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前一后回到太子居所,门口站着两个侍女,房俊看了看觉得眼熟之时,两个侍女已经上前敛裾施礼:“奴婢见过太子殿下,见过越国公。”
房俊这才认出,应该是晋阳公主身边的侍女。
果然,两人刚进屋,便见到一个少女迎上前来,声音清脆动听:“太子哥哥,姐夫!”
不知怎地,房俊每一次听到这一把好听的嗓音,心里都会感觉无比偎贴舒坦,情不自禁便露出老父亲一般的微笑……
今日的晋阳公主罕见的一袭盛装,身上绛色宫裙繁复华美,裙裾曳地,行走间露出纤秀的绣鞋脚尖。一头青丝盘成一个端庄的发髻,缀满珠翠,一只精美华贵的华胜插在发髻间,愈发衬得娇靥如花、眉目如画。
李承乾见到幼妹,也露出笑容,笑呵呵道:“兕子今日怎地有暇,到为兄这边来?”
说着,走到案几之后,跪坐在厚厚的地毡上,自有内侍奉上香茗。
晋阳公主却上前拽住房俊的衣袖,一双亮闪闪的美眸紧盯着房俊的脸,然后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关切道:“听闻姐夫此番前往洛阳,沿途遭遇叛军阻截偷袭,可曾受伤?”
看着小公主一脸毫不掩饰的关切,房俊心里暖暖的,抬手想要抚摸她的头发,却又止住,太子还在一旁看着呢,这般亲昵的行为有些不妥……
笑道:“区区乌合之众,如何放在微臣眼中?微臣有公主殿下鸿运护体,自然逢凶化吉、百毒不侵。”
晋阳公主一双美眸便笑得弯如月牙,虽然知道房俊在哄她,可心里却抑制不住的欢喜,拽着房俊的袖子与他一同坐在李承乾下首,雪白纤秀的柔夷给房俊亲手斟茶,美滋滋道:“姐夫前往洛阳这些时日,我每日去长乐姐姐那里,与她一同吃斋打坐,给姐夫向三清祈福,祈祷姐夫毫发无伤、平安归来,如今三清显灵,心愿得偿,回头还得好生感谢一番。”
盛世佛门乱世道,天下大乱、王朝初建之时,佛门守着金银财宝关闭山门潜心修佛,不问世事,道家则云游天下寻找机缘;待到王朝稳固、天下兴盛,佛门开启山门广纳信众,房贷收田置办产业,积蓄财力扩充庙宇,道家则被驱逐出主流之外。
眼下大唐初建二十余年,天下方定,兼且李唐皇族奉老子为祖,定道家为国教,故而道家方兴未艾,由帝王至权贵再到贩夫走卒,皆信奉道家。
不过这只是时代潮流而已,有人笃信不疑、奉之以诚,也有人装模作样、敷衍了事。
似晋阳公主大抵便是后者,平常时候将三清道尊弃若敝履,想起有用的时候再摆上高台拜一拜……
佛门则默默的积聚势力,运作谋算一系列宣传之手段,比如前往天竺求取佛经,比如召集天下佛门精英汇聚长安翻译佛经,使得佛门盛事天下皆知,酝酿着压制道家,卷土重来……
房俊拈起茶杯呷了一口,鼻端香气萦绕,小公主在身边笑靥如花,一时间分不出哪里是茶香、哪里是体香……
心中跳了一下,迎着那双明媚如春水一般的眼眸,欣然笑道:“怪不得微臣此番逢凶化吉,原来的确是沾了殿下自三清道尊那里求来的洪福,殿下厚爱,微臣感激涕零。”
晋阳公主登时神采飞扬,抿着粉润的菱唇,精致的琼鼻“嗯”了一声,柔声道:“你知道就好。”
“咳咳!”
一旁的李承乾一脸阴沉,见着自家妹子与旁人亲近,对他这个兄长视若无睹,心里酸的厉害,指了指面前案几上的茶壶:“兕子来给为兄斟茶。”
“哦。”
晋阳公主冲房俊展露一个甜美的微笑,盈盈起身,跪坐在李承乾面前的案几一侧,素手轻抬,给他斟茶。
房俊抽了一李承乾一眼,撇撇嘴暗自腹诽:这个柠檬精……
喝了半壶茶水,说了一会儿闲话,晋阳公主便告辞离去,给君臣二人留下议事之空间。
李承乾看着幼妹窈窕纤细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收回目光,看着房俊,意有所指:“若非此次兵变忽如其来,且旷日持久,想必父皇凯旋之日,已经给兕子定下亲事,择日完婚。”
说到这里又顿住,眼神中悲戚之色难掩。
如今父皇已经驾崩,即便兵变能够平定,身为嫡女的兕子亦要守孝三年……
房俊明白李承乾言中之意,只得含糊道:“晋阳殿下自幼多病,身体孱弱,臣自然大为关心爱护,故而殿下与微臣亲厚,实乃常理。如今殿下已然及笄,秀外慧中、体魄茁壮,确实应该择选良婿,早日完婚……殿下也毋须担忧,固然需要守孝三年,但身为天下公主、金枝玉叶,又是这般秀美聪慧、兰心蕙质,京师俊彦必然趋之若鹜,不乏良媒。”
公主与皇子不同,一旦新帝继位,后者需要考量站队问题,稍有不慎便会导致政治地位一落千丈,甚至性命不保。但公主只是一个身份问题,无论李承乾登基亦或是李祐为帝,还是哪一个皇子上位,都必然对各位公主予以优待。
历史上李治便是如此,但凡能够威胁到他的兄弟都被他一一剪除,要么谋逆要么横死,绊脚石铲除得干干净净。然后对自己的姊妹却极尽宽容宠爱,给予天下人一个“温厚仁爱”之形象。
实则背地里之心狠手辣,千古帝王少有人及……
不过再想到晋阳公主似乎对成婚下嫁极为抵触,甚至请求他配合给李二陛下演了一出“根骨孱弱不宜成婚”的好戏,又觉得有些头疼。
隐隐约约间,小公主那一缕情愫似有若无的缠绕在他身上,他也并非一无所觉。只不过他的确将晋阳公主当作妹妹甚至女人一般的疼爱宠溺,面对这样一份情愫实在是不知所措。
总不能“不拒绝”“不负责”吧……
这话题若是仅需深入下去,房俊深感尴尬,便岔开话题,问道:“殿下打算如何处置李元景、柴哲威二人?”
李承乾收起悲戚之情,喝了口茶水,摇头道:“孤虽然对二人深恨之,恨不能将其大卸八块,却不能只顾私愤。这二人身份贵重,一个是天潢贵胄,一个是当朝勋贵,定要三法司刑讯之后明正典刑,否则天下权贵必定人人自危,于局势不利。”
为什么历朝历代,皇权不断受到臣子之挑战,并很多时候受到钳制?就是因为皇权之下,帝王一言九鼎、言出法随,可一言而决人生死,这使得贵胄大臣惶惶不可终日,总不能大家尽心竭力为了帝王效死,结果帝王可以不问青红皂白便可肆意杀伐吧?
“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此乃贵族阶级固有之特权,虽然历朝历代多有不同,但总体而言,使得权贵与庶民天然的划出等级分别。
然而这远远不够。
对于权贵阶级来说,犯罪之后可以免于庶民同等之刑罚,却也不能将生死交由帝王一言而决之。
人心有喜恶,更有亲疏远近,将性命交由皇帝决断同样风险太大,所以最为理想的状态便是一旦权贵犯法,可区别于庶民之刑罚,却又有着另外一套准则律法来予以审判,而不是由皇帝一言而决。
当然,这一点基本很难做到,一个国家不可能同时针对庶民、贵族而施行两套法律。
如此,对于贵族来说一旦犯罪,最好的结果便是能够经受三法司审讯,而后对照律法之规定,酌情予以处罚。
眼下兵变汹汹,即便能够击溃叛军维系正统,天下也将很长一段时间内受到波及影响,人心惶惶在所难免。若是到时候李承乾登基乾纲独断,将李元景、柴哲威二人处以极刑,势必引发皇族、勋戚之惶恐——毕竟这场兵变之中,不知多少人左右逢源甚至暗度陈仓,与关陇叛军纠缠不清。
杀李元景、柴哲威容易,可一旦引发群贵集团的群体恐慌,则很容易造成帝国高层跌宕不休的混乱,对于收拾乱局、振作朝纲极为不利。
所以说,即便身为九五之尊的天下帝王,也绝无可能言出法随、一意孤行。
(本章完)
纵然李元景、柴哲威两人所犯乃是必死之罪,亦要经由三法司审讯之后论刑,若由李承乾一言而决之,便会导致整个皇室勋贵集团的恐慌,进而引发抵制——今天能一言将李元景柴哲威处以极刑,明日便能将别人如此裁决。
人人都向往最极致之权力,但人人都对最极致之全力感到恐慌,这便是皇权与相权永恒的分歧与争斗……
同样,极致之皇权亦是朝代更迭之病灶所在,人人都害怕极致皇权之下一言而决人生死之权威,但同样人人都向往这样极致的权力。正如“绝对的权力才知绝对的腐化”那句话,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当手握极致权力的帝王犯下错误,就需要整个天下亿万黎庶去一起为他背负后果。
所以,每当天灾横行、帝王昏聩,便会民不聊生、王朝末路。而天下群雄并起,一场优胜劣汰的过程在九州泛滥,直至最终抉择出一位能力、气运皆乃当世翘楚者独占鳌头,另立新朝。
王朝,天下,就这样于毁灭与新生之中周而复始,千余年间,依旧固步自封、难有寸进。
……
待到房俊告退离去,李承乾感慨一番,喝着茶水,才陡然醒悟被那个棒槌给带偏了。
他本意是要敲打房俊一番,令其千万别打晋阳的主意,若说长乐乃是和离之妇,与其两情相悦他懒得去管,晋阳却是个待字闺中的黄花闺女,万一情热之下作出什么伤风败俗之事,皇家颜面倒在其次,却是会毁了晋阳的一辈子……
结果自己刚提起话头,便被这个狡猾的家伙给引偏了。
“唉……”
李承乾烦躁的揉了揉太阳穴,将茶杯放在一边。
他相信房俊对晋阳绝不会心存歹意,更不会引诱晋阳做出违背伦常之事,可对于他这样一个成年人来说,最是明白“情动之际,热血上头”的道理,再是品德高尚的男人也是男人,只要是男人对于这方面的抵抗力便会在某一些时刻无限低下,从而做出错事。
固然事后痛哭流涕、悔不当初,复有何用?
房俊的确不会主动引诱晋阳做些什么,可只要看看晋阳对待房俊的心思,便知其早已情根深种,说不得便会犹如飞蛾一般不管不顾,只贪图刹那间的辉煌灿烂,从而将自己烧成灰烬、灰飞烟灭。
最为可恶的是高阳那个丫头身为房俊正妻,却对房俊这方面的事情不闻不问,浑不在意,比如房俊与长乐之间绯闻无数,高阳却从来都不曾警惕,更不曾防备……将那个棒槌宠得没边儿了,否则那厮岂敢这般肆无忌惮?
叹了口气,只能将心中担忧放下。
毕竟眼下叛军士气正旺,局势叵测,还需拼尽全力击溃叛军,否则一旦自己战败,晋阳等公主要么跟着自己流亡西域、朝不保夕,要么留在长安,成为关陇门阀的战利品,配于关陇子弟。
*****
宇文士及与令狐德棻作为关陇的“谈判使者”在此来到内重门里的时候,便见到东宫的和谈团队少了太子殿下,却多了一个房俊……
虽然和谈这件事极为重要,但双方都是熟人,相互施礼之后分别落座,气氛到还算是融洽。
宇文士及笑呵呵对房俊说道:“二郎少年意气,纵横沙场,老夫既是羡慕又是佩服,似你这般年青俊彦,这些年大唐可没出几个。不过少年人戒之在忍,凡事当深思熟虑,不可意气行事。比如此番斩杀长孙安业便险些导致和谈彻底崩裂,后果不堪设想,若非老夫与季馨兄勉力维护,此刻赵国公早已怒火万丈挥师猛攻,不知多少生灵涂炭。”
令狐德棻也瞅了房俊一言,微微颔首,道:“年青人,有些冲动了。”
房俊不以为意,挑了挑眉毛,上身向后倚在椅背上,翘着二郎腿,手里婆娑着茶杯,淡淡道:“和谈这种事,总是双方于某一点上相互妥协,而后彼此试探对方之根底,谈得拢便谈,捂手言和化干戈为玉帛。谈不拢就继续打,打到其中一方难以为继,要么全盘接受之前不可能接受之条件,卑躬屈膝、甘于人下,要么彻底覆灭。所以,别说我只是杀了长孙无忌的兄弟,即便是杀了他的儿子,若和谈对关陇有利,他也会坐下来和谈,即便他不肯,诸位关陇大佬也能逼着他坐下来谈;可若是和谈对关陇不利,便是在下哭着哀求和谈继续,诸位一样会弃若敝履。”
这两个老狐狸,一上来就想用杀死长孙安业之事来压制东宫,试图以长孙无忌怒火万丈的说辞给东宫上下造成“和谈局面来之不易”的气氛,然后在谈判之中宣扬“相互退步促成和谈,毕竟长孙无忌受了天大委屈”的观点,迫使东宫让步。
宇文士及脸上笑容不变,颔首赞赏道:“都说二郎辞辩无双,纵然身犯大罪遭受御史弹劾,亦能于太极殿上狡言辩解,成功脱罪,使得御史言官对你束手无策,今日老夫算是见识了。”
这棒槌一副“谈得拢就谈,谈不拢就打”的气势,的确令宇文士及甚为头痛。毕竟眼下和谈之局面乃是东宫文官所主导,军队一方是完全不赞成的,迫于太子压力之下才捏着鼻子认了,一旦和谈破裂,正中房俊等人下怀。
他不禁看了萧瑀、岑文本两人一言,心底也奇怪:明知房俊这个棒槌非但对和谈全无促进之作用,反而时不时的犯浑导致和谈陷入僵局,为何又让他坐在这里参预和谈呢?
对面案几之后,萧瑀跪坐在厚厚的地毡上,感受到宇文士及探究的目光,面无表情道:“越国公乃东宫柱石,太子殿下倚为心腹,东宫上下倍受崇敬,实在是难得之人才。”
这话绝对不对心。
他又何尝愿意让房俊这个棒槌参预和谈之中?为此,他甚至连夜前往太子处,鼓动三寸不烂之舌,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阐述绝不能让房俊参预和谈的理由,太子也答允下来。
结果今日一大早,这厮便在玄武门外集结军队,将数十门大炮安置在龙首原上,炮口遥遥指着通化门附近的冠龙军队,并且扬言“请诸位放心,若关陇不肯接受东宫之条件,便立即下令猛攻通化门敌军,迫使关陇低头”……
那是让关陇低头么?
那是让老子低头啊!
这边正坐在一处和谈呢,你那边大炮一轰,还谈个屁啊?
只能同意这厮加入和谈,避免其趁着和谈进行之时在外头胡来……
岑文本不愿在这等事情上多费口舌,说到底,让不让房俊参预谈判乃是东宫之事,是东宫内部的角力,与关陇无关。
他饮了一口茶水,将茶杯放在面前案几上,茶杯碰触桌面,“咚”一声轻响,开门见山道:“上次东宫提出之要求,不知汝等考虑结果如何?若答允,咱们可商讨接下来之事宜;若不允,那么今日之和谈也无甚必要,大家趁早散去,倒也省事。”
宇文士及寸步不让:“还不知上次吾等提出之要求,东宫如何答复?和谈嘛,总要大家相互妥协、彼此理解才能携手共进。”
上次和谈会面非常短暂,东宫的要求是关陇军队弃械投降、就地解散,而东宫的要求更为直接,要求太子李承乾下台,东宫六率解散。
这种双方对于彼此底线之挑衅自然毫无结果,目的只在于向对方展示己方的强硬……
萧瑀道:“太子乃国之储君、天下正朔,断无可能引咎退位,否则岂不是纲常颠倒、国祚崩溃?”
宇文士及也颔首道:“关陇此番起兵,乃是拨乱反正,拥戴陛下之意志,义之所在,百死不悔!所以,断无解散投降之理。”
口风、论调还是一致,不过与前次不一样,虽然也展示强硬,表达己方不会让步之决心,却已经有了商讨之余地。
喝着茶水、翘着二郎腿的房俊忽然将茶杯放到案几上,插话道:“既然僵持不下,何必白费心机?春日将近,地气蒸腾,容易上火,各位不妨回去多喝一些去火的茶水,也能身强体健,延年益寿……就此散去吧,各回各家,各寻自在。”
堂内诸人目瞪口呆。
都知道你不赞成和谈,可是这才刚刚开始便怂恿大家散伙,这也太过分了吧?
萧瑀气得脸色铁青,忍着怒气,却又不好随意开口。
难不成还能喝叱房俊一番,要求和谈继续?若是那样,自己这边气势全无,争取和谈之心昭然若揭,必将落了下乘,继而被关陇方面死死压制。
心里气得要死,恨不能将这个棒槌一脚踹到门外去……
这不是故意拆台吗?瞎捣乱!
萧瑀不理会房俊,这就是个来捣乱的,越搭理他就越来劲,沉声对宇文士及道:“眼下太极宫内鏖战不休,双方伤亡惨重。都是大唐兵卒、帝国子民,没有战死疆场血染边疆,然而殁于此等内斗之中,殊为不智,痛心疾首。想必若干年后,今日之战必将广为流传,受子孙唾骂,吾等皆遗臭万年矣!”
宇文士及沉吟未语,一旁甚少说话的令狐德棻颔首道:“正是如此!无论如何,这么多二郎殁于这场战事之中,乃是帝国的损失,更是吾辈之罪责!眼下既然双方双方都有意于和谈,将流血减小至最少,不妨签署一份意向,暂且停战,后续视和谈之进程再做调整。”
自从当年被武媚娘给挠了个“满脸桃花开”,一辈子蓄养之名誉荡然无存,令狐德棻便潜居府邸一心著书立说,却好似忽然之间开窍了一般,性情大变,将前半生之暴躁、跋扈尽皆抛开,变得沉稳厚重、一心治学,将权势名利尽皆抛开,人生骤然通透。
忽然就进化了……
许多不屑于其人品之人反而愈发对其敬佩,如今早已成为当世闻名的大儒,参与编纂《五代史志》等书籍,文名播于天下。
听到令狐德棻的话语,宇文士及略作思索,颔首认可。
无论双方最终和谈之结果如何,眼下停战都是应有之意,否则一边打一边谈,想要谈出一个子午卯酉实在是难如登天。
萧瑀抚掌笑道:“正该如此!”
眼下东宫、关陇双方推动和谈的各方势力,都有着一个共同的认知:唯有和谈成功,他们才能从中攫取利益。
所以他们对于和谈非常热衷,也做好了排除万难、坚持到底的准备,否则刚才房俊那一番胡搅蛮缠,便足以令这场谈判暂时终止。而今双方却将房俊置于一旁,任何捣乱,视若无睹。
房俊在一旁拈着茶杯,冷笑不语。
很快,双方就战且停战达成协议,在一份文书上签字画押,使得和谈的第一阶段完美达成。
当然,这不仅是急于促成谈判的各方势力所愿意见到的局面,便是对和谈甚为抵触的长孙无忌、房俊等强硬派也算是一个好消息。太极宫鏖战,对于双方兵力之损耗巨大,双方军队都有些厌战情绪,导致士气低落,若是继续这种伤亡极大的鏖战,结果如何,殊难预料。
说不定什么时候其中一方便坚持不住,士气崩溃导致军队哗变,进而一败涂地……
有了停战的缓冲,东宫可以等待安西军驰援,而关陇亦可从容等候天下门阀的援军陆续进入长安,补强实力。余下的,便是要看双方的援军谁能够更快一步抵达,完成对于对方的兵力压制,极大的提升胜利概率。
当然,还有最为重要的一点。
李绩引数十万大军于外,已经从洛阳启程奔赴潼关,就算行程再慢,一个月的世间也足以抵达关中。到那个时候,李绩的就必须表述自己的倾向,自东宫、关陇之中择选其一,予以支持,那才是底定长安乱局的时候。
所以在这个时候,谁也不愿意拼着巨大的消耗继续并无太大意义的鏖战,不妨相互收敛,整顿兵马,等着李绩推出终极答案,而后再予以应对。
如果双方当真能够达成和谈,消弭这场兵变,那么李绩的立场也并不重要,因为到那时东宫将会与关陇达成和解,李绩也只能服从于东宫之下,否则便是起兵谋逆的乱臣贼子。
纵然李绩敢那么干,他麾下数十万大军也势必分崩离析,进而将整个帝国都卷入战火之中……
……
一个上午的磋商谈判,双方达成一致:暂且停战。
谈判就是如此,要反复的拉锯、磋商,然后根据局势的不断变化调整自己的目的,猜测对方的底线进行试探。
到了晌午时分,此次谈判告一段落,萧瑀好客的请宇文士及、令狐德棻留下饮宴,却被两人拒绝。
宇文士及道:“既然达成停战之协议,吾这就赶回去与赵国公商议一番,对麾下军队予以约束、调整布防,以免有军队擅自行动,导致双方摩擦,进而因其误会,破坏了这份停战契约。”
事实上,他是要赶着返回延寿坊将此间达成之协议告知长孙无忌,然后联合关陇各家警告长孙无忌莫要一意孤行,打着自作主张破坏停战契约之举措。一旦有军队骤然发动攻击,则东宫对于关陇的信任将会立即崩溃,致使和谈蒙上一层阴霾,这是关陇门阀绝对不愿意看到的。
萧瑀自然心知肚明,也瞅了瞅已经起身往外走的房俊,颔首道:“如此甚好,你我双方都要谨慎行事。”
他也得回去恳请李承乾对房俊予以约束,以免这厮犯浑,私自于玄武门外调集军队悍然攻击关陇,肆意破坏眼下和谈之局面……
两人默契的对视一眼,萧瑀将宇文士及、令狐德棻一行送走,然后顾不得吃饭,紧赶慢赶来到太子居所,通禀之后一进门,果然见到房俊正陪着李承乾享用午膳。
萧瑀对房俊甚为忌惮,不仅在于此子能力卓越,更在于太子对其毫无保留之信任,万一太子被其蛊惑,同意他那一套“谈判桌上的利益是由军队的胜利争取而来”的理论,说不得便会允可他再一次对关陇军队发动突袭。
这是绝对不能允许的,一旦那等局面出现,和谈将会完全由军方主导,谈得好了军方默认,谈得不好便肆意发动进攻力求争取优势,那还用他们这些人干啥?
到时候好处全都是军方的,后果却要他萧瑀来背……
李承乾见到萧瑀上前施礼,随意的摆摆手,笑道:“宋国公来得正好,城外今日送来一些青菜,此等冬末春来之际,正好败败火,一起尝一尝。”
如今关陇军队叛乱,早已截断长安城向东之区域,位于骊山之中的无数温棚自然落入叛军之手,导致东宫想要吃到新鲜菜蔬着实苦难。偶尔弄到一些,就连太子李承乾这等尊贵人物都珍而重之。
萧瑀净了手,坐在李承乾下首,与房俊相对,内侍给他摆布碗筷之时,笑道:“若是数量还好,可赐予几位公主一些。到底是金枝玉叶,自幼锦衣玉食,这段时间屈居于内重门里,着实是受了委屈。尤其是长乐殿下与晋阳殿下,皆乃陛下嫡女,饮食有时甚至与婢女相同,老臣闻之心酸。”
大战一起,各地兵荒马乱,物资匮乏,便是东宫也深受影响。
李承乾瞥了低头吃饭的房俊一眼,心说这话还用得着你萧瑀提醒?这青菜是从玄武门送进来的,肯定先过房俊的手,以这厮的德性,即便孤这边连个菜梗都没有,也一定要先送到长乐与晋阳去……
(本章完)
这青菜太子殿下原本吃得津津有味,冬日里百草凋敝,尽出关中的道路又尽被堵塞,物资极为匮乏,想要吃上一口反季蔬菜难如登天。
可是被萧瑀这么一问,登时觉得嘴里碧油油的菜蔬没了味道——到底也是国之储君,差一步天下至尊,但是在臣子心中的份量却远不及几位公主,这着实令人分外不爽。
当然,李承乾决不承认自己是个柠檬精……
内侍盛来一碗饭,萧瑀接过,拿起筷子。他与宇文士及唇枪舌剑一上午,口干舌燥饥肠辘辘,还要谨防房俊这个棒槌使坏拖后腿,又累又乏又饿,正想着大快朵颐,填饱五脏庙,却陡然发现太子殿下已经撂下筷子,端起茶杯。
虽然李承乾注意到他的目光,很快展露微笑并且表示“爱卿自可享用,孤吃饱了”,可堂堂太子殿下、国之储君端着茶杯坐在那里,身为臣子却放怀大嚼,实在是失礼之至。
身为南梁皇族出身,对于规矩、礼仪早已深入骨髓的萧瑀万万做不出来……
不过还好,这不是还有一个房俊么?这厮浑不吝,即便当着太子的面前也不顾礼仪,吃得喷香,由他挡在前边,自己也能减少一些羞耻。
没办法,实在是太饿了。
然而当他向房俊看去,便见到这厮三两口将碗里的饭扒光,筷子一丢,腮帮子鼓得老大还在咀嚼……
这厮与萧瑀目光相触,还不忘展露一些笑容,然后对李承乾道口齿不清的说道:“殿下,微臣吃饱了。”
又指使一旁伺候的内侍:“傻呆呆的,一点没眼力见儿,赶紧将碗筷撤走,泡杯茶来,没见到某快要噎死了?”
“喏!”
内侍不敢怠慢,赶紧将房俊面前案几上的碗筷杯碟收走,然后泡了一壶热气腾腾的茶水放在案几上。
萧瑀:“……”
手里还握着筷子,腹中饥肠辘辘,可让一生奉行礼仪的他在太子与房俊四目灼灼之下安心用膳,实在是比杀了他还难受。
这棒槌根本就是故意的,不当人子……
虽然知道太子并不会因此而责怪他施礼,可权衡一番,萧瑀觉得还是无法安然用膳,那种一边吃饭一边芒刺在背的感觉,想一想都令人难堪尴尬。
无奈之下,只得放下筷子,道:“老臣还不怎么饿,回头回去住处再说吧。”
房俊连连颔首:“年纪大了,缺乏运动,身体机能也有衰落,的确要减少进餐,以免引发积食,导致肠胃受损,进而损毁脏器,堵塞经络,诱发各种不治之症……少吃是福,要懂得养生。”
萧瑀胡子都翘起来了,气得就想一茶杯丢在这个混账脑袋上。
老子多吃一口饭都能跟不治之症扯上关系?
李承乾一听,赶紧瞪了房俊,笑呵呵安抚萧瑀:“无妨,稍候赐给宋国公一些菜蔬,回去让厨子好生整治,稳稳当当吃一顿晚膳更好。二郎此言不差,宋国公尽忠国事、殚精竭虑,但到底有了春秋,平素还是应当注重养生,好多多为孤、为帝国掌舵,帝国可万万却不得您。”
萧瑀连忙道:“多谢殿下关心,老臣省的了。老臣这把骨头,甘愿为殿下驱策,纵粉身碎骨,万死不辞!”
李承乾赶紧摆摆手,笑道:“不过闲谈而已,何必谈及生死?”
让内侍将饭菜尽皆撤下,给萧瑀也泡了一壶茶,浑然没有主意萧瑀吞咽着涂抹的喉咙,问道:“上午和谈之进程如何?”
萧瑀一愣,瞅了房俊一眼:“二郎未曾向殿下禀报?”
房俊呷了口茶水,似笑非笑道:“在下只是来殿下这般蹭一顿饭,至于和谈之事乃是宋国公您负责,在下何必越主代庖?更何况宋国公对在下处处提防,在下若是汇报一番,指不定您心里怎么怀疑呢。”
这话说得不太顾忌情面,却是实话。萧瑀一心扑在和谈之上,希望能够促成和谈立下功勋,怎能不妨备房俊这厮暗中使坏?
当下,不理会房俊的冷嘲热讽,将上午达成之协议自怀中掏出,恭敬递到李承乾面前,又将经过详细解说一遍。
李承乾逐字逐句将和谈内容看完,感慨一句:“长孙无忌如今也不好过啊。”
很显然,在双方尚未达成任何实质性进展之时,便率先停战,这对于关陇是极为不利的,因为直至眼下,局势依旧在关陇掌控之中,优势很大。所以这份契约签署之后双方停战,很明显关陇方面做出的让步更大,而这种让步极易导致在往后的和谈过程中被东宫方面所针对,因为关陇各家门阀对于和谈太过于迫切。
和谈之中,谁的述求太过迫切,自然要陷入被动,进而付出更多的让步。
而以长孙无忌的性格,自然是不愿意见到这种场面的,纵然双方和谈,最终的结果也一定要狠狠限制东宫的权力,并且将长孙家推到“天下第一门阀”的地位上,重现贞观之初的辉煌与权势。
更何况双方眼下和谈,更多的还是忌惮引兵于外的李绩,想着拖一拖时间,希冀着李绩忽然改变心意展露立场,能够站到自己这一边来,不必连场鏖战付出更多的底蕴……
可以想见,这份契约几乎是关陇各家摁着长孙无忌的脖子,逼着他继续进行和谈。
当然,东宫之内,房俊、李靖等人也一定对这份停战契约有所不满,因为一旦停战,局势的掌控便纳入萧瑀等文官手中,此后是战是和皆有萧瑀决定,军方便会成为傀儡,完全失去主导。
自叛军起事之日起,东宫上下无数武将兵卒浴血奋战、死不旋踵,这才终于取得今日之局面,结果胜利果实很有可能被文官所攫取,军方有所抵触实在是情理之中……
但他身为太子,东宫之主,不能仅仅因为对忠贞不贰的军队感激便任由军方主导局势,将战事毫无节制的进行下去。
站在他的立场,通过和谈进而停战,直至消弭这一场兵变,是最为附和利益的。
因为他首要考虑的,乃是帝国利益。
当然,这种事他并不会乾纲独断,也既没有李二陛下圣心独裁的霸气,也不会漠视东宫兵卒的付出,所以他转向房俊,沉声问道:“对此,二郎可有何看法?”
房俊随意道:“臣没什么看法,和谈嘛,古往今来都是边打边谈一个套路,若真正停战息戈,那便不是和谈了。暂且停战倒也无妨,紧盯着对方的防御,只要稍微露出一丝半点破绽,必予以雷霆一击!”
萧瑀怫然不悦:“这份契约虽然没有殿下签字画押,可毕竟是在殿下授意之下签署的。若是如你那般胡闹,这边签署停战契约,那边又趁人之危猝然发动,殿下名誉何存,东宫威严何在?简直荒谬!”
他就知道这个棒槌必定不甘心促成和谈,必然暗地里动手脚,果然还是死心不改。
房俊反问道:“那么依着宋国公的意思,眼下已经签署了停战契约,关陇那边便会收拢军队,一心和谈,不会暗地里探查咱们的破绽,然后尽起大军毕其功于一役?”
萧瑀蹙眉:“老夫岂是那个意思?防人之心不可无,东宫上下之防御自然要严谨不留破绽,但也不能存心寻找关陇的破绽予以攻击。若当真能够找到对方的弱点毕其功于一役,老夫自然赞同,毕竟和谈是要付出代价的。可若是不能将对方一击击溃,只是小打小闹无关大局,又何必授人以柄,使得和谈处于不利之局面?”
他不是不谙世事的腐儒,不会天真的以为签署了停战契约便当真会停战,说到底之所以促成眼下的停战,是因为双方都对鏖战不休的局面难以为继,可一旦被对方寻到破绽,战事便会立即升级,不死不休。
萧瑀的意思很明白,咱们要稳固防御,不给敌人可乘之机,却也不能主动挑衅,导致局势糜烂、和谈崩裂。
他觉得太子殿下应该对房俊予以约束,否则这棒槌无法无天又极有主见,说不得什么时候犯浑,就能调集军队攻击叛军。
毕竟眼下整个玄武门外的军队全部归纳于房俊麾下,再加上太子对其无比信任,使得房俊的自主性极大,完全可以无视既定指令而自行其是。无论房俊与长孙家的恩怨仇隙,亦或是军方争取利益,于公于私都表明房俊必然不甘寂寞。
李承乾明白萧瑀的担忧,斟酌良久,对房俊道:“宫外军队暂且注重防御,配合宋国公进行和谈。”
房俊没有犹豫,当即颔首。
李承乾的立场决定了他不会愿意见到这场战事最终双方损失惨重,只要能够确保他太子之位,并且在不久之后能够顺利登基,关陇那边不是太过分的要求他都可以接受。
毕竟,这即将是他的帝国,东宫六率也好,关陇军队也罢,都是帝国元气、王朝子民,若是这一战达到最后尸横片野,导致关中人口锐减,需要三十年的时间来休养生息、积蓄国力、繁衍人口,代价实在是太大了。
再是性格软弱,一旦身为帝王,也是有着几分抱负的,岂能甘愿将自己最好的年华浪费在恢复国力之上?
所谓“屁股决定脑袋”,便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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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洛阳入关中,只要道路有两条,便是“南北崤道”,而若是由关中前往洛阳,则会多一条黄河漕运古道,只不过此时冬末春初,黄河冰凌尚未融化,这条路是行不通的。
“南崤道”开凿极早,根据古道之上雁翎关不远的“夏后皋墓”推测,已经有了几千年的历史。“皋”乃是夏朝君主,据传乃是暴君“夏桀”的爷爷,由此可见这条道路自古以来便是连同关中与洛阳的要道,所以亦被称为“周秦古道”。
“北崤道”开凿于东汉年间,据说是曹操为了西征方便而下令开凿,所以亦有称呼“曹魏古道”。
李绩率领数十万东征大军进入关中,走得便是“北崤道”……
数十万大军旌旗招展、车马辚辚,一望无际的队伍在古道山岭之间延绵如蛇,首尾难顾,行动极其缓慢。
二月初二,方才抵达硖石关,距离函谷关尚有百里,李绩便下令就地驻扎休整,并且全军就近扎营,将整条古道都给让出来,以便于诸多河东等地的门阀军队顺利入关……
刚刚搭建起来的中军大帐内,程咬金吨吨吨的一口气饮尽一大杯茶水,摸了一把沾染茶水的胡子,瞪着李绩不满道:“洛阳至函谷便走了大半个月,我这肚子上都生出赘肉了,自古以来就没有这么行军的。”
他现在都快疯了,虽然知道李绩必有谋算,可这厮守口如瓶,到底什么谋算就是不说,就这么慢慢悠悠的赶路,甚至坐视无数门阀军队从身边经过,经由古道抵达函谷关,再向东赶往潼关,进入关中。
到底玩的什么把戏?!
李绩正站在悬挂起来的舆图前仰首观察,对程咬金抱怨的话语不闻不问。
程咬金又惯了一杯水,铜铃一般的眼珠子转转,试探着问道:“要不……我带着本部兵马先行一步,进入关中?你放心,你是大帅,若无你的命令我一定按兵不动,两不相帮!”
似乎觉得程咬金太过聒噪,李绩转身,瞪了这厮一言,一言不发的回到书案之后坐下,自己斟了一杯茶,慢条斯理的呷了一口。
程咬金是个急性子,最是受不了这种不紧不慢的做派,急得抓耳挠腮,五官扭成一团,哀求道:“懋功,大帅,英国公!求您行行好,给俺交个底行不行?这一天天茫然无措、火急火燎,撒尿都黄得冒泡……咱们究竟何去何从,你得给个方向啊!”
从本心来说,他不相信李绩引着数十万大军陈兵于外的目的是为了自身活着山东世家攫取利益。身份地位到了李绩这个层次,固然需要山东世家的支持,却也不会被山东世家所裹挟,从而去做那些自己不愿做的事情。
更何况以李绩的老谋深算,又有谁能裹挟得了他?
一举一措,都要看他自己权衡斟酌之结果,很难受到旁人影响。
然而时至今日,关中已经经由一番大战打得尸横遍野,如今双方更是暂且停战促成和谈,这万一若是双方各退一步,和谈成功……那么这一路上拖拖拉拉,时刻给予关中巨大威慑,却一直引而不发的目的何在?
就只是为了促成东宫与关陇的和谈?
可一旦和谈成功,东宫的底线必然是太子留任,待到陛下驾崩的消息公布,太子顺理成章成为新帝,关陇之前所做的一切便盖棺定论,确认是谋逆无疑。或许因为和谈之条件,太子不得不忍受关陇的叛逆行径,可是对于引兵于外面对东宫濒临绝境却依旧不闻不问的李绩会是何等态度?
恐怕比关陇还要深恨一层……
若是任由关陇攻陷太极宫,废黜太子,由关陇扶持的齐王李祐上位,那么将来朝政将尽落入关陇之手,李绩同样是里外不讨好。
既然如此,何不会师入关,一举定鼎乱局,成就擎天保驾之功?
这徐懋功浑身都是心眼儿,自己实在是无法揣摩其用意,该不会是聪明反对聪明误……
李绩揉了揉额头,面对程咬金的纠缠很是无奈,敷衍道:“眼下距离函谷不过百里,过了函谷便是潼关,入关指日可待。这么长时间都熬过来了,何必临门一脚之时闹腾个没完。”
“哼哼!”
程咬金冷笑两声,瞪着眼睛道:“别来这一套,不过百里?以你这一路拖拖拉拉的风格,只怕这不足百里也能走上一个月!我就纳闷儿了,不管你心里如何谋算,也应该在东宫与关陇尚未达成和谈亦或者分出胜负之前入关,否则你今时今日隔岸观火的行为必将被双方记恨,简直奇蠢如猪啊!”
话不好听,却是事实。
李绩敲了敲桌子,不悦道:“主意措辞!”
程咬金摇摇头,忧心忡忡道:“军中不满之情绪已然抵达顶点,这一路上百般拖延,将校、兵卒尽皆怨气冲天。虽然之前借由关陇将校起事之机狠狠打压了一番,但随着接近关中,这股怨气越来越严重。将校起事还能予以镇压,可若是兵卒哗变,该当如何是好?”
论统兵之能,当朝或许唯有李靖可以比李绩略高一筹,余者皆要甘拜下风。然而当前这支数十万的东征大军却成分复杂,有关中府兵,有河东子弟,甚至还有自河西、山东、江南等处征调的军队。如此人员庞杂的军队不仅难以管理,更有着各种各样的谋算。
长安大战,叛军谋逆,东宫式弱,谁不想在这个时候突入关中,一举立下盖世功勋?
拥护东宫也好,附庸关陇也罢,只要能够夺取最后的胜利便是一件天大的功劳,相比于声势浩大却最终劳而无功的东征,捞取一桩足以传家的功勋,乃是军中各方共同的期盼。
结果身为主帅的李绩却拖拖拉拉迟迟不肯返回关中,势必使得各方将校、军卒陷入焦躁——眼睁睁看着一桩巨大的功勋即将从手边溜走,谁能忍得住?
军心不稳,理所应当。
而此等情况之下,即便程咬金等人一再予以压制,但随着关中越来越近,这股怨气也就越来越重,隐隐有爆发之倾向。
李绩面色凝重,起身重新站到舆图之前,沉吟斟酌良久,才开口道:“也是时候了……明日一早,你统御麾下左武卫提前开拔,快速渡过函谷关,直抵潼关。”
“抵达潼关之后,持本帅令牌驱逐关陇军队,接管防务。若关陇军队不肯,可予以强攻,占据潼关之后就地休整,务必使潼关置于防御之下,但天下门阀入关之军队可予以放行,不可阻拦。”
李绩一番命令下达,而后转过身,目光灼灼的盯着程咬金,缓缓道:“总之一句话,把守潼关,许进不许出!”
“……”
程咬金浑身剧震,瞪大眼睛,满脸不可置信。
虽然准许他提前进驻潼关是他无比惊喜,但是李绩最后这一句话却犹如一道闪电击打在他脑袋上——许进,不许出?!
娘咧!
徐茂公你到底想要干啥?
如今天下门阀源源不断的进入关中,支援关陇叛军,你却命我占据潼关,截断出入关中之咽喉,然后放任门阀军队进入关中,却不许他们出来……
他艰难的咽了一口唾沫,惊疑不定道:“你你你……你该不会想要将天下门阀一网打尽吧?”
这道命令使得他脑海之中立马冒出一个词,那便是“关门打狗”,难道李绩之所以一路上拖拖拉拉,且对于长安战局从不表态,等的便是今日天下门阀群起入关支援关陇,而后将其一网打尽?
可问题在于如此做法又有何用?
打压、削弱天下门阀的势力乃是李二陛下一贯奉行的国策,若是陛下依旧活着,如此做法尚可理解。可如今陛下已经驾崩,新君继位是否依旧奉行这道国策尚未可知。
况且就算依旧打压门阀,谁能承担天下门阀之精锐陷于关中之后所爆发的怒火?到时候恐怕天下处处烽烟,天下门阀的报复如同野火燎原,顷刻间便将整个帝国席卷其中。
亡国或许之时顷刻间事……
若陛下仍在,以陛下无上之威望足以震慑天下门阀,使其不敢铤而走险,可无论太子亦或是其他皇子,哪一个能够拥有陛下的威望?
任由天下门阀支援关陇,最终击溃东宫另立新君,仅只是帝国正朔不保,“宗祧承继”之规则荡然无存,“有嫡立嫡,无嫡立长”成为一句空话,导致大唐皇位之传承必将伴随着腥风血雨,甚至整个天下的秩序陷入混乱。
但这并非第一次,毕竟其始作俑者乃是李二陛下,自从“玄武门之变”逆而夺取开始,隐患便已经种下,如今重蹈覆辙一回,倒也未尝不可……
可如果将天下门阀引入关中,而后予以狙杀,将天下门阀之精锐一扫而光,后果便是天下大乱、烽烟处处。
两相比较,反倒是前者可以接受,而后者却是万万不能。
李绩浓眉竖起,语气严厉:“放肆!此乃军令,令出如山,汝需要做的只是依令而行!若是妄加揣测,休怪本帅不念情面,军法处置!”
军令如山,一旦下达,便需要毫无保留的予以完成,上司不予告知之事,不仅不能问,连猜都不能猜。每一道军令皆是全盘考量、斟酌谋划之后才能下达,若是谁问都得给一个解释,战略战术还有何保密可言?
一旦有军卒陷于敌手,不仅全盘战略泄露,甚至会被敌军予以针对,造成极大之损失……
程咬金心中一凛,不敢多问,急忙领命而出。
回到左武卫营地,召集将校下达命令,顿时整座营地都沸腾起来。大军攻略辽东,一开始攻城掠地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眼瞅着盖世功勋就将到手,结果围攻平穰城数月而不克,最终陛下坠马负伤、昏迷不醒,导致浩浩荡荡的东征大计半途夭折,不得不灰溜溜的踏上返程之路。
结果数十万大军刚刚返程,人家水师便攻陷平穰城,覆亡高句丽,完成了数十万大军没有完成的盖世功勋……
军中上下,如何能不扼腕叹息、悔不当初?或许只需要略微坚持一下,这桩巨大的功勋便到手,而不是白白便宜了水师。
待到返程途中,大军拖拖拉拉、龟速前进,更是将兵卒们磨得心浮气躁、怨气冲天。
长安兵乱,关陇起事欲废黜东宫,对于兵卒将校们来说不啻于天赐之良机,只需挥师入关,数十万大军所至之处无可匹敌,可顷刻间荡平叛乱,擎天保驾之功顺利到手。
然而主帅却依旧不紧不慢,坐视长安战火纷飞……
军人未必尽皆心怀家国、忠君不贰,但绝对各个向往功勋,放着天下的功劳不去争取,反而在这冰天雪地的寒冬里慢腾腾的赶路,谁能熬得住?
所以当程咬金下达明日一早全军开拔,直抵潼关的命令,刹那间士气爆棚!辎重兵全体出动,维修军械、准备粮秣,各级军官召集麾下兵卒,三令五申定要做好大战之准备。
整座军营如同一锅沸腾的开水。
然而颁布命令之后的程咬金却一个人坐在中军帐,喝着茶水,愁眉不展。
他实在是搞不明白李绩心中到底是如何谋划,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想来想去,也想不出李绩如今之做派到底有什么理由。
感叹到智商上巨大差距,愈发令程咬金心浮气躁,焦虑不安……
用过晚膳,军中已然各项事务已经准备妥当,程咬金策骑沿着营地巡视一圈,见到士气旺盛,各种准备有条不紊,这才放心回到营帐,和衣而卧。只不过心中始终揣测着李绩的用意、立场,却又想不明白,脑子里一片浆糊,辗转反侧心浮气躁,直至后半夜才昏昏沉沉睡去。
号角声将程咬金惊醒。
揉了揉肿胀欲裂的脑袋,在亲兵服侍下用冷水洗了脸,总算是精神了一些。火头军三更便生火造饭,全军用过早膳,程咬金穿戴整齐、顶盔贯甲,一手摁着腰刀走出营帐。
今日天气不错,东方天际刚蒙蒙亮,暗沉的天空乌云,四野静谧无风。
军队已然按部列队,整装待发。
程咬金跨上战马,摸了摸马鞍下悬挂的马槊,光滑的槊杆就好似老婆的肌肤一般,摸上去温馨顺畅,一股安然之气自心中升起。
吐出口气,看着四周旌旗招展,大手一挥:“出发!”
“呜呜呜”号角声响彻四野,隆隆的战鼓声中,数万左武卫精锐迈着整齐的步伐开拔,顺着古道向着函谷关进发。
……
作为天下有数的强军,东征大军的主力之一,左武卫的一举一动自然牵动着无数人的目光,有同在东征大军的其余各部,也有路过“北崤道”经由函谷、潼关进入关中的门阀军队。
东征大军其余各部还只是惊疑不定,不知左武卫为何陡然开拔,这与李绩一贯以来慢慢腾腾的行军速度相悖,揣测着是否发生了什么紧要之事,导致左武卫不得不提前开拔,先行一步。
而对于门阀军队来说,则惶恐不安。
一直以来,东征大军暧昧难明的态度令天下各方势力头疼,谁也猜不出李绩到底意欲何为。但是随着长安战事的焦灼,局势愈发浑沌不明,几乎所有人都认可了李绩“隔岸观火”的做法,认为他是受到其身后山东世家的胁迫,等到长安大局已定之后再行入关,以威凌之势攫取迫使“兵谏”之胜者让出更大的利益。
然而现在左武卫陡然开拔奔赴函谷关,且全军疾行狂飙突进,使得路上的门阀军队惊慌失措……
难不成李绩图穷匕见,打算此刻入关悍然介入“兵谏”?
那么李绩究竟倾向于哪一方?
若是站在关陇一边也就罢了,虽然有可能将大家的功劳都抢走,可到底能够确保“兵谏”之胜利,大家跟着“躺赢”,倒也不错。可万一李绩是站在东宫一边,那么眼下他们这些门阀军队急慌慌的进入关中,试图攫取门阀之胜利,起步等同于羊入虎口?
但是左武卫一路疾行,对他们这些门阀军队连看都不看一眼,又让他们心里生出希望——看上去不像是站在东宫的做派,否则完全可以顺手将他们这些门阀军队解决,何必让他们进入关中?
而且他们不认为李绩的胆子大到敢于天下门阀为敌,因为一旦门阀军队在关中遭遇东征大军的围剿而覆灭,那么天下门阀必将掀起强烈的报复,天下各州烽烟四起的后果,李绩岂能承受?
门阀军队放下心,非但不畏惧左武卫,反而紧跟在其身后,一路浩浩荡荡向着函谷关进发。
函谷关曾是战马嘶鸣、甲戈铿锵的古战场,伏尸百万、流血漂杵,传说老子于此地骑青牛出关羽化飞升,更平添了几分人文色彩,是东去洛阳、西达长安之咽喉,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
此关西据高原,东临绝涧,南接秦岭,北塞黄河,地处“周秦古道”,紧靠黄河岸边,关在谷中,深险如函,故称函谷关。
黄河奔流而下、河道曲折,北岸中条山崇峻绵长,南岸秦岭险绝起伏,联结关中与洛阳之间的古道贯穿绝涧,由函谷关一路西行,另一侧屹立于黄河岸边尚有一座潼关。
两关夹持,遂成天堑,无论出关或是入关,都难如登天。
……
左武卫穿行于涧谷之中,旌旗招展,行军迅速。大军抵达函谷关下,程咬金一道道命令下达,骑兵护卫后阵,步卒突前,弓弩手居中对关上予以威慑,同时云梯、箭楼等攻城器械一件一件组装起来。
然而未等攻城器械组装完毕,城关大门已然洞开,守军列队鱼贯而出,主动缴械投降……
程咬金倒也并不意外。
如今李绩率领数十万东征大军逼近关中,是足以左右长安局势的强悍力量,在李绩一直未曾表明立场倾向的情况下,无论东宫亦或是关陇,都不敢主动激起李绩的怒火。
如今东征大军想要入关,那就只能任其入关。
既然挡也挡不住,何苦冒着激怒李绩将其推向东宫的风险去以卵击石呢……
左武卫顺利进入函谷关,将守军缴械之后予以驱逐,令其自回关中,而后接管函谷关防务。
于关下生火造饭,用过晚饭之后,就地休整。
翌日清晨,留下一旅兵卒防御城关,其余兵马全部启程,一路疾行直扑潼关。
……
黄河自北方奔腾而来,激湍咆哮,一头撞在秦岭山麓,去势受阻,顺地势折耳向东,自秦岭与中条山之间一路狂奔而去。
河水南流潼激关山,因谓之潼关。
潼关以北,黄河对岸,便是大名鼎鼎的“风陵渡”,几百年后,会有一个明眸皓齿、钟灵毓秀的姑娘夜驻古渡,听着旁人讲起“神雕大侠”的传奇,一颗芳心辗转萦绕,情愫暗生……
潼关与函谷关相距百里,朝发夕至。黄河北岸的黄土丘塬之上,共建有汉、隋两座潼关,这是因为隋朝之时,雨水在汉潼关以南十里之处的丘塬冲刷出一条新道,若由此行军可避过汉潼关,沿着禁沟、潼水一路向南绕过汉潼关直入关中,故而于此新建城关,镇守新道。
潼关地处黄河渡口,乃进出三秦之锁钥,更是关中的东大门,战略地位比之函谷关更甚。
事实上,自隋唐之后,函谷关渐被废弃,潼关“一夫当关”,承担着封锁关中之重任……
左武卫一路疾行,穿越涧谷,攀爬丘塬,沿着仅容一车通过的狭窄通道直抵潼关之下。只不过这回防御潼关的守军却不似函谷关那般主动开城投降,让出城关,而是关门紧闭,关上兵马列阵,严阵以待。
毕竟潼关乃是进入关中的最后一道屏障,只要越过潼关便是一马平川,以左武卫之骁勇精锐,想要予以拦截必须以数倍甚至十倍之兵力,在尚未得到关陇高层授权之时,守关武将不敢擅自弃关。
当然,也不敢擅自开战……
程咬金引领大军来到关下,见到关门进逼,遂询问左右:“潼关守将何人?”
一员副将道:“应该是怀化将军薛狐吴仁。”
程咬金自然识得此人,哂笑一声,不屑道:“原来是长孙家的走狗……派人前去关下喊话,告诉薛狐吴仁,识相的的速速弃械投降,撤出城关,否则一旦本帅尽起大军猛攻,关上关下,格杀勿论!”
“喏!”
副将得令,赶紧派遣两个嗓门大的兵卒脱去甲胄、丢下兵刃,去往关下喊话。
未几,兵卒返回,禀报道:“启禀大帅,薛狐吴仁坚守不出,恳请大帅稍等半日,待到长安命令抵达,再做定夺。”
显然,左武卫骤然加速渡过函谷关直抵潼关,此举大大出乎关陇上层之预料,未能及时给于潼关守将应对之命令。而在没有命令的情况下,潼关守将对于是战是退不敢擅专,既怕激怒李绩导致其彻底投向东宫的严重后果,也怕轻易将潼关陷于其手,致使隔绝关内。
程咬金冷笑一声:“行军打仗,岂容的他说如何便如何?传令下去,全军列阵,十通鼓后,若守军依旧闭门不出,即刻进攻!”
“喏!”
命令下达,这几个月来早已被龟速行军憋得发疯的左武卫兵卒士气大振,迅速列阵,“呜呜”号叫声中,弓弩手、盾牌手、长矛手各就各位,起兵游弋于两翼,云梯、箭楼等攻城器械迅速组装。
战鼓“隆隆”响起,冲天杀气搅动风云、震荡四野。
紧随左武卫之后的门阀军队尽皆惊惧,赶紧收拢军队避往一旁,唯恐自己之动作被左武卫误会,因此招到攻击。面前是潼关城楼,身后是深谷沟壑、黄河水道,此等地域一旦左武卫发动强攻,天下间难有可匹敌者……
潼关之上,守将薛狐吴仁扒着箭垛向下眺望,隆隆战鼓声中,左武卫军列鲜明、杀气腾腾,无数云梯、箭楼已经开始组装,用不了多久便可组装完毕,皆是兵卒顺着云梯攀爬城头,弓弩手登上箭楼居高临下向着关上予以施射,一场恶战就将爆发。
而潼关守军不过五千,关下左武卫兵力到达数万,且皆是骁勇善战之精锐,兵力、战力之对比极为悬殊,一旦开战,有败无胜。
然而潼关紧扼关中咽喉,乃三秦锁钥,一旦潼关被程咬金占领,数十万东征大军将会势不可挡的进入关中直扑长安,对当下之战局起着决定性的作用。直至眼下,李绩之立场依旧不得而知,此等情况之下若是任由其进入关中,最终导致关陇“兵谏”失败,他薛狐吴仁哪里担负得起这个责任?
从箭垛后下来,躲在女墙之后,薛狐吴仁满头大汗,急问道:“长安可有消息送抵?”
昨夜左武卫兵不血刃占据函谷关,并且当夜在关下扎营,消息便已经传到潼关。薛狐吴仁摸不准是战是降,只能连夜派人前往长安,请求关陇高层给于明确答复。
然而直至眼下,消息尚未回馈……
副将亦是一脸焦急,摇头道:“尚未有消息送抵……将军,等长安的命令怕是来不及了,是战是降是进是退,您得赶紧拿定主意,否则等到左武卫开始攻城,可就来不及了。”
薛狐吴仁急得来回踱步,举棋不定。
若战,结局毋庸置疑,肯定是打不过的。左武卫乃大唐强军,数十万东征大军当中属于第一序列,战力之强横顾忌也就唯有右屯卫等寥寥几支军队可堪比拟。这潼关之上五千兵马皆乃乌合之众,一旦开战,城关失陷几成定局。
若降,等于将关中咽喉拱手相送,在未知关陇高层之决议的情况下,极有可能背负一个极为严重之罪名。
毕竟,函谷关之战略地位,早已远不如潼关来得重要……
“咚咚咚”城下战鼓声陡然密集,校尉俯身箭垛向下眺望,惊叫道:“将军,左武卫开始攻城了!”
薛狐吴仁心中一震,急忙看去,只见关下的左武卫军队阵列开始前提,盾牌手与弓弩手交叉列阵,抵达关下一箭之地,弓弩手引弓搭箭,盾牌手竖起大盾,后阵则运送着云梯、撞车、箭楼等攻城器械缓缓上前。
只等这些攻城器械抵达城下,弓弩手便会万箭齐发,以火力压制关上守军,掩护军队攻城。
身边校尉都是面色发白,疾声催促:“将军,速下决断吧!”
薛狐吴仁使劲儿咽了口唾沫。
他能从身边校尉惶急的声调之中听出掩饰不住的恐惧,军心如此,如何能战?可是只要自己下令弃关投降,就有可能背负影响“兵谏”大局之责任,那是比死也好不了多少的重罪。
“呜呜呜”苍凉的号叫声在这一片古战场上响起,随风激荡,席卷四野。
随着号角声,关下弓弩阵齐齐上前数十步,弯弓搭箭,只等着最后命令下达,便是万箭齐发。
薛狐吴仁一头大汗,权衡利弊难以抉择,忽闻身后一阵脚步声响,回头看去,一个亲兵自关下飞步而上,来到近前,急促喘息几声,将一纸公文递给他,疾声道:“赵国公有令,不可阻挡左武卫,任其入关,吾等即刻交卸防务,而后撤回长安待命。”
薛狐吴仁不敢大意,急忙展开公文,一目十行,待见到最后落款处盖着长孙无忌的私印以及签名画押,这才长长吁出一口气,将公文收好放入怀中,下令道:“大开关门,放左武卫入关,汝等收拢军队,撤入关内。”
“喏!”
左右校尉全都松了一口气,飞奔着去往各部传达命令。
“兵谏”乃是朝中权力争夺,固然攸关自身之利益,也不过是同室操戈而已,对于底层校尉兵卒来说很难舍生忘死、全力拼杀,这与戍卫边关、保家卫国有着本质的区别。
面对左武卫这等天下强军,后面还有数十万东征大军,既然全无胜算那为何还要开战?
……
左武卫这边战阵列好,弓弩手引弓搭箭,攻城器械也推到城下,就等着万箭齐发压制关上守军,然后一鼓作气攻城拔寨,结果未等开战的命令下达,潼关已经关门大开,关上守军潮水一般褪去,眨眼之间成为一座空城……
薛狐吴仁亲自领着两个亲兵自关门步行而出,脱去甲胄、解下佩刀,来到左武卫阵前。
“末将潼关守备薛狐吴仁,求见卢国公!”
声音远远传出,左武卫兵卒一边上前将几人控制,一边飞报程咬金。
未几,程咬金策骑而来,道得近前勒马止步,居高临下的看着薛狐吴仁,问道:“何故不战而降?”
薛狐吴仁单膝跪地,施行军礼,而后起身道:“卢国公乃国之勋臣,公忠体国,吾辈楷模。眼下关陇各家联合起兵,乃是为了拨乱反正,顺应陛下之心意废黜东宫,另立储君,所为者为国为民,非暗藏私心、争权夺利,故而岂能与卢国公开战?末将收到赵国公命令,即刻撤回长安,将潼关防务交由卢国公,请卢国公这就派人接管防务。”
“呵呵!”
程咬金冷笑一声,以下犯上、祸乱朝纲,居然还能自吹自擂为“为国为民”“顺应陛下心意”?
真真是无耻之极点,怪不得陛下虽然以门阀之势力得天下,却反过来又要全力打压门阀。这些钟鸣鼎食的世家门阀眼中全无“国家”之概念,一门心思为了家族谋利益,即便兵连祸结、民不聊生,甚至烽烟四起、帝国倾颓亦是在所不惜。
国之蠹虫也……
不过他自然毋须与区区一个守关将军理论,微微颔首,对身边副将道:“率军入关,接管防务!”
“喏!”
看着副将率领数百兵卒涌入潼关,程咬金这才对薛狐吴仁道:“某也不为难你,速速返回长安复命去吧。”
“喏!末将告退。”
薛狐吴仁松口气的同时,心中又有窃喜,既然程咬金接管潼关防务,且对潼关守军予以放行,全不苛责,可见其立场必然是偏向关陇的,否则何需放任潼关守军安然退走?
当然这也并不能确定程咬金以及其背后的李绩所表达之立场,最重要还要看程咬金接管潼关防务之后,是否开放城关,任由天下门阀驰援关陇的军队进入关中……
……
左武卫进入潼关,清点库房之内守城器械,修葺各处损毁设施,收拾营房,各种事务有条不紊,迅速接管防务。
远处,随同左武卫身后而来的门阀军队远远观望,心中忐忑。
程咬金乃是李绩之先锋,代表的是李绩的意志与立场。左武卫打破东征大军一路以来的龟速行军,陡然间加快速度一举拿下函谷关、潼关,紧紧掐住关中咽喉,那么接下来左武卫的举措,将很大程度上展示李绩的态度。
是隔绝关内,还是任由门阀军队进入关中驰援关陇……
不久之后,答案在无数忐忑的目光中揭晓。
左武卫进驻潼关,接管防务,并未继续向着长安进发,而是就地休整营房,安下营寨,将潼关上下里外肃清一遍,彻彻底底掌控于手中,然后重新开放关门,任凭关下聚集的门阀军队通过,前往长安。
“呼!”
所有门阀军队都长长吐出一口气,随即心中泛起狂喜。
由此可见,李绩的立场还是倾向于关陇,否则断然不会放任门阀军队进入关中,否则难不成等到将来协助东宫将所有门阀军队屠杀殆尽?这是绝无可能的,因为若是那样,东宫即便最终获取这场胜利,也无法承担门阀于天下各地啸聚起事、烽烟四起的责任。
既然东征大军站在关陇这一边,自然意味着这次“兵谏”注定成功,那么此刻尽起家底驰援关陇的各地门阀,都将在其后“论功行赏”,得到远胜于付出的收益。
一场饕餮盛宴啊……
于是,各家门阀的私军整顿兵马,喜气洋洋的自穿越潼关,沿着禁沟这条南北走向的天险深谷,翻越数座关卡,踩踏着即便严冬之时依旧灌木丛藤,茂密如织的小路,绕过秦岭脚下一处险绝孤高的山岭,沿着黄河南岸冲积而成的平缓狭道,向着长安进发。
程咬金立足城关之上,眺望着门阀军队熙熙攘攘进入关中,面色阴沉似水。
直至此刻,他依旧不明白李绩放任门阀军队进入关中的意图,以他对李绩的了解,种种迹象都表明极大可能不会站在关陇那一边,但若是如此,眼下放任门阀军队入关,以后就要亲手将其斩杀击溃,到时候这些门阀百余年积攒之底蕴尽皆葬送于关中,必然怒气滔天,予以报复。
一旦这些门阀在关陇怂恿之下纷纷揭竿而起、啸聚一方,势必引发烽烟处处、帝国飘摇。
帝国根基将会因此崩颓,即便最终能够力挽狂澜不至于亡国倾覆,也一定动摇根基,国力衰颓……
殊为不智。
揉了揉发胀的脑袋,程咬金收敛心神,对麾下将校下令:“日夜驻防城关,关外之人可随意进入关内,不得阻拦,然关内不许有一兵一卒出关,哪怕一条狗都不行!都瞪大眼睛,日夜严防,若是有人自关内出去,休怪吾不念情份,军法从事!”
“喏!”
左武卫将校纷纷应命,心中却惊疑不定。
按说,接管潼关防务之后准许门阀军队入城之举动,已经等同于展示李绩之立场,那么此刻程咬金下达的“不许一人走出潼关”的命令,却又意味着左武卫已经紧紧掐死这一处关中咽喉。
许进不许出,这分明是“请君入瓮”的节奏……
故而,即便军中将校兵卒并未得到来自高层的命令,但是内部却紧绷起来,所有人都绷着一根弦努力将自己的任务做到最好,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松懈。
……
东征大军蹉跎数月,一路慢悠悠赶路,吊足了天下各方之人心,终于在过了洛阳之后骤然加快进程,一举占据函谷、潼关,向着关中挺进,消息传到长安城内,东宫与关陇双方尽皆震惊,颇有些措手不及。
僵持许久的局势,必定随着数十万东征大军入关而迎来天翻地覆的改变……
东征大军自“北崤道”过新安、绳池,而后左武卫部忽然脱离大队,加快速度进占函谷关,直奔潼关……潼关守将派人快马加鞭将这个消息送到长安的时候,关陇高层极为震动。
一直以来,李绩引数十万大军于外,任由长安打得乱成一锅粥,却从不肯表露态度,慢慢腾腾自辽东一路返回,俨然一副“隔岸观火”之姿态。
但数十万足以影响帝国权力架构的大军就好似一柄悬于头顶的利剑,时时刻刻令东宫与关陇寝食难安。双方既想将李绩拉拢至己方阵营,从而一举奠定胜局,又担忧李绩骤然投入对方阵营……
如今,终于到了李绩图穷匕见的时候了。
潼关守将询问一旦左武卫兵临城下,是战是退?
宇文士及、令狐德棻等人的意见是不能阻挡程咬金,否则容易引发李绩的误会,或许这个时候李绩也在为了抉择而左右摇摆,任何一桩小事都有可能促使其做出不利于关陇的判断。
再者,就算潼关守将勇冠三军,就算潼关天堑固若金汤,可总计也不过数千兵马,挡得住程咬金的左武卫,还能挡得住李绩的数十万大军?
左右也必然是城关失陷之结局,还不如干脆弃关后退,将潼关要塞拱手相让,以显示关陇的诚意。
长孙无忌却认为不妥。
无论如何,直至眼下李绩也未能表露自己之立场,与其在不明其立场的情况下放任其进入潼关,还不如趁此机会与其会晤一番,探听其意愿。若当真站在东宫那一边,也好调集军队死守潼关将其挡住,而后赶紧与东宫达成和谈,纵然出让再多的利益,也定要在李绩进入潼关之前将这一场“兵谏”结束。
说到底,一旦李绩站在东宫那边,对于关陇来说再无半点胜算,必须提前绸缪兵败之后的善后事宜,否则搞不好便是全军覆灭,阖族败亡之结局……
然而命令刚刚送出去,潼关守将薛狐吴仁居然亲自干了回来。
潼关陷落……
……
延寿坊。
长孙无忌面色阴郁,一双眼睛狠狠盯着薛狐吴仁,缓缓道:“汝身为潼关守将,身负守卫职责,如今罔顾命令不战而逃,致使潼关锁钥陷落,关陇数十万军队危在旦夕,兵谏成败悬于一线,汝可知该当何罪?”
虽然并未有雷霆震怒,但是这种阴沉之极点的态度,令薛狐吴仁愈发胆战心惊,冷汗涔涔渗出。
赶紧单膝跪地,辩解道:“赵国公明鉴,非是末将怕死畏战,实在是程咬金猝然兵临城下,却迟迟得不到赵国公您的命令,末将着实不知是战是退。若战,万一激怒英国公,导致赵国公您的谋划出现差错,末将岂能担得起那等罪责?无奈之下,只能暂且后撤,将潼关交予卢国公。若末将当真做错了,恳请率一军前往潼关,将潼关夺回,纵然粉身碎骨,亦要挽回大错!”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着实不忿。
我现在不战而退,你说我错了;可我若是拼死守关,难不成就一定是对的?至少眼下全须全尾的回来了,可一旦守关开战,很可能犯下大错的同时还得搭上一条命……
长孙无忌面色阴沉,不见喜怒。
良久,并未追究薛狐吴仁的责任,而是淡淡问道:“程咬金攻占潼关,可曾封锁关隘,严禁进出?”
薛狐吴仁心中一松,忙道:“卢国公接管防务之后,并未禁止通行,关外的门阀军队得以顺利入城,比末将稍慢一步,稍候便会抵达长安周围。不过卢国公倒是颁布命令,严禁任何人等出关。”
长孙无忌眉毛蹙起:“许进不许出?”
薛狐吴仁道:“正是如此。”
沉吟片刻,长孙无忌训斥道:“汝即位守将,在未有上司明确撤退命令之前,纵然粉身碎骨,亦应当坚守关隘,不得后退半步!不过眼下乃是用人之际,吾绕过你这次,往后尽心竭力、戴罪立功。若是再有触犯军法,定两罪并罚,决不轻饶!”
薛狐吴仁大汗淋漓:“末将知罪!”
“行了,暂且退下。”
“喏!”
……
待到薛狐吴仁退下,长孙无忌看着默不作声的宇文士及、令狐德棻、独孤览等人,征询道:“李绩之做派……诸位有何看法?”
堂内一阵沉寂。
虽然都明白李绩的立场终究会显露出来,也知道这一日已经迫在眉睫,但是东征大军过了洛阳之后猝然加速,由程咬金领左武卫快马加鞭先后攻占函谷、潼关,兵锋直逼关中,还是让人有些措手不及,着实难以揣测李绩之用意。
自然也无法给予准确之应对。
半晌,宇文士及才缓缓说道:“数十万东征大军进入关中,势不可挡,无论英国公心里到底是何等立场,咱们都应该主动争取一番,而不是坐在这里空等。毕竟事情尚未发生之前,谁又能肯定会是什么样子呢?”
诸人齐齐颔首。
且不说李绩目前尚未吐露立场,即便其站在东宫那边,也并不意味着完全不能争取。
很多事情努力去做了就有希望,世间之事没有什么是注定的……
长孙无忌对这句话也予以认可,目光在诸人脸上一一扫过,最终又回到宇文士及脸上,缓缓道:“既然如此,怕是还要麻烦仁人兄你亲自走一趟,尽量游说英国公。”
关陇之所以距离权力中枢越来越远,岂止是因为族中子弟不争气,后继无人?便是当年显赫一时的各家家主也渐渐淡出权力中枢,或是年老体迈,或是万事不上心。
也唯有宇文士及能力卓著、口才出众,且深受朝野上下之爱戴,人缘颇为不错。最重要是宇文士及一直注重关陇之未来,深知只有关陇各家联合起来才能有着更为广阔之前途,一旦分崩离析,便注定要在历史之中折戟沉沙,被泥沙所掩盖。
换做旁人,他甚至担心会否趁机投靠李绩,彻底拜托关陇联盟……
宇文士及也知道如今局势危急,一旦李绩投靠东宫,关陇面临的将会是灭顶之灾,而且若是自己当真能够说服李绩,那么和谈就将成为定局,无论自己亦或是整个宇文阀都将获取极大之利益。
于公于私,当仁不让。
遂颔首道:“辅机放心便是,稍候吾亲自跑一趟,定当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尝试说服李绩。”
长孙无忌郑重道:“那就劳烦仁人兄了。”
他甚至有些后悔,若是当初不藏着私心从而派遣长孙安业前往洛阳说服李绩,而是让宇文士及前往,或许早已经打动李绩,将其争取到关陇这一边。毕竟无论身份、地位、能力、人脉,宇文士及都绝非长孙安业可能比拟。
只不过自己意欲将整个关陇牢牢抓在手里,不愿见到主张和谈的宇文士及立下大功。
但是到了现在,却不得不倚赖宇文士及……
心中愈发愤懑,对于房俊的仇恨自然也就水涨船高。
此番“兵谏”固然变数太多,相比他最早之谋划早已面目全非,甚至可以说是处处受制,运气太差。但正所谓好事多磨,世间之事总不可能一帆风顺,如此之大的计划总归是要出现各种各样的变故。
但最大的变数便是房俊,谁也料不到这厮居然那么快的击溃入侵西域的大食军队,又那么坚决的率军驰援数千里,风驰电掣回返关中,一举将摇摇欲坠的东宫扶稳,逆转其必败之局面。
这个当年率诞无学、鲁莽愚笨的纨绔子弟,成长之速度简直惊人。非但一朝开窍,屡立功勋成为年轻一辈当中的佼佼者,更成长为军方一杆鲜亮飘舞的大旗,俨然新一代的“军神”!
与之相比,关陇子弟则暗淡无光,尤其是自己的几个儿子,更是或直接或间接的倒在其手下,每每思及,都令长孙无忌仇恨填膺、咬牙切齿。
待到诸人散去,各自忙碌,长孙无忌一个人坐在偏厅里喝着茶水,斟酌着眼下形势。
毫无疑问,随着东征大军进入关中,这场“兵谏”即将落下帷幕,无论李绩投靠到哪一方,都会迅速将另一方击溃,哪怕李绩胆大包天意欲窃国称帝,效仿当年宇文化及“人生故当死,岂不一日为帝乎“,也足以心想事成,没人能够阻止。
当然,届时天下板荡举国皆敌,整个关中风雨飘摇彻底倾覆,数十万东征大军顷刻间分崩离析相互攻杀,落得一个与宇文化及一般众叛亲离之凄惨下场,那是另外一回事……
面对此等局面,之前一件一直并不迫切的事情便不得不提上日程,尽早决断。
然而这件事,他自己却又不能出手……
*****
内重门里。
随着和谈再次开启,太极宫内的叛军也尽被驱逐出承天门外,东宫上下获得了难得的休整时间。兵卒忙碌于太极宫中,修葺建筑、维修军械、救治伤员,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各种事务。
然而内重门里太子居所却并不平静。
李承乾居中,萧瑀、岑文本、李靖、李道宗、马周等东宫班底分列左右,听取斥候对于左武卫进驻潼关的禀报。
待到斥候推出,李承乾面色凝重,环视左右,问道:“英国公即将率领大军入关,诸位对此有何看法?”
堂内气氛紧张,诸人凝神不语。
引兵于外的李绩就好似一柄悬在头顶的利剑,随时都能掉下来斩下人头,遭遇灭顶之灾。而无论之前的策略如何,终究还是要面对李绩入关之后的抉择,因为这几乎决定了长安局势究竟走向何方。
东宫上下数万人马浴血奋战、死不旋踵,然而最终之结局还是需要仰人鼻息,这种感觉极为糟糕……
良久,萧瑀缓缓说道:“老臣以为,此时关陇必定仓惶焦急,毕竟他们起兵谋逆,罪不容恕,人人得而诛之。不过,也正是与关陇和谈的绝佳机会。”
这话听似前言不搭后语,既然关陇乃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何不尽量争取李绩,而后对关陇予以雷霆一击?但在座皆乃朝堂之上衮衮诸公,才智冠绝天下,自然明白其中的意思。
毕竟李绩始终不曾表明其立场倾向,万一其人深具野心,有曹、霍之志,意欲将东宫、关陇尽皆踩在脚下,甚至另立储君、攫取大权,东宫面对的就将是万劫不复之局面。
好在李绩既然一直不表明立场,自然不会是只瞒着东宫,关陇那边也一样摸不准其倾向,正好可以趁此机会加快与关陇和谈,只要和谈完成,双方止息干戈、结为同盟,那么东宫的地位便牢不可破,除非李绩也与关陇一样起兵谋逆,否则无论其立场如何,都只能捏着鼻子认下。
相比于坐等李绩表露立场,还是加快和谈尽量争取主动更为稳妥,而关陇也必定对李绩的立场甚为忌惮,双方述求一致,说不定一拍即合……
“当当”
突兀的响声惊醒沉思中的诸人,房俊敲了敲面前的案几,看着萧瑀问道:“和谈不是不行,但宋国公打算如何处置关陇叛军,以及已经进入关中的天下各地门阀军队?”
诸人在此默然。
说到底,关陇所行之事乃是“谋逆”,固然迫于现状不得不虚与委蛇,可是那些叛军怎么办?留着这些军队一日,便是帝国社稷之巨大隐患,关陇可以随时随地在此掀起兵变,难不成还能将几十万大军尽皆留在关中予以震慑?
这些军队乃是关陇之根基所在,有军队放在那里,关陇才不担心东宫“反攻倒算”,一旦军队被裁撤,关陇门阀就好似太子殿下砧板上的肉,想剁成几块就剁成几块……
这是最不可调和的矛盾。
萧瑀凝眉沉思许久,方才缓缓说道:“时局紧迫,一切当以维系殿下储君之位为重,只要关陇承认殿下之身份,纵然其保留军队,亦未尝不可。毕竟,殿下今日保住储位,明日便可登基为帝,到时候自可对今日之事一一予以清算。”
房俊“嗤”的一声冷笑,不以为然道:“宋国公以为关陇会愚蠢到看不透这一点,等着将来被东宫反攻倒算?”
萧瑀怫然不悦,不满道:“越国公此言何意?难不成你还有更好的办法?”
房俊摇摇头:“在下愚钝至极,哪里有什么好办法?世间从无两全其美之事,谁都想占便宜,谁心里都藏着奸诈,所以和谈根本就是多此一举,白白浪费时间精力罢了。”
他转向李承乾,主动求战:“殿下,为了和谈而和谈,纵然成功,也只不过是将所有的矛盾与危机掩盖起来,终有一日彻底爆发,危厄之处更胜从前!还不如拼死一战!微臣恳请殿下准许率领右屯卫兵马直捣通化门外叛军大营,纵然粉身碎骨,亦要一战功成!”
李承乾面对房俊冲天豪气与灼灼目光,只觉得头痛不已。
心底也暗暗奇怪,这厮平素虽然棒槌一般行事恣无忌惮,却绝非莽撞之辈,怎地眼下却是这般抵触和谈?甚至不惜甘冒奇险要突袭兵力数倍于己的叛军大营,着实令人意外……
同时,也不知应当如何拒绝。
人家房俊拼却一切死保自己的储君之位,说一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毫不为过,自己自然应当感恩戴德。可说到底,眼下之危局非只是关于个人之生死成败,而是攸关帝国社稷,若是徒逞匹夫之勇,结果导致东宫覆亡,使得关陇攫取大权,自己如何对得起父皇?
尤为重要的是,一旦东宫覆亡,那么魏王、晋王两人也势必惨遭长孙无忌的毒手,以便为齐王李祐的上位让路……
干系太过重大。
好在马周及时出言,掩饰了李承乾的尴尬。
马周蹙眉道:“英国公之立场暂且未知,何必这般玉石俱焚?纵然不惜一死与叛军决战到底,也应当在确认英国公立场之后。英国公对陛下忠心耿耿,而太子更是陛下金典册封,理所应当效忠于太子殿下,何妨等上一等,看英国公到底如何抉择?”
他始终不认为李绩会站在关陇那一边,合力废黜东宫,这不仅没有必要,更违背李绩的性格。
李道宗也颔首赞同:“吾与英国公共事多年,深知其性格虽然清冷淡漠,却忠君爱国,很难相信其会与叛军沆瀣一气。二郎固然有必死之心,可本王又何尝没有?不妨稍微等一等,当真英国公辜负陛下之信任,甘当乱臣贼子,本王便与你一同率军死战,一死报效殿下,报效帝国!”
李承乾见到有人支持,赶紧说道:“言之有理!不过也不能在此苦等,不妨再去英国公处游说一番,看看能否探知其心意立场,若当真站在关陇那一边,咱们也死了心,大不了鱼死网破!”
李道宗拍了下桌子,振奋道:“正该如此!”
他一直不大看得上性格软弱的李承乾,不过这几年因其仁厚而有所改观,但是之所以竭力报效,还是因为李承乾乃陛下金典册封之太子,名分大义尽在,身为臣子自当效忠。
但是经由此次兵谏,他却看到李承乾也非是一无是处,山穷水尽之时,倒也有一番坚贞不屈之风骨。
纵然难以令人惊艳,称不上不出什么雄才伟略,倒也算得上一个合格的储君。大唐立国二十载,积攒了厚重的家底,盛世已降,帝国并不需要一个锐意进取之英主,似李承乾这般性格软一些,带人仁厚、施以仁政,或许更能够促进帝国稳固根基。
李承乾欣然道:“君王之言,深得吾心!不若就让二郎再去英国公那里一次……”
话音未落,萧瑀赶紧出声:“殿下,万万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