长,但是其威望、才略尽皆不入流。这样的人就算占据一个好位置,又有着勃勃野心,但岂能成就大事?

    除了李元景之外,其余人等自然也有人觊觎大位,然则尽皆地位资历相差悬殊,根本毫无可能。

    故而,想要将宗室诸王给盯紧了,倒也不难……

    事实上,不止是他,李承乾、萧瑀、马周三人也皆知李元景有不臣之心,但是与李道宗的见解大致相同,都不认为李元景其人有着逆而篡取之能力。

    关陇门阀不会铤而走险、施行兵变,李元景又才具不足、威望不够,余者即便兴师动众,亦不过是跳梁小丑而已,不足为惧。

    当然,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准备妥当。

    几人离开旋即离开东宫,返回各自衙门,严令部属加紧办理事务,一方面筹集更多的粮秣辎重运往西域,一方面调集长安各处城门的守将,严令门禁不得松懈。

    整个长安城就在朝中官员以及贩夫走卒的惊愕之中,陡然风声鹤唳、气氛紧张。

    *****

    今日大雪。

    锦帽貂裘的长孙淹率领十余名亲兵自崇仁坊长孙府邸而出,顺着长街往东出了春明门,直抵灞桥。

    天下雪粉纷飞、簌簌落下,将灞桥装点得银装素裹,沿着灞河两岸栽植的杨柳皆挂满落雪,入目之处,一片洁白。

    长孙淹在马背上呵出一口白气,松开缰绳将两只手都拢在袖子里,有些不耐烦道:“也不知是何人擅自动用家族密信,居然还让吾出城迎接,简直不知所谓。现如今,大抵是咱家越来越落魄了,以往的规矩都给忘了个七七八八,上下尊卑一塌糊涂……老五,你可知到底是何人?”

    略微落后他两个马头的长孙温闻言嘴角抽了抽,淡淡道:“四兄如今代替父亲主持族务,这等机密之事你都不知,吾又如何知晓?”

    他现在颇有些悔不当初。

    谁又能知道长孙淹在那等必死之局势下,居然还能转危为安?结果便是长孙淹活着回到家中,对于在背后插了他一刀的长孙温恨不能一口咬死,饮其血、啖其肉,无时无刻不在找长孙温的麻烦。

    偏偏长孙淹乃是兄长,占据着大义名分,即便长孙温心中再是不忿也只能强自忍耐。

    而且如今长孙淹投靠了东宫,腰杆子很硬,父亲不在长安,谁还能治得了他?

    只是不知这等时日还需要苦熬多久,万一自己一时不慎,说不得就要步上二兄、三兄、六弟的后尘,落得一下惨遭横死的下场……

    长孙淹听到长孙温言辞不满之意,蹙紧眉头,瞪着他道:“为兄不过多问一句,你这是什么态度?是不是在阴沟里待得久了,连心肝脾肾都黑了,满肚子都是龌蹉心思,恨不能将吾这个兄长一刀宰了方才痛快?呵呵,未能将为兄推出去用性命承担罪责,将世子之位让给你,倒是教你失望了。”

    长孙温气得肝儿疼,却也不能明目张胆的跟长孙淹作对,说到底,他也只是个弟弟……

    只能忍着怒气,拱手歉然道:“此前之所为,固然有得罪兄长之处,不过小弟亦是为了家族着想。若是易地处之,为了家族传承,小弟定会义不容辞的挺身而出,还望兄长见谅。”

    “嘿!”

    长孙淹怒气上涌,心忖你小子还给老子来阴阳怪气这一套是吧?他将手从衣袖当中拿出来,便握紧了马鞭,想要抽长孙温几鞭子解解气。

    正在此时,身后家兵低呼一声:“四郎,来了!”

    长孙淹握着马鞭,抬眼望去,便见到远处漫天大雪之中,一辆马车、数匹快马,正踏着厚厚的积雪逶迤而来。

    长孙淹瞪了长孙温一眼,哼了一声,轻轻一磕马腹,胯下健马缓缓向前,迎着那辆马车行去。

    长孙温忿忿的咽了口唾沫,带着十几名家兵跟了上去。

    今日大雪,又适逢天降大雪,往昔川流不息的路上行人全无,脚下的积雪铺了厚厚的一层。

    转眼间,双方走个碰头,一齐停下。

    长孙淹在马背之上高声道:“家族密信不得轻易动用,若有假公济私者,严惩不怠!不知车中何人,有何要事?”

    “呵呵!”

    对面马车之中传出一声轻笑,继而,车帘挑开,一人自车厢之中钻出,站在车辕之上。

    长孙淹一双眼睛瞬间瞪大,抬起手指着那人,嘴都结巴了:“你你你……”

    却“你”不出个所以然来,实在是此人出现在这长安城外的灞桥之畔,太过令人意外。

    他身后的长孙温亦是大吃一惊,不过反应过来之后,立即从马背上反身跃下,单膝跪在厚厚的雪地里,欢声叫道:“见过大兄!”

    其余家兵尽皆长孙家的死士亲信,自然认得此人,齐齐甩蹬离鞍下马,跪在路旁雪地之中,齐声道:“奴婢见过大郎!”

    “好好好,天冷,都起来吧!”

    车辕上的人自然是长孙冲。

    冲着诸人摆摆手,让大家都起来,他自己则从车辕上下来,紧了紧身上的斗篷,来到犹自瞠目结舌的长孙淹马前,微微仰起头,看着马背上的长孙淹,笑呵呵道:“经年不见,如今的四弟也出息了,这份世家子弟的气派拿捏得好,颇有几分长孙家世子的风采!”

    “噗通!”

    长孙淹急忙从马背上跃下,脚下不慎踩在雪地里一个小坑崴了一下,差点摔个嘴啃泥,稳住身形之后才单膝跪地,叫到:“小弟见过大兄!”

    马上马下,地位转换。

    这回轮到长孙冲居高临下,俯视着跪在面前的长孙淹,冷冷道:“你还记着有我这么一个兄长?”

    大雪飘飞,天寒地冻,长孙淹却觉得自己冷汗涔涔。

    他咽了口唾沫,赔笑道:“大兄说得哪里话?这几年大兄流亡在外,小弟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大兄,担忧大兄之安危,常常辗转反侧、彻夜无眠……只是当年的通缉令并未撤销,大兄这般返回长安,一旦被人知晓行踪,难保不会密报给朝廷……”

    他打心眼儿里不希望长孙冲重返长安,长孙冲不仅仅是长孙无忌的嫡长子,更是长孙家下一代当中的佼佼者,即便是李二陛下当年亦称一句“年青俊彦”,身份、地位、资历,足以碾压其他所有兄弟。

    虽然眼下犯了大罪,被迫流亡海外有家不得归,但是父亲至始至终为都未曾放弃拯救,之前更在李二陛下那里得了一个恩典,准许长孙冲在东征之战戴罪立功……

    想到这里,长孙淹心里忽然一跳,忙问道:“大兄重返长安,可是平穰城已破,高句丽已然覆亡,东征大获全胜?”

    长孙冲却避而不答,抬头抽了抽漫天风雪,看着灞桥附近熟悉的景色,轻叹一声,道:“为兄身负父亲之命令,返回长安绸缪大事,为了防止为兄回到长安的消息外泄,就委屈四弟数日,暂且禁足吧。”

    长孙淹面色大变。

    听闻长孙冲要将他禁足,长孙淹面色大变,忙道:“兄长何至于此?小弟乃是您的手足兄弟,岂能将您之行踪泄露,招致杀身之祸呢?万万不敢如此!”

    他如今倚仗东宫之势力,方才能够在长孙家压过一众兄弟,得以保全自身,若是被长孙冲禁足,不能将长孙家的消息传递给东宫,自然失去了自身之价值,东宫凭什么还护着他?

    而失去东宫之庇护,以他过往之所为,怕不是一转眼就得被人给毒死……

    长孙冲冷冷的看着长孙淹,缓缓道:“咱们是血脉兄弟,旁的错误为兄都能忍受,然则残害手足、背弃家族之罪,却百死亦难恕罪!眼下乃是家族重要关头,为了防止消息外泄,为兄暂且将你禁足,待到父亲回京之后,自有父亲对你惩处,为兄不会过问。但你若是执迷不悟,那就休怪为兄无情。”

    长孙淹看着面前这张比以往清癯得多,少了几分风流倜傥,却多了几分坚毅沉稳的脸庞,心里彻骨生寒。

    东宫固然愿意庇护于他,因为他对于东宫尚有利用之价值,然而若是这般不声不响的便被禁足,而后等到父亲回京之后论罪,东宫就算再想庇护他也没法啊……

    眼瞅着即将大祸临头,长孙淹心中慌乱,惊惧不已。

    长孙冲身后,几个家兵已然悄无声息的走上来。

    长孙冲随意的挥了挥手,道:“让四弟与吾一同乘车入城吧,正好吾还有话对四弟说。”

    “喏!”

    一个亲兵上前,将长孙淹腰间的佩刀解下,而后以绳索将其双手反绑,推着他登上马车。

    长孙淹全程不发一言,很是配合,他知道眼下不能反抗,否则长孙冲说不定当真能够将他就地正法。

    待到将长孙淹押上马车,长孙冲看着长孙温,淡淡道:“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固然老四有错,可是你之所为,也未必便比老四好到哪里去,父亲与吾,身为失望。”

    长孙淹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兄长教训得是,只不过当时情况特殊,小弟也非是有意陷害四兄……”

    一直以来,长孙冲便作为长孙家继承人的地位存在,有曾经深得李二陛下、文德皇后之喜爱,在一种兄弟当中威望颇著,即便是当初的长孙涣都对他深为忌惮、言听计从,长孙淹更是又敬又畏。

    “无需多言。”

    长孙冲道:“你之过错,自有父亲决断,吾懒得打理。此番回京,乃是绸缪大事,你要尽心竭力辅佐于吾,若是有功,将来父亲论功行赏,或许可以功过相抵。否则,或许要将你发配北疆,去瀚海都护府任职。”

    长孙温忙道:“一切听从兄长吩咐!”

    如今的瀚海都护府看似乃大唐在北疆最大之管辖衙门,实则地域虽广,却杳无人烟。天寒地冻不说,整日里还要与那些胡族作战,几乎每一天都在爆发战争,去了那里还不得遭了大罪?

    况且一旦被贬往瀚海,就意味着再也不能插手长孙家的核心,这辈子怕是都回不了长安……

    长孙冲淡然颔首:“好自为之吧!”

    转身回到马车前,登上马车。

    车厢里,长孙淹反绑双手坐在那里,长孙冲入内之后,一个老者自车外入内,将一个小箱子放在脚下,打开来见到里边都是一些瓶瓶罐罐、剪子毛刷之类的家什。

    拿起一撮小胡子,用毛刷蘸了一些胶水之类的东西涂抹一番,而后粘在长孙冲唇上,又蘸了水粉之类在他脸上涂涂画画……

    片刻之后,就在长孙淹面前,陡然出现一个气质温润、相貌清癯的中年文士,混不见半点长孙冲的气质相貌。

    这老者居然是个易容高手,难怪长孙冲居然这般大摇大摆的返回长安,却不虞被人认出之后当场捉拿……

    马车缓缓前行,到了春明门附近,自有家兵拿着早已备好的户籍文书来到城门处,递交给守城的兵卒查验。

    马车内,长孙冲掀起车帘瞥了一眼,蹙眉道:“长安城之城防,何以这般严密?”

    城门处等待入城的队伍排成一长溜,诸多行人车马在风雪之中缓缓前行,显得异常拥堵。

    长孙淹道:“自午间开始,城内便多了一些兵卒巡视各个街坊,各处城门也都增派兵卒、严加盘查,但是所谓何故,却尚未可知。”

    长孙冲颔首。

    知晓陛下病情严重者,除去父亲,还有李绩。父亲既然能够派遣他先行一步返回长安绸缪大事,李绩又岂能不派人将陛下之情形告知太子,使其早做预案、及早防范呢?

    显然是李绩的人已经抵达长安,将辽东之情形告知太子,这才使得长安城门禁森严,进出人等皆要严密盘查……

    不过长孙家准备的户籍堪合、身份证明自然全无破绽。

    城门前忽然传来一阵喧嚣。

    长孙冲心中一紧,敲了敲车厢,向外边问道:“发生何事?”

    车夫低声答道:“似有贵人出城。”

    长孙冲松了口气,将车帘挑开一条缝隙,向外看去。只见守城兵卒尽皆出动,将城门前等待入城却暂居了出城道路的行人车马纷纷驱散,一阵人荒马乱之后,一队车辆自城门内缓缓驶出。

    几辆马车先行,二十余骑兵簇拥着当中一辆装饰华丽的四轮马车,在人群夹道之下,自官道之上驶过。

    长孙冲一眼便瞥见了那辆四轮马车车厢上的花纹徽记,那是独属于长乐公主府的徽记……

    一瞬间,长孙冲只觉得心中某一处似已遗忘的角落猛地刺痛一下。

    他双眼泛红,目光狠狠的盯着那辆四轮马车,直至整个车队消失在视线之中……

    压抑住心底的情绪,长孙冲吩咐道:“去打探一下是谁家的马车,这是要前往何地。”

    “喏!”

    车夫应了一声,自车辕上跳下,挂着笑脸凑到一旁等待入城的人群之中,攀谈起来。

    长孙淹也见到了那辆马车,瞅了脸色难看的长孙冲一眼,想了想,说道:“此乃长乐公主的车驾……这辆四轮马车很出名的,据说装备了铸造局那边新近研制的一种软钢弹簧,避震效果极佳,坐在车内几乎感觉不到颠簸之感,满长安城也不过五辆,太子一辆,魏王一辆,长乐公主一辆,晋阳公主一辆,房家还有一辆。”

    看着长孙冲脸上阴沉的面色,长孙淹心底忽然涌上一阵快感。

    你倍受父亲信重又怎样?

    当年被陛下与皇后宠爱又怎样?

    时至今日还不是丧家犬一般见不得光,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弃你而去?

    他又补充道:“毋须打探,长乐公主此番出城,必然是前往终南山,城南明德门出入城的人太多,一等就得大半天,唯有春明门这边人少一些。她在终南山里建了一座道观,时常前去清修。”

    长孙冲阴着脸,哼了一声,道:“此事吾自然知晓。”

    虽然如今劳燕分飞,但他却一直觉得“一别两不宽”,市场关注着长乐公主的动向,连他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是对长乐余情未了,亦或是心生嫉恨……

    长孙淹强抑着嘴角的冷笑,续道:“……但兄长大抵并不知道,如今长安内外都传言长乐只是假借清修之名,实则那处道观原本是她与房俊的幽会之所……”

    “放屁!”

    长孙冲脸色赤红,勃然大怒,瞪着长孙淹道:“吾虽与长乐和离,却深知其矜持自爱、冰清玉洁,断无可能与他人暗中幽会,你休要败坏长乐的名声!”

    他相信长乐与房俊有私情,但绝不相信长乐会那般自甘堕落,与自己的妹夫私下幽会,做出苟且之事。

    因为他觉得若是这两人当真有苟且之事,那必然是在长乐尚未与他和离之前便已经发生,那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长孙淹一脸无辜:“这话也不是我说的,如今整个长安都在这么传。况且之前小弟之所以跑去终南山恳请长乐公主去向房俊求情,放小弟一马,便是因为有皇族众人予以提点,还说长乐公主不仅与房俊暗通款曲、行下苟且之事,更已经偷偷为房俊那厮诞下子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