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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定方沉吟良久,对校尉说道:“回去向英国公复命,就说本帅已然知晓。”

    那校尉道:“英国公有令,末将传递命令之后,当与水师一同返回华亭镇,而后再至长安复命。”

    苏定方无语。

    这是派来一个人监视他?

    “如此,汝且下去歇息,本帅要召集众将商议撤军事宜。待到商议完毕,另行通知。”

    “喏。”

    那校尉转身出去,自有兵卒带他寻了一艘战船歇息不提。

    苏定方派人将习君买等将校召集至旗舰,将大军已撤、平穰城之围已解之事尽数告之,顿时惹得水师将校一阵喧闹。

    “怎么能撤军呢?”

    “这眼瞅着便要破城而入,却又全军撤退,岂不是功败垂成?”

    “这一战大了大半年,且不说粮秣辎重耗损无数,那些战死的兵卒就这么白死了?”

    “咱们水师在这大海之上受累受冻,不敢耽误大军辎重一时片刻,岂不是白遭罪了?”

    一众将校吵吵嚷嚷,既不理解,更是不满。

    水师虽然一直未曾作为主力部队参战,未有战损,但一直承担数十万大军的后勤辎重补给,这份任务极其繁琐艰巨。尤其是入冬以来,辽东连降大雪,陆路难以通行,水师不得不顶着巨大的风浪在浿水入海口附近驻扎,以便及时将辎重运抵军中。

    待到海岸线冰封,战舰难以靠岸,甚至不得不以火药炸碎坚冰,然后尽量将舰船靠向岸边,各种辎重军械只能依靠人扛马拽,一点一点运到军中,其中之艰难不足道也。

    然而即便这般不能作为主力参战还要运输海量辎重,水师上下却未有丝毫怨言,兵将一心,只为了尽快攻陷平穰城,覆亡高句丽,完成统一辽东的宏伟大业。

    结果现在毫无征兆的一道命令,便让所有人大半年的努力与牺牲打了水漂……

    “当当当!”

    苏定方拿起茶碗在桌案上敲了敲,喝叱道:“肃静!吵吵嚷嚷,成何体统?吾等乃是皇家水师,不是商队走卒!”

    舱内顿时安静下来。

    习君买道:“都督,主帅有令,咱们自然不能不遵。然而大战至此,据胜利一步之遥,这般仓促撤退实在是不应该。且连一个像样的理由都没有,这算是什么事儿?末将等心中不服。”

    苏定方沉吟不语。

    习君买熟知苏定方性格,这位素来杀伐决断,甚少这般犹豫不定,心中惊奇,试探着问道:“都督,可是有何难以委决之事?”

    苏定方这才缓缓道:“按理说,英国公乃是此次东征之副帅,诸军皆为下属,受其节制,自当尊令而行。然则咱们水师却是有所不同……”

    话题敏感,后果严重,点到即止。

    习君买眨眨眼,见到苏定方向他看来,登时会意,忙道:“咱们是皇家水师啊,乃陛下私军,非是朝廷编制。咱们只听陛下与大帅的,英国公固然位高权重,却如何节制咱们?若是咱们事事听从他的军令,那才是大大的不妥!”

    这话就有些强词夺理了,水师的确不隶属于兵部之管辖,算不得朝廷编制。然则东征大计,全军一体,水师又岂能脱离于统帅管辖之外自行其是?

    不过他这么一说,其余将校也都回过味儿来,纷纷附和道:“习将军所言甚是,若是之前大军攻城掠地,咱们听命于英国公也就罢了。眼下既然大军已然撤退,意味着东征已经结束,咱们水师自当回归以往之状态。眼下既然没有陛下之圣旨,听不听英国公之军令,那就完全无所谓。”

    众人一边鼓噪着,一边眼巴巴的看着苏定方。

    这可是东征啊,平灭高句丽更是名垂千古之旷世功勋!之前水师受到排挤,一直未能以主力参战,只能运运辎重打打辅助,大家心里造就憋着一股火气,恨不能上阵杀敌,建功立业!

    眼下大军已经撤退,平穰城却早已是强弩之末,只差最后那么一下便可破城而入,这等机会若是白白放弃,怕不是要悔恨终生?

    当然,英国公李绩既然已经率军撤退,且命令已经向水师下达,违令而行可是天大的罪过。

    就是不知苏定方能否有魄力违抗李绩的命令,且事后能够以“水师不隶属于朝廷,不需遵照军令”来脱罪。这要看越国公房俊能够给予坚定之支持,也要看陛下的心意。

    苏定方任凭将校们七嘴八舌,沉吟良久,这才抬手制止诸人的议论,缓缓道:“本帅倒是不怕英国公的军令,但数十万大军围攻平穰城,最终亦功亏一篑,不得不撤退,咱们水师区区数万兵马,难道就能一鼓作气破城而入,完成这等彪炳千秋之旷世功勋?本帅不怕抗命之罪,怕的是诸位贪功心切,最终非但未能攻克平穰城,反而撞了一个头破血流、折戟沉沙!”

    众人一听这话,顿时大喜过望,习君买振奋道:“若说之前,吾等的确不敢夸口必能攻陷平穰城。但如今平穰城已然是强弩之末,城内军队损失惨重,怕是十不存二三,又出城追击大军,城内防御愈发空虚。且大军退去,平穰城之围已解,渊贼野心勃勃必与高句丽王室生起龌蹉,要么宝藏王接管平穰城防务,要么渊贼直接篡位!无论哪一样,眼下平穰城内必定离心离德,再不复大军围城之时的齐心协力。只要吾等行军迅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攻平穰城,大有可能一战而定!”

    苏定方缓缓颔首。

    他对于水师战力有着充足的信心,眼下所犹豫的并非能否攻陷平穰城,打仗从无必胜,只要超过一半胜算即可全力以赴、奋力一搏,他犹豫的乃是违抗军令的后果。

    自己猜测的到底对不对?

    若是事情的确如自己设想那般,此番违抗李绩之命令就并无大碍,甚至可以为太子殿下增添一分强势底气,毕竟就算李绩一手遮天、权倾朝野,他也管不到水师头上。

    可若是自己猜测错误,陛下全然无恙,那必然是陛下瞒天过海意欲图谋大计,自己必然坏了陛下的好事……

    然而如果陛下当真无恙,大军又岂能在最后关头撤退,致使东征之战功亏一篑?

    在他看来,之所以撤军乃是因为李绩担心不好的消息传出使得军心崩溃、士气糜烂,导致军队战斗力大跌,面对誓死坚守的高句丽军极易引发一场大溃败,故而不得不忍痛放弃大好局面,力图求稳。

    因为一旦大军溃败,其连锁反应将会使得长安局势瞬间崩坏,那等后果,相比东征之战铩羽而归严重得太多……

    沉吟少顷,苏定方挥挥手,道:“都退下吧,待本帅好好思量,再做决定。习君买留下。”

    “喏!”

    一众将校起身离去,背转身时,一个个挤眉弄眼冲着习君买使眼色。大家都知道习君买极得苏定方之信重,时常采纳他的意见,都希望习君买能够说服苏定方,留下来攻伐平穰城,建功立业。

    身在水师,长久以来使得上上下下都已经没有了那种“身在编制中”的感觉,平素行事根本毋须请示,反正无论如何只要报上去房俊就会批准,而只要房俊批准,陛下从未驳斥,这就使得大家对于英国公那等宰辅之首不大感冒——反正咱们也不在大唐军队系统之内,你也管不着我啊!

    大家觉得违背李绩的命令根本不算事儿,这几年水师我行我素惯了的,何曾向朝廷报备、请示过?

    眼瞅着攻陷平穰城、覆亡高句丽这等旷世功勋就在眼前,一个个早都红了眼……

    待到众人鱼贯而出,苏定方这才问习君买道:“数十万大军围攻平穰城数月而不克,若吾等水师此刻违背军令,强攻平穰城,有几分胜算?又有何等破城之良策?”



    风险愈大,往往收益越大。

    苏定方不是不敢违逆李绩的军令,而是要评估收益的大小,值不值得去担负违背军令的风险。这其中最为直观、也最为浅白的评估,便是单凭水师之力,能否攻陷平穰城?

    若是违背军令不肯撤军,贪图旷世功勋、为帝国剪除往后数百年的东北边患而进攻平穰城,结果却在平穰城下折戟沉沙、头破血流,未能攻破城池覆亡其国,那可就真真是吃了一个大亏,闹出天大的笑话。

    习君买听到苏定方询问,赶紧站起身,来到书案一侧舱壁上悬挂的舆图旁,指着平穰城的地形道:“很简单,以火炮轰城!”

    他在平穰城西城的地方点了点,道:“当年高句丽长寿王迁都于平壤城,在西城增筑一城,规制皆仿于汉家,其后荣留王亦曾扩建,更是照搬长安城之规制,故而亦曰长安城,汉人称之为‘小长安’。此城位于平穰城之西,东西六里,随山屈曲,南临浿水,与之前高句丽的都城国内城、南部靠近百济的汉江之畔的汉城,并其都会之所,其国中呼为三京。不过高句丽王平素并不会居于长安城内,而是于其中囤积甲具、军械,以备不时之需。吾军当可将战船上所有火炮卸下,以人力畜力在浿水冰面上拖拽,直抵长安城下,数百门火炮齐射,定可破城!”

    苏定方起身,负手站在舆图之前,仔细看了看,蹙眉道:“先前大军围城,可知平穰城之城墙以夯土为基,外砌青砖,火药只能炸毁外部青砖,却难以撼动内里的夯土。纵然数百门火炮,怕是亦难以将其摧毁。”

    数十万唐军为何围攻平穰城而不克?最为重要的原因便是平穰城城墙构造复杂,内里的黄土夯层紧实黏固,火药的威力难以将其炸毁,导致唐军东征以来一路以火药炸毁城墙破城而入的战术未能奏效,只能单纯的如以往攻城战时以人命去填,费时费力,事倍功半。

    且火炮的威力在于杀伤兵卒,用以轰击城墙,效果不显。

    习君买则指着城门的位置:“其城墙处自然有夯土为心,火药难以奏效,可是城门呢?”

    苏定方眼睛一亮。

    没错啊!城门皆以巨石搭砌,一丝半点的火药的确难以奏效,可若是以大量火药轰击城门,使得石料松动,导致城门坍塌并不困难。只要城门坍塌,便成为一个巨大的突破口,可直入城中杀到城墙里侧,例外夹击攻占城墙。

    先前攻城之时没有想到这个法子,苏定方并不感到奇怪,说起对于火药、火器性能之了解、用途之研究,放眼大唐,再无任何一支部队能够超越水师,甚至包括右屯卫在内。

    只不过习君买分明有此等破城良策,却一直忍着不说,很明显对于军方、朝廷将水师排挤在主力部队之外心存怨念。甚至眼看着大军费尽力气却依旧不能破城而入,还会躲在一旁偷笑……

    至于因此而导致无数兵卒白白折损,苏定方倒是不以为意。

    人非圣贤,当自身之利益遭受损失,又有几人能够依旧做到光风霁月大公无私,将此等良策献出以供那些排挤自己的人建功立业、加官进爵?

    “此策不错,可以一试。不过既然以火药轰击城门,那卸下战船上的火炮运往平穰城下,又有何用?”

    “都督,火炮发射的铅弹的确难以对城墙造成损伤,但是前些时日刚刚补给了一批火油弹……”

    “以火炮发射火油弹至城内?”

    “正是!这‘小长安’当初修建之时,便作为一个军事堡垒,囤积了大量甲具、军械,甚至是粮秣!咱们以此为重点,同时将火炮布置于平穰城四面八方,将火油弹齐射进城内,不仅可以烧毁敌军的辎重,更可以引发阖城军民之恐慌,届时再炸塌城门破城而入,一战可定!”

    ……

    习君买口齿伶俐、思维缜密,将攻城之策娓娓道来,显然预谋已久,并且其战略严整细致,并无疏忽之处,的确可行。

    这并非是说习君买比跟随李二陛下东征那些大将更擅用兵,而是火器一道,所需之战术与以往截然不同。那些个沙场骁将、当代名帅们打了一辈子仗,思维已然固化,想要陡然见转变其作战思想,何其难也?

    就比如这火炮,哪怕是给他们一千门也白扯,因为兵卒若是未经过长时间的训练,无数枚炮弹、无数根炮管一点一点磨出来,根本连往哪儿打都瞄不准……

    苏定方站在舆图之前,沉吟少顷,下定决心:“立即传吾将令,将战船上的火炮尽皆卸下,运往平穰城下。全军集结,趁着高句丽军队向北追击的空隙,猛攻平穰城!这一战本帅担了天大的干系,只能成功,不许失败!哪怕是最终战至一兵一卒,亦要攻陷平穰城,覆亡高句丽!”

    如今之高句丽,幅员辽阔人口众多,已经一点一点强盛起来,逐渐威胁到敌国东北边疆。

    此次东征失败,不仅对唐军士气打击甚大,辎重粮秣军械之消耗更是无以计数,十年之内,怕是再难组织起一次大规模的攻伐战争。而如此强国在帝国边疆崛起,势必影响帝国之长治久安,打肯定是还要打的,若不是唐军攻伐高句丽,将来怕就是高句丽入侵大唐。

    而未来帝国再度征伐高句丽,又需要耗损多少国力、阵亡多少将士?

    帝国盛世已现,但根基未稳,若是国都耗损国力势必使得朝野上下多年之励精图治付诸东流。更别说一个个生龙活虎的大唐儿郎葬身辽东、血洒异域,那是怎样的悲伤与怆然……

    习君买尽管极力劝谏,却也未想到苏定方居然这般果断,愣了一下,反而问道:“都督,这就决定了?”

    苏定方瞪他一眼,没好气道:“汝等军中将校,哪一个不是眼巴巴的等着吾违令不遵,继而下令攻城?吾愿意成全汝等求功之心,但丑话说在前边,违令不遵之罪名吾来承担,可若是攻不下平穰城,吾却丢不起那个人!”

    若是水师上下宁肯违令不遵,亦要气势汹汹的攻略平穰城,试图攫取旷世功勋,结果却撞得头破血流铩羽而归……那怕是要沦为天下笑柄,史书之上,他苏定方都要遭受后世子孙耻笑。

    习君买赶紧拍着胸脯保证:“都督放心,就算是拿命去填,也定要攻陷平穰城,覆亡高句丽此等帝国之强敌!”

    大唐朝野上下,谁都知道东征高句丽不仅仅是为了那统一四海的旷世功勋,更重要是尽早消灭这个逐渐崛起的强国,否则未来必成心腹大患!且一旦覆亡高句丽,帝国东、北边疆皆无强敌袭扰,便可集中力量攻略吐蕃。

    说到底,吐蕃才是大唐真正的强敌!

    苏定方颔首,道:“下去传令吧,各军生火造饭,明日清晨开拔,直抵平穰城下!另外,派人前往北边,通知英国公一声,便说水师舍生取义,愿意继续大军未竟之事业,覆亡敌国,死不旋踵!”

    “喏!”

    习君买应下,转身出去传达军令。

    苏定方站在舷窗处,负手向外望去,只见天色阴沉、乌云滚荡,茫茫大海犹如一个黑色的深潭令人望而生畏。

    须臾,军令传达至各条战船,登时有无数兵卒兴奋的跑到甲板上振臂欢呼,叫嚷声即便是海风都遮掩不住!

    水师从上到下都充满了房俊烙印,从成军那一日开始,“开拓进取,死不旋踵”便是水师的精神。大海之上、七洋之内,所有敌寇皆要俯首称臣,然而水师之足迹绝对不能仅限于海洋,更要延伸至大海连通的每一个国度,使得所有番邦异域都要臣服在水师的炮火之下。



    翌日清晨,天色蒙蒙亮,水师兵卒便于舰船之上生活造饭。用饭之后,每艘舰船上的兵卒便在甲板上集合,用粗粗的缆绳将拆卸下来的火炮吊起,慢慢吊至战船一旁的舢舨上。

    兵卒划着舢舨,向岸边靠近,一直行进到结冰的边缘无法前行,才将火炮再次吊起,移到木板钉制的爬犁上,之后或以人力,或以畜力,拖拽着爬犁向着平穰城前进。

    另有数千兵卒背着火枪、大盾在前开路。

    行至半途,消停了一夜的大雪又纷纷扬扬下了起来,好在爬犁在冰面上行驶,并未因大雪而阻塞道路。且漫天大雪也使得视线受阻,高句丽的斥候除非靠近,否则极难发现风雪之中前行的水师兵卒。

    直至抵达平穰城西二十里处,才迎面撞上一伙高句丽斥候,在被火枪射杀数人之后,有两骑逃脱,赶回平穰城报讯。

    前行的水师兵卒立即列阵,缓缓向平穰城推进,谨防随时可能前来的高句丽骑兵。

    果不其然,待到平穰城十里之处,一队千余人的高句丽骑兵自风雪之中疾驰而来。战马矫健,兵卒剽悍,在风雪之中呼喝连连,卷起无数冰沫碎雪,气势汹汹杀气腾腾,迎面撞上水师兵卒,稍作整顿,便恣无忌惮的杀了上来。

    骑兵对抗步兵有着先天的碾压优势,即便与唐军对阵之时吃了“震天雷”太多亏,高句丽兵卒却也不惧。无数此与唐军对阵,使得高句丽骑兵摸索出了一个规律,那便是固然“震天雷”威力强悍,但显然唐军装备有限,只要冲锋的速度够快,硬挨一波“震天雷”的轰炸之后迅速冲入唐军阵列之中,便可使得其余唐军投鼠忌器。

    总不能杀红了眼,连自己袍泽的性命也不顾从而施展“无差别”攻击吧?

    所以此刻高句丽骑兵便是打着这样的念头,唐军固然勇猛,但骑兵对步兵只要冲入阵中,那还不是肆意屠戮、任意宰杀?

    待到高句丽骑兵突进至七八十丈左右,唐军阵列之中猛地响起一阵爆豆似的声音,一股浓烈的硝烟升腾而起,与漫天雪花搅在一处,连凛冽的北风亦不能吹散。

    紧接着,便是无数的铅弹破空而至。

    “噗噗噗”

    虽然距离略远,铅弹的动能不足,但高句丽冶铁技术落后,除去将校之外基本没有铁甲,骑兵就连革甲也不多,在枪管之中受到高压而变形的铅弹,划出一道诡异而不规则的弹道,轻而易举的便洞穿单薄的衣物,对高句丽兵卒、战马造成杀伤。

    铅弹的杀伤力非常强悍,一旦击中人体或是战马,因其不规则的形状以及动能不足,很难造成贯穿伤,铅弹留在身体之内飞速旋转,肆意破坏身体机构,使得兵卒,战马瞬间失去战斗力,且难以救治。

    数千兵卒手持火枪,只是略微瞄准一下便勾动扳机发射,之后向后退两步准备装填弹药,身后的兵卒上前一步,端起火枪射击,而后再度退后,身后的兵卒依次上前射击。

    “三段击”能够充分弥补火枪射程不足的缺陷,火枪精度不足,则完全以数量取胜,数千杆火枪齐射,铅弹在空中恣意飞射构织成一张大网,根本毋须瞄准。

    待到高句丽人冲得更近一些,又有无数“震天雷”投掷入阵中,顿时人仰马翻。

    凶猛的高句丽骑兵纵横辽东、战力强悍,此刻却犹如一头撞上一道钢铁构筑的城墙,战马嘶鸣兵卒惨叫,狂猛的冲锋之势好似海浪撞击礁石,除去溅起漫天的血花,难以逾越雷池半步。

    火器之威,恐怖如斯!

    站在后阵指挥作战的苏定方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无限感慨。以往被称作“战争之王”的骑兵,这回终于遇到了克星。火器对骑兵的杀伤力实在是太过巨大,且火器施射之时火花、烟雾、震响齐发,战马受到惊吓,轻易便使得阵型混乱,难以发挥集团冲锋的优势,只能任凭宰割。

    尤为重要的是,培养一个合格甚至优秀的骑兵,需要的资源太多、时间太长。汉人为何在面对胡族铁骑之时往往不堪一战?正是因为胡族自幼生长于马背之上,骑术精湛。而汉人想要十几岁的时候训练出那等骑术,几乎不可能。即便有天资卓越者在骑术之上更甚一筹,然则却又能有几人?

    而火器操作简单,即便是妇孺之辈,稍作操练亦能临时上阵,依旧可以保持一定程度的战斗力。

    可以想见,随着火器的发展,威力将会越来越强大,骑兵的优势将会一步一步缩小,最终火器会完全取代骑兵成为战场之上的主宰。

    他很是庆幸,这等威力绝伦的武器最先出现在大唐,无数大唐虎贲可仗之以横行天下。

    若是火器最先出现在番邦异域,当无数胡族蛮夷手持火器,甚至驾驶装备火炮的战船入侵大唐国境,大唐拿什么去抵挡?

    苏定方愈发觉得房俊便是天底下第一等的人杰,若非他发明出火药、研发出火枪火炮,却被胡人先行研制成功,待到杀戮成性的胡族蛮夷杀入帝国境内烧杀掳掠,那等凄惨之状况,简直不堪设想……

    只火药之发明,房俊便足以名垂青史,其功勋旷古烁今,受到子孙万世之瞻仰崇拜!

    ……

    这支千余人的高句丽骑兵很快被屠戮干净,很显然绝大部分军队都被派出前往追击向北撤退的唐军,平穰城中兵力匮乏,尤其是极度缺乏骑兵。

    将千余骑兵杀戮一空,军队丝毫不停,只留下一小队打扫战场,继续向着平穰城进发。

    等到水师拖拽着火炮抵达平穰城下,城头上已经想起“呜呜”的号角声,城门“咯吱咯吱”的关闭,旌旗在城头竖起,于寒风之中飘扬,无数兵卒涌上城头,人头攒动,做好了防御准备。

    城中兵力匮乏,且摸不准水师的兵力、战力,再派出一支骑兵被悉数剿灭之后,平穰城内守军采取了保守战略——死守不出。

    在他们看来,数十万唐军围攻两月依旧不能破城而入,区区一支水师又如何能够攻破城墙?只需坚守不出,待到追击唐军的骑兵返回,这些城下的散兵游勇自然不战而溃。

    唐军顺利抵达城下,甚至未能遭受什么阻击,便迅速列阵。一门门火炮被拖拽上来,工兵挥动铲子将铺满冰雪的地面铲平,安置火炮,而后调整炮口仰角。

    一切准备就绪,手握小红旗的习君买一声令下:“放!”

    “咚咚咚”

    百余门火炮一起点燃,火药在炮膛内燃烧爆炸,释放出狂猛的动能,将火油弹猛力退出。一股火焰夹杂着硝烟与炮弹一起喷出,而后一旁的兵卒拿着猪鬃刷子塞进炮管,迅速的将炮管内的残留清理干净,装填火药包、火油弹。

    “放!”

    “咚咚咚”

    数十大炮在平穰城下嘶声怒吼,每一次齐射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震得漫天大雪被席卷而起,恣意狂舞。无数火油弹自炮管内发射而出,自城墙之上飞过,落入城中。

    “轰轰轰”

    火油弹落地便爆裂开来,内里的浸透火油的易燃物四处抛射,无论溅射到各处便会附着其上,即便是一块雪地亦会汹汹燃烧。城内守军、百姓尚未明白发生什么事情,无数火油弹便从天而降,整个“小长安”瞬间陷入一片火海。

    高句丽百姓贫瘠穷困,很多盖不起砖石房屋,只能以木料搭建,最是怕火。此刻火油弹从天而降,房屋、衙署、商铺纷纷起火燃烧,百姓、军兵惊骇之下试图救火,却发现这大火犹如跗骨之蛆一般,只要沾上火星便熊熊燃烧,无论如何不能扑灭……

    一盏茶的功夫,半个平穰城都陷入火海之中,火焰滔天、烟尘滚滚,阖城军民鬼哭狼嚎、惊骇欲绝。



    鹅毛一般的大雪扑簌簌的落下,王宫内却是一片热气蒸腾、白雾弥漫。

    兵卒们抬来烧开的热水,一桶一桶的泼洒在王宫内的铺设的青石板上,然后用刷子将污浊的血迹一点一点刷洗干净。天寒地冻之下,热水泼洒到地面化作雾气,迅速冷却,变成冰碴子,兵卒赶紧用刷子刷到一边,以免结冰。

    白雪遮掩了罪恶,整个王宫都充斥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无数王族、内侍、禁卫的尸体随意的丢弃堆叠在墙角,有兵卒用板车一车一车的拉走,运到城外掩埋。

    亡国之族,已然再无生时的叱诧风云、高高在上,平素锦衣玉食的王族子弟死后被牲畜一般虐待,尊严尽失。

    大殿之内,有大臣正跪在地上,极力劝说渊盖苏文善待王族,最起码亦要给于死后的尊重……

    “王上,所谓‘死者为大’,这般随意掩埋王族尸体,必将令天下军民心寒,有碍王上树立威望、收拢人心。”

    “呵呵,”正站在御座之前,任由侍女重新整理冠冕的渊盖苏文冷笑一声,不以为然道:“孤之王位,依靠的是万众归心之威望,而这份威望,来源于孤手中之兵权,更来源于挫败强盛的大唐,使其数十万大军远征而来铩羽而归,更与千军万马之中射伤其皇帝眼目!善待王族尸体?简直笑话!若非高氏一族昏聩无道、倒行逆施,又岂能引得汉人几次三番前来攻伐,使得吾高句丽城池损毁无数,数十十万计的儿郎葬身沙场!孤不仅要将高氏王族斩尽杀绝,尸体弃之荒野任由野兽啃噬,还要将宝藏王枭首示众,头颅悬挂于七星门上,让全国军民都好生看着,这便是昏君之下场!”

    那大臣满头大汗,忙道:“王上,万万不可!纵然王上登基乃是顺应民心、天意所属,可善待前朝亡国之君乃是定例,以此彰显新君之气度。若王上执意如此,岂非让天下人嘲讽王上心胸狭隘、手段暴戾?”

    他心想历朝历代王权更迭,新君都要给前朝留有一丝余地,毕竟天底下从未有传承不绝之王朝,万一等到自家倒台的那一天,继位者亦能效法前例,对自己予以优待。

    眼下您这般苛责虐待高氏王族,就不怕日后别人有样学样,报复在你身上?

    高句丽有识之士尽皆通习儒学,崇尚“中庸”之道,认为凡事留一线,莫要做绝才好……

    此事王冠已然佩戴整齐,渊盖苏文甩了一下袍服上镶满金线的袍袖,大马金刀的坐在王座之上,手掌婆娑着扶手,大笑道:“简直荒谬!人之一生,不过数十寒暑,生于世间若能及时行乐、一展抱负便足矣,难不成如始皇帝那般即便龙驭殡天,亦要大肆铺张,侍死如侍生,梦想着死后亦要权势在手、领袖天下?孤坐上这王位,乃是众望所归,自当殚精竭虑、夙兴夜寐,为天下臣民谋福祉。心胸狭隘怎么样?手段暴戾又如何?孤活着一日,便是高句丽之王,他日孤殡天崩殁,才不管葬于何处,子孙如何!”

    他一生行事恣意,无所管束,视道德礼法如无物。在已经不可能有人阻挡他登上高句丽王位的情况下,依旧对高氏王族举起屠刀,永绝后患,又岂能在乎旁人说什么?

    名声、威望这种东西,就好似老妪的裹脚布一般,虽然有那么一点用处,可也就是那么回事儿。事实上,从他自封为大莫离支、统领高句丽军政大权的那一日起,便不曾有人说过他的好话。

    然则那又如何?

    他还不是活得好好的,且终于如愿登上无上王座,反倒是那些骂他、恨他、反对他的人,都尽皆被他辣手剪除,坟头青草都已经三尺高……

    他的威望,靠的就是手中的权势以及暴戾的手段一点一点积攒而来,他不在乎谁说他的坏话,只要那些人明白一旦激怒他所要承受的代价即可。

    高句丽乃化外之邦,国中皆乃大字不识的胡族,汉人老早就看明白这些人“畏威而不怀德”的脾性,称之为“夷狄”,视如禽兽等同,他又何必展现自己仁慈宽厚的一面?

    善良有时候并非好事,人善被人欺……

    殿中大臣们见到渊盖苏文乖戾的神情,再也不敢劝说,若是说得多了惹毛了这位,眼睛都不眨的便能喊来禁卫兵卒将他们一起宰了。

    平穰城内刚刚那一场屠戮,遭殃的可不仅仅是高氏王族,但凡平素与王族走得进一些,这位暴君根本毋须原由、罪名,尽皆杀之。

    城外的乱葬岗此刻估计已经尸积如山……

    渊盖苏文志得意满,平穰城固若金汤,唐军已然全军后撤,眼瞅着便直奔鸭绿水而去,迫在眉睫的危机已经全解,自己又登上王位,多年夙愿一朝得偿,胸腹之中快意非常,正待颁布法令,收拾残局,便见到大将剑牟岑急匆匆入殿。

    “王上,大事不好,唐军水师已然攻至城外,末将派遣骑兵阻截,被其全歼,眼下已然准备攻城了!”

    阖殿上下,尽皆大吃一惊。

    唐军不是已经全军撤退了么?这水师又是哪里冒出来的?

    渊盖苏文镇定道:“大唐水师的确于海疆之上纵横无敌,但是说起陆战,难不成还能比大唐皇帝的统御的数十万大军还强?毋须大惊小怪。”

    数十万唐军围攻平穰城两月而不克,区区水师,还能比数十万大军更强?

    剑牟岑愣了一下,旋即苦着脸,道:“王上,城中军队已然尽皆出城,追击唐军而去,眼下城中兵力空虚,不过万余之数……大唐水师素来战力强横,还请早作预备才是。”

    渊盖苏文这才想起,他已然遵守与长孙无忌的约定,待长孙无忌使得唐军撤退,便派遣军队追击唐军,减缓数十万唐军回国之速度。

    心中有些郁闷,大唐军队已然悉数撤离,所以他才觉得无后顾之忧,将城中军队尽数派出参预追击,可谁能想到这水师居然不遵号令,违令而行?

    真是见了鬼了……

    不过他也只是郁闷,并未将大唐水师放在心上,吩咐道:“立即紧闭城门,所有军队上城防御,同时在各家府中聚拢人手,奴仆、私兵、甚至是监狱内的囚徒,打开‘小长安’内的库房,分发武器甲具。而后快马向城外的军队报讯,令其回援平穰城。”

    大唐水师不过数万之众,平穰城依托坚城连数十万人的攻势都守得住,又岂能在水师面前失手?发动城内所有力量参预守城,然后城外追击唐军的军队迅速回援,危局可解。

    剑牟岑赶紧道:“王上英明,唐军水师想必是不舍破城灭国之功勋,这才违令而行、贸然来攻。有王上坐镇,定教他来得去不得!”

    渊盖苏文捋须大笑,正欲说话,便听得一声闷响,震得大殿上屋梁摇晃,梁上积攒多年的灰尘扑簌簌落下。继而,这等闷响声响成一片,一时间震耳欲聋、地动山摇,满殿君臣尽皆大惊失色。

    渊盖苏文第一时间想到唐军的火器,其威势的确可以山崩地裂,大惊之下站起,大声道:“速去查看,发生何事!”

    未等剑牟岑等人出去,便见到一个禁卫飞步入内,来到渊盖苏文面前拜倒在地,疾声道:“启禀王上,唐军以火炮攻城,无数炮弹越过城墙,落入城内,其炮弹之内装填了易燃之物,所至之处,皆燃大火,水泼不灭!”

    渊盖苏文大步来到殿门外,抬头看着扑簌簌的大雪,再遥望西边冲天而起的火光、烟雾,心里猛地一阵抽搐,嘶声问道:“唐军炮弹落处,可是‘小长安’?”

    “正是!眼下‘小长安’大火冲天,所有库房皆燃起大火!”

    “哇呀呀!唐贼狡诈,欲断吾生路矣!”



    “哇呀呀!唐贼狡诈,欲断吾生路矣!”

    渊盖苏文大叫一声,只觉得两眼一黑,向后仰倒。所幸剑牟岑便站在他身后,见状不妙,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将摇摇欲坠的渊盖苏文扶住,见到渊盖苏文面如金纸、两眼紧闭,登时惊骇欲绝,大叫道:“太医!快传太医!”

    大殿之内一阵人荒马乱。

    唐军虽然已经撤退,但高句丽内部却派系分裂,国家之根基几乎被这一场大战打得荡然无存,全凭渊盖苏文的威望得以镇压,若是这位刚刚登上王位便撒手人寰,那高句丽立马便有倾覆之祸。

    更何况唐军水师已然兵临城下……

    好在渊盖苏文只是多日来精神紧张、身体透支,陡然听闻“小长安”被唐军一火油弹猛攻付之一炬,无数甲具军械尽皆化作飞灰,一时间气急攻心,晕厥过去。经过太医紧急施以针灸,渊盖苏文便在一众大臣或是庆幸或是失望的眼神中醒转过来。

    太医在他腰后垫了一个软枕,上身倚在床榻上,喘着气下令道:“立即下令,城中各家所有甲具军械一律上缴,以作守城只用,谁家若是隐匿不缴,阖家下狱,家主枭首!赶紧组织人手守卫城池,定要坚持到大军回援!”

    唐军水师之统帅当真阴狠,这攻城的时机抓得太好,正趁着城中兵力空虚之际发动突袭。且一上来就抓住了“小长安”这个要害,施放火油弹将其中军械甲具尽皆焚毁,这时候就算城中仓促组织其守城人手,亦会因缺乏兵刃护具而毫无战斗力。

    眼下哪怕用人命去填,也要坚守到前去追击大唐的部队回援,否则平穰城未能被数十万唐军攻破,反倒被区区一支水师趁虚而入攻陷城池……

    “喏!”

    剑牟岑得令,赶紧退出,大步流星前去组织人手守城,同时前往城中各家搜刮军械甲具。高句丽朝廷官吏不似大唐那么严格,更从不禁绝刀兵,城中各个贵族家中都豢养私兵,更囤积甲具军械。平时要防备着他们起兵造反,这个时候反倒成为赖之以补充军械的来源……

    殿内,一众大臣纷纷上前,见到渊盖苏文憔悴的模样,各个深情至极、关怀备至。

    “王上,要多多保重身体啊!”

    “强敌退却,王上登基,正当带领吾等励精图治、开创盛世!”

    “王上毋忧,区区敌寇不过是癣疥之患,仗着火器之威闹腾一阵,必然退去。”

    “王上乃国之柱石,当保重身体,勿使臣民挂念!”

    ……

    满殿大臣真情流露、言辞恳切,渊盖苏文却只觉得闹腾,好似一堆苍蝇围在身边嗡嗡叫,让人头痛欲裂,心浮气躁。

    可眼下这个时候还需上下一心、抵御外侮,也不好统统撵走,只得闭着眼、忍着气,缓缓说道:“唐军水师攻城,城中兵力不足,此乃吾之疏忽所致。诸位还须发动军民,上城参预防守,勿使城池陷落于强敌之手!一旦城破,以唐军兵卒之悍勇、兵戈之犀利,祸事临头矣!”

    面对数十万唐军围城狂攻,他尚能气定神闲、居中调度,然而此刻不过是面对区区一支水师,却令他有一种如芒刺背的危机感。

    城中空虚啊!

    谁能料到数十万唐军如潮水一般向北退去,偏偏这支水师却特立独行,前来攻伐平穰城?

    麾下军队追击唐军,延缓其退军速度,此刻想必已经到了鸭绿水附近,想要回援平穰城至少需要三天时间。

    平穰城能否坚持三天?

    渊盖苏文心里没底……

    有大臣安慰道:“王上毋须担忧,唐军素来讲究令行禁止,越是精锐之师,越是军法森严。大军全部撤退,其水师却逆向而行,显然是违令不遵。这样一支不遵军令之军队,在大唐必然是末流,乌合之众而已,也只能倚仗火器之威,不可能有什么战斗力。”

    渊盖苏文闭幕不言。

    乌合之众?

    这些贵族大臣只盯着自己的土地、奴仆、马匹,从来不关心海上之事,简直孤陋寡闻、愚蠢透顶!

    大唐皇家水师之名号早已震动天下,大海之上纵横无敌,但凡关注海贸之事,岂能不知眼下之大洋已然尽成唐人之后花园,在其水师护航之下恣意横行,别国船队意欲进行海贸都要看其脸色,稍有不满便直接击沉,其豪横之处,令人发指。

    且皇家水师不仅仅是海上无敌,其陆战之能力也早已在倭国、安南等处得到过检验,无愧于天下第一等强军之赞誉。

    这样一支军队,若是没有完全之把握,又岂敢于在这个前来攻城?

    又有人道:“王上天威,早已震慑群伦,唐军闻王上之名而色变,一群跳梁小丑,亦敢前来捋猛虎之须,不知死也!”

    渊盖苏文终于听不下去了,他烦躁的摆摆手,沉声道:“孤有些头晕,要歇息片刻,尔等且先退下。”

    一众大臣面面相觑,都感受到渊盖苏文的不满,赶紧跪地施礼,齐刷刷退往殿外。又不敢走,万一这位随时叫谁进去回话却发现不在,一怒之下官爵职务一撸到底都是轻的,杀起人来绝对不眨眼……

    众人刚刚退出殿外,猛然间“轰”的一声闷响,躺在床榻上的渊盖苏文觉得连身下的床榻都摇摇晃晃,床头一个花瓶栽倒在地,“砰”的一下碎裂,吓得渊盖苏文一个激灵。

    “混账!怎么回事?”

    渊盖苏文怒不可遏,自己不过是想要休息一下而已,这些该死奴仆的就不能消停一会儿,偏要弄出这么大的动静?

    殿内奴仆、太医吓得跪伏于地,浑身犹若筛糠一般抖个不停。

    刚刚离去不久的剑牟岑自殿外乱滚带爬的跑进来,未等渊盖苏文暴怒训斥,便“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哭道:“王上,大事不好,唐军破城了!”

    “啊!”

    渊盖苏文脸色煞白,猛地自床榻上坐起身,却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一头从床榻之上栽了下来。

    “王上!王上!”

    殿外大臣闻声赶紧冲进来,太医、奴仆上前搀扶,禁卫以为发生什么不测之事,也冲了进来,整个大殿乱成一团。

    *****

    城外,大雪纷扬。

    一门门火炮齐声怒吼,一枚枚火油弹被发射入城内,冲天大火、滚滚浓烟自城内升腾而起,将漫天大雪都搅得杂乱纷扬。水师是最早装备火炮的军队,对于火炮的使用效率天下无人可及。这一轮轮炮击绝非简单的齐射,而是每一轮都在调整射击角度,使得炮口越仰越大,炮弹越打越远,形成由近及远的炮火覆盖。平穰城西城“小长安”早已湮没于大火之中,不断向外蔓延的炮火则成功阻截了意欲救援的军队。

    “都督,火油弹打得差不多了,总得留一些,待到城破之后给高句丽王宫来上几发,免得他们负隅顽抗,弟兄们强攻伤亡太大。”

    习君买来到苏定方身前请示。

    可以预见,一旦水师破城而入,城内少量高句丽军队肯定无法阻挡,届时最终的战场就将是高句丽王宫。平穰城乃是当年长寿王谋划建筑,城内一砖一石皆有所规划,尤其是高句丽王宫更是深谙兵家之道,易守难攻。

    若是敌军猬集于高句丽王宫负隅顽抗,实施强攻的时候难免使得水师伤亡大增,干脆届时一顿炮火将整座王宫烧成白地,即省事又省心……

    苏定方负手立于风雪之中,眼睛略微眯起,盯着不远处浓烟滚滚的城头,半晌,颔首道:“可以,‘小长安’内的军械差不多已经焚毁殆尽,敌人纵然临时组织军民顽抗,亦缺乏军械装备,赶紧让人前去在城门下埋设火药吧。若是炸不开城门,这些计较又有何意义?”

    “喏!”

    习君买兴冲冲大步离开,招呼先登之士预备了大量火药,冒着城头射下的箭雨冲到城门之下。



    习君买召集五十名身手矫健、气度剽悍之兵卒,是为“先登死士”,尽皆披甲执盾,怀抱火药。火炮开始调整炮管,对准城门两侧的城墙连续发炮,一枚枚火油弹击中城墙、城头,尽皆燃烧于大火之中,城上守军伤亡惨重。

    新补充上来的兵卒一时间难以发挥战力,更无暇顾及城下猫着腰以巨大木盾遮挡掩护的唐军死士欺近城门。直至唐军先登死士来到城门下,城上的兵卒这才反应过来,箭矢檑石雨点一般倾斜而下,但唐军早已躲到城门洞里。

    城上守兵觉得有些不妙,但城门洞向内凹陷,站在城上目光难及不可能攻击,若是从里边打开城门那更是找死的行为……

    好在唐军并没有让守军困惑太久。

    这些先登死士皆是久经训练,专门干的就是埋设火药的活计。用螺旋状的尖锥狠狠的旋进青砖之内,再用铁锤击打青砖其它部位,几下便将紧紧嵌在一起的青壮敲碎。只要一块青砖被敲碎取下,其余青砖便一块接着一块轻而易举的取出。

    没几下,城门洞的两边墙角处便各扒开两个大洞,唐军将所有火药统统埋设进四个洞中。火药固然威力无穷,可也讲究埋设方法,不是随随便便挖个洞埋上火药便能发挥最大威力。除去水师之外,其余部队哪里懂得这种矩阵形式的爆破反应?

    等到铺好引线,将其点燃,然后“先登死士”顶着巨大木盾全体撤退。

    “噗噗通通”头顶的箭矢檑石雨点一般击打在木盾上,唐军死士撒开脚丫子全速撤退。

    “轰!”

    一声沉闷的声响好似在心底狠狠的震了一下,只见那坚固高耸的城门犹如豆腐块一般陡然间膨胀碎裂,巨大的青石、破碎的青砖向着西面八方激射抛飞,原本矗立着的城门一瞬间化作一片断壁残垣,焦黑的砖石冒着浓烈的硝烟,好似一朵乌云一般升腾而起。

    以糯米浆、石灰等物混合而成黏合剂砌筑的城门,难以抵抗数百斤黑火药爆破之时产生的巨大力量,轻而易举的将其炸得支离破碎,条石青砖化作一堆废墟。

    高句丽守军先是被这等天地之威吓得目瞪口呆,待到反应过来城门已然坍塌,整条城墙防线瞬间便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缺口,一直顶盔贯甲、武装到牙齿的重装步兵已然朝着城门处发动突袭。

    重装步兵这个兵种实际上已然消失于当下各国的军队序列之中,固然防御力强悍,几近刀枪不入,但是移动缓慢,机动性太差,战场之上几乎等同于活靶子,只能被动挨打。

    然而水师当中却依旧装备了一支重装步兵,以之执行攻坚任务,尤其是对战兵戈不利之胡人,每每能够受到奇效。曾经在新罗、倭国,水师的重装步兵便立下汗马功劳,杀得人头滚滚。

    此刻重装步兵朝着城门实施突袭,身后火炮向着城门附近发射炮弹阻延守军救援,居然实现了“乞丐版”的步炮协同……

    平穰城内精锐军队尽皆北上追击唐军主力,试图延缓唐军归国之速度,城中留下的守军难称精锐。此刻城门陡然被唐军炸开,完整的城墙防线顿时出现巨大的豁口,亟需守军前来堵截,结果守军却因为被唐军的火油弹炸得发懵,贻误战机。

    待到反应过来前往堵截,先是被唐军的火炮一顿狂轰滥炸,好不容易冲到城门附近,又要面对武装到牙齿的重装步兵。刀斧砍在唐军厚厚的甲具上,冒出一串火星留下一道印痕,唐军毫发无伤。可唐军反手横刀斩出,便是一蓬血雨,高句丽兵卒开膛破肚、残肢遍地。

    不过高句丽兵卒亦是悍勇,尽管手中武器难以对唐军造成有效杀伤,却依旧悍不畏死的冲上前来,倚仗局部人数优势将重装步兵死死堵在城门处,双方脚踩着城门崩塌的条石青砖,展开浴血争夺。

    唐军固然占据甲具优势,但城门处狭窄,且兵力不足,一时间被高句丽守军死死堵住,难以寸进。

    不过在身后,无数水师兵卒已然集结完毕,潮水一般向着城门处冲杀而来。

    *****

    大军一路向北撤退,很快便抵达鸭绿水一带。

    李二陛下驾崩的消息依旧紧紧掩藏,不敢泄露分毫。且不说一旦这个消息泄露会对大军的士气造成极大之打击,军心涣散之下毫无斗志只知夺路奔逃,极有可能给身后追击的敌人以可趁之机,单只是消息泄露之后传回国内之后势必引发的剧烈震荡,便令李绩不敢承担半分风险。

    原本长安城内便是风波跌宕,不少人对储君之位虎视眈眈,宗室诸王蠢蠢欲动,皆因陛下之威望压制,未有人敢轻举妄动。一旦得知陛下驾崩,那些人再无任何顾忌,怕是一夜之间长安城就能混战不休,打成一片废墟。

    且甚有可能将这股动荡散播出去,导致神州板荡,天下烽烟处处……

    然而就算李绩再是心急如焚,期待可以尽快率领大军回到关中稳定局势,但是身后紧追不舍的高句丽骑兵却令他颇为忌惮。

    他想回头与敌人决战一番,不计伤亡剪除这个尾巴,而后心无旁骛的踏上归程,高句丽骑兵却避而不战,远远躲开;可当大军启程向北,敌人又阴魂不散的缀上,稍有不慎便被其袭扰一番,烦不胜烦。

    没奈何,李绩只得指挥大军按照各部原有之建制轮番后撤,一部后撤,一部殿后,如此交替而行,进度缓慢。

    行至鸭绿水畔,河面冰封落满积雪,远远的泊汋城在望。鸭绿水两岸群山环伺,只余下泊汋城一条通路,只需待大军过后留下一军镇守此城,便可隔断敌军继续追击,大军可轻装简行,快速返回营州。

    待到大军渡过冰封的河面进驻泊汋城,敌军却并未如以往那般紧追而至,这令李绩有些疑惑……

    “速速派出探马,查看敌军之动向。”

    李绩素来谨慎,敌军反常之行为,使得他嗅到了一丝不寻常。

    只是未等斥候出发,便等到了水师送来的讯息。

    ……

    “水师居然不尊将令,擅自攻打平穰城?娘咧!苏定方莫不是仗着房俊护着他,便无法无天了?”

    泊汋城内衙署,伤势仍未痊愈的尉迟恭侧着身子坐在椅子上,听闻水师校尉禀报之后,立时破口大骂。

    丘孝忠也面色阴沉,不满道:“他苏定方以为自己是谁?数十万大军围攻平穰城两月而不克,难道凭借区区水师之力,便能达成数十万人未克之功勋?当真是被功勋迷了眼、黑了心,若是等到他攻而不克,反而在平穰城下损兵折将,倒要看看朝廷如何处置他!”

    其余众将,除去程咬金沉吟不语,薛万彻、阿史那思摩置身事外,余者尽皆纷纷表达不满。

    倒也不是对水师有什么深仇大恨,实在是苏定方这等不遵号令、私自出兵的行为,让大家嗅到了一股浓浓的危机。

    数十万大军的确围攻平穰城两月而不克,如今陛下驾崩,不得不撤军北返、铩羽而归,然则平穰城这两月之内历经唐军猛攻,城池损毁、兵卒损失,实力已然大损。

    若非担忧长安因陛下驾崩出现变数,只需再有个十天半月,平穰城必破无疑。

    眼下大军北返,水师却发兵猛攻,且高句丽还派出一支数万人的精锐骑兵一直缀在大军身后袭扰,平穰城内必定兵力空虚……虽然平穰城被水师攻陷的可能不大,但这种可能却的确是存在的。

    万一水师走了狗屎运,当真将平穰城一战而定,那可如何是好?

    当初朝野上下、军中各派都将水师排斥在外,就是唯恐水师攫取功勋,愈发壮大。如今大战打了大半年,一个个如狼似虎却在平穰城下撞得头破血流,连陛下都驾崩了,这一大群当世名将尚不知回京之后如何给天下一个交待,结果连东征的功勋都被水师给抢走……

    大家齐齐抹了脖子吧,尚有何面目见人?



    官场之上,哪里来那么多的恩怨情仇?所谓“屁股决定脑袋,利益决定立场”,古今中外,概莫如是。

    一众将领心中都有些不详之预感,如若当真被水师攻陷平穰城,覆亡其国,将东征之功勋尽入其手,那是绝对无法接受的……

    尉迟恭见到李绩沉吟不语,忍不住道:“英国公,似水师此等不遵上令、自行其是之做法,军法绝不可容!否则往后人人效仿,上下离心,这军纪军法还要不要?”

    前来报讯的那个水师校尉一直忍着不说话,不过此刻见到屋内众人都在谴责水师不尊将令,有些忍不住,拱手道:“鄂国公怕是忘了一事吧?咱们皇家水师隶属于皇室,由越国公一手缔造,只听从陛下之旨意,根本不在帝国军队序列之内。英国公对水师下令,已然是逾距之行为,哪里还有号令水师之资格呢?”

    屋内众人一时无言。

    这就是大家都排斥水师的原因之一,这个愈发庞大的军事系统纵横海疆之上,任何人都很难插手其内。其创造的越来越大的利益只在陛下与房俊手中掌管,其余门阀即便与其有生意往来,也皆由水师占据主导。

    哪怕你是统御天下兵马的大元帅,也无法对水师指派调度。

    不怕你在系统之内称王称霸,就怕你游离于系统之外……

    丘孝忠不满,喝叱道:“岂有此理!纵然不在帝国序列之中,亦应当顾全大局,听从统帅指挥调度,这般自行其是、恣意妄为,一旦破坏了东征大计,你担得起责任么?”

    那校尉一脸无辜,摊手道:“在下只是小小一个校尉,破坏东征大计这样的责任如何担得起?这话,您得去跟咱们都督说才是,亦或者,待到将来越国公回京,您亲自去他老人家面前质问一番。”

    “娘咧!”

    丘孝忠气得火冒三丈:“焉敢拿房二来压我?”

    固然气得满脸通红,却也不敢说出别的不好听的话语来。房二那个棒槌可不管他丘孝忠是哪个,今日他敢在这里说房俊一句坏话,异日穿到房俊耳中,那厮就敢打上他的家门。

    连长孙无忌都对房俊一忍再忍、无可奈何,他丘孝忠算个球?

    李绩瞥了一眼气得脸红脖子粗却又不敢撂狠话的丘孝忠,摆摆手,对那水师校尉道:“回去向你家都督复命,便说此事吾已知晓。”

    而后,他抬头从面前一众将领面上扫过,最后落在薛万彻、阿史那思摩脸上,缓缓道:“水师此刻攻城,要谨防追击我们的敌军骑兵回援。你二人各率所部,与敌军骑兵纠缠,不求毙敌多寡,只要使其不能回援平穰城,便算是大功一件。切记,战机可由你二人自行寻觅,吾不会多言,但若是损兵折将之后还使得敌军回援平穰城,形成对水师内外夹击之势,则你二人最不容恕!”

    “喏!”

    “喏!”

    薛万彻与阿史那思摩赶紧起身,甲叶铿锵,大声应诺,而后与水师校尉一同退出,集结麾下军队,即刻反过头杀向追击在身后的高句丽骑兵。

    屋内,李绩揉了揉眉心,对众人缓缓道:“事已至此,吾等所要做的便是稳住局势,定要及时赶回长安、扶保社稷。否则,若是任由关中战乱,吾等皆为帝国之罪人矣!”

    众人明白他话中之意,实在提醒大家这个时候别想什么歪心思了,好好的护送陛下灵柩返回长安,稳定住长安局势才是首要,什么东征之功、什么盖世之勋,都是等闲。

    赶紧齐齐起身:“英国公放心,吾等知晓轻重!”

    李绩颔首,道:“下令生火造饭,今晚在泊汋城休整一夜,明日清晨,拔营启程!”

    “喏!”

    待到众将散去,李绩一个人坐在房中沉思许久,方才缓缓起身,来到一旁被“百骑司”精锐重重护卫的一个院子。

    这里,临时停放着李二陛下的龙体,除去李绩之外,任何人等不得出入,违令者斩。

    诸遂良站在一间房舍之外,见到李绩入内,上前施礼相见,而后陪同李绩进入屋内……

    *****

    古今中外,战争从未离开过人类的历史。王朝更迭也好,争权夺利也罢,战争的阴影永远覆盖于人类头顶,仿若驱之不散的阴霾,将会伴随人类文明之进程,直至毁灭之终点。

    战争的发起,便要倚仗军队。

    在华夏历史当中,最主要的兵制有两种,募兵制以及府兵制。

    两种兵制各有优劣,大多因地制宜,由当时的社会环境、国家基础选择其中之一而施行,亦或者王朝肇始之时选一种,随着社会的变革转而换成另外一种。

    “府兵制”最早出现于南北朝时西魏权臣宇文泰时期。在那个时代,北方是鲜卑人的天下,对于汉人非常排斥,民族歧视特别严重,结果导致北魏分裂,建立东魏、西魏。宇文泰登基之后,为了防止类似事件再次发生,所以采取了“胡汉文化”结合的措施,也就是“府兵制”的初始。

    “府兵制”作为世袭兵制,将天下农民按照家中贫富情况,做三六九等之分,六等之上参军。其核心在于兵员另立军籍、世代为兵、自备粮食装备,作为交换,政府为其提供土地并免其其他徭役。让军户为国家服役的土地,作为均田的一部分,是皇帝直接给予的,不得随意买卖,也就是说,府兵的效忠对象,直接面对皇帝,对于统治者来说,其优点不言自明。

    府兵制的出现可以说是有效的解决了政治经济问题和社会危机,化解了军队因为经济而产生的矛盾,也为之后隋唐的军事强盛打下了基础。

    然而府兵制的缺点也非常明显,除去随着社会发展土地兼并使得军户逐渐流失、兵员难以补充之外,最关键的便是职业化程度不足,兵卒未经过严格之训练,战力低下。

    而职业化、正规化,正是募兵制的优点。

    当然,募兵制的缺点也很明显,那便是国家军费开支疯狂暴涨,即便是两宋那等经济富裕至极致的王朝,亦最终受其所累。

    可以说,由府兵制向募兵制转变是社会发展结果所导致,而募兵制固然靡费巨大,却终究成为军队兵制最完美的制度。

    皇家水师,便是大唐第一支募兵制军队。

    军中兵卒皆是选拔招募而来,每月有军饷开支,可建功立勋进爵升职,所需付出的则是夜以继日的残酷训练。

    水师兵卒之战力,可谓冠绝全唐,这使得炸开城门之后全力冲锋之时,所遭遇之高句丽兵卒被完全打懵。

    之前高句丽军队与唐军由辽东城打到平穰城,丢失了大半个高句丽,如今又围绕城池鏖战两月有余,对于唐军的战力心知肚明。何曾料到这陡然之间发动攻城的水师,无论单兵战力、团队协作皆高处之前唐军不止一筹?

    这哪里是水师?陆上强军也不过如此啊!

    且由于高句丽军队之精锐皆北上追击唐军,城中老弱病残哪里是水师兵卒的对手?

    仅只是两个冲锋,便将堵截在城门内的守军冲散,震天雷开路,身着重甲、手持横刀的重装步兵如墙而进,硬生生杀了一个尸山血海,趟出一条通道。身后无数水师兵卒潮水一般自城门处涌入城内。

    入城不久,本已开始溃散的守军忽然加强攻势,原来是城中各家的私兵、奴仆被组织起来,前开协助守城。结果晚到一步,城门已然被炸开,只能试图冲到唐军阵中激战,将唐军杀退。

    然而水师岂能让敌人近身?重装步兵在前开路,兵卒跟随其后,一杆杆火枪“噼噼啪啪”爆豆一般响个不停,一股股硝烟自枪口喷出,面前的敌军一片一片栽倒。

    城门内这片开阔地带,成为高句丽守军的血肉磨盘,这种近距离、大面积的射击最大限度的发挥了原始火枪的威力,根本就是单方面的屠杀。



    西城之内“小长安”一带,无以计数的火油弹轰击之下火焰冲天、黑烟升腾,天下的大雪尚未落地便被融化,来不及躲避的高句丽兵卒、奴役或被当场炸死,或被活活烧死,到处都是烧焦碳化的尸体,黑乎乎一截散发着一股熏人欲呕的诡异肉香……

    唐军水师在重装步兵的冲击之下,终于攻陷城门一带,身后的兵卒潮水一般源源不断的涌入城中,一队一队沿着街巷向着城内攻去。远距离以火枪、震天雷施以打击,近距离则是重装步兵身着重甲在前开路,有高句丽兵卒藏身于民房之中以弓矢偷袭,转眼就会被一枚震天雷一起炸上天。

    没有了城墙的防御优势,真正进入巷战,高句丽守军根本组织不起有效的攻势,唐军所向披靡,所至之处尸山血海、墙倒屋塌,根本无可阻挡。

    等到唐军已然攻占西城门,彻底将城门内区域控制,开始向着城内推进,由剑牟岑组织的各家最后的私兵、奴仆、甚至是囚徒所组成援军才姗姗来迟。结果这些并未经过多少正规训练,且严重缺乏军械甲具的乌合之众,只是一个照面便被唐军的重装步兵冲散,火枪齐射之下,丢下一地尸体之后做鸟兽散。

    冲入城内的唐军水师士气暴涨,一边占领城墙肃清守军残余,一边在重装步兵开路之下,向着平穰城中心区域挺进。沿途不断有小股高句丽兵卒前来堵截阻挡,却皆在唐军攻势之下迅速溃散,任凭唐军长驱直入。

    诚然,平穰城内守军兵力不足,且精锐尽皆北上追击唐军,由军队、各家私兵奴仆组成的守军良莠不齐缺少军械革甲等等原因使得平穰城防御力大减,但是唐军水师威猛无俦的战力却是能够这般势如破竹的关键。

    重装步兵开路在前,缺乏重型军械的高句丽军队根本不可能对其造成杀伤,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些披坚执锐的“钢铁人”一路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火枪兵、刀盾手紧随其后,距离略远的敌人以火枪射击,略近之时以震天雷轰炸,火力层层递进,防御固若金汤,莫说是眼前这些乌合之众,即便是高句丽最为精锐的“王幢军”,亦难撄其锋芒。

    漫天大雪之下,唐军水师一路狂飙突进,直冲向王宫。

    整个平穰城西半城已经彻底陷入混乱,先是火油弹从天而降引燃了大部分房舍,许多商贾、官吏、百姓不得不冒着大雪躲到街上一面被大火烧死。紧接着唐军炸塌城门破城而入,守军无力抵抗,来不及撤退的人群便在街上四处乱窜。

    被唐军一个照面便击溃的大将剑牟岑眼前一亮,赶紧指使麾下所剩不多的兵卒沿街布置防线,驱赶混乱的人群向着唐军攻来的方向涌去。

    在他想来,汉人一贯标榜道德,“仁义之师”乃是汉人军队一以贯之的形象,眼下虽然是战争状态,可唐军总不能屠杀手无寸铁的平民吧?

    若唐军无视平民一概攻击,则其“仁义之师”的名头自此荡然无存,将会遭受整个天下的诋毁与诘难,对于大唐威服四夷之战略影响甚大;若唐军投鼠忌器,不敢放手屠杀,那么这些惊慌失措的平名百姓会将唐军的阵型冲垮,届时自己组织反击,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毋须歼灭唐军,只需拖延至向北追击唐军主力的那些精锐骑兵回援,这支唐军水师必然腹背受敌,一败涂地。

    ……

    习君买顶盔贯甲,一手持刀、一手持盾,紧跟在重装步兵之后向着王宫挺进,战况之顺利,令他有些心潮澎湃。

    眼下平穰城内防御空虚,眼前这些守军皆乃乌合之众,根本无法抗衡精锐的水师兵卒,水师强横的战术更是所向无敌。只需冲入王宫,生擒活捉刚刚登基为王的渊盖苏文……那可就是灭国擒王之功!

    古往今来,除去“勒石燕然”、“封狼居胥”之外,当属这灭国擒王之攻为最!

    都督苏定方自然应得一个国公之爵,自己想必亦能因功封侯,彪炳青史……

    非是习君买浮浅,军人便应当以军功为目标,无论保家卫国亦或是开疆拓土,若无一分争功之心,又岂能悍不畏死、勇猛无前?

    然而憧憬尚在脑中回旋,迎面便见到无数衣着褴褛、面无菜色的贫民、奴役从街道的另一头涌了过来,更有高句丽守军于其身后挥舞着兵刃施以驱赶。

    习君买一瞬间便明白了敌人的险恶用心,却也陷入纠结……

    身边兵卒也有些懵,纷纷发问:“将军,该当如何?”

    即便是一个大头兵,也知道“屠杀平民”素来被天下人所不耻,即便获得再大的战功,一旦与这个罪名牵扯上,往往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若是胡虏夷狄也就罢了,毕竟不通道德与禽兽无异,再是最初天怒人怨之事亦是应当,可汉人自古便标榜“仁义”,焉能对手无寸铁之平民举起屠刀?

    他们自己都不过去心里那个坎儿……

    习君买也急得满头大汗,可再不下令,眼瞅着这些惊慌失措的高句丽平民就将冲到近前,冲散自己这边的阵型,若是守军紧随其后掩杀而至,非得吃一个大亏不可。

    正巧身边一声惨呼,一个火枪兵被不知从何而来的一支冷箭射中脖颈,一头栽倒在地。

    习君买脑中灵光一闪……

    他当即命人抬来几具阵亡唐军的尸体,用力往迎面冲来的高句丽平民人群中抛去,然而让人大喊:“大家注意,这些平明当中混杂着敌军!”

    “高句丽卑鄙无耻,以平民百姓为挡箭牌!”

    “驱策平民,偷袭吾军,渊盖苏文窃国之贼,无耻之尤!”

    躲在远处指挥兵卒驱赶平民冲向唐军阵列的剑牟岑闻言,登时大叫不好!唐军来这一手,岂不是将责任反推到了自己这一边?自己驱策百姓以百姓的身体做掩护,利用唐军“仁义之师”不忍对百姓屠杀的心理近身袭杀唐军……这非但令自己遗臭万年,也使得唐军摆脱了不利之境地。

    纵然面前是平民,可既然高句丽军队混杂在平民之中袭杀唐军,总不能还要求人家唐军保持“仁义”,死也不能还手吧?

    果不其然,唐军大肆呼喊一番,使得人人都听得清楚之后,便是一阵雷鸣也似的火枪声,一股股硝烟自枪口喷出,化作一团乌云在唐军阵列上升腾而起。

    “杀杀杀!”

    “胡虏奸狡,假扮平民!”

    “杀我袍泽,血债血偿!”

    “杀!”

    前头的重装步兵猛地冲入高句丽平民的人群之中,手中横刀劈砍斩杀犹若匹练一般,血肉横飞残肢抛溅,虎入羊群一般对着手无寸铁的高句丽平民施以冷酷屠杀。

    身后的火枪、弓弩、震天雷一起发射,被高句丽军驱赶着的平民历经了一场血与火的洗礼,无数平民嘶喊惨叫着倒在血泊之中,身首异处开膛破肚。

    当唐军重装步兵浑身浴血杀透人群来到在后驱赶的高句丽守军面前,这些兵卒看着面前魔神一般的唐军步卒,吓得脸青唇白两股战战,不知是谁忽然发一声喊,所有人顷刻间丢掉兵刃,转身撒腿就跑。

    唐军水师犹如狂风扫落叶一般向前突进,等到杀至王宫门前,这才遭遇到渊盖苏文身边禁卫军的阻拦。

    高句丽可不仅仅只有“王幢军”堪称王牌,作为历代高句丽王的御用禁卫,就算渊盖苏文对于“王幢军”收编、改造再为彻底,亦难免其中有忠心高氏王族之人,若是使其宿卫身边,难免隐忧太大。

    故而于“王幢军”之外,尚有一支真正心腹之卫队,人数在万余人之间,一直宿卫身边,战力强悍且忠心耿耿。

    眼下唐军已经攻至王宫门前,渊盖苏文不得不将这最为心腹、亦是最后的武装力量投入作战……



    渊盖苏文的禁卫军亦如唐军重装步兵一般,皆身披重甲、手持长戟,各个身躯高大勇猛精悍,此刻于王宫之外列阵,依托地利死战不退。唐军火枪、弓弩难以在远处对敌军实施杀伤,单纯以震天雷攻击消耗又太大,双方一度于王宫外的广场、附近民居农舍、官府衙门等处展开激战,反复争夺,战况瞬间胶着,双方伤亡骤增。

    对于高句丽一方来说,时间是他们最为有利的,唐军主力大举撤退,只需他们前往追击的骑兵精锐返回,而后里应外合,即可将这一支唐军水师全歼。而唐军显然也知道这等处境,所以毫不留力,一上来便是狂风骤雨一般的猛攻,战斗瞬间进入白热化。

    双方围绕着王宫展开殊死搏杀,火枪鸣响、震天雷轰鸣,箭矢如蝗血肉横飞,将这座辽东重镇变成一个惨烈至极的血肉磨坊。

    ……

    王宫之内,渊盖苏文终于自眩晕之中清醒过来,只是依旧头痛欲裂。

    他揉着太阳穴,强撑着坐在书案之后,听着文武官员汇报城内战况,待到听闻唐军一边怒叱高句丽军队藏匿于平民之中袭杀唐军兵卒,一边对手无寸铁之平民实施屠杀之时,气得他怒喝一声,一掌拍在桌案之上:“无耻之尤!”

    他只知道此举必然是唐军栽赃嫁祸,以掩饰其屠杀平民之事实,实在无耻透顶,却浑然不觉高句丽守军驱赶平民试图冲击唐军阵列之行为,更为可耻十倍百倍……

    又大臣痛心疾首:“高句丽乃宇宙之中,只可惜似孔子那等先贤大哲虽然生于高句丽之地,却未能传道于高句丽之国,更未能惠及高句丽子孙。若非当年孔子背井离乡周游天下传播儒学,又岂能有汉人振兴华夏衣冠,凌驾于天下诸族之上?可惜,可叹!”

    一个白发老臣在一旁附和:“天不佑我高句丽啊!汉人如狼,四处侵袭,若今日城破国亡,他日吾高句丽之子孙将生生世世尽为汉奴矣!想我东明圣王肇始之初,崛起于玄菟郡,威名播于天下,兵甲威胜降伏宇内,怎奈落到今日这步田地?先祖在天之灵,怕是恨我不争,不能明目矣!”

    这是一个神奇的国度,有着以无耻为寻常之传统,他们深谙“声高有理”之信念,认为任何事只要一遍一遍不厌其烦的说,即便虚假亦会成为事实,哪怕别人不信,自己也会信以为真。

    时至今日,高句丽朝野之中不少人在鼓吹汉人王朝之奠基者乃是高句丽人,他们整日里不厌其烦的聒噪鼓吹,那些徒子徒孙们听得时间长了,自也深信不疑……

    ……

    渊盖苏文眼皮狂跳,心内怒火升腾,若非此际大敌当前、岌岌可危,非得将这两个老儿推出宫门,枭首示众!

    这两个混账东西,是在暗讽老子逆天而行,连祖宗也不保佑?

    不过话说回来,那东明圣王高朱蒙乃是高氏王族的始祖,自己如今将高氏一族屠尽,老幼不留斩草除根,使其断绝血嗣,若当真魂魄有令,的确是要诅咒自己这个逆臣贼子的……

    屏住怒气,渊盖苏文沉着脸,忍着头痛道:“剑牟岑何在?”

    话音未落,便听得外头一阵脚步急响,先前还盔明甲亮的剑牟岑丢盔弃甲一身狼狈,进了殿内,“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放声痛哭:“王上,敌军势大,攻势猛烈,守军不能抵挡,已被敌军突破至王宫之外,王宫安危旦夕可破,末将死罪呀死罪!”

    群臣惊呼一片。

    外头枪炮声乒乒乓乓,喊杀声亦是时近时远,虽然知晓形势岌岌可危,但毕竟钢刀尚未加颈,危机感未免不足。此刻听闻剑牟岑之言,方才知晓唐军已然兵临宫外,说不得下一刻就能冲入宫内。

    殿内文臣武将齐齐倒吸一口凉气,相互之间交换一个颜色,这这这……高句丽要亡了呀!

    彼此都在对方眼底看到一些犹豫。

    胆怯倒是没有几分,唐军可以杀守军,可以杀平民,但即便攻破王宫,亦不会将他们这些文臣武将逐一屠戮,毕竟这么大的高句丽被唐军覆亡,也总该需要官吏管辖地方、处置政务吧?

    当然,想要得到唐军宽恕之前提,是绝对不能与渊盖苏文搅合在一块儿,越是对渊盖苏文表忠心,死得便越快。

    因为等到唐军获胜,必然便是眼下身边之袍泽跑去唐军那边将渊盖苏文的心腹亲信一一出卖,以此邀功请赏……

    然则在渊盖苏文面前,却是谁也不敢将心底所想流露分毫,渊盖苏文之暴戾,对于这些大臣来说比之唐军更甚十倍。

    渊盖苏文没心思揣摩这些大臣是否忠心,他稳了稳心神,问道:“孤之禁卫军骁勇善战,就算不能击溃强敌,延缓其攻势总有可能吧?只要能够坚守两日,待到北击之大军回援,内外夹击,定能全歼唐军!”

    这番话说得斩钉截铁,听得殿内群臣齐齐颔首,士气有所回升。只是渊盖苏文心里却悔得肠子都青了。

    数十万唐军倾巢而来,更有大唐皇帝御驾亲征,这般浩荡之声势,平穰城能够保全已然是邀天之幸,自己为何又会昏了头,认为应当衔尾追杀一番,以此来提振自己的威名呢?

    唐军虽退不乱,那些骑兵即便衔尾追杀,亦很难得到良机剿杀唐军,反而更像是一支卫队,沿途护送唐军归国……

    最为严重便是将城内精锐军队尽皆派出,导致城中兵力空虚,结果唐军水师窥得良机,大举来袭,一下子便打在高句丽的软肋上。

    尤其是敌军火油弹焚毁了“小长安”内的军械甲具,使得平穰城即便组织起一支军队参预防御,却也因为缺乏兵戈甲具不能发挥战力。这样的军队参预防御,除去为唐军填人头,又有何用处?

    为今之计,就只能倚仗自己的禁卫军与那些乌合之众舍生忘死抵御唐军,能够坚守王宫,不让唐军再做寸进。唯有坚守至北边大军回援,才能扭转败局,转败为胜。

    生死成败,再也不能掌握在他的手中,唯有听天由命,看看老天是否能够眷顾他这位高句丽至高无上的王者。

    然而未等他整理思虑,便觉得眼前火光一闪,继而一声惊天动地的震响在耳畔响起,整座大殿地动山摇,所有活动的物品尽皆移位,茶盏、茶杯等物更是噼里啪啦碎了一地,好几位年老体衰的大臣更是一个屁墩儿跌倒在地,吓得凄声嘶叫,屁滚尿流。

    “轰!”

    又是一声震响,大殿的窗户被砖石碎木等等碎片击穿,不少直接激射入殿内,吓得所有人都趴伏在地。

    渊盖苏文亦被剑牟岑与内侍自床榻上拽起,摁在地上以身体掩护。

    渊盖苏文羞愤欲绝,想他堂堂高句丽之王,威重天下王权在手,如今却落得这般狼狈境地,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他一脚将剑牟岑踹远,怒叱道:“胆小如鼠!还不速去外边看看发生何事?”

    “喏!”

    剑牟岑赶紧爬起身,猫着腰去到殿外,须臾回转。恰在此时又是一声震响连着地动山摇,刚走到门口的剑牟岑一跤跌倒,连滚带爬的来到渊盖苏文面前,带着哭腔道:“王上,大事不妙!唐军以火炮强攻,禁卫军不能挡,眼下宫里处处燃起大火,唐军已经攻进来了!”

    “啊!”

    殿内大臣一听,哪里还顾忌渊盖苏文之残忍暴虐?一个个犹如战神附体、勇悍无论,纷纷起身。

    “王上,臣下虽无缚鸡之力,可国难当头,岂能龟缩于此?当与强敌同归于尽!”

    “说得极是,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还赚一个!”

    诸人口中说着慷概激昂的话语,脚下不停,猫着腰冲出大殿,自去唐军面前跪地乞降、摇尾乞怜。

    渊盖苏文岂能不知这些人的心思?只气得一口老血喷出,胸口沉闷略减,挣扎着起身来到墙边抽出宝剑,怒眦欲裂,大声道:“存亡之际,休要效法那等贪生怕死之徒,但凡有一丝勇气,且随吾杀敌!”



    渊盖苏文是个狠人,不仅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

    他一生都走在攀登权势巅峰的路上,心中执念唯有一个目标,那便是篡位自立、登基为王!为了这个目标,他手段血腥狠辣,不知多少文武大臣惨死在他手中,只因为当了他的路。

    当需要有人统御“王幢军”深入敌后给予敌人强大杀伤之时,他毫不犹豫的将自己最喜爱的儿子派去,尽管他曾经无数次想要在将来将自己的权势地位都交给这个儿子继承。

    在他心中,唯有权势,什么道德礼法生死荣辱,又算得了什么?

    ……

    在内侍的服侍下穿好盔甲,带上兜鍪,忍着一阵阵头晕目眩,咬着牙坚挺着脊背,渊盖苏文一手拎着宝剑,大步走出大殿,带着身边禁卫威风凛凛的来到宫门。

    整个王宫在唐军凶猛攻势之下犹如一座孤岛,左近官衙、农舍、商铺要么被唐军占据,要么被炸为平地,无数唐军从西面八方围攻而来,禁卫军与败退至此的军队苦苦支撑,围绕着王宫展开殊死搏杀。

    远处,隐约可见唐军将火炮架设在街巷当中,随口炮口一团一团火光与硝烟闪现,一枚一枚炮弹落在王宫内外。其中有火油弹,亦有实心的铅弹,所至之处要么一团火焰冲天而起,要么摧枯拉朽血肉模糊。

    禁卫军的确悍不畏死,然而再是勇猛的士兵,面对火炮、火枪之时也只是哀嚎着扑到在地。

    面对此等毁天灭地之威,血肉之躯如何能挡?

    眼瞅着王宫门外惨烈至极的战况,渊盖苏文目眦欲裂,一团火焰在胸腹之中熊熊燃烧。

    天不佑我!

    从古至今,千年来战争无外乎坚甲利戈、对阵厮杀、两军相逢勇者胜!其中固然有战略战术之作用,然则更重要还是兵员素质、军心士气。只需兵卒悍勇,士气高涨,便可所向披靡、攻无不克。

    然而此次唐军东征,火器横空出世,不仅其毁天灭地的威力非血肉之躯可以抗拒,那种对于战争模式的彻底改变更让渊盖苏文难以接受。以往,汉人兵书中素有“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的战略,天下人奉为圭臬,无数战争之中验证其实用性。

    但是随着火器的出现,这一战略已然不再适用。

    再高的城墙、再厚的城池,又如何能够抵挡火药的爆破威力?平穰城的城墙以黏土夯实为芯,外铺青砖条石,不仅坚固而且韧性十足,但现在不还是被唐军以火药炸开城门?

    只要被唐军攻入城池,便需有五倍甚至十倍的守军,付出惨烈至极的代价,以人命去填,或许能将唐军击溃。否则在唐军火枪、震天雷的巨大杀伤之下,唯有沦陷一图。

    更别说唐军可不仅仅拥有火器,其兵员素质本就冠绝天下,两汉之时汉家虎贲“一汉顶五胡”,汉军威震天下扬威异域,如今之大唐雄师亦是不遑多让,便是突厥那等纵横草原不可一世之强族,不也被大唐覆亡其国、生擒其王?

    骁勇善战的唐军装备威力无穷的火器,足以横行天下,无人能挡。再加上大唐幅员辽阔、地大物博,人口更是天下第一,在可以预计的数百年以内,除非大唐自己发生内乱,否则外族难以匹敌。

    最让渊盖苏文难以接受的是,为何火器这等足矣毁天灭地的武器要在自己这个时代出现?

    若无火器,纵然唐军倾巢而来,他亦有信心能够抵挡。可现在,高句丽二十年耗费无数人力物力修建的辽东长城难以阻隔唐军一天半日,那些依山而建的山城在火药肆虐之下墙倒屋颓,数以十万计的高句丽勇士灰飞烟灭……

    为何火器偏偏要在这个时候问世?

    自己绸缪一生都在攀登高句丽的至尊王座,费劲心血,终于如愿以偿,但这贼老天却要高句丽彻底覆亡……

    渊盖苏文不甘心!

    他不顾世人反对,不顾道德礼法,毅然决然的登上王位,为的是带领高句丽雄踞一方,达到前所未有的巅峰,甚至入寇中原,覆亡汉人王朝,让高句丽的血脉统治那片富饶辽阔的土地!

    然而这贼老天却为何不眷顾伟大的高句丽?

    渊盖苏文血脉贲张,一股怒火升腾而起,紧紧握着手中宝剑,嘶声大喊:“随吾杀敌!”

    剑锋所指,不仅仅是身着重甲的唐军,亦是这阴沉昏暗的天穹,更是那偏袒不公的命运!

    他一生都在奋斗杀戮,从来不信命。

    他不满足于区区一个大莫离支,而是费尽心机耗尽心血登上这至高无上的王位,他不仅敢向敌人举起宝剑,亦敢同命运殊死搏杀!

    然而,身边禁卫、大臣岂敢让他亲自冲锋陷阵?他活着一时,或许还能坚持到大军自北回援而来,他若阵亡,高句丽顷刻之间便将覆亡……

    “大王,万万不可!”

    “王上千金之躯,焉能冲锋陷阵?”

    “莫要忘了大唐皇帝前车之鉴!”

    ……

    渊盖苏文满腔热血,恨不能怼天怼地血战一场,却被身边文武大臣死死拽住,拖回王宫之内,气得他差点呕出一口老血。

    不过这等时候,自也不能迁怒于众人,回到宫内当即将里里外外的禁卫、内侍尽皆组织起来。宫内藏有不少弓弩,将之分发下去,又想起唐军火枪的远距离杀伤力,让人在宫门之内放置了一些掩体,用以遮挡唐军火枪齐射,自己这边则可以躲在掩体之后以弓弩还击。

    当然,眼下之局势已然岌岌可危,倾覆只在旦夕之间,单凭平穰城内的兵力已然不可能击退唐军,唯一之希望,便是能够坚守至北边的大军回援。

    到了这是,渊盖苏文愈发悔之不及,自己怎地就鬼迷了心窍,派兵前去追击唐军,试图延缓其撤军之速度?

    若非如此,城内兵力充足,唐军水师区区数万兵力,就算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前来平穰城打秋风……

    然而事已至此,徒说无益。

    将眼下之事安排停当,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阖上眼睛,对左右道:“孤尚有些头晕,要歇息片刻,尔等退去殿外等候,将孤幼子叫来,孤有事交待。”

    “喏!”

    诸人躬身施礼,推出大殿。

    稍许,渊男产快步入内,施礼道:“父王叫我前来,有何吩咐?”

    渊盖苏文坐在御座之上,睁开眼睛,看着这个清秀俊美的幼子,心中忽然一阵悲凉。

    血脉传承,父死子继。自己苦心孤诣篡取王位,待到百年之后自然是要交由自己的儿子来继承,而后生生世世千秋万代,永不断绝。然而眼下自己固然登上王位,非但连太子来不得册立,便是连一个爵位都未能给自己的儿子册封……

    深吸口气,渊盖苏文瞅了眼门外,提高音量道:“门外何人?”

    剑牟岑自门口出现:“是末将。”

    渊盖苏文颔首,道:“任何人不得到近前,违令者斩。”

    “喏!”

    剑牟岑应了一声,走出殿外,侍立门旁,一手摁着腰刀,虎视眈眈,不许任何人等靠近。

    心中暗忖:王上这大概是要交待后事了吧?只不过眼下唐军势不可挡,王宫被迫乃是迟早之事,一旦北边的大军来不及回援,国破家亡已然注定,还有什么好交待的?想来,是让渊男产逃走,一面渊氏一族断绝血嗣……

    想到这里,他眼珠子转转,脚步略微往门前靠了靠,屏气凝神,侧耳倾听殿内的声音。

    渊盖苏文雄才大略、智计出众,若是放在往常,自当醒悟这等时候人心离散,任何人都要防着一手。但是现在他焦头烂额,身体状态又极度衰弱,却忘记提防剑牟岑……

    他看着面前的渊男产,心中涌起一股悲凉之情绪,缓缓道:“事已至此,怕是回天乏术,覆亡只在顷刻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