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道宗看着一脸淡然的房俊,登时觉得颇为无语。
什么叫大不了便开战?
好歹你也是东宫属臣,必要时候得顾全大局,岂能如以往那般恣意而为?
他提醒道:“刘洎等人或许没什么,但二郎你行事之前也要考虑殿下之立场,殿下对你颇多宠信,更因你一直不离不弃、辅佐扶持故而有着几分亏欠感,不忍苛责于你。可殿下毕竟是殿下,是国之储君、潜渊之龙,储君之威信不可亵渎半分。”
这话可谓开诚布公、掏心掏肺。
君王也好,储君也罢,皆是天底下至高无上的存在,不能将其与亲朋故友、官场上司等同。正所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君王对你好是一种奖赏,你却不能将其视为理所当然。
否则便是不知进退……
这等道理很多人都懂,但只能放在心里体会,说出口则难免有些犯忌讳,若非关系亲厚,断然不会随意道出。
房俊颔首,微笑表示领情,却反问道:“郡王之言有理……但郡王如何确定太子殿下想要的又是怎么样子的?”
李道宗一愣,蹙眉道:“今时今日之局势,关陇叛军始终占据着优势,东宫随时有覆亡之虞,以殿下之立场,如今与叛军虚与委蛇,受一点委屈、损失一些威望都是可以接受的,最重要自然是尽快将这场兵变平息下去。储君仍在,尚有去计较委屈、威望的道理,若储位不在,哪里还有受委屈、损威望的余地?”
道理很容易理解,对于太子来说,只要能够保得住储君之位,那么今日无论失去多少都可从容计较,来日加倍讨还。若是连储位都丢掉了,下场必然是阖家灭绝、惨遭横死,计较别的还有什么用?
一旁的李靖拈着茶杯喝茶,眉头微微蹙起,若有所思。
房俊微微摇头:“郡王非是殿下,焉知殿下怎么想?”
“嘿!”
李道宗气道:“你也非是殿下,你怎知殿下不这么想?”
房俊好整以暇的呷了口茶水,笑问道:“当初吾一手策划东内苑遇袭一案,之后以此为借口向叛军开战,导致和谈受挫,被迫终止……郡王猜猜看,殿下到底知不知其中之蹊跷?”
右屯卫虽然是房俊一手整编,但他心底无私,任由朝廷派来的军中司马掌控军纪,充当耳目,故而军中任何行动,焉能瞒得过李承乾?
李道宗愣了半晌,疑惑不解:“难道不是殿下对你宠信,纵容你这般胡来?”
房俊摇头,笑而不语。
一直闷不吭声的李靖道:“殿下性子的确软了一些,却不是个糊涂人,对于臣子再是宠信亦不可能没原则的偏袒,尤其是涉及到生死大局。”
他看向房俊:“所以殿下为何坐视你破坏和谈?”
房俊道:“自然是殿下不愿和谈继续,可是文官那边极力促成和谈,殿下也不好一意孤行,以免寒了文官们的心,故而放纵吾之行事,顺水推舟罢了。”
李靖不满道:“吾是问你殿下这么做的理由。”
无论从哪方面去看,和谈都是当下解决危局最好的方法,尤其是面临生死大劫的太子,最应该求稳,努力促成和谈。
因为一旦兵败,他李靖也好,房俊也罢,都有可能活下来,唯独身为太子断无幸理。
房俊两手一摊:“吾非殿下,焉知殿下怎么想?”
李道宗气结。
这是他刚刚的话语,被房俊原封不动的返还回来,嘲讽之意甚浓……
不过有些话既然房俊不愿明说,那自然是有所避讳,他便不再过问。
只是这心里却翻江倒海一般,揣测着太子不愿和谈之缘由,然而想破了脑袋却也想不明白……
*****
与内重门里欢欣鼓舞振臂欢呼相比,延寿坊内却是愁云惨淡,气氛压抑。
来来往往的官员、将校尽皆心事重重,走路更是屏气凝息、蹑手蹑脚,唯恐惊扰到堂内议事的一众关陇大佬,招致不测之祸……
偏厅内,长孙无忌坐在书案之后,宇文化及、令狐德棻、独孤览、贺兰淹等人尽皆在座,济济一堂却寂然无声,气氛凝重。
两路大军齐齐折戟,长孙嘉庆更是于乱军丛中被右屯卫一个无名之辈生擒活捉,共计十余万大军丢盔卸甲,不啻于在众人脑门儿炸响一个惊雷,震得这些平素养尊处优的大佬一阵眩晕,脑瓜子嗡嗡响。
后果实在是太严重了……
良久,贺兰淹大破僵局,沉声道:“两军大军战败,消息四散传开,那些前来关中助阵的门阀军队尽皆人心惶惶、惊惧不定,必须想办法予以安抚,否则必生大乱。”
当初长孙无忌威逼利诱之下,裹挟着天下各处门阀不得不派遣私军进入关中为关陇军队助阵,其内心必然深有不满。若战局顺风顺水也就罢了,兵谏胜利之后,大家或多或少又能捞取一些好处。
可如今局势紧迫,十余万大军被右屯卫击溃,其中一路的主将更被生擒活捉,由此引发的震荡足以使得那些心存怨愤的门阀私军不甘蛰伏,因为一旦兵谏彻底失败,他们这些“助纣为虐”的帮凶都将受到东宫之严惩。
原本来的时候便是不情不愿,若再受到惩罚,那得多冤枉?
故而,这些门阀私军必定暗中不满,伺机搞事。要么联结起来要求退兵,要么干脆暗中与东宫勾结反戈一击……
无论如何,一旦这些门阀私军闹起来,本就严峻的局势极有可能瞬间崩坏。
长孙无忌手里婆娑着茶杯,整个人好像有些走神,良久也未能给于回复……
宇文士及瞅了长孙无忌一眼,缓缓对贺兰淹道:“稍候,吾亲自赶赴各军予以安抚,来都来了,想走也走不了。”
如今潼关已经被李勣数十万大军驻守,那些门阀私军来时容易,去时难。左右已经上了这艘船,除去齐心协力共谋大事之外,哪里还有什么退路可走?
贺兰淹颔首,不复多言。
贺兰家也曾煊赫一时,但是如今早已子弟不肖、江河日下,在关陇门阀之中空有一个架子,实力根本排不上号。无论如何取舍,贺兰家也只有依附景从的份儿。
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
又是一阵沉默,良久,令狐德棻才长吁一口气,喟然道:“起兵之初,二十余万大军轰轰烈烈,势如烈火,本以为马到即可功成,谁又能料到会行至今时今日这等局面?房俊此子,好似天生与吾关陇门阀作对一般,从未能在其手下得什么便宜。”
要说关陇门阀之中遭受房俊“荼害”之深,长孙无忌占据第一,那么第二自然非他令狐德棻莫属。虽然这两年潜心著书、修身养性,对于以往之恩怨情仇大多都已放下,可是只要想想自己被逼的在太极宫上撞柱子撞晕之时的尴尬,被武媚娘挠的满脸桃花之时的羞辱,仍旧心里一阵阵的抽搐。
人非圣贤,谁又能真正堪破世情,不将那些颜面尊严放在心上呢?平素流露出来的豁达、释然,大多也只是一种掩饰,毕竟以房俊今时今日之地位、资历,他所受之屈辱怕是永远也无法洗刷……
独孤览瞅了他一眼,没有吭声,心里却不以为然。
明知那厮是个棒槌,却还要倚老卖老不依不饶,人家不打你脸打谁的?被人打疼了非但不想着如何还会去,反而缩在家中不敢见人,美其名曰“著书立说,修身养性”,脸皮真厚啊……
很奇怪,面对这场足以左右战局的大败,一众大佬没有第一时间商议对策,反倒是各自唏嘘一番,表述自己之感慨,好像事不关己,又好像十几万大军被打得丢盔卸甲也没什么大不了……
很是有些诡异。
一直神游天外好似不堪打击的长孙无忌却只是嗤笑一声,将茶杯放在书案上,抬头,环视众人,缓缓道:“此番兵败,导致局势紧迫,皆因吾之战略出了问题,一应责任,由吾一力承担。”
众人不语,目光看向长孙无忌。
你拿什么承担?
(本章完)
此番关陇兵败,导致长安局势骤变,原本岌岌可危的东宫彻底站稳脚跟,占尽优势的关陇却陷入被动。尤其是连番兵败,主力军队折损严重,目前看似兵力依旧压着东宫,但是兵员素质却天壤之别。
稍有不慎,覆亡的就是关陇门阀。
此等情况之下,绝非是谁红后白牙道一句“我来负责”就可以的,攸关关陇门阀数百年之传承,阖家上下无数条性命,你拿什么来负这个责?
长孙无忌面对一双双灼灼目光,哂笑一声,缓缓道:“若当真走到那一步,吾将自裁以谢天下,可保诸位安枕无忧。”
一言既出,厅内皆静。
一直以来,长孙无忌予人的印象始终是“老谋深算”“城府深沉”,最是懂得避重就轻、趋利避害,轻易不肯涉足险地。眼下却能够说出“自裁以谢天下”这等狠话,可见当下局势对其心性之打击极为严重。
当然,若是当真局势走到那一步,纵然他长孙无忌意欲明哲保身亦是不能。此番兵变导致半座长安城化为废墟,皇城遍地瓦砾、太极宫损毁大半,人员伤亡更是不计其数。一旦兵败,给于此次兵变之定性必然是“谋逆叛乱”,即便百废待兴之下太子不会牵连甚广,但首要之“逆贼”必须予以严惩。
关陇门阀之中,能够担得起这个“首要之逆贼”的,舍长孙无忌其谁?
所以到了那一天,生死已经不是长孙无忌自己能够掌控,这个罪责只能他来背……
不过关陇各家只是要一个承诺即可,既然长孙无忌能够慨然表态,便算是稳定了各家的心思。担负责任的人已经有了,接下来自然是该干什么干什么,最坏的结果也就是长孙无忌自戕以担负责任,
若是能赢,自然皆大欢喜。
宇文士及喟然道:“辅机说的哪里话?不至于此,不至于此。关陇同气连枝、俱为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纵然辅机你心存仁义,一身当之,吾等又岂能坐视不理、心安理得?自当同心协力,一起应对。”
贺兰淹颔首附和:“郢国公此言在理,有福同享,有难自然同当,赵国公想要做关陇的英雄,咱们可不答应。”
“呵……”
长孙无忌冷笑一声,心中毫无半分感动。
听听,这说的是人话么?
一个个的话里话外认定了是老子“心存仁义,一身当之”,为了做一个“关陇的英雄”而勇于担责,他日若步上绝路亦是老子自己心甘情愿,与你们这些背信弃义、自私自利之辈毫无干系……
想美事。
他的这声冷笑好似鞭子一般抽在厅内诸人脸上,虽然早已修炼得脸皮厚如城墙,可说到底长孙无忌绸缪起事并非为了一家一姓,如若事成,收益的将会是整个关陇门阀,所以倒也不愿当真有那一天将长孙无忌推出去抵罪。
宇文士及干咳一声,道:“眼下局势不妙,以房俊之脾性,很有可能乘胜追击,大举兴兵来犯。此时应当尽快重启和谈,即便一时半会儿谈不成什么,也能以此拖住房俊的脚步,给咱们留出充裕的时间稳定军心、重整军队。”
独孤览道:“房俊那棒槌鲁莽得狠,只怕东宫那些文官还拿捏不住他,固然开启和谈,也很难将右屯卫予以约束。还是应当尽快收拢军队,重新整编,无论是战是和,才能战局主动。”
之前便是和谈进行当中,东内苑忽然爆出关陇偷袭右屯卫营地之消息,而后房俊便悍然开战,致使和谈被迫终止。事后关陇全军上下尽皆彻查,结果自然是无中生有,当日并不曾有军队偷袭东内苑。
那厮自己演了一出“苦肉计”,根本不将正在进行的和谈放在眼中,东宫一众文官诸如萧瑀、岑文本等大佬也难以将其压制,更何况眼下东宫那边主持和谈的乃是侍中刘洎?
以前,刘洎名义上与房俊为盟友,实则依附于房俊,指望他能够约束房俊,实在是没什么可能……
令狐德棻颔首:“此言甚是,只不过诸位却忽略了一件事,上次房俊突袭通化门外咱们的军队也好,平素里房俊一再抵触和谈也罢,其中太子殿下却始终不曾予以训斥责罚……太子殿下到底是否愿意和谈?”
他首次在关陇内部提出这个问题,以往这的确是被大家忽略的,只当作是太子对房俊之宠信纵容,但是现在细细思之,恐怕非是如此简单。
心情极度不爽的长孙无忌也被吸引,蹙眉沉思片刻,摇头道:“按理说,太子必然是应该支持和谈的。毕竟直至眼下,依旧是咱们占据优势,又有天下门阀襄助,实力依旧碾压东宫军队。若此战继续,东宫的胜算不足三成,以储君之位、东宫之生死来赌这三成,殊为不智。诸位别忘了,潼关那边还有一个李勣立场不明、虎视眈眈……唯有尽快促成和谈,消弭这场战事,储君之位才能稳如泰山,否则储位不保、东宫倾覆,岂非自寻死路?”
他想不出任何太子不愿和谈之理由。
的确,若是和谈达成,对于太子之威望有极大之损害,帝国正朔却不得不与“叛军”委曲求全,签署城下之盟,天下百姓难免议论纷纷,青史之上更要沦为笑柄。
然而威望固然重要,可总得保证人活下来吧?
但是他这番出口,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毕竟就算太子再是宠信房俊,再是对其言听计从,可是在这等攸关生死的大事上总不能依旧纵容房俊恣意妄为吧?
可若是太子本身不赞同和谈,又不符合逻辑……
宇文士及揉了揉额头,道:“且先不管太子到底怎么想,尽快推动和谈才是首要,毕竟无论太子的轻响如何,东宫属官是极力赞同和谈的。”
兵谏至今,东宫六率与右屯卫可谓闪耀全场、功勋赫赫,将一众东宫文官衬托得黯然无光,这已经损害到东宫文官的切身利益,如何能忍?所以右屯卫打得越狠、越顺,文官们便愈是要尽快促成和谈,以此制衡右屯卫、东宫六率之地位功勋。
太子即便不想和谈,也已经无法阻止东宫文官,除非他只靠着军队过日子……
“那就劳烦仁人兄了,一切拜托。”
长孙无忌语气诚挚,经此一战,算是彻底打垮了他心中的野心与憧憬,废黜东宫、另立太子之事已经不敢想,只想着尽快平息这场兵谏,朝堂之上恢复如初,再慢慢谋划。
毕竟眼下之局势走向,已然不可预测,不能将阖族性命连带着关陇门阀一同推向未知之深渊……
宇文士及慨然道:“辅机放心,吾在朝堂之上厮混多年,文不成武不就,幸赖诸位担待庇护,心中惭愧。也就这等调和斡旋之事尚能出一把力,自然不遗余力,纵粉身碎骨亦要极力促成。”
长孙无忌摆摆手,神情温煦:“仁人兄何必说这等话?咱们关陇门阀同气连枝,自祖宗起便相互团结、携手奋进,从不曾藏着自私自利之心思,这才有了今时今日之辉煌显赫。你我皆乃关陇子弟,得祖宗余荫庇佑,只需问心无愧即可。”
令狐德棻、独孤览等人亦是连连颔首,齐声称善。
不久之前还相互甩锅,恨不能在对方背腰狠狠的扎一刀,一转眼的功夫,又惺惺相惜、情真意挚。最难的是大家的转换都极其自然,腾挪之间不见丝毫刻板之痕迹,浑若天成,妙至毫巅……
诸人围坐一处,就和谈之重启、如何展开、以及试探东宫之底线进行了细致的讨论。当然,和谈注定是一个比较繁杂、漫长的过程,首要之务,还是如何约束右屯卫,使之不至于无视和谈之进行而悍然出兵突袭。
正在这是,外头有书吏快步而入,禀报道:“启禀赵国公,英国公派人前来,说是有要事求见。”
厅内瞬间一静,落针可闻。
就连素来城府深沉的长孙无忌都忍不住深吸一口气:这是要最终摊牌了么?
英国公李勣派人前来?
厅内诸人先是面面相觑,继而不约而同紧张起来,心脏瞬间绷紧。
难不成是李勣终于要亮明立场了?
沉默少顷,长孙无忌沉声道:“将人请进来。”
“喏。”
书吏退去,须臾,一员英姿笔挺的青年武将大步而入,先是朝长孙无忌见礼:“末将李元道,见过赵国公。”
继而又向在座一众关陇大佬施礼:“见过诸位尊长。”
众人齐齐颔首。
长孙无忌摆摆手,温言道:“毋须多礼,不知英国公派你前来,所为何事?”
李元道站在厅中,双脚微微分开,一众大佬环伺之下面不改色,镇定自若道:“大帅有令,如今时值春耕,关中却一片萧条、烽火连天,故而将会开放潼关,引关外流民入关中,由官府予以疏导、安置,协助关中百姓进行春耕。民以食为天,若耽搁春耕,致使田园荒废、饿殍遍地,天下之怨也。”
厅内诸人纷纷精神一振。
春耕?
关李勣屁事!
那厮虽然是宰辅之首,但是自从上位那一日起,根本不理朝政,将一应权力尽皆下发,诸多朝政事务皆由三省六部实质办理。遇有需请示之事,上报李勣,李勣转手呈递李二陛下定夺,再将批奏下发三省六部,一切尊奉皇帝旨意行事。
可以说,古往今来他这个宰辅之首当得最为轻松,说是不揽权,实则不愿蹚进李二陛下削弱打压门阀这趟浑水……
如今统辖数十万大军驻留潼关,距离长安近在咫尺却不肯回京,反倒担忧起民生来了?
所以,这番话语必定另有深意。
长孙无忌略作沉吟,不答,反问道:“英国公驻留潼关,可以封锁关隘,只许进、不许出?”
为何东宫与关陇对于李勣之立场摸不清?
就是因为李勣引大军回归关中之后,马上驻守潼关,隔绝内外。偏偏又准许关外各地的门阀军队进入关中,看似对关陇暗中支持,却又不准关内有一人一马出关……
李元道淡然道:“关中兵变,大战练练,溃兵无数。大帅之所以封锁关隘不准一兵一卒出关,是为了避免乱兵出关之后掳掠地方、危害百姓。既然仗在关中打,那么溃兵便统统留在关中好了。”
长孙无忌又问:“英国公打算何时回京?”
李元道摇头:“大帅运筹帷幄,吾等哪里知晓?”
顿了一顿,又道:“或许明日,或许现在,一切皆取决于大帅之决断。”
……
待到李元道走后,长孙无忌命人重新沏了新茶,呷了一口,环视众人道:“诸位如何看法?”
宇文士及婆娑着茶杯,蹙眉道:“准许关外流民入关……是否实在暗示吾等,可以再度从各地门阀手中借兵,他不会阻拦?”
贺兰淹道:“那就是支持咱们咯?”
“哪会那么简单?”独孤览摇摇头,道:“李勣此人看似不争权、不夺利,实则胸有沟壑、谋略深远,最是不好相与,即便他明确表态支持咱们关陇,亦要多加小心,谨防其使诈,更何况这等含糊之言?”
兹事体大,攸关关陇之生死,谁也不敢随意视之。
然而李勣就只是派人送来这么莫名其妙的一番话语,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
一直没怎么发言的令狐德棻开口道:“依我看,李勣还是轻响于咱们的。”
诸人一齐看向他,贺兰淹问道:“季馨兄何出此言?”
令狐德棻道:“身在庙堂也好,远在江湖也罢,人生在世,总是难逃一个‘利’字,正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古今如是。如若李勣倾向于东宫太子,他能够得到什么好处?今时今日,李勣已经是宰辅之首,位极人臣,官职、爵位达到巅峰,他在东宫立下再多的功劳,也不可能再有擢升。而太子登基之后,奉行的还是陛下那一套削弱门阀、扶持寒门的国策,此亦是吾等甘冒奇险施行兵谏之原因所在。关陇如此,李勣身后的山东世家亦是如此。”
说到此处,他顿了一顿,呷了口茶水,或许这两年幽居府邸潜心著书的确令他眼界洞开,精神境界有所提升,言语之中颇有一种笃定坚信、指点江山之慨:“反过来说,尽管山东世家曾经被咱们排挤出朝堂,但咱们的利益与山东世家的利益是一致的。今日咱们关陇在位,明日或许便是山东世家上位,可一旦太子登基,所有的世家门阀全部完蛋。李勣本身或许无欲无求,可他身后的山东世家岂能眼瞅着陛下驾崩之后太子顺利登基?”
子两汉以降,世家门阀渐趋形成,权势滔天,时常左右朝局。及至关陇自代北兴起,以军镇起家,相互联结、彼此帮扶,将朝政大权尽数攫取,兴一国、灭一国,主导着天下大势。
世家门阀的势力发展之今日,早已渗透至朝野方方面面,没有谁是真正能够脱离门阀从而身居高位。
再是惊才绝艳之人杰,也不可能毫无根基的在门阀垄断政治资源的情况之下崛起,即便是号称“门阀乃帝国痼疾”的房俊,若无山东世家、江南士族之默许,又岂能有今日?
李勣亦然。
宇文士及颔首附和:“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咱们于长安起事,猛攻东宫,‘废黜太子拨乱反正’的口号响彻天下,当时,率军自辽东回京的李勣却沿途拖沓,迟迟未能率领大军回京自持太子……太子心中,岂能没有芥蒂?今时今日,迫于时局或许忍气吞声,一旦太子顺利登基,岂能不对李勣予以清算?所以,李勣与其支持东宫,还不如跟咱们一样另立太子。”
令狐德棻抚掌道:“正是如此!李勣之所以迟迟不归,引数十万大军于潼关坐视长安战乱,就是想要等着咱们覆亡东宫,另立太子之后,他再率军回京,一举定鼎大局!新任太子虽然是咱们扶立,但其心中未必没有身为傀儡之抵触,一旦李勣回京,且表态予以支持,新任太子岂能不欣喜若狂的投奔过去?不仅仅是李勣兵多将广、实力雄厚,而且李勣是出了名的不揽权,哪个皇帝不想要这样的宰辅?”
他越说越是亢奋,似乎已经将李勣的心思摸得清清楚楚:“最最重要的是,到那个时候东宫已经覆亡,悬在世家门阀头顶上的利剑已经不在,李勣以及其身后山东世家的利益得到保障,而覆亡东宫这等恶名却由咱们关陇门阀背负,与他全无半点干系!”
经由他这么一番分析,诸人都连连颔首,觉得大有道理,同时看透了李勣的谋算,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贺兰淹瞪大眼睛,骂道:“娘咧!这徐懋功也太过阴险了吧?明摆着既想当表子,还要立牌坊啊!”
将覆亡东宫、残害太子之罪责尽皆推给关陇门阀,让关陇门阀去承受天下百姓以及后世子孙之骂名,好处却让李勣一个人吃得干干净净。
如果令狐德棻这一番分析便是事实,那么李勣之阴险已经超出了大家的预料,待到储君易位、新君登基,便是关陇门阀淡出朝堂、山东世家入主朝堂之时!
也难怪贺兰淹气愤填膺,关陇辛辛苦苦损失巨大所攫取之利益,一转眼的功夫便被李勣兵不血刃的夺走,搁谁也不愿意啊!
然而再是气愤也无用,如今李勣手握数十万大军陈兵潼关,但凡关陇敢露出一丝半点不与其合作的态度,李勣便会倒向东宫,甚至干脆杀回长安,另立太子,扶为新皇……
说到底,李勣手里的军队足以支撑他的任何野心,只要他想干,谁也阻拦不了。
宇文士及发现长孙无忌面色阴沉,良久未发一言,好奇问道:“辅机是否认可这等猜测?”
(本章完)
长孙无忌这才回过神,淡然道:“既然都说了是猜测,其中几分真、几分假,又岂能分辨得出?当务之急,并非揣测李勣之用心,而是尽快推进和谈,只要和谈达成,无论李勣有什么谋算也只能憋在心里,除非他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这一番猜测的确有几分道理,也附和李勣的性格,然而李勣谋算了这么久,当真这般容易便被人猜出其心中所想?
旁人或许会被李勣的淡泊冷静所迷惑,但长孙无忌却从来都不敢小觑此人,只看其在一众贞观名臣之中扶摇直上占据宰辅之首的位置,在房杜等人或死或退之后隐隐然贞观勋臣第一,便可知其城府有多么深沉,谋虑有多么深远。
这样的人一言一行皆有深意,岂能只看其表面所流露之迹象?
宇文士及颔首道:“辅机放心,稍后吾便亲自赶赴东宫商议和谈之事,只不过此番兵败,东宫气焰嚣张,想必难处诸多,诸般不易。”
话虽诉苦,心里却是舒坦。
兵败固然令人担忧灰心,但经此一战,最是抵触和谈的长孙无忌也已经认清形势,不再从中作梗,想必对于和谈之底线亦会宽松一些,自己操作起来相对更加容易。
只是不知东宫那帮子文官能否压制得住房俊,不然被那个棒槌横加阻挠,前景亦未可观……
果然,长孙无忌颔首道:“今时不同往日,仁人兄前往东宫斡旋,可适当放开底线,只要不是涉及关陇门阀的核心利益,一切皆可谈判。不过也不必急于一时,能够坐下有来有回的磋商即可。”
宇文士及道:“吾省得。”
长孙无忌喝了口茶水,询问诸人道:“是否要继续让关外门阀派遣私军入京?”
众人思索一番,令狐德棻道:“李勣特意派人前来告知,由关外入关中依旧畅通,其中未必没有暗示咱们可继续调集门阀私军入京的意思。然而他此番作态,反倒让吾心中忌惮。”
独孤览则不以为然:“岂不正印证咱们方才一番猜测已经接近李勣之谋划?此战大败,导致局势反转,以咱们目前之势力不能确保击溃东宫,所以李勣才愿意开放潼关,准许咱们的援军进入。”
诸人齐齐颔首,两相印证,愈发觉得对于李勣用意之猜测不差。
长孙无忌沉吟许久,方才缓缓颔首,道:“那便继续征召天下门阀私军入关吧,事已至此,有进无退,至少也要摆出一个破釜沉舟死战到底的气势,否则即便和谈亦要遭受东宫限制。”
诸人皆颔首认同。
眼下这场大败使得关陇军队灰心丧气,东宫那边自然气焰嚣张、士气爆棚,若是不能予以压制,想要和谈就要付出极大之代价、损失极大之利益,这是关陇大佬们绝对不愿见到的。
继续增兵以保持兵力上的优势,起码能够给予东宫施加压力,使其不能恣无忌惮的压榨关陇这边参预和谈之底线,很有必要。
再者说来,若是和谈最终破裂,关陇还是要增兵,既然如此还不如早早将关外门阀的军队调入关中……
贺兰淹却是忧心忡忡:“上次要求关外门阀增兵,他们便拖拖拉拉不情不愿,如今又遭逢败绩,军心涣散、人心惶惶,若是让那些门阀继续增兵,殊为不易。”
还是那句话,一些行为都要以利益为准则,其利弊害天之至理。
早先时候关外门阀便对进入关中襄助关陇攻打东宫有所抵触,毕竟如今天下承平、河清海晏,帝国朝廷早已稳定四方,人民安居乐业、百业俱兴,正是太平好年景,谁愿意拎起刀子打仗?
更何况关陇施行之兵变连一个冠冕堂皇的名义都欠奉,大家出兵简直就是助纣为虐,万一兵变不成,事后清算,谁能讨得了好?
只不过长孙无忌算得上是天下门阀之领袖,一番威逼利诱之下,许了无数好处,痛陈诸多利害,这才让关外门阀不得不屈服于其淫威之下,勉为其难的派遣兵卒入关。
可是如今关陇两路大军兵败,损兵折将局势糜烂,连带着之前进入关中那些门阀私军也损失惨重,此等情形之下再让关外门阀继续增兵,他们岂能愿意?
长孙无忌摆手,道:“这件事诸位毋须费心,吾自会处置妥当。”
上了关陇这艘船,岂能随意半途下船?既然关外诸多门阀已经派兵入关参战,那么想要半途抽身而退可就由不得他们。
长孙无忌有得是手段拿捏那帮子想吃肉又怕烫嘴的家伙……
当下,诸事议定,宇文士及赶赴东宫争取重启和谈,贺兰淹负责整顿军队、提振士气,长孙无忌则召集关外各个门阀在关中的代言人,让他们继续增兵进入关中参战。
无论如何,都应当奋力一搏。
独孤览心不在此,能够坐在此间参预议事已经算是顾全关陇门阀彼此间的情面,独孤家并不太热衷于掺合此次兵变,起事之处甚至与其余各家划清界限,最终虽然迫于长孙无忌的压力不得不参预进来,却也得过且过,并不上心。
令狐德棻则全力保持自己“当世大儒,著书立说”之人设,飘然于俗世利益之外……
待到诸人散去,长孙无忌一个人坐在厅内慢慢的呷着茶水,面沉似水、目光幽深。
自从李勣引兵于外拖延不归,他便为将其放在心上,认定李勣必是受到其身后的山东世家所胁迫,意欲趁火打劫、攫取更多利益。对于此,长孙无忌并不在乎,等到废黜东宫、另立储君,旋即便是新君继位,关陇门阀将会控制整个朝堂,利益多得吃不完,不在意分给李勣一些。
但是今日李勣派人前来传达了那样一番话语,却让长孙无忌心生惊疑。
有些事情是做得却说不得的,李勣若当真想要当表子又要立牌坊,那么只需调动军队放开关隘即可,关陇这边自然心领神会,一边调集门阀军队入关,一边继续对东宫猛攻猛打。
到了一定层级,“默契”才是最好的交流方式,彼此之间全凭智慧予以领悟,你若是体会不到位,那么自己吃亏也别怪别人。
似李勣这般派人堂而皇之的前来,好像生怕关陇就此与东宫握手言和……一切看上去合乎逻辑,但是在长孙无忌这等多疑之人看来,却有些画蛇添足。
无论这一番暗示如何不著痕迹,派人前来本身便留下了把柄,天下世人、青史之上,这总归是无法洗刷之嫌疑。
以李勣之智慧、隐忍,手段焉能这般鲁莽粗鄙?
虽然尚不能看得透彻,但其中必有隐情。
如此想法在长孙无忌脑中来回转动,苦思良久,也总找不出合情合理之解释,可若是置之不顾,又着实难以心安。毕竟时局发展至眼下,关陇虽然依旧于局部占据优势,却早已不如起事之初那般气势如虹,犹如行走在悬崖边缘,动辄坠入深渊险壑,万劫不复。
知道脑中翻江倒海一般浑浊无序,这才不得不轻叹一声作罢。
人过三十天过午,他今年五十余岁,已然须发花白、体力衰退,精力大不如前,不服老都不行。一般来说,到了这个年岁的人即便身居庙堂之上,也应该渐渐放权、扶持新人上位,若是乡间富翁则应该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似他这般熬尽心血为了子孙谋划,到底是否值得?
念头及此,将宇文节唤了进来,吩咐道:“先派人去告知郢国公一声,和谈之时不妨先将犬子营救出来,而后你亲自去通知关外门阀在关中能够做主的人,让他们到这里来,老夫有要事相商。”
虽然长孙涣的政治前途已经彻底毁掉,即便此番兵变成功,也再无资格能够立于朝堂之上,可总归是自己的长子,曾经一度寄予厚望、喜爱非常,总不能让他成为这次兵变的牺牲品,拿去给东宫出气吧?
哪怕只是营救回来当一个富家翁、传宗接代,自己身为人父之职责也算是尽到了,否则使其沦为东宫之阶下囚,不知何时便丢了性命,实在于心不忍……
“喏。”宇文节恭声应下,转身走出偏厅,叫来两个仆役牵来一匹马,翻身上马之后并未第一时间前去约见关外门阀在长安的当家人,而是策马疾驰赶赴太极宫。
一路疾驰,堪堪在承天门外追上了宇文士及。
宇文士及刚刚自马车上下来,听闻身后马蹄疾响,站住脚步回头看去,见是宇文节疾驰而来,便皱了皱眉头。
宇文节疾驰而至,飞身下马,沉声道:“家主,吾有要事相商。”
宇文士及瞅了他一眼,反身回到马车上:“上来说话。”
“喏。”
随后上了马车。
车厢内放置着一个铜炉,燃着上等的无烟骨炭,很是温暖。
宇文士及坐在厚厚的毛毡上,蹙眉问道:“到底何事?”
宇文节跪坐于他面前,低声道:“方才赵国公命吾派人给您传信,请您务必于东宫手中将长孙涣营救回来。”
“嗯,”
宇文士及不以为然:“舔犊情深,自是应有之意。只不过东宫捏着辅机这个把柄,岂肯轻易放人?说不得要付出一些东西才行,汝回去复命之时,便说吾会相机行事,全力以赴。”
虽然长孙涣犯下谋逆大罪不得不流亡天涯,但谁都知道那才是长孙无忌最为宠爱的儿子,曾经赋予无与伦比的厚望。即便如今在不能步入仕途,但长孙无忌岂能将其舍弃?
也正是因为长孙涣再无资格居于庙堂之上,宇文士及更会不遗余力的将其营救回来。
宇文节却摇头道:“不能将长孙涣营救回来。”
“嗯?”宇文士及一愣,奇道:“关陇虽然内斗重重,但毕竟同气连枝,如今辅机将此事托付给老夫,若能够有机会将长孙涣营救出来,如何不能为之?”
若是长孙无忌其余哪一个儿子,宇文士及或许还会思忖一番,可长孙涣本身不能居于庙堂,却又是长孙无忌诸子当中最杰出者,他若能回到长孙家必然使其家族继承权产生冲突。
长孙家闹内乱,这对于宇文家是极其有利的,此番大战宇文陇将宇文家积攒多年的“沃野镇”私军挥霍殆尽,家族实力受到重创,若不能给长孙家制造点麻烦,宇文家哪里还有半分争夺关陇领袖之希望?
他不信以宇文节的能力看不出营救长孙涣的好处。
宇文节瞅了一眼窗外,一队顶盔贯甲的东宫六率自承天门前走过,气势威武、士气高昂。
“家主,赵国公直至此刻心中之野望依旧不曾消弭,他口中答允和谈,实则还是想着一举将东宫覆灭,否则何必再从关外借兵?他已经红了眼,意欲将吾等关陇门阀尽皆绑在战车之上,随他同生共死!家主,断不能听信他随口之言,您要尽快促进和谈,消弭兵祸,长孙涣更要放在东宫手里以为人质,让赵国公投鼠忌器,不敢恣无忌惮的再度开启战端。”
他素知家主其人智谋出众、想法周全,一直都是关陇门阀当中“首席智囊”也似的人物。但其性格柔软、缺乏主见,容易听信他人进而动摇立场,意志极其不坚定,恐怕此刻已经信了长孙无忌力主和谈之说辞。
否则何需继续增兵?
见到宇文士及沉吟不语,宇文节疾声补充道:“更何况李勣驻守潼关,既不进入关中也不退出关外,就那么死死的掐着出入关中之咽喉,许进不许出。向西的道路则被右屯卫牢牢占据,更有安西军数千里驰援兼程而来。北边人烟稀少、道路难行,如局势发生意外,难不成关陇门阀要冲出雁门关,重回代北老家?南边秦岭横亘,高峰耸峙、深壑纵横,乃不可逾越之天堑。如今的关中对于关陇门阀来说,已经是一块死地……”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无论李勣到底在谋算什么,也无论长孙无忌心底到底是战是和,单以目前关陇之处境而言,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
一旦发生变故,逃无可逃,只能死战关中,非生即死。
宇文士及花白的眉毛掀动一下,旋即轻叹一声,喟然道:“吾又岂能不知这般情况?只不过咱们关陇同气连枝数百年,一旦陷入分裂,各自为政,必将被山东世家、江南士族群起而攻之。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况且一旦关陇分裂,这场兵谏必败,辅机自然首当其冲。旁人或许还有活下来的机会,辅机却只能给长孙家陪葬……吾与辅机相交一生,虽然算不得情投契合、高山流水,却也算是守望相助、彼此帮扶,此刻怎忍心亲手将其推入万劫不复之深渊?”
一阵长吁短叹。
他也知自己性格软弱,素无主见,否则当初何以被家族裹挟进而与结发妻子反目成仇、老死不相往来?
若当真心狠一些,这番兵变之初更应该借机退出,不往里掺合,独孤家、令狐家害怕长孙无忌之报复打击,不得不捏着鼻子参预兵变,可宇文家有“沃野镇”私军在手,实力乃是长孙家之下最大,说退就退,谁敢阻拦?
结果弄至今日这般左右为难、骑虎难下。
宇文节疾声道:“家主,进退之间,生死之道,你我倒是无惧生死,可阖族上下、子孙后代,难道您也能背负起让他们沦为贱民之风险?”
这句话,算是彻底击中的宇文士及的要害。
他身为宇文家的家主,此番导致“沃野镇”私军几乎全军覆没,已经算是断了宇文家的脊梁,若再跟着长孙无忌一路作死,最终兵败身死,家族沦为罪臣,男丁发配充军、女眷沦为军妓……那他宇文士及便是宇文家的千古罪人,子子孙孙,皆要掘他之坟茔、鞭他之尸骨……
抬手揉了揉眉心,叹气道:“当下局势,应当如何应对?”
宇文节早有准备,断然道:“极力促使和谈达成,即便东宫都要求过分一些,也要联结其余门阀给赵国公施压,迫使他答应。若其一意孤行,执意不肯,甚至继续攻打太极宫,则与其划清界限,不相为谋。”
说是“划清界限,不相为谋”,然而关陇门阀盘根错节,又岂能划分得清楚?只不过是以此来要挟长孙无忌,迫使其答允促成和谈止息兵戈罢了。
宇文家虽然不如长孙家,但影响力足够,只要宇文士及扬言退出关陇门阀,其余各家必有依附者,到时候关陇内部分崩离析,长孙无忌还拿什么去跟东宫打生打死?
宇文士及咬咬牙,狠下心,颔首道:“善!你且回去,时刻关注长孙无忌之动向,若其当真犹未死心,意欲增兵进攻太极宫,吾便联结各家,迫使其放弃兵谏。”
宇文节大松了一口气,一口应下:“家主放心,吾会谨慎行事。”
“嗯,去吧,吾这就入宫商议和谈细节。”
“喏。”
待到宇文节下车走远,宇文士及方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无奈摇头,嗟叹一声。起身下车,在宫门前整理一下衣冠,待到东宫内侍以及几位文官出来迎接,这才步入承天门。
微微细雨之下,战火纷飞的太极宫似乎也恢复了往日里的庄严肃穆,只不过沿途所见之屋倒墙摧残垣断壁,却是再不复往昔之威严繁华。这座帝国之中枢、君王之寝殿,历经战火之后满目苍夷……
太极宫内尚且如此,战火荼毒之下遍地瓦砾,长安城外又是何等模样?
自古匪过如梳、兵过如篦,如此之多的军队猬集于长安周边,更有关外门阀的私军进驻关中,想让他们遵纪守法、与民秋毫无犯简直难如登天,这一场兵变不仅使得长安城这座天下第一恢弘繁华的帝都毁于一旦,更使得关中百姓遭受一场水深火热之灾难。
宇文士及深吸一口气,穿过太极宫,直抵内重门下。
(本章完)
刘洎等人早已等候在内重门下,见到宇文士及在禁卫簇拥之下前来,赶紧上前两步见礼,担忧道:“多日未见,郢国公气色暗沉,步履虚浮,可是身子不大爽利?春日里虽然转暖,但余寒未消,若身体羸弱还是要小心保养,以免寒邪侵体,卧床不起。”
甫一见面,谈判便已经开始。
看着刘洎灿烂的笑容,宇文士及脸上挤出一抹笑意,弯腰回礼,起身后淡淡道:“多谢刘侍中提醒,不过老夫素来底子好,纵然一时不慎染了风寒,几剂汤药下去亦是药到病除。反倒是那些缠绵病榻多日者,一朝精神焕发,看似沉疴尽去,实则病在膏肓,稍有不慎,便会危及性命,慎之,慎之。”
刘洎似乎听不懂宇文士及的反唇相讥,笑呵呵道:“正所谓‘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若年纪轻一些,到底底子厚实,抗折腾。可一旦上了岁数,就得慎之又慎,方方面面都需要小心保养,略有失误,便会铸成大错,悔之莫及。”
……
两人唇枪舌剑,你来我往不亦乐乎,一旁的属官肃立一旁,垂首不言。
不过两人夹枪带棒的说了几句,似乎也知道此等口舌之利毫无实质之用处,不约而同的一起住嘴。
刘洎侧身,道:“郢国公,请。”
宇文士及抱拳回礼:“不敢。”
当先迈步进入内重门,刘洎等人紧随其后,直抵门下省临时设于内重门里的衙署,来到刘洎的值房。
和谈之事已经由刘洎全盘接手,萧瑀、岑文本等人自持身份自然不会时刻参与,太子更不可能每一次都予以接见、参与讨论,只有等到一些需要抉择之重要节点才会参与其中。
……
门下省值房不远处的太子居所之内,李君羡快步入内,有密情奏禀。
窗外小雨淅沥,开着的窗户有水汽凉风徐徐而入,桌上一盏热茶白气袅袅,李承乾跪坐于案几之后,凝神静听。
李君羡低声道:“就在方才,英国公派遣其侄进入长安抵达延寿坊,会见赵国公。不过当时在场者皆乃关陇各家之家主,所言何事暂时尚未能知晓。”
虽然会见之细节暂未可知,但只是李勣派侄子会见长孙无忌,这本身便是了不得的大事。
一直仿佛置身事外、游离于兵变之外的李勣陡然参与进来,足以引起各方震动。
尤其是会见长孙无忌之时并未隐迹藏形,其中之意味更加令人深思……
按理说,李勣之立场足以左右长安局势的情况下,其派人会见长孙无忌之举措几乎昭示其倾向,身为太子的李承乾应该心中慌乱才是,然而此刻太子殿下面容沉静,只是一双眉毛微微蹙起,问道:“潼关那边,可有何异动?”
李君羡道:“一切如常,关隘依旧被英国公派人封锁,只许进、不许出。”
李承乾又问:“今日可有关外门阀私军进入关中?”
李君羡道:“也有,但数量不多,大多是之前进入关中的各家私军所需之辎重。关中猬集如此之多的军队,关陇方面勒令各县维持补给,但每日里所耗费的粮秣实在太多,各地叫苦不迭,那些关外门阀私军只能从各自家中往关中调集辎重,不然便撑不下去了。”
关中虽然号称“天府之地”,八百里秦川土壤肥沃、水量充沛,自古便是产粮之地,但之前李二陛下东征之时便征集了一大批粮秣辎重,各县库房几乎清空,如今关陇有逼着“奉献”了一拨,彻底搬空了县中库房。
二十余万人猬集于长安周边,人吃马嚼,每日里所耗费的粮秣堪称天文数字……
所以说“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不可不察”,穷兵黩武的下场唯有国破家亡。当然,那种所谓的“以战养战”除外,将他国之资源尽数掠夺、人民予以奴役,以野兽世界“弱肉强食”的法则剥削他国、壮大自己,的确可以在短时间内充盈国库、称霸天下。
然而“国虽大,好战必亡”,不可不引以为戒也。
……
待到李君羡退下,李承乾一个人坐在厅内,慢慢的呷着茶水,听着窗外淅沥的雨声,只觉心烦意乱。
李勣此番动作意欲为何?
看上去,似乎想要怂恿关陇继续增兵猛攻东宫,不亡东宫誓不罢休?
虽然整个天下都在猜测李勣之倾向、立场以及谋划,但李承乾却少见的拥有自己的主张,只不过心中之猜测实在是悖离逻辑,难以获得旁人认同,所以一直不曾吐露分毫。
但是现在看来,自己的猜测也有所偏颇。
这家伙到底哪一边的?还是说根本就是在左右逢源、两边下注?
李承乾揉了揉眉心,感觉一阵心力交瘁。如今只不过是监国太子,尚未能够登基为帝,不曾感受那种驾驭满朝文武群臣之场面,便已经感到与这等智谋出众、深谋远虑的人杰打交道实在是太难,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眼神都可能另有深意,平素绝对不会将话语说得明明白白,大多数时候都云里雾里,需要彼此之间同档次智慧才能产生的默契去相互交流。
他日若能击溃叛军,顺利登基,苦日子还多着呢。
父皇整日里与这些当世人杰周旋、博弈,勾心斗角,那是何等的气魄?
吾不如多矣……
如此看来,的确还是房二贴心,那厮智慧谋略虽然对比朝中任何一人都不落下风,但行事风格却截然不同,那种能够直来直去便绝不会绕弯子展示智商的风格,实在是太亲切了……
*****
玄武门外,右屯卫大营。
虽然关陇军队两路齐发、双管齐下给右屯卫带来极大之威胁,但好在凭借强悍的战力将其逐一击破,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使得右屯卫士气爆棚,军营之中往来的兵卒尽皆脚下飞快、满面春风。
谁都知道此战过后东宫的局势将有天壤之别,再不复之前岌岌可危、随时可能倾覆之危境,大可一展拳脚,与关陇好生打一仗。
更何况一旦东宫反败为胜,作为太子殿下最忠实班底的右屯卫必将获得大量奖赏敕封,越国公固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即便寻常兵卒亦是鸡犬升天,钱粮、勋阶、官职、爵位,应有尽有,极有可能重现当年李二陛下逆而夺取、登基为帝之后大肆封赏之场面。
想想便令人兴奋难抑……
大营内,高侃、程务挺、王方翼、刘审礼等人尽皆在座,商讨战后抚恤阵亡兵卒、整编受创军队、重新布置防御等等事务。
房俊将厚厚的阵亡兵卒名录放在面前书案上,面容沉静,不见多少波澜,淡然道:“吾右屯卫阵亡将士抚恤之标准,乃大唐最高一档,与陛下身边之禁卫相等,如此丰厚之抚恤,难免有人见钱眼开。此次抚恤事宜由程务挺全程跟进,但凡有人敢把将士们的卖命钱贪墨一分一文,吾不管其出身如何、现居何职,一律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他还是懂得,也非是那等刚烈秉正之人,平常时候属下吃一些拿一些占一些,只要无伤大雅,他都能得过且过。统兵之将,的确很难做得到清正廉洁,手底下都是大字不识拎着脑袋卖命的大头兵,你怎么跟他们将那些圣人道理、微言大义?
但是凡事得有原则,贪墨别的钱他可以网开一面,可若是谁动了兵卒们的买命钱,他就得让那人去给阵亡的兵卒陪葬!
程务挺苦着脸,不满道:“这等事必然将人都得罪光了,随便派一个军中司马即可,为何非得我去?此次大战,大帅将我指使得团团转,说是一个居中联络、紧急驰援的差事,结果什么功勋也没捞着,打完仗了还得摊上这么一个差事……大帅,换个人行不行?”
程务挺就觉得自己很是委屈。
此番大战,右屯卫上下精神焕发、生死无惧,每一个兵卒都抱定必死之心,军中将校更是一马当先,死不旋踵。若败,右屯卫固然不至于全军覆没,但从此伤筋动骨一蹶不振,军心士气尽皆崩溃。可既然胜了,那自然是士气大振、军心如山,无数功勋等着去分享。
然而战前房俊给他指派的任务是“居中坐镇,左右支援”,乍一看,这是对他委以重任啊,哪边有麻烦就去哪边支援,将他视为最后一道大闸,紧紧的扎住右屯卫的防线。
但是事实上,高侃部果断跨过永安渠,舍弃战前制定之战术,对宇文陇部展开迎头痛击,并且一举将其击溃,气吞万里如虎!
何需程务挺支援?
大和门那边倒是险象环生,区区五千守军固守城门,要面对六七万关陇军队的疯狂攻击,稍一不慎便要城门失陷、全军尽墨。
结果王方翼、刘审礼两个混账东西不仅死死的守住城门,居然还能将具装铁骑藏而不用,关键时刻陡然杀出,杀得叛军落花流水……
虽然最终还是程务挺带领援军赶赴大和门,支援王方翼部击溃长孙嘉庆,可人家刘审礼率领具装铁骑冲锋陷阵,一路将数万大军打得狼奔豸突、丢盔弃甲,更于乱军之中将敌军主将生擒活捉……于此相比,他程务挺哪里有一丝半点的存在感?
军中上上下下获取功勋无数,却都没有他程务挺的份儿,结果善后抚恤阵亡兵卒之事却交由他来负责,且严令不准有一分一文之贪墨发生,这是要得罪多少人?
房俊想了想,觉得这厮却是委屈。
与薛仁贵、刘仁轨等人算是他的第一批班底,正是这些人在协助他建立军中地位、威望的同时,其本身也在不断成长,最终薛仁贵、刘仁轨尽皆独当一面,唯有程务挺一直留在长安。
其主要原因便是当初长孙无忌欲以其子之死归罪于房俊,将程务挺下狱严刑逼供,结果程务挺宁死不肯出卖房俊,被打得遍体鳞伤,脏腑受损,这才不得不一直于长安养伤,错失了晋升的机会。
官场之上便是如此,有些时候落下一步,便步步落下,任你如何努力追赶亦是无济于事,即便有房俊照拂,程务挺也只能留在右屯卫任职。
这毕竟是自己最为忠实的班底之一,身为长官也难免心有歉疚,遂说道:“军令如山,岂容你强词夺理、肆意推脱?此事必须去做。若是做得好,之后全军整编,便由你统领。”
“啊!卑职唯一尊奉大帅军令,赴汤蹈火,死不旋踵!”
程务挺大喜过望,赶紧离席而起,单膝跪地施行军礼,将这两件差事接下。
旁边高侃、王方翼等人都看得眼热。
自关陇起事而始,右屯卫屡历战阵、大战连连,固然功勋赫赫打得关陇叛军望而生畏、谈之色变,但本身之损失亦是极为严重,军中各部之减员程度虽有不同,但战后势必要进行一番整编,以确保军队之战力。
各部如何整顿、合并,将校之升迁、任免,皆在其职务权责之内。非主帅之心腹不能任之,一经担任,即为军中之实权派……
房俊颔首,叮嘱道:“整编一事,你暂且做出一个谋划,近期之内不能成行。关陇虽败,但毕竟不会死心,要时刻谨防其反扑,断不能使得眼下兵将奋战而来之优势葬送。”
和谈是一回事,战场又是另外一回事,绝不能因为此番大败叛军,逼迫其再度开启和谈便消除戒心,认为大局已定。军队要时时刻刻保持专注,不能有一丝一毫之懈怠,否则动辄有覆亡之祸。
“喏!”
一众将校齐齐起身,垂首肃立,恭然领命。
事实上毋须房俊叮嘱,众人也知道目前局势之紧要,眼瞅着东宫就将反败为胜,他们这些军中将校各个都将论功行赏,封妻荫子不在话下,若是因为大意而被叛军反击成功,导致局势崩溃进而丢掉了几乎到手的功勋,不用房俊责罚,干脆自己回家磨刀抹脖子吧……
*****
傍晚时候,小雨稍歇,但入夜之后又淅淅沥沥的下了起来,空气中湿润清冷。
宗正寺内,一所偏殿里灯火辉煌,李唐宗室之中数位地位崇高之辈聚集此处,济济一堂……
眼下叛军虽然完全占据长安城,但因其名号依旧是“废黜储君,拨乱反正”,认为太子“德不配位”,而非是起兵谋反、改朝换代,所以并无名义对宗室、大臣们的行动予以限制。
当然,如今数万关陇大军猬集于长安城内,各处里坊形同虚设,尤其是入夜之后兵卒横行、军纪废弛,谁若是不小心冲撞了军队进而遭受打杀,那就只能自叹倒霉了……
所以一众宗室聚集于宗正寺,倒也无人限制,只不过此刻宗正寺外到底围了多少关陇门阀的哨探斥候,那只有鬼知道……
偏殿内没有置办桌椅,而是铺着地席,众人席地跪坐,面前案几之上放着茶水点心。
陇西王李博义三十多岁,面色发青、眼眶入黑,颓废至极的精神状态使得一张原本还算英俊的面庞浮肿发青,此刻不耐烦嚷嚷道:“韩王将吾等深夜召集,不知所为何事?有事就赶紧说,说完拉到,吾今日新收了一房侍妾,正要洞房花烛,千万莫要误了良辰吉时。”
韩王李元嘉厌恶的瞥了一眼,敲敲面前案几,道:“稍安勿躁!”
环视诸人,正欲开口,忽然听到李博义身旁的渤海王李奉慈问道:“听闻荆王府上上下下都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
李元景被噎了一下,没好气道:“的确如此,不过此非今日之主题,毋须提及。”
“嘿!”
李奉慈脸颊无肉,一双眼睛大而无神,闻言不悦道:“吾不管你今日召集大家前来之目的,只要不是夺吾之王爵、摘吾之人头,其余诸事随你们,吾全部没意见。不过这荆王谋反罪证确凿,想来必死无疑、绝无幸致,其阖府家眷又都死绝,这岂不是绝了嗣?”
李元景被这个浑不吝的家伙气得不轻,不满道:“渤海王到底要说什么?”
这李奉慈于李博义乃是亲兄弟,其父蜀王李湛是北周柱国大将军唐国公李昞次子,高祖皇帝的兄长,只不过其去世甚早,“蜀王”之爵乃是大唐立国之后追封,而陇西王李博义、渤海王李奉慈自幼便被高祖皇帝抚养,使其地位非同一般,李元嘉固然厌恶其为人,却也要留几分颜面。
李奉慈坐直上身,瞪大眼睛,道:“荆王的儿子都死绝了呀!可其人虽然罪大恶极、死不足惜,但毕竟是高祖皇帝之血脉,岂能坐视其绝嗣?吾次子长沙,年岁幼小,聪敏乖巧,可出继荆王承其苗裔、续其血脉,使其百年之后仍能享用后世之香火血食,此吾辈之责也!吾虽难忍骨肉分割之痛,但念及高祖血脉,也只能忍痛割爱,顾全大局……诸位,谁赞成,谁反对?”
说最后这句话的时候,此君目如铜铃、凶光必露,努力做出依附气势汹汹杀气腾腾的模样,大有谁敢说一声反对便立即与谁拼命的架势。
一众宗室大佬齐齐无语,这等时候,这厮想的却是这个?
且不说这事儿谁赞成谁反对,关键是人家荆王还没死呢,你这位叔伯兄弟就开始向着给他过继一个儿子,承袭其爵位……
李元嘉眼角跳了跳,压抑着怒气,沉声道:“此事稍候吾会向太子殿下提及,容后再议。”
“不行!”
李奉慈一蹦三尺高,怒目叱道:“此乃皇室之事,与太子那个黄口孺子何干?再者说来,如今叛军势大,说不定哪一日整个东宫都完蛋了!那太子自身难保,还管得了咱们爷们的事儿?”
此等大逆不道之言一出,殿内顿时一静,诸人若有所思的看着上蹦下跳的李奉慈……
这厮虽然混不吝,骄纵不法,却不是个没脑子的傻子,既然敢在此地说出这番话语,必定有所凭恃。
时至今日,李承乾依旧是东宫太子、国之储君,且陛下东征之时敕命监国,陛下不在京中,太子便是一国之君,尊贵非凡,不可亵渎。
有些话语百姓于市里坊间可以说得,没人在意庶民之闲言碎语;朝中臣子也说得,私底下抱怨几句不至于上纲上线;但身为皇室成员,却绝对说不得。
皇室诸王因血脉而享受天下极致之荣华富贵的同时,也因血脉而受到更多的猜忌,在“家天下”的传承制度之下,血脉愈是亲近,自然越是让郡王感到不安全……
所以似李奉慈这等言语,大家或许心中想想,但绝不能宣之于口。
一旁的襄邑郡王李神符阴沉着一张脸,感觉韩王难以震慑此等骄纵之徒,遂敲了敲案几,训斥道:“身为诸王,此等社稷板荡、宗庙倾颓之际,居然如此口出妄言,真以为宗正寺之法处置不得你?”
李奉慈登时一滞,他敢跟韩王李元嘉顶嘴,却不敢跟李神符放浑,前者身份尊贵、高祖之子,可李神符当年与其兄长李神通却是征战杀伐之名将,素来以酷厉著称……
“不过是过继一个儿子而已,吾甘愿为了延续高祖皇帝之血脉而奉献一个儿子,此等高风亮节他们不尊重也就罢了,居然顾左右而言他,岂能怨我?”
话虽如此,可气势到底矮了三分,气呼呼落座,却依旧斜眼睨着韩王李元嘉。
……
皇室不同于朝廷,并非皇帝最大他的这一支便占据天然的主导。
当年出身于陇西李氏的李虎成为西魏“八柱国”之一,奠定陇西李氏煊赫家业,其孙李渊虽然建立大唐,将陇西李氏之家业发展至巅峰,但皇室之中并非只有李渊这一支。
李虎生有八子,长子、次子皆先后相继故去,三子李昞承袭“唐国公”之爵位,乃高祖皇帝李渊之父,李二陛下之祖父。
四子乃江夏郡王李道宗祖父,五子乃淮阳郡王李道明祖父,六子乃长平郡王李孝协祖父,七子乃河间郡王李孝恭祖父,八子便是淮安靖王李神通与襄邑郡王李神符之祖父……
故而,当年李虎之血脉,存世者共有六支,李昞虽是三子却承袭国公爵位、执掌家业,其子更建立大唐,按理自然以这一支为尊。然而家族之内,虽分远近,但每一个家族兴起之背后都必然伴随着无数家族子弟的牺牲,没有那些鲜血,何来家族之荣耀?
所以家族内部到底是谁说话更强硬,不仅在于谁掌权,也在于谁牺牲最大、贡献最大。
……
被李奉慈胡搅蛮缠一番,偏离主题太远。
李元嘉重归正题,环视一周,沉声道:“当下长安之局势,可谓岌岌可危,动辄有倾覆之祸。今日本王召集诸位前来,是想要警告一些不安分者,当以家庙社稷、帝国江山为重,莫要受到乱臣贼子之拉拢挑唆,进而做出无君无父、不仁不义之举!”
此言一出,李奉慈再度反驳:“哎哎哎,韩王殿下之言,恕我不敢苟同。什么叫‘无君无父’?陛下意欲易储早已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对太子深有不满人尽皆知。如今陛下受伤身在辽东,太子坐镇京城却倒行逆施、任人唯亲,世人不堪其昏聩,遂起兵兵谏,依我看这完全是民意呀!孟子不是说了么,‘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如今太子无道,世人兵谏,有何不可?”
这乃是关陇起兵之时告知天下的檄文,被李奉慈几乎一字不差的背了下来……
一旁一直闷头喝茶的李道明此刻抬起头,颔首道:“此言不差,就是这个道理。吾等虽然尊重民意,却因为皇室宗亲之身份一直置身事外,不曾参与,韩王也应当如此,不应因你那小舅子乃是东宫心腹便在此蛊惑吾等依顺东宫,到时候好处都让你得了,吾等跟着掺合个什么劲儿?”
李元嘉颇为差异,这位淮阳郡王爵位虽高、身份虽尊,但平素却是个脑子不大好使的,粗鄙鲁莽胸无城府,今日居然能够在自己一开口之后便直接咬住自己与房俊的关系,进而挑拨离间,这份操作实在是超过他平均水准……
不过他早有预案,自然不会因为被反驳而举止失措,淡然道:“太子乃是陛下金典册封,固然有朝一日予以废黜,那也只能是陛下降下旨意,天下人依旨意而行。如今殿下尚未回京,关陇却恣意起兵废黜太子,荼毒关中、导致战损无数,此乃悖逆之举,谋反之意昭然若揭,汝等身为皇室诸王,非但不予阻止,反而选择依附,简直愚蠢!他日陛下回京,汝等难道就以这般说辞去搪塞陛下么?”
“嘿!韩王,你也别揣着明白装糊涂。”
淮阳郡王李道明放下茶杯,直了直腰,撇嘴道:“此人皆乃骨肉至亲,咱也别藏着掖着,说是陛下于辽东坠马受伤,人事不省,可是直到如今,有谁见到陛下到底是何模样?要我说,那李勣根本就是瓦岗余孽,谋害了陛下,如今坐拥数十万大军屯驻潼关,就等着伺机猛扑长安,改朝换代!”
这话出口,诸人又是纷纷摇头无语。
还是那句话,有些事情你自己怎么想都行,但绝对不能说出来,尤其是身为皇室诸王,代表着皇室利益……
李元嘉目光幽深,看了李道明一眼,又将目光从诸王脸上一一扫过,淡然问道:“还有谁与淮阳郡王一般看法?”
没人接话。
即便心里点赞,口中却绝不能说,以免落下口实,犯下君王忌讳……
但李元景已经诸王脸上看出,其中大半人都秉持着与李道明、李奉慈一般的看法,支持关陇另立太子,倒未必是赞同这两个草包的谋略,而是天然的站在同一利益阵营。
李二陛下虽然对宗室颇为优容,只要不是涉及谋逆之事,便几乎不予理会,似李奉慈、李博义这等不循法度、骄奢淫逸、放于声乐以自娱的纨绔之辈,平素也懒得理会,但李二陛下威望太重、能力太强,一直压得宗室诸王噤若寒蝉、如履薄冰。
当年玄武门事变之后,那些支持太子建成的宗室被李二陛下杀了一遍又一遍,直至今日,那等惨况依旧令宗室诸王一阵阵冒冷汗……
身为天下最尊贵的一拨人,却不能纵情声色恣意而为,头顶上时时刻刻压着一座大山,谁能愿意?
而太子秉持陛下治国之策,萧规曹随、几乎一成不变,自然不得宗室之人心。
若是此刻支持另立储君,那么新君继位之后大家便都是从龙之臣,谁还能压制他们?诺大帝国、亿兆黎庶,皆可奴役,方不负宗室之尊贵也。
更何况之前李元景谋反,尽其皇族私军,他们这些人有谁在背地里暗中支持,又岂能瞒得过“百骑司”的侦查?万一将来东宫稳住局势,甚至反败为胜,谁敢保证他们这些人不被清算?
还不如此刻奋力一搏,将东宫一举推翻,大家皆大欢喜,从此过上恣意妄为的轻松日子……
干枯瘦小、半点存在感也欠奉的长平郡王李孝协,此刻轻咳一声,笑着对李元嘉道:“韩王实在是看不懂局势,如今关陇势大,房俊固然小胜一场却也无关大局,说到底还是关陇成事的机会更大。关陇虽然支持齐王为储君,但齐王又岂能不知他将成为关陇手里的傀儡?若想挣脱关陇之桎梏,在朝中全无半点声望的齐王就只能依靠宗室里这帮子叔伯兄弟,这可是大家风生水起、踏入朝堂的大好时机,谁敢拦着,大家就敢跟谁拼命。”
诸王面色极为难看,这番话语算是将大家的心事尽皆剖开,半点遮掩也无。
李元景将一切看在眼底,轻轻叹息一声。
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也……
李元嘉稳稳当当的坐着,他的立场站在东宫那边,此刻面对一众心向关陇的宗室诸王,即便受到诘难嘲讽,却面不改色。
只是淡淡道:“今日召诸位前来,除去询问各位之立场,也未必没有劝勉之意。吾等皆身为诸王,皇室宗亲,自当尊奉陛下旨意拥戴监国太子,维系帝国正朔,断不能因为一己之私而误入歧途,徒让天下人耻笑。若有人吃里扒外、勾结外贼,终有事发之日,勿谓言之不预也。”
对待宗室亲王,不能“不教而诛”,今日将警告劝诫之言放在这里,听得进去的自然悬崖勒马,听不进去的也只是自己找死,怨不得旁人。
说到底,他实不愿见到今日之皇室再度上演武德九年玄武门之变时那等血流成河之场面。
实际上,大唐立国二十余载,宗室的人丁还是太过稀少,若是再折损一批,不知需要多久才能恢复元气。
“家天下”,总得有一个人口兴旺的宗室支撑着,才算是稳当……
可若是不听劝勉,一心寻死,谁又能拦的住呢?
这帮子平素骄纵不法之辈,莫不是真以为关陇叛军占据了长安城,“百骑司”便成为了摆设,东宫不可侦知汝等吃里扒外之行径?
还是笃定太子软弱可欺,纵然知晓汝等之所为也无可奈何?
孰料李奉慈猛地自案几之后站起,急头白脸、戟指怒叱道:“放屁!你韩王倚仗着小舅子在太子面前得宠,自是不虞日后投闲置散、全无实权,可吾等身为诸王,看上去光鲜亮丽、尊贵至极,实则哪一个平素不是战战兢兢?吾固然没甚功劳,可是父祖为陇西李氏披肝沥胆、血染疆场,立下无数战功,结果拼出了一个大唐,可是吾等儿孙又是过的怎样日子?”
他越说越气,似乎遭遇了天大的委屈一般,神情激动,额头青筋暴突:“开国封赏,吾等宗室诸王倒也还好,权力固然没多少,可到底还有几亩良田,勉强尚可度日。可是贞观以来,陛下苛虐至极,长安周边甚至整个关中的两天尽数赏赐给他那些天策府班底,吾等身为诸王却尽皆换成山地薄田,一年产不下几颗粮食。想着经商贴补用度,又在房二那个奸贼蛊惑之下设置商税,剥皮吸血,酷烈至极,吾在府中衣不裹体、食不果腹……如今太子又早早宣称会延续陛下之国策,他日登基之后萧规曹随、一成不变,你来说说,吾等诸王哪里还有活路?”
听着他咆哮怒叱,一旁诸王尽皆面色诡异。
大唐开国,尤其是李二陛下登基以来,由于当年玄武门之变的深远影响,对于皇室之掌控有所增强,各种约束也愈发严格。但李二陛下终究心胸开阔、气度非凡,虽然制定了种种规矩予以限制皇室之实权,但即便皇室中人有所触犯,等闲也不会上纲上线予以惩罚。
至于田地……隋末天下大乱,关中更是为祸甚烈,无数良田毁于兵灾,想要逐渐恢复,岂是一朝一夕之功?贞观十余年来,朝廷上下励精图治,也不过恢复关中良田十之七八。
李二陛下玄武门之变逆而夺取、登基为帝,全凭着往昔天策府诸将撇家舍业、死不旋踵,登基之后岂能不大肆酬功?当时皇室中多有明里暗里支持太子建成、齐王元吉者,虽然李二陛下登基之后杀了一批,但对于那些劣迹不显、罪孽不彰者也仅是予以告诫,并未大开杀戒。
可必要的惩罚肯定是要有的,收回以往敕封之良田,改以关中周边贫瘠之地,也算是网开一面了。
至于商税,的确是过于苛刻,可是诸王也知道自从商税施行以来,朝廷府库日益丰盈,黄橙橙的铜钱堆积如山,绫罗绸缎马拉车载,关中各地各种基础设施建设如火如荼。
若非商税之丰盈,此次举国东征,尚不知要耗损多少民力……
当然,此虽为强国之策,但是对于宗室来说,可以倚仗身份联结商贾、勾结各地官府大肆敛财的收益被砍掉一半,的确是痛澈心脾。
但是说到底这些都是大义之道,利国利民,你心里抵触也就罢了,在这宗正寺当着宗正卿韩王的面前说出来,且态度这般恶劣,确实有些过分。
很显然,李奉慈不至于蠢到如此地步,背后必然有所倚仗……
韩王李元嘉目光幽深的看着上蹿下跳的李奉慈,待其安稳下来喘气喝水,这才慢悠悠说道:“汝父早逝,汝等兄弟被高祖皇帝养于府邸之中,宽厚善待、视若己出。然汝不循法度、骄侈无比,家中妓妾数百人,皆衣罗绮,食必粱肉,朝夕弦歌自娱,朝野闻之,莫不感慨,深为耻笑。所以,这便是你衣不裹体、食不果腹之原因?很好,你很好。”
他神情平静,并未因李奉慈之不敬而有过激之举动,只是淡然颔首,对诸王道:“今日之事,到此为止,吾言尽于此,诸位好自为之吧。”
“嘁!又是好自为之,又是勿谓言之不预,大宗正还真实好大的威风!吾就看着你到底什么下场!”
李奉慈耻笑一声,转身扬长而去,无礼至极。
放在平素他是绝对不敢这般对待韩王李元嘉的,大宗正乃是皇室最高官阶,手握皇室生杀大权,真以为李元嘉文质彬彬的文士模样,便不敢杀人?
不过眼下长安鏖战连连,官府停摆、朝廷溃散,即便是宗正寺也在关陇军队的监管之下,李元嘉还真就无法调动一兵一卒……
李孝协倒是没有失礼,甚至上前拉着李元嘉的手,情真意切道:“如今时局不同,旦夕之间或有倾覆之祸,自当以安全为上,何必为东宫卖命?渤海王骄奢暴躁,素来愚钝,今日既然敢与你当面叫板,必然有所凭恃,不可不防。”
李元嘉无语,你还有脸说人家渤海王愚钝?你瞅瞅你自己,几乎已经将“我已投奔关陇”几个大字写在脸上,却还以为谁也不知道……
送走诸王,李元嘉来到一侧的偏厅内,内侍已经燃起灯烛,将笔墨纸砚摆放在书案上。
李元嘉来到书案旁坐下,在一张密折上提笔书写。
“……渤海王狂悖不忠,数典忘祖,应予赐死;陇西王、淮阳王、襄邑王勾结逆贼、心怀不轨,建议除爵……”
良久,一封反复斟酌的密折写完,放下毛笔,装入信封,将一块火漆放在烛火上烘烤,待其融化之后封好信封,加盖自己的私印。而后,将一个仆从打扮的下人自后堂唤出,叮嘱道:“此乃本王之回复,即刻送去内重门里,不得延误。”
“喏。”
那仆从打扮的下人双手结果密折,转身走出门外,消失在夜色之中。
李元嘉一个人坐在书案之后,沏了一壶茶,慢慢的呷着,良久放下茶杯,长叹一声。
陛下平素对这帮子宗室诸王太过放纵,明知一个个心怀不忿、桀骜难驯,却从不愿严厉惩处,从而养出这些人自大骄纵的毛病。
死到临头犹不自知,何其蠢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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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重门里。
李承乾洗漱之后正欲就寝,却被内侍叫起,披上一件袍子来到书房,见到李君羡已经候在此处。
“殿下,宗正卿连夜送来的密折,末将不敢耽搁,只能马上送来。”
李君羡上前一步,双手将密折呈递。
李承乾微微颔首:“时局危厄,幸亏诸位尽忠职守,孤甚感欣慰!”
接过密折,当着李君羡的面验明火漆印信,而后拆开信封,取出信纸,一目十行。
看完之后,将密折随手放在一旁,闭幕凝神良久,方才轻叹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人们只记得曹子建七步成诗之惊才绝艳,却无人在意他作成此诗之时是心中何等之苍凉悲怆……”
李君羡毋须去看密折,也大抵猜得到上面写些什么,闻言愈发笃定,低声道:“腐肉生于肌理,若不狠心割去,迟早渗入经络,病入膏肓……殿下,万不可妇人之仁。”
关陇门阀同气连枝,相互之间纠葛颇深、利益牵扯,难分彼此。即便是皇族之中,因往昔并肩作战之缘故,更是联系甚多,尚未真正意识到自己已经高高在上。
所以此番关陇叛乱,皇族之中很少人往“谋逆”这方面去想,尤其是关陇打出的旗号只是废黜太子、另立储君,愈发戳中了一些人的利益,与其暗中勾结、眉来眼去,自然不在话下。
但李承乾岂能忍受这等情况?
你们若是如荆王那般自己野心勃勃想当皇帝也就罢了,毕竟九五至尊谁不觊觎?可却要吃里扒外帮着关陇对付自家人,便是李承乾这等宽厚性子也不能忍。
深吸一口气,李承乾沉声道:“有多少把握?”
李君羡道:“长安城内虽然尽是叛军,但纪律不严、部署不明,处处都是漏洞。况且那些人与关陇门阀暗中往来,必然得其信任,故而监管不严,末将可以项上人头担保,万无一失。”
李承乾摇头道:“不过是处置一些依附逆贼、数典忘祖之辈,何需汝等忠臣义士喋血身陨?若事不可为,可及时撤退,并无大碍。但既然动手,便一定要证据确凿,待孤诏示天下,名正言顺。”
“喏!”
李君羡明白太子言中之意,以暗杀的方式杀戮宗室诸王,的确能够对整个皇族予以震慑,使得绝大多数人投鼠忌器不敢依附关陇,进而损害东宫之利益。可后果也相当明显,难免背负一个“暴虐寡恩”之名。
唯有将那些与关陇勾结之诸王暗杀之后搜索其证据公布天下,才会尽可能的抵消负面影响。
但凡事皆由意外,万一被杀之诸王并未有证据留在府中,或是一时半会儿无法找到呢?或是恰好被叛军得知暗杀消息,予以阻拦呢?甚至于,万一杀错了呢?
证据。
必须要在其府邸之中找到足以证明其依附逆贼、谋逆叛乱之证据,有证据自然最好,没有证据制造证据也要有证据……
所以说,李君羡时常为自己的命运感到悲哀,似这般充当君王之爪牙,得罪人无数且不说,单单私底下做过的这些个见不得天日的事情,哪个君王能够放心让他离开“百骑司”?
活着离开是绝无可能的,若君王宽厚且予以信任,尚能让他一直干下去,待到下一任君主继位再予以铲除,若君王寡恩薄义,说不定哪天便是一杯毒酒赐下。
本以为太子是个仁慈宽厚之人,自己或能有个好下场,然而这才几天的功夫,便已经学得有如史书之上那些个杀伐决断的君王一般狠辣……
李承乾颔首,道:“去办事吧。”
“喏。”
李君羡犹豫一下,低声问道:“是否要知会越国公一声?‘百骑’办事之后,只能在早先收买的关陇将校掩护之下趁乱潜往城外,必须经由玄武门将证据带回来……”
话说一半,但李承乾已经懂了。
此等大事,事先告知房俊与事后被房俊知悉是截然不同的效果……
李承乾踟躇一番,为难道:“此事虽是必须办理,但到底有干天和,难免予人暴戾寡恩之嫌,孤唯恐越国公责怪,更不愿被他认为孤杀戮太重,还是将军有一人知道最好……这太极宫有数条密道,将军何妨自密道于城外的出口进入?”
李君羡不知该高兴还是该伤心。
太子将他视为肱骨,此等大事“只你一人知晓最好”,这是何等之信任?但与此同时,这也意味着若将来太子对此事心有顾虑,只需杀他李君羡一人便可彻底掩盖痕迹……
为难道:“太极宫中各处密道,入口处如今皆由东宫六率把守,末将若是率领麾下‘百骑’回宫,必难瞒过东宫六率耳目,更何况随身携带之证据亦无法解释。”
李承乾只在“被房俊知晓”与“被李靖知晓”之间纠结几个呼吸,便果断道:“出城之时通知越国公一声,并且请其派遣军中精锐予以接应,万一将军出城之时遭遇叛军阻截,亦能有一个照应。”
“喏。”
李君羡这才领命而去。
待其走出房门,太子妃自里间屋内走出,纤侬合度的娇躯穿着一袭湖水绿的宫装长裙,满头青丝一丝不苟的盘成一个发髻,缀满珠翠,螓首鹅颈、聘婷秀雅,来到李承乾身后,一双雪白的素手搭在太子后颈,微微用力揉捏。
嗓音轻柔婉转:“殿下何必这般纠结苦恼?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若不以此等雷霆手段对皇族中人予以震慑,任凭他们吃里扒外、勾结叛军,这才是有负职责,亦辜负了外边为陛下浴血战争的数万兵将。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殿下不必介怀。”
夫妻之间,自然相互了解,深知太子软弱之个性,平素每每听闻地方有灾祸便饮泣不断,何曾下令屠戮生灵?更何况是血浓于水的皇室诸王……
李承乾叹息一声,反手拍了拍太子妃柔软纤细的素手,无奈道:“你不懂,人心之欲望是受到道德、律法诸般限制的。如今父皇已经……以眼下之局势,孤大抵会登基为帝,届时九五至尊、皇权在握,天下亿兆生灵生杀予夺,什么都能得到,想要得到的却只会更多,‘欲壑难填’便是如此。若是不能约束自己心内之暴戾险恶,任其恣意增长,终有一日不可控制,成为乖戾残暴之君,荼毒天下、遗祸后世,被天下人所唾弃。”
欲望需要克制,需要道德、律法等等予以约束,然而身为人间帝王,掌握天下至尊之权力,已经没有什么能够限制。杀人这种事与女色一样,越是做得多,便越是不将其当回事,等到将来有一天视人命如草芥,那他李承乾的路大抵也走到尽头。
这与他的追求不一样,虽然他性子软、没主见,可自幼作为储君被予以培养,心底还是有着抱负的,想要做出一番名垂千古、造福万民之宏图伟业,岂能放纵欲望、自掘坟墓?
隋炀帝想当年也曾是姿容俊美、风采非凡之少年郎,结果一朝登帝位,便恣无忌惮,只把江山视作手间玩物,亿兆黎庶只是枰上棋子,杀戮征伐只为彰显不世之功,结果生生将一个诺大的帝国折腾得内忧外患、满目苍夷,终至身死国灭、遗憾万年……
“当初魏徵病故,父皇悲怮不已,曾对房玄龄说‘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朕尝宝此三镜,用防己过。今魏徵殂逝,遂亡一镜矣’。孤以史为镜,隋炀帝之殷鉴未远,岂能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殿下英明,有圣主之相。”
太子妃美眸注视着丈夫微胖的脸,似乎见到了唯有千古明君所焕发之光采,满目崇拜,爱慕无限。
欺霜赛雪的手臂便揽住丈夫的脖颈,娇躯贴在丈夫背上,声音柔得似要滴出水来:“殿下,夜深了,臣妾服侍您就寝吧。”
湿热的喘息喷吐在脖颈上,李承乾心中一荡,手臂向后揽住太子妃柔弱纤细的腰肢,将整个娇躯拉过来,搂在怀里。
脑海中不由自主的想起房俊曾说过的一句话:权力是男人最好的春藥,不仅对男人有效,对女子更是有奇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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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武门外,右屯卫大营。
营帐之内,送走李君羡的房俊坐在案几之前,慢慢的呷着茶水,思考着事情,直至鼻端香气萦绕,这才回过神。
刚刚沐浴之后的武媚娘披着一件淡泊的宫装,将婀娜的身姿掩藏其中,领口微开,露出一大片雪腻的肌肤,隐隐间可见山恋起伏、引人入胜。
好似完全没有感受到郎君火热的目光,武媚娘上前跪坐在房俊身边,雪白的素手绾起乌黑的长发,裙裾下露出两只莹白纤巧的秀足,艳丽妩媚的美人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水润的精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