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光线有些昏暗,烛台上的蜡烛发出橘黄的光晕,空气中有些湿意,氤氲着淡淡的幽香。
“奴婢见过越国公……”
帐内燃着炭盆,很是温暖,却烘不散那股湿气,几个新罗婢女穿着单薄的白色纱裙,陡然见到有人进来的时候吃了一惊,待看清是房俊,赶紧屈膝弯腰,恭敬施礼。
对于这些内附于大唐的新罗人来说,房俊便是她们最大的靠山,女王的寝榻也任由其踏足……
房俊“嗯”了一声,信步入内,左右张望一眼,奇道:“陛下呢?”
一扇屏风之后,传来轻微的“哗啦啦”水响。
房俊耳朵一动,对婢女们摆摆手。
婢女们心领神会,不敢有片刻犹豫,低着头迈着小碎步鱼贯而出,而后反身掩好帐门……
房俊抬脚向屏风后走去。
一声细微悦耳的声音慌张的响起:“你你你,你先别过来……”
房俊嘴角一翘,脚下不停:“臣来服侍陛下沐浴。”
说话间,已经来到屏风之后。一个浴桶放在那里,水汽氤氲之间,一具洁白的胴体隐在水下,光线昏暗,有些朦胧虚幻。水面上一张秀美风韵的俏脸布满红晕,满头青丝湿漉漉披散开来,散在圆润洁白的肩头,半挡着精致的锁骨。
金德曼双手抱胸,羞赧不堪,疾声道:“你先出去,我先换了衣衫。”
两人虽然苟且不知多少次,但她性情严谨,似这般不着寸缕的袒诚相对依旧很难接受,尤其是男人目光如电一般灼灼放光,似能穿透浴桶中的水,将她美好的身躯一览无余。
房俊嘿的一笑,一边宽衣解带,一边谐谑道:“老夫老妻了,何必这般羞涩?今日让为夫服侍陛下一番,略尽忠心。”
金德曼手足无措,呸的一声,嗔道:“哪里有你这样的臣子?简直胆大包天,大逆不道!你快走开……哎呀!”
“噗通”一声,却是房俊已然跳入桶中,水花溅了金德曼一脸,下意识惊呼闭眼之时,自己已经被揽入宽阔健壮的胸膛。
水纹激荡之间,船儿已然入港。
……
不知何时,帐外下起小雨,淅淅沥沥的打在帐篷上,细细密密的敲打声响成一片。
侍女们重新将浴桶内的水换了,红着脸儿服侍两人再次沐浴一番,沏上茶水,备了糕点,这才齐齐退出。
房俊坐在桌前,吃了两块糕点补充一下流失的能量,呷着茶水,很是悠闲,不由得想起前世每每此时抽上一根“事后烟”的惬意放松,甚是有些怀念……
软榻之上,金德曼披着一件单薄的白色袍子,领口宽松,沟壑隐现,下摆处两条白蟒一般的长腿蜷缩着坐在臀下,灯珠下玉容绝美,莹白的脸颊泛着红润的光泽。
女王陛下慵懒如绵,方才不知死活的反击使得她几乎耗尽了所有体力,直至此刻心儿还砰砰直跳,软绵绵道:“如今东宫局势危厄,你这位统兵大将不想着为国尽忠,偏要跑到这里来祸害民女,是何道理?”
房俊喝了口茶,笑道:“堂堂新罗女王,如何称得上民女?陛下谦虚了。”
金德曼修长的眉毛蹙起,喟然一叹,幽幽道:“亡国之君,犹如丧家之犬,最终还不是落得你们这些大唐权贵的玩物?还不如民女呢。”
这话半真半假。
有一半是故作娇柔趁机撒娇,希望这位登堂入室的大唐权贵能够怜惜自己,另一半则是满腹心酸。堂堂一国之君,内附大唐之后只能圈禁于长安,金丝雀一般不得自由,其心内之愤懑失落,岂是短短两句抱怨能倾诉一二?
况且她身在长安,全无自由,好不容易碰到房俊这等怜香惜玉之人护着自己,一旦东宫倾覆,房俊必无幸理,那么她要么陨殁于乱军之中,要么成为关陇贵族的玩物。
人在天涯,身不由主,自是凄惶难安……
“呵!”
房俊轻笑一声,将杯中茶水饮尽,起身来到榻前,双手撑在女人身侧,俯视着这张端庄秀美的容颜,揶揄道:“非是吾贪花恋色,实在是你家妹子不忍见你寒夜孤枕,故而命为夫前来慰藉一番,略尽薄力。”
这话真不是瞎说,他可不信金胜曼那一句“吾家姐姐不会打麻将”只是随口为之,那丫头精着呢。
“死丫头无法无天,荒唐至极!”
金德曼脸儿红红,伸出莹白如玉的手掌抵住男人越来越低的胸膛,抿着嘴唇又羞又恼。
哪里有妹妹将自己男人往姐姐房中推的?
有些事情偷偷的做了也就罢了,却万不能摆到台面上……
房俊伸手箍住盈盈一握的小腰,将她翻过来,随即伏身上去,在她晶莹的耳廓便低声道:“妹妹能有什么坏心思呢?不过是心疼姐姐罢了。”
……
软榻轻轻的摇晃起来,如船儿飘荡水中。
……
寅时末,帐外淅淅沥沥的春雨停了下来,帐内也归于安静。
侍女们入内替两人清洁一番,服侍房俊穿好衣物铠甲,金德曼早已耗尽体力,乌黑如云的秀发披散在枕头上,玉容娴静,沉沉睡去。
看着房俊挺拔的背影走出帐外,一众侍女都松了口气,回头去看酣睡沉沉的女王陛下,不由得暗暗咋舌。昨夜那位越国公龙精虎猛一通折腾,战况甚为激烈,真不知女王陛下是如何挨过来的……
……
天幕依旧暗沉,雨后空气湿润清冷。
房俊一宿未睡,此刻却精神百倍,策骑带着亲兵沿着军营外围巡视一周,检视一番明岗暗哨,见到所有兵卒都打起精神不曾懈怠,颇为满意的夸赞几句,而后直抵玄武门下,叫开城门,入宫觐见太子。
入城之时,正好碰见张士贵,房俊上前见礼,后者则拉着他来到玄武门上。
此刻天际微微放亮,自城楼上俯瞰,入目辽阔空远,城下左右屯卫的营地连绵数里,兵卒穿行其间。极目远眺,西侧可见大明宫巍峨的城墙,北边辽远之处山峦如龙,起伏连绵。
张士贵问道:“用过早膳了?”
房俊自窗边回到桌案旁坐下,摇头道:“不曾,正想着进宫觐见殿下。”
张士贵颔首:“那正好。”
须臾,亲兵端来饭菜,摆在桌案上,将碗筷放到两人面前。
饭菜很是简单,白粥小菜,清爽可口,昨夜操劳的房俊一口气喝了三碗白粥、两个馒头,将几碟子小菜打扫得干干净净,这才打了个饱嗝。
张士贵让人收走碗碟,沏了一壶茶,两人挪到窗前坐下,感受着窗口吹来的清凉的风,茶水温热。
张士贵笑道:“真羡慕你这等年纪的后生,吃什么都香,不过年青之时要懂得养生,最忌暴饮暴食,每餐七分饱,饿了就多吃几顿,这才能调理好身体。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便会明白什么功名利禄荣华富贵都可有可无,唯有一副好身板才是最真实的。”
“晚辈受教。”
房俊深以为然,其实他平素也很注重养生,毕竟这年代医疗水平实在是太过低下,一场感冒有些时候都能要了命,更何况是那些慢性疾病?一旦身体有亏,即便没有早登记了,也要日夜遭罪,生不如死。
只不过昨夜实在操劳过度,腹中空空如也,这才忍不住多吃了一些……
张士贵很是欣慰,示意房俊喝茶。
他最喜欢房俊听得进去意见这一点,完全没有少年得志、高官显贵的傲慢之气,一般只要是正确的意见总能虚心接纳,半点不好意思都没有。
结果外头却流传此子桀骜不驯、傲慢自大,实在是以讹传讹得过分……
房俊喝了口茶,抬头看着张士贵,笑道:“您若有事,不妨直说,在下性子急,这般绕着弯子实在是难受。”
张士贵莞尔,颔首道:“既然二郎这般直率,那老夫也便直言了。”
他注视着房俊的眼睛,缓缓问道:“世人皆知和谈才是东宫最好的出路,可一举解决眼下之困厄,纵然不得不忍受叛军继续居于朝堂,却好过玉石俱焚,但为何二郎却偏偏逆势而行?”
见到房俊沉吟不语,张士贵续道:“若是不能说则不说,但还望二郎莫要诳我。”
你小子可别拿假话来搪塞我。
房俊顿时松口气,笑道:“那就请虢国公恕罪,在下无可奉告。”
张士贵:“……”
娘咧!你小子听不懂人话么?老子只是强调一下的语气,你还就当真不说……
当即阴着脸,没好气道:“休要在此胡搅蛮缠,今日若是不说,老夫断然不放你离去!老夫亦是军人,自问也算得上刚烈不屈,但亦知眼下之局势万分危急,动辄有倾覆之祸,隐忍一时以待来日,实乃迫不得已而为之。可你却始终强硬,甚至擅自开战,一心阻挠和谈,将东宫上下置于险地,到底意欲何为?”
房俊沉吟不语。
按理说,张士贵不仅对他极为赏识关照,他之所以能够顺利整编右屯卫更是因为有了张士贵的支持,这可是当年张士贵一手搭建起来的老部队,两人之间存在着传承关系,如今张士贵这般询问,房俊不该不说。
但房俊依旧三缄其口,闭嘴不言……
张士贵有些恼怒:“难道还有什么秘辛掺杂其中不成?”
房俊苦笑道:“没什么秘辛,只不过是大家相互之间的看法不一而已。很多人觉得隐忍一时乃是上策,诸多隐患都可以留待来日解决,毕竟护住东宫才是根本。然而吾却认为关陇只不过是一只纸老虎,与其养虎为患,不妨毕其功于一役,风险固然存在,可一旦胜利,便可涤荡朝堂,魑魅魍魉一扫而空,自此之后众正盈朝,奠定帝国万世不拔之基业。”
张士贵摇摇头,质疑道:“关陇覆灭,还有江南,还有山东,天下世家门阀之间固然龌蹉不断,但因其本质相同,每遇危机便同气连枝、共同进退,此番天下门阀军队入关支持关陇,便是明证。没有了关陇抵抗皇权,也还会有其它门阀,局势还是一样,哪里来的什么众正盈朝?”
门阀乃帝国之毒瘤,这一点基本已经得到朝野上下之认可,即便是门阀自己也承认家族利益高于国家利益,眼中有家无国。此番纵然东宫大获全胜,并且覆亡关陇,可朝廷架构依旧未变,关陇空出来的位置需要其余门阀来填补,否则萧瑀、岑文本等人为何竭尽全力效忠太子殿下?
为了便是有朝一日权力更迭而已。
门阀在位,为的便是谋求一家一姓之利益,哪里有什么正邪善恶?众正盈朝之说,简直不知所谓……
故而,东宫与关陇之间的胜败,只对一人、一家之利益攸关,与朝堂架构、天下大势并无影响。
既然如此,又何必冒着天大的风险去击败关陇?
只需太子能够稳住储君之位,将来顺利登基,那才是最终之胜利,除此之外,关陇是生是死,无关紧要。
所以很多人不理解房俊的做法……
房俊还是摇头:“理念不同,毋须多言。这一场兵变乃是东宫的生死之劫,实则亦是大唐能否万世不拔之转折所在,绝非一人一家一姓之生死荣辱,吾辈身处其间,自当能够展望未来、洞彻玄机,为了帝国之千秋万世肝脑涂地、死而后己。”
历史上的大唐在开元年间达到极盛,甚至可以说是整个封建时代不可逾越之巅峰,然而一切也只是镜中花、水中月,盘附于帝国身躯之上的门阀便如毒瘤一般吸吮着民脂民膏,与其说是帝国的盛世,不如说是门阀的盛世。
正是因为门阀的存在,间接导致了大唐藩镇割据之局面,那些对帝国、百姓敲骨吸髓的门阀为了自身之利益直接或者间接扶持军阀,独霸一方,导致政权崩裂、强枝弱干。
譬如“安史之乱”中,大肆宣扬安禄山率领十五万“胡人军队”造反作乱,实际上除去安禄山自己八千神勇无俦的“曳落河”重骑兵之外,其余绝大部分皆为汉人军队,其番号、编制、矢名甚至军队驻地皆可查询对照,哪里有那么多的胡人?
这些所谓的“胡人”军队,实际上都是门阀世家直接或者间接掌控的军队,以“胡人”的名义,行叛乱之实。
最讽刺的是,当时西域诸国奉召入京勤王,无数胡族士兵为了保卫大唐国祚万里迢迢来到关中,与汉人叛军作战……
所有的一切,背后都是门阀的利益在推动。
只要门阀存在一日,所谓的“大唐盛世”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稻米流脂黍米白”皆在富户门阀的仓储之中,放眼神州,“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才是真实画卷。
正是门阀的自私贪婪,导致了“安史之乱”的爆发,进而掏空了这个庞大帝国,使得中枢空虚、烽烟遍地,一手缔造了五代十国乱世之降临。
诸国混战,民不聊生,中原十室九空,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比之五胡乱华亦是不遑多让,对于华夏文化更是一次空前挫折……
……
离开玄武门,房俊一路行至内重门里太子居所,心潮起伏。
在门口处深呼吸几口平缓心情,这才让内侍入内通禀,得到太子召见之后,房俊入内,便见到李靖、萧瑀、刘洎三人与太子相对而坐,一边品茗,一边商议事情。
房俊上前见礼,李承乾面色凝重,摆手道:“越国公不必多礼,且上前来,孤正好要去找你。”
房俊上前,跪坐在李绩旁边,问道:“殿下有何吩咐?”
李承乾让内侍斟茶,道:“让卫公来说吧。”
内侍给房俊斟了一盏茶,然后退到一边烧水,房俊呷了一口茶水,看向李靖。
李靖道:“这两天叛军连续调动,万余门阀军队进入城中,与关陇军队编于一处,昨夜又增派了大批攻城器械,不出所料的话,这两日毕竟迎来一场大战。”
房俊颔首,对此并不意外。
长孙无忌忌惮李绩,希望和谈成功,但不愿由其余关陇门阀主导和谈,那会使得他的利益受到极大损害,甚至影响长远。所以展示最后的强硬,一方面希望能够在战场之上获得突破,增强他的话语权,另一方面则是向其余关陇门阀示威——你们想越过我去跟东宫促成和谈,没门儿。
从各个角度来说,一场大战不可避免。
这也是房俊所希望的,能够尽可能的将这场战争拖下去,使得天下门阀军队尽皆席卷进来。
只要达成这个目的,眼下再多的牺牲、再大的风险,都是值得的……
气氛有些凝重,关陇的兵力远在东宫之上,如今又有了不少门阀军队参战,叛军如虎添翼,这一仗对于东宫来说势必惨烈至极。
万一被叛军攻陷太极宫,将战火燃烧至内重门甚至玄武门,那么东宫唯有败亡之一途,只能阖军撤退,远遁西域,依托河西走廊的地利抗拒叛军。
李承乾不说话,默默的喝茶。
刘洎忍不住蹙眉埋怨房俊,道:“若非此前右屯卫突袭叛军大营,长孙无忌也不会这般强硬,好不容易将和谈进展下去,却因此陷入停顿,甚至濒临破裂,实在是鲁莽至极。”
一旁的萧瑀耷拉着眉毛,不言不语,予以放纵。
房俊眉梢一挑,看向刘洎,反问道:“叛军撕毁停战契约,偷袭东内苑,先行挑衅,难道刘侍中希望全军上下忍气吞声,任凭凌虐而顾全大局?”
刘洎反唇相讥:“所谓的‘偷袭’,不过是越国公自说自话而已,现场只有右屯卫的尸体,却连一个敌人的俘虏、尸体都不见,此事大有蹊跷。”
房俊面无表情的看着刘洎,沉声道:“事关右屯卫上下将校之清誉,更攸关阵亡牺牲将士之功勋、抚恤,刘侍中身为宰辅当谨言慎行,若无真凭实据证明那场偷袭乃是本官私自设计,你就得给右屯卫上上下下一个交待。”
以他目前的地位、实力,若无真凭实据,谁也拿他没法,别说区区一个刘洎,就算是太子心中存疑,亦是无可奈何。
刘洎若敢继续就此事揪着不放,他不介意给这位侍中一点颜色瞧瞧。
房俊与刘洎你来我往,针锋相对,其余人包括太子在内,皆是冷眼旁观,不置一词。
气氛有些诡异……
面对房俊毫不客气的威胁,刘洎怡然不惧:“所谓‘偷袭’,实则颇多蹊跷,东宫上下多有存疑,不妨彻查一遍,以正视听。”
一旁的李靖听不下去了,蹙眉道:“偷袭之事,千真万确,刘侍中莫要节外生枝。”
“偷袭”之事无论真假,房俊已然就此事实施了对叛军的报复,算是板上钉钉。此刻彻查,若是当真查出来是假的,必然引发叛军方面强烈不满,和谈之事彻底告吹不说,还会使得东宫军队士气大跌。
此事为真,房俊势必不会善罢甘休。
简直就是搬石头咱自己的脚。
这刘洎御史出身,惯会找茬打官司,怎地脑子却这般不好使?
刘洎冷笑一声,丝毫不怕同时怼上两位军方大佬:“卫公此言差矣,政治上、军事上,有些时候的确是不讲真假对错的,兵法有云‘实则虚之,虚则实之’嘛。然而此刻吾等坐在此间,面对太子殿下,却定要掰扯一个黑白真伪来不可,很多事情便是起始之时未能及时认识到其危害,进而予以约束,防微杜渐,最终才发展至不可挽回之境地。‘偷袭’之事固然已经时过境迁,一旦纠错反而授人以柄,但若不能查明真相,想必以后必会有人效法,以此蒙蔽圣听,以便达成个人不可告人之目的,危害深远。”
此言一出,气氛愈发严肃。
房俊深深看了刘洎一眼,未与之争辩,自己斟了一杯茶,慢慢的呷着,品味着茶水的回甘,再不理会刘洎。
即便是对政治素来迟钝的李靖也忍不住心中一凛,果断终止对话,对李承乾道:“恭听殿下裁决。”
再不多话。
他若再说,便是与房俊一同打压刘洎,且是在一件有可能存疑的事件之上对刘洎予以针对。他与房俊几乎代表了如今整个东宫军队,毫不夸张的说,反掌之间可决断太子之生死,若是让李承乾觉得堂堂太子之生死存亡完全系于臣子之手,会是何等心情,何等反应?
或许眼下时局所迫,不得不对他们两人颇多隐忍,但是一旦危厄渡过,必然是清算之时。
而这,正是刘洎一再挑衅两人的本意。
此人阴险之处,几乎不亚于素以“阴人”著称的长孙无忌……
堂内一时间寂静下来,君臣几人都未说话,唯有房俊“伏溜”“伏溜”的饮茶声,很是清晰。
刘洎见到自己一举将两位军方大佬怼到墙角,信心倍增,便想着乘胜追击,向李承乾微微躬身,道:“殿下……”
刚一开口,便被李承乾打断。
“叛军偷袭东内苑,证据确凿、全无疑虑,阵亡将士之勋阶、抚恤皆以发放,自今而后,此事再也休提。”
一句话,给“偷袭事件”盖棺定论。
刘洎丝毫不感到尴尬难堪,神色如常,恭谨道:“谨遵殿下谕令。”
李靖闷头喝茶,再次感受到自己与朝堂之上顶级大佬之间的差距,或许非是能力之上的差距,而是这种唾面自干、能屈能伸的面皮,令他好生钦佩,自叹弗如。
这绝非贬义,他自家知自家事,但凡他能有刘洎一般的厚脸皮,当年就应该从高祖皇帝的阵营痛痛快快转投李二陛下麾下。要知道那时候李二陛下求贤若渴,真心实意拉拢他,只要他点头答允,立马便是三军统帅,率军横扫南北决荡东西,建功立业青史垂名只是等闲,何至于被迫潜居府邸十余载?
他没听过“性格决定命运”这句话,此刻心中却充满了类似的感慨。
想在官场混,想要混得好,脸皮这玩意就不能要……
一直默然不语的萧瑀这才抬起眼皮,慢悠悠道:“关陇气势汹汹,看来这一战在所难免,但吾等依旧要坚定和谈才是解决危厄之决心,努力与关陇沟通,尽力促成和谈。”
如论如何,和谈才是主旋律,这一点不容辩驳。
李承乾颔首,道:“正该如此。”
他看向刘洎:“刘侍中乃中书令一力举荐,更寄托了诸多东宫属官之信任,这副重担还是需要你挑起来,尽力周旋,勿要使孤失望。”
刘洎赶紧起身离席,一揖及地,正色道:“殿下放心,臣定然鞠躬尽瘁,不辱使命!”
……
李靖、萧瑀、刘洎三人离去,李承乾将房俊留了下来。
让内侍重新换了一壶茶,两人对坐,不似君臣更似好友,李承乾呷了一口茶水,瞅了瞅房俊,犹豫一番,这才开口道:“长乐毕竟是皇室公主,你们平素要低调一些,私下里如何孤不想管,但勿要惹得风波跌宕、流言四起,长乐以后毕竟还是要嫁人的,不能坏了名声。”
昨日长乐公主又出宫前往右屯卫军营,说是高阳公主相邀,可李承乾怎么看都觉得是房俊这小子搞事……
房俊有些差异的看了一眼李承乾,这位太子殿下最近成长得非常快,即便局势危厄,依旧能够心有静气,安稳不动,关陇即将大兵压境一番大战,还有心思操心这些人儿女情长。
能有这份心性,殊为难得。
况且,听你这话的意思是不大在乎我祸害长乐公主,还想着以后给长乐找一个背锅侠?
太子瞪了房俊一眼。
背锅侠也就罢了,只要孤登基,长乐便是长公主,金枝玉叶尊贵非常,自有好男儿趋之若鹜。可你们也得小心一些,若“背锅”变成“接盘”,那可就令人望而却步了……
两人目光交汇,居然明白了彼此的心意。
房俊有些尴尬,摸摸鼻子,含糊应允:“殿下放心,微臣必然不会耽搁正事。”
李承乾无奈颔首,不信也得信。
不然还能如何?他心疼长乐,自是不忍将其圈禁于宫中形同囚徒,而房俊更是他的左膀右臂,断不能因为这等事迁怒予以责罚,只能希望两人当真做到心中有数,男欢女爱也就罢了,万不能弄到不可收场之地步……
……
喝了口茶,房俊问道:“若是叛军当真掀起大战,且进逼玄武门,右屯卫的压力将会非常之大。所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微臣可否先行动手,给予叛军迎头痛击?还请殿下明示。”
这就是他今日前来的目的。
身为臣子,有些事情可以做但不能说,有些事情可以说但不能做,而有些事情,做之前一定要说……
李承乾思忖良久,沉吟不语,不停的呷着茶水,一杯茶饮尽,这才放下茶杯,坐直腰杆,双目炯炯的看着房俊,沉声问道:“东宫上下,皆以为和谈才是消弭兵变最稳妥之方式,孤亦是如此。然而唯有二郎你一力主战,决不妥协,孤想要知道你的见解。别拿以往那些话语来搪塞孤,孤虽然不及父皇之英明睿智,却也自有判断。”
这句话他憋在心里很久,一直未能问个明白,寝食难安。
但他也敏锐的觉察到房俊必然有些秘密或是顾忌,否则毋须自己多问便应主动做出解释,他唯恐自己多问,房俊不得不答,却最终得到自己不能承受之答案。
然而时至今日,局势逐渐恶化,他忍不住了……
房俊默然,面对李承乾之询问,自然不能如同搪塞张士贵那般应以应对,今日若是不能给予一个明确且让李承乾满意的答复,说不定就会使得李承乾转而全力支持和谈,导致局势出现巨大变化。
他反复斟酌许久,方才缓缓道:“殿下身为储君,乃国之根本,自当继承陛下勇猛开拓、锐意进取之气魄,以刚烈明正,奠定帝国之底蕴。若此刻委屈求全,固然能够顺遂一时,却为帝国传承埋下祸根人人皆知唯利是图才能长久,使得风骨尽失,青史之上留下骂名。”
皇帝的所作所为,的确是能够影响一国之底蕴。譬如李二陛下策动玄武门之变,无论理由如何,“逆而夺取”乃是事实,杀兄弑弟、逼父退位更是人尽皆知,如此便给予子孙后世树立一个极坏之榜样——太宗皇帝都能逆而夺取,我为什么不能?
这就导致大唐的皇位传承必将伴随着一场场腥风血雨,每一次动荡,损害的不仅仅是天家本就少得可怜的血脉亲情,更会使得帝国遭受内乱,实力每况愈下。
事实上,若非唐初的皇帝诸如太宗、高宗、武瞾、玄宗各个惊才绝艳、英明神武,大唐怕不是也得步大隋之后尘,夭折而亡。
这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开国之初几位皇帝的做派,往往能够影响后世子孙,行程一个国家的“气质”,这一点明朝便做出了最好的诠释。明太祖自不用说,一介布衣起于淮右,对抗蒙元暴政逐鹿天下,得国之正无以复加。永乐帝以叔伐侄,预窥神器,本不容于天下,然其虽以马上得天下,既篡大位,随即扬威德于域外,凡五征漠北,皆亲历行阵,有明一代之侈言国威者无不归功于永乐。
前后两代帝王,奠定了明朝“煌煌天威,宁折不弯”之气质,其后世之帝王固然有荒滩惫懒者、有才思愚钝者,却尽皆继承了国之气质——骨气!
纵然王朝末世、回天乏术,崇祯亦能自缢于煤山,“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所以,房俊认为大唐缺乏的正是明朝那种“不和亲不纳贡”的气魄,即便君王陷于敌阵沦为俘虏,亦能“不割地不赔款”的硬气!
所以他此刻这番言语哪怕只是一个借口,也完全说得通……
……
李承乾盯着房俊看了许久,低下头饮茶,眼皮却不由自主的跳了跳——娘咧!孤承认你说的有些道理,但是你让孤用性命去为大唐树立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强硬气质吗?
孤还不是皇帝呢,这不是孤的责任啊……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房俊接下来的一句话令他所有的怨气全部得到舒缓与释放。
房俊一字字道:“恕臣妄言,陛下素来对殿下缺乏认可,并非是殿下才具不足、思虑笨拙,而是因为殿下温和懦弱的性格,遇事怯懦犹豫,不具备一代英主之气魄……假若殿下此番能够奋发精神,一改往昔之怯懦,敢于直面叛军,不畏生死,则陛下定然欣慰。”
李承乾先是一愣,旋即浑身不可遏止的巨震一下,失神的看向房俊。
房俊却再不多言,站起身,一揖及地,道:“微臣尚有军务在身,不敢懈怠,暂且告退。”
李承乾愣愣的看着房俊退出堂外,一个人坐在那里,失魂落魄。
他是一时失言吗?
还是说,他知道了不得的秘辛,从而对自己进谏?
可为什么偏偏只有他知道?
这到底怎么回事?
一时间,李承乾思绪纷乱,六神无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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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回右屯卫营地,将军中将校召集一处,商讨御敌之策。
各方信息汇拢,墙壁上悬挂的舆图被代表不同势力与军队的各色旗帜、箭头所涂满,捋顺其间的繁杂纷乱,便能将当下长安局势洞彻心中,如观掌纹。
高侃站在舆图前,详细介绍长安城内外之形势。
“当下,长孙无忌调令通化门外一部精兵进入长安城内,除此之外,尚有诸多河东门阀的军队入城,猬集于承天门外皇城附近,等待命令下达,即刻开始猛攻太极宫。”
顿了一顿,高侃又引导诸人目光自舆图上从皇城向外,投注到玄武门附近,续道:“在军营以及大明宫附近,叛军亦是来势汹汹,自各方给咱们施加压力,使得咱们难以支援太极宫的战斗。这一部分,则是以河东、中原门阀的军队为主,目前向中渭桥附近集结的,是阳曲郭氏,自通化门向北逐步靠近太明宫的,是太原白氏……”
说道这里,他又停了一下,瞅了一眼端坐如山的房俊,指着舆图上大明宫北边联结渭水之畔的位置,道:“……于此处布防的,乃是文水武氏的五千私军。”
帐内终将尽皆一愣。
文水武氏因周平王少子“生而有文在手曰武”,遂以为氏。武氏传至晋阳公洽时,别封大陵县而定居,时至今日,文水武氏虽然底蕴不错、实力不俗,却始终未曾出过什么惊才绝艳的人物,唯有一个当年资助高祖皇帝兴兵反隋的武士彟,大唐立国之后因功敕封应国公。
当然,这些并不足以让帐内众将感到意外,毕竟关中这片土地自古以来勋贵遍地,随便一个土包低下都可能埋着一位皇帝,区区一个并无实权的应国公谁会放在眼里?
让大家意外的是,这位应国公武士彟有一个闺女当年选秀送入宫中,后被陛下赐予房俊,名叫武媚娘……
这可就是大帅的“妻族”啊,如今对阵沙场,万一将来刀兵相见,大家该以何等态度相对?
房俊明白众将的忌惮与担忧,如今叛军势大,兵力雄厚,右屯卫本就处于劣势,若是对阵之时再因为种种原因畏首畏尾,极有可能导致不可预知之后果,进而伤亡惨重。
他面无表情,淡然道:“战场之上无父子,更何况区区妻族?若是平素,亲戚之间自可礼尚往来、相互帮衬,然而眼下东宫危在旦夕,诸多兄弟袍泽奋勇杀敌、死不旋踵,吾又岂能因自己之妻族而使得麾下弟兄承受一丝半点的风险?诸位放心,若他日当真对阵,只管奋勇拼杀便是,固然将其斩尽杀绝,本帅也只有嘉奖褒赏,绝无怨尤!”
媚娘的嫡亲都已经被她弄去安南,后又遭逢匪盗杀戮,几乎绝嗣,剩下这些个远房偏支的亲戚也不过是沾着一点血脉关系,平素全无往来,媚娘对这些人非但没有族亲之情,反而深怀怨忿,便是统统杀光了,亦是无妨。
众将一听,纷纷感慨钦佩,赞叹自家大帅“大公无私”“大义灭亲”之伟大光明,愈发对维护东宫正统而意志坚定。
高侃也放了心,他说道:“文水武氏进驻之地,处于龙首原与渭水联结之初,此地平坦狭长,若有一支骑兵可绕过龙首原,在大明宫西侧城墙一路南下,突破吾军薄弱之初,在一个时辰之内抵达玄武门外,战略地位非常重要,所以吾军在此常驻一旅,以为封锁。一旦开战,文水武氏对于玄武门的威胁甚大,末将之意,可在开战的同时将其击溃,牢牢把持这条通道,确保整个龙首原与大明宫安全无虞。”
房俊盯着舆图,思忖一番后缓缓颔首:“可!兵贵神速,既然确认了这一条战略,那么一旦开战,定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举击溃文水武氏的私军,不能使其成为吾军后防上的一颗钉子,进而牵扯吾军兵力。”
因地势的关系,大明宫北侧、西侧皆不利于屯驻军队,却适合骑兵突进,若不能将文水武氏一举击溃,使其稳住阵脚,便会时刻威胁玄武门以及右屯卫大营,不得不分兵予以应对,这对兵力本就捉襟见肘的右屯卫来说,极为不利。
高侃颔首领命:“喏!末将会派遣王方翼令一旅铁骑屯驻与大明宫内,一旦关陇开战,便第一时间出重玄门,突袭文水武氏的阵地,一举将其击溃,给关陇一个下马威,狠狠打击叛军的锐气!”
叛军势众,但皆乌合之众,打起仗来顺风顺水也就罢了,最怕处于逆境,动辄士气低迷、军心不稳。所以高侃的策略甚是正确,一旦文水武氏被击溃,会使得各处门阀军队兔死狐悲、信念动摇,而且文水武氏与房俊之间的亲戚关系,更会让门阀军队认识到此战乃是国战,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其间毫无半分转圜之余地,使其心生惧怕,进一步瓦解其战意。
连自家亲戚都往死里打,可见右屯卫不死不休之决心,其余门阀军队岂能不甚为忌惮?
不想死就离右屯卫远远的,否则打起来,那便是六亲不认……
浅酒人前共,软玉灯边拥,回眸入抱总合情……
入夜,营帐之内。
长乐公主侧躺于榻上,薄被下优美身段起伏舒展,美不胜收。一头乌压压的秀发披散开来,秀美无匹的面容带着晕红,烛光之下愈发显得佳人如玉,莹白的肩膀露在被外,隐约可见峰峦起伏,夺人眼目。
少了几许平素如玉一般的清冷,多了几分云收雨散的慵懒……
房俊则斜倚在床头,一手拈着酒盏浅浅的喝着温热的黄酒,另一手则在纤细的小腰上流连,爱不释手。
似乎感受到男人火热的目光充满了侵略性,其中更蕴含着蠢蠢欲动,长乐公主犹有余悸,干脆翻身坐起,回身摸索一番,才发现衣袍与小衣都被随意的丢在地上。
想起方才的荒唐,忍住羞愤恨恨的瞪了男人一眼,将薄被扯起,围在身上,遮挡住美不胜收的景致,令男人颇为遗憾……
玉手接过男人递来的酒盏,抿了一口温热的黄酒,红润的小嘴惬意的吐出一口气,极限运动之后口干舌燥,顺滑的美酒入喉,甚为舒爽。
外头传来巡夜兵卒的梆子声,已经到了丑时。
浑身酸软的长乐公主忍不住又瞪了房俊一眼,嗔怒道:“打了一晚上麻将还要被你折腾,身子都快散了,你这人哩。”
麻将散局的时候已经是戌时,回到营帐洗漱完毕准备就寝,男人却强硬的闯进来,赶也赶不走,只能任其施为……
房俊眉梢一挑,奇道:“殿下出宫而来,难道真是为了打麻将,而不是孤枕难眠、寂寞难耐……”
话说一半,被长乐公主“呸”的一声打断,公主殿下玉面绯红、羞不可抑,嗔怒道:“狗嘴吐不出象牙,快闭嘴吧!”
一贯清冷矜持的长乐殿下,少有的发飙了。
这厮深谙聊骚之精髓,言语之中既有挑拨戏谑,不显得枯燥无味,又能精确掌握深浅,不至于予人唐突无礼之感,所以有时候令人如沐春风,有些时候则让人羞臊难当,却又不会恼怒不悦。
是个很会讨女人欢心的登徒子……
房俊放下酒盏,伸手揽住盈盈一握的腰肢,将柔软纤细的娇躯揽入怀中,嗅着馥郁芬芳的香气,轻笑道:“若是当真能吐出象牙来,那殿下方才可就美坏了。”
长乐公主对于这等虎狼之词极为陌生,初始没大注意,只觉得这句话听上去有些古怪,但是旋即联想起这个棒槌方才没脸没皮的下贱行为,这才反应过来,顿时面红耳赤,娇躯都微微发烫起来。
“登徒子!”
长乐公主俏脸殷红犹如滴血,洁白细密的贝齿咬着嘴唇,羞臊难抑制的嗔恼。
房俊翻身,将火热香软的娇躯压在身下,腆着脸笑道:“微臣愿再为殿下服务,鞠躬尽瘁,竭尽全力。”
“啊!”
长乐公主惊呼一声,浑身一紧,双手撑住他满是压迫力的胸膛,哀求道:“不行,还没恢复呢。”
房俊嘿的一声:“只有累死的牛,哪有犁坏的田?殿下谦虚了。”
正欲付诸行动,忽闻外头一声轰然巨响,吓得箭在弦上的房俊差点缴枪……
赶紧爬起来一个箭步窜到地上,借着烛光将衣服飞快穿在身上。长乐公主将身上衣袍紧了一下,下床来到他身后服侍他穿上衣裳,玉容难掩担忧:“怎么回事?”
房俊沉声道:“应该是叛军所有行动,甚至发动攻势了。”
长乐公主不在说话,默默帮他穿好衣物,又服侍他穿上盔甲,这才美目含情,柔声道:“乱军之中,刀箭无眼,定要小心在意,勿要逞强。”
这厮英勇无俦,乃是稍有的猛将,即便身为一军主帅位高权重,却依旧喜好身先士卒冲锋陷阵,难免令人担忧。再是勇猛英武,身处于乱军之中一支冷箭都能丢了性命……
房俊将兜鍪戴在头上,上前双手揽住公主香肩,俯身在她光洁的额头吻了一下,柔声笑道:“放心,针对叛军有可能的大规模攻击,军中上下早已做好了应对之策,整个营地固若金汤,殿下只需安睡即可。若是来敌兵力不多,或许天明之前即可退敌,微臣还能回来再向殿下效力一回。”
“嗯。”
出乎预料,一贯清冷矜持的长乐公主这回没有躲躲闪闪半推半就,反而温柔的应下,美眸之中光彩流转,满是柔情蜜意,轻声道:“注意安全,本宫等着你。”
以她的性格,能够说出这番话语,可见的确对房俊用情至深。
房俊目光深深的在她俏脸上凝视片刻,深吸一口气,以极大之毅力克制心中留下来的欲念,转过身,大步走到门口,推门而出。
清冷的空气迎面扑来,将脑海之中的欲念涤荡一空,这才发现整个营地已经犹如涨潮的大海一般沸腾起来,无数兵卒来回穿梭奔走,向着各部汇报情况、传达军令,一队一队兵卒从营帐之内跑出,衣甲齐备、兵刃在手,迅速想着指定阵地集结。
亲兵们早已牵着战马缰绳立在门前,见到房俊出来,牵来一匹战马。房俊抓住缰绳,飞身跃上马背,带着亲兵疾驰向远处的中军大帐。
抵达帐外,各部将校纷纷汇聚而来。
房俊进入帐内,诸多将校齐齐起身见礼,房俊微微颔首致意,步履平缓的来到主位就坐,沉声道:“都坐下吧,说说情况如何。”
众人就坐,高侃在房俊下首,禀报道:“不久之前,通化门外长孙嘉庆部数万人马离营,向北行进,至龙首原下而止,兵锋直指大明宫,不过一时间并未有过激之举动。另外,宇文陇所部自金光门外营地开拔,向北越过开远门,先锋部队已经抵达光华门东侧,直逼永安渠。”
大兵压境!
房俊眉毛一挑:“宇文家终于出手了?”
自关陇起事开始,名义上各家簇拥长孙无忌施行“兵谏”,但一直以来冲在一线的几乎都是长孙家的私军,作为长孙家最亲密战友的宇文家非但每战落后,甚至时不时的扯后腿,对长孙无忌的各种做法深感不满,更一度做出退出“兵谏”之举。
宇文陇乃是宇文家的宿将,其父宇文丘,乃是宇文士及的祖父宇文盛幼弟,辈分上比宇文士及高了一辈,算是宇文家少有的族老。
此番宇文陇率军出动,意味着宇文家已经与长孙家达成一致,私底下的龌蹉尽皆放在一边,全力以赴覆亡东宫。
高侃颔首:“宇文陇所部皆乃长孙家精锐私军,宇文家先祖当年世代认命沃野镇军主,掌兵一方,实力雄厚,如今依旧有沃野镇子弟投奔其麾下,被豢养成门阀私军,战力不错。”
当年横扫中原群雄的北魏六镇,早已荣光不再、每况愈下,甚至祖传的军镇格局也早已涣散,但是自前隋之时开拓进取的长孙家、宇文家,不仅继承了先祖丰厚之底蕴,甚至更胜一筹。
只不过当初宇文化及于江都弑君称帝,随后遭遇群雄围杀,导致宇文家的嫡系私军受创惨重,不得不屈服于长孙家之后。底蕴受创,所以在助李唐争夺天下的过程当中,功勋不及长孙家,这也直接促使宇文家在内部竞争之中败下阵来,拱手将“贞观第一勋臣”的地位让出。
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宇文家这么多年低调隐忍、养精蓄锐,实力自然非同小可。
房俊起身来到舆图之前,仔细观看一番,道:“高将军带兵前往景耀门,于永安渠西岸结阵,一旦长孙陇率军突击,则趁其半渡之时攻击,本帅坐镇中军,随时予以支援。”
“喏!”
高侃起身领命。
旋即,房俊又问道:“王方翼何在?”
高侃道:“已经抵达大明宫重玄门,只待大帅一声令下,即刻出重玄门,突袭文水武氏所部。”
房俊颔首:“即刻传令,王方翼所部突袭文水武氏所部,定要将其一击即溃,守护大明宫侧翼,以免敌军直插龙首原与通化门方向的长孙嘉庆部南北夹击,对玄武门行程威胁。”
一旦叛军有所异动即刻打击屯驻于龙首原北、渭水之畔的文水武氏所部,这是事先制定好的策略,眼下叛军虽然并未大举进攻,但是为了提前剪除大明宫后方的威胁,文水武氏必须击溃。
当即,便有斥候领命,策骑向大明宫重玄门内的王方翼传讯,命其即刻进攻。
房俊于中军大帐居中而坐,继续发号施令:“赞婆将军,请率领所部协同高侃将军,为其护住侧翼,若有必要可突击长孙陇部侧翼,或者干脆截断其退路,具体如何施行应视战场情况临时调整,必要之时可不经本帅决策,自行做出决定,但你部要全程受高将军之节制,两军协同作战、步调一致,万不能擅自行动,致使友军陷入困局,造成损失。”
“喏!”
一身皮甲的赞婆起身,抱拳应诺。
房俊环视众人,缓缓道:“所有斥候放出,本帅要知晓叛军的一举一动,无论是前压至吾军附近的敌军,亦或是仍旧屯驻于营中的敌军,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诸位曾随本帅覆亡薛延陀,亦曾万里迢迢驰援西域大战大食人,更歼灭突厥、吐谷浑各路强敌,横行天下,未尝一败!眼下叛军固然兵力雄厚,却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必能战而胜之!”
“必胜!”
“必胜!”
帐内众将齐齐起身,士气高涨,振臂高呼。
正如房俊所言,右屯卫自整编之日起,随同房俊北征西讨、一路攻伐,所面对皆是天下强军,每战都是极为凶险,却屡战屡胜,至今未尝一败!
一直强军不仅要有强悍的战力,更要有充足的信心,如此才能培养出那种“横行天下,谁与争锋”的军魂!
现如今,右屯卫便是这样有着“睥睨天下”之气慨的无敌强军,上至将校,下至兵卒,都有信心在面对任何敌人的时候取得最终之胜利,即便叛军兵力数倍于己,也绝不放在眼里。
外听的兵卒听闻大帐内将校们振臂欢呼的声音,登时受到感染,军心士气一瞬间便攀上巅峰,“必胜”之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整座军营都沸腾起来,杀气腾腾!
房俊长身而起,大声道:“诸位当追随本帅击溃叛军,扶保社稷,维系帝国正朔,待到得胜之时,太极殿上,殿下当为诸位叙功!相信本帅,此战之后,尔等加官赏赐不在话下,甚至可以弄一个传承子孙、荣耀家族的爵位!”
“喏!”
将校们轰然应喏。
房俊见到士气可用,便适可而止,颔首道:“各就各位吧,率领麾下兵卒各司其职,只要叛军越过指定位置,被吾军视为已经造成威胁,就给本帅狠狠的打回去!”
“喏!”
甲叶铿锵,一众将校纷纷告退,出帐之后各自带着亲兵策骑奔赴各营,带领麾下兵卒奔赴所属之阵地,弓上弦刀出鞘,严阵以待。
黑夜之中,整个长安城北广袤的地域之内杀气严霜,双方军队调兵遣将,一场大战一触即发。
*****
大明宫,重玄门。
厚重的城墙之内,一支数千人的部队早已集结完毕,一千轻骑、两千步卒,再加上一千人马俱甲的具装铁骑,在城门之内黑压压一片。数千兵卒闭口无声,唯有战马时不时打起的响鼻此起彼伏。
王方翼一身铁甲,坐在马上心潮激荡。
回首向南望去,漆黑的夜幕之中大明宫多处殿宇只具现出黑黢黢的宏大轮廓,再远的太极宫完全看不到模样,但是他明白,此刻那处象征着大唐帝国最高权力中枢的宫殿群或许已经陷入战火之中,而他这个原本只能在西域充当斥候的小人物,却一步登上了帝国中枢战争的舞台。
这是一种参预进历史的荣耀感,没人能够不因置身其中而无动于衷,尤其是看着麾下这数千兵马,即将在他的统御之下冲出城门击溃叛军,便有一种热血直冲脑际的眩晕。
青史之上,必将留有他王方翼的名讳,百世之后,他的子孙必将因他这个祖先而光荣自豪!
呃……
陡然之间,王方翼猛地想起自己尚未成婚,哪里来的子孙后代呢……
左右几名校尉分散在王方翼周围,其中一人小声向王方翼道:“听说重玄门外这支叛军乃是文水武氏的私军,那文水武氏可是武娘子的娘家,你说咱们若是打得狠了,武娘子会否不高兴?”
王方翼瞅了此人一眼,沉声道:“刘将军慎言,大帅公众提供、铁面无私,如今两军交战,岂能存有私宜?听闻那武娘子亦是心胸开阔、巾帼不让须眉,即便吾等重创文水武氏,料想也必不会见责。稍候大战一起,诸位当齐心协力除恶务尽,定要将敌人彻底击溃,断然不能心存宽恕。”
他识得此人,乃是原刑部尚书刘德威之子刘审礼,原本听闻已经在左骁卫任职,后来调入右屯卫,甘愿从一个小小的校尉做起,志气非凡。与娄师德、曹怀舜等人皆受到房俊培养重用,算是右屯卫中新一代军官中的佼佼者。
听闻,这些人原本都是要进入贞观书院“讲武堂”进修的……
刘审礼与身边诸人打个哈哈,再不多言,心底却为这位安西军出身如今颇得房俊青睐的校尉默哀。
武娘子的确巾帼不让须眉,但“护短”那也是出了名的,当初便是房家三郎与小妹被一群登徒子欺辱调戏,她便能带人杀上郧国公张亮的家门,将郧国公爱子达成残废……
虽然武娘子与娘家不甚亲近,这些年也未曾听闻武娘子关照文水武氏,可说到底那也是娘家的,两军对阵互有死伤自然不能责怪兵将,但若是打得狠了,难保武娘子不会迁怒。
只要想想武娘子的手段,大家便心里发怵……
不过对于王方翼这个安西军校尉率领他们这些右屯卫兵卒作战,倒是没有多少抵触心理。且不说此刻乃是安西军数千里驰援右屯卫,单说如今的安西军司马薛仁贵便是出身自右屯卫,更是房俊麾下极为得宠的将领,而且安西军中很大一部分军队的都得到右屯卫支援,两军渊源颇深,相互之间都将对方视为自己人。
正在此时,远处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疾驰而来,众人精神一振,循声望去,便见到三名斥候策骑顺着城墙根疾奔而来,到了王方翼近前,于马背之上将一块令牌抛给王方翼,疾声道:“大帅有令,即刻出城击溃文水武氏所部,兵贵神速,不得有误!”
“喏!”
王方翼将令牌接过,凑着昏暗的光线仔细辨认一番,确认无误便收入怀中,“呛啷”一声抽出横刀,大声道:“开城门,杀敌!”
“轧轧”声中,重玄门厚重的城门缓缓开启,数千兵卒潮水一般涌入城门,杀出城外,就着龙首原的地势,居高临下向着东北方不远处的渭水之畔冲杀而去。
……
与此同时,文水武氏军营之中。
主帅武元忠望着帐外黑沉沉的天色,眉头紧锁,心中忐忑不安。在他一旁,侄子武希玄面无忧色,伸筷子夹了一块肉放入口中咀嚼,而后又拈起酒盏,呷了一口小酒,颇为惬意轻松。
这令武元忠甚为不满。
文水武氏并没有什么显赫家世,贞观初年李二陛下下旨编纂的《氏族志》中便不曾收录,由此可见。直至武士彟资助高祖皇帝兴兵建国,敕封应国公,文水武氏这才发迹。
即便如此,这种程度的“发迹”相比那些动辄传承数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关陇豪门来说,简直寒酸得可怜。京兆大户就不说了,基本族谱都可以上溯至两汉甚至两周,便是那些粗鄙的“代北贵戚”,亦是家世显耀,且由于祖上皆出身军镇,底蕴丰厚,私军家兵无数。
文水武氏族中钱财不少,但是兵并没有几个……
此番出兵长安,乃是应关陇门阀之邀,其实族中意见不一。
家主武士倰认为这是再次将门楣抬高一截的好机会,于是除去自家豢养的私兵之外,更在族中、乡里花费巨资招募了数千闲汉,乱七八糟凑足了八千人。
虽然都是乌合之众,许多兵卒甚至年逾五旬、老弱不堪,可好歹人数放在这里,行进之间亦是乌乌泱泱连绵数里,看上去颇有气势,只要不真刀真枪的打仗,还是很能唬人的。
长孙无忌甚至因此颁发书函,予以嘉奖……
而武元忠之父武士逸却认为不应出兵,文水武氏依靠的是资助高祖皇帝起兵建国而发迹,忠于朝廷正朔乃是理所当然。眼下关陇门阀名虽“兵谏”,实则与谋反无异,忌惮自身之安危不能出兵襄助东宫太子也就罢了,可若是响应长孙无忌而出兵,岂不是成了乱臣贼子?
但武士倰一意孤行,联合诸多族老将武士逸压制,迫使其同意,这才有了这一场声势汹汹的举族出兵……
文水武氏虽然因武士彟而崛起,但家主乃是其大兄武士倰,且武士彟早在贞观九年便病故,子嗣不肖,毫无能力,那一支几乎已经落魄,全凭着叔伯兄弟们帮衬着才勉强度日。
后来武媚娘被陛下赐予房俊,虽然身为妾室,但是极受房俊之宠爱,甚至连房玄龄都对其高看一眼,将家中诸多产业尽数托付,使其在房家的地位只在高阳公主之下,权力甚至犹有过之。
而后,房俊麾下水师攻略安南,据说占据了几处港口,与安南人通商赚得盆满钵满,武媚娘遂将其几位兄长连同全家都给送到安南,这令族中甚是不爽。一窝子白眼狼啊,如今靠上了房俊这么一个当朝权贵,只向着自己兄弟享福,却全然不顾族中父老,实在是过分……
可即便如此,文水武氏与房家的姻亲却不假,固然武媚娘不曾袒护娘家,但是外头那些人却不知其中究竟,只要打着房俊的旗号,几乎没有办不成的事儿。
“房家姻亲”这个招牌便是钱、便是权。
所以在武元忠看来,即便不去考虑朝廷正朔的缘故,单只是房俊站在东宫这一点,文水武氏便不适合出兵襄助关陇,大伯武士倰放着自家亲戚不帮反而帮着关陇,着实不妥。
然而大伯身为家主,在族中一言九鼎,无人能够抗衡,虽然认命武元忠成为这支杂牌军的统帅,却还要派嫡孙武希玄担任副将、实则监督,这令武元忠分外不满……
而且武希玄这个长房嫡子志大才疏,好高骛远,实则半分本事没有,且骄纵自大,即便身在军中亦要每日酒肉不断,将军纪视如不见,就差弄一个伎子来暖被窝,实在是不当人子。
……
武希玄吃着肉,喝着酒,斜眼看着武元忠凝眉严肃的模样,哂笑道:“三叔还是不能领会祖父的意图么?呵呵,都说三叔乃是咱们文水武氏最杰出的子弟,但是小侄看来也不过如此嘛。”
武元忠不耐烦跟这个一无是处的纨绔子弟计较,摇摇头,缓缓道:“房俊再是不待见咱们文水武氏,可姻亲关系乃是实打实的,只要媚娘一直受宠,咱们家的好处便不断。可如今却帮着外人对付自家亲戚,是何道理?再者说来,眼下天下门阀尽皆起兵襄助关陇,那些门阀数百年之底蕴,动辄精兵数千、粮秣辎重无数,事后纵然关陇获胜,咱们文水武氏夹在中间不起眼,又能得到什么好处?此次出兵,伯父失策也。”
若关陇胜,实力弱小的文水武氏根本得不到什么好处,一旦有战事临身还会遭受惨重损失;若东宫胜,本就不受房俊待见的文水武氏更将无立锥之地……怎么算都是吃亏的事,偏偏伯父被长孙无忌画下的大饼所蒙蔽,真以为关陇“兵谏”成功,文水武氏就能一跃成为与关中门阀相提并论的世家豪族了?
何其蠢也……
武希玄酒酣耳热,闻言心生不满,仗着酒劲儿不悦道:“三叔说得好听,可族中谁不知道三叔的心思?您不就是指望着房二那厮能够提拔您一下,是您进入东宫六率或者十六卫么?呵呵,天真!”
他吐着酒气,手指头点着自己的三叔,醉眼惺松骂着自己的姑姑:“媚娘那娘们根本就是白眼狼,心狠着呐!别说是你,即便是她的那些个亲兄弟又如何?说是在安南给置办产业予以安置,但这几年你可曾收到武元庆、武元爽他们兄弟的半份家书?外头都说他们早在安南被匪盗给害了,我看此事大抵非是传闻,至于什么匪盗……呵,整个安南都在水师掌控之下,那刘仁轨在安南就好似太上皇一般,那个匪盗胆敢去害房二的亲戚?八成啊,就是媚娘下得手……”
文水武氏虽然因武士彟而崛起,但武士彟早在贞观九年便病故,他死之后,原配留下的两个儿子武元庆、武元爽如何苛虐续弦之妻杨氏以及她的几个女儿,族中上下清清楚楚,真真是全无半分兄妹骨血之情,
族中固然有人因此不平,却终究无人插手。
如今武媚娘成为房俊的宠妾,虽然没有名份,但地位却不低,那刘仁轨乃是房俊一手简拔委以重任,武媚娘若是让他帮着收拾自家没什么亲情的兄长,刘仁轨岂能拒绝?
武元忠蹙眉不语。
此事在族中早有流传,实在是武元庆一家自去安南之后,再无半点音讯,的确不合情理,按理说无论混得好坏,总得给族中送几封家书述说一下近况吧?然而完全没有,这一家子好似凭空消失一般,难免予人各种猜测。
武希玄兀自喋喋不休,一脸不屑的模样:“祖父自然也知道三叔你的意见,但他说了,你算的帐不对。咱们文水武氏的确算不上世家大族,实力也有限,纵然关陇获胜,咱们也捞不到什么好处,一旦东宫获胜,咱们更是里外不是人……可问题在于,东宫有可能获胜么?绝无可能!只要东宫覆亡,房俊必然跟着惨遭横死,妻妾子女也难以幸免,你那些算计还有什么用?咱们如今出兵,为的其实不是在关陇手里讨什么好处,而是为了与房俊划清界限,待到战后,没人会清算咱们。”
武元忠对此嗤之以鼻,若说之前关陇起事之初不认为东宫有逆转战局之能力也就罢了,毕竟当时关陇声势汹汹攻势如潮,全面占据优势,东宫随时都可能倾覆。
然而时至今日,东宫一次次抵御住关陇的攻势,尤其是房俊自西域班师回朝之后,双方的实力对比早已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这从右屯卫一次次的胜利、而关陇十几二十万大军却对其束手无策即刻看出。
更别说还有英国公李绩驻兵潼关虎视眈眈……局势早已今非昔比。
武希玄还欲再说,忽然瞪大眼睛看着面前桌案上的酒杯,杯中酒一圈一圈泛起涟漪,由浅至大,而后,脚下地面似乎都在微微抖动。
武元忠也感受到了一股地龙翻身一般的颤动,心中奇怪,然而他到底是带过兵打过仗的,不似武希玄这等一无所知的纨绔子弟,陡然反应过来,大呼一声一跃而起:“敌袭!”
这是唯有骑兵冲锋之时无数马蹄同时踩踏地面才会出现的震颤!
武元忠一手抓起身边的兜鍪戴在头上,另一手拿起放在床头的横刀,一个箭步便冲出营帐。
外边,整座军营都开始慌乱起来,远处一阵滚雷也似的啼声由远及近滚滚而来,无数兵卒在营地之内没头苍蝇一般四处乱窜。
武元忠来不及思忖为何斥候事先没有预警,他抽出横刀将几个乱兵劈翻,声嘶力竭的连连吼叫:“列阵迎敌,混乱者杀!”
(本章完)
武元忠是带过兵的,为将之才算不上,但好歹也读过几本兵书,历过几次战阵,出兵之后深感这些乌合之众战力极其低下,曾经试图予以操练,起码要通各种阵法,即便不能冲锋,总能够守得住阵地吧?
训练之时,倒也似模似样。
然而此刻真刀真枪的两军对阵,敌军骑兵呼啸而来,以往所有训练时候表现出来的成绩尽皆随风而散。
敌骑呼啸而来,铁骑踩踏大地发出震耳的轰鸣,连大地都在微微震颤,乌黑的身影陡然自远处黑暗之中跃出,仿若地域魔神降临人世,一股令人窒息的杀气劈天盖地席卷而来。
整个文水武氏的阵地都乱了套,这些乌合之众虽然进入关中以来一直未曾上阵,但这些时日东宫与关陇的数次大战都有所耳闻,对于右屯卫具装铁骑之剽悍战力如雷贯耳。
以往或许只是赞叹、惊诧,然而此刻当具装铁骑出现在眼前,所有的一切情绪都化作无尽的恐惧。
武元忠面色铁青、目眦欲裂,连连呼叫着带着自己的亲兵迎了上去,试图稳住阵脚,可以给兵卒们缓冲之机会,而后结成阵列,予以抵抗。只要阵地不失,后防已经向龙首原挺进的长孙嘉庆部救回立即予以支援,到时候两军联合一处,除非右屯卫主力牵来,否则单凭面前这千余具装铁骑,绝对冲不破数万大军的阵列。
然而理想是丰满的,现实却是骨感的。
当他率领精锐的亲兵迎上前去,直面奔腾呼啸而来的具装铁骑,那股铺天盖地的威势压得他们根本喘不上气,胯下战马更是腿骨战战,不停的刨着蹄子打着响鼻,试图挣脱缰绳放足逃跑。
具装铁骑的缺点在于缺乏机动力,毕竟人马俱甲带来的负重实在太大,即便兵卒、战马皆是百里挑一的精悍,却依旧难以坚持长时间的冲锋。
但是在冲锋发起的一刹那,却绝对不必轻骑兵来得逊色。
几个呼吸之间,千余具装铁骑组成的“锋失阵”便呼啸而来,直直的插入文水武氏阵列之中。
“轰!”
甚至连弓弩都来不及施射,两军便狠狠撞在一处,只是一个照面的接触,无数文水武氏的骑兵惨嚎着倒飞出去,骨断筋折,口吐鲜血。具装铁骑强大的冲击力是其最大的优势,甫一接阵,便让缺乏重甲的敌军吃了一个大亏。
前锋的冲锋之势略微受挫,导致速度变慢,身后的袍泽当即越过前锋,自其身后冲锋而出,试图给予敌军再度冲击。
然而未等后阵的具装铁骑冲上来,整个文水武氏的迎敌已经哗然一片,兵卒丢弃兵刃、革甲、辎重等一切能够影响逃跑速度的东西,亡命向南,一路奔逃。
几乎就在接阵的瞬间,兵败如山倒。
武元忠兀自在乱军中挥舞横刀,大声命令部队向前,然而除去寥寥几个亲兵之外,没人听他的军令。这些乌合之众本就是为了武家的钱粮而来,谁有胆子跟凶名赫赫的具装铁骑正面硬撼?
就算想那么干,那也得能干得过啊……
八千人潮水一般退却,将卯足劲儿等着冲入敌阵大开杀戒的具装铁骑狠狠的闪了一下,颇有些有力没处使用的郁闷……
王方翼随后赶到,见此情况,二话不说下达命令:“具装铁骑保持阵型,继续向前压,刘审礼率领轻骑兵沿着大明宫城墙向南前插,截断敌军退路,今日要将这支敌军全歼在这里!”
“喏!”
刘审礼得令,当即带着两千余轻骑兵向外拉扯,脱离战阵,而后沿着大明宫城墙一路向南追着溃军的尾巴疾驰而去,务求在其与长孙嘉庆部汇合之前将之退路截断。
武元忠率领亲兵奋战于乱军之中,身边袍泽越来越少,人马俱甲的铁骑越来越多,渐渐将他围得密不透风,耳中惨呼不断,一个接一个的亲兵坠马身死,这令他目眦欲裂的同时,亦是心如死灰。
今日定难幸免……
身后一阵尖锐嘶吼响起,他扭头看去,见到武希玄正带着数十亲兵被围在一处营帐之前,周围具装铁骑密密麻麻,无数雪亮的钢刀挥舞着围拢上去,剥果皮一般将他身边的亲兵一点一点斩杀殆尽。
武希玄被亲兵护在当中,连铠甲都没来得及穿,手里拎着一柄横刀,脸上的恐惧无法掩饰,整个人歇斯底里一般红着眼睛大吼大叫。
“老子乃是房俊的亲戚,你们敢杀我?”
“文水武氏乃是房家姻亲,速速将房俊叫来,看他能否杀吾!”
“你们这些臭丘八疯了不成,求求你们了,放吾一条生路……”
开始之时声色俱厉,等身边亲兵减少,开始惊恐不安,待到亲兵死伤殆尽,终于彻底崩溃,整个人涕泗横流,甚至从马背上滚下,跪在地上,一个劲儿的磕头作揖,苦苦求饶。
王方翼策马而立,一手拎刀,冷笑道:“吾未闻有落井下石、恨不能致人于死地之亲戚也!你们文水武氏甘当叛军之爪牙,罔顾大义名分、血脉亲情,死有余辜!诸人听令,此战毋须俘虏,无论敌寇是战是逃,杀无赦!”
“喏!”
数千兵卒轰然应喏,冲天气势炽烈如火,愤怒的瞪大眼睛朝着面前的敌军奋力拼杀,即便敌军兵卒弃械投降跪伏于地,也照样一刀看上去!
正如王方翼所言,若是两军对阵、各为其主,大家还不觉得有什么,可文水武氏乃是大帅姻亲,武娘子的娘家,却甘愿充当叛军之走狗,意欲落井下石给予大帅致命一击,此等无情无义之败类,连当俘虏的资格都没有!
不是意欲投靠关陇,从而升官发财提升门阀地位么?
那就将你这些私军尽皆斩尽杀绝,让你文水武氏积攒数十年之底蕴一朝丧尽,从此之后彻底沦为不入流的地方豪族,使得“阀阅”这二字再也不能冠之以身!
右屯卫的兵卒对房俊的崇拜之情无以复加,此刻面对文水武氏之背叛尽皆感同身受,各个怒火填膺,奋勇冲杀毫不留情,千余具装铁骑在残余的敌阵之中一路平趟过去,留下遍地尸骸残肢、血流成河。
便是武元忠、武希玄这两位文水武氏的嫡系子弟,都阵亡于铁骑之下、乱军之中,没有得到一丝一毫应有的怜悯……
大军将营地之内屠戮一空,然后马不停蹄的继续向南追击,及至龙首池北侧之时,刘审礼已经率领轻骑兵绕至溃军前头,堵住龙首池西侧向南的通道,将溃军围在龙首渠与大明宫左银台门之间的区域之内,身后的具装铁骑旋即赶到。
数千溃军士气崩溃、斗志全无,此刻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好似瓮中之鳖一般毫无抵抗,只能哭着喊着哀求着,等着被残酷的屠杀。
王方翼冷眼远望,半分怜悯之情也欠奉。
之所以要吐露文水武氏私军,为房俊出气固然是一方面,亦是予以震慑那些入关的门阀军队,让他们看看连文水武氏这样的房俊姻亲都死伤殆尽,心中必然升起忌惮恐惧之心,士气受挫、军心动摇。
……
单方面的杀戮进行得很快,文水武氏的这些个乌合之众在武装到牙齿、军纪严明的右屯卫精锐面前完全没有抵抗之力,狗撵兔子一般被屠杀殆尽。王方翼瞅瞅四周,此地距离东内苑已经不远,想必长孙嘉庆部向北挺进的区域也在附近,不敢过多逗留,对于零星的漏网之鱼并不在意,正好可以借其之口将此次屠杀事件宣扬出去,达到震慑敌胆的目的。
当即策马转身:“斥候继续南下打探长孙嘉庆部之行踪,随时通报大帐,不得懈怠,余者随吾返回大明宫,谨防敌人偷袭。”
“喏!”
数千铁甲擦干净刀刃的鲜血,纷纷策骑向着各自的队正靠拢,队正又围绕着旅帅,旅帅再聚集于王方翼身边,很快全军聚齐,铁骑轰鸣之间,策骑返回重玄门。
很快,文水武氏私军被屠戮一空的消息传递到长孙嘉庆耳中,这位长孙家的宿将倒吸一口凉气。
房二这么狠?
连姻亲之家都斩尽杀绝,实在是心狠手辣……赶紧命令正向着东内苑方向挺进的部队原地驻扎,不得继续前进。
眼下右屯卫已经杀红了眼,屠杀这种事等闲不会在战争之中出现,因为一旦出现就意味着这支军队已经如嗜血魔鬼一般再难收手,任谁碰上了都唯有你死我活之结局,长孙嘉庆可不愿在这个时候率领长孙家的嫡系部队去跟右屯卫这些屡历战阵如今又嗜血成瘾的骁勇精锐对阵。
还是让其它门阀的军队去捋一捋房俊的虎须吧……
正奉命向大明宫挺进的长孙嘉庆听闻文水武氏被歼灭殆尽的消息登时吓了一跳,赶紧下令部队原地停驻,严密防范周边,而后派人向长孙无忌请示。
文水武氏被派遣驻扎于大明宫之北、渭水之南,是希望其开战之时能够直插龙首原西部地域,顺着大明宫西侧直接威胁玄武门外的右屯卫,使其投鼠忌器必须派出大军牵制,从而配合长孙嘉庆一鼓作气攻陷大明宫。
武媚娘深受房俊宠爱之事天下皆知,以妾室之身份掌管房家诸多产业更是绝无仅有,由此可见其在房家的地位极为重要。文水武氏作为武媚娘的娘家,房家的姻亲,即便两军对阵之时,碍于武媚娘的情面也必然会网开一面,不会往死里打,却又不能放任不管,进而受其牵制。
这是长孙无忌预估的局面,所以才选择了战力不值一提的文水武氏配合长孙嘉庆,而不是其余实力雄厚的门阀军队。
结果刚刚大军调动,正式战斗尚未展开,右屯卫便雷霆一击,直接将文水武氏击溃,剪除了意欲插入龙首原西部地域的一柄尖刀。
至于屠戮殆尽,则被长孙嘉庆等人理解出两层含义,一则房俊深恨文水武氏“吃里扒外”的作风,出重手予以教训;再则便是希望以此酷烈手段震慑各路门阀军队。
“屠杀”这种手段能否起到震慑作用,是要看对手的,若对手是正规军的精锐,如此暴烈反而会激起对手同仇敌忾之决心,不死不休。当然各路门阀军队看似浩浩荡荡、声势骇人,实则多是乌合之众,入关而来既是忌惮长孙无忌的威逼利诱,更是为了顺势而为攫取利益,怎么可能跟东宫拼命呢?
想拼也没那个胆子,更没那个能力……
所以右屯卫这一手“屠杀”的震慑力还是非常足的,可以想见原本士气高涨只等着攫取胜利果实的门阀军队们必定深受打击,进而心生胆怯,畏首畏尾。
这令长孙嘉庆有些发愁,原本制定的计划是驱使各路门阀军队为先锋,与右屯卫死战一场,无论如何也要掀起滔天声势,即便付出再大的代价也要压住右屯卫的声势,否则不仅不足以彰显长孙无忌调兵遣将的能力,更不能压迫房俊答允和谈,从而使得长孙家从容掌控和谈之主导。
是他建议将文水武氏放到大明宫北的战略要地上,以此来牵制右屯卫的一部分兵力,却没想到文水武氏连一个回合都抵挡不住便溃不成军,甚至被屠杀殆尽……
现在面对如狼似虎六亲不认的右屯卫,连长孙嘉庆都心生忌惮,更何况是那些打着凑热闹心思的门阀军队?
经此一战,压制右屯卫的目的没达到,反而使得自己这边士气低迷、胆战心惊……
长孙嘉庆焦躁的在阵中走来走去,时不时抬头眺望北边。
就在北边不远处,地势渐渐高耸的龙首原横亘东西,郁郁葱葱的山林在黑夜之中犹如幢幢鬼影,夜风拂过沙沙作响,似潜藏着无尽的野兽,令人望而却步,不敢轻易踏足其间。
难不成这一次计划周详的报复行动尚未全部展开,便不得不铩羽而归?
长孙嘉庆极其郁闷。
不久,战马由南边疾驰而来,穿透整座阵地来到长孙嘉庆面前,递上长孙无忌的命令。
长孙嘉庆赶紧接过文牍,借着身边的火把光亮一目十行。
命令很简单,继续向北挺进,但放缓速度,派出所有斥候探索龙首原,勿中右屯卫之伏击,若遇敌人,可酌情处置……
长孙嘉庆思索片刻,便明白了其中意味。
此番大举实施的报复行动,实则兵分两路,一路是他这边,另一路则是由长孙陇率领的长孙家“沃野镇”兵卒组成的私军以及诸多门阀军队,一东一西齐齐向北挺进,力求使得右屯卫应接不暇、难以兼顾,文水武氏则是长孙嘉庆自作主张布下的一枚暗棋,现在效用全失,不提也罢。
长孙无忌的意思是全军继续前进,造成按照原定计划进行的假象,实则放缓速度,确保安全,等着宇文陇那边先行与右屯卫结阵,而后再酌情定夺。
说白了,就是让宇文家打头阵,看看右屯卫如何应对,是否有可乘之机,若有,自当全军尽出,不计伤亡的对右屯卫予以迎头痛击,若无,便就地驻扎,或者及早撤回营地。
核心宗旨只有一个——不求必胜,但求无过。
毕竟战局发展到现在,力求胜利固然是既定之目的,但与此同时适当的保存实力,亦是重中之重。
谁也不知道将来的局势会向着哪个方向发展,唯有手中有兵、实力强横,才能在自保之余,继续窥伺更大的利益……
长孙嘉庆当即下令,全军继续前进,只不过所有斥候都在前方一寸一寸的搜索,确保安全无虞之后,军队才会向前挪动。如此谨慎至极的方式,安全的确是安全了,但行军速度堪称“龟速”。
……
另一边,年逾六旬的宇文陇戴着兜鍪,骑在战马背上,露出雪白的眉毛与胡须,瘦高的体型在马背上标枪一般卓立,一手摁着腰间横刀,颇有几分天下名将的风采。
左右将校却不敢有丝毫大意,尽皆绷紧精神,时刻关注着周边的风吹草动。
想当年宇文陇的确算是军中骁将,但这些年上了年岁,只是在族中训练兵卒,多年未曾亲历战阵,难免有所生疏。而对面的右屯卫却是连年征战,且百战百胜,战力剽悍,军中无论是主帅房俊,亦或是副将高侃、程务挺等人,都算得上是当世名将,战功彪炳。
两军对垒,叛军这边着实压力山大……
兵贵神速这一策略在当下并不管用,双方军队相距不远,且此前接连爆发战斗,彼此都紧绷着一根弦唯恐遭遇对方偷袭,时刻都有斥候相互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毫无隐秘可言。
宇文陇倒是不在乎这些,如今叛军兵力占优,此番出动的军队达到六万余人,自开远门向北的区域内数万大军络绎不绝、阵型严谨,根本不需要什么阴谋诡计,只需一路平推过去即可。
毕竟长安城东还有长孙嘉庆部同时向北开拔,双管齐下,右屯卫那么点兵力需要一分为二左右兼顾,哪里挡得住宇文家“沃野镇”兵卒的强横碾压?
“报!中渭桥附近的吐蕃胡骑已然离营南下,抵达光化门、景耀门附近,万余骑兵枕戈待旦。”
斥候自远处而来,上前汇报军情。
宇文陇面色淡然:“想要借助地利护卫玄武门左翼?那赞婆想当然了,万余胡骑固然战力强横,但是咱们兵力多出数倍,只需稳扎稳打,定可破敌。”
大军继续前进。
须臾,又有斥候来报:“高侃率领万余右屯卫兵马抵达永安渠东岸,临水列阵。”
宇文陇眉毛蹙起:“想要与吐蕃胡骑分列永安渠两侧,互为倚角、前后接应,死守永安渠?这倒是不错的战略,不过若吾军不予强攻,他又能为之奈何?”
一看右屯卫摆出的阵势,分明是不求破敌、只求固守,这与右屯卫一贯以来嚣张剽悍的作风极为不符,料想必然是房俊也知道不能左右兼顾,所以打算死守玄武门左翼,然后集中兵力击溃觊觎太极宫的长孙嘉庆部。
毕竟龙首原的地势太过重要,一旦龙首原上的大明宫失守,长孙嘉庆部可以顺势而下直冲玄武门外右屯卫营地,对于右屯卫以及玄武门的威胁实在太大,如何在左右两路敌人之中取舍,实在不难。
“全军前进,不得延缓,抵达光化门外之时列阵以待,不得冒进。”
“喏!”
等到数万大军车马辚辚旌旗招展的过了长安城西北角,灯火辉煌的光化门遥遥在望,斥候再度回报。
“启禀大帅,不久前右屯卫自大明宫重玄门出,击溃了文水武氏列于渭水之畔的阵地!”
宇文陇精神一振,果然如自己所料,长孙嘉庆部才是房俊的首要目标啊!
想法得到印证,宇文陇登时心中大定,问道:“战况如何?”
斥候道:“右屯卫出动千余具装铁骑,数千轻骑,由安西军校尉王方翼率领,一个冲锋便击溃文水武氏八千人的阵地,而后一路追杀至昆明池附近,将文水武氏的私军杀得干干净净,逃亡者不足白人,便是主将武元忠,其家主嫡孙武希玄亦殁于阵中。”
“嘶……”
左右将校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谁都知道文水武氏乃是房俊的姻亲,也都知道房俊是如何宠爱那位妩媚天成、艳冠群芳的武媚娘,即便是两军对阵,可是对文水武氏下了这般狠手,却着实出人预料。
宇文陇亦是心中惴惴:“房二那厮这是动了真火啊……”
想想也是,如今双方战局虽然成拉锯之势,甚至自房俊驰援长安之后偶有胜绩,但双方之间巨大的差距却不是几场小胜便能够抹平的。时至今日,东宫动辄有倾覆之祸,一丝半点的错误都不能犯下,房俊的压力可想而知。
此等情况之下,身为姻亲的文水武氏不仅甘愿投靠关陇与房俊为敌,更作为先锋深入战略要地,试图给予房俊致命一击,这让房俊如何能忍?
有人忍不住道:“可这也太狠了!文水武氏本就不是什么世家大阀,底蕴有限,八千兵马顾忌已经掏光了家底,如今被一战歼灭、全部屠杀,此战过后怕是连豪强都算不上。”
好歹是自家亲戚,可房俊偏偏逮着自家亲戚往死里打,这种酷烈狠辣的作风令所有人都为之忌惮。
这个棒槌眼见局势不利,动辄有倾覆之祸,已经红了眼不分亲疏远近,谁敢挡他的路,他就弄死谁!
周围将校都面色颜色,心中忐忑,求神抱佛保佑千万别跟右屯卫正面对上,否则怕是大家的下场比文水武氏好不了多少……
宇文陇也这么想。
宇文家现在算是关陇当中实力排名第二的门阀,仅次于这些年横行朝堂攫取无数利益的长孙家。这完全倚赖当年先祖执掌沃野镇军主之时积攒下的底蕴家底,时至今日,沃野镇依旧是宇文家的后花园,镇中青壮竞相投入宇文家的私军,全力支持宇文家。
右屯卫的强硬剽悍是出了名的,在大斗拔谷与吐谷浑铁骑硬碰硬的大战,兵出白道在漠北的冰天雪地里覆亡薛延陀,一场一场的硬仗彰显了右屯卫的风骨。这样一支军队,纵然能够将其战胜,也势必要付出极大之代价。
宇文家不愿承受那样的代价。
若是自己这边进度缓慢一些,让长孙家先行抵达龙首原,牵一发而动全身之下,会使得右屯卫的攻击活力完全倾泻在长孙家身上,无论战果如何,右屯卫与长孙家都必将承受严重之损失。
此消彼长之下,宇文家不能可以伺机突进玄武门,更会在以后压过长孙家,成为名符其实的关陇第一门阀……
宇文陇心念电转、权衡利弊,下令道:“右屯卫猖獗暴戾,残忍血腥,犹如笼中之兽,只可智取,不可力敌。传吾军令,全军行至光化门外,就地结阵,等待斥候传回右屯卫详细之布防策略,才可继续进军,若有违令,定斩不饶!”
“喏!”
左右将校齐齐松了一口气。
这支军队汇聚了多家门阀私军,整编一处由宇文陇统御,大家之所以进入关中参战,想法大同小异,一则忌惮于长孙无忌的威逼利诱,再则也看好关陇能够最终获胜,想要入关攫取利益。
但绝对不包括跟东宫拼命。
大唐立国已久,以往一个门阀便是一支军队的格局早已不复存在,只不过大家倚仗着建国之前积攒之底蕴,养护着或多或少的私军,李唐因门阀之襄助而夺取天下,高祖皇帝对各家门阀颇为优容,只要不祸害一方、对抗朝廷政令,便默许了这种私军的存在。
但是随着李二陛下励精图治,国力蒸蒸日上,尤其是大唐军队横扫六合天下无敌,这就使得门阀私军之存在极为碍眼。
国家越来越强势,门阀自然随之削弱,再想如以往那般招募青壮编入私军,已经全无可能。更何况国力愈来愈强,百姓安居乐业,已经没人愿意给门阀卖命,既然拿刀当兵,何不干脆参加府兵为国而战?大唐对外之战争近乎无敌,每一次覆亡敌国都有无数的功勋分派到将校兵卒头上,何苦为了一口饭食去给门阀卖命……
所以眼下入关这些军队,几乎是每一个门阀最后的家底,若是此战折腾个精光,再想补充已经全无可能。
早已将“有兵就是草头王”之理念深入骨髓的天下门阀,如何能够忍受没有私军去镇压一方,攫取一地之财赋利益的日子?
故而大家伙见到宇文陇一本正经发号施令,看上去谨慎小心步步为营实则满是对右屯卫之忌惮,登时大喜过望。
本就是来掺合一番,凑个数而已,谁也不愿冲在前头跟右屯卫刀对刀枪对枪的硬撼一场……
……
右屯卫大营。
中军大帐之内,房俊居中而坐,各路消息雪片一般飞入,汇总而来。将近丑时末,距离叛军骤然出兵已经过了将近两个时辰,房俊忽然觉察到不对劲……
他仔仔细细将堆在桌案上的奏报从头到尾翻了一遍,而后来到舆图之前,先从通化门开始,手指顺着龙首渠与长安城墙之间狭长的地域一点一点向北,每一个奏报的时间都会标注一个叛军抵达的相应地点。然后又从城西的开远门开始,亦是一路向北,查看每一处位置。
叛军直至眼下抵达的最终位置,则是长孙嘉庆部距离龙首原尚有五里,已经接近大明宫外的禁苑,而宇文陇部则抵达光化门以西十里,与陈兵永安渠畔的赞婆、高侃所部依旧有着将近二十里的距离。
亦即是说,叛军声势汹汹而来,结果走了两个时辰,却分别只走出了三十里不到。
要知道,这两支军队的先头部队可都是骑兵……
声势如此浩大,行进却如此“龟速”,且东西两路叛军几乎步调一致,这葫芦岛地卖得什么药?
按理说,叛军出动如此之多的兵力,且左右两路齐头并进,目的显然希望双管齐下夹击右屯卫,使得右屯卫顾此失彼,纵然不能一举将右屯卫击溃,亦能予以重创,如论接下来继续集结兵力突袭玄武门,亦或是重新回到谈判桌上,都能够争取极大之主动。
然而现在这两支军队居然不约而同的缓速前进,放弃直接夹击右屯卫的机会,着实令人摸不着头脑……
莫非这其中还有什么我看不出的战略阴谋?
房俊不由有些焦躁,想着若是李靖在这里就好了,论起行军布阵、战略决策,当世天下无人能出李靖之右,而自己不过是一个倚仗穿越者高瞻远瞩之目光打造超级军队的“废材”而已,这方面实在不擅长。
或许是长孙家与宇文家彼此不合,都希望对方能够先冲一步,以此吸引右屯卫的主要火力,而另一方则可趁虚而入,减少伤亡的同时还能够获取更大的战果?
事关重大,如何予以应对,不仅决定着右屯卫的生死,更攸关东宫太子的存亡,稍有疏忽,便会酿成大错。
房俊权衡再三,不敢擅自决断,将亲兵首领卫鹰叫来,避开帐内将校、参军,附耳吩咐道:“持本帅之令牌,即刻入玄武门求见李靖,将此间之情况详细告知,请其分析利弊,代为决断。”
专业的事情还得专业的人来办,李靖必然一眼能够看出叛军之战略……
“喏!”
卫鹰领命而去。
房俊坐在中军大帐,随着两路敌军逐渐逼近的消息不断传来,如坐针毡。
不能这般干坐着,必须先择选一个方案对叛军的攻势予以应对,否则万一李靖也拿不准,岂不是坐失良机?
房俊左右权衡,觉得不能坐以待毙,应当主动出击,若李靖的判断与自己不同,大不了收回军令,再做布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