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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清晨,纷纷扬扬的大雪略微收敛,北风呼啸肆虐,却是比下雪之时愈发寒冷,滴水成冰。

    李绩天未亮便起床,洗漱之后简单用了早膳,便在营帐之中处置军中公文,一直忙到卯时末,手腕发麻背脊发酸之时,有亲兵入内通秉,说是尉迟恭、程咬金、丘孝忠三人联袂前来求见。

    “可知是何事?”

    李绩放下毛笔,蹙眉问道。

    昨日尉迟恭咆哮叫嚣,被自己杖责一番,固然没有性命之虞,但是数十军杖打完亦是伤筋动骨,不在床榻之上趴上一个月休想下地走动。这怎地昨日刚刚打完,今日又找上门来?

    该不会还是为了陛下受伤不肯见人一事吧?

    李绩有些头疼,尉迟恭、丘孝忠之流如今地位崇高、官高爵显,但是从军多年,身上的行伍之气积重难返,甚是执拗刚烈,若不能给予一个合理的解释,怕是不肯罢休。

    只是不知程咬金怎地也与尉迟恭搅合在一起?

    这两人看上去嘻嘻哈哈,实则颇不对路数,素来不肯走在一处同进同退…今日必是不肯善罢甘休。

    可再是头疼,却也不能不见。

    这些可都是军中大将,若是不能将他们安抚下来,极易导致严重的后果……

    揉了揉眉心,李绩道:“让他们进来。”

    “喏!”

    亲兵出去,李绩从书案之后起身,来到靠窗的椅子坐下,瞅了瞅窗外稀稀落落的雪花,呼啸的北风怒号声传入耳中。

    “吾等见过英国公!”

    程咬金、丘孝忠两人入内,躬身施礼。

    李绩亦起身还礼。

    丘孝忠也就罢了,程咬金资历老、功勋大、爵位也只是比他略低,若是他坐着受程咬金一礼,有些不大合适。倒也不是说不行,他身为宰辅之首,礼绝百官,如今身在军中又是副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自可受得程咬金一礼。但是李绩生性低调,素来隐忍低调,决不肯做出有可能导旁受人非议他“慢待勋臣”这等事。

    尉迟恭则被两个亲兵用一块木板抬着进来,趴在木板上随意拱拱手,瓮声瓮气道:“吾有伤在身,未能全礼,还望英国公勿怪!”

    李绩眼皮跳了跳,道:“无妨。”

    而后落座,伸手示意程咬金与丘孝忠也入座,尉迟恭则让亲兵将他放在地上,然后挥手将其斥退。

    有书吏奉上香茗,而后退出帐外。

    李绩端茶杯呷了一口茶水,问道:“几位联袂而来,有事直言无妨。”

    程咬金与丘孝忠对视一眼,又看了看地上的尉迟恭,这才说道:“昨日此二位于陛下帐外浑闹之事,吾亦有所耳闻。今日前来,非是责怪英国公处置不当,而是想提醒英国公一句,国不可一日无君,军不可一日无帅,陛下连续多日未曾示于人前,军中各种猜测纷纷扬扬、甚嚣尘上。正值全军攻城之当口,万一因为陛下龙体是否痊愈之争论影响军心,进而耽搁了攻城大计……谁能负得起这个责任?”

    今日天仍未亮,丘孝忠便去往他的营帐,言及昨日之事。程咬金近日连续指挥军队攻城,面对高句丽人的顽强防御损失惨重,正是焦头烂额之际,倒是将陛下受伤之事抛在脑后。

    但是丘孝忠与其痛陈利弊之后,程咬金也意识到此事大大不妥。

    他才不管什么军心稳固、士气高低,与李二陛下君臣相得二十载,对于李二陛下的情感早已超越君臣之属。只要李二陛下有一丝一毫可能受到奸佞陷害,他便是豁出命去亦不会袖手旁观。

    李绩沉默下来。

    他自然知道李二陛下伤重昏迷之事拖延不了许久,却未想到揭露此事的时候来得这么快……

    躺在木板上的尉迟恭也大声道:“吾等追随陛下多年,绝无可能任由陛下受奸佞屠戮!”

    丘孝忠也道:“陛下受伤,吾等身为臣子却连见上一面亦不能,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英国公素来光风霁月、正义凛然,自当让吾等于陛下面前叩首慰问才是,否则纵然吾等相信陛下并无大碍,怕是也难以安抚军心。”

    昨日他还劝阻尉迟恭莫要出言不逊,今日便与尉迟恭同流合污了……

    程咬金蹙眉,觉得这两人说辞有些严重,不过未等他转圜,李绩已然盯着趴在木板上的尉迟恭,一字字问道:“你说谁是奸佞,又是谁屠戮陛下?”

    尉迟恭梗着脖子,怒哼一声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英国公不妨在吾见见陛下,只要陛下无恙,任杀任剐随你便是!”

    李绩冷哼,“既然如此,那吾就领着你们去见陛下便是!”

    言罢,他扬声对帐外亲兵道:“去赵国公营帐,将赵国公请至陛下大帐。”

    未等外头亲兵应声,丘孝忠已然摇头道:“方才吾已去过赵国公营帐,却被告之赵国公一大早便出去巡视营地,并未回转。”

    李绩蹙眉,不解道:“军中各司其职,军务乃是吾与诸位将军主持,何时需要赵国公巡视营地?”

    丘孝忠摊手道:“吾亦不知,赵国公营帐的亲兵如此说。”

    李绩起身,道:“走吧,去中军大帐,面见陛下!”

    程咬金与丘孝忠赶紧起身,尉迟恭也将亲兵叫进来,将他抬着,跟在三人身后前往中军大帐。

    刚刚到了大帐门口,便见到太医从帐内连滚带爬的出来,一张脸苍白无血色,神情惶恐惊惧,陡然见到李绩等人前来,如同捉住救命稻草一般,扑上前去跪在李绩脚下,还未说话,已然热泪奔流。

    李绩等人吓了一跳,连忙低声喝问:“陛下如何?”

    那太医这才回过神,嘴唇蠕动几下,想要说什么却又猛然闭上嘴,起身拉着李绩的衣袖,将他拖进大帐。

    程咬金与丘孝忠亦是面色大变,赶紧跟进去。

    尉迟恭连声叫道:“抬吾进去……”却又猛然想起什么,忙道:“放下,将吾放下!”

    待到亲兵将他放在地上,他不顾身上伤势,在雪地上趴着进了大帐,亲兵欲上前搀扶,被他喝止:“都待在此地,不许入内,若是有人擅闯,杀无赦!”

    “喏!”

    亲兵们惊惧,应命之后手摁腰间横刀,与禁卫一道守在大帐门外,虎视眈眈,不准任何人靠近。

    帐内以布帘遮挡窗户,唯有两盏灯烛燃着,由外头明亮之处陡然进入这等昏暗之中,众人一时难以适应,看不清帐内状况。

    李绩一边向床榻处走去,一边问道:“陛下到底情况如何?”

    那太医“噗通”跪在地上,以首顿地、放声大哭:“微臣无能,陛下已然……已然殡天了!”

    “轰!”

    李绩、程咬金、丘孝忠以及刚刚爬进门来的尉迟恭只觉得耳畔好似有一道闷雷炸响,炸得脑袋嗡嗡作响,一个个瞠目结舌,不知所措。

    陛下……驾崩了?!

    怎么可能?!

    遥想武德初年,李二陛下雄姿英发,固然只是高祖皇帝的嫡次子,却已然有了气吞山河、君临天下之相,诸人尽皆追随麾下为其征讨不臣、建功立业,直至最终玄武门下一场厮杀,逆而夺取,定鼎江山。

    时至今日,李二陛下春秋鼎盛,帝国繁荣,东征高句丽眼看大功告成,震古烁今之盖世功勋唾手而得,居然就只是因为坠马受伤,便殡天驾崩?

    诸人震惊得一片茫然,一时间连悲伤、愤怒等等心绪都未曾泛起,不敢接受此等真相。

    该不会是陛下绸缪什么大事,以诈死这等手段来达到某些目的吧?

    ……

    李绩好不容易稳定心神,快步向床榻走去要看个究竟,程咬金已经“嗷”的一声一个箭步窜到床榻之前,看着李二陛下安详的面容,一时间悲从中来,放声大哭起来。

    尉迟恭与丘孝忠也从懵然震惊之中醒转,齐齐跪在地上,以首顿地,痛哭流涕。

    *****



    风雪之中,数十万唐军围攻的平穰城固然始终未被攻陷,但昔日坚固厚重的城墙早已千疮百孔。城上城下尸积如山,即便早有准备,城内也调集了足够的军队以及粮秣辎重,但是唐军狂猛攻势依旧使得高句丽人损失惨重,只能在酷寒之下苦苦支撑,阖城军民早已成强弩之末,随时都能被唐军攻占城墙,杀入城中。

    悲观情绪在平穰城内滋生蔓延,隋朝三度攻伐高句丽尽皆铩羽而归使得高句丽上下尽皆蓄满了一种骄傲与自负,然则随着唐军的狂攻不止,这股骄傲与自负早已伴随漫天风雪渐渐消散。

    几乎所有高句丽人都意识到,似以往那般幸运已然不在,此次面对唐军的攻势,高句丽覆亡在即。

    然而就在一个飘零着雪花的清晨,如狼似虎围困着平穰城的唐军,忽然如潮水一般退得干干净净……

    城头上衣甲破碎、形销骨立的高句丽兵卒心里早已不知泛起多少次投降的念头,见到唐军飞快撤退向着远处集结之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唐军……退了?

    猛然间,城墙之上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所有高句丽兵卒都在为自己的起死回生而使出所有的力气欢呼。欢呼声自城头传下,很快阖城都已得知唐军撤退的消息,整座平穰城都在欢声雷动,不知多少百姓商贾奔上街头,振臂高呼。

    ……

    大莫离支府内,欢声笑语士气高涨。

    谁都知道一旦唐军破城而入,高句丽军队再难抵挡,国家覆亡只在旦夕之间。而等到唐军攻占全城,大莫离支府阖府上下都难逃极刑,毕竟唐军此番东征便是打着铲除渊盖苏文之旗号,故而自唐军围困平穰城之日起,阖府上下便陷入恐慌之中。

    尽管高句丽有着数次挫败隋军入侵之先例,然而此番唐军倾巢而来、狂便突进的态势与以往大不相同,高句丽军队在更加精锐的唐军面前不堪一击,一座座赖以防守的山城被一一拔除,整个平穰城就好似剥了刺从刺猬一般,随时都将倾覆。

    然而就是这等绝望之中,唐军却主动撤退了……

    没人在乎唐军撤退之意图到底为何,只在乎平穰城保住,大家都能够继续活命。

    然而未等阖城军民欢欣雀跃,大莫离支府的命令便下达至各个守城部队——全力出击,追杀唐军!

    百姓们还好,大多不懂军事,只觉得此举实在是提气。一路被动挨打还无还手之余地,此番也能够出一出气。然而军方却纷纷表示震惊:既然唐军撤退,那就让他撤退好了,无论唐军撤退之原因为何,其战斗力却不会减退,之前守城依托着城墙可以拼死抵抗,可若是追出城去,一旦唐军回头一击爆发野战,多少高句丽军队也不够唐军杀!

    然而渊盖苏文根本不理会军方上下的反对声音,一意孤行,下令不惜代价亦要将唐军拖在辽东!

    ……

    相比于大莫离支府内险死还生的欢欣雀跃,高句丽王宫之内却是一片愁云惨雾。

    高宝藏一个人呆呆的跪坐在大殿之内,看着宫内慌乱惊恐的宫人、侍者们没有苍蝇一般乱窜,整个人都是懵的。

    唐军怎么会撤军呢?

    自辽东城开始,一路势如破竹、狂飙突进打到平穰城下,大半个高句丽的军队都给打光了,眼瞅着平穰城也坚持不了几日即将被攻陷,可为何在胜利唾手可得的情况下,却撤军了?

    自然,打与不打都是你们唐人自己的事情,可问题是你们唐人忽然撤军,我怎么办?

    之前渊盖苏文之所以一直克制,未曾染指王位,是因为内忧外患之下,不敢做出屠戮王室之恶事,使得平穰城中心向王室之军民官员群起反抗,坏了守城大计。

    然而眼下局势却陡然反转,这一仗打得平穰城内军民伤亡大半,即便是幸存者亦历经战火荼毒,谁还会为了王室之死活去与渊盖苏文拼命抗争?一旦渊盖苏文纵兵屠戮王室,反对固然有之,大抵也只是不关痛痒的谴责几句,便听之任之……

    外部又没有了唐军的压迫,眼下的平穰城中渊盖苏文可谓一手遮天,所有的军队都听从他的命令,只要他一道令下,便会有无数兵卒顷刻间踏破王宫,将所有王室屠戮一空。

    正自胡思乱想,外头脚步忽然一阵哭喊震天,吓得他心头一条,抬头便见到庶子高安舜快步跑来,鞋子丢了一只居然都未察觉,进门之时更被高高的门槛绊了一跤,在地上打个滚爬起来时披头散发,形容狼狈。

    高安舜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高宝藏身前,大叫道:“父王,祸事矣!渊男产那畜牲带兵杀进宫来了!”

    “啊?!”

    高宝藏大叫一声,吓得魂飞魄散,急声问道:“你那几位兄长呢?快快将他们叫来!”

    高安舜哭道:“兄长们正率领禁卫抵抗奸贼!”

    高宝藏也顾不得那几个儿子了,赶紧起身向后便走,一迭声道:“快快快,带人护送为父自密道逃脱!”

    高安舜却跪在那里没动,哭道:“如今唐军撤走,城内城外皆是渊贼之军队,父王纵然以密道逃遁,却也难逃其毒手!”

    王宫之内的密道有多条,但大多出口皆在城内,几条出口在城外的也仅只是城墙附近,这些地区都在军队的控制之下,只怕一出密道,就会被人当即抓捕,扭送之渊盖苏文面前……

    “啊!这可如何是好?”

    高宝藏如梦初醒,急得直跺脚。

    宫门外,喊杀声已然清晰传来,整座王宫之内乱成一团,无数宫人、侍者呼天抢地,嚎哭不已。

    谁能想到渊盖苏文居然这般狠毒,唐军前脚撤军,他后脚便派人入宫刺王杀驾!

    显然,对于王位之觊觎克制已久,渊盖苏文一日片刻都忍不得了,也不管唐军到底藏着什么阴谋诡计,更不管局势会否再度恶化,甚至唐军会不会再杀回来,他只想将王室屠戮一空,坐上梦寐以求的王座!

    至于之后局势如何变化,那是另外一回事了。

    否则再如之前那般唐军再度围城,甚至攻陷城池力战而死,临死都未能踏足高句丽至高无上的王座,死亦不能瞑目!

    军队如同潮水一般杀入宫内,见到侍者、禁卫便恣意屠杀,宫女、妃嫔则被一群群如狼似虎的兵卒拖入房舍,甚至就在光天化日之下摁在庭院之中,肆意凌辱。

    传承六百年的高句丽王室,在这一日毁灭与屠刀战火之下,血嗣断绝。

    ……

    大莫离支府内,无数兵卒簇拥在府内府外,兴高采烈、振臂欢呼。

    堂内,妻妾侍女服侍着渊盖苏文换上早已准备多年的金丝绣龙纹王袍,又将头发束起,戴上黄金王冠,煜煜生辉,威盖天下。

    一切装束停当,堂内所有人尽皆拜伏于地,高呼:“参见王上!”

    声音传出堂外,府内府外无数拥趸振臂高呼:“参见王上!”齐齐拜倒于地,密密麻麻的人群一直延伸至府门前的长街之上,转眼之间,渊盖苏文登基之消息传遍全城。

    固然有人抵触反抗,但更多人却衷心拥戴渊盖苏文登基为王。

    多年积威,渊盖苏文的声望在唐军撤退的那一瞬间攀升至巅峰,再也无人能够阻挡他登上这梦寐以求的王座!

    渊盖苏文志得意满,仰天长笑。

    而就在他身边,跪伏于脚下的渊男生却犹如筛糠一般,惊惧不已。

    他所有的谋算都设置于唐军破城而入、高句丽彻底覆亡的基础之上,可谁能想到战无不胜的唐军居然毫无征兆的忽然撤军,被围得铁通一般随时都有倾覆之厄的平穰城居然奇迹的保存下来,父皇更直接登上觊觎许久的高句丽王位……



    任谁去揣测之前的局势,都会认为高句丽必败,固然抵抗再是勇猛,两国之间兵力、战力的差距显而易见,平穰城被攻陷只是迟早之事。而作为高句丽实际上统治者的渊盖苏文,下场也不过是一个“死”字而已。

    然而顷刻之间,唐军撤退,平穰城得以保存,渊盖苏文登基为王……局势转变至剧烈,令许多人都无法接受。

    占尽优势、眼瞅着就将破城而入的唐军,究竟为何忽然撤军,放弃了无数兵卒牺牲而换来的大好局面?

    渊男生越是想不明白父亲到底如何做到这一点,就越是觉得父亲高深莫测,使得他彻骨生寒。

    若是放在之前,父亲还只是大莫离支,或许会允许他这个嫡长子活着。可眼下父亲已然登基为王,自己这个嫡长子便成为法理上的第一继承人,父亲绝无可能将王位传于自己的情况下,自己的存在便成为最大的隐患。

    以父亲的手段,又岂会让他活下去……

    *****

    蓝田县,骊山脚下,长孙家农庄。

    长孙无忌作为“贞观第一勋臣”,赏赐之丰厚无人能及,良田无以计数,几乎围绕着长安城的关中平原皆有其名下之田产,且皆是土壤肥沃、水流充沛的上等良田,似这等山庄却是不多。

    尤其是骊山附近,因风景优美、温泉遍布而修建了多处皇家别苑,前些年李二陛下更是将骊山西坡大片山地、田地赐给房俊,由其安置数千灾民,长孙家也割舍了不少,如今只剩下这一片山地。

    冬日里树木枯败、果树调令,整个庄子都被白雪覆盖,又因处于山坳之中,平素分外幽静,最近却时不时有人汇聚而来,渐渐喧嚣。

    长孙冲坐在厅内饮着茶水,透过明亮的玻璃窗看着院子里来来往往的军官校尉,心情有些激动。

    长孙家如今虽然并不直接掌管军权,但是数十年豢养家兵的传统却未丢,时至今日,家中奴仆、庄客、私兵、死士共计之人数已然超过五千。平素虽然是一笔极大之开销,但正所谓“手中有兵,遇事不慌”,到了这等紧要关头,随时都能拉出一支五千余人的队伍,心中自然妥当。

    再加上其余关陇门阀多则四五千、少则两三千的私兵,一旦汇聚起来,便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强大力量!

    而允许豢养私兵,亦是李二陛下为了奖励关陇门阀拥立之功,而特意赏赐。曾几何时,李唐皇族亦是关陇一分子,关陇的力量越强盛,李唐皇族的江山便坐得越是稳固。

    李二陛下为何打压削弱关陇门阀?除去关陇一系曾经占据朝堂各处重要衙门之外,各家豢养之私兵亦是一个重要原因。

    李二陛下是个要脸的人,格外珍惜名声,不愿背负一个“飞鸟尽,良弓藏”的骂名,纵然要削弱关陇各家的私兵规模,也只是背地里施展各种手段逼着关陇自己裁撤私兵,而不是堂而皇之的撕毁当年的盟誓……

    ……

    长孙溆拘谨的束手站在一侧,恭声道:“小弟这些时日一直盯着终南山那处道观,已然摸清了长乐殿下往来修炼之规律。除去长乐殿下之外,有几次晋阳公主亦有随行,都是小住个一两日便即回城,倒是再未见到旁人前去。”

    “嗯,做的不错。”

    长孙冲赞许了一句,心里却不以为然。

    这个幼弟看上去还算机灵,却也是个没脑子的。长乐公主何许人?纵然养着姘头,也只能是房俊这等位高权重且年纪轻轻之辈,又岂能水性杨花朝秦暮楚,趁着房俊西征之际私会情夫?

    房俊不在京,自然无人前去幽会。

    再者说来,那房俊桀骜难驯、自视甚高,又怎能容忍长乐在他之外豢养别的面首?

    纵然房俊身在西域,但是长孙冲敢断言,长乐公主的一举一动怕是都难逃他的耳目,若是今日长乐公主敢带着男人幽会,晚上就会有刺客死士将那男人大卸八块,丢进渭水里喂王八……

    长孙溆小心翼翼的瞅了兄长一眼,略有犹豫。

    长孙冲蹙眉,他最见不得男人这般犹犹豫豫、婆婆妈妈,喝叱道:“男儿汉大丈夫,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吞吞吐吐成个什么样子?”

    心底感叹,一众兄弟当中也就长孙涣与长孙濬有些能力,却偏偏都死了,剩下的这些个兄弟就好似温棚里的花果菜蔬,看上去倒是挺像那么回事儿,实则都是中看不中用,经不得半点风雨……

    长孙溆吓了一跳,这才鼓起勇气说道:“只不过,小弟还想劝兄长一句,父亲让您冒着莫大风险潜返回京,乃是为了绸缪大事,岂能为了长乐公主便将大事置于不顾?纵然长乐公主对您颇有微词,亦应当隐忍一些为好……”

    说到此处,似乎意识到说错话,赶紧闭嘴。

    长孙冲已然蹙起眉头,放下茶杯,目光灼灼的看过去,一字字问道:“什么叫长乐公主对吾颇有微词?她到底说了什么?”

    见到长孙溆缩缩脖子,不敢应声,怒道:“说!”

    “喏!”

    长孙溆吓得一激灵,忙道:“那些与长乐殿下走得进一些的名门贵妇、皇族贵女,时常在私底下言及长乐公主似乎对兄长颇为不满,说是兄长看上去玉树临风、大气稳重,实则阴私狭隘、喜怒无常,不似男儿……”

    这话是蒋王李恽教他说的,事实上,李恽也并不知长孙冲之阴私,长乐公主更不可能到处宣扬长孙冲的伤创之处,仅只是觉得这般将自长乐公主口中描述长孙冲乃是一个心胸狭隘、小气苛刻的人,必然达到激怒长孙冲的目的。

    却绝对未曾想过,这句话居然直接戳在长孙冲的阴私之上,一下子就将长孙冲激得暴跳如雷!

    “砰!”

    手里上等白瓷茶碗被长孙冲狠狠的掼在地上,四分五裂的碎片激射而出,一张白脸早已涨得血红,咬着牙,暴怒道:“贱妇!焉敢辱我?!”

    旋即起身,抓起桌案上的一柄宝剑便欲出门,去将那泄露他阴私的贱妇一剑斩杀,一些心头之恨。

    长孙溆吓得跪在地上,死死的抱住长孙冲的腿,叫道:“兄长,大事为重!万不可冲动!”

    他当真快要吓死了,那番话只是拿来激怒长孙冲的,却绝对未曾想到效果太好,居然激得长孙冲丧失理智,意欲前去宰杀长乐公主……

    这万一兄长发了疯,当真将长乐公主给杀了,事后朝廷追究起来,自己编造谣言的事情哪里跑得了?

    心里也有些鄙视,大兄实在小肚鸡肠。男女和离之后,说是什么“一别两宽”,却又如何可能?因隙生怨自不必说,口出恶言更是寻常。得是多么自恋的人,和离之后还得前妻时常在口中念着你的好?

    若你当真够好,又何至于走到和离那一步呢……

    长孙冲却兀自暴跳如雷,狠狠踹了长孙溆一脚,喝道:“滚开!”

    长孙溆硬挨了一脚,哪敢松手?苦苦哀求道:“大兄息怒,请以大事为重,您若是此刻前去寻长乐殿下,且不说事后如何脱身,便是她身边禁卫见到你便会当场捉拿,父亲交待的大事怎么办?”

    “娘咧!”

    长孙冲冷静下来,恨恨的骂了一句,将宝剑丢到一边,转身回到桌案后坐下。

    长孙溆长长的吁出一口气……

    长孙冲厌恶的瞅了长孙溆一眼,摆手道:“此间没你的事了,回府去吧。”

    “喏。”

    长孙溆知道自己不招兄长待见,不敢多说,乖乖的束手退出,返回城内去了。

    长孙冲命人将长孙温叫来,问道:“关陇各家准备得如何?”

    长孙无坐下,想要饮一杯热茶,却见到地上的茶杯碎片,偷偷咽了口唾沫,觉得这位大兄如今喜怒无常,动辄因为一点小事怒气勃发,气量实在是太过狭窄……

    “回兄长的话,大多已然准备就绪,只待兄长一声令下,各家必将望风景从,成就大事!”



    长孙冲颔首,狠狠的吸了口气,才将胸中翻腾的怒气压制下去。大事当前,不能为了一己之愤怒坏了全盘谋划,待到大功告成之后,非得要去长乐面前喝问几声,贱妇当真狼心狗肺耶?!

    不过怒气固然一时压制,但……真的好气啊!

    如今长孙冲终于明白历史上那些个宦官为何性格敏感、孤僻阴翳,内心深处最为在意的东西永远无法拥有的时候,却被人用刀尖将这股阴私狠狠的挑开,那种血淋淋的痛,是比死还残忍的难堪。

    他有时候甚至在想,父亲绸缪一切不顾身家性命亦要推晋王上位,而不是干脆谋朝篡位自己登上那个位置,就是因为他这个嫡长子已然不能人道,不可能延续长孙家的香火血脉,所以不得不忍痛放弃了坐拥江山的理想……

    这更是令他心中刺痛。

    ……

    将长孙溆打发走,让仆人帮他易容乔装一番,穿上斗篷带上斗笠,带着十余名亲兵策骑返回长安城。

    待到入城之后,长孙冲没有返回自家府邸,而是径直来到位于长安城东南一隅的永阳坊。

    一行人很容易进入城中,沿着街巷直抵永阳坊,来到大庄严寺附近。隋唐以来,长安城内有多处里坊修建佛寺,这些佛寺香火鼎盛,往往占据大半个里坊,殿宇连绵钟声清越,大庄严寺便是如此。

    风雪之中,寺庙矗立的殿宇鳞次栉比,所出之地虽然是城内一隅,但是论规模或许仅有正在修建之中大慈恩寺能够稳胜一筹,余者皆不足论。

    此时天色近晚,正是晚课时分,悠扬的钟声在风雪之中穿越飘荡,长孙冲带人抵达大庄严寺一墙之隔的一处三进宅院。

    门前挎着横刀的侍卫上前,接过长孙冲递过的绘制有长孙家家徽印记的名帖,转身入内通秉,须臾返回,恭请长孙冲入内。

    长孙冲将手中缰绳甩给亲兵,一个人进入宅院之内,随着引路的侍卫径直来到东跨院一处庭院之中。

    此处简朴清静,一墙之隔的大庄严寺钟声悠悠传来,青砖黑瓦,落雪纷纷,居然让心思浮动的长孙冲亦感受到一股“禅定”的祥和意味,心境忽然便平缓下来……

    侍卫只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请长孙冲自己入内,便手摁腰刀,腰脊笔直的立于风雪之中,目不斜视。

    长孙冲进入院内,来到正堂门前,略微整理一番衣冠,这才推门而入。

    堂内燃着灯烛,一股淡淡的檀香充斥鼻端,陈设简朴,光洁的地板燃着地龙,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坐在蒲团上,闭幕养神。

    长孙冲轻手轻脚上前,跪在老者面前的蒲团上,恭恭敬敬的以首顿地,轻声道:“长孙冲奉家父之命,前来拜见叔祖。”

    那老者这才睁开双目,一双昏黄黯淡的眼眸淡淡的瞥了长孙冲一眼,便又耷拉下眼皮,只是淡淡的“嗯”了一声,再无话语。

    似乎对于长孙冲这个犯下谋逆大罪的钦犯潜返长安,并未感到有一丝一毫的惊奇……

    老者这番冷淡,长孙冲倒是没有什么尴尬,更无任何不满之处,盖因面前这位老者,算得上是关陇门阀之中硕果仅存的“老祖宗”。

    或许外人并未曾听闻“侯莫陈虔会”这个名字,但是在关陇内部,却绝对是威望卓著、德高望重之存在。其祖侯莫陈崇,乃是北周柱国大将军,死后获赠司徒,“八柱国”之一,一手参预缔造了如今的关陇贵族集团。其父侯莫陈颖战功赫赫,入隋之后更是深受隋文帝器重,拜桂州总管,领十七州兵事,威震岭南。

    及至侯莫陈虔会,虽然功勋不及父祖,却认为辈份高、能力强,素来被认为关陇核心之人物,威望甚高、影响力巨大。

    即便是“贞观第一勋臣”的长孙无忌当面,亦要恭恭敬敬的尊称一声“叔父”,凡遇大事,必要征询其意见,否则若是侯莫陈虔会不点头,半个关陇集团都未必听候长孙无忌调遣。

    ……

    堂中静谧,唯有一墙之隔的大庄严寺清越的钟声幽幽传来。寺庙的钟声自有规矩,“晓击则破长夜、警睡眠;暮击则觉昏衢、疏冥昧”,每天两次,每次三遍,每遍三十六下。

    待到暮鼓三遍一百零八下敲完,侯莫陈虔会才缓缓睁开眼睛,看了看长孙冲,微微颔首:“心有静气,处事不乱,还算是有几分能力,难怪尔父能够将此等大任交付于你。”

    长孙冲忙谦逊道:“叔祖面前,晚辈岂敢称‘能力’二字?小辈愚顽,才具不足,还望前辈能够不吝赐教,多多帮扶。”

    “呵呵。”

    侯莫陈虔会淡然笑了笑,道:“长孙无忌生了一个好儿子啊,可惜了。”

    一句“可惜”了,使得这句话听上去怎么都觉得是在讽刺……

    长孙冲眼皮跳了一下,没有吭声,心底却有些不满。

    我是“可惜”了,你又何尝不是?想当年以侯莫陈家的权势、底蕴,以及侯莫陈虔会的能力、威望,在隋末之时若是能够强势而起,或许根本就没有长孙家什么事儿。

    只可惜啊,这位却是个“不爱江山爱美人”的匹夫,因为挚爱的孤独皇后殡天,便交卸所有官职,退却一应族务,在隋文帝于人寿三年为独孤皇后修建这所大庄严寺以为纪念之后,便在这寺外结庐而居,晨钟暮鼓,只为心爱的女人诵读佛经,佛前祈祷……

    若非如此,当今的天下还指不定是个什么样子呢。

    又是一阵沉默,似乎幽居多年的侯莫陈虔会已经不习惯与人说话,好半晌才缓缓问道:“无忌之韬略远胜吾多矣,其余之事,吾不愿多言,听之任之皆可。唯有一样,尔等意欲如何攻破玄武门?”

    玄武门乃是禁宫锁钥,欲掌控京师,必掌控禁宫,欲掌控禁宫,必攻破玄武门……可见玄武门之重要。

    李二陛下当年之旧事,便是前车之鉴。

    长孙冲道:“柴哲威见利忘义、趋炎附势,只需吾等在城外起事,且得到城内各家私兵之呼应,柴哲威必然不肯落于人后,只要他起兵相应,攻占玄武门,则长安城尽入吾等之掌握矣!”

    侯莫陈虔会雪白的美貌蹙起,奇道:“玄武门外,有左右屯卫镇守。纵然柴哲威起兵相应,可还有右屯卫宿卫一侧,那可是房玄龄家二小子的嫡系兵马,定然死保东宫,汝便那般笃定,左屯卫可击溃右屯卫,顺利攻占玄武门?”

    长孙冲心底鄙视,成天到晚窝在这宅邸之中,普天下人都以为是个情种,实则还不是时刻关注着长安城内的动向?

    他道:“叔祖放心,右屯卫固然忠于东宫,但此番房俊西征带走大量精锐,留守玄武门外的右屯卫只剩下半支,且统兵之人也只是一个偏将。只要柴哲威起兵之后突袭右屯卫军营,可一战而定,不足为虑。”

    侯莫陈虔会微微摇头,不置可否。

    长孙冲见他不信自己之判断,有些不服,又道:“即便柴哲威那边出了岔子,未能及时击溃右屯卫、攻占玄武门,宗室之中亦有人会按耐不住,欲趁火打劫,皆是整个长安乱成一锅粥,以吾等各家之实力,完全能够横扫全城、扶保社稷,届时扶持晋王上位,达成从龙之功!”

    在他看来,半支右屯卫是绝对无法抗衡齐编满员的左屯卫的,柴哲威亦是将门之后,家学渊源,算得上是年轻一辈当中少有的文武双全,届时又是猝然突袭,岂有无法一战而定的道理?

    最要紧的,还是城内各家能否同气连枝,共同发力。只要各家不会暗藏心思、隔岸观火,局势必然会按照自己所绸缪的方向发展。

    而能够使得城内关陇各家齐心协力、无所保留之关键,就在于侯莫陈虔会是否愿意挺身而出、振臂一挥。

    (本章完)



    在关陇贵族内部,长孙无忌欲侯莫陈虔会是完全不同的。

    长孙无忌身为关陇领袖,以其盖世功勋威震朝野,能够为关陇门阀源源不断的获取各种各样的利益,而关陇门阀又团结在长孙无忌周围,给予坚定的支持,相辅相成,以利益为纽带。

    而侯莫陈虔会则更像是关陇门阀的精神领袖,以其崇高之地位、深厚之威望深受关陇各家之爱戴、信服,一言既出,无所不从。

    故而长孙无忌意欲联结关陇各家行下悖逆之举,施行兵变废黜东宫,就必须得到侯莫陈虔会的支持。

    相比于名义上的关陇领袖长孙无忌,侯莫陈虔会才是那个能够真正使得关陇各家心无旁骛、齐心协力的存在……

    ……

    见到侯莫陈虔会依旧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样,长孙冲只好说道:“除此之外,一旦兵变发动,长安城内风起云涌,宗室也必然不会袖手旁观,譬如李元景之流,亦定然不甘寂寞,不肯放弃此等良机。右屯卫就算当真骁勇善战,难道还能抵挡得住左臀位与宗室的轮番冲击?”

    侯莫陈虔会这才略微颔首,便是认可,却又问道:“如若宗室杀入太极宫,又当如何?”

    总不能咱们辛辛苦苦背负兵变之大罪,最终却被宗室给摘了桃子吧?

    长孙冲满心笃定:“叔祖放心,宗室诸王实力有限,这些年陛下一直防备着他们,纵然仓促之间能够拉起一支军队,且攻入太极宫,又岂能与我们相比?到时候,只需扬言‘诛除奸佞’,便可立于不败之地。”

    若是宗室趁机杀入太极宫,甚至干脆自立为帝,那事情反倒更好办了。关陇门阀大可打着“诛除奸佞”的旗号大肆进攻太极宫,顺带着将东宫踏平,然后扫除障碍,扶立晋王上位代替太子行使监国之权。

    擎天保驾之功顺顺当当的到手……

    侯莫陈虔会终于认可,颔首道:“那就按照你们的谋划去办吧,其余关陇各家,吾会一一打招呼。”

    旋即,又自嘲一笑,轻叹道:“吾以为这一生仅只是青灯古佛足矣,修心养性、辟于世外,勉力修习看看能否使得灵识不灭,待到油尽灯枯的那一天登于极乐之后,可以重逢前尘旧友、故人旧爱……却不想一把年却还要再次掺合这等利益争斗之中,罪过,罪过。”

    长孙冲面上恭谨,心底哂然。

    说什么青灯古佛,不还是割舍不断红尘万丈?不过此人能够在当年威望赫赫之时急流勇退,为了一个女子之逝去而放弃了功名利禄、权势富贵,倒也算是一个痴情种子,值得人钦佩。

    当然,自家那位姨奶奶据说当年风华绝代,拜倒在她裙下的盖世豪杰不计其数,也的确值得侯莫陈虔会这般情根深种、相思至死……

    “如此,就拜托叔祖了。”长孙冲恭声道。

    侯莫陈虔会嗯了一声,缓缓阖上眼眸,雪白的美貌耷拉下来,一只手轻轻的摆了摆。

    长孙冲明白这时撵人了,也不敢多说,恭恭敬敬的施礼,而后起身,转身走出正堂。

    外面风雪交加,冰冷刺骨。

    紧了紧衣襟,长孙冲一抬头便瞥见一墙之隔的大庄严寺那座高耸的佛塔,架塔七层,骇临云际,世人称之谓“木浮屠”,雄健的塔身在风雪之中若隐若现,每一层燃起的灯笼被风吹得来回摇曳,明灭不定。

    待到长孙冲出了这处宅院,策骑带着亲兵逐渐远去,回首观望,只见夜幕之中的大庄严寺复殿重廊、连甍比栋,天下梵宫,高明寡匹,除却正在敕建的大慈恩寺外,天下僧庙,无出其右。

    当年文献皇后殡天,隋文帝痛不欲生,乃敕建此寺,以为纪念,规模天下无双。

    而文献皇后出身名门,于宫禁之内指点江山,隋文帝却绝无半分“后宫不得干政”之恼怒,反而对其言听计从,宠爱有加。一生荣宠,名满天下,深受国民之爱戴。

    而隋文帝身为天下至尊,在爱妻故去之后能够敕建一座如此规模之寺院以祭奠,当今李二陛下更是为了纪念文德皇后敕建了规模更甚一筹的大慈恩寺,男儿汉手执日月气魄万千,当如是也!

    然而又想到自己即便有朝一日能够坐拥四海,身边却也无一个能够让他宠爱笃信之女子,更不可能在将来为了她去敕建一座天下闻名的佛寺予以祭奠,心情便不可避免的低落起来。

    心中对于长乐公主“诋毁”他“清誉”之事愈发忿恨,怒火中烧。

    贱妇既然不念往昔夫妻之情,在人前这般辱我,那就休怪大事成后双倍奉还!

    “驾!”

    雪夜长街,寂静无人,长孙冲心情亢奋,打马狂奔。

    然而刚刚拐过一处街角,便见到迎面走来一队拎着灯笼的巡夜巡捕,见到十余骑打马狂奔,立即大声呵斥,且纷纷抽出腰间横刀,拦在路中。

    “什么人?!”

    “长街纵马,何其狂妄!”

    “视大唐律例如无物乎?”

    “速速下马!”

    ……

    长孙冲:“……”

    娘咧!

    居然碰上了巡街衙役。

    他虽然有假冒的身份,细节完备,但假的就是假的,入城之时可以随大流,没人会在他身上投注太多注意,容易蒙混过关。可若是被这些巡捕逮住,刨根问底之下,难免露出马脚。

    万一自己的身份被揭露出来,所谋划的大事怕是就得夭折……

    心念电转,长孙冲降缓马速,冲身后的亲兵摆摆手,让亲兵冲到前边,自己则趁机调转马头,一头扎进旁边一处巷子。巷子幽深,两侧是高高的院墙,青石路面落满积雪,马蹄踩上去嘚嘚作响,所幸风声呼啸遮掩了马蹄声,倒是不虞引人注意。

    此情此景,长孙冲反倒觉得静谧安宁,身心都有一种豁然之感。

    一手抄着马缰,双腿夹着马腹,放缓马速,慢慢悠悠的自巷子中穿过。眼瞅着就将出了巷子,猛然间觉得眼前一团黑云飞来,吓得他一激灵,然而躲避已然不及,眼前一黑,被一个布袋套住了脑袋。

    长孙冲魂飞魄散,大叫:“何妨鼠辈?”

    娘咧!

    先前那伙巡街巡捕必然与这些贼人是一伙的,先引开自己的亲兵部属,然后引诱自己进入这条巷子,设计偷袭。

    自己居然中计了……

    话音未落,胸前猛地遭受重击,整个人登时从马背上滚翻在地,马匹受惊,长嘶一声。

    “砰”的一声,长孙冲重重跌落地面,摔得七晕八素,所幸地上皆是积雪,起了缓冲作用,倒也没有受伤。

    他一边挣扎欲起,一边奋力欲将包袋上的布袋揭开,心中大骇:莫非是自己的行踪已然泄露,召来官府捉拿?

    只听得耳边有人道:“可认准了,就是这个人?”

    “没错!那长孙溆明显是给旁人打探长乐殿下行踪,吾一直跟着长孙溆去了他们长孙家在骊山的庄子,然后长孙溆见了此人,必是主使。只是此人当时身边仆从甚多,吾只能跟着他入城,一直到得这大庄严寺。”

    听着对话,长孙冲差点羞愤而死。自己身怀大任,居然这般疏忽大意,被人一路缀着还浑然不觉,直至此刻被设计擒拿尚未发现。如果这些人是朝廷官吏,亦或是东宫人马,自己锒铛入狱乃至于性命不保都是小事,此番诸多绸缪怕是要尽皆落空,岂不是坏了父亲大事?

    正自惊惧,便听得一人唾骂道:“呸!老子不管你跟长孙家是何关系,癞哈瘼想吃天鹅肉,居然敢打长乐殿下的主意?臭不要脸的!就算是长孙家那位长子嫡孙,也配不上咱们长孙殿下!你特么以为你是房二啊?给老子往死里打,只要不出人命就好,让他好好自省一番,莫在白日做梦!”

    “喏!”

    脑袋上套着布袋的长孙冲便遭致一顿狂风骤雨一般的拳打脚踢。

    长孙冲一边蜷缩着身子护住要害,一边怒火中烧!

    什么叫长孙家的长子嫡孙也配不上长乐公主?!

    什么叫我以为我是房二……难不成长孙家的长子嫡孙配不上长乐公主,那房二就配得上?



    一顿拳脚如同雨点一般落在身上,长孙冲倒也硬气,生生挨着疼痛一声不吭,心中怒火却是愈燃愈炽。

    这些人必是长孙公主身边的禁卫仆从,如此这般折辱自己也就罢了,毕竟他们并不知自己到底是谁。可从他们言语之中的意味,便可知这些人都将房俊当作长乐公主的“真命天子”,认为房俊与长乐公主极为般配,就算是长乐公主之前夫亦要相形见绌。

    这种羞辱对于性格敏感、心胸狭隘的长孙冲来说,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好在这些人显然不敢在长安城内下手杀人,拳打脚踢了一盏茶功夫,这才住了手,有人“呸”的一声吐了口唾沫,骂道:“娘咧!此等卑贱之辈,亦敢觊觎长乐殿下?”

    “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德行!”

    ……

    待到骂声渐渐远去,长孙冲这才敢坐起来,只是浑身上下的骨头都跟散了架也似,略微动一动,便痛得他呲牙咧嘴,直吸凉气。

    “少主!”

    “大郎!”

    “您没事吧?”

    杂乱的啼声、脚步声传来,却是自家的家兵拜托了那群假冒的巡城巡捕,意识到事情不妙,许是受了旁人调虎离山,赶紧追过来。果不其然见到长孙冲被人在脑袋上套了一个布袋,身上污渍斑斑,蜷缩在地上。

    众人七手八脚将布袋从长孙冲脑袋上取下,见到那张原本丰神如玉的俊脸已然肿胀如猪头,两只眼睛甚至肿的只剩下两条缝隙,心里都齐齐的吸了一口凉气。

    有人暴怒:“何方鼠辈,不想活了不成?”

    “回头就去京兆府报案,非得让那马周将贼子揪出来!”

    “冒充巡城巡捕,还殴伤世家子弟,这长安城还有没有王法了?简直岂有此理!”

    ……

    长孙冲只觉得一颗脑袋肿胀欲裂,动一动浑身有若针扎一般,没好气道:“休说废话!赶紧回府!”

    娘咧!

    老子什么身份你们不知道?还特么敢去京兆府报案,你到底是想让马周去抓贼还是将老子当场擒拿?

    众人不敢多说,赶紧将他搀扶起来,扶着坐上马背,一路小心翼翼的护着返回长孙家。

    回到自己的宅院之内,让府中郎中诊治一番,好在那些贼人有所留手,并未伤及要害,脏腑亦未有损伤,就只是筋络皮肉遭了一番捶打,将养几日便可复原。

    敷了一些跌打药膏,郎中便即离去。

    长孙冲将所有人都赶走,一个人坐在堂中怒火中烧。

    挨顿打倒也没什么,这些年他颠沛流离、亡命天涯,什么样的罪没遭过?但是那些贼人的几句话,却有如尖刃一般狠狠扎进他心里!

    自己乃是长乐之原配,居然在这些奴婢贱役眼中配不得长乐,难道房俊那个棒槌就配得上?

    若说之前得知长乐与房俊有染,只是让他心中嫉妒如狂,那么现在他就不得不面对一个更加残忍的事实——当长乐不修妇德、不识廉耻的与房俊行下那等龌蹉之事时,会否在床第之间言及他这位前夫不能人道之阴私?

    自己的妻子自己未曾当真享受鱼水之欢,反倒是别的男人拥在怀中轻怜蜜爱,日后若是自己与房俊相见,那厮如果道出一句“多谢长孙兄胸怀宽厚,有文举让梨之古风”,自己又该如何自处?

    娘咧!

    只要想想那等画面,长孙冲就有一种愤恨如狂、恨不能将所有知情者统统宰杀干净的冲动!

    男儿之耻,莫过于此了……

    长孙温到来之时,见到长孙冲的凄惨模样登时吓了一跳,关切道:“大兄这是怎么了?”

    长孙冲愤愤然将自己遭遇伏击一事说了,末了,恨声道:“此必为长乐那个贱妇所为,当初和离之时曾约定‘一别两宽’,孰料这贱妇居然不守妇道、私通妹夫,还以这般手段羞辱于我,是可忍孰不可忍!”

    长孙温面上亦是愤慨之色,心底却着实不以为然。

    屁的“一别两宽”,人家金枝玉叶之身下嫁于长孙家,侍奉公婆、友爱妯娌,贤良淑德之品质朝野尽知,还不是你自己作死,最终将这桩天作之合最终作得无疑延续?

    更别说你犯下谋逆大罪之后,还曾潜返长安将长乐公主掳为人质,差一点害得人家香消玉殒,这也叫“一别两宽”?

    他愈发觉得以往任人都夸赞这位大兄稳重笃行、年少德彰,简直就是瞎了眼。这位不仅喜怒无常,且心胸狭隘,颇有一种“只许我负天下人,不许天下人负我”的蛮横霸道,根本不可理喻……

    当然,这话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

    长孙冲自幼受到父亲之宠爱,连李二陛下、文德皇后亦是宠幸有加,早早便被确立为长孙家世子之身份,爵位、家业都将由他继承,在一众兄弟心目当中威望极高,纵然如今犯下谋逆大罪不得不流亡天涯,也不敢在他面前略有轻狂。

    长孙冲发泄了一番,咬着牙道:“迟早要让他贱妇好看!”

    长孙温眼珠儿转了转,规劝道:“大兄万勿冲动,长乐殿下不仅深受陛下宠爱,就连太子亦对其格外爱护,房俊更是爱煞……如若大兄对长乐殿下不敬,陛下或许念着父亲的情面不忍苛责,太子亦要顾全大局,但房俊那个棒槌却素来恣意妄为、不管不顾,等其返回长安,必然不与大兄干休。”

    他虽然不知发生了何事,但怂恿挑拨大兄让其与房俊那厮对上,这时对他极为有利之事,自然要顺水推舟。

    只是他这番话正好撩拨起长孙冲的羞愤不满,登时勾起心中那些以往被房俊欺辱之旧事……愈发怒不可遏。

    “娘咧!吾会怕他?”

    狠话撂下,见到长孙温唯唯诺诺之神情,长孙冲自己也觉得似乎有些吹牛,有些羞恼,毕竟当年他在长安之时,每一次面对房俊都是被欺压凌辱之结局……

    便改口道:“汝且等着看,待到东宫被废,那厮还倚仗什么去恣意妄为!”

    长孙温连连颔首:“大兄说得是。”

    心中不以为然,人家房俊今时今日之权势地位,岂是依靠东宫而来?恰恰相反,眼下东宫之所以储位稳固,正是因为房俊不遗余力之支持。就算东宫倒台,晋王上位,房俊的权势地位却并不会受到半点影响。

    真正想要将房俊打下去,那也得等着李二陛下驾崩,晋王登基为帝之后才行……

    长孙冲发了一通邪火,醒悟过来自己此刻说这些废话不仅半点用处没有,反而显得自己很是浮浅,犹如市井地痞打仗不成只能放狠话一般。

    悻悻然道:“这些时日汝勿要各处走动,多多留在府中,其余兄弟年幼不更事,为兄许多地方尚需指使汝去做。”

    “喏。”

    长孙温赶紧应下。

    他可以在背后使坏让长孙冲难堪,却绝对不敢坏了正事,否则就算长孙冲拿他没法,待到父亲回京,也必不饶他。

    再者说来,眼下之大事关乎长孙家的兴衰繁荣,一旦事成,至少也要重现贞观初年之繁盛,身为长孙家子弟自然收益最大,他又怎能存心破坏?否则只需偷偷摸摸往京兆府告密,立马就能将长孙冲拿下,长孙冲哪里还有机会在他面前处处一兄长自居耀武扬威?

    *****

    兴庆宫。

    大同殿内,李君羡一身戎装,正在殿内回禀今日追查高句丽细作之事。

    “启禀殿下,这些时日末将发动‘百骑司’当中侦缉好手,针对陛下负伤之流言予以搜捕,倒也捉到一些高句丽细作。然则刑讯之后,末将发觉那些流言所造成之大规模泛滥传播,却非是这些细作所能做到。”

    “百骑司”一直以来负责长安城内外情报,不仅仅负责皇权安危,更对一些渗透至长安城内的外族细作予以侦缉。



    “百骑司”一直以来负责长安城内外情报,不仅仅负责皇权安危,更对一些渗透至长安城内的外族细作予以侦缉。长年累月下来绩效斐然,纵然有一些漏网之鱼,却也能力有限,很难如此规模的散播谣言。

    书案之后,李承乾正襟危坐、面容严肃,沉声问道:“那么以你之见,是何人所为?”

    李君羡略微沉吟,道:“末将暂不可知。”

    李承乾默然。

    怎么可能暂不可知?

    高句丽在长安城内散布谣言,因为能力有限未能在极快之时间内大规模流传,却被一些心怀叵测之辈加以利用,帮助流言之传播。

    高句丽细作散布谣言之动机自然是意欲扰乱大唐朝堂,希望能够以此波及辽东军队,但那些心怀叵测之辈帮助流言快速传播之动机,却也昭然若揭……

    少顷,李承乾问道:“左屯卫如何?”

    李君羡道:“谯国公近日一直宿于军营之中,左屯卫上下尽皆撤消轮休,全军齐编满员,军械、辎重皆补充完整。看似寻常,但是全军上下严阵以待。”

    这个“严阵以待”用得极好,谁知道到底是为了防备有可能发生的兵变,还是本身就有不轨之企图?在尚未有确凿证据之前,李君羡不可能予以丝毫主观之猜测,只能尽可能的叙述事实,让太子予以重视。

    “百骑司”权力极大,李君羡的地位极其敏感,他若是稍有行差踏错,便极易引发极为严重之后果……

    李承乾一直担忧玄武门之安全,纵然李靖言及半支右屯卫足矣护卫玄武门不失,可他依旧难以释怀。

    此刻听闻柴哲威动作频频,心中已然愈发担忧。

    沉吟一番,他又问道:“长孙家可有何异动?”

    提及长孙家,李君羡有些犹豫,道:“长孙家最近四处拜访关陇各家,然每一次皆是长孙温等子弟出面,如此极不符合双方之身份。反倒是如今身为长孙家最年长子弟之长孙淹最近却一直不曾露面,其中必有蹊跷。”

    李承乾面色凝重,微微颔首。

    世家门阀,最终礼仪规矩。纵然长孙无忌不在京师,但凡有事,也应当是长孙淹挨家挨户的拜访,无论如何也轮不到长孙温,这不仅是严重的失礼,更是代表长孙家对于其它门阀的轻视。

    此等要紧之时,正该紧密联络各家共同进退,焉能犯下这般错误?

    尤其是长孙淹自前些时日陡然消失,再不曾往宫内送过半点消息,很显然长孙家内部出现了巨大的变故。

    “长孙家不甘寂寞,此番务必盯紧了,至少要在其发动之前予以察觉,以便应对。”

    “喏!”

    李君羡赶紧应下。

    不过以长孙家之地位,“百骑司”只能在暗中监视,根本无法阻止他们谋划大事。且这般大事攸关家族存亡,必然是不发动则已,一发动便是山崩地裂之势不可阻挡,想要事先察觉予以应对,谈何容易?

    最为重要的是,“百骑司”固然作为大唐的谍报衙门,负责维护皇权之统治、侦缉敌国之细作,却甚少将目光放在朝中大臣、国内门阀身上,缺乏必要之监视手段。

    仓促之间意欲在各个门阀内部安插眼线、埋伏探子,轻易就会被人拆穿,届时非但得不到真正的情报,反而会被那些奸狡之辈加以利用……

    李承乾不在乎其中之难度,身为上位者只需统筹全局即可,那些细节自然有下面负责之人去斟酌、完善,否则若是事事皆要他去倾注精力予以关注,累死又能做多少?

    他只管下令,然后等着结果。

    拿起茶杯,他叮嘱道:“此时乃是关键时刻,长安城内风波汹涌,动辄有倾覆之祸,还望将军尽心竭力,扶保社稷,父皇与孤,绝不亏待!”

    “喏!”

    李君羡应了一声,却没有转身告退,而是犹豫一下,道:“启禀殿下,长乐殿下最近于终南山道观之内小住,末将麾下探子前两日曾回报言及有人时常出现在殿下道观左近,意图不明,行踪诡秘。正如殿下所言,最近长安城内局势紧张,您看是否应当知会长乐殿下一声,若无必要,还是不要时常出城为好。”

    “百骑司”负责维护皇权之稳固,宿卫太极宫,却没有保护皇子、公主安危之职责。前番也只是“百骑司”探子无意之中发现有人于暗中觊觎长乐公主,等到调集人手予以追查,贼人却又杳无踪迹。

    一则保护长乐公主非是“百骑司”职责所在,再则终南山中山高林密、沟壑纵横,如今又是大雪封山,想要保护长乐公主便需要调集更多人手,把守各条通道、宿卫道观。眼下正值长安城局势紧张之际,“百骑司”难以兼顾。

    然而若是长乐公主一旦出了什么差错,“百骑司”却也难逃牵连……

    李承乾蹙眉,颔首道:“此事孤晓得了,回头会叮嘱长乐。”

    他素来宠爱长乐,对其纵容爱护,即便与房俊之间闹得沸沸扬扬绯闻满天飞,都不忍叱责一言半句。然而却对其整日里吃斋修道极为不满,身为皇族的金枝玉叶,就应该找一个驸马好生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跑去终南山修道算是怎么回事儿?

    不过话说回来,李唐皇族以老子为祖,崇尚道家,连带着使得皇室公主也多有带发修行者,蔚为风尚……

    待到李君羡离去,李承乾在殿内又坐了一会儿,琢磨着当下局势。好半晌,方才起身回到寝宫。

    太子妃苏氏未着宫装,只穿了一身浅粉色的百褶长裙,衣领处围着一条白狐围领,愈发显得身姿窈窕、明眸皓齿。

    纤手端着一盏参茶放在李承乾手边,温柔的语调轻缓悦耳:“国事要紧,但殿下亦要注意自己的身子。朝中文事有宋国公、马府尹,武事有卫国公、李统领,殿下又何必事必躬亲、亲力亲为呢?您是监国太子,眼下与君王无异,您稳得住,下边才能安心。”

    近些时日朝中局势愈发紧张,即便她身在宫内,却也耳濡目染、感同身受。尤其是太子近日焦虑烦躁、夙夜难寐,愈发令她担心。

    李承乾勉强笑了笑,拍拍太子妃柔软如玉的纤手,温言道:“国事艰难,局势紧迫,孤又如何能够放心尽皆交给别人?不过太子妃放心,此番固然凶险,但只要迈过这一道坎,往后自然顺风顺水,再无波折。”

    不只是东宫部属,朝野上下也都明白,眼下之局势对于东宫乃是巨大之挑战,可谓危急存亡之秋,稍有不慎便会遭遇灭顶之灾。然则只要趟过这一次的危机,东宫将会彻底稳固下来,太子就好似修道之贤者渡劫成功,羽化成仙……

    迈步过去,折戟沉沙;迈过去,海阔天空。

    此等形势之下,面临人生之中最为重要之节点,李承乾又岂敢懈怠半分?

    “唉!”

    太子妃苏氏站到李承乾身后,一双雪白的柔夷放在他肩头轻轻揉捏,感慨道:“若是越国公在京,必能帮助殿下分担。”

    曾几何时,她似有意若无意的试图染指政务,皆被房俊给怼了回来,若说毫无半分羞恼自不可能。然而她非是那等毫无见识心胸狭隘的乡间蠢妇,知道房俊乃是东宫最为坚挺的支柱,撑起的更是太子与她的性命前程,除去理所应当的尊重之外,更多添了几分信任。

    在她看来,似乎房俊总是有令人心安之特质,无论何等局势,他总有能力轻而易举的予以化解,有时候看似恣意浑闹,最终之效果却往往出奇的好。

    再加上文才武功惊才绝艳,这等世间奇男子必然会令女子心生钦慕,即便是身为太子妃以不能例外……

    李承乾没有感受到太子妃心底的波动,摇摇头,轻叹道:“西域之局势,更甚长安十分!”



    “西域之局势,更甚长安十分!虽然安西军屡有胜绩,却不能掩盖步步后退之事实。如今安西军退至弓月城,已然无路可退,若是丢失了天山险隘,再想夺回将会付出十倍、百倍之损失!如今房俊坐镇西域,统御安西军与右屯卫与大食人苦苦作战,动辄有倾覆之祸,孤又岂能为了一己之私将其召回长安,而放弃大半个西域?”

    李承乾言语唏嘘,苦笑摇头。

    不止是太子妃觉得唯有房俊在身边才有安全感,李承乾如何不是?面对眼下紧迫之局势,他时常忍不住想将房俊自西域召回,帮助他稳定局势。

    然而他不仅仅是储君,更是监国太子,又未能为了诸君之位,拱手将大半个西域让于大食人?

    太子妃苏氏立在他身后,双手轻轻的揉捏着他的肩膀,沉默无言。

    一旦东宫失势,面临的就不仅仅是储君废黜,而是东宫上下所有人的末日——古往今来,何曾有过善终之废太子?故而她心中的压力,绝对不比李承乾少几分。

    然而一介妇人却也只能幽居深宫之内,任凭男人在外以命相搏,焦虑之中等待着最终的结果。

    上天,亦或入地……

    李承乾也感受到了妻子的紧张焦虑,拍了拍肩头的纤手,温言道:“爱妃不必担忧,眼下局势固然紧迫,但之前早已布下各种手段,况且还有宋国公、卫国公等等文武贤良全力辅佐,纵然局势再是恶劣,亦稳操胜算。再者说来,辽东那边固然局势尚不明朗,但数十万大军围攻平穰城,岂能围而不破?料想用不了几日,必然传回辽东大捷之消息,届时朝野上下都得安分下来,再大的野心也得掩藏。”

    太子妃苏氏轻声道:“殿下莫要以这等话语来搪塞臣妾,臣妾固然只是女流之辈,无甚见识,却也知道那些人既然敢在长安城发动,必然是因为辽东出现了不可估测之状况,无暇顾及长安,他们才敢恣无忌惮。”

    无论关陇门阀亦或是皇族宗室,只要有人敢于发动兵变废黜东宫,必然是确认了辽东战事一时片刻无法结束,甚至发生了某些意外之事,使得大军不能在短期内回京。否则未等他们成功起事,那边数十万东征大军已然返回,岂不是自寻死路?

    李承乾一时默然,这个道理不仅朝中大臣们懂,连太子妃都懂,可见辽东那边必然发生了惊天动地之大事。

    恐怕不仅仅是父皇坠马受伤那么简单……

    *****

    芳林门内修德坊,仅靠芳林门大街处乃是左翊卫驻地,与皇宫大内仅有一墙之隔。

    十六卫制度源于北周,乃北周武帝宇文邕始创,设置司卫、司武官,统率府兵宿卫宫禁。又有武侯府﹐统率府兵巡警京城﹐各置上大夫。

    隋初沿北周之制﹐设置十二府以统率禁卫之兵。隋初十二府中﹐仅左右卫﹑左右武卫﹑左右武侯六个府统领府兵宿卫。隋炀帝大业三年,将十二府增改为十二卫四府﹐合称十六卫府或十六府。

    左右备身府、左右监门府“四府”不统府兵,左右备身府负责侍卫皇帝,左右监门府分掌宫殿门禁。

    左翊卫乃是十六卫之一,与其余十一卫合称“外军”,统辖府兵、宿卫京城,其军被称之为“骁骑”。

    这是真正的“宿卫之师”……

    漫天大雪之下,营房之中,左翊卫大将军豆卢怀让与丘行恭跪坐相对,一盏热茶香气氤氲。

    豆卢怀让执壶斟茶,将茶杯轻轻推到丘行恭面前,恭谨道:“大帅,请饮茶。”

    丘行恭古板的脸容露出一丝笑意,拈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颔首道:“怀让如今领左翊卫,宿卫京师,功高爵显,吾深慰之。”

    “若无大帅栽培,焉有末将今日?无论何时,末将都心存感激,愿附骥尾!”

    豆卢怀让语气恭谨。

    其实说起来,豆卢家之门庭阀阅较之丘家亦是不遑多让,甚至犹有过之。豆卢家祖上可追溯至鲜卑慕容氏。后燕北地王慕容苌投降北魏,授长乐郡守,被赐性“豆卢”,鲜卑语中有“归顺”之意。

    豆卢怀让的父亲豆卢宽乃是隋文帝的外甥,身份尊贵,只可惜不受重用,仅为梁泉县令。高祖李渊于太原起兵,豆卢宽跟从萧瑀归顺大唐,被授予光禄大夫。大唐平定关中之时,豆卢宽有从龙之功,及至贞观初年,迁任礼部尚书、左翊卫大将军,封芮国公。

    然而豆卢家看似功高爵显,实则从未能够进入中枢、掌握实权,即便是豆卢宽左翊卫大将军这个看似军权在手的职位,当时亦难以掌控全军,要受到丘行恭分权、节制。

    毕竟,自投降李唐之日起便一直在李二陛下麾下作战的丘行恭,那才是李二陛下真真正正的心腹亲信。等到豆卢宽年纪一大,李二陛下便直接任命丘行恭为左翊卫大将军。

    只不过丘行恭生性严酷、行事恣意,屡遭弹劾,官职更换无数,每每甫一上任便即罢免。只不过李二陛下念其功勋,往往罢官未久,便立即又将其复起。

    而丘行恭担任左翊卫大将军之时,豆卢怀让便身在军中任偏将,正是丘行恭将其简拔栽培,才在之后使其坐稳左翊卫大将军之职位,手掌一卫之兵权,宿卫京师,成为帝王心腹。

    故而,豆卢怀让始终对丘行恭尊敬有加,始终以“大帅”称呼,以示尊敬。

    丘行恭饮茶,淡然道:“最近京中不靖,风波迭起,豆卢驸马可曾耳闻?”

    豆卢怀让小声道:“大帅可是指关于陛下在辽东负伤之流言?”

    他乃名门之后,家族虽不曾掌握实权,但是威望不低,其父是隋文帝的外甥,他自己更是尚高祖皇帝之女万春公主,被敕封为驸马都尉。

    丘行恭颔首,道:“正是。”

    豆卢怀让略作沉吟,他是信任丘行恭的,故而亦不避讳,道:“空穴来风,怕是未必无因。”

    陡然之间这股流言便在长安城内甚嚣尘上,若说完全无凭无据,怎么可能?而且朝廷虽然这些时日极力抓捕造谣之人,却一直未曾正式予以辟谣,更为公开否认,谁还能不清楚其中之真假呢。

    不过即便是真,但李二陛下到底是否如同流言那般“误中埋伏,被敌军射伤眼目”,却没有几人相信。

    丘行恭将茶杯放下,一双眼眸看着豆卢怀让,缓缓问道:“时局紧迫,大变在即,豆卢驸马何去何从?”

    豆卢怀让手中婆娑着茶杯,沉吟不语。

    他岂能不知丘行恭之立场?

    固然丘行恭追随陛下多年,立下许多汗马功劳,但是其人残酷暴戾,并不为陛下所喜,平素行事更是恣意妄为,屡遭弹劾,官职一直未能与其功勋相匹配。若非申国公高士廉对其赏识,栽培有加,焉有丘行恭之近日?怕是老早就被李二陛下远远的发配除去,任其自生自灭。

    然而丘行恭最终却受到长孙无忌之引诱,背离高士廉,转投关陇门阀之怀抱,希望能够更进一步,顺带复仇房俊。

    可谁也未曾想到,长孙无忌将丘行恭拉拢过去,利用之后便弃若敝履……

    东宫因为有房俊在,太子亦是仁德宽厚,不可能接受残忍暴戾的丘行恭,关陇门阀将他弃若敝履,自然亦不会再予接纳。朝中势力就那么几派,山东世家、江南士族尽皆站在东宫一方,丘行恭意欲东山再起,哪里还有更多之选择?

    毫无疑问,丘行恭今日前来,必定是为了荆王殿下做说客。

    然而荆王殿下固然身份尊贵,可意欲染指大宝,就只能发动兵变,重演当年“玄武门之变”,逆而夺取,攫取皇权。

    这其中之风险何其大也?

    稍有不慎,那便是身死族灭之结局!

    纵然豆卢怀让对丘行恭极为尊敬,愿意附于骥尾,但是这等攸关身家性命之大事,却不敢轻易决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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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武门之变”一举改变了皇位传承之体系,将上古以来推崇的“宗祧承继”摔个粉碎,让人知道即便非是嫡长,亦会攫取皇位、继承大宝。

    可以想见,在无上皇权的诱惑之下,自今而后,将会有无数人以“玄武门之变”为“励志”之案例,前赴后继,奋力一搏,期待着自己亦能如李二陛下那般逆而夺取。

    然而不能只看李二陛下之成功,其中之风险,豆卢怀让岂能不知?

    感觉到那位荆王殿下或许亦有“兵变玄武门”之志,并且派丘行恭来游说自己,豆卢怀让沉吟未决。

    这事若是成了,追随荆王之人自然攫取从龙之功,从此鸡犬升天、大权在握,一步迈入中枢,甚至出将入相。可若是败了,那便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就连族中老少亦要遭受刀斧之刑,断绝家族之传承……

    利益大,但风险更大。

    豆卢怀让沉吟许久,缓缓摇头,歉然道:“兹事体大,攸关阖族性命,末将岂敢独断专行?还需回去之后与父亲商议,之后才能定夺。”

    这话说的合情合理,但丘行恭知道,豆卢怀让已然心生抵触。

    他呷了口茶水,发觉茶水已经温凉,便放下茶杯,缓缓道:“吾今时今日虽然仕途不顺,倍受冷眼,但许多麾下却依旧念着往昔袍泽之情。诸如这左翊卫之中,皆是当年吾之部属,出生入死、建功立业,若是吾振臂一挥,豆卢驸马以为会有几人应和?”

    豆卢怀让面色大变。

    丘行恭固然离开左翊卫多年,但是左翊卫当年最为辉煌的时刻便是在丘行恭统领之下参预“玄武门之变”,辅佐李二陛下剪除太子建成、齐王元吉,逼迫高祖皇帝退位禅让,一举定鼎江山。

    左翊卫中因功晋升之辈不知凡几,所以丘行恭即便平素行事暴戾,但是在左翊卫却威望极高,几乎所有中上层军管将校当年皆是他的部下,他若是暗中串联,那些军管将自己架空自是轻而易举。

    到时候就算他立场坚定,履行宿卫之责,可是麾下将校已然彻底投靠荆王,自己又岂能有一个好下场?

    说不定尚未起事,便先将他这个左翊卫大将军给干掉了……

    丘行恭看着豆卢怀让脸色变幻,笑问道:“怎么,打算去东宫揭发吾之行为,以吾之人头,助你加官进爵?”

    豆卢怀让苦笑道:“大帅说哪里话?若无大帅之栽培,断无末将之今日,岂能做出那等狼心狗肺之事?只是事关重大,末将一时间委实难以决断。”

    丘行恭却摇摇头,淡然道:“时局紧迫,哪里有许多时间左右犹豫、衡量取舍?便是眼下,给吾一个答复吧。”

    豆卢怀让一脸苦色。

    豆卢家与东宫素来疏远,事实上不仅是东宫,便是李二陛下其余诸子,豆卢家也都不曾亲近过,豆卢家声望颇重,却一直不受李二陛下之待见。他即便心向东宫,待到东宫坐稳储位、涤荡不臣,又能对他有几分器重呢?

    告密是一定告密的,没好处还会得罪丘行恭,没必要。

    见到豆卢怀让依旧不肯点头,丘行恭退而求其次,道:“此事重大,豆卢驸马难以委决亦是情理之中。且豆卢家世代忠良,吾又岂能忍心让你背负谋逆之名?不妨这般,你我在此约定,若是他日起事之时一切顺遂,义军攻至太极宫外,豆卢驸马便襄助攻破宫门,定鼎大局。若是局势叵测,未能如期进展,豆卢驸马便置身事外,毋须参预,如何?”

    豆卢怀让松了口气,颔首道:“如此最好!”

    他不愿意掺合进这件事,因为风险实在是太大,可他也无法拒绝丘行恭,这人行事暴戾脾气火爆,谁也不知道他能做出什么事情来。

    若是能够按兵不动、隔岸观火,那自然是最好。将来事成功劳虽然小一些,但一旦失败亦可全身而退……

    丘行恭心里哂笑,如此大事,所有人都将身家性命系在裤腰带上,你却想着进可攻退可守?

    真真是愚蠢。

    豆卢家当年亦曾显赫一时,祖上自北周至入隋皆占据朝堂高位,大权在握,时至今日却只能守着一个左翊卫混吃等死,可见子孙不肖、气运已尽。

    他起身将斗篷披上,豆卢怀让起身相送。

    走到门口,丘行恭站住脚步,看着外头的风雪,然后回头瞅了豆卢怀让一眼,缓缓道:“吾与房俊不共戴天,与长孙无忌亦是老死不相往来,何去何从,汝自己斟酌。”

    言罢,转身推门,迈步远去。

    豆卢怀让看着丘行恭的身影消失在风雪之中,又抬头看了看不远处高耸着的太极宫城墙,呆愣愣站了半天,方才回到屋内。

    让亲兵换了一壶茶水,呷了一口,却也没甚滋味,心乱如麻。

    父亲如今已然缠绵病榻多年,时不时的犯糊涂,儿孙们都认不全了,这等大事自然无从商议。兄长豆卢仁业如今除使持节成州诸军事、成州刺史,身在陇右,亦不能与其相商。

    此事唯有自己定夺。

    丘行恭这一番威逼利诱,令他方寸大乱。倒也不是非得按照丘行恭之言行事,毫无保留的支持荆王李元景,毕竟豆卢家乃是关陇一脉,与关陇门阀利益牵扯纠葛颇深,完全可以响应关陇行事。

    只是如今长孙无忌远在辽东,家中主事者乃是偷偷潜返回京的长孙冲,这令他心有顾忌。

    毕竟长孙冲这些年的表现难称完美,之前被房俊一路压制,之后又犯下谋逆大罪,其能力怕是难以胜任这等大事。

    枯坐半晌,豆卢怀让全无主意,取舍两难,愈发烦躁……

    正自彷徨无措,忽然亲兵入内,禀报道:“启禀大帅,外头有人求见,说是侯莫陈家子弟。”

    豆卢怀让一愣,心中暗忖这必是关陇门阀派人前来,只不过为何是侯莫陈家的人?

    侯莫陈家虽曾显赫一时,但如今族中堪称才俊者寥寥无几,唯一德望甚高的侯莫陈虔会却早已遁入空门,整日里吃斋念佛,怀念那位才华美貌尽皆冠绝天下的独孤皇后……

    有心不见,但是想到豆卢家到底与关陇源出一脉,彼此的利益牵扯更深,只好说道:“请他进来。”

    “喏。”

    亲兵转身退出,须臾,带入一个相貌清秀的青年。

    那青年进门,躬身施礼:“在下见过豆卢大帅!”

    豆卢怀让懒得问他名字,道:“汝今日前来,可是有事?”

    那青年自怀中逃出一张名刺,双手递给豆卢怀让,恭声道:“在下奉家主之命前来,邀请豆卢大帅前往赴约,品尝大庄严寺的高僧烹饪的斋菜。”

    豆卢怀让一愣。

    侯莫陈家的家主乃是侯莫陈虔会,只是侯莫陈虔会空有一个家主之名头,对于族中事务却是不闻不问,整日里幽居在永阳坊宅邸之中,吃穿住行一如僧侣……

    此番居然邀请自己一个小辈前往赴宴?

    赶紧将名刺接过,细细一看,果然是侯莫陈虔会的名刺,上头写着请他今日傍晚前往永阳坊赴宴,忙道:“还请回去禀明伯父,在下定当准时赴约!”

    “喏!”

    那青年拱手施礼之后,转身退出。

    豆卢怀让将手中名刺反复又看了一遍,心思禁不住泛起波澜。本以为长孙无忌不在京中,长孙冲那厮办事并不牢靠,绸缪这等大事未必保险。但眼下有了侯莫陈虔会主持大局,则形势完全不同。

    以侯莫陈虔会的身份、地位、智谋,必定应者云集,甚至就连不属于关陇一脉的那些势力,也会群起响应。只需侯莫陈虔会振臂一呼,事情便成功大半,这可比荆王李元景靠谱得多。

    既然如此,豆卢怀让觉得自己或许可以利用丘行恭游说自己这个机会左右逢源,立于不败之地。

    你丘行恭不是威逼利诱么?

    那就等着瞧……



    辽东。

    漫天大雪之下,数十万唐军阵容涣散、争先恐后,在广袤的冰天雪地里如潮水一般向着北方鸭绿水方向撤退。

    兵卒们并不知究竟发生何事,但是当最后关头差一点便攻入平穰城之时,撤退的命令下达的那一刻,所有人都知道这一场仗已经失败了。

    士气可鼓不可泄,当数十万大唐虎贲踏入高句丽国境线,由北至南一路浴血奋战狂飙突进直抵平壤城下,却在最后时刻撤军,军心士气瞬间崩溃。此刻的唐军再无几分之前横扫辽东的傲然霸气,心头只剩下一个念头,那便是撤撤撤,赶紧撤回大唐境内,以免埋骨辽东……

    兵败如山倒。

    渊盖苏文也的确不愧一代名将之称谓,见到唐军撤退,固然并不知其中究竟,但既然在破城前一刻撤军而走,必然是发生了了不得的大事,军心涣散、使其崩溃乃是必然。

    故而当机立断,下令城中守军弃城出击,衔尾追杀,不求杀敌无算,只求将唐军在这辽东的冰天雪地之中多拖延几日。

    倒也不是为了完成与长孙无忌的约定,而是唐军越乱,伤亡越大,对于高句丽的好处自然越多。

    只要这一仗使得唐军伤筋动骨,那么起码未来二三十年之内,唐军再难发动如此大规模的东征,高句丽自可以获得喘息之机,趁机休养生息、积蓄力量。

    刚刚屠戮高氏王族,自己登上高句丽王位的渊盖苏文野心勃勃,憧憬着有朝一日或许是他亲率大军,入侵中土也说不定。

    唐军在前方潮水一般撤退,高句丽军队在后边衔尾追击,广袤的辽东雪原之上,攻守之势顷刻间逆转。

    ……

    狂奔一日之后,唐军在平穰城北一百余里处扎营,派出薛万彻、阿史那思摩两支军队阻击追击的敌军,给大军争取一碗休息时间。

    营帐内,以李绩为首,程咬金、尉迟恭、程名振、张俭、张亮、丘孝忠等等大将尽皆在座。帐内一个炭盆燃得正旺,却被自营帐缝隙露进来的寒风吹得火星乱飞,没有让人感受到一丝一毫的暖意。

    众人对坐无言,气氛悲戚而压抑。

    良久,程咬金瞪着李绩,哑声问道:“陛下负伤,修养于大帐之内,英国公与赵国公却不准吾等前往探视。眼下出了这等天崩地裂之事,汝打算如何给吾等一个交待?”

    当得知陛下驾崩,他整个人就好似被狂奔的野牛将脑袋狠狠的撞了一下,天旋地转眼冒金星,无论如何不敢相信。

    但是当他上前检视陛下当真已经没了呼吸,这才接受这个噩耗。

    只不过当时为了组织大军撤退,以免军心涣散受到敌军反攻,这才死死压制着心中悲戚与愤怒。

    到了此时此地,却再也压制不住。

    郧国公张亮亦是涨红着眼睛,死死盯着李绩,戟指怒道:“陛下春秋鼎盛、龙精虎猛,纵然不慎坠马负伤,将养几日即可痊愈,又岂能因伤驾崩?这等鬼话,打死吾也不信!英国公可否如实告知,陛下驾崩之原由到底为何?”

    相比与程咬金、尉迟恭等人,张亮的悲伤或许并非真挚,但却是最不能接受陛下驾崩事实的一个人。盖因旁人皆以功勋安身立命,唯独他军功不显、能力不足,这些年之所以身居高位,正是依靠陛下之宠信。

    如今陛下驾崩,最大的靠山倒了,岂能不怒?

    李绩面容阴沉,不见喜怒,即便被张亮指着鼻子,依旧八风不动,缓缓道:“此事之究竟,吾亦不知,或许唯有赵国公方才知晓一二。”

    陛下莫名其妙驾崩,长孙无忌消失无踪,这其中必然有所牵连,至于内情如何,便只有长孙无忌才清楚。

    丘孝忠插言道:“赵国公消失无踪,真相如何尚未可知,不过据太医所言,陛下最后是在诸遂良服侍之下服食了一碗汤药。固然未必是因为那一碗汤药之故,可总得将诸遂良抓起来严刑审讯一番吧?”

    众人齐齐附和。

    既然诸遂良是陛下驾崩之前最后一个接触的人,且陛下正好在他服侍之下服食了一碗汤药,自然嫌疑最大。

    李绩却依旧冷静,缓缓道:“陛下驾崩,乃是天塌地陷之事,吾等身为人臣,心中悲戚自是应当,追查真凶亦是理所当然。但吾要提醒诸位,眼下局势之恶劣,一旦陛下驾崩之讯息传出,非但这数十万大军顷刻之间军心崩溃,便是远在万里之外的长安,亦会天翻地覆!”

    他泛着血丝的眼睛灼灼的盯着帐内诸人,一字字道:“诸位,陛下驾崩,已然无可挽回。相比于追查真凶,更为重要的是要将这数十万大军带回去,要稳住长安之局势!否则,若是军心涣散指使数十万大军埋骨辽东,甚至使得长安局势崩坏社稷倾颓,吾等还有何颜面踏足大唐土地,还有何颜面再见大唐父老?值此危急存亡之关头,还请诸位保持理智,约束麾下兵卒,谁若是因为一时之义愤导致不可挽回之后果,刀斧加颈之时,休怪吾不念袍泽之情!”

    众人无言,沉默以对。

    非是大家对李二陛下不忠,正如李绩所言,更为重要的是将这数十万军队带回大唐,并且赶紧返回长安稳定局势,若是被那些居心叵测之辈谋朝篡位,致使社稷倾颓,他们死后还有何颜面去见陛下?

    一切怀疑、愤怒都只能暂且搁置。

    忠于李二陛下、誓要找出李二陛下驾崩之真凶是必然的,帐内众将皆与李二陛下并肩作战多年,除去君臣之义,更有袍泽之情,焉能眼睁睁的看着李二陛下驾崩却无动于衷?

    但是更重要的,大家难免在心中各有盘算,如何揪出真凶,如何将自己从嫌疑之中摘干净,如何在未来的朝堂之中保持以往的权势富贵,甚至于如何更进一步……

    其利弊害,人之天性也。

    *****

    当漂泊于大海之上,饱受冷风寒浪侵袭的水师得知数十万大军弃城而走,狂奔败逃的消息之时,上上下下所有将校、兵卒尽皆一脸懵然。

    旗舰之上,苏定方瞪大眼睛看着报讯的校尉:“怎么可能?”

    数十万大军围攻平穰城,固然伤亡惨重,但是高句丽军已然明显不济,只需强攻下去,用不了几日即可破城而入,覆亡高句丽。

    岂能在这等时候退兵?

    此刻一退,先前大半年的征伐岂不是白白浪费,数以万计的大唐虎贲埋骨辽东,岂不都白死了?

    陛下怎么可能下达这样的命令?

    那校尉道:“事实如此,大军一日之间便撤退百余里,末将奉英国公之命前来下令,令水师即刻撤回华亭镇,以免遭受敌军偷袭。”

    即便如此,苏定方依旧不信:“不可能!是否是久攻不下,大军施展了何等策略,以引诱高句丽军出城追击,再伺机反杀?”

    校尉摇头道:“撤军是一定的,至于原因,吾等不知。不过……”

    见他犹豫,苏定方怒叱道:“这等时候还吞吞吐吐,莫非以为本帅不会杀人?”

    校尉吓得单膝跪地,道:“只因最近平穰城内外尽皆传扬着一则谣言,许是跟大军撤退有关,但其实又毫无道理,在下不知当说不当说。”

    苏定方道:“说!”

    “喏!”

    校尉道:“最近平穰城内外流言四起,说是前些时日高句丽‘王幢军’潜伏于安鹤宫后的深壑之中,正巧陛下前往视察,受其突袭,坠马负伤,且被渊男建射伤眼目……”

    苏定方悚然一惊。

    水师屯驻海上,只负责将粮秣军械辎重运到军中,来回皆无法接触外人,故而他还是首次听闻这等谣言。

    虽然令人难以置信,可是眼下数十万大军毫无征兆陡然撤军,连唾手可得的胜利都放弃,两相结合,苏定方心里泛起一丝惊悚的念头……不会吧?

    可若果真是陛下出了什么意外,水师又当何去何从?

    当真听从英国公之命,自海上返回华亭镇,彻底放弃这唾手可得之胜利?今日放弃这大好局面,异日再想覆亡高句丽,又得征集多少粮秣、损失多少兵卒?

    苏定方左右权衡,沉吟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