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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战阵之上,局势千变万化,即便绝对之优势亦难言必胜,以少胜多、以弱胜强之战例不胜枚举。

    然则影响战争胜负之因素总结起来,也不过是时机、士气、战力等寥寥几点,再由这些发散出去,行程一套完整的战争理论体系。

    东宫六率调动各处兵马,以鏖战于弘文馆的程处弼所部为主力,于黎明时分骤然发动突袭,叛军猝不及防下当即溃败,被程处弼部一直突进之承天门下,这才堪堪稳住阵地。

    太极宫内其余各处因兵力薄弱转为防御,东宫六率开始了一次犀利的反击,希望以此来达到逼迫关陇重回谈判桌上的目的。

    然而当程处弼部狂飙突进至承天门下,东宫上下振奋不已之时,叛军迅速增兵,数千兵卒自广运门、长乐门两侧突入太极宫,之后迅速向中间收拢,与承天门的叛军一处,将程处弼部完成三面包抄。

    局势瞬息转变。

    关陇军队的确没有东宫六率精锐,但倚仗绝对的兵力优势,很快便取得全面的压制,无数兵卒风蜂拥而上,程处弼部苦苦支撑。而由于兵力的抽调使得太极宫内各处的东宫六率唯有防御之功,毫无反击之力,便只能看着程处弼部陷入叛军包围,却不能及时救援。

    承天门下恶战一场,鲜血迸溅,战况惨烈至极点。

    一场处心积虑的反击,在叛军早有准备、应变迅速的局势之下,很快便陷入苦战之中,程处弼率部突围,拼死血战。

    ……

    长孙无忌坐在延寿坊临街商铺的偏厅之内,喝着热茶,伤腿放在一旁的凳子上让家仆轻轻按摩,听着不断传来的太极宫内的消息,心情甚为轻松。

    论兵法谋略,天下无人比得过李靖,故而自起事之日起,长孙无忌便对其甚为忌惮,每一次排兵布阵都尽量做到以优势兵力完成碾压,不给予对方辗转腾挪至机会,以此来抵消双方战略战术上的差距。

    直至眼下,做得相当不错。

    李靖的确兵法无双,可东宫之内并非铁板一块,就算他是名义上的东宫军队统帅,却也很难言出法随、一言九鼎,总会有人从自身之利益出发,对李靖的战略多加掣肘。

    战争,从来都不是简单的排兵布阵、兵法谋略,军队之天职,也只能是为了政治而服务。兵败如山倒之时自然一切皆休,可即便大胜之后难道就不会割地赔款、丧师辱国?

    李靖兵法谋略天下无双,可是论起政治素养,实在是天真得很……

    此次东宫调兵反击被自己予以挫败,趁势将其重创,对于关陇之前景极为重要。即便他再是讨厌和谈,却也不能完全抗拒,毕竟关陇同气连枝、俱为一体,若他完全无视其余门阀和谈之决心,或许下一刻便是关陇联盟分崩离析之时。

    利益总是令人不遗余力的予以追逐,自己即便掌控着整个关陇,也不可能将所有利益全部吞下。

    他自然也明白其余关陇门阀真正的目的,就是阻止他废黜东宫之后扶持李祐上位,从而彻底将朝政把持在手中。到那个时候,长孙家将会成为名符其实的“无冕之王”,彻底掌控这个国家的权力,所有关陇门阀都得由“合作者”沦为“依附者”,丧失所有的主动权。

    民不患寡而患不均,当关陇收到皇权压制危在旦夕,大家尚能奋起余力精诚合作,可一旦兵变胜利、大权在握,所有人心里谋算的都将是如何从长孙家手中攫取更多的利益,而非是任由长孙家一家独大,达到比贞观初年更为兴盛之境界,俨然“天下第一家”……

    掣肘、制衡,无处不在,李靖如此,自己亦是如此。

    所区别的,只是看谁能够尽量压制身边的反对者,将自身之优势尽可能的发挥至最好,从而夺取最终之胜利。

    在这一点上,李靖给自己提携都不配……

    心底因为长孙安业之死带来的愤懑悲怮有所消散,毕竟经此一战之后,东宫必将士气大跌,纵不能彻底打消关陇盟友的和谈之心,亦能促使和谈大步前进,使得这场兵谏尽快结束。

    长孙无忌对于兵谏发展至如今地步亦是始料未及,不仅关陇门阀全力以赴、无所保留,将百年底蕴都孤注一掷,就连河东、河北等地的门阀都几乎裹挟起来,全力投入。

    对于天下门阀来说,这一场与皇权的“逐鹿之战”,不成功便成仁。获胜,则可奠定往后一甲子之内门阀主导朝政之局势;若败,天下门阀数百年来积攒之底蕴将一扫而空,皇权至上不可撼动。

    故而,这是一场前所未有的直接挑战皇权之战,只要能够取得胜利,付出再大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门外,宇文节脚步疾快而今,将手中战报呈递给长孙无忌,低声道:“房俊回来了!”

    一瞬间,长孙无忌有些愕然……

    旋即反应过来,仔细将战报翻开,逐字逐句的查看,面色阴沉。

    自己前后派出两拨骑兵,将长孙家仅余的精锐家兵尽皆派出,依据商於古道的狭窄地势意欲截杀房俊,居然全部落败,被房俊一一击破,溃不成军……

    这也就罢了,毕竟房俊并非浪得虚名,其麾下亲兵各个以一当十,未能将其截杀于商於古道,固然遗憾,却也并非不能接受。

    然而房俊回到长安之后,并未第一时间返回玄武门入宫觐见,而是绕到金光门外,朝着屯驻于此的关陇军队放枪挑衅……

    这简直就是啪啪的打他长孙无忌的脸。

    宇文节看着长孙无忌铁青的脸色,唯恐其怒火攻心,进而继续增兵进入城内加大进攻太极宫的力度,导致城外各地的驻防空虚,遭致东宫偷袭,致使大好局面毁于一旦。

    而且一旦战事升级,极有可能导致这一场“反击”与“反反击”的局部战斗演变成之前双方不遗余力的全面大战,这是严重违背关陇各家之利益的……

    他赶紧谏言道:“房俊此人看似粗鄙桀骜,行事似乎桀骜不驯,实则常常谋定后动,若是当真以为他鲁莽冲动,极易吃了大亏。如今房俊回归玄武门,右屯卫与安西军、吐蕃胡骑尽皆士气大振,若这个时候咱们继续增兵加强太极宫的攻势,导致城外防御空虚,说不定就要给予房俊偷袭之机,还请赵国公慎重。”

    右屯卫也好,安西军也罢,甚至就连吐蕃胡骑也都是玩偷袭的好手,兼且关陇军队防御区域太大,难免顾此失彼,一旦房俊择选一地予以偷袭,着实难以防御。

    长孙无忌面色阴郁,摆了摆手,道:“真以为老夫被仇恨冲昏了脑袋?仇深固然似海,但老夫也断不会将关陇之利益凌驾于私仇之上。眼下局势对我们有利,自然不会画蛇添足、横生枝节,传令下去,城外各处军队严加防御,提防右屯卫偷袭。”

    关陇的利益的确重要,利益乃是维系关陇始终团结于一起的纽带,可对于眼下的长孙无忌来说,既要维系关陇之团结,却也要破坏和谈,尽可能的消弭盟友们在和谈当中攫取更大的利益。

    利益放在那里,总量是不会变的,盟友们多一些,长孙家就要少一些。鉴于目前关陇各家对于长孙家怨声载道,不断抱怨长孙无忌将大家拖入这样一场危险重重甚至有可能倾覆灭亡的战争之中,长孙无忌不得不思量一旦由其余各家组织和谈成功,长孙家会否遭遇排斥与追责,

    总而言之,他现在既要团结关陇各家,又要想法设法的破坏和谈,实在是太难了……

    宇文节见到长孙无忌没有一意孤行,松了口气,请示道:“如今程处弼部陷入包围,力战而竭,是否要调集附近军队截断其后路,将其彻底歼灭?”



    说到底,眼下所进行的战争无论再是如何残酷激烈,也不过是一场兵谏而已,其目的乃是重新分配朝堂之上的利益,而不是彻彻底底的改朝换代。程处弼是生是死,无关紧要,但毕竟是程咬金的儿子,一旦程处弼遭遇围剿力战而死,程咬金必然暴怒,进而影响到尚在观望的李绩……

    而眼下李绩手提数十万大军陈兵洛阳,即将经虎牢而入关中,他的立场足以左右长安局势,这是长孙无忌最为忌惮的存在。

    长孙无忌沉吟良久。

    长孙安业虽然被杀,但到底有其亲兵逃回,也带回了长孙安业与李绩商谈之过程与结果。李绩虽然并未答允长孙安业的拉拢,但语焉不详、含糊其事,其中大有隔岸观火之心思。

    那就可以认定了,李绩对于帮助哪一方并无太多倾向,只想着经由此事攫取更大的利益而已。

    而李绩此人对于权势并不热衷,虽然贵为当朝宰辅却也低调谦逊,平素甚少发表自己的意见,不愿得罪人,因此导致李二陛下数次不满,甚至不止一次升起换一位宰辅的心思。

    如此,便说明李绩之所以引兵于外、迟迟不归,只是不断的给予长安各方压力,实则皆是受其背后的山东世家所要求。毕竟自从贞观之处被关陇世家打压之后几乎全部逐出朝堂,山东世家已经离开权力中枢太久,实在是太过渴望权力,早已急不可耐。

    如此天赐良机,如何肯轻易放过?

    需要权衡、忌惮的方面越来越多,令长孙无忌心头乱麻一般,紧紧蹙着眉头……

    良久,他才轻轻吐出一口气,道:“围而不杀,等待东宫重启谈判之时,将其与所部尽皆放还。”

    程咬金本身便是山东世家出身,而且深受李绩信任,一旦他的儿子死在关陇手中,势必导致程咬金彻底投向东宫,进而影响到李绩的立场,甚至裹挟着山东世家逼迫李绩与关陇为敌。

    籍贯李绩其人意志坚定,手段高超,未必会收到山东世家的指使,可到底有那种可能,长孙无忌不得不慎。

    宇文节也松了口气,唯恐长孙无忌将对于房俊的仇恨彻底发泄在东宫六率身上,下令击毙程处弼,那么很有可能和谈将会彻底破裂,再无一丝一毫重启之可能。

    “喏!在下这就传下谕令。”

    宇文节领命,转身大步离去。

    长孙无忌看着宇文节的身影,叹气摇了摇头,端起茶盏呷了一口。

    说是关陇俱为一体,实则即便是亲兄弟都能心生龌蹉,更何况只不过是盟友而已?起初之时,关陇各家相互联姻、利益纠结,尚能同进同退、团结一心,时至今日百余年过去,彼此之间的亲情、血脉早已淡薄,自然心生隔阂、彼此算计。

    宇文节也算是关陇后起一辈当中的佼佼者,但毕竟身为宇文家的子弟,与自己存在隔阂,能用,却不能信……

    *****

    玄武门外,右屯卫营地。

    房俊自洛阳返回长安的消息已经传来,一队队巡逻的兵卒时不时向着西南方向张望,希冀着能够见到大帅平安归来。

    高侃、王方翼、赞婆,以及从泾阳略作休整之后返回的岑长倩、辛茂将,尽皆顶盔贯甲立于营门之外,等候迎接房俊。营内,高阳公主以及一众房家女眷张罗了一桌还算丰盛的酒宴,等着给房俊接风洗尘。

    然而日已将沉,天幕昏暗,却迟迟等不到房俊归来……

    营门前,辛茂将有些沉不住气,小声问道:“该不会是出了什么岔子吧?算算时间,早该回来了……”

    岑长倩喝叱道:“你这张乌鸦嘴,慎言!”

    军伍之中,人命悬于一线,生死只在翻掌之间,最忌这等“乌鸦嘴”,往往都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辛茂将自知失言,赶紧闭嘴。

    众人立于营门之前,虽然都不说话,心中却各自担忧,一个又一个不好的念头冒出来,唯恐下一刻便有斥候分奔而来,带来噩耗……

    良久,远处一标人马由远及近,踩着昏暗的天光飞驰而来,蹄声隐隐,众人登时将一颗心提了起来。

    好在那标人马速度极快,如雷啼声转瞬便抵达近前,为首一人顶盔贯甲,顾盼之间眉目飞扬,不是房俊还有何人?

    战马飞奔营前,齐齐勒住缰绳。

    高侃、岑文本、辛茂将、王方翼早已单膝跪地,施行军礼,大声道:“末将恭迎大帅!”

    赞婆也已吐蕃礼节弯腰右手抚于左胸。

    身后营地之内,无数翘首以盼的兵卒听到高侃等人的话语,便知道自家大帅已经安然无恙归来,登时爆发出一震惊天动地的欢呼,整座军营沸反盈天,士气大振。

    都已经知道自家大帅奉命出使洛阳,归途之中遭受长孙家几度截杀,兵卒们出于对房俊之爱戴、崇慕,自然忧心忡忡,唯恐大帅遭遇毒手。此刻大帅既然安然回归,就意味着长孙家那些精锐骑兵已然尽被击溃,自然兴高采烈。

    房俊端坐马上,看着眼前一干高层将校施行军礼,听着营地之内轰然而起的欢呼,一张脸不自觉便绽放出笑容来。

    一路提心吊胆唯恐身死于商於古道之中,直至此刻,方才真正放下心。

    这是他的军队,在这支经由他采用跨越时代的思想组建的军队之中,拥有着无与伦比的威望,只要军队在手,纵然与天下为敌又何足惧?

    自马背上翻身下马,上前将众人一一搀扶起来,温言道:“此番前往洛阳,归途危厄重重,倒是叫诸位担心了。”

    待到众人起身,房俊环视一周,见到岑长倩、辛茂将尽皆英姿勃发、手脚敏捷,微微颔首,放下心来。

    赞婆上前一步,唏嘘道:“非是在下讨好话,这些时日听闻叛军数度派遣精锐骑兵前往截杀大帅,在下实在是夜不安寝,唯恐出现半点差池,否则,在下当真不知何以自处。”

    他是吐蕃贵族,此番受房俊之邀请率兵前来助阵,但是却与大唐军队格格不入。固然不至于将其视为敌人,但是处处防范,唯恐这一支吐蕃胡骑骤然发难,祸害长安。

    若房俊当真有个三长两短,他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继续帮助东宫对抗强敌?他倒是愿意出力,问题在于东宫上下根本就不信任他!

    率军返回青海湖?只怕也没那么简单,只看这些时日以来唐军对他的敌意,说不定自己撤军之时,东宫六率干脆调转刀口意欲将他这万余兵马尽皆屠杀殆尽,永除后患……

    房俊自然明白赞婆的担忧,上前拍拍他的肩膀,笑着宽慰道:“放心,吐谷浑铁骑要不了吾的性命,二十万大食军队也被吾打得零散不堪,区区叛军千余乌合之众,能奈我何?坚持住,打完这一仗,噶尔家族便是大唐最为亲近的盟友,大唐将会不遗余力的给予噶尔家族回报。假以时日,将军不仅会是噶尔家族的英雄,更会成为吐蕃首屈一指的大人物,未来青史留名,也未尝不能。”

    打鸡血这种事,几乎是汉人与生俱来的天赋,但凡念过几天书,都能随时随地找出一大堆话语来增添士气、加强信心。

    赞婆果然满脸通红,呼吸粗重,重重颔首,道:“大帅放心,吾之意志,坚定不移!吐蕃与大唐之间天生敌对,这是两国地缘、民情所造就,故而唐人对吐蕃有所忌惮隔阂,吾并不在意。吾会带领麾下兵卒血战于此,用我们的鲜血与生命,向唐人展示噶尔家族的友谊与忠贞!”

    他想明白了,以如今逻些城那些贵族对于噶尔家族的皆备提防,说不得什么时候就能遭遇灭顶之灾。这个时候唯有紧紧抱住大唐这条大腿,才能给家族留有一条后路,更何况若无大唐之支持,噶尔家族夹持于吐蕃与大唐之间只能疲于奔命,何谈发展壮大?



    赞婆觉得自己一定会成为噶尔家族的英雄。

    唐人与吐蕃彼此敌视,这是两国地缘所造成的,正如汉人那句“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又或者“一山难容二虎”,两国之间迟早必有一战,不分出雌雄上下,绝无可能和平相处。

    而噶尔家族被逻些城的赞普发配至青海湖,夹持于两国之间,一旦战争爆发,噶尔家族自然首当其冲。

    以两国强大之体量,无论谁胜谁负,噶尔家族被碾为齑粉是一定的。

    如何于夹缝之中保存己身?父亲早已给出明确的道路,那便是一边敷衍逻些城,甘愿为其先驱抵挡大唐之兵锋,另一边则要交好大唐,争取获得大唐的支持,默默发展壮大。

    只要战争开启,噶尔家族立即自立为国,从两国之中择选强者而附之……

    而想要得到大唐的支持也非易事,固然眼下有房俊之承诺,可房俊再强也不过是一个臣子,万一大唐皇帝对噶尔家族深怀戒心,甚至欲将噶尔家族作为攻略吐蕃之先锋,那么噶尔家族的下场将极为悲惨。

    现在长安城内叛军肆虐、正朔飘摇,却是噶尔家族难得之良机。只要向太子殿下展示噶尔家族的友谊与坚贞,那么将来太子登基为帝之后不仅对噶尔家族另眼相看,甚至会引为奥援,助其平衡国内各方势力,再加上房俊的支持,那么噶尔家族很有可能成为大唐最为亲密的盟友。

    到那个时候,噶尔家族自立一国,易如反掌。

    ……

    房俊与诸人相见,简单叙说一番此行之种种,之后便告别诸人,与李君羡直入玄武门,前往觐见李承乾。

    高侃提醒道:“高阳殿下与几位夫人已经备下酒宴,为大帅接风洗尘。”

    房俊颔首,道:“你去派人知会一声,便说某觐见太子之后,便立即回来,让她们稍等片刻。”

    “喏!”

    高侃吩咐王方翼前去高阳公主处通禀,自己则护送房俊来到玄武门下,看着房俊与李君羡策骑驶入城门,这才回转营地之内,安排诸般军事。

    房俊与李君羡进入玄武门,一路疾行抵达内重门太子居所,早有内侍候在门外,见到两人前来,毋须通禀,直接引入堂内。

    堂内铺着华美的地毡,两个青铜兽炉置于墙角,炉内炭火正旺,使得堂内温暖如春,由外面进来,感觉热气扑面。李承乾跪坐与案几之后,一身常服,面容凝肃,萧瑀、岑文本、马周、李道宗、李靖等东宫班底分列两侧,各自跪坐于案几之后。

    房俊与李君羡一前一后,来到李承乾面前,一揖及地。

    李承乾摆手让两人免礼平身,上上下下打量房俊一番,关切问道:“二郎可曾负伤?”

    房俊道:“多谢殿下挂念,殿下洪福齐天,庇佑微臣,固然此行艰险,却毫发无伤。”

    李承乾重重吐出口气,让两人入座,这才唏嘘道:“当时听闻长孙无忌连续派遣族中精锐骑兵前往商於古道欲截杀二郎,孤坐卧不宁、寝食难安,现在见到二郎无恙,才算是放下心。”

    此言绝非做作,他是真心关切房俊之安危,于公于私,房俊都算是他最为亲密的“战友”,某种程度已经超越了臣子的范畴,房俊是死是活不仅仅在于玄武门外的右屯卫、安西军以及吐蕃胡骑能够拼死力战,确保玄武门不失,甚至关乎他这个太子对于东宫的掌控。

    房俊笑道:“微臣感激涕零,不过区区乌合之众,焉能伤到微臣分毫?长孙无忌太过于想当然了。”

    李承乾欣然颔首,正欲问他李绩那边是何反应,一旁的萧瑀已经阴沉着脸,开口叱责道:“简直胡闹!若非你自作主张袭杀长孙安业,激怒长孙无忌,又如何能够遭受此等凶险?说到底,还是你行事过于恣意,不曾考虑后果鲁莽所至!你自己遭遇凶险倒也罢了,如今导致长孙无忌怒气勃发,致使和谈陷入困局,实在是罪大恶极!”

    房俊蹙眉,看向萧瑀,语气毫不客气:“宋国公老糊涂了吧?那长孙安业前去说服英国公,因其先到一步,故而谁也不知其是否与英国公达成一致。某只能行此下策,予以袭杀,致使长孙无忌与英国公之间出现隔阂,纵然双方已经达成一致,亦要出现裂痕,甚至分道扬镳。为此,某接连遭遇长孙家骑兵之袭杀,幸而得殿下洪福庇佑,得以全须全尾的回到长安。为了破坏长孙无忌与英国公之联合,某奋不顾身,将生死置之度外,却只是换来宋国公一番叱责,好似坏了东宫大事一般!你这屁股到底坐在哪边?若是心向关陇,那某这就派兵护送您去对面阵营,至长孙无忌面前跪舔一番,表一表忠心,或许将来关陇兵变胜利,废黜了殿下,感念您居功至伟,将您国公之爵再提一提,敕封一个亲王之爵也说不定。”

    这一番话不仅无礼,甚至歹毒,全不将萧瑀的身份地位放在眼中,嚣张至极。

    萧瑀一张老脸气得快要滴出血来,一把摘下头顶幞头,放在身边,转向李承乾,跪伏于地,悲呼道:“老臣为维系帝国正朔,拥戴殿下,已然竭尽全力,虽然不敢居功,却不料居然遭受此等诽谤,心灰意懒,无颜再领袖东宫文官。恳请殿下准许老臣致仕,至此居于内重门里,再不问东宫政事。”

    李承乾连忙伸手虚扶,疾声道:“宋国公岂可如此?不过是政见不同,争辩几句,二郎亦是一心为公,还请宋国公莫要计较。”

    房俊在一旁冷笑道:“心中之龌蹉被某当众挑破,宋国公无言自辩,便想要亦撂挑子这等卑劣之手段胁迫太子殿下?要我说,您也别说什么居于内重门,干脆恳请殿下将你送归城内府邸,与妻儿老小一起团圆,正好也能给叛军出谋划策,岂不更好?”

    萧瑀满脸怒容,抬起头,戟指怒骂:“放肆!老夫对太子殿下忠心耿耿,岂能容许你这混账挑拨离间?老夫好歹也是你的长辈,你居然这般不敬尊长、嚣张跋扈,简直不当人子!”

    两人乃是姻亲,也曾结为同盟,但彼此利益难以协调,各自暗藏龌蹉,今日算是彻底撕破脸。

    但眼下正值东宫风雨飘摇之际,动辄有倾覆之祸,东宫上下团结一致奋力抵抗叛军乃是应有之意,这个时候两人闹了矛盾,等同于使得东宫内部陷入分裂,文武双方势成水火,殊为不智。

    而房俊平素固然行事嚣张,恣意妄为,却绝非这等没头脑的蠢货……很显然,眼下正在进行的乃是东宫内部的文武之争,房俊刚刚回到长安便率先发难,已经大了萧瑀一个措手不及。

    这种事只能再文武双方的领袖之中斗争,旁人若是参预其中,极易导致文武双方的严重对立,甚至将斗争扩大至东宫的上上下下,在此等关头,说不定便有倾覆之祸。

    故而,堂中诸人都沉默着看着两人面红耳赤的争辩,尽皆缄默其口,冷眼旁观。

    李承乾瞪了房俊一眼,无奈喝叱道:“你少说两句吧!宋国公古稀之年、身体孱弱,尚需为了孤之安危殚精竭虑,实乃孤之忠臣也!焉能受你这般污蔑?速速给宋国公道歉!”

    他认为房俊素来是个识大体、顾大局的人,岂能在此等时候挑起争端?即便你再是不认同和谈,也不应以此等手段来抵制。再者说来,旁人或许借由文武争端来争权夺利,孤对你房俊之信任你自当心知肚明,哪里用得着这般当面发难?

    而且萧瑀都七老八十了,他还能活几年?根本对你构不成威胁嘛。

    只要孤能够稳稳当当的坐上皇帝之位,天下之权、军政双方,什么还不是都听你的……



    房俊见到李承乾瞪过来的眼神,四目相触,便垂下头去,慢悠悠呷了一口茶水,再不多言。

    他自然不是为了与萧瑀争权夺利,而是要警告对方,和谈固然可以,但绝对要放在一定的框架之内,而不能为了和谈而和谈,变得毫无底线,出卖东宫的利益去攫取自己的利益。

    别说谁高尚、谁卑鄙,古往今来的文官,大抵都是一个鸟样子……

    李承乾又安抚宽慰萧瑀一番,后者终于跪坐回去,不再提什么致仕告老之言,却也闷声不语,阴沉着一张老脸。

    此时,太极宫内厮杀声、震天雷的爆破声隐隐传来,告诉大家不远处的太极宫内正进行着一场惨烈的厮杀,无数东宫六率的兵卒悍不畏死的与叛军混战一处。

    李靖蹙眉道:“程处弼部镇守承天门,却陷入叛军包围之中,鏖战半日,伤亡严重。微臣曾数次欲派遣援军击溃叛军予以救援,却迟迟不能如愿。若再不能增援,恐怕程处弼部难以熬过今晚。”

    他一辈子没打过这么窝囊的仗。

    自己这边刚刚调兵遣将意欲反击一波,将叛军击退于太极宫外,结果非但未能如愿,反而致使程处弼部一头扎进叛军的包围圈。东宫六率原本于兵力上便出于绝对劣势,眼下叛军调集数万人堆积在承天门附近,将程处弼部团团包围,数次解救皆告失败。

    他并未认为萧瑀等人暗中与叛军串通,将东宫这边排兵布阵尽皆相告,毕竟萧瑀的身份地位非同小可,说一句位极人臣亦不为过,纵然毫无底线的投向关陇,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但为了将关陇重新逼上谈判桌,怂恿太子殿下冒险调集兵力反击,绝对是造成眼下之困局的根本原因……

    未等旁人开口,房俊又道:“打打杀杀的像什么样子?与其浪费兵卒性命去救援,不如让宋国公出马与关陇谈谈,说不定凭借三寸不烂之舌,便能让长孙无忌认识到自己大逆不道之行径是不对的,主动解散叛军,来到内重门向太子殿下负荆请罪,恭迎殿下返回东宫……”

    “行了行了!”

    李承乾一个头两个大,心里虽然也后悔不该听从萧瑀等人之言,向着反攻一波促使关陇重回谈判,但见到萧瑀一张老脸黑如锅底,还是赶紧出言打断房俊。

    到底也是两朝老臣,能够在这个时候依旧拥护东宫、不离不弃,这份忠贞、情义,足矣让李承乾满足,并予以珍惜、维护。

    “诸位爱卿,当下最为要紧之事,乃是解救程处弼部,有什么良策尽管道来。程处弼乃孤之肱骨,必不能使其丧命于阵前。”

    萧瑀这才开口,道:“殿下放心,叛军看似攻势猛烈,程处弼部被团团围困,但性命一定无碍。卢国公如今跟随英国公执掌大军,引兵于外,立场尚不清晰,长孙无忌岂肯杀害程处弼,进而将卢国公彻底逼到咱们一边,甚至影响到英国公的倾向?”

    房俊摸了摸唇上短髭,微微颔首。

    虽然方才口出恶言将萧瑀气得不轻,但此刻也承认萧瑀的分析很有道理……

    他建议道:“微臣奔赴洛阳,面见英国公,并未有任何进展。英国公语气敷衍、模棱两可,很难探知其真正倾向,想必长孙安业面见之时,亦是如此。长孙安业虽死,但其麾下兵卒多有生还者,必然将英国公之态度告知长孙无忌,长孙无忌又岂敢多生事端,只图一个痛快便害了程处弼的性命?如此,大可不管程处弼部,反而调集军队直插叛军身后,前后夹击,将承天门附近的关陇军队来一个反包围,纵然不能一口吃掉,亦能围魏救赵,将程处弼部救出生天。”

    李绩眼前一亮,当即颔首:“此计大善!”

    李承乾也觉得不错,见到诸人再无反对,对李靖道:“还请卫公多多绸缪,尽量完善一下,即刻出兵。”

    “喏!”

    李靖得令,起身大步走出。

    萧瑀也起身,脸色有些憔悴:“殿下,老臣身体不适,暂且回去休息一下,若殿下有事,可命内侍前往召见。”

    一直默不作声的岑文本也起身告退。

    李承乾温言关切道:“二位皆乃国之柱石、东宫砥柱,万不能这个时候倒下,定要爱护身子,多多歇息。稍候孤便派太医前往二位住处诊治一番,赐下良药。”

    “多谢殿下!”

    两人一揖及地,而后转身退出,其间萧瑀眼尾也不看房俊一眼……

    出了门口,两人并肩向住处行去,萧瑀忍不住怒哼一声。

    岑文本笑呵呵道:“何必如此?咱们一辈子混迹朝堂,此等争斗之手段见得多了,不必放在心上。房二言辞咄咄,所为也不过是尽可能的争取主导局势,不甘心打生打死赚来的功勋被咱们用一张嘴皮子便压住,情理之中,可以理解。”

    萧瑀依旧怒气冲冲:“吾岂能不知这个道理?说实话,咱们推动和谈,实际上已经跟军方隐隐对立,被军方针对自然不算什么。可你听听那个棒槌方才说的什么话?若非吾脸皮厚,方才怕是就得拔刀自刎,以证清白!娘咧!这混账一张嘴可真是毒啊,房玄龄怎地生出这么个玩意儿?不当人子!”

    “呵呵……”

    岑文本回想方才房俊疾风骤雨一般的攻击,再想想萧瑀狼狈至极的模样,也觉得有趣:“这怕是要去问问房夫人才行……”

    萧瑀一愣,没想到素来严谨的岑文本能够说出这么一个笑话来,不禁莞尔。

    黑夜之中,两位朝廷大佬并肩而行,喁喁私语,不时传出一阵“嘿嘿嘿”的笑声,颇为猥琐……

    然而身边的亲兵听得真切,一瞬间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儿,瞪圆了眼睛左顾右盼,唯恐这等话语被外人听去。万一传到房俊那个棒槌的耳中,那厮恼羞成怒之下,怕不是能将这二位的老骨头一根一根给拆了……

    临近住处,两人暂别。

    岑文本斟酌一下,低声叮嘱道:“房二之反应,可见军方之一斑,和谈没有错,但是还需掌握火候节奏,万不能被军方认为是咱们在无数兵卒的尸骸之上攫取利益,且不说那将会招致军方的报复,单只是趴在兵卒身上吸食血肉的骂名,咱们便承受不起。”

    和谈乃是终止这场兵变最好的手段,固然有人不解、有人不甘,但局势如此,不可逆势而行。

    然而若是一味的强硬推行和谈,并且在和谈之中无底线的出卖军方的利益,那么势必招来军方激烈的反应与对抗,那完全违背了他们的初衷。

    萧瑀郑重颔首:“放心吧,吾心中有数。”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和谈的过程之中为文官系统争取利益,一边获得拥戴,此乃理所当然之事,否则谁会心甘情愿的跟在你身后为你摇旗呐喊?但断不会为了些许利益便将军方、甚至东宫出卖。

    身份地位官爵到了他这个地步,早已超脱寻常的“忠奸善恶”……

    *****

    堂内,灯火辉煌。

    李承乾让人重新换了茶水,与李道宗、马周一道,仔仔细细的听着房俊讲述此次前往洛阳的来去过程。

    ……

    待到房俊详细讲完,李道宗蹙眉道:“英国公这态度……实在是太过敷衍,其倾向根本无从琢磨。二郎认为会否英国公面见你与长孙安业之时,态度会有所不同?”

    言下之意,就是怀疑李绩会不会对你说的一套,对长孙安业说得又是另外一套,已经暗中投靠了关陇……

    房俊断然道:“不会!如今英国公掌控数十万大军,麾下程咬金、薛万彻、阿史那思摩等人尽皆令行禁止,可以说政治军队如臂使指。以英国公之性格为人,若当真倾向于关陇,自可明言告知,让东宫尽早预谋后路,然后挥师直入关中,底定乱局,何必拖拖拉拉迟迟不归?”

    以李绩手底下的兵力,纵然东宫与关陇联合一处,也绝对不可能将其抵挡于潼关之外,既然如此,李绩又何必制造紧张空气,坐视长安打成一锅粥,却依旧按兵不动?



    李承乾蹙着眉头,手里捏着茶杯,心情凝重。

    李绩的选择的确令人费解。

    甚为宰辅之首,手握数十万大军,只要他引兵入关抵达长安,足矣左右长安局势,无论是扶持东宫剿灭叛军,亦或是顺应关陇废黜东宫,谁也不能反抗其意志,否则数十万大军猛攻之下,顷刻间化为齑粉。

    然而自辽东撤军之后,大军拖拖拉拉行军迟缓,好几个月依旧未曾抵达关中,完全是一副袖手旁观、隔岸观火的姿态,引而不发,令人捉摸不透。

    他到底想干什么?

    李道宗道:“英国公刚直,按理说如今长安兵连祸结、鏖战不休,无论如何他都应该做出抉择,尽快结束这场兵变。眼下这般态度难明、毫无倾向,实在是不合常理。”

    他曾与李绩并肩作战,彼此了解甚深,认为李绩其人虽然内敛沉稳,不欲争权夺利,却绝非不敢承担责任之人。眼下东征大军足矣抵定乱局,而掌握这支军队的李绩断不会无动于衷。

    之所以引而不发、隔岸观火,一定是另有谋算。

    房俊瞅了李道宗一眼,颔首认可:“郡王所言不差,某此番前往洛阳面见英国公,一番交谈,心中有此等体会。陛下识人之术,天下罕有,既然认命英国公为当朝宰辅,怎么可能是一个没有担当之辈?只不过其心中谋算,吾等难以窥知。”

    李承乾摇头叹息,将茶杯放在案几上,缓缓道:“尽人事,听天命吧。无论英国公所谋为何,也无论他到底站在哪一边,吾等亦要维系帝国正朔,不能任由叛军攫取朝政,祸国殃民。否则,如何对得起父皇在天之灵?”

    说到此处,悲戚之色尽显,两眼湿润,眼眶泛红。

    当他从房俊口中得知已然见到父皇之棺椁,便一直将心中悲怮死死压制。毕竟眼下叛军势大,局势危厄,相比于应会父皇棺椁予以安葬,更重要的还是击溃叛军,维系江山国祚。

    房俊、马周、李道宗尽皆侧身,跪伏于地。

    房俊沉声道:“陛下驾崩,天地同悲,吾等更应该秉持陛下之遗志,挫败叛军、维系正朔,励精图治将贞观盛世延续下去,创下千古未有之辉煌盛世,以告慰陛下在天之灵。”

    马周难掩悲怆,哽噎道:“陛下雄才伟略,却英年早逝、壮志未酬,吾等深受皇恩,自当秉承陛下遗志,无畏艰险、不惧生死,誓要维系正朔、拨乱反正,如此,才可报皇恩于万一。”

    他从一介寒门布衣、公卿府中门客,直至如今身入中枢大权在握,完全是李二陛下力排众议一手简拔,这在眼下这个时代简直绝无仅有。其心中对李二陛下之忠贞如山似岳,纵肝脑涂地,亦无怨无悔。

    几人悲怆难抑,心潮起伏,好半晌方才平复回来。

    房俊跪坐在案几之后,沉声道:“眼下,且不管英国公之倾向到底如何,东宫上下必须抱定必死之心,绝不容许叛军猖獗。正如殿下所言,尽吾等之全力,听天命之归属,哪怕战斗至最后一刻,亦不言放弃。”

    马周、李道宗皆重重颔首:“自当如此!”

    李承乾依旧情绪激荡,起身离席,一揖及地,掷地有声道:“孤乃平庸之人,才具未及父皇之万一,本不敢觊觎国本之位。然父皇金典册封,未曾废黜,时至今日,亦只能披荆斩棘,维系父皇之遗命!幸得有诸位贤良襄助左右,共度时艰、舍生忘死,此番轻易,永志不忘!若苍天有眼,将来能够击溃叛逆、涤荡寰宇,定与诸君共富贵!”

    说着,他解下腰间宝剑,将剑鞘抽出一截,手握手尾,屈膝一折,宝剑“咔”的一声断为两截。

    “若违此誓,有如此剑!”

    房俊等三人急忙起身还礼,感激涕零。

    故作仁厚邀买人心也好,真情实意情绪宣泄也罢,以李承乾软弱怯懦、唯唯诺诺之性格,能够以太子之身份说出这样一番誓言,就注定了只要此番兵变取得成功,三人一生一世位居中枢、大权在握。

    只要不在未来参预谋反,李承乾这一辈子都会优隆厚待。

    当然,历史之上“可以共患难,不可共富贵”的皇帝大有人在,危难之际许下种种好处,转过头一旦危及皇权便狠下杀手翻脸不认人,但三人都清楚,李承乾绝不在此列。

    这是一个性格比较率真的太子,也缺乏那等杀伐决断的能力……

    ……

    君臣几人发泄了一番情感,愈发觉得彼此之间竭诚以待、毫无隔阂,彼此相处亲近了许多。

    内侍将茶水又换了一遍,房俊谏言道:“如今赞婆应邀率领万余胡骑前来助阵,却受到军中上下之提防敌视,殿下应当施恩一下,予以褒奖,尽收其心,亦能使其卖力襄助东宫。”

    大唐与吐蕃数次冲突,更有胜负,使得两国军队相互敌视,乃是正常。不过赞婆此番率领一万胡骑前来长安,却因为唐军之提防敌视而导致本身士气低落、顾虑重重,不肯尽力作战,实在是有些可惜。

    只要李承乾能够予以褒奖,唐军必然收起敌视之心,吐蕃胡骑亦能感受到自身之重要,愈发尽力死战,这对于东宫力量之提升将会极为明显。

    几句好话、一番作态便能使得万余吐蕃胡骑拼死力战,何乐而不为呢……

    李承乾略一犹豫,颔首道:“便依二郎之言……只不过吐蕃人对大唐始终虎视眈眈,必要之提防还是要有的。”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更何况是敌对之国?

    房俊却摇头道:“殿下明鉴,噶尔家族如今倍受排斥,那位松赞干布更是毫无顾忌的显露打压之姿态,导致噶尔家族危难重重,动辄有倾覆之祸。其之所以被迫举族迁徙至青海湖,便是因为松赞干布意欲使其成为吐蕃与大唐之间的缓冲。故而,噶尔家族虽然是吐蕃的一份子,但是与逻些城之恩怨仇恨,却已然不可弥合。与其让噶尔家族不得不承受逻些城之压迫与大唐为敌,何必趁机施恩,将其拉拢过来?且不说眼下这万余吐蕃胡骑可以极大提升东宫之力量,若殿下心中仍有开疆拓土之宏愿,更要对噶尔家族加以笼络,毕竟往后至少五十年,河西诸郡之安危,或许尽系于噶尔家族之一身。”

    李承乾动容:“禄东赞固然一代人杰,可既然不容于松赞干布,其地位、势力必将大大折损,居然依旧这般重要?”

    马周与李道宗也齐齐看向房俊,面露不解。

    这两位都是名垂青史的厉害人物,但是限于见识之匮乏,却并未能够认识到西域之重要。

    事实上,固然诸多朝代都努力经营西域,可除去屈指可数的几个富含战略目光的当世人杰之外,又有几人能够清楚的道尽西域之于中原之重要?

    最近的一个,还得是隋末唐初那位经略西域,致力于中西商贸和文化交流,使西域四十国臣服朝贡于隋朝,拓疆数千里,被称为“交通中西,功比张骞”的裴矩……

    房俊觉得有必要给面前这几位君臣好生普及一番西域的战略地位,能够将西域之重要性在朝中得以传播、延续,免得以后动辄抽调安西军之精锐,导致西域兵力空虚、补给不足,最终沦陷在异族铁蹄之下,致使一代又一代经略西域的汉人心血空流,遗憾千秋。

    ……

    时代是有着极大局限性的,尤其是信息流通不畅的古代,人们几乎一辈子都不会离开自己生活的地方,对于外界的认知极为匮乏,有限的见识几乎全靠书籍得来。

    然而在古代,总共能有几本书?

    夸不夸张的说,在古代一个大儒一生的阅读量,或许还不如后世一个小学生……当然对于知识的理解与掌握那是另外一回事。



    直至月上中天,房俊等人方才告辞太子,躬身退出。

    明月清辉,洒在内重门里房檐屋瓦的积雪之上,反射着白蒙蒙的光晕,房俊谢绝了李道宗小酌几杯的邀请,与两人道别,快步自玄武门而出,返回右屯卫营地。

    亲兵们早已等候于此,簇拥着房俊欲回去住处,房俊却摇摇头,道:“去赞婆处走一趟。”

    “喏。”

    赞婆引着吐蕃胡骑屯驻于渭水北岸,即原本关陇军队封锁中渭桥时屯驻之地,距离右屯卫大营很是有一段距离。

    夜色寂寥,寒风徐徐,不时有兵卒、斥候往来穿梭,这一片诺大的区域之内如今早已落到东宫掌控之下,确保由渭水至陇西的路途保持畅通。

    来到胡骑兵营之外,早有斥候入内通禀,赞婆只来得及穿一身皮袍便匆匆迎了出来。

    “大帅历尽艰险回归长安,正当好生歇息一番,何以来到此地?”

    赞婆眼神闪烁,有些疑惑。

    房俊从马背上反身跃下,先将缰绳丢给亲兵,又将腰间佩刀解下,随意丢给身后的卫鹰,上前哈哈一笑,亲热的揽过赞婆的肩膀,笑道:“生时何需久睡?死后自会长眠!今晚月色如银,凉风如水,自当趁着大好年华忙里偷闲,与好友小酌几杯,指点江山挥斥方遒,当为一件乐事!”

    赞婆愣了一下,旋即大喜:“在下求之不得!来人,赶紧烤一只羊,备好美酒,吾要与大帅痛饮一番!”

    “诶!”

    两人并肩进入营地之内,边走房俊边笑道:“好友相聚,岂可贪杯?再者你我这般交情,私底下相互称呼大可客气一些,吾唤你一声赞婆,你唤吾一声二郎,整日里将军去大帅来,麻烦!”

    这等爽利的性子整个赞婆胃口,大笑道:“固所愿也!”

    待到两人回到大帐,已经有吐蕃兵卒搭起了一个帷帐,四尺高的毡子围成一圈抵挡寒风,上面通透全无遮盖,一堆篝火燃起,一只拾掇干净的羊羔已经架在火上。

    地上铺了厚厚的毡子,两人席地而坐,赞婆挥手将亲兵斥退,只留下两人负责烤羊肉,又弄了几个小菜,小酌起来。

    房俊自是酒量豪雄,赞婆亦是不遑多让,算是房俊难得的对手,两人吃酒又都是畅快性子,推杯换盏,羊肉刚刚冒出香气,一坛子烈酒已然入腹……

    赞婆一张高原红的脸膛愈发红艳艳容光焕发。

    他虽然擅自作主率军协助房俊进入关中抵抗叛军,心中存着交好大唐、得到大唐扶持的心思,但是来到此地之后,面对唐军上下或明或暗的排斥与提防,不由得陷入忐忑与彷徨。

    吐蕃人不怕牺牲,但若是拼尽全力丢了性命却依旧无法得到大唐之认可,不肯在将来扶持噶尔家族对抗逻些城里的那些贵族,那么今日之牺牲又有何价值?

    毫无意外,万余吐蕃胡骑士气低迷,整日里在营地之中无所事事,对于长安城眼下之战况也不太关心,甚至军中已经有人开始琢磨着何时返回青海湖……

    眼下房俊亲临此地,却是将赞婆心中的顾虑与阴霾一扫而空,感受到房俊的关注,以及房俊言语之中吐露大唐太子明日即将颁布赏赐的消息,自然喜不自禁。

    油脂滴落篝火之上,“哔哔剥剥”的响声,香气四溢。吐蕃兵卒用银质的刀子将羊肉一片一片割下,盛在盘子里呈递至二人面前。二人喝着酒,手抓着羊肉咀嚼,谈兴正浓。

    房俊给赞婆斟了一杯酒,两人一饮而尽,笑问道:“这回邀请赞婆你一同前来,心中可曾有被吾利用之不忿?”

    赞婆摇头,慨然道:“二郎多心了,当真时一点都没有!我们吐蕃不讲究什么仁义道德,人与人、部落与部落,都是最实实在在的利益。能够被人利用,说明你还有几分价值,有几分能力,若是无人利用,那基本就可以在高原之上消失了。”

    还有被人利用之价值,这的确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房俊颔首,道:“汉人与吐蕃人还是不同的,我们除去利益之外,还讲究情谊……噶尔家族与大唐,原本属于敌对之关系,想要互惠互利,就只能在不断的合作之中慢慢培养默契。今次赞婆助我襄助东宫,明日吾便助你立足青海湖,唯有这样一次一次的交流,彼此才能摒弃前嫌,精诚合作。惟愿千百年后,噶尔家族的后人能够世世代代与汉人为友,相互扶持,永绝刀兵!”

    ……

    对于大唐来说,扶持一个可以缓冲与吐蕃之间直接敌对之势力,是非常有必要的。无论从历史看,亦或是眼下之局势分析,吐蕃自高原而下谋求大唐土地几乎是必然的结果,两个这时代的超级大国之间一旦爆发战争,便会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战,兵卒伤亡、辎重消耗都将是前所未有的规模,双方动辄有亡国之虞。

    历史上,吐蕃趁着大唐国内政局混乱之时趁机出兵侵占河西,截断丝路,继而与突厥等族共同攻略西域。

    结果便是大唐不仅无力支援镇守西域的安西军,甚至连相互之间的通信都被迫中断,导致安西军困守孤城,浴血奋战,时长达五十年之久。当最后一支安西军镇守的城池被吐蕃军队攻陷,满城白发苍苍的大唐兵卒英勇赴死,全军阵亡。

    曾经辉煌一时盛极天下的时代,随着白发苍苍的安西军覆灭而终结。

    唐文宗时,终于沟通与西域之联系,“见甘、凉、瓜、沙等州城邑如故,陷蕃之人见唐使者旌节,夹道迎呼涕泣曰:'皇帝犹念陷蕃生灵否?'其人皆天宝中陷吐蕃者子孙,其语言小讹,而衣服未改”……

    一句“皇帝犹念陷蕃生灵否?”,倾泻着中原王朝盛极而衰的无奈与悲凉。

    霍去病出兵河西,击溃匈奴,在匈奴人“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的悲呼声中,奠定中原王朝第一次傲视群伦、横扫六合之王图霸业,继而沿着祁连山设置武威、张掖、酒泉等郡,“张国臂掖,以通西域”。

    由此,中原王朝开始一代又一代的攻略西域,誓要将这块攸关汉家江山稳定的广袤土地置于统治之下。

    然而河西之地狭长,缺乏战略纵深,北为大漠乃胡族繁衍生息之地,可随时南下;南为吐蕃国境,兵锋陈于边界,威胁更大。只要大唐国内政局出现变故,河西之地便极易丢失,从而丢弃整个西域。

    若有噶尔家族繁衍于祁连山之南,充当大唐于吐蕃之间的缓冲,则大唐对于河西之掌控便有了更多的缓和之机。

    扶持噶尔家族,利大于弊,势在必行……

    ……

    将士气低迷、军心不稳的赞婆安抚一番,房俊这才打着酒嗝,返回居住之处。

    已经到了寅时,营帐之内依旧灯火通明,待到房俊走进营帐,便见到妻妾们皆坐在帐内等候,诺大的餐桌之上,酒菜早已冷却……

    看着起身迎到近前的几张充满担忧、喜悦的秀美面容,房俊满怀歉意,作揖赔礼:“这些时日以来,东宫忽视了吐蕃胡骑,导致其军心不稳、萌生退意。毕竟时为夫邀请而来,所以前去安抚一番,累得诸位娇妻久等,实在是罪过。”

    高阳公主上前接过他脱下来的袍子,秀眸满是关切:“太子哥哥也是,郎君为了他殚精竭虑、身履险地,他却连这么一点事都做不好……”

    房俊做到椅子上,伸手接来武媚娘沏的茶,喝了一口,吁出一口气道:“倒也怪不得太子殿下,实在是因为为夫对噶尔家族深怀憧憬,希望其往后能够成为吐蕃与大唐之间的缓冲,故而不得不多费几分心思。”

    武媚娘顺势坐在房俊身边,瞄了一眼站在房俊身后给他揉捏肩膀的金胜曼,秀眸闪闪的投注道房俊脸上,迟疑一下,问道:“眼下长安战事如火如荼,前程叵测,为何郎君好似一点都不担忧东宫会失败,甚至开始谋划将来数十年之边患?此番郎君前往洛阳……并不是如外间所言一无所得吧?”

    房俊一愣,旋即一惊。

    这娘儿们果然天赋异禀、七窍玲珑,居然仅从这件事上便看出端倪……

    果然不愧是千古第一人,吾妻有大帝之姿!



    面对武媚娘的质疑询问,房俊心中一惊。

    这娘们儿果然是天赋异禀,对于一切阴谋筹划都有着敏锐的嗅觉……

    房俊干咳一声,顾左右而言他:“这话说的……若是连吾等都丧失了反被为胜的坚定意志,麾下兵卒又岂肯拼死奋战?还不如赶紧收拾行囊,撤出关中前往河西龟缩起来。行啦,勿要多谈国事,应该谈一谈攸关你们切身利益之大事……今晚为夫宿于何处?”

    身后替他揉捏肩膀的金胜曼脸儿一红,武媚娘秀眸闪闪,似笑非笑的睨着转移话题的郎君。

    高阳公主则一脸嫌弃,白皙的小手摆了摆,嗤之以鼻:“好似谁稀罕似的,今夜你自己睡吧。”

    房俊嘿的一声,眨眨眼,煞有介事道:“此番前往洛阳,虽然来去匆匆、长途跋涉,但总归比之自西域千里驰援轻松得多,故而为夫现在神元气足、龙精虎猛,不如今夜几位贤妻轮番上阵,大家相互切磋,一较长短……”

    “呸呸呸!”

    这等浑话说得连武媚娘都脸儿红通通的,啐道:“好不知羞,谁稀罕跟你切磋?老夫老妻知根知底的,赶紧沐浴更衣之后歇下吧。”

    话一出口,连她自己都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其中的歧义,抬手以袖掩面,羞不可抑,一张腻白绝美的脸蛋儿云蒸霞蔚,好似蒸熟的螃蟹一般。

    高阳公主也红着脸,嗔道:“你这娘子真真是疯了,怎能如这个棒槌一般口不择言?呸!你也不知羞。”

    房俊哈哈大笑,被高阳公主在腿上掐了一把,催促着起身去了后边沐浴更衣,然后一个人去一侧的帐篷稳稳睡下。

    *****

    当夜,东宫六率进行了大规模的兵力调动,数千精锐兵卒蜂拥而上,直抵承天门一线。然而出乎关陇军队预料的是,东宫六率并未强行救援被团团包围的程处弼部,使得关陇军队“围点打援”的想法彻底告吹,反而在黎明之时强攻承天门。

    李思文部、屈突诠部自两翼蜂拥而上,绕过嘉德门、太极门区域的关陇军队,向其身后的承天门一线发动猛攻,数千兵卒在震天雷与弓弩掩护之下,不计伤亡的发动突袭,试图截断突入太极宫的关陇军队后路。

    这一战术大大出乎关陇军队之预料,东宫六率居然放弃救援程处弼部,坐视其陷入包围之中随时可能全军覆没的危机,使得包围程处弼部的军队措手不及,不知应当如何应对。

    此时固然可以歼灭包围之中的程处弼部,可一旦承天门失陷,后路被断,反而是自己陷入东宫六率之包围……

    得知战局突变的长孙无忌从床榻上爬起,拖着一条伤腿,紧急制定了全军后撤的计划,令城外长孙嘉庆部连夜入城奔赴太极宫,于掖庭进入太极宫,进逼肃章门、右延明门一线,迫使东宫六率收缩阵线。其余军队则正面固守承天门、永安门、长乐门一线。

    而突入太极宫一惊包围程处弼部之军队,则散开包围圈,向后方承天门撤退……

    正如房俊所预料那般,在李绩引兵于外、态度不明的当下,长孙无忌深感忌惮,不敢歼灭程处弼部。战阵之上刀箭无眼,万一程处弼战死军中,等同于将程咬金彻底推向东宫再无任何转圜之余地。而程咬金与李绩之间的关系甚为亲厚,彼此信任,一旦因此影响到李绩的倾向,关陇将会追悔莫及。

    ……

    长孙无忌坐在偏厅之内呷着茶水,听着正堂内人声吵杂、脚步匆匆,心中一片乱麻,甚为郁闷。

    原本在他设想之中,李二陛下驾崩,东征大军各位将校必然心生惶恐,一心返回长安,以免新帝即位之后各自的利益受损。而他率领关陇各家骤然起事,起兵攻入城内,一举击溃废黜太子,而后扶持晋王登上储君之位,造成既定之事实。

    只要李绩等人不想整个帝国陷入内战,就只能捏着鼻子认下晋王成为储君之事实,然后再给予其切实之利益,则大局可定。

    但是一些列变故接连出现,导致局势陷入糜烂,完全脱离掌控。

    首先便是东宫六率之战力完全出乎他的预料,当太子放弃东宫逼入太极宫,东宫六率依托皇城死战不退,关陇军队伤亡惨重却难得寸进之时,他便已经意识到大事不妙。

    谁能想到不过是匆忙整编的东宫六率居然如此骁勇善战呢?

    说到底,他还是低估了李靖的能力,以为这位当年的“军神”在卸下军务、潜居府邸多年之后已经没有了当初的威望与能力,孰料李靖潜居多年,反而于军事一途登堂入室,成为当世兵法大家,能力更胜当年……

    接着,便是晋王、魏王先后拒绝登上储君之位,这是比东宫六率爆发出强大战力更为致命的疏漏。

    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关陇起兵打的旗号是“拨乱反正,废黜东宫”,李二陛下意欲废黜太子扶立晋王乃天下皆知之事,虽然没有陛下之旨意擅自废黜东宫与谋反无疑,但只要将晋王扶上储君之位,便算是“奉天承谕”,法理之上能够说得过去。

    可晋王、魏王毫不犹豫断然拒绝登上储位,使得长孙无忌陡然间由一个“拨乱反正”的忠臣变成“乱臣贼子”,而迫不得已之下放弃陛下两位嫡子,拥立身为庶子的齐王李祐为储君,更是不得已而为之。

    总不能打进太极宫自己坐上皇帝宝座吧?

    不是他不想,而是他理智尚未丢失,长孙家固然权倾一时、领袖关陇,但到底还是缺乏了那种执掌一州之地万民追随的王者底蕴。

    就好似当年宇文化及一般,宇文家由魏至周再入隋,一直是天下最顶尖的门阀之一,但却从未能掌控一州一县,故而纵使后来缢杀隋炀帝并自立为帝,却转瞬间便兵败身死。

    当然,宇文化及也不是不知道自己远远没有登基为帝之底蕴、实力,之所以自立为帝,建国号为“许”,实在是当时已然穷途末路,感叹“人生故当死,岂不一日为帝乎”,临死之前过一把皇帝瘾。

    他长孙无忌还远不到那种程度……

    凡此种种,一桩桩一件件出乎预料之时,直接导致了眼下之困局。

    而最不在他预料之内的,便是李绩完全违背其性格、利益的做法,一直引兵于外、含而不发,令人猜不透他心里到底是如何想……

    数十万东征大军就好似一柄剑悬在长孙无忌头顶,随时都能劈斩下来将他碎尸万段。然而事已至此,长孙无忌骑虎难下,也只能拼了命的欲将东宫覆亡,回过头来再思忖如何应对李绩。

    总体来说,李绩一直未能表露倾向、立场,未必就不是打算挟兵自重,待到长安胜负将分之时,攫取最大之利益。

    更大的可能,李绩之所以如此违背常理的作态,乃是受到其背后山东世家的胁迫……

    长孙无忌千头万绪,一腔郁闷。

    时至今日,他也只能拼尽全力,将天下门阀尽皆裹挟着参预这场兵变之中。即便他心中隐隐有着另外一个足以令他惊骇至极的猜测,却也不得不死死压住,祈祷自己杞人忧天……

    ……

    太极宫内,战火纷飞。

    自黎明之前开始,双方投入巨大兵力,寸土必争、悍不畏死,伤亡极大。但东宫六率主动放弃救援程处弼部,挥军自两翼齐入叛军后阵,猛攻承天门,导致叛军措手不及、顾此失彼,在不得不放弃已经团团包围的程处弼部之后,于援军支援之下奋力回攻,两军大战承天门。

    直至午时,东宫六率由于兵力匮乏,难以攻陷重兵把守的承天门,且要兼顾自掖庭突入宫内的长孙嘉庆部,不得不向宫内撤离,顺带着将几乎全军覆没的程处弼部救出生天。



    到了傍晚十分,大战落下帷幕,震天雷“隆隆”的爆炸声渐渐止歇,关陇军队退出承天门外,重新在援军配合之下稳固阵地,谨防东宫六率追击。东宫六率并未鲁莽激进,将突入嘉德门一线的敌军击退,复夺承天门之后就地构筑防线,救助伤员、收敛阵亡士卒尸体,一边集结军队将自掖庭攻击太极宫的长孙嘉庆部击退。

    这一场激烈的战斗持续一天,双方损兵折将,于夜晚来临之际默契的停止攻伐,默默舔舐伤口。

    但总体来说,东宫战果颇大。

    “围魏救赵”之计不仅将程处弼部陷入包围的数千将士尽数救回,且趁机将已经沦陷的嘉德门、承天门一线重新夺回,将战线复又推进至承天门,极大振奋了东宫上下的军心士气。

    而关陇军队却是灰头土脸,原本想着以程处弼部为牵制一举攻占太极殿,甚至突入至两仪殿附近,将太极宫内最具战略优势的区域全部攻陷,结果却功亏一篑,吃了个大亏……

    长孙无忌郁闷至极。

    非是他排兵布阵、兵法谋略有误,实在是程处弼之生死牵扯重大,不敢轻易冒险,结果导致全盘皆输。

    而这正是李绩引兵于外、威胁关中的直接体现,任谁都对那数十万大军甚为忌惮,束手束脚……

    战事刚刚停歇,双方各自收拢军队、救治伤员,好在虽然战斗中你死我活互不相让,但大家到底都是大唐子民,战斗之后并不会趁着对方救治伤员之时采取偷袭重创对方的随军郎中,甚至有时候偶尔发现将对方的重伤员收拢过来,也会予以妥善救治。

    宇文士及、令狐德棻两位关陇宿老联袂来到延寿坊,面见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阴沉着一张脸,请两人就坐,让家仆看茶,而后神色不豫道:“时辰不早,二位联袂而来,可是有何要事?”

    战事刚刚告一段落,两个老狐狸便接踵而至,显然是逼宫而来……

    果不其然,令狐德棻紧蹙一双雪白的眉毛,语气沉重:“今日大战,关陇伤亡太重,各家怨气冲天,即便是几位家主亦是颇有微词,吾二人不得不连夜赶来,与辅机你商议对策。若是长此以往,只怕关陇士气崩溃,引发极为严重之后果。”

    所谓“极为严重之后果”,长孙无忌当然明白是什么意思……

    他也蹙着眉,手掌放在桌案上摁着桌面,目光阴沉的盯着令狐德棻,缓缓道:“战争之上,胜负乃平常事耳。更何况今日之战,已然极大消耗东宫之兵力,其伤亡并不在关陇之下,这对于本就兵力匮乏的东宫来说,不啻于雪上加霜,往后排兵布阵愈发捉襟见肘。吾实不知,各家为何对此有所微词?看来,还是要在各家门下好生调查一番,看看是否有人搬弄是非、蛊惑人心,意欲让关陇各家陷入内斗。”

    “嘿!”

    令狐德棻怒气上脸,怫然不悦,没好气道:“你也毋须跟我阴阳怪气,这场兵谏打到现在,各家损失惨重,多有怨言,你不是不知道。可即便你再是一意孤行,也应当明白一旦各家陷入内乱,分裂便近在咫尺,毕竟人总是盯着眼前利益的,你承诺得再好,饼画的再大,大家看不见、不相信,如之奈何?待到关陇分裂、各自为战,不仅长孙家万劫不复,咱们谁都讨不到好!”

    当初起事之时,长孙无忌给大家承诺最多两个月便会击溃东宫、废黜太子,而后扶持晋王上位,由关陇占据朝堂各个显要位置,攫取大权,重现贞观初年之辉煌。

    结果战事打到现在,各家几乎将家底全部投入,伤亡掺重,距离胜利却依旧遥遥无期,这谁还坐得住?

    毕竟胜利之后固然天大的利益由大家分润,可一旦失败,那严重是后果是绝对无法承受的……

    长孙无忌城府深沉,也不动怒,而是淡淡道:“吾之谋划,非只为了一家一姓,而是顾全关陇之利益。若大家对此并不认同,自可临时退出……可即便大家都退出,长孙家也并非孤军奋战。如今天下门阀皆应邀筹集兵马赶赴关中,只等他们大军一到,击溃东宫便只在翻掌之间,到那个时候,各家后悔可也就没什么用了。”

    宇文士及放下茶杯,忧心忡忡道:“这正是吾担忧之处!辅机好生想想,若李绩忽然倒向东宫,此刻进入关中的所有门阀都将难逃厄运!固然不至于事后追责,毕竟东宫承受不起那种天下大乱的代价,可只要歼灭入关的门阀军队,便等同将天下门阀的根基尽数掘断!”

    任何年代,手中有兵才能威慑一方,才能与朝廷分庭抗礼,称霸一方。一旦门阀所掌握的私军尽皆葬送于关中,那还拿什么去巩固各自于地方的统治?

    门阀于乱世之中存留下来的私兵底蕴一朝覆灭,再想崛起已绝无可能,朝廷做梦都想将这些不容于朝廷军队的私人武装剪除,岂能容许再次出现?届时,天下兵权尽归中枢,无论门阀于地方有着多么高的威望,皇权之下,一道圣旨即刻尽数剥夺。

    门阀之死生,尽握于中枢之手,就算有人敢谋逆造反,也势必被朝廷大军顷刻之间剿灭……

    天下门阀数百年积攒之底蕴将会一朝尽丧,后果实在是太过可怕。

    这是一个理论上有可能存在的巨大隐患。

    而这一点,长孙无忌心中也早有警觉,不过在他深思熟虑之后,却认定这一幕必然不会发生。

    “东宫断然不敢如此,太子本就得不到天下之认可,加上此番兵谏,使其威望降至前所未有之地点,天下谁人心服?一旦天下门阀尽皆反对太子,即便手中私军悉数葬送于关中,其蛊惑自家之奴仆、庄客奋起反击,也足以引发各地暴乱,天下烽烟四起。”

    他目光灼灼,对李承乾充满不屑:“想震慑天下门阀不敢走上谋逆之路,太子不行,李绩更不行,或许唯有陛下才行……而陛下已经绝无可能坐在太极殿中号令天下群雄,这一点你知我知,东宫也知。所以,你们的担忧全无必要。”

    就算李绩投靠东宫,只要敢于歼灭入关之门阀军队,就势必要承受天下各地门阀裹挟百姓造反之后果。到时候烽烟四起,大唐帝国彻底倾覆也不是全无可能……

    东宫上下并非一群蠢货,焉能看不到这一点?

    宇文士及被这番话堵得哑口无言,好像自己的确是多虑了……

    不过他还是追问道:“陛下之情况……辅机你能够肯定么?我总觉得李绩的姿态太过诡异,不符合常理,唯恐其背后是否藏着什么更深层次的谋算,吾等今时今日之谋划,说不定就要坠入一个巨大的阴谋之中。”

    正如长孙无忌所言,想要震慑天下门阀不敢存有半点谋逆之心,太子不够资格,李绩更不行,唯有李二陛下才能做到那一点。自当年晋阳起兵,横行天下打下大唐半壁江山,到后来“玄武门之变”逆而夺取、登基为帝,直至贞观以来励精图治、夙兴夜寐,凭借超强之政治手段将这个庞大帝国推上盛世辉煌之道路,李二陛下的威望足以震慑天下。

    只要李二陛下还在,就无人敢于谋反。

    事实上,既然李二陛下不在了,关陇也只敢号称“废黜东宫,拨乱反正”,废黜太子扶立其余的皇子为帝,而不是堂而皇之的造反,谋求李唐江山,坐上皇帝之位。

    所以问题的关键在于,能否肯定李二陛下却是已经驾崩,而眼下东征大军的一切都不是故布疑阵,另藏阴谋?

    长孙无忌心中一震,脸色变幻一下,一口咬定:“此事自然千真万确!若有半分不确定,你们以为吾会偷偷潜返长安,号令关陇猝然起事?”

    (本章完)



    李二陛下并未驾崩?!

    长孙无忌只觉得心中狠狠一震,连呼吸都急促起来,狠狠喘了一口气,旋即一口咬定:“此事千真万确!”

    陛下的身体本就因为常年服食弹药而导致衰败,东征过程之中已经显露油尽灯枯之迹象,全凭那些丹药一直吊着,否则早就出了大问题。那等情形之下又遭遇受惊落马,再加上自己交给诸遂良的毒药……

    怎么可能再出现意外?

    唯一有可能导致自己计划出现不可预测之后果的环节,或许便在于诸遂良能否按照自己的叮嘱顺利的将毒药掺于陛下的汤药之内。可诸遂良早已完全被自己拉拢、胁迫,他岂敢冒着阖族被屠的风险阳奉阴违?

    前思后想,长孙无忌断然认定此事绝不可能出现任何意外。

    可心中依旧难掩惊悸……

    见到长孙无忌这般坚定,宇文士及心中的担忧却并未完全消散。毕竟事到如今,长孙无忌早已骑虎难下,纵然有那么一丝半点的可能出现意外,长孙无忌也一定不会承认,否则关陇各家也好,天下门阀也罢,谁还敢跟着他发疯?

    时至今日,旁人都能急流勇退,唯独长孙无忌早已退无可退。

    自古华山一条路,要么生,要么死……

    宇文士及心念电转,瞅了一眼身边的令狐德棻,两人眼神不着痕迹的一触即分,对长孙无忌道:“对于各家要求继续和谈之请求……辅机你觉得该当如何?”

    话题重归和谈上来,说到底,对于各家来说和谈才是最稳妥的选择,轰轰烈烈的战斗到底并不符合各家的利益。

    况且长孙无忌的保证在宇文士及看来并不能尽信,为了防备那等不可承受之后果,还是尽早进行和谈来得更为适宜,虽然这有些冒犯了长孙无忌的利益,却也不得不为之……

    长孙无忌沉默少顷,最终眉毛一挑,颔首道:“可。”

    宇文士及心中一松,他还真怕长孙无忌一硬到底无所顾忌,强势拒绝和谈继续。若是那般,只怕整个关陇的分裂崩溃就在刹那之间……

    他与令狐德棻一齐起身,告辞道:“既然如此,那吾等便赶紧返回,商议一番对策,稍候给东宫送信,要求和谈继续。”

    长孙无忌起身相送,显得甚为客气:“如此,便劳烦二位了。咱们关陇一体、同气连枝,值此危难之际自当精诚团结、竭尽全力,也请二位转告各家,吾长孙无忌非是吃独食的小人,往后但有半点成就,亦会兼顾各家。”

    看着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偏厅门口,长孙无忌反身坐回椅子上,婆娑着隐隐作痛的伤腿,心中恼火无限,脸上满是阴霾。

    忽然,他脑海之中想起房俊那个棒槌曾说过的一句话:以团结求团结,则团结亡;以斗争求团结,则团结存……

    越想,越是觉得至理名言,洞悉世情!

    *****

    翌日清晨,房俊早早起床,洗漱之后简单用过早膳,便顶盔贯甲披挂整齐,带着亲兵巡视营地。昨日太极宫内一场大战,虽然入夜之后战事停歇,双方偃旗息鼓,但此战之影响甚大,长安内外、敌我双方都瞪大眼睛谨防对方,以免松懈之下遭遇偷袭。

    巡视一周,见到各部按部就班、各司其职,并未有一丝一毫懈怠之现象,房俊这才放心,回去营帐换了一套紫色官服,头戴幞头,腰缠玉带,悬金鱼袋,贵气尽显、威风凛凛,兼且他此前西域之行餐风露宿、行程艰难,导致整个人瘦了一圈儿,脸颊深陷、面容清癯,再配上微黑的肤色,腰背挺直龙行虎步,整个人看上去渊渟岳峙、气度俨然,虽然依旧显得年青,却初具朝廷大员那股凛凛官威。

    而后直至玄武门下,叫开城门,感到内重门里觐见太子李承乾。

    赶到之时,堂内并无他人,李承乾正蹙着眉坐在书案后沉思,见到房俊上前施礼,随意的摆摆手,亦起身道:“不必多礼,随孤去见一见那位混账王叔吧,看看他有何话说。”

    房俊一愣,忙躬身道:“喏。”

    君臣两人走出门外,李承乾披了一件狐皮大氅,拖着瘸腿走在前头,房俊落后一个身位,再有数十禁卫紧随其后,随时警戒。

    一行人穿越内重门与玄武门之间空旷的广场,抵达紧邻玄武门下的一排房舍,站在其中靠内的几间房屋前。

    门前有卫兵看门,见到太子殿下前来,急忙上前见礼,而后打开房门。

    房俊带着几个禁卫率先迈步而入,屋内光线很暗,眯着眼适应一下,便见到屋内站着两人。昔日容光焕发、贵气逼人的荆王殿下神情颓废,一身衣袍凌乱肮脏,素来咄咄逼人、高人一等的柴哲威亦是面容枯瘦、精神萎靡……

    确定屋内并无异常,几个内侍分列两侧,目光钉子般盯在两人身上,但有异动便会毫不犹豫的扑上去予以擒杀。

    房俊这才侧身,将李承乾请入屋内……

    ……

    屋子里光线很暗,李承乾入内,站在厅中略微适应一会儿。

    李元景与柴哲威已经齐齐上前,“噗通”一声跪倒在李承乾脚下,涕泗横流、悔不当初:“罪臣见过太子殿下!殿下宅心仁厚,还请看在臣诚心悔过的份儿上饶了这次,官职爵位尽可收回,终生居于府中,不踏足府外半步!”

    然后“邦邦邦”的磕头,哀求不绝。

    他两人所犯之罪不仅必死,甚至若遇到一个手段残暴的皇帝,“夷三族”亦不为过。不过所谓的国法,一般来讲很难加诸于皇族贵胄之身,再是必死之罪,若皇帝一心宽恕,却也不是全无转圜之余地。

    “人治”社会,皇权至上,很多事情都取决于君王一言,所谓的“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基本不可能存在,更别提什么“司法公正”,皇帝所要考虑的唯有是否能够平衡朝局、平息舆论,在此基础之上,罪犯是伤是死,其实全无干系。

    所以这两人即便犯下谋逆大罪,却也不肯断绝一线生机,将尊严全部抛开,磕头如捣蒜……

    房俊在一侧负手而立,并不插言。

    这两人虽然罪该万死,但死活全凭李承乾一念之间,他身为臣子并不会强行干预。即便只需他此刻道一句“此二人罪大恶极,需惩前毖后”,李承乾必将下令斩首……

    时至今日,这两人是生是死早已无法影响局势,即便活下来也必然是一个流放三千里的大罪,今生今世再也无望回归长安,且手中势力已经被连根拔起,断无可能兴风作浪。

    李承乾的确是个心软之人,原本的愤懑之心在见到两人憔悴的形容之后便消减了几分,见到两人这般全无尊严跪在面前摇尾乞怜,不禁心生恻忍。

    他先是叹息一声,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二人所犯下之罪孽罄竹难书,天下皆知,是生是死已然非是孤可以一言而决。待到此次事了,孤会于朝堂之上征询大臣们的意见,能否尚有一线生机,听天由命吧。”

    言罢,未将两人狂喜的神色放在心上,而是盯着李元景,目光之中满是恻忍,顿了一顿,才说道:“只是有一个噩耗要告知荆王叔,当日你率军攻打玄武门,之后兵败向西逃窜之时,王府之中陡然燃起大火,火势猛烈,不可救援。待到火势熄灭,兵卒入内查看,发现阖府上下皆已罹难,无一活口……”

    狂喜的神色还挂在脸上,陡然而来的噩耗令李元景如遭雷噬,面容扭曲僵硬,好半晌才颤声道:“这这这……怎么可能?”

    房俊也吓了一跳,居然有这等事?

    李承乾叹息一声,手抚着椅子扶手,遗憾道:“长安城内战事频仍,血火纷飞,这个消息一直未能传递出来。前两日和谈开启,双方文书往来、官吏交流,孤这才有所听闻。荆王叔,节哀顺变。”

    李元景整个人都好似被冻僵了一般,觉得完全不可置信,脸上反而尚未露出悲伤欲绝之色,只是下意识的说着:“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由关陇贵族发起的这场战事虽然惨烈至极,可说到底只是“兵谏”,而非“谋逆”,与他李元景当时起兵全然不同。既然是“兵谏”,便是在承认朝廷架构的基础之上,对于君王的某一些不妥政策予以规谏,而只要达到规谏之目的,自然一切照旧。

    所以“兵谏”之中,双方行事都会有所底线,绝对不会滥杀无辜,更不会牵扯对立双方的家眷,使得局势无法收场。正因如此,当初长孙无忌派兵前往房府才会被视为逾越底线之举措,连宇文士及都看不过去,也因此被房俊深恨心中,与长孙家不死不休。

    寻常大臣的府邸家眷尚能保存,更何况堂堂亲王之家眷?那可都是皇亲贵胄、帝王血脉,唯有皇朝末日、帝国倾覆,才会出现阖府上下尽皆屠尽、寸草不留之惨剧……

    李元景跪在地上,整个人似乎被抽走了脊梁骨,看上去没有多少悲怮之色,但失魂落魄、全无生气。

    当一个人连子嗣也无,所有的雄心壮志、宏图霸业,又存在什么意义?

    便是历经万苦打下这锦绣江山,却连一个继承人都没有……这才是人世间最极致的悲哀。

    李承乾心中感慨唏嘘,虽然深恨李元景当日起兵攻略玄武门欲杀入皇宫废黜东宫,一旦被他达成目的,今时今日的东宫怕是也将鸡犬不留,可他性子软弱,宅心仁厚,依旧难免恻忍之心。

    看着并未痛苦却涕泗俱下的李元景,想了想,又补充道:“据说事后长孙无忌命人仔细搜查荆王府,试图找出起火之原因,毕竟诺大府邸即便失火,也不大可能阖府无一人逃脱。”

    李元景激灵一下,灰败的眼眸似乎恢复了一些生气,转头看上李承乾。

    固然家眷罹难、子嗣断绝,着实令人生无可恋,可有些时候仇恨亦是能够支撑人活下去的理由……

    房俊与一旁的柴哲威也都看向李承乾,的确诺大一个王府,纵然再大的火灾,又怎么可能一个活口都逃不出?

    必有隐情。

    李承乾似乎有些不忍,却还是说道:“京兆府、长安县的衙役一起进入王府搜寻,清理残垣断壁,将焚毁的尸体找出,按照王府登记的名册一具一具核实对照,最终发现人数对不上,很显然有人并未丧生于此次火宅之中。”

    李元景眼中光亮渐渐明显,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话,看着李承乾的目光充满希冀。

    或许,上天垂怜,能够给他留下一条血脉……

    李承乾又是一声叹息,缓缓道:“据闻,王府上下的尸体一一对照之后,其中并无王叔那位活色天香的美人。”

    轰隆!

    这个消息不啻于一道惊雷劈在李元景头上,令他神思错乱、浑身颤抖。他第一个念头,难不成是有人觊觎董明月之美色,故而屠尽荆王府上下,并且一把火烧了干净,然后将美人掳掠而去?

    傻子都不会这么想!

    当时长安城内兵荒马乱,再是色欲熏心之人也不会做下这等事,屠杀皇亲、焚毁王府,这是将滔天大罪扣在关陇的脑袋上,但凡被人捉到,长孙无忌能够活生生将其扒皮抽筋!

    那么唯一的解释,便是阖府上下被屠之后又被纵火之时,董明月并不在府内,或者,她就在一旁默默的看着……

    李元景虽然算不上雄才大略,却也不是蠢人,很快便想明白其中的真相。

    一个身负前隋皇族遗留下来的庞大人手之“暗谍”组织的女人,忽然对自己投怀送抱,并且不断以其手中隐秘之力量襄助自己蓄谋起事,不遗余力的支持与鼓励。

    很显然,目的就是为了让他起兵谋反,动摇李唐江山之根基。

    然后趁其出征之际,屠尽阖府上下,断绝荆王子嗣,使其再无回头之可能……

    李元景整个人剧烈颤抖起来,此等谋算,何其歹毒!可他却一直满怀热忱毫无怀疑,一心以为自己的魅力足以折服美人,使其心甘情愿的臣服于自己胯下,无怨无悔的为自己付出,而自己甚至想过要废了王妃,将其扶正。

    整个人神思恍惚……

    房俊在一旁默默注视,见到李承乾一副感慨不忍之色,心中忍不住腹诽:您这是宽慰人,还是扎人心?既然阖府上下已经死绝,李元景这辈子也绝无可能重回府中,董美人之事大可隐瞒不告。

    真不知这位太子殿下是仁厚诚实还是腹黑阴损,这番话简直比拿刀子捅李元景的心脏还狠,毕竟阖府上下可能因为他的昏聩才导致死绝,而下手的正是那个他宠爱无度、信赖非常的女子……

    “啊!”

    李元景忽然爆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吼叫,猛地起身,向一旁的梁柱撞去。幸而房俊就站在他身边,见其骤然发狂,唯恐伤到太子,伸手猛地一拽。虽然并未拽住,却减缓了李元景的前冲之势,“砰”的一头撞在梁柱上,身体软软的倒下去,额头鲜血横流。

    房俊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查看,见到李元景满脸鲜血,形容可怖,摸了摸颈部动脉,还有微弱的脉搏,并未死去。

    松了口气,吩咐道:“速去请太医前来诊治。”

    虽然李元景罪大恶极,但也不能死在此处,否则太子便无法向李唐皇室交待,挟私泄愤、暗室杀人,哪里是明君之所为?

    李承乾也有些焦急,不过上前察看一番之后发觉李元景并无性命之忧,这才松了口气,想必是惊闻噩耗之下一时承受不住,再加上头部撞击梁柱引发眩晕,从而导致昏迷。

    只要性命无碍就好,其余倒也无所谓,反正不久之后必然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一旁的柴哲威看傻了眼,狠狠咽了一口唾沫,浑身发颤,又是害怕,又是悲凉。

    他与李元景两人,往昔一个亲王一个国公,皆是天下第一等的勋爵,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他自己更是军权在握、风光显耀,结果一时不慎走岔了路,落得如今阶下之囚的境地。

    他被囚于此处不见天日,自然不晓得外边的情况,但是自关陇起事之日至今已然数月,这么长时间过去东宫依旧屹立不倒,看来局势越来越对东宫有利。

    或许这一回东宫便能够彻底扫清朝堂之上的反对势力,稳稳坐好储君之位,将来克继大统、承袭天下。

    而自己却选错了路,不仅导致国公之爵位于自己手中丢失,更会使得柴家子子孙孙背负一个“叛逆”之名,虽然因为柴令武的驸马身份不至于阖族流放,但子孙后世想要跻身中枢,却是再无可能。

    一失足成千古恨呐……

    *****

    不久之后,太医赶到,诊治一番道:“荆王殿下急怒攻心,岔了心脉,头部又受到猛烈撞击有所损伤,故而一时昏迷,却并无大碍。只需好生调养一阵,保持平缓心境,便不会落下后遗之症。”

    房俊却是腹诽,以李元景眼下之状态,连撞柱自尽这等事都做了出来,可见心中之悔恨已然无以复加,只能一死来寻求一个解脱。此番救活之后固然很难再有勇气寻死,但董美人之事必然入跗骨之蛆一般时刻啃噬着他,岂能保持平缓心境?

    李承乾也无奈,虽然李元景将来必死,但其身上所遭遇的惨剧却又令他心生恻忍,叮嘱太医以及看管的禁卫要好生治疗,不可慢待,这才带着房俊走出去。

    站在屋外,李承乾抬头看了看夹持于玄武门于内重门之间这一方天空,几朵白云飘飘荡荡,晴空万里,虽然不见太阳却也感受得到微风中的温煦,寒冬已然渐渐远离,心情却并未有多少开朗。

    叹息道:“皇权至上,古往今来不知多少英雄豪杰趋之若鹜,便是手足血脉、父子亲情,也难逃其诱惑,不惜身败名裂、万劫不复,可悲,复可叹。”

    房俊站在他身后,闻言撇撇嘴。

    说起来好似洞悉世情,不将皇权富贵放在眼中,可实际上古往今来之王朝当中,数你们李唐的帝位传承最为血腥,最为残酷。

    而这,全拜你那位英明神武的父皇所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