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历史军事 > 天唐锦绣 > 全文阅读
天唐锦绣txt下载

    然而大敌当前,韦正矩不想着如何挫敌锋锐、稳守阵地,反而畏敌怯战、临阵脱逃,简直罪该万死!

    宇文节却并未听命离去派人捉拿韦正矩,而是又上前一步,来到长孙无忌身边,附耳道:“国公息怒,韦正矩固然犯下大错……但到底是京兆韦氏子弟,少不更事,骤然担负重任,有所疏漏在所难免,还是应当予以宽容,略施惩戒即可,不宜兴师动众。”

    长孙无忌眉毛都快竖起来了,少不更事?!

    人家房俊在韦正矩这个年纪的时候,早已经统御千军万马东征西讨,不仅威震海外,更覆亡薛延陀立下千古不朽之功勋,成为军方巨擘,即便是朝堂之上也占有一席之地,就连他这个“贞观第一勋臣”都压制不住。

    到了他韦正矩这边,就少不更事了?

    简直岂有此理!

    当然,即便长孙无忌肺子都快气炸了,却也明白宇文节的暗示,。京兆韦氏乃是关中姓,近些年与房陵杜氏崛起甚快,却底蕴深厚,若是惹怒了京兆韦氏,使其离心离德,则关陇内部必将不稳。

    当下外有强敌,局势叵测,若是内部再闹出分裂,当真是半点胜算也无……

    可若是韦正矩犯下如此大错却置若罔闻、不闻不问,他又该如何服众?

    宇文节觉得颇为棘手。

    然而长孙无忌这辈子什么样的风浪没见过,什么样的难题没解过?宇文节觉得两头为难不好处置之事,在长孙无忌眼中根本没有丝毫迟疑。

    他对宇文节道:“国有国法,军有军规,韦正矩畏敌怯战、临阵脱逃,罪不容恕。若不能予以严惩,军威何在?速速去将人带来,无需多虑。”

    京兆韦氏的确是关中大姓,底蕴深厚,在朝中影响力亦是不俗,可那又如何?眼下最重要便是树立军威,否则人人都依仗身后门阀之能量对军规军纪置若罔闻,有好处大家一哄而上,遇困难各个后退,这仗还怎么打?

    况且京兆韦氏若此刻因为韦正矩而跟关陇闹翻,就等于触犯了所有门阀的利益,与所有门阀对立。

    别说区区一个京兆韦氏,即便是他长孙家也不敢这么干……

    “喏!”

    宇文节只能颔首应命,转身吩咐门外一个校尉带人去韦家拿人,又叮嘱一番切勿强硬引发冲突,而后转身回到堂内,站在长孙无忌身边。

    长孙无忌眉毛紧蹙,呷了一口茶水压住怒火,想了想,又问道:“龙首原那边怎么回事?是否有战报送抵?”

    宇文节道:“卑职已经派人前去询问,想必很快会有回复。”

    长孙无忌将茶杯重重往桌上一放,一脸怒气:“长孙嘉庆到底搞什么?几万人驻扎在龙首原,俯视右屯卫营地,结果人家数千人辗转百里突袭灞桥,他那边却浑然不知,简直不知所谓!”

    长孙嘉庆的任务便是镇守龙首原,防止右屯卫向东攻袭通化门、春明门一带聚集的关陇军队,同时监视右屯卫的动向。结果右屯卫一夜奔袭将灞桥都给炸毁了,将灞桥以东数万关陇军队打得四散崩溃,长孙嘉庆那边却什么动静都没有……难道龙首原上这数万人都睡着了?

    宇文节觉得长孙无忌少见的失去冷静,整个人都陷入一种暴躁愤怒之中,忍不住提醒道:“国公,眼下最为重要之事乃是灞桥两侧的防御调整,以及如何挽回此番右屯卫偷袭带来的军心动摇,否则对于士气之影响颇大。”

    惩罚韦正矩也好,问责长孙嘉庆也罢,是为了树立军威,惩前毖后。但眼下最重要的是右屯卫突袭灞桥带来的深远影响,这极有可能破坏长孙无忌联结天下各地门阀的大计,使得天下门阀畏惧于东宫军队的战力,进而畏首畏尾,不肯倾尽全力。

    一旦这种影响形成,那么对于眼下局势来说,颇为不利……

    长孙无忌一双眉毛紧紧蹙起,眉心浮现深深的川字纹,感觉有些心力交瘁。

    气势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但却实实在在存在。经过此次偷袭灞桥,毫无意外东宫上下将会军心振奋,毕竟房俊回到长安便接连大胜,关陇十几万军队对其束手无策,毫无抵抗之力,双方之间的战力差距肉眼可见。

    此消彼长,关陇军队自然士气低迷,军心不稳。

    尤其是天下各地之门阀得到这个消息,襄助关陇之心也必将受到影响,犹豫之下,不肯拼尽全力乃是显而易见。毕竟世人短视者多,很多人只能看到眼前的安危,却不明白一旦东宫获胜对于门阀的长久影响。

    或者即便看得到,但未必放在心上……

    如何提升士气,振奋人心,给予那些门阀希望,让他们依旧坚定不移的支持关陇废黜东宫?

    这很难。

    最直接的办法自然是以牙还牙,右屯卫既然敢偷袭灞桥,那么关陇军队就打回去,展示自己的强横力量。但长孙无忌对关陇军队的战力知之甚深,以多击少还能保持优势,少量兵力偷袭简直就是以卵击石。

    可眼下战局僵持,一旦关陇发动大规模的报复行动,势必打破这种均势,将战局引向不可测之境地,这便违背了长孙无忌的初衷,更破坏了他的全盘计划。

    长孙无忌只觉得进退维谷、取舍两难,即便以他的杀伐决断亦难以抉择……

    喝着茶水,手指在书案上下意识的敲击,“扣扣”声响之中,长孙无忌良久未能做出决断。

    正在此时,有书吏入内,将长孙嘉庆的战报送抵。

    宇文节接过,双手呈递给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放下茶杯,打开战报一目十行,继而重重将战报拍在桌上,咬牙切齿的骂了一句:“蠢货!”

    对于长孙嘉庆这个堂兄,他素来甚为尊敬,但今天实在是忍不住心头怒火。

    见到宇文节一脸疑惑,长孙无忌随意指了指桌上战报,示意宇文节自己看。

    宇文节拿起战报,仔细看了一遍,啧啧嘴,没说话。

    战报之上,通篇都是长孙嘉庆的邀功之言,说什么右屯卫欲使出“疑兵之计”,一整夜都在调动军队,他则严令麾下军队严密布放,做好迎战之准备,半点不漏破绽。最终右屯卫寻不到机会,只能在折腾一宿之后鸣金收兵,偃旗息鼓……

    这完全是被房俊戏耍于股掌之间,若长孙嘉庆进取心足一些,当可发现右屯卫的虚张声势,以右屯卫之兵力若强袭长孙嘉庆部,在长孙嘉庆准备充分之下,当可挡住右屯卫的狂功。而在其身后,通化门、春明门一带驻扎的关陇军队可以迅速驰援,虽然很难反攻右屯卫阵营,但却可严重挫敌锐气。

    结果长孙嘉庆非但未能识破房俊图谋,反而被人家空城计“操练”了一宿,致使灞桥被袭,士气此消彼长。

    就这,长孙嘉庆居然还有脸邀功,宇文节简直无语……

    不过长孙嘉庆地位特殊,且虽然未能识破房俊图谋,但毕竟阵地未失、兵卒未损,也说不上犯了多大的错,不宜对其申饬,他这个外人自然没有插嘴的余地。

    长孙无忌揉了揉太阳穴,叹息道:“说到底,还是因为咱们关陇这些年未能培养族中子弟,致使人才短缺,紧要之时没人顶得上来,难堪大用。”

    似自家的长孙温、长孙淹,以及窦德威、侯莫陈麟之流,平素耀武扬威不可一世,却尽皆难以担负重任。但凡有一个房俊一般的人物,何至于落入这般无人可用之境地,不得不起复长孙恒安、长孙嘉庆这等早已交卸军务多年的老人?

    老人的确用兵沉稳,但进取不足,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致使局面一再危急,陷入被动……

    沉吟良久,长孙无忌才下令道:“命长孙嘉庆部向前压制右屯卫,不能远远的躲着,压迫力不够,右屯卫自可从容行动随心所欲。房俊那厮很有几分军事天赋,用兵率性随意,往往出乎预料,定要将其死死盯住才行。”

    似突袭灞桥这等战术便让人意想不到,万一房俊时不时的来这么一下,谁能受得了?

    (本章完)



    长孙嘉庆的确稳健,人家右屯卫玩一出空城计,他也能全神贯注的跟着闹腾一宿……虽然不能将右屯卫突袭灞桥的罪责尽数归咎与长孙嘉庆,但是其未能洞察右屯卫动向却是不争之事实,若以后依旧如此不能给于右屯卫足够的压力,使其为所欲为,则局势将大大不妙。

    当然,无论如何长孙嘉庆也是自己的堂兄,既然打算将罪责由韦正矩背起来,也毋须再多加申饬,损及长孙嘉庆颜面……

    宇文节应下,转身走出去吩咐书吏前往龙首原传递军令。

    须臾,宇文节入内通秉,韦正矩已然被绑缚前来,同行尚有其父韦庆嗣。

    长孙无忌面色阴沉,摆摆手,道:“请彭城郡公入内。”

    堂外脚步声响,一位身材修长、三缕长髯的中年男子阔步入内,来到长孙无忌面前,一揖及地,恭声道:“在下见过赵国公。”

    长孙无忌抬手,面容温和,淡然道:“郡公何需多礼?快请入座。”

    “多谢。”

    中年男子谢过,这才起身,从容坐在一侧椅子上,身体微倾,一脸惭愧感慨:“犬子无能,强敌来袭之时居然舍弃军队回到城内,此等罪责不容宽恕。固然有疾病发作需要医治之原因,却也不能逃脱其失职之罪,还请赵国公秉公执法,韦家绝无怨尤。”

    此人正是彭城郡公韦庆嗣。

    不足五旬的年纪,整个人看上去文质彬彬、气度疏朗,言语更是态度诚挚,令人一见便心生好感。

    一旁的宇文节却撇一下嘴角,垂首不语。

    话虽然说得好听,可言语之中却尽是推卸责任,虽然认罪,却只认“失职之罪”,而非“临阵脱逃”之罪,两种罪责之间,天差地别。况且,若当真心甘情愿认罪,又何需你一个郡公巴巴的跑这一趟?

    毕竟就算韦正矩所犯之罪再大,长孙无忌再是恼怒,也绝无可能将其推出去斩首……

    为人父者,望子成龙,还是在乎其子的仕途前程,不肯背负一个永远也无法洗清的污点。

    长孙无忌沉吟不语,待到书吏奉上香茗,这才示意韦庆嗣饮茶。

    韦庆嗣笑容和煦,丝毫不因长孙无忌对自己的要求不予回应而感到难堪,抬手端起茶杯,浅浅呷了一口。

    长孙无忌也呷了口茶水,这才缓缓说道:“非是老夫苛责,实在是令郎此番所犯之错,不可饶恕。眼下吾等门阀竭尽全力、破家舍业,亦要匡扶社稷、拨乱反正,但东宫势大,又有房俊数千里驰援,如今兵强马壮,关陇形势岌岌可危。此等时候,若老夫纵容令郎,必将使得军中士气大跌,人人不忿,军心动摇,还望郡公亦能体会老夫之苦心。”

    他先前的确存了狠狠惩戒韦正矩,惩前毖后、提振军威,但是眼下韦庆嗣既然亲自前来,这个面子就一定要给。

    而且,以韦庆嗣在韦家的地位,他此番亲自前来,代表的意义便完全不同,绝非韦正矩之父那么简单……

    说起来,京兆韦氏依旧是关中的庞然大物,与关中、河东、河西、甚至山东、江南等地的门阀纠葛颇深,利益牵扯更是不胜枚举。得罪京兆韦氏会使得关陇内部早就出现的分裂势头愈发加深,反之若是得到京兆韦氏的全力相助,关陇必然实力大增。

    还是那句话,即便长孙家领袖关陇数十年,但是与那些传承数百年的士族门阀相比,只不过算得上是“一时得势”,论起真正的底蕴,依旧浅薄得多。

    京兆韦氏,便是这样一个士族门阀,与弘农杨氏、太原王氏等士族把持关陇数百年,隐藏实力非同小可。看似房俊等强势人物可以凭借手中力量强压这些门阀一头,但那只是门阀不欲倾尽全力抗衡之缘故。一旦这些传承久远、实力深厚的门阀下定决心不死不休,所爆发出来的力量足矣将房俊湮没。

    韦庆嗣颔首,正色道:“国公为了关陇各家之福祉,不惜背负骂名亦要逆天而行,此举当为吾辈之楷模!吾等身为关陇一份子,平素受到国公关照,岂能坐享其成?更该出一份力,以表达吾等与国公共同进退之决心!”

    一旁宇文节心里猛地一跳,京兆韦氏这是打算彻彻底底投靠长孙无忌?须知世家门阀的处世哲学便是“左右逢源”“预留一线”,轻易不肯竭尽全力。因为力量用尽便再难回头,一旦策略有误,便是万劫不复。

    对于传承久远的门阀来说,兴盛固然重要,但活着才是根本,只要家族尚在,崛起是迟早之事,可若是家业不存、子孙凋零,则再无希望……

    长孙无忌面色镇定如常,心中却也是狠狠一震。

    他并不因京兆韦氏倾力相助感到诧异,令他震撼的是,到底京兆韦氏因何在这等时候,做出这样近乎于孤注一掷的抉择?

    很显然,韦庆嗣亲自登门并且说出这句话,绝无可能是他自作主张,而是代表着整个京兆韦氏的意志。但是对于世家门阀来说,孤注一掷乃是大忌,再是凶险的局势下也应做到左右逢源,所以时至今日即便是关陇内部一位曾倾尽全力,长孙无忌亦不以为忤。

    但是现在韦庆嗣的表态,却令他感到一种局势脱离掌控的惶然……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才会使得京兆韦氏做出这样的决定!

    尽管这个决定看似对关陇有利,否则京兆韦氏也不会这般毫无保留的予以支持,但是对于长孙无忌这等老谋深算的枭雄来说,强敌并不可怕,未知才是最大的危险!

    长孙无忌一双眼睛鹰隼也似的盯着韦庆嗣,缓缓问道:“郡公之言,可曾与天保、天光二位贤弟商议?”

    “天保”是韦妃之父韦圆成的字,“天光”则是韦圆成之弟、前隋丰宁公主驸马韦圆照的字。这两人皆出自京兆韦氏郧公房,前者乃贵妃之父、李二陛下的岳父,后者在族中威望甚高。若是有这两人之首肯,那么韦庆嗣之言便是京兆韦氏举族之决议,否则,便只是京兆韦氏东眷房一己之力,其中差距天壤之别……

    世家大族们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喜欢将自己的祖先追溯到夏商周时代甚至是炎黄时代,以证明自己祖上是何等的荣光、血脉是何等久远。

    但秦汉之际天翻地覆的社会变革,大量的史书典籍、历史证据都已经遗失,几乎所有名门世族对于自己祖先渊源都是自说自话,缺乏印证,但彼此之间互不拆穿,所以真正有多少的世家大族来自“贵族”之后,难以知晓。

    然而的确有些世家大族的实力确实十分雄厚,能够跨越千年传承而不断,历经数百年沧桑而不腐,比如京兆韦氏……

    西汉初年,韦氏祖先韦孟被任命为楚元王刘交的太傅,辅佐其子孙三代,奈何楚元王之孙刘戊荒淫无道,还与吴王刘濞发动“七国之乱”,韦孟见其朽木难雕,作诗讽谏尽了最后的君臣之义,然后辞官携家眷迁往山东邹鲁地区。

    韦孟精通鲁《诗》,并将之作为家学传世,有《讽谏诗》、《在邹诗》流传于世,彰显贤臣的情怀,贤名播于天下,世人尽皆敬仰。

    及至韦孟玄孙韦贤除研习自家传世之学鲁《诗》外,还精于《礼》、《尚书》,博学之名天下皆知,从而征召为博士、给事中,后为汉昭帝少傅、太傅,官至大鸿胪。及汉昭帝驾崩后,韦贤与大将军霍光拥立汉宣帝登基,被赐关内侯,后韦贤迁为丞相,封为扶阳侯,此为京兆韦氏之肇始。

    韦贤除第三子留守邹鲁外,其余子孙都迁到长安。四子韦玄成承袭扶阳候,官至丞相。韦玄成的侄子后来也被封侯,一家三代,四次封侯,京兆韦氏已经在皇城扎根成长,俨然已经成为关中望族。



    及至曹魏时期,京兆韦氏分为多支:东眷,西眷,以及郧公房等。

    永嘉之乱后,多数家族衣冠南渡,京兆韦氏却很少有人背井离乡,多数留在关中地区,族中子弟先后致仕于前、后赵、石虎、前后秦政权中,家族数代在北方乱世的经营,使得京兆韦氏成为关中地区望族之首。

    即便隋唐之际关陇门阀凭借军权先后攫取朝政控制,京兆韦氏依旧是关中大姓,实力雄厚。

    比之隋末之时遭受重创的太原王氏、弘农杨氏,京兆韦氏保全实力,低调发展,只不过其低调处世之习惯使其名声不显,进而被天下人忽略。可只要京兆韦氏敢于奋力一击,绝对会掀起一阵滔天巨浪。

    能够让一个世家门阀一往无前、无所保留,必然有一个契机蕴藏其中,使其可以攫取最大之利益,然而这个契机又是什么?

    长孙无忌目光灼灼,盯着韦庆嗣。

    此人年幼之时也算是才华横溢、名声在外,早年曾担任李承乾的太子家令,深受器重,极为宠信。及至玄武门之变李承乾伏诛,东宫势力被连根拔起,韦庆嗣固然因为其身后京兆韦氏的庞大底蕴幸免于难,却也自此被罢黜在家,再也未能身入仕途。

    这绝非毫无能力只知纵情享乐的纨绔子弟,况且就算韦庆嗣鲁莽,整个京兆韦氏岂能跟着他一起莽?

    然而韦庆嗣脸上依旧一副云淡风轻的温煦模样,目光湛然,与长孙无忌对视,只是略微颔首,却看不出半分异常。

    长孙无忌愈发心惊肉跳……

    沉吟良久,他才缓缓说道:“眼下局势危急,军心略有不稳,对于犯错者不可放纵。不过令郎乃是初犯,且事出有因,情有可原,老夫会行文各军予以申饬,惩前毖后,也算是为咱们关陇杰出子弟加以敦促,日后悉心培养,能力提升之后委以重用。”

    先前还要对韦正矩予以严惩,眼下却只是加以申饬……让步极为明显。

    韦庆嗣面色和缓,慨然道:“国公乃贞观第一勋臣,更是关陇领袖,如此爱护关陇子弟,实在是后辈们莫大之荣幸。国公放心,吾今日前来只是为了表述韦家坚决支持之态度,绝非护子心切意欲向国公讨个人情……有错必纠,方能知错而改,这是对子弟们的爱护,无论国公做出何等惩罚,吾绝无怨尤。”

    一旁的宇文节算是见识到了顶级人物们最精湛的演技,也相信韦庆嗣今日前来的确非是为了给韦正矩求情。区区一个韦正矩,如何与整个家族的前途利益相提并论?

    ……

    待到将韦庆嗣送走,宇文节返回堂中,便见到整阖目思虑的长孙无忌睁开眼睛,看着他问道:“汝有何看法?”

    虽然某些理念上,宇文节与长孙无忌格格不入,但并不影响他对于长孙无忌的尊敬崇拜,闻言微微躬身,仔细想了想,道:“韦庆嗣之言出乎预料,而京兆韦氏肯在您面前这般表态,更加不可思议,必然是背后发生了什么才能促使京兆韦氏下定这般决心,否则不合情理。”

    世家门阀从来都将生存排在第一位,在能够确保家族延续的情况下才去不择手段的攫取利益。而一旦家族传承受到威胁,他们连族人性命都可随意牺牲,更何况是那些虚浮的利益?

    背后必然有莫大之契机,让京兆韦氏笃信此番兵谏将以关陇胜利而告终,所以才会不惜代价、不顾风险全盘押上,不留丝毫退路。

    长孙无忌缓缓颔首,心情有些烦躁:“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长安城内已经完全被关陇军队掌控,任何风吹草动都难逃他的耳目,从未有任何变化可以与京兆韦氏之抉择沾边。

    或者……这个契机是来自于外部?

    思维下一刻便转到那支坐拥数十万兵马,却一直飘荡在外头迟迟不归的东征大军身上,心中一阵惊悸。

    纵然冥思苦想,长孙无忌也实在想不出李绩此番作为之真正目的到底为何,数十万大军就好似悬在头顶的一柄利剑,不掉下来自然万事大吉,可一旦掉下来就能要人命……

    *****

    傍晚时分,房俊正在中军帐内等候高侃率军回归。长安城再大亦不过数十里方圆,虽然长孙嘉庆部屯驻龙首原,截断了城北与城东的联系,但斥候依旧可以自灞水向北直抵渭水,而后再顺着渭水溯流而上抵达中渭桥,将城东的消息传递至玄武门。

    所以高侃一夜奔袭,于清晨时分突袭灞桥以东,并且炸毁灞桥,到了晌午时分,消息已经传回右屯卫营地。

    房俊命人将战报送入玄武门,自己则亲自坐镇右屯卫大帐,一边等候高侃,一边防备长孙无忌恼羞成怒之下指使长孙嘉庆部偷袭右屯卫营地。

    一壶茶水尚未喝完,外头王方翼脚步而入,疾声禀报:“启禀大帅,外头有数十学子前来,领头者乃是书院学子辛茂将,要面见大帅!”

    “谁?”

    房俊下意识问一句,旋即霍然起身,大声道:“速速召见!”

    “喏!”

    王方翼转身退出。

    房俊兴奋莫名,自从听闻书院学子奉太子诏令戍守铸造局,之后铸造局库房之中火药被引燃,整个铸造局夷为平地炸得万余叛军灰飞烟灭,而书院学子也七零八落,他便心痛如绞。

    贞观书院乃是他一手创建,不仅照搬了后世大学之模式,使之成为历史上第一座综合性质的全国最高学府,更糅合了军事、天文、数学、物理等等学科,将其视作开启民智的先锋。

    可以说,贞观书院承担了房俊最至高无上的理想,灌注了他几乎所有的心血。

    然而一场忽如其来的兵变,却将他努力许久的成果毁于一旦……

    他并不在乎书院是否毁于兵灾,以他所拥有的财力与权力,足以在极短的时间内重新修建一座更胜从前的新学堂,其规模足以傲视天下。

    但是集合了当今天下最精英年轻人的学子们,却是这座书院的根基与希望所在。

    若是这些学子尽皆殁于这场兵灾,几乎等同于将这一代人当中的精英尽数覆灭,再想招募一批这样的精英学子,起码还要再等二十年……

    心中感慨万千之际,帐外脚步声响,须臾,一个高瘦少年掀起门帘而入,见到端坐在书案之后的房俊,登时双眼发红,上前两步,一揖及地,颤声道:“学生辛茂将,见过越国公!”

    房俊当即起身,快步从书案之后绕出,到得近前俯身将辛茂将扶起,看着他消瘦的脸颊上满是冻疮,整个人憔悴不堪,心中痛惜,连声道:“无须多礼!这么些时日,你们跑去了哪里?整个右屯卫以及整个东宫都在派兵四处搜寻,却并无汝等下落,真真急煞我也!”

    自从铸造局被库房中火药夷为平地,几乎所有学子皆不见踪迹,李承乾心急如焚,派出“百骑”精锐四处搜寻,但除去少部分溃散学子得以收拢之外,岑长倩、辛茂将、欧阳通等学子领袖皆音讯全无,令李承乾痛心不已。

    这些学子不仅才华横溢、能力卓越,而且对于东宫太子忠心耿耿、可鉴日月,面对数十倍叛军之围攻死战不退,最终宁愿冒着巨大风险引爆库房,也不让叛军得到火药以之攻伐皇城。

    辛茂将见到房俊这般真情实意担忧学子安危,心中一酸,堂堂七尺男儿眼泪都下来了:“吾等当日奉命戍守铸造局,书院上下死战不退,奈何叛军数十倍于己,伤亡惨重,诸多同窗战死当场。其后叛军调集大军猛攻,吾等守不住,只得放弃外围院墙,且战且退,依据地利顽强作战。在下率领同窗突围而出,至昆明池上开动训练所用之船舰,以舰载火炮予以轰击,杀敌无算。但最终炮弹告罄,未免落入贼手,只能向北突围,但叛军漫山遍野,吾等慌不择路,数次遭遇堵截,不少同窗或死或伤,唯有在下率领十余人渡过渭水,藏在泾阳附近山中,不敢露面。前日越国公率军攻克泾阳城,之后吾等听到消息,下山寻找,却得知您已经杀回长安,且渭水以北再无叛军堵截,这才返回。”

    房俊拍了拍他肩头,只看他这般伤心且憔悴,便可知这些时日受了什么样的罪……心中担心那些学子,顾不得安慰,急问道:“镇守铸造局的岑长倩当人可曾逃出,下落如何?”

    (本章完)



    辛茂将摇头道:“当日学生自铸造局突围而出,前往昆明池以舰载火炮轰击围攻铸造局之叛军,直至弹药告罄,唯恐陷入重围,不得不率领同窗向北撤离。之后一路遭受叛军追杀,遁入泾阳以西山中方才脱困,同窗伤亡掺重。至于铸造局之具体情形已经不得而知,只是听闻最后时刻为免库房之中火药落入敌手,坚守铸造局的同窗将火药引爆,杀敌无算……而岑长倩等自此音讯皆无,生死不知。”

    说着,心中悲痛难抑,眼圈泛红。

    书院学子很少有关陇子弟,故而即便是江南士族、山东世家子弟也都是在朝中遭受打压的对象,进入书院之后再是高傲也得夹着尾巴做人,因此与书院中的寒门学子亦是相处融洽,交情不错。

    经由铸造局一战,这些学子并肩作战、誓同生死,感情更是得到升华,此刻想到那些同窗或许已然葬身铸造局内,忍不住悲从中来。

    房俊面色黯然,长叹一声。

    当日铸造局被库房火药夷为平地,凡是身入铸造局范围之内者,生还者寥寥无几,故而当时到底是谁引爆库房火药、以何等方式引爆,自然不得而知。虽然事后曾有关陇军队追逐学子进入终南山之消息,但一直难辨真假,书院学子究竟是生是死,纵有生还者又有几人,完全无人知晓。

    拍了拍辛茂将的肩膀,温言道:“这些时日受苦了,带着学子们在营中暂且住下,好生休整一番。此番兵变想来短时间内不会结束,尚有连番恶战等着,养好了身体,虽本帅杀敌立功,给自己拼出一个未来!”

    事实上,只要东宫最终获胜,书院学子有一个算一个,只能活下来都必然受到李承乾重用。对于李承乾来说,这些遵从诏令死守铸造局的学子便是他最为忠诚的拥趸,历经生死考验,岂能不将其作为自己的班底加以培养?

    一朝天子一朝臣,若李二陛下还活着,书院学子自然皆是“天子门生”,进入仕途便高人一等,升官进爵青云直上。若李二陛下驾崩,书院学子便是李承乾的“潜邸之臣”,有从龙之功,同样倍受重用。

    如果东宫最终覆亡,关陇得势,这些学子则必将受到严酷之打压,终生无望仕途亦是极有可能。

    不仅仅在于此刻书院学子尽皆站在朝廷正朔这边,更因为这些学子的出身、立场几乎全部与关陇格格不入,天然站在对立两边,即便没有铸造局之战亦是如此结局……

    辛茂将颔首,红着眼眶,努力将眼泪抑制,闷声道:“越国公放心,吾等书院学子誓同生死,只要还有一个活着,亦将勇猛杀敌,以叛军之头颅鲜血祭奠战死的同窗袍泽,若退一步,人神共弃之!”

    房俊赞道:“吾当初筹建书院,目的是为帝国培养新式人才,能够教授汝等忠贞勇烈之学子,乃是吾毕生之荣耀!每一个书院学子,无论是生是死,吾皆以之为荣!”

    军人也好,政客也罢,只要是领导国家前进的那个阶级,总归是要以家国情怀为重,这个国家才能向着辉煌的前路奔弛。否则人人皆言私利,甚至公器私用、以权谋私,则国将不国,衰亡之日不远。

    所幸,书院教授的学子能够站在国家大义这一边,漠视生死,以实际行动向天下人宣示其对于国家的忠诚。

    这不是愚忠,而是能够看透局势背后的真相,愿意以自己的生命去维系国家利益、大义正朔……

    ……

    亲自将辛茂将送出去,房俊返回中军帐,负手站在墙壁舆图之前,目光仔细观察当下局势以及双方兵力部署。

    良久,他将王方翼招入,下令道:“速速去查明军中尚有多少火炮耐用,炮弹存余多少。”

    “喏!”

    王方翼得令,旋即转身而出。

    房俊依旧站在舆图之前,仔仔细细的观察敌我兵力部署,而后脑中逐一推演……

    良久,王方翼返回,程务挺与其一同进入大帐,先向房俊施礼,而后程务挺道:“连番大战,军中火炮磨损严重,只能由工匠进行简单维护,可用者之余三十余门,各式炮弹倒是还有一千多枚。经由工匠估测,三十余门火炮大抵可以发射五百枚炮弹左右,便将全部报废。”

    房俊婆娑着下巴,缓缓道:“你们说,若是炮击长孙嘉庆部,是否可以引发其混乱,而后趁势攻占其营地,将龙首原整个置于掌控之下?”

    程务挺楞了一下,忙道:“大帅,凡事还应小心为上,是否能够攻占龙首原暂且不论,但若有行动,还应请示太子殿下。”

    当下,东宫看似处处受制,故而导致上下一心、一致对外,但内部之分歧却并未消散。房俊麾下右屯卫四万余人,加上安西军精锐万余、吐蕃胡骑万余,屯驻于玄武门外的总兵力达到六万余众,比之东宫六率强悍许多。

    房俊引兵于外,且“干弱枝强”,纵然太子殿下对于房俊无比信任,可一旦自作主张发动大规模战事,其余东宫属臣会怎么想?这会严重削弱他们的地位,更何况眼下东宫名义上的军事统帅乃是李靖……

    但即便事实如此,若非程务挺这样的绝对心腹,也断然不敢在这个时候说出这样的话语,明显有挑拨离间之嫌疑。

    房俊倒是早有这方面的考量,随意摆摆手,道:“卫公之前已经明确表态,城外战事如何安排,由吾做主即可,只是在涉及到全盘战略只是,需要事先沟通,两相调和。是否炮击长孙嘉庆部,毋须在意宫内的意见,眼下一切之前提,便是能够击溃叛军、扶保东宫,余者皆不必担忧。”

    局势到了眼下这等地步,堪称十万火急,随意一个变动都有可能引发全局震荡,进而成为胜败之转折,哪里还能顾忌那么许多?若事事都要顾及东宫属官的感受与看法,那这仗也就别打了。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不必在意东宫属官是否乐意。

    以他今时今日之地位与权势,即便卫国公李靖都要暂避其锋,更遑论他人?

    有些时候一味的妥协、顾全大局,并不能让别人对于产生尊重,反而予以轻视,认为你不敢担当大任,顾忌太多。相反,恰当的时候胡闹一番展示自己的强硬,反而让别人心生顾忌,投鼠忌器。

    敲山震虎,实属必要。

    程务挺亦是世家子弟,对于官场倾轧、勾心斗角再是熟悉不过,听闻房俊之言,便明白其意,心中登时一惊:“东宫之中……有人针对大帅?”

    房俊摇摇头,沉声道:“暂且未露端倪,但人心如此,实属寻常,所以要未雨绸缪,不能等到那些人肆无忌惮的开始争权夺利之时再予以反击,那会耽搁大事。”

    东宫之内涌动的潜流,他又岂能毫无所觉?

    只不过眼下叛军强势,那些人不得不紧靠着东宫齐心协力,因为唯有东宫获胜才能保证他们的利益,一旦关陇得势,他们将再度回到贞观初年被严厉打压的年代,朝堂之上的利益被一扫而空。

    然而待到东宫确定优势,那些人便会迫不及待的站出来,对各种利益伸出贪婪的双手,导致东宫内部形成分裂,一盘散沙……

    说到底,门阀氏族之特质便是公器私用、攫取利益,无论是谁身处于门阀之中,都会被这种特质所裹挟,意欲脱身亦不可得。强大的底蕴、势力,配以对于利益去穷尽的追逐,使得门阀的终点便是占据朝堂,攫取天下利益,视黎庶万民如牲畜。

    即便是最为公平的取士方式“科举”,实则也终将被门阀所垄断,那些日夜耕读的寒门学子,如何与家境优渥、资源丰富的世家子弟相争?

    起跑线上就已经输掉了……

    要不说黄巢与朱温这两个魔星斩断了大唐的脊梁骨,使得盛唐一去不复返,却也对于华夏社会的进步有一定的意义,那便是对门阀展开疯狂屠戮,直至将无数传承数百年甚至上千年的门阀大族斩尽杀绝。

    “华轩绣毂皆销散,甲第朱门无一半。含元殿上狐兔行,花萼楼前荆棘满。昔时繁盛皆埋没,举目凄凉无故物。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

    一位门阀子弟怀着悲愤之心情写下这首《秦妇吟》,尽显当年大唐与门阀一齐陨落之悲歌。

    这位门阀子弟便是京兆韦氏子弟韦庄,出自京兆韦氏东眷房,亦即韦庆嗣这一支……

    (本章完)



    晌午时分,风势渐弱,雪却越下越大。已然到了冬末之际,仿佛天穹欲将这一个冬天所剩余的风雪一朝倾尽,鹅毛一般的大雪簌簌落下,龙首塬上雪粉飞舞,满目苍茫。

    风雪之中,自玄武门方向一支人马俱甲的骑兵离开营地,缓缓向着龙首原挺进。

    大雪纷飞,铁甲铿锵,如同一道钢铁洪流一般自风雪这种突兀出现,龙首原上叛军登时大惊失色,一边向主帅禀报,一边列好阵势,严阵以待。

    长孙嘉庆不愧是长孙家族硕果仅存的名将,稳重的性格不断敦促军队保持谨慎与警惕,果然在右屯卫具装铁骑陡然出现之后的片刻,便全军列阵严阵以待,没有一丝一毫慌乱,给予敌人可乘之机。

    想要冲入叛军阵地,就只能以硬碰硬。

    具装铁骑虽然冲锋无敌,但其机动性、持久性皆是弱点,即便再是善于攻坚,在面对数万人组成的严整阵型之前,想要冲垮敌阵亦要付出极大之代价。

    况且叛军驻扎于龙首原上,具装铁骑自下而上仰攻,更加难以发挥其凶猛无敌的冲锋优势……

    故而当长孙嘉庆得知右屯卫骑兵来袭,虽然心中一跳,却并未有太多担忧,赶紧下令各部按部就班、各司其职,又将弓弩手全部调向前,部署于最外围的长矛阵之后。

    弓弩难以对具装铁骑造成严重杀伤,却可以阻止跟随在具装铁骑身后发起冲锋的步卒。

    长孙嘉庆顶盔贯甲,带着亲兵部曲策骑立于军阵之后,目光透过茫茫风雪,见到右屯卫具装铁骑在关陇军队阵列之前缓缓减速,最终停止,心里长长的吁出一口气,彻底放下心来。

    他颇为自得,右屯卫固然战力强悍,但毕竟兵力处于劣势,且还要驻防玄武门,能够一次投入战斗的兵力极为有限,只需时刻全神贯注提防其发动骑兵实施突袭,便不会落得长孙恒安那般下场。

    坐在马背之上,长孙嘉庆一身戎装、顶盔贯甲,雪白长髯被风雪吹得飘拂舞动,手里拎着马鞭遥指龙首原下风雪之中的右屯卫具装铁骑,颇有些意气风发:“世人皆赞房二用兵如神,麾下百战雄师所向披靡,但老夫只需稳扎稳打、以守代攻,自可安若磐石、固若金汤!可叹柳钢、韦正矩之辈皆乃草包,疏于操练玩忽职守,这才被右屯卫予以突袭,损兵折将不说,还连累老夫遭受赵国公申饬,简直无能至极!”

    右屯卫清晨之时犹如神兵天降,忽然突袭灞桥,导致驻扎于灞桥以东的关陇军队伤亡惨重,柳钢乱军之中跌落灞桥,被废墟残骸掩埋,好在救援及时抢回一命,韦正矩更是战事未开之前称病回城、临阵脱逃……长孙无忌将长孙嘉庆叫到城中,狠狠训斥一顿。

    这令长孙嘉庆很是郁闷憋火,他镇守龙首原的确负有监视右屯卫之责,但右屯卫绕过龙首原,直接横渡渭水向北自泾阳城附近绕了一个大弯奔袭灞桥,路程将近百里,一夜奔袭抵达灞桥之时,守军居然全无防范,主将一伤一逃,根本毫无抵抗,这又岂能怪到他长孙嘉庆身上?

    他沉着传令:“各部稳固防线,勿要轻举妄动,只要不慌不乱,纵是具装铁骑又奈我何?”

    “喏!”

    身边校尉赶紧打马而去,向各部传递军令。

    骑兵最大的优势便是倚靠强大的冲击力杀入敌阵,造成敌军恐慌,进而破坏敌军阵列。当军队阵列涣散,就意味着士气崩溃,纵然有千军万马,却也只能沦为豚犬,任凭宰割。

    反之,无论战局如何被动,只要阵列尚在、士气不散,便有一战之力。

    长孙嘉庆觉得只要自己沉稳执著,打定主意稳守龙首原,即便右屯卫露出破绽亦毫不心动,绝不妄想重挫右屯卫立下奇功,那么纵然房二当真用兵如神,也万万不能攻上龙首原。

    他都一大把年纪了,黄土埋到脖颈子,哪里还需要什么赫赫战功加官进爵?只需稳稳的守住龙首原,战后便是大功一件,可以给子孙赚取一份晋身之功,于愿足矣。

    总不能还指望着他一把年纪还提刀上阵,亲自冲杀吧……

    前方,右屯卫具装铁骑于两军之前列阵,风雪之下屹立如山,与关陇军队前阵相距仅仅一箭之地,使得关陇军队甚为紧张。继而,两支轻骑兵自具装铁骑左右奔出,于关陇军队阵前两翼迂回巡梭,带给关陇军队更大的压力。

    长孙嘉庆居高临下俯瞰战局,心中颇为不解:既然偷袭之机全无,右屯卫为何却迟迟不退?

    正疑惑不解,意欲下令全军定要保持阵型,万勿给于右屯卫可乘之机,便见到最前排长矛阵中忽然腾起一股硝烟,数十兵卒好似秋天的麦子被镰刀放倒,倒伏一片,与此同时,耳中听得一声沉闷的雷鸣,好似一柄大锤狠狠在心头敲了一记,令人心中一颤。

    长孙嘉庆面色大变:“炮击!是右屯卫的炮击!命令全军原地不动,后阵自两翼上前迂回,逼迫敌军后撤!谁敢擅自后退导致阵列涣散,杀无赦!”

    直至此刻,长孙嘉庆方才如梦初醒。

    他太多年不曾领军,对于军中局势自然缺乏关注,平素只是闻听火炮如何如何威力强大,足矣开山裂石,却不曾亲见,心中自然缺乏警惕,根本不曾考虑过面对火炮之时要如何应战。

    眼下却恍然大悟,右屯卫之所以将具装铁骑与轻骑兵尽皆列于战前却按兵不动,就是等着几轮炮击过后关陇军队自乱阵脚,一旦严密的阵列涣散,这些具装铁骑便会立即发起冲锋,尖刀一般冲入关陇军队之中,肆意杀伐,彻底破坏防御阵势。

    到了那时,纵然白起复生、韩信再世,也唯有败亡之一途。

    “喏!”

    身边将领得令,赶紧再次向全军下达军令,同时督战队策骑赶赴各军之后阵,雪亮的横刀纷纷出鞘,杀气腾腾的注视着军中兵卒,若有人敢擅自后撤,必然冲上去予以斩杀!

    “轰!”

    又是一声闷响,一枚炮弹这次落入弓弩阵中,十余名弓弩手被炸得四溅抛飞,鲜血迸溅,周围兵卒一阵慌乱。

    长孙嘉庆不解:“这右屯卫该不会只剩下一门火炮了吧?这东一下西一下的,能炸死几个人?”

    他久疏战阵,整日在府中欢饮宴会,对于军中这几年之变革知之甚少,固然知晓火器之威,但是对于火炮战术却是两眼一抹黑,全无知晓。

    身边倒是有人曾见识过火炮之威,在一旁提醒道:“这种战术在右屯卫被称之为‘试射’,毕竟火炮攻击距离极远,很难精准掌控射击精度,故而便以几门火炮采取试射,以炮弹落点来调整火炮射击角度,具体如何操作末将亦是不懂,但一般来说,只要试射之时有炮弹落入其射击范围,随之而来的便是全部火炮齐射。那等万炮齐鸣的威势足矣毁天灭地,莫说血肉之躯,便是移山填海亦不夸张!”

    长孙嘉庆紧蹙眉头,火炮之威他自然有所听闻,自关陇施行兵谏起,便数次攻伐玄武门,意欲重演当年“玄武门之变”故事,自此地破开皇宫之坚壁,杀入大内,废黜东宫。

    结果柴哲威再次丢盔弃甲,李元景亦是大败亏输,关陇军队更是伤亡惨重,玄武门巍峨矗立固若金汤,直接导致长孙无忌起事之前的种种布置付之东流,未能达成目的。

    但是“毁天灭地”“移山填海”之类在他看来则完全是夸大其词,人力有时而穷,焉能与天地之威相提并论?

    然而他这个念头刚刚在脑中升起,便听得耳畔一声巨大轰鸣,己方严谨的阵列之内一股股硝烟冲天而起,无数兵卒好似破败刍狗一般被炸得四溅抛飞,火团冲天升腾。

    尤其是一些炮弹落地炸开之后弹片四溅飞射,轻易割裂兵卒战马的躯体,残肢断臂好似雨点一般凌乱洒落,看似固若金汤的阵势眨眼之间四分五裂,摇摇欲坠。



    漫天风雪飘落,一枚枚炮弹精准落在关陇军队弓弩阵中,爆裂的弹片肆无忌惮的收割着弓弩手的生命,巨大的冲击波将弹片割裂的残肢断臂抛射出去,场面之残忍酷烈恍若地狱。

    关陇军队免得这等毁天灭地之威,本就不是非常牢固的军心迅速动摇,当右屯卫的炮火开始自弓弩阵向着后方的重甲部队延伸,一枚枚火油弹落入阵中,飞溅的火星沾染到任何物品都会引发难以扑灭的大火,连铁甲都烧得通红,关陇兵卒终于开始喧嚣嘶喊着竞相躲避。

    严整的阵列开始动摇、涣散。

    前方,枕戈待旦的右屯卫具装铁骑开始缓缓向前,两翼轻骑兵也慢慢游走,好似凶猛的狼群在狩猎之前无比专注,只等着猎物露出一丝破绽缝隙,便一拥而上,用尖利的獠牙将猎物撕成碎片。

    身在高处的长孙嘉庆将整个战场收入眼帘,右屯卫的动作清晰可见,其背后之目的昭然若揭,急得他在马背上挥舞着马鞭,声嘶力竭的下令:“不准慌乱,不准撤退!敌军就等着咱们阵型散乱的那一刻,一旦被敌军突入阵中,谁也活不了!”

    一边致使督战队上前,对搅乱阵型的兵卒予以斩杀,震慑兵卒,避免全军阵型溃散、士气崩溃。

    事实上,由于右屯卫火炮数量有限,这看似酷烈的战局实则并未有太大的杀伤。但人皆怕死,更何况是关陇军队这样临时拼凑的乌合之众,当一枚枚炮弹落在身边,袍泽被飞射的弹片切割得支离破碎,脸上洒满飞溅的鲜血,怎么可能保持镇定?

    “轰轰轰”

    无数炮弹从天而降,伴随着大雪落入关陇军队阵中,杀伤兵卒躯体的同时,更残酷折磨着兵卒的胆量、信念。终于,当一枚飞溅的弹片切断中军大旗的旗杆,那面迎风猎猎飞舞的大旗坠落的同时,无数兵卒发出一声充满恐惧的大喊,掉头就跑,完全无视身后钢刀染血的督战队。

    督战队谨遵将令,奋力劈砍溃逃兵卒,但越来越多兵卒掉头溃败,几乎一瞬间便将督战队湮没。

    远处,隆隆鼓声穿透风雪而来,千余具装铁骑在战鼓声中缓缓向前,慢慢提速,犹如一堵钢铁城墙一般一点一点压上,速度虽慢,却有如泰山崩于前的巨大压力将关陇军队的士气彻底碾碎。

    继而,具装铁骑的速度越来越快,铁骑践踏大地犹如雷鸣,将火炮的轰鸣声都完全压制,排山倒海一般与冠龙军队撞在一处。

    “轰!”

    一声巨大的声响,那是无数人马兵刃撞击之时发出的闷响,短兵相接的一瞬间,喷溅的鲜血飞上天空,兵卒的尸体坠落地面,具装铁骑狂暴的撞入关陇军阵,无数关陇兵卒被长矛刺穿、被战马撞飞。

    与此同时,两翼轻骑兵引燃手中震天雷,策骑加速在关陇阵前掠过,将震天雷远远的掷入关陇阵中,继而取下马鞍上的弓弩,对惊惶溃散的关陇兵卒展开射杀。

    只是一瞬间,关陇军队全线溃败。

    长孙嘉庆差点疯掉,他歇斯底里的挥舞马鞭催促后阵向前压制敌军,命令督战队斩杀溃兵、稳定局面。然而当千余具装铁骑整齐有序的破开阵列外围的防御,这数万缺乏训练、军械简陋的乌合之众如何抵挡?

    站在长孙嘉庆的位置,居高临下将战场收入眼中,清晰的见到具装铁骑好似钢铁洪流一般倾泻而来,冲锋之势有若山洪暴发,将关陇军队阵型冲散,兵卒席卷其中,锐不可当。

    两侧轻骑兵则护住具装铁骑两翼,不断射杀关陇兵卒,护着具装铁骑狠狠凿入关陇阵中。

    “娘咧!”

    长孙嘉庆双目赤红,愤怒于关陇军队如此不堪一击的同时,也震惊于右屯卫的强大!

    分明将敌人所有布置、战略都看在眼中,偏偏就无法抵挡!

    “大帅,赶紧撤吧!”

    “敌军冲锋太快,还请大帅先行撤入大明宫!”

    左右将校见到具装铁骑势如破竹一般狠狠凿进关陇军队阵列,眼瞅着便将凿穿全军,直奔此地而来,赶紧予以规劝。

    长孙嘉庆却发了狠,怒叱道:“老夫受命镇守于此,守的不仅是老夫的颜面,也不仅是此战之胜败,更是所有关陇门阀之命脉!此刻退却容易,可一旦退无可退,你我之子孙都将沦为庶民,如豚犬一般任人凌辱驱策!谁都可以退,但汝等身为关陇子弟,死也不能退!”

    战斗才刚刚开始,纵然己方阵列涣散、兵卒溃败,但实则阵亡之兵卒并没有多少,只是具装铁骑的冲锋速度太快,势头太猛不可阻挡,所以看上去关陇这边已经一败涂地。

    但足足三万大军镇守于此,此刻并未伤筋动骨,岂能不血战一番试图将具装铁骑堵住,反而兵败如山倒,望风而逃?

    他长孙嘉庆丢不起这个人!

    “即刻传令下去,谁指挥的部队不战而溃,甚至牵动全军阵列崩溃导致大败,此战之后老夫要禀明赵国公予以诛杀,其子女家眷尽皆充军流放三千里!”

    周围校尉登时噤若寒蝉,当兵打仗也没有几个人单纯为了自己,对于更多是门阀家奴、庄客的兵卒来说,封妻荫子根本不现实,因为他们世世代代都是各自门阀的家奴,是贱籍,无法享受朝廷的政治待遇。

    最重要是获得军功,使得家中能够减免税赋,妻儿能够吃上饱饭,若是家主高兴之下赦免贱籍成为平民,便是死也心甘!

    若家中子女皆备流放三千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又有何用?

    这年头,自关中往东西南北随便数三千里,要么冰天雪地人迹罕至,要么烟瘴肆虐蛇虫横行,纵然路途之上侥幸不死,可抵达流放之地以后,又能坚持几天?

    达官贵人还好一些,毕竟资源充沛,对于平民来说,流放就等于死刑……

    将长孙嘉庆的军令向下传达,终于起到一些效果,兵卒虽然心中恐惧,但是在各自长官的集结之下慢慢止住撤退步伐,仓促接阵,试图阻挡具装铁骑的狂猛冲锋。

    具装铁骑算得上是冷兵器时代的大杀器,却也并非无敌,机动性的缺失便是一个显著的缺点。当面前敌军悍不畏死的堵住道路,即便尸横遍野也不溃散撤退,用人命死死的挡住去路,便使得具装铁骑陷入重围,难以发挥冲锋威势。

    可即便如此,每一个能够当选为具装铁骑的兵卒都是百里挑一,身高力壮战力强悍,人马俱甲又提供了坚不可摧的防御力,每个人都好似一个异动的堡垒,即便深陷重围,亦是奋勇拼杀,挡者披靡。

    具装铁骑前进的路上,伏尸处处鲜血奔流,滚热的鲜血将地面的冰雪彻底融化……

    长孙嘉庆见到自己军令奏效,又命后阵骑兵一分为二,自两翼齐出阻挡右屯卫的轻骑兵,堪堪将其抵住。

    一时间,龙首原上尸横遍野、鲜血奔流,战况极其惨烈。

    马背之上的长孙嘉庆有些力竭,伸手抹了一下额头兜鍪下流出的虚汗,刚刚喘了一口气,便见到大雪之中又一支骑兵自不远处奔腾而来。这支骑兵浑然不见龙首原上惨烈的战事,只是一味的加速,试图自南边太极宫的北墙下一路向东穿插,抵近大明宫,绕道关陇军队背后。

    一旦被其达成穿插目的,这三万关陇军队便好似瓮中之鳖,唯有包围待宰的份儿……

    长孙嘉庆目眦欲裂,怒喝道:“挡住那支骑兵!”

    然而此刻所有军队都与右屯卫的具装铁骑以及轻骑兵纠缠在一处,阵型完全混乱,哪里还有军队能够从容撤出?

    眼睁睁的看着那支骑兵越来越近,近到几乎看得清马背上的骑兵奇装异服、容貌与汉人迥异,手里的挥舞的弯刀更别具特色,长孙嘉庆差点咬碎了一口牙:“吐蕃胡骑!”



    任谁也想不到,纵横高原桀骜不驯的吐蕃胡骑怎地就甘为房俊驱策,为其冲锋陷阵言听计从?

    这两年大唐虽然并未与吐蕃开战,但自从松赞干布向大唐求亲之日起,大唐上上下下便认识到吐蕃之勃勃野心,只不过大唐日益强盛,而吐蕃内部纷乱动荡政权不一,故而将所有摩擦都暂且隐藏。

    但两国未来必有一战,却是大唐朝野之共识。

    要么大唐忽然国力衰颓,要么松赞干布压制住吐蕃内部的纷争……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鼾睡,两大强国毗邻而居,一山怎容二虎?

    故而,当吐蕃胡骑出现于房俊军中,朝野上下皆是不解,总不能说房俊投靠了吐蕃,亦或者将大唐的某些利益卖给吐蕃人以换取其支持吧?这种事旁人或许干得出来,但若说房俊这么干,连长孙无忌都不信。

    说起“家国情怀”“汉人为尊”,朝中文武百官没有谁比房俊更在乎这个,这厮就是一个典型的“家国至上”……

    但无论如何,吐蕃胡骑的的确确出现在房俊麾下,任凭驱策。

    而现在,正是这支吐蕃胡骑在右屯卫与关陇僵持不下之时陡然出现,意欲穿插至关陇军队身后,一举完成包围。

    长孙嘉庆心胆俱寒,他即料不到右屯卫敢于将所有具装铁骑与轻骑兵全部出动,也忘记了这么一支不在右屯卫编制之内的吐蕃胡骑,导致眼下主力与右屯卫混战一处无法抽身,又有被吐蕃胡骑截断退路之危险。

    他也算是军中宿将,战略眼光自然是不缺的,明白一旦被吐蕃胡骑完成穿插,自己麾下这些军队就将彻底陷入包围,而后被一点一点蚕食干净,最终落得一个全军覆没之结局。

    “撤退,撤退!”

    长孙嘉庆急忙下令,随即带着自己身边的亲兵部曲掉头就跑。事已至此,败局已定,龙首原失守不可挽回,只能转身逃跑,能跑多少算多少。

    军令下达,原本还与右屯卫死战的关陇军队瞬间士气崩溃,无数兵卒干脆丢掉手中兵刃,不理会面前的敌人,转身便跑。一时间,混战不休的战场局势逆转,关陇兵卒好似兔子一般亡命逃窜,右屯卫则不慌不忙,具装铁骑收拢阵型,缓缓缀着溃兵的身后向龙首原上挺进,左右两翼的轻骑兵则与吐蕃胡骑汇合,追着关陇军队一路追杀。

    漫天大雪之下,关陇军队兵败如山倒,右屯卫骑兵与吐蕃胡骑一路追杀至龙首池东侧,这才收拢兵马停止追击。

    前方,溃兵顺着冰封的龙首渠一路向南溃逃,不远处便是通化门,自通化门向南直至春明门,驻扎了十余万关陇军队,一刻不停的采取轮番战术入城猛攻太极宫。

    *****

    龙首原上炮声隆隆,内重门里听得真真切切。

    李承乾正与萧瑀、岑文本、李靖、马周等人议事,闻听炮声尽皆一愣,马周惊问:“莫非是叛军意欲攻击玄武门?”

    作为太极宫门户,玄武门之重要不许赘述,时时刻刻都牵动着宫内所有人的神经。固然右屯卫曾数次重创来犯之敌,直至眼下玄武门依旧安然无恙,但玄武门太过重要,谁也不敢掉以轻心。

    李靖侧耳听了一会,摇头道:“若叛军攻伐玄武门,炮声当距离玄武门不远,但此刻炮声发生在龙首原,应当是战斗在龙首原上爆发。”

    君臣数人一头雾水,事先右屯卫没有任何消息传来,此刻陡然发生炮击,完全搞不清状况。

    未几,李君羡匆忙入内,禀报道:“启禀殿下,右屯卫方才送来战报,晌午之时越国公下令炮击龙首原上叛军大营,同时右屯卫骑兵与吐蕃胡骑全体出动,借助炮击之威进袭龙首原。眼下已然击溃长孙嘉庆部,长孙嘉庆率领溃兵逃脱,包括大明宫在内,整个龙首原已然光复。”

    “……”

    李承乾先是愣了一下,旋即大喜过望,振奋道:“好,好,好!二郎不愧当世名将,甫一出手,便连续重创叛军,今日更是先突袭灞桥打击敌人士气,后再收复龙首原,干得好!”

    如今整个长安城内里坊早已尽被叛军占据,东宫六率死守太极宫,局势极为不利。而龙首原作为整个长安的制高点,叛军屯驻于此,时刻威胁着太极宫的安全。若玄武门久攻不下,叛军想必会自大明宫向太极宫发动进攻,东宫六率将会腹背受敌,疲于应对。

    而且由于退路时刻处于叛军威胁之下,东宫六率上上下下难免心存忧虑,导致士气低落。

    眼下龙首原收复,意味着东宫六率有了安全的撤退通道,即便正面不敌叛军导致太极宫失陷,亦能自玄武门安全撤离。

    对于稳定军心之作用极大。

    李靖亦神情振奋的拍了一下桌子,大笑道:“这小子当真了得,本以为右屯卫中火炮损毁严重,再难如开战之初那般尽显火炮威力,却不料今日再度炮击叛军,收复龙首原,想必以往乃是故意放出假消息,用以麻痹叛军,却是连吾等亦被隐瞒其中。”

    萧瑀在一旁蹙眉,担忧道:“卫公乃全军统帅,自当知晓全军详情,以便统御全军、制定战略。若是东宫之内人人都这般隐瞒实情,导致卫公制定战略出现差错,这个责任谁也背负不起。”

    李靖瞅了为他“仗义执言”的萧瑀一眼,笑吟吟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二郎引兵于外,既要戍守玄武门之安危,又要不断出动削弱叛军兵力、打击叛军士气,若事事奏请,极易贻误军机,酿成大错。宋国公大可不必担忧此时,二郎战功赫赫,麾下皆是百战精锐,焉能不知进退攻守之道?吾等只需坚守太极宫,静待安西军驰援即刻,玄武门外,自可一律交由二郎处置。”

    虽然身为名义上的主帅,被手底下的将领隐瞒实情大有“不敬”之意,但李靖断然不会与房俊计较这些。况且“兵不厌诈”,东宫与叛军之间皆是昔日同僚、袍泽,彼此之间纠葛颇深,眼下东宫之内到底有多少叛军眼线,谁又能搞得清?唯有瞒过所有人才能瞒过叛军,否则亦不会有眼下之大胜。

    更何况,萧瑀之“仗义执言”难道当真是为了维护他李靖的权威?

    他就算再是缺乏政治天赋,也不会轻易中了旁人这般浅显的离间之计……

    不过他以为房俊是在“瞒天过海”,计谋高深,故意隐瞒右屯卫之实力一边出其不意,孰料李君羡却苦笑道:“好教卫公知晓,越国公并未隐瞒右屯卫火炮数量。的确有大批火炮经过几次大战都已经报废,能用的不过三五十门而已。”

    “哦?”

    李靖愈发惊奇:“区区三五十门炮,便能炸得龙首原上三万余叛军丢盔弃甲、狼狈溃逃?”

    李君羡道:“并非火炮重创敌军,而是火炮一响,叛军便士气溃散、军心不稳,越国公派遣具装铁骑与轻骑兵缠住叛军主力,又命赞婆率领吐蕃胡骑自一侧直插叛军后阵,做出包抄之态势,迫使长孙嘉庆不得不做出全军撤退之决定,他不敢冒着被包围之危险。”

    李靖闻言,转头对李承乾道:“二郎用兵,已然臻达不困于形、直抵其里之境界,假以时日,其成就必不在老臣之下。”

    李承乾顿时惊诧,他虽然将房俊倚为臂助,房俊本事越大对他越有利,却也不敢相信有朝一日房俊能够与素有“军神”之称的李靖相提并论,忙道:“二郎年少,性格也略输沉稳,能力固然不俗,却如何能够与卫公相提并论?若能得到卫公的提点教诲,便算是他的荣幸了,卫公切不可抬举太过,免其骄纵。”

    (本章完)



    李承乾是经由李二陛下悉心教导的太子,虽然诸多方面难以达到李二陛下的要求,但是就本身之能力来说,足以胜过古往今来诸多太子,政治智慧或许比之那些官场浮沉一生的官宦差了一些,眼光却绝对不差。

    眼下东宫一致对外,内部的分歧暂且被掩藏起来,却绝对不代表这些分歧便不存在。

    利益决定了立场,立场意味着分歧,朝廷也好,东宫也罢,世上任何一个组织都不可能上下一心、精诚团结,总会有着各种各样的摩擦,而这些摩擦、分歧,却又皆因利益而来。

    利益是恒定的,就放在那里,你多取一分,旁人便少一分,分歧由此而起,争斗由此而生……

    上位者不可能顾全所有人的利益,让所有人都满意,事实也毋须如此。分歧意味着争斗,对于掌握绝对权力的上位者来说,适当的争斗非但可以促进竞争,更能够使得争斗各方都愈发倚赖于上位者的青睐,以此达到将对手压制之目的。

    宝剑有双锋,任何事物都不是非黑即白、非此即彼,毒物可医病、良药可致死,便是这个道理。

    所以李承乾愿意见到自己麾下文武大臣彼此之间有分歧、有争斗,但他不想让房俊成为所有人的靶子,“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将房俊视为东宫之柱石,可以自成一派占据更多的利益,却不能成为群起而攻之的那一个。

    ……

    李靖微微一愣,旋即琢磨着李承乾言语之中的用意,赶紧说道:“殿下所言甚是,宝剑锋从磨砺出,愈是优秀之人才,愈要经受敲打磨砺,老臣往后定会多加留心,加以点拨。哈哈,说起来,越国公也算是老臣半个弟子,老臣只得了苏定方一个愚笨学生,这一生所学却是没学到几分,时常深以为憾。”

    他不管旁人有着什么样的分歧,将来如何争斗,他不耐烦这些,却也不肯吃亏,所以此刻明明白白的告诉太子以及在场诸人——我和房二一伙儿的,而且不管事儿,你们想斗,自去寻房二便是,莫来烦我。

    李承乾有些无语的看了李靖一眼,郁闷至极。

    他本意是敲打李靖一番,莫要将房俊之功劳吹嘘得太过,以免引得旁人忌惮,从而树敌无数。可李靖这一番话却愈发将房俊推到诸人的对立面——堂堂卫国公李靖表态与房俊一伙儿,岂不是说整个东宫的军队尽皆站在房俊身后?

    这份权势莫说是东宫属官羡慕嫉妒予以敌视,即便他这个太子若是心胸狭窄一些、猜忌之心重一些,只怕都要对房俊生出忌惮之心。

    开国之初战功赫赫,结果最终却试图蹉跎不得重用,最终淡出朝堂幽居府邸,李靖这辈子的遭遇看似凄苦倒霉,实则乃是必然。

    这政治智慧也太过差劲……

    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李承乾只得将话题转开:“龙首原收复,长孙嘉庆大败,不知长孙无忌那边会有何等对策?”

    李靖捋着胡须略微思量,自信道:“眼下关陇军队看似人多势众,实则战力严重不足,只能将重心放在太极宫,对于长安城外的掌控虚的很,否则也不会任由右屯卫先是突袭灞桥,继而猛攻龙首原。长孙无忌为人沉稳,此时必不会采取大动作予以报复,反而会收缩兵力,一边加强对于太极宫的攻击力度,一边敦促天下门阀,尽快派出援军抵达关中。”

    他顿了一顿,回头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舆图,缓缓道:“所以,长孙无忌必然将所有希望皆放在天下门阀来援,那个时候,才是长孙无忌心中的决战之时。”

    眼下敌我双方势均力敌,关陇军队人数更多,但东宫军队战力更强,一时间谁也奈何不得谁。固然房俊此番对关陇军队予以重创,狠狠打击了关陇军队的士气,但距离胜利差之甚远。

    长孙无忌当然也明白这一点,断不会逞一时之英雄就此展开报复反击,反而会收缩兵力保住此刻之战果,将所有希望都寄托与天下门阀援军抵达的那一刻。

    毕竟,西域远在数千里之外,即便安西军彻底稳固西域局势之后大举驰援,也需要两个月的征程,而河东、山东、甚至江南、巴蜀之地的门阀可迅速抵达关中,时间在关陇这一边。

    李承乾面色凝重,缓缓颔首,由房俊收复龙首原带来的喜悦也消散不少——毕竟直至眼下,东宫依旧处于劣势,且在目前可见的未来,巨大的危机依旧无法弥补。

    *****

    齐王府。

    花园之中,一座凉亭立于假山之下、水池之畔,只可惜如今正值隆冬,水池冰封,草木凋谢,只余下数十株参天大树挂满冰霜,游目四顾,一片银白。

    白色的纱幔绕着凉亭为了一圈,挡住风雪,亭内红泥小炉炭火正旺,银质酒壶放在路上,壶嘴微微冒出热气,浓郁的酒香充斥在半封闭的空间之内,两个衣着华美的侍女跪坐一侧,两双素手一边斟酒,一边将食盒之中的点心、小菜摆放在茶几上。

    齐王李祐一身锦袍、冠冕堂皇,看上去贵气逼人,抬手拈起酒杯,冲着对面的阴弘智笑道:“小王敬舅父一杯。”

    阴弘智赶紧举杯,恭声道:“臣下如何敢当?殿下,请!”

    甥舅二人客气一番,一起举杯,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李祐用竹夹夹其一枚桂圆放入口中,一边咀嚼,一边问道:“今日听闻灞桥遇袭,不知具体情况如何?”

    阴弘智也放下酒杯,摆手将侍女斥退,而后执壶斟酒,面色阴郁,道:“河东柳氏家主柳钢不甚坠落灞桥,之后又被废墟压住,好不容易解救出来,眼下生死不知……韦正矩听闻右屯卫兵临灞桥,临阵脱逃回城,数万军队被右屯卫一击即溃。”

    李祐摇摇头,讥讽道:“这韦正矩整日里人模狗样、眼高于顶,自诩什么年轻一辈之‘人杰’,真真是令人笑掉大牙,就着也敢跟房俊相提并论?”

    当初韦正矩先是觊觎长乐公主之美色,继而又对晋阳公主生出觊觎之心,令一众皇子甚为不屑。无论立场如何,这些皇子皆对长乐公主尊敬有加、对晋阳公主恋爱不已,岂能愿意被韦正矩这般绣花枕头娶回家中?

    阴弘智没心思理会韦正矩是死是活,续道:“不止于此,晌午时分,房俊亲自坐镇右屯卫大营,先以火炮轰击龙首原上长孙嘉庆部,继而出动具装铁骑,一举将长孙嘉庆部击溃,眼下,整个龙首原已然落入东宫掌控之内,右屯卫兵锋居高临下直接威胁长安城东的关陇军队。”

    他怂恿齐王李祐投靠长孙无忌,自然希望长孙无忌为首的关陇大获全胜,只要齐王李祐登上储君之位,将来登基为帝,他这个亲舅舅兼军师才能水涨船高,成为掌握朝政大权的红人。

    可现在关陇军队在面对房俊的时候节节败退,这可不是什么好预兆,一旦关陇最终失败,他将要面临的下场将会无比凄惨……

    李祐愣了一下,却是百味杂陈。

    他自然也希望关陇获胜,如此自己才能成为储君,但他也明白,待到胜负立分的那一刻,便是自己送两位兄长上路之时。届时,长孙无忌一定逼迫他亲手杀害魏王、晋王,即便他再是不愿,也绝不可能逃脱。

    长孙无忌必定以此为把柄,一边对他达成完全的掌控……

    可就算储君之位再是梦寐以求,他也不愿亲手杀害自己的兄长,进而留下致命的把柄,从此一生都要遭受长孙无忌胁迫,成为长孙无忌的提线木偶,更留下千古骂名。

    即便如父皇那般雄才伟略、一代人杰,亦要时时面对“杀兄弑弟”之骂名,更何况是他李祐?

    一直有一个疑问:广东人为啥要吃福建人?

    (本章完)



    李祐不是傻子,他想要坐上储君之位,但有些注定遭受天下唾骂、遗臭万年之事他不想干。

    然而事已至此,长孙无忌岂能容许他退缩?

    李祐面色阴沉,心中微动,偷偷瞥了面前的舅父一眼。

    或许,自己也可营造出一种“受人胁迫”,而后又被“栽赃嫁祸”的假象,推卸掉杀害兄长手足的责任……

    阴弘智浑然不知自己这位好外甥居然打起了自己的主意,意欲将他推进火坑,犹自在一边叹息道:“东宫坐拥卫公李靖此等军事奇才,用兵如神,区区东宫六率才几个人?居然便能够死死抵挡关陇之猛攻,虽然皇城失陷,却退守太极宫,依旧死战不退。眼下又得右屯卫之支援,已然将太极宫变成一个巨大的血肉磨坊,双方兵卒死伤无数。最棘手还是房俊,以往大家都骂他是个棒槌,实则眼下提及房俊,谁不是衷心钦佩?其麾下军队战力之强冠绝当世,硬生生将东宫必败之局予以扭转……这万一最后东宫获胜,咱们可如何是好?”

    时至今日,他已经后悔当初听从长孙无忌之言规劝李祐争储,本以为必胜之局,李祐坐上储位稳稳当当,自己也能顺理成章成为东宫家臣,日后升官进爵、大权在握,孰料半途风云突变,谁胜谁负,殊难预料……

    风险实在太大。

    反倒是李祐比较淡定,感慨道:“正如当年父皇玄武门之变之时,又何曾有过必胜之局?攸关储君之归属,甚至将来皇统之传承,从来都不会顺风顺水、一番顺遂,隐太子又岂能料得到大势在手、天下归心之局面,会一朝崩溃、身死于乱军之中?一切,皆是命。”

    命数,实乃天下至玄之事。

    隋末乱世,天下群雄并起、烽烟处处,宇文化及、窦建德、杜伏威等当世枭雄尽皆崭露一统天下之姿态,横扫群雄实力强盛,可谁能料到最终却是偏居于晋阳一隅的唐国公李渊起兵之后便匡扶六合、坐拥天下?

    当年隐太子李建成稳坐太子之位,天下称颂、人心所向,可谁又能想到走投无路非生即死的李二悍然于玄武门下设伏,带着一干天策府终将将其伏杀,之后能够顺顺当当登基为帝?

    皇权富贵终究谁属,不到最后一刻,谁也摸不到、看不透,不去努力争取一番,怎知自己便不是天命所属?

    执壶给李祐斟酒,阴弘智担忧道:“如今整个太极宫中妃嫔、公主、皇子尽皆退至内重门,随时准备退出宫城,亦不知姐姐情形如何。”

    阴妃地位不低,但眼下李二陛下不在宫中,李祐又参预争储,致使阴妃在宫内处境危险。

    李祐拈起酒杯呷了一口,摇头道:“舅父不必担忧,太子素来仁厚,如何肯戮害母妃,予人刻薄残忍之把柄?他真仁也好,假义也罢,母妃断不会受了委屈。”

    对于太子,一众兄弟姊妹实则都颇为尊敬,深知其仁厚之性格。况且以其处事软弱之风,必不会对阴妃施以毒手。

    阴弘智想了想,颔首表示赞同。

    固然朝野上下曾一度认为李承乾并非一个称职之太子,但是对于其人品却甚少诋毁,要么如长孙无忌之流认为太子不可掌控,要么则是觉得太子软弱非是英明之主,故而舆论沸腾,谏言李二陛下易储。

    可若是放到寻常人家,似李承乾这等人畜无害之性格,却是极受欢迎……

    将凉了的酒壶重新放在炉上温热,阴弘智道:“眼下长安风云叵测,鏖战不休,却是谁也奈何不得谁。赵国公已然号召天下门阀起兵入关,襄助关陇争夺储位,而听闻东宫也发出檄文,诏令天下各方入京勤王,只不过天下各路驻军要么隔岸观火,要么却是抽不出兵力,大抵也唯有安西军可以派出兵马入京。但西域着实太远,怕是未等安西军抵达长安,关陇已然借助天下门阀之势,大破太极宫。殿下您这个储君之位,想来十拿九稳。”

    “十拿九稳?”

    李祐摇摇头,抬眼望着纱幔之外风雪交加,叹气道:“所谓好事多磨,哪里会那么乐观?而且不要忘了如今尚在距离关中数百里之外的东征大军……李绩手握几十万大军,这才是可以左右朝局的力量,他的立场,才能决定天下之走向。”

    别看现在关陇与东宫打生打死,但是大家心里都清楚,即便是哪一方暂时获得胜利,但是最终决定天下局势的那一个,还得是引兵于外、慢慢悠悠不急不躁的李绩。

    只不过李绩心里到底打着什么样的主意,立场究竟如何,却是无人能够知晓……

    *****

    延寿坊。

    长孙无忌忍着伤腿剧痛,瞪圆了眼睛看着面前狼狈不堪的长孙嘉庆,一脸不可置信:“你也是征战沙场的宿将,经验丰富之极,怎地就甫一接战便大败亏输,三万余人丢盔弃甲,狼狈溃逃?”

    长孙嘉庆满面羞惭,一把摘掉兜鍪丢在地上,气道:“非是为兄推卸责任,败军之将,要杀要剐,皱一下眉毛都是狗娘养的!只不过看似三万余人,人多势众,但是真正能打仗的有几个?人家房二隔得远远的放了几炮,咱们这边便吓得六神无主、军心涣散。为兄好不容易稳定局面,与右屯卫血战一处,结果吐蕃胡骑陡然出现,意欲直插吾军后阵,嘿没等怎么着呢,全军便立即溃败……不是吾长孙嘉庆无能,你即便是把李靖弄来坐镇,这仗也打不赢!”

    他气愤填膺的坐在长孙无忌身侧的椅子上,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满口抱怨,好似这场仗即便如此惨败,却与他毫无干系一般。

    不是他无能,实在是麾下兵卒不堪一击……

    长孙无忌无语的揉了揉太阳穴,几乎说不出话。长孙嘉庆是长孙顺德的儿子,而长孙顺德乃是整个长孙家族在军方根基最深之人,长孙家几乎所有来自于军方的利益都与长孙顺德有关,即便长孙顺德已经死去多年,时至今日,长孙无忌依旧享受着长孙顺德之余荫。

    骂长孙嘉庆的话语,他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可是龙首原失守,导致右屯卫可以屯驻塬上进驻大明宫,居高临下直接威胁驻扎于城东通化门、春明门一带的关陇军队,如芒刺背、如鲠在喉,局势瞬间恶化。

    他只能说道:“兄长初入军中,上下指挥难以协调,错不在兄长。但兄长毕竟甚为主帅,此番大败,若是完全不予处置,吾如何服众?即便只是做给外人看看,吾也得发布行文予以申饬,还望兄长体谅吾之苦心。”

    长孙嘉庆非是浑人,见到长孙无忌这般态度,遂颔首道:“为兄方才已经说了,并非推卸责任,要杀要剐,绝无怨言。”

    他岂能不知此番战败自己的责任有多大?故而事先抢白一番,表达自己的“冤屈”,尽可能将惩罚降至最底。若只是申饬一番,他完全可以接受。

    长孙无忌松了口气,长孙嘉庆不仅是他堂兄,地位更是尊崇,若打死不愿受罚,他还当真为难……

    此刻见到长孙嘉庆答允下来,赶紧将话题转开:“先前,韦庆嗣曾亲自来到这里为韦正矩求情,并且代表京兆韦氏,愿意倾尽全力襄助关陇……对此,兄长有何看法?”

    长孙嘉庆一愣,捋着胡须,沉吟道:“这可不同寻常……对于家族门阀来说,传承乃是天大之事,任何时候都未肯拼尽全力,总要留一分退路以待将来。既然京兆韦氏肯全力襄助咱们,必然是算准了咱们此战必胜!说一句晦气之言,此刻便是吾亦不敢言必胜,京兆韦氏又何来这般底气,为此不惜将整个家族都押上去,不留一丝退路?此事背后必定大有缘由,定要极力调查。”

    (本章完)



    最大的投入才能攫取最大的利益,但同样最大的投入也意味着最大的风险,似京兆韦氏这等传承千年的大族,最最在意家族之传承,几乎从来不会为了最大的利益而甘冒最大的风险。

    因为世间利益无穷无尽,但家族传承一旦断绝,则血嗣无续、家庙倾颓,孰轻孰重,任谁也能权衡甄别。

    除非有十足之把握,亦或局势所迫不得不为之……

    京兆韦氏对于当下局势可以有十足之把握么?未必如此,长安局势叵测,看似关陇占据上风,但东宫根基仍在,即便天下门阀尽起襄助关陇,可一旦安西军精锐自西域回援,谁胜谁负依旧难料,岂能轻言胜负?

    若说不得不为之……天下又有何人能够逼迫京兆韦氏这样的千年大族甘冒奇险,不惜将家族传承押上去?

    京兆韦氏忽然跳出来,其背后真正之意愿耐人寻味。

    长孙嘉庆沉吟着道:“但无论如何,一旦京兆韦氏倾力襄助,势必会影响天下门阀,这是好事。”

    连京兆韦氏这样的关中大姓、千年豪族都不遗余力的支持关陇,某种意义上就意味着关陇已经站在必胜的位置,否则京兆韦氏岂能将自家传承都孤注一掷?

    这会使得天下门阀减少诸多顾忌,从而全力襄助关陇,致使关陇势力暴增。

    长孙无忌叹息道:“吾当然知道这是好事,可无论好事坏事,这种脱离掌控的局面总是令人难安。数十万东征大军引兵于外迟迟不归,如今京兆韦氏又全无征兆的跳出来……焉知这背后没有什么不可告人之阴谋?”

    他是天生的“阴谋论”者,对于一切自己无法掌控的事物都会生出怀疑之心,再是被动的局面也有信心凭借自己的能力逆风翻盘、反败为胜,当年辅助李二陛下逆而夺取、成就霸业,早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但是对于一切未知,却深感厌恶,哪怕明面上看来自己以及关陇因此得益无数……

    饮了口茶水,长孙嘉庆道:“眼下当如何应对?还请辅机示下,为兄无有不遵。”

    长孙无忌又开始头疼起来……

    龙首原作为长安地区的制高点,战略地位十分重要,他一直予以重视,先是让长孙恒安率军镇守中渭桥,既是切断玄武门与渭水北岸之联络,亦能拱卫龙首原。继而将长孙嘉庆安置与龙首原上,以长孙家两位宿老坐镇,确保万无一失。

    结果长孙恒安被房俊一个“回马枪”击溃,不仅数万大军溃散,连长孙恒安也身死军中;眼下长孙嘉庆再遭重创,三万大军被击溃,整个龙首原连带大明宫尽皆落入右屯卫之手,对城东驻扎的关陇军队形成极大威胁。

    如今右屯卫士气正盛,兵强马壮,且占据了龙首原,关陇想要夺回龙首原不仅要面对精锐至极、士气高昂的右屯卫以及吐蕃胡骑,还要面临“仰攻”这等极为不利的地势,又能有几分胜算?

    要不要冒着风险反攻一下?

    还是甘于现状全力防御?

    一时间,长孙无忌左右权衡却难以委决……

    长孙嘉庆也在认真思考,他不认为这场失利是他自身的问题,当然自身问题或许有,那便是对火炮给予关陇兵卒的威慑力估计不足,导致关陇兵卒在火炮轰击之下士气崩溃、军心尽失。可他本身的指挥并无错误,面对那等军心崩溃之局面,纵然白起复生、韩信再世,又岂能有回天之术?

    战败已成定局,多想无益,更应该好生思索如何面对眼下之局面,尽可能将损失与影响减少至最小。

    他提议道:“如今右屯卫占据龙首原,连同大明宫在内皆需防御,势必导致其兵力分散,更何况还要兼顾玄武门之防御?若是尽起一支五万人的军队,自南、东、北三面猛攻龙首原,右屯卫必然顾此失彼,皆是咱们突入大明宫内,依托宫阙殿宇与右屯卫展开巷战,使其骑兵威力难以发挥,定能将龙首原重新夺回。”

    长孙无忌认真倾听,好一会儿,起身拄着拐杖,忍着伤腿疼痛来到墙壁一侧的舆图前,仔细观看舆图。

    长孙嘉庆也起身来到他身旁。

    仔仔细细的看了好一阵,长孙无忌才摇头道:“风险实在太大……虽然依你之战术的确有可能攻下龙首原,重新占据对于玄武门的压制,可一旦失败,那等后果绝对是巨大的灾难。”

    自起兵之日起,除去刚开始关陇军队顺利进入长安城,对东宫展开全力压制之后,便处处受制。尤其是当东宫六率放弃皇城退守太极宫,致使关陇军队犹如泥足深陷,只能与东宫六率在太极宫内血战连连,空有十余万大军却完全发挥不出兵力上的优势。

    再到房俊数千里回援,关陇军队又是一连串的失利,军心士气已经低迷至极点,这从长孙嘉庆部惨败之中便可窥得一斑——一旦对上右屯卫,关陇兵卒没有半分必胜之气势,占据稍有不顺,便士气低落、军心动摇,进而招致一场惨败。

    如果调集五万人的军队反攻龙首原而不胜,甚至继续损兵折将,关陇军队的士气会低落至何等地步?

    此消彼长,右屯卫以及东宫六率愈发士气如虹,说不定房二那个棒槌干脆挥师自龙首原居高临下冲过来……

    “眼下局势,还是应稳妥为重,既然不能将右屯卫一击即溃,还需隐忍为上,毕竟时间在我们这一边。”

    思虑良久,长孙无忌还是绝对稳妥为好,不应冒险。

    安西军距离长安数千里,未等其回援长安,天下门阀增援之军队必然早一步抵达关中,皆是足够以压倒性的优势一举将东宫覆灭。待到定鼎大局之后,再从容思虑数十万东征大军之立场。

    若此刻贸然反攻,不慎再败,局面实在是太过被动,不得不谨慎从事……

    长孙嘉庆面色有些不好看,虽然他不认为先前龙首原之败乃是他之过错,但败了就是败了,颜面扫地是一定的,若能尽快调动大军予以反攻,以眼下关陇缺少将帅之现实,再加上长孙家宿老的地位,大概率还是由他领军。

    若能反攻胜利,自可一雪前耻,将自己败掉的名声挣回来。

    可长孙无忌反驳了他的意见,雪耻之事自然暂且搁置,难免一口郁气堵在胸口,分外不爽。但长孙无忌在家族之中一手遮天、一言九鼎,即便是那几位叔祖辈的老祖宗也不敢反驳长孙无忌的意见,更何况是他?

    只得闷声道:“辅机所言甚是,一切皆由你定夺即可。为兄只一句话,无论何时何地,只要用得上为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长孙无忌欣然道:“正所谓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咱们长孙家正值紧要关头,只要跃过眼前的困厄,便能再现往昔荣光,子子孙孙都将受益无尽。你我兄弟,自当携手奋进、不畏生死,为家族、为子孙挣一个余荫满门、福泽绵长!”

    长孙嘉庆大受鼓舞,心头略微不爽随即抛诸脑后,沉声道:“辅机所言正是!”

    享受惯了贞观初年那等权倾天下的富贵荣华,简直不敢想象太子延续李二陛下之国策继续对门阀打压削弱之后的日子怎么过,尤其是家中子弟自那以后泯然众人,举凡出仕都必须历经科举考试……关陇门阀乃是军功起家,祖祖辈辈都流淌着塞外民族剽悍的血脉,若说杀伐征战自然不惧任何人,可说起科举考试那些个四书五经,如何能够与诗书传家的山东世家相提并论?

    即便是江南士族,也大部分都是中原门阀衣冠南渡之后裔,家学渊源未必比山东世家差多少,待到朝堂以科举取士,哪里还有关陇门阀的前途?

    可笑河东、河西那些门阀居然连关陇门阀到底为何悍然起事、意欲废黜东宫都看不懂,反而出兵出钱襄助关陇击败东宫,简直犹如蠢蠹一般。

    更有甚者,眼下身处太极宫内太子身边的一些人,居然也递出消息不断向关陇示好,浑然不知太子之政策其实对他们这些诗书传家的门阀最为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