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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郎君,何以这般心烦?”

    美人如玉,香软的娇躯依偎身边,秀眸闪闪,吐气如兰。

    房俊回过神,将她纤细的腰肢揽住,叹气道:“咱们这位殿下啊,走了一条最为阴暗之路。虽说事急从权,眼下危厄处处似乎怎么做都不过分,可一旦因此获利,这种想法便有可能根深蒂固,从而养成习惯,往后每每局势困厄之际,便只想着以此等剑走偏锋之术去打开局面。”

    武媚娘任由男人宽厚的手掌在腰肢间婆娑,跪坐在案几前,素手斟茶,闻言有些不解,疑惑道:“郎君指的是……刺杀?”

    房俊颔首,神情凝重。

    武媚娘将滚烫的茶水注入茶杯,茶汤清绿,香气氤氲,轻轻推到房俊面前,好看的蛾眉微微蹙起,不解道:“这有何不可?如今宗室诸王多有暗通叛军者,太子择选其中罪大恶极者予以刺杀,震慑屑小,想必其余诸王必然心生惊惧,再不敢如以往那般肆无忌惮,这对于东宫的处境极其有利。”

    大战至今,虽然明面上李唐皇族并未派上什么用场,甚至还有荆王李元景这位趁火打劫的“反骨仔”,意欲趁着大战之际突入玄武门一举夺取太极宫的控制权,进而登基称帝……然而实际上,宗室的存在却不可忽略,正是因为宗室的斡旋,关陇意欲拉拢诸王将太子的名分大义从根本上予以瓦解,这才有了长安城内外叛军之约束。

    否则如此之多的叛军猬集长安周边,百姓商贾早就十不存一……

    房俊呷了口茶水,解释道:“刺杀这种事成本低、见效快、效果好,以之剪除异己、打击敌人的确是极好之方法。正是因为这种方法简单容易效果斐然,所以极其容易产生倚赖……然而一旦这种方法被帝王倚为常态,后患无穷。”

    当“刺杀政治”走上前台,粉墨登场,则意味着天下动荡、人心惶惶,末世之相。

    历史上有不少例子予以佐证,最典型便是民国时期掀起的“暗杀潮流”,戊戌变法失败后,革命党流亡倭国,受到倭国忍者文化以及坂本龙马等事迹、风尚之影响,从兴中会、同盟会开始,政治暗杀便被确立为主要的政治斗争手段。

    辛亥革命之前,几乎所有的革命党大佬都曾投身于“暗杀事业”。

    不得不承认,效果是斐然的,革命党借此重创清政府,掀起国民的革命风潮,终于一举推翻了延续两千年的封建王朝统治。

    然而后果也非常严重,使得当时掌权者、在野者都倚赖于这种成本低廉、效果奇佳的手段,遇到斗争,不想着如何发展壮大,只想一击致命而后坐享其成,结果他们杀来杀去,最后连自己人也杀。

    宋教仁不死,或许华夏历史将会是一个完全不同的走向……

    武媚娘没经历过那等黑暗混乱的时代,故而撇撇红润的菱唇,颇不以为然,却也没有出言反驳丈夫。

    房俊放下茶杯,见其神态,便知其所想,解释道:“太子可以刺杀诸王,是因为诸王暗通叛逆、不忠不孝。可如今长安城内依旧有诸多名士大儒在为了太子之名分大义奔走疾呼,呼吁叛军停止叛乱,拨乱反正,煽动民意以对抗叛军……之前长孙无忌尚能保持理智,对这些人不闻不问,顶了天捉到大牢里打一顿,却顾忌着名声民意,没有痛下杀手。待到此番诸王遇刺,斩断了皇族宗室对于关陇的支持,恼羞成怒的长孙无忌会做些什么可想而知。”

    叹了口气,他沉声道:“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失地存人,人地皆在。这场战乱将贞观以来十余年励精图治之成果毁于一旦,战后之恢复将会是一个极为艰苦的过程。但隋末关中大乱,导致遍地废墟、百业俱废,不正是大唐君臣带着关中百姓一砖一瓦重建起来的?只要人在,任何困难都可以克服。可若是因为两方相互刺杀导致大臣们折损严重,战后即便府库之中黄金万两,又由谁去重建呢?”

    说到底,在任何一个时代,人才都是远胜于一切的重要资源。

    无论忠奸,无分敌我,更不论门阀亦或寒门,但凡能够居于朝堂之上,皆是天下第一等之人才。这些人或许阵营不同,可战后治理国家、重建长安,却正需要这些人尽心竭力。

    若有一个死于刺杀,都是难以挽回之损失……

    武媚娘为丈夫斟茶,聪慧如她虽然不理解丈夫何以这般妇人之仁,但大体明白他的思路与顾虑,柔声道:“那方才李君羡前来传达太子钧令,郎君为何不入宫劝谏太子?”

    房俊喝了口茶,摇头道:“太子与旁人不同,这些年被陛下轻视甚至厌弃,遭受兄弟手足之争斗,被天下臣民所诋毁,最是需要得到肯定。太子的确信任且倚重为夫,也纵容为夫时不时的恣意妄为,但这与为夫反对他的决定是不同的。”

    你不讲规矩、践踏法纪,我可以容忍你,因为我信任你、倚重你,咱们是一条路上的,正好借此展示我的胸襟;但你若是反对我的决定,不服从我的命令,这却是原则的问题。

    再是懦弱的性格,那也是太子,有着君临天下、舍我其谁的自尊,这种尊严不容践踏,尤其是来自于自己最为信重之人的不认同……

    “性格懦弱的人皆自卑,心性、思维都极其敏感,平常与之相处要尽可能的顾虑周全,多多予以肯定,给予鼓励。说到底,殿下还是心性良善之人,只要不至于思虑偏激、钻牛角尖,倒也不会误入歧途。”

    李承乾其人之性格就是未经世事之磨砺,自幼被当作储君予以培养,周围全都是赞美与欣赏,待到遭受兄弟们的背刺,一贯以来所认知的“兄友弟恭”“手足情深”尽皆塌陷,造成人格上的崩溃,自此自暴自弃,以偏激之手段意欲获得旁人之认可。

    似这种天性淳朴天真之人,一旦遭遇挫折,极易性格崩塌。

    当然,只需掌握其性格特徵,与之相处倒也不难……

    *****

    降至寅时,长孙无忌喝过安神助眠的汤药之后,才在床榻之上沉沉睡去。

    这些时日以来,他深感身体衰颓之苦,坠马造成的腿伤看似不重,却迟迟不能痊愈,略一活动便锥心刺骨的疼痛,连带着整个人的精神始终委顿不堪。近日由于局势恶化,大军连战连败,烦心焦躁之余更是难以入眠,不得不依靠郎中开具之汤药才能囫囵睡一觉……

    然而并未睡得太久,隐隐约约便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只不过药效仍在,心里有些明白但整个人却醒不过来,直至房门被人推开,陪伴多年的老仆快步走进,靠近床榻,唤了几声,继而将他摇醒。

    “什么事?”

    坐起身子,长孙无忌依旧头脑昏沉,不过也明白若是无紧急要事,老仆断然不会打扰自己休憩。

    “家主,有巡城校尉前来禀报,说是渤海王府、陇西王府相继起火,巡夜兵卒赶去查看,发现两位郡王皆已被刺身亡……”

    “嗯?”

    长孙无忌揉了揉太阳穴,陇西王李博义、渤海王李奉慈?

    这两人皆乃世祖皇帝李昞之孙,其父早丧,幼年养育于高祖皇帝府邸之中,身份非同一般。纵然如今长安城内猬集数万兵卒,兵荒马乱难免有人趁乱掳掠、敲诈勒索,可谁长了两个胆子赶去刺杀这两位宗室诸王?

    脑袋里转了一圈,想到同一时间两位与关陇暗中勾连的宗室诸王被刺身亡……这才猛地醒悟,睁开眼睛,忙道:“将校尉叫进来,吾要询问细节!”

    “喏!”

    老仆扶着他从床榻上下来,坐在书案旁,又拿起一件袍子给他披上,这才转身走出去,带进来一个浑身甲胄的校尉。



    这员校尉年岁不大,一身甲胄影子挺拔,来到长孙无忌面前立正施礼:“末将左翊卫校尉孙仁师……”

    长孙无忌没耐心听他自报名号,不耐烦的摆摆手,不悦道:“不过一军中校尉,在老夫面前有何资格自保名号?速速说清楚两位郡王到底发生何事,不得隐瞒。”

    “……喏。”

    孙仁师吸了口气,压制住心底的不满,快速说道:“今夜丑时三刻,有人发现渤海王府、陇西王府两处尽皆起火,驻扎在坊外的军队立即闯入坊中救火,其后发现渤海郡王、陇西郡王两人皆在卧室之中遭遇刺杀,已经绝命,且尸体有不同程度之烧灼,但尚能辨认身份。现场虽然被大火焚烧,大抵仍能看得出之前曾经历过翻找搜索……”

    他口齿伶俐,将事情经过详尽道出,皆是现场发现之状况,并未有自己主观推测在内。

    感受到长孙无忌对自己的轻视,他自不会自取其辱……

    长孙无忌蹙眉听着,待到孙仁师说完,他抓住关键之初询问:“驻扎于坊外的军队,受何人命令擅闯坊内救火?”

    此番起兵,名义是废黜太子、拨乱反正,几次三番的强调只是“兵谏”,绝非谋反,所以关陇军队固然进入长安城内驻扎,且与东宫六率大战连连,但长孙无忌严格约束军队扰民,未有军令,一兵一卒不得擅闯各处里坊。

    否则眼下长安内早就难民处处,百姓拖家带口的向关外流亡了……

    所以一般情况下,即便里坊之内起火,坊外的军队在未得到明确命令的情况下也不得擅自进入坊内。

    孙仁师摇头道:“末将询问过几位带兵校尉,并未接到命令,只是因为见到火势颇大,唯恐波及整个里坊,所以才擅自进入坊中救火。”

    顿了顿,又补充道:“两处王府分据两座里坊,两支军队都驻扎在坊外,在起火之后几乎同时进入坊内……两位带兵校尉已经被军法处控制起来,其中一位是长孙家子弟,另一位是侯莫陈家子弟。”

    长孙无忌揉了揉眉心,只觉得脑袋一阵阵发胀。

    这校尉是个伶俐的,最后一番话语乃是整件事中最为紧要之初……

    他随意摆摆手,将校尉斥退,局势恶化使得他心情大坏,连一举褒奖之言都懒得说。

    又不是关陇子弟,有没有能力不甚重要,在军中厮混个十几年,即便有功勋不在身,也顶了天是个偏见罢了……

    此刻自是睡意全无,李奉慈、李博义两人之死,很明显是“百骑司”下得手。如此狠辣之做法不太附和太子的性格作风,但效果却对东宫出乎预料的好——整个皇室都能感受到这份威慑力,谁再继续与关陇眉来眼去,就不得不考虑一下东宫会否对他们下手。

    老仆知他已经毫无睡意,遂沏了一壶茶,端来两碟点心。

    长孙无忌刚刚喝了一口茶水,意欲将思路捋一捋,想想以何等方式尽可能的降低两位郡王被刺杀之影响,便见到有值夜的书吏敲门而入,恭声道:“启禀赵国公,郢国公与淮阳郡王联袂而来,在外求见。”

    “让他们进来吧。”

    长孙无忌摆摆手,待到书吏退去,他又让老仆重新沏了一壶茶,放置了两个茶杯,宇文士及已经与李道明连袂而入。

    两人见礼,之后分别落座,宇文士及面色凝重:“想必辅机已然知晓渤海王、陇西王遇刺身亡的消息吧?”

    长孙无忌点点头:“刚刚知晓。”

    宇文士及道:“可曾安排人侦查现场,追查凶手?”

    未等长孙无忌说话,一旁的李道明已经急不可耐道:“哪里还用得着查?必然是太子指使‘百骑司’下此毒手!傍晚的时候韩王将吾等召集于宗正寺内,敲打警告一番,陇西王、渤海王两兄弟神态不恭、口出不逊,结果晚上就被刺杀而死……除了太子还能有谁?”

    长孙无忌瞥了一眼这位毫无城府的郡王,慢慢呷了一口茶水。不过他也承认,此事根本不必查,必然是东宫下手无疑。且“百骑司”做下这等刺杀之事堪称杀鸡用牛刀,手尾自然干干净净,查也查不出什么破绽线索。

    宇文士及拈起茶杯,道:“郡王不必急切,若当真是‘百骑司’下手,最迟明日必然有关于两位郡王谋逆通敌、罪在不赦的消息放出,同时还会有证据流出,东宫是想以此等手段震慑诸王。不过咱们可以针锋相对的予以驳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东宫拿出的证据未必就是真的。”

    暗地里高刺杀这种手段虽然不常见,但技术难度并不高,一眼便可看破其中之究竟。

    况且傍晚时候韩王召集诸王前往宗正寺,敲打训诫一番,半夜时分陇西王、渤海王便遇刺身亡,东宫“杀鸡儆猴”的动机太过明显,也太过直接,人家根本没想藏着掖着,就是要震慑诸王,使其不敢肆无忌惮的投靠关陇,导致太子在名分大义上受到影响。

    毕竟身为太子,若是没有宗室之支持,实在是底气不足,很容易落人口实。

    同样的“废黜太子”这句话,关陇门阀喊出来是一回事,宗室诸王喊出来则又是另外一回事,意义以及影响绝不可同日而语……

    李道明却早已陷入焦躁恐惧之中,此刻也顾不得礼数,宇文士及话音一落,他便疾声道:“重点在于证据么?没人在意什么狗屁的证据!重点在于人死了啊,被‘百骑’刺杀于自己府邸之内、床榻之上!城中数万大军,人家来无影、去无踪,如入无人之境,刺杀之后从容而退!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明早起床,吾之项上人头或许已经悬挂于承天门上!”

    他冲着宇文士及发泄一番,又转向长孙无忌,面色严峻至极:“咱们都是投靠了赵国公您,这才遭到太子忌恨,进而遭遇毒手,堂堂郡王好似豚犬一般被肆意杀戮!此事,赵国公您打算如何给吾等一个交待?”

    一直以来,太子都以一种“仁厚”“懦弱”的形象示于人前,在宗室诸王以及朝堂文武严重,好似“小绵羊”一般可以恣意欺凌,固然做得过分了一些,惹得太子有所不快,却也不当回事。

    不开心你又能把我们怎么样呢?

    柔弱的太子殿下顾忌连杀一只鸡都不敢吧……

    然而此番太子之激烈反应,却大大出乎预料之外,这个软绵绵的“小绵羊”忽然张开嘴,露出来的居然是一口獠牙……

    这就有点吓人了。

    大家都爱欺负老实人,因为由此引发的后果实在是低的可怜。但大家也都明白老实人也会发火,一旦超越了极限,老实人爆发出来的怒火足以毁天灭地,根本不考虑后果!

    很显然,太子现在就是被逼急了。

    太子没急眼之前,宗室诸王步步紧逼,满心想着将太子废掉,换上齐王登基,大家自今而后都有了拥戴之功,权力地位与以往相比不可同日而语。现在太子急眼了,宗室诸王发现绵羊变成老虎,都有些麻爪……

    长孙无忌没有因为李道明的颐指气使而恼怒,这位淮阳王是宗室里出了名的鲁莽暴躁没脑子,眼下已经被东宫的刺杀手段吓得魂不附体,言语之间有些不敬倒也能够理解。

    他捏着茶杯喝茶,淡淡道:“这个简单,吾这就派遣军中精锐进驻各位王府,日夜值守确保诸位郡王之安全即可。‘百骑司’再是神通广大,也不可能在无数兵卒的眼皮子低下恣意妄为。”

    李道明再是愚蠢,此刻也有些傻眼。

    关陇军队进驻王府,这是保护安全还是全程软禁?

    即便没怎么上过战场,但是距离家族征伐天下建国不久,见识还是有几分的,明白眼下之所以关陇对宗室诸王处处忍让,好处许了无数,是因为宗室诸王还有几分利用价值。可一旦关陇兵败,这份利用价值瞬间清零,那么宗室诸王就会由盟友转变为人质。

    那可是一步上天、一步入地之差别啊……



    一旦关陇派兵进驻王府,等于诸王之生死尽皆操于长孙无忌手上,战局顺利之时,可以逼迫他们诋毁太子,号召天下废黜太子,战局困厄甚至败退之时,可以他们之性命要挟太子,提出种种条件,除非太子愿意背负一个见死不救、刻薄寡恩之骂名,否则势必受到关陇钳制……

    现在的太子恨不能将他们全给杀了干净,等到他们成为人质,太子又不得不尽力挽救他们的性命。

    可大家伙的性命不能操之于旁人之手啊!

    李道明权衡利弊,良久才摇头道:“不可,吾等身为宗室诸王,身份高贵,焉能让下贱之**进入府邸?若是冲撞了女眷,则宗室清誉尽毁,难以挽回。渤海王、陇西王两人遇刺身亡,也未必就是东宫太子下手,或许只是蟊贼见财起意、趁乱入室行凶呢?此事可暂放一放,待到查实之后再与计较。”

    “呵。”

    长孙无忌冷笑一声。

    怕死却又不答允关陇军队进驻王府,那就是心里已经决定向太子认错服软,毕竟这才是太子刺杀渤海、陇西两位郡王的用意……

    只不过既然已经上了关陇的船,想要半途而下又岂是那般容易?

    “那就暂不让兵卒入府,只进入坊内戍守王府之外,谨防‘蟊贼’故技重施,滋扰府中家眷。”

    长孙无忌语气清淡,却不容讨价还价。

    李道明没什么城府,此刻脸色极为难看,他发觉自己以及宗室诸王这回算是上了贼船,东宫太子欲拿诸王人头震慑宗室以及投靠关陇的文臣武将,关陇则想着将他们价值榨干之后囚为人质。

    一夜之间,宗室诸王便成为被双方夹在中间的筹码,动辄有惨遭横死之祸……

    然而就算意识到了身入险地、朝不保夕,但是以他的智慧、胆魄有无法挣脱长孙无忌的摆布,心中又气又怕,坐了一会儿便拂袖而去。

    已经落入关陇掌控之中,生死操于对方一念之间,但临走之时却连一个好脸色都不给长孙无忌……

    待到李道明走出去,长孙无忌哼了一声,神情之间极为不屑。

    宇文士及蹙眉道:“东宫此番作为下作了一些,不似王者之风,但的确有效,只看淮阳郡王进退失据心慌意乱的模样,便可知宗室诸王如今都已经慌了神,震慑之力极大。吾等若是不予回应,只怕宗室诸王都要偃旗息鼓,再不敢四处喊着废黜太子之口号。”

    宗室诸王的实力没多少,最起码关陇门阀看不上,但是他们特殊的身份地位却可以达到诋毁太子之目的。关陇门阀喊着“废黜太子”,天下人皆认为不过是权力之争而已,且以下乱上,是为不臣。而宗室诸王喊一声“废黜太子”,却代表这皇族内部对于太子已经极度失望,很轻易的予人一种“太子失德,错在太子”的印象。

    一旦宗室诸王摄于太子刺杀手段之淫威,偃旗息鼓甚至反转口风,这对于关陇门阀极为不利。

    长孙无忌手里婆娑着茶杯,道:“那咱们就反杀回去,对城中倾向东宫的重臣杀几个,免得那帮家伙整日里上蹿下跳为东宫张目,也能使得东宫投鼠忌器,毕竟刺杀这种事一旦成为风潮,必将遭受朝野唾骂,青史之上亦是一大污点,而掀起刺杀风潮的太子,难道当真不要自己的名声?”

    刺杀这等手段低劣至极,毫无技术含量,偏偏效果极佳,一时之间长孙无忌也想不出如何应对,只能顺水推舟,以毒攻毒。

    你敢杀倾向我关陇的诸王,我就敢杀维护你的大臣,大家杀来杀去,看看谁先顶不住……

    宇文士及犹豫片刻,摇头道:“如此做法,殊为不妥。这般你来我往、冤冤相报,岂非将双方之间仅余下的和谈之路彻底堵死?待到杀得人头滚滚,再无和谈之余地。辅机,莫逞一时之意气,须知眼下咱们最大的敌人早已不是东宫,而是驻防潼关的李勣。”

    与东宫之间的意图是完全看得见的,打得过则打,打不过则和,总不至于无路可走。然而李勣却不同,此君引兵数十万驻防潼关,立场不明、动机不明,其行为实在是诡异莫测。

    万一李勣临时投靠东宫,引兵扑向长安,拼着将长安毁于一旦的后果,关陇哪里是其敌手?

    那可就有着阖族皆亡之危险……

    长孙无忌默然。

    以他的政治智慧岂能看不透这一层?只不过是因为当下局势之失控导致他心中烦闷罢了。以往是东宫追着关陇意欲和谈,他长孙无忌将其余关陇门阀甩在一边坚决不谈、死战到死。现在则是关陇想谈、东宫想谈,偏偏房俊不想谈……

    娘咧!

    那个棒槌到底在想什么?

    当前之局势叵测凶险,但是归拢起来抽丝剥茧,却可以得知最为核心、影响全局的其实只是三个问题。

    房俊怎么就敢将太子钧令视若无物,擅自出兵攻击关陇?

    而太子为何对房俊屡次三番擅自出兵的行为予以容忍,完全不顾及自己的储君威严?

    李勣到底想要干什么?

    弄明白了这三个问题,便可对当下局势予以适当之调整,危厄之势旦夕可解。

    然而造成这三个问题的关键人物太子、李勣、房俊,却是完全有悖于其行事风格,令人无从揣测、一筹莫展,想要弄明白他们的动机、谋算,简直难如登天……

    思忖良久、权衡再三,长孙无忌只得颔首道:“说得对,当下和谈才是最为重要之事,没必要为了几个宗室诸王跟东宫闹得毫无转圜之余地,进而坏了大事。你加紧促进和谈,同时也要警告东宫一番,勿要得寸进尺,否则后果自负!”

    他是当真恼了,谁能想到一贯温良恭俭让的太子殿下居然使出“刺杀”这么阴狠毒辣的一招?

    这一招虽然后患无穷,但起码在当下来说,对于局势之影响却是立竿见影,不仅仅震慑宗室诸王,若是将“刺杀”无限延展开去,派遣“百骑司”精锐奔赴关外各地,对那些派兵入关襄助关陇的门阀家主或者族中大佬一一刺杀,必将使得如今进入关中的门阀私军人心惶惶。

    他之所以没有第一时间采取“以牙还牙”的手段予以反击,怕的就是东宫将刺杀目标扩大……

    宇文士及抬头看了一眼外头天色,颔首道:“放心,天亮之后吾便入宫。”

    长孙无忌见到快要天亮,便挽留宇文士及,让老仆通知厨子准备了简单的膳食端上来,两人简单的用了早膳。

    席间,宇文士及想起一事,叮嘱道:“这两日关外门阀支援的粮秣已经陆陆续续沿水路抵达关中,囤积在金光门外漕河旁雨师坛一侧的仓储之中,再加上咱们临时从关中各地搜刮而来的粮食,数量惊人,还需派遣稳妥人手予以看管,以免出了岔子。”

    长孙无忌放下碗筷,拿起帕子擦擦嘴角,道:“放心,储粮之地位于金光门外,附近数座军营,距离北边金光门与开远门之间的大营也不过十余里,稍有风吹草动,即可就近支援。反倒是李勣驻守潼关,漕船沿着黄河水道逆流而上,就在他眼皮子低下却是不闻不问,这厮所绸缪之事,实在是令人无从捉摸。”

    按道理,李勣坐拥大军驻守潼关,无论究竟立场如何、谋划如何,都不应当放任漕船进入关中,沿岸损毁漕船轻而易举。然而关陇十余万军队猬集于关中,再加上门阀私军数万,整日里人吃马嚼靡费巨大,不得不冒险令漕船穿越潼关水道。

    数十万大军驻守潼关,耗费的粮秣只会比关陇军队更多,但是李勣李勣不闻不问、坐视不理……

    不过关陇军队总算是解了缺粮之虞,也用了充足底气与东宫周旋。

    (本章完)



    李勣就好似一柄无坚不摧的利剑悬在东宫与关陇头顶,掉落在谁身上,便让谁利刃穿心、一败涂地。甚至于若是干脆横向而斩,无分对象,足以改朝换代……

    东宫自然忌惮,但毕竟占据名分大义,若李勣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其麾下数十万军队势必顷刻之间崩塌,到底还有多少人跟着他背叛李唐,实未可知,风险极大。可若是关陇居心不良,则可以无所顾忌。

    而长孙无忌始终藏在心底的那份担忧就好似一根刺,时时刻刻扎在他心头,扎得他寝食难安、如芒在背。

    这根刺,便是李勣尊奉李二陛下之遗诏,对关陇门阀斩尽杀绝……

    虽然这种可能近乎于无限小,却并非不存在。贞观十年之后,李二陛下心心念念都是摆脱世家门阀对于朝政的渗透、钳制、操纵,一心将皇权尽数收拢,达成中枢三省六部的绝对权威,政令下达,天下通行。

    若是让李勣帮他完成这个遗愿,是有可能的,毕竟李勣种种不合常理的举止决断,其中未必没有这方面的谋划……

    但最大的问题则是李二陛下会否忍心为了在他死后集中皇权,从而使得他一手打下来的锦绣江山陷入动荡内乱、烽烟四起之中,甚至有可能被前隋余孽死灰复燃,复辟成功,断送了李唐社稷?

    长孙无忌觉得不会。

    固然李二陛下再是胸襟广阔,有着常人难以企及之眼界气魄,但是帝位继续、血脉传承,他这位帝王便可以长久享受人间血食,而若是太子没有达到他所期许之能力,致使天下板荡、社稷倾颓,李唐江山毁于一旦,岂非一些成空,徒留百世悔恨?

    况且李勣、房俊之流固然才华盖世,足以擎天保驾,但在九五至尊的那个位置面前,没有谁是可以绝对信任的……

    只要这等最坏的情况不要出现,长孙无忌便有信心收拾残局,即便未能如设想那般废黜东宫太子,也会尽可能的从东宫要来更多的利益,一方面充实长孙家族,一方面也给于关陇盟友一个交待。

    但与此同时,如何处置齐王李祐,则又是一个难题……

    *****

    两位郡王被刺杀死于府邸的消息传到潼关的时候,李勣正与诸遂良对弈。

    外头天色已经透亮,但天上阴云层层,一阵微风拂过,雨滴便滴落下来,打在窗户纸上噼啪轻响,须臾,零星的雨滴连成细密的雨丝,将整座雄关险隘笼罩于细雨之中,兵卒都缩回营内,关上关下,一片静谧。

    李勣落下一子,看了看期盼上局势,满意颔首,然后拈起茶杯呷了一口热茶,抬头看了看窗外微雨。

    “春雨贵如油,今年春天雨水不断,本应是个好年景啊。”

    正蹙眉凝思如何落子才能反败为胜的诸遂良忽然颇有感慨的嘀咕一句,头却并未抬起。

    李勣捧杯就唇的手微微一顿,随即笑了笑,意味深长的看了诸遂良一眼,饮茶,而后笑道:“下棋的时候不够专心,这盘棋登善兄怕是输定了。”

    诸遂良不语,盯着棋盘半晌,忽而摇摇头,伸手将棋子打乱,直起腰捏了捏眉心:“英国公棋力高超,吾多有不如,甘拜下风。”

    李勣放下茶杯,淡淡道:“棋盘如人生,棋输了不打紧,再赢回来就是,可人生若是输了,只怕再无重来之机会。”

    诸遂良默然无语。

    恰在此时,程咬金、尉迟恭两人联袂自外头大步而入,甚至来不及通禀,前者进来便嚷嚷道:“坏事了,长安那边有坏消息传过来。”

    李勣安坐不动,神情如常,问道:“什么坏消息?”

    两人入座,程咬金面容焦虑:“渤海王、陇西王两位宗室郡王昨夜与府邸之中遭人刺杀身亡。从关陇那边传来的消息,长孙无忌等人已经认定乃是东宫之所为,旨在震慑宗室诸王,警告他们莫要勾连关陇、吃里扒外。”

    李勣这才坐直身体,神情严肃。

    诸遂良轻叹道:“太子殿下有些过于暴戾了,此等刺杀之法虽然极有效果,但后患太大,恐于名声不利。”

    程咬金却道:“吾却不这么看,太子一贯过于宽厚,说不好听就是优柔寡断,此番能够狠下辣手,这才算是有几分帝王之相。”

    “卢国公岂能只看表面?此等刺杀之法,关陇根本无力破除,只能以牙还牙、以毒攻毒。希望赵国公还能存有几分理智,否则一旦下令反击,则长安内外、朝野上下顿时腥风血雨,社稷危矣!”

    诸遂良摇头表示不赞同。

    古往今来,刺杀之事屡屡见诸于史书之上,然则从未有任何一个盛世王朝行以此等卑劣暴戾之法。

    有伤天和。

    李勣看的层面有些不同,他问程咬金:“房俊那边有什么动静?”

    程咬金摇头道:“并不曾有异常,李君羡与李崇真二人亲自带队潜入长安城,得手之后借着乱军掩护混出城外,房俊率领具装铁骑接应,之后撤回玄武门,一切如常。”

    诸遂良蹙眉:“太子想来是被宗室诸王逼得狠了,否则不会施展如此后患无穷之策略,只想着震慑宗室,稳住皇族。可房俊岂能看不出如此做法的坏处?身为太子近臣,为了破坏和谈居然不思进谏,有负殿下信重厚爱也。”

    他素来与房俊不对付,即便此刻落到这等田地,也不忘诋毁一番房俊,但凡坏了房俊名声的事,他都愿意做。

    李勣瞥了他一眼,话语之中毫不留情面:“所以房俊被太子殿下倚为腹心、视作肱骨,宠信有加,而你却只能在陛下面前谄媚,却始终不被陛下引为心腹。”

    论起与皇帝、与储君的相处之道,你诸遂良有什么资格去评价房俊呢?

    人家被陛下、太子视作肱骨之臣,你却一边在陛下面前极尽谄媚之能事,一边暗藏着谋害陛下之心……

    天壤之别啊。

    一直默不作声的尉迟敬德忽然道:“今日关外有不少漕船逆流过潼关进入渭水,皆乃关外门阀运输之粮秣、长孙无忌此举,一则是关陇的确缺粮,片刻拖延不得只能冒险行事,再则亦是试探咱们的底线与意图……咱们要如何应对?”

    李勣看他一眼,淡淡道:“你也说了是在试探咱们的底线与意图,那又何必予以应对?不去理会就好。”

    尉迟敬德颔首不语。

    若李勣下令劫持漕船,掐断关陇的粮秣运输,那么不管他是想给予关陇致命一击,还是以此要挟关陇达到某种目的,都算是展露了自身之绸缪计划。

    可是“不予理会”这道命令,却使得李勣的立场依旧云里雾里,无从捉摸。

    深不可测……

    此时诸遂良起身,前行退下,李勣与程咬金、尉迟敬德商议长安之局势,推演此番太子行使“刺杀”手段之后,宗室诸王如何反应、关陇门阀如何应对,良久,才各自散去。

    出了衙署,天上小雨淅沥,程咬金与尉迟敬德对视一眼,皆看出对方眼中的迷惘、无奈与焦虑,而后略微颔首致意,都拒绝了各自亲兵撑起的雨伞,就那么大步流星走入雨中,回归各自驻地。

    *****

    金光门外。

    雨水落入漕河之中,河面上水波粼粼、涟漪片片,往来穿梭的漕船忙碌的进出码头,将一船一船的粮秣卸下,再由兵卒推着板车运入仓储,以供十余万大军之日常所需。

    一座座仓储沿着高大的雨师坛一侧绵延开去,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猬集在一起。然而就算这些仓储尽数装满粮秣,对于眼下猬集于关中的数十万叛军来说亦是杯水车薪,入不敷出。

    天色大亮,雨水淅沥。

    孙仁师策骑疾驰,任凭雨水迎面打在脸上、蓑衣上,径直来到雨师坛旁边的军营驻地,出示腰牌印信之后,方才进入营地,来到中军大帐外翻身下马。

    (本章完)



    此地驻扎着一支左翊卫军队。

    宇文陇于景耀门外兵败之后,便一直撤回此地驻扎,与左翊卫毗邻而居,一边休整军队,一边负责仓储之护卫。

    当年宇文述曾经担任左翊卫大将军,自那时起,左翊卫与宇文家便纠葛颇深,宇文家子弟从军的第一步便是入左翊卫……

    孙仁师来到中军帐外,便听到帐内一声声咆哮。

    门口卫兵见到孙仁师,其中一人急忙迎了上来,低声道:“你去了哪里?”

    孙仁师道:“两座郡王府起火,两位郡王遇刺身亡,此等大事自然要赶往延寿坊禀报,否则耽搁了军情,咱们谁吃罪得起?那里可是我的负责的防区啊……将军这是跟谁发火呢?”

    那卫兵显然与他交情不错,小声埋怨道:“你是不是疯了?你的上司是宇文将军,你不第一时间回来向他汇报,反而直接去了延寿坊……城北之战时你在城中守备,没赶上,所以不知道那一仗败得多么惨,宇文家如今与长孙家几乎势成水火,你此番作为令将军恼怒不已,自求多福吧。”

    孙仁师恍然,原来这是恼怒自己越级上报……

    两座郡王府就位于金光门内的群贤坊,处于宇文陇戒严之范围,按理的确应该首先向宇文陇上报。然而长孙无忌早有严令,长安城内一举一动皆要第一时间回禀至延寿坊,之前宇文陇驻守城内,孙仁师上报宇文陇、而后宇文陇上报长孙无忌,但现在孙仁师驻守城外,一边整顿兵马,一边戍守雨师坛附近的仓储,一来一回将近一个时辰。

    若孙仁师出城禀报宇文陇,而后宇文陇再入城禀报长孙无忌,怕是天都亮了,以长孙无忌之严谨,岂能容许这般耽搁军情?责罚是一定的。

    宇文陇刚遭败绩,致使宇文家“沃野镇”私军损失惨重,无论长孙无忌心里是否幸灾乐祸,表面上予以安慰是必须的,如此,犯错之后的板子还是得打在孙仁师身上。

    宇文陇恼怒他越级上报,顶了天便是鞭笞一番,撤职查办,毕竟左翊卫军纪废弛、上行下效,从来都不曾真正依照军纪行事,况且他与宇文家多少沾亲带故,不至于太过严重。

    可若是被长孙无忌惩戒,那他这小胳膊小腿儿的,怕是顷刻间万劫不复……

    两害相权取其轻。

    孙仁师推开帐门,大步入内,进了大帐之后头也不抬,单膝跪地,大声道:“末将孙仁师,有军情奏禀……”

    话音未落,便听得耳畔风声作响,下意识一歪头,却还是没躲过去,一件硬物凌空飞来正集中他左侧额头,“砰”的一声,砸得孙仁师脑袋一懵,定神看去,才发现居然是一个铜镇纸。

    继而,额头处有热流淌下,眼前一片血红,视线模糊。

    “娘咧!你还知不知道自己是谁的兵?”

    宇文陇暴跳如雷,用镇纸将孙仁师砸得头破血流尚不解恨,一瘸一拐的来到近前,抬脚猛地踹在孙仁师肩膀,将他踹了一个跟头。

    孙仁师不敢反抗,反身从地上爬起,忍着额头疼痛,连流淌而下的鲜血也不敢擦,依旧单膝跪地:“末将知错,还请将军息怒。”

    “息怒?”

    宇文陇暴躁不已,自旁边寻来一根鞭子,一鞭一鞭没头没脑的抽下去,一边抽一边骂:“娘咧,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老子是你的上司,城内发生军情不先行回来通禀,反而跑去延寿坊!你以为就凭你这样的猫猫狗狗,阿谀谄媚一番就能入了长孙无忌的法眼,从此平步青云?”

    “老子今天抽死你,让你知道目无长官的下场!”

    他虽然下手狠,但毕竟年岁大了,此前被右屯卫在长安城北击溃之时又受了伤,抽了十几鞭子便气喘吁吁,帐外一众副将、校尉闻听动静,跑进来给孙仁师求情,这才作罢。

    不过余怒未消,下令道:“将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扒光衣裳,吊在旗杆上,让全军上下都好好瞧瞧,以为警示!”

    众人不敢再劝,急忙将孙仁师拽出大帐,几个校尉道一声“得罪了”,便将孙仁师身上甲胄扒掉,但里边的中衣未褪,那条绳索捆绑起来,绑在帐门外一根旗杆上。

    此时细雨纷纷,雨水打湿头发一绺一绺的,额头伤口的鲜血涌出,被雨水冲下,半张脸惨不忍睹,身上中衣也北鲜血染红。

    附近营帐的兵卒纷纷走出来观望,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孙仁师紧闭双眼,死死咬着压根,羞愤欲死。

    哪怕是被砍了头,也远远超过此刻被扒掉衣物捆绑于旗杆之上示众所带来的羞辱更甚……

    营帐之内,几位副将还在相劝。

    “将军息怒,孙仁师此番虽然有错,鞭笞一番即可,何必吊于旗杆上示众这般羞辱?”

    “当时孙仁师身在城中,突发状况,来不及出城回禀将军,故而先行禀报延寿坊,也算是事急从权,并非对将军不敬。”

    ……

    孙仁师一贯人缘不错,众人也都明报孙仁师之所以先向长孙无忌回禀,便是防备被宇文陇承担“护卫不利致使两位郡王遇刺”的黑锅,所以齐齐出声相劝。

    宇文陇却余怒未消,嗔目道:“次子乃是仰仗吾宇文家的势力才进入军中效力,否则何以小小年纪便提拔至校尉?然而次子孤家寡人、全无牵挂,故而心中缺乏敬畏,不可重用。过几日便撤去校尉官职,随意打发了吧。”

    他新遭败绩,威望暴跌,若是不能对孙仁师从严、从重惩处,如何维系自己的威严?

    众人见他这般执拗,再不敢多言,只能心底替孙仁师叹息一声,如此优秀的少年,怕是自今而后再无向上晋升至机会。关陇门阀同气连枝,宇文家打压抛弃的人,其他家族岂会重用?而身为宇文家的人,想要投靠东宫那边也是不能。

    可谓前程尽毁……

    到了傍晚时分,几个副将探了探宇文陇的口风,见其怒火已消,这才将孙仁师解开捆绑,自旗杆上放了下来。

    平素相熟的一个副将拍了拍孙仁师的肩膀,叹气道:“将军这回动了真怒,吾等亦是无能为力。”

    与旁边几人摇着头走了。

    若孙仁师依旧是宇文家的人,即便一时被惩处降职,大家亦会维系往昔的良好关系,毕竟这是个颇有能力的年青人,假以时日未必不能身居上位。可现在有了宇文陇这番话,注定了孙仁师在军中绝无前途可言,那还何必虚情假意的拉拢关系呢?

    做到这一步,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孙仁师默然颔首,待到诸人远去,这才回到自己营帐,将湿漉漉的中衣脱去,取了水将身体擦拭一番,寻来一些伤药简单的将身上鞭伤处置一下,换了一套干爽的衣衫,和衣窝在床榻上。

    一直到了半夜,他才从床榻之上爬起,翻出一套干净的衣裳穿好,将腰牌印信等物随身携带,拎着横刀出了营帐,寻了一匹战马。

    凭借腰牌印信,一路出了军营,顺着漕河一直向西奔赴昆明池,再由昆明池北岸折而向北,绕开开远门附近的兵营,绕了一个大圈子,马不停蹄的直抵光化门之外,被巡逻的右屯卫斥候拦阻。

    孙仁师在马背上拱手道:“吾乃左翊卫校尉孙仁师,有紧急军情禀告越国公,还请诸位通禀。”

    右屯卫斥候不敢擅专,一面让孙仁师缴械,押解着渡过永安渠前往玄武门外大营,一面让人向上通传。等到孙仁师抵达营地,顶盔贯甲的王方翼已经迎了出来。

    孙仁师下马,与王方翼相互打量一番,抱拳道:“原来是王将军,此前大和门一战,声威赫赫、功勋不凡,久仰久仰。”

    王方翼面无表情:“大帅已经大营见你,随吾过来。”

    带着孙仁师进入大营。



    踏足右屯卫大营之内,孙仁师忍不住四下观望。

    时至今日,大唐赖以威震万邦的无敌之师,已然有些江河日下之意,只不过周边诸国、蛮族这些年被大唐打得元气大伤,再也不复巅峰之时的剽悍,所以几乎每一次对外战争依旧以大唐获胜而告终。

    但是大唐军队的衰颓却是不争之事实。

    唯有区区几支军队依旧保持着巅峰战力,甚至鹤立鸡群、犹有过之,右屯卫便是其中之一。

    自从房俊被李二陛下认命为兵部尚书兼右屯卫大将军,以“募兵制”整编右屯卫以来,使得这支军队爆发出极为强悍之战力。随同房俊兵出白道、覆亡薛延陀,出镇河西、击溃吐谷浑,赶赴西域、大败大食军,一桩桩震古烁今之功勋宣威赫赫,为天下传颂。

    果不其然,进入营地之后沿途所见,兵卒但凡两人以上必列队而行,人马车辆往来皆靠右侧行驶,绝无拥塞之虞。刚刚经历一场大胜之后士气高涨,兵卒背脊挺直、形容傲然,但绝无随意聚众、大声喧哗者,可见军纪之严厉。一座座帐篷排列有序,营地之内整洁宽敞,一点不像等闲军营之中数万人猬集一处而呈现处的混乱、忙碌、肮脏。

    这就是强军之风范,等闲军队那是学也学不来的……

    来到中军大帐外,卫兵入内通传,须臾回转,请孙仁师入内。

    孙仁师深吸一口气,即将面对这位充满了传奇色彩、战功赫赫威震天下的当世人杰,心中着实既有紧张又有激动……

    平复心情,抬脚入内。

    ……

    房俊坐在书案之后,穿着一件锦袍,正凝神批阅公文军务。孙仁师偷偷打量一眼,见到这位“天下第一驸马”面容清癯俊朗,微黑的肤色非但并未减色,反而愈发显得刚毅果敢,双眉浓黑、飞扬如刀,唇上蓄了短髭,看上去多了几分成熟稳重,背脊挺拔渊渟岳峙,仅只是坐在那里便可感受其手握千军万马、强虏在其面前只若等闲的雄浑气势。

    上前,单膝跪地:“末将左翊卫校尉孙仁师,见过大帅!”

    并未称呼其爵位,而是以军职相称,一则此地在军营之中,再则也隐隐希望房俊更为在乎其军中统帅之身份,是一个纯粹一些的军人,而非是权衡利弊、一心钻营的国公。

    房俊却是头也未抬,依旧处置公务,只淡淡道:“汝乃左翊卫校尉,在宇文陇麾下效力,却跑到本帅这边,意欲何为?”

    孙仁师知道似房俊这等人物,想要将其打动极为不易,若是不肯收留自己,那自己当真就得断绝军伍之途,回乡做一个田舍翁。

    所以他语不惊人死不休,直言道:“末将今日前来,是要送给大帅一个抵定乾坤、创立不世之功的机会。”

    帐内几名亲兵手摁腰刀,看白痴一样看着孙仁师。

    当今朝堂之上,即便将那些开国勋臣都算在内,又有几人的功勋稳稳居于房俊之上?在房俊这样功勋赫赫的统兵大帅面前,夸夸其谈“创立不世之功”,不知是无知者无畏,还是脸皮太厚故作惊人之举……

    “呵。”

    房俊冷笑一声,放下毛笔,揉了揉手腕,抬起头来,目光直视孙仁师,上下打量一番,沉声道:“故作惊人之举,要么才华横溢不甘人下,要么口出妄言厚颜无耻,你是哪一种?”

    孙仁师只觉得一股压力扑面而来,下意识觉得若自己应对不当,极有可能下一刻便被推出去砍了脑袋……

    似房俊这样当世人杰,最忌讳旁人故弄玄虚。

    收摄心神,孙仁师不敢废话,直言道:“关陇叛军十余万猬集长安周围,更有关外诸多门阀盘前私军入关襄助,如此之多的兵马,后勤辎重便成了一个大问题。此前,长孙无忌命令关陇门阀自关中各州府县搜刮粮秣,又让关外门阀运输大量粮秣入关,尽皆屯于金光门外靠近雨师坛附近的漕河岸边仓库之中。若能将其焚毁,十数万叛军之粮秣难以支撑一月,其心必散、其势必溃,东宫反败为胜只在翻掌之间。”

    旁边一个亲兵喝叱道:“放屁!咱们大帅早知道金光门外仓库之中囤积的大量粮秣,可是周围皆由重兵把守,硬闯不得,偷袭也不行。”

    “你这厮也是想瞎了心,拿出这样一个人尽皆知的情报,便耽搁大帅时间?简直不知死。”

    “大帅,这厮分明是个愚人,戏弄咱们呢,干脆推出去一刀砍了了事!”

    ……

    房俊抬手制止亲兵们鼓噪,看了故作镇定的孙仁师一眼,觉得这位好歹也算是一代名将,不至于这般愚蠢。

    遂问道:“如何行至雨师坛下?”

    孙仁师早有预案,否则也不敢这般堂而皇之的早上们来认投:“大帅明鉴,末将乃是左翊卫校尉,与宇文家有些关系,故而有出入营地之要腰牌印信。大帅可派遣一支百十人组成的死士,由末将率领,混入营地之内引燃仓储,而后趁乱脱身。”

    房俊想了想,摇头道:“大火一起,势必引起宇文陇的注意,此等大事他岂敢疏忽懈怠?必定调兵遣将封锁周边,包围雨师坛,再想脱身,殊为不易。”

    岂止是不易?用九死一生来形容还差不多。

    既然漕河便的仓库囤积了如此之多的粮秣,必然受到严密监管,就算孙仁师能够带人混进去成功放火,也休想安然撤退。

    孙仁师神情有些亢奋,大声道:“吾素有凌云之志,然关陇军队之中贪腐盛行、军官任人唯亲,似吾这等宇文家的远亲非但受不到多少关照,甚至因此遭受嫉恨,绝无可能倚靠军功晋升。此次投身大帅麾下,愿以火烧雨师坛为投名状,若侥幸成功且生还,恳请大帅收容,若就此战死,亦是命数如此,怨不得人,请大帅成全!”

    房俊有些动容。

    他丝毫不曾怀疑这是宇文陇的“反间计”,左右不过百十名死士而已,就算一网打尽,对于右屯卫也造成不了什么伤害,所以他相信这是孙仁师怀才不遇,愿意以身家性命冒险,搏一个功名前程。

    他起身,从书案后走出来到孙仁师面前,负手而立,居高临下看着单膝跪地的孙仁师:“若事成,有何要求?”

    孙仁师道:“素闻大帅治军严谨,军中即不论世家亦或寒门,只以军功论上下。末将不敢邀功,甘愿为一马前卒,日后以战功晋升,只求一个公平!”

    他对自己的能力信心十足,所欠缺的只不过是一个公平环境而已,只要能够保证有功必赏,他便心愿已足,相信凭借自己的能力一定能够得到升迁。

    房俊哈哈一笑,抬手拍了拍孙仁师的肩膀,温言道:“治军之道,无非赏罚分明而已。你既然一心投奔右屯卫,且能够成功火烧雨师坛,本帅又岂能吝啬赏赐?吾在这里承诺你,若此事成功,你却不幸阵亡,许你一千贯抚恤,你的儿子可入书院读书,成年之后可入右屯卫成为吾之亲兵。若此事成功,你也能活着回来,则许你一个副将之职,至于勋位则再做计较。”

    赏功罚过,应有之意。

    房俊素来公平公正,绝无偏袒,更何况是孙仁师这等曾在历史之上留下名字的人才?

    孰料孙仁师只是淡淡一笑:“多谢大帅美意,能够得到大帅这番承诺,末将死而无憾!只不过末将父母双亡,至今尚未成家,孑然一身,这准许儿子入书院读书之奖励,可否等到将来已然有效?”

    房俊愣了一下,旋即大笑两声:“那就得看你自己的能力了!本帅麾下绝无无能之辈!”

    而后对一旁的亲兵道:“传令军中副将以上军官,无论此刻身在何地、忙于何事,即刻到大帐来议事,谁若耽搁,军法处置!”

    “喏!”

    几个亲兵得令,立即转身小跑除去,牵过战马飞身而上,打马疾驰去传达帅令。

    房俊则让孙仁师起身,与其一同来到墙壁上悬挂的舆图前,详细为他介绍计划。



    未几,高侃、程务挺、王方翼、刘审礼等一众将校陆续抵达,岑长倩与辛茂将正好有事前来请教房俊,也适逢其会,房俊将他们留下一起参详,集思广益制定计划。

    其实也没什么好商讨的,叛军分为一左一右两座大营,东大营设在通化门外,西大营则设在开远门之南,金光门外亦有大批驻军。

    隋唐两代,西出长安城的道路主要有两条,一条是从长安开远门西出咸阳,另一条是从长安金光门入骆谷,如此重要的交通、战略地位,使金光门也成为隋唐长安城重要的防御节点。

    隋大业末年,刘弘基与殷峤南渡渭水、屯长安故城,隋将卫孝节率兵猛攻,结果大败,此战一举奠定了李唐固守长安之局势,由此拉开轰轰烈烈席卷天下之大势。

    殷峤字开山,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只不过死得比较早,后来有一位文人为他编纂出了一个女儿,嫁了一个丈夫叫陈萼,给他生了一个外甥,便是唐僧……

    如今关陇叛军虽然占据长安城大半,但由于房俊自西域回援,一路打通各处关隘,陈兵玄武门外将长安之北尽数掌控,使得军队可以自渭水之下之地长安城下,而金光门则是直面西方大路的重要城门,故而关陇军队在此屯集重兵,防卫甚严。

    强攻突袭是绝对不可能的,只能让孙仁师凭借腰牌印信混进去,而后伺机引燃仓储,焚毁粮秣……

    这就导致负责前去点火的兵卒很难生还,起火之后叛军定然立即收缩、四处布防,各处道路尽皆掐断。有人混在大军之中,迟早必然发现,而一经发现,这些人只能阵亡于敌军的围攻之中。

    这将是一趟有进无退的赴死之行,帐内众人一时无言,充满了悲壮气氛。右屯卫上上下下皆不怕死,但是这种明知必死而一往无前之悲壮,依旧令人心潮激荡、难以自己。

    孙仁师却摇摇头,说道:“未必必死。”

    他指着雨师坛旁边的漕河,解释道:“今日关中各地、以及关外门阀皆运输粮秣至金光门外的仓储,所以漕河异常繁忙。而负责漕运的兵卒大多隶属于曹芸专署衙门,与关陇军队并不是一个系统,彼此之间很是陌生,尤其是进来漕运加剧,大规模增派漕运兵卒,这种情况愈发严重,导致双方沟通不畅、冲突不断。吾等出发之时便随身携带漕运兵卒服饰,抵达雨师坛之后,可以一分为二,一路前去仓储放火,一路去往漕河秘密夺取几艘漕船,只要两路人马配合默契,不出意外,可以在放火之后叛军大乱之时混出其包围圈。”

    简而言之,便是利用关陇军队与漕运专署之间的隔阂、陌生去创造机会。

    这的确能够给安全撤退增添几分保险,但也仅仅只是几分而已。首先,抢夺漕船之时不能引起漕运兵卒的察觉,否则势必激烈反抗,意图便已落空。其次,放火之后关陇军队会第一时间戒严现场,如何在撤离之时不惊动关陇军队是一个极大的难题,即便有孙仁师亲自带队也很难。

    但是与烧毁粮秣的巨大影响相比,这些牺牲都是可以接受的。

    房俊重重颔首:“虽明知必死,却也要尽可能的计划周详,不放弃万一之希望。”

    孙仁师感动道:“大帅爱兵如子,身为您之麾下,死而无憾!”

    任何年代,一军之主帅所要考虑的问题是如何取得战争之胜利,达到战争之目的,若是过多考虑兵卒之伤亡,那便是无能之表现,是妇人之仁,所谓“慈不掌兵”也。

    但是对于兵卒来说,谁又能对将他们的生命视作草芥的统帅产生归属感呢?他们还是希望自己的主帅能够“妇人之仁”一些,每一次制定计划、下达命令的同时,能够多多考虑他们的性命一些。

    这时,全程在一旁默然不语、好好学习的岑长倩忽然开口道:“大帅,吾有一计,或可增添袍泽逃生之机会。”

    众人齐刷刷向他看去,房俊也笑道:“书院的大才,不知有何等良策可以教我?”

    “大帅谬赞……”

    被房俊称作“书院大才”,岑长倩有些羞赧,不过旋即振奋精神,道:“当初吾等奉太子诏令戍守铸造局,结果寡不敌众,为了避免全军覆灭不得不全体突围,当时情况紧急,既不能让一众同窗惨死于叛军刀枪之下,更不能使得库房之内储存的大量火药落入叛军之手,为其攻打皇城增添声势,所以便想出了一个办法,将震天雷引线绑于线香之上,放置于火药捅之间。震天雷并不会被当即引爆,但是等到吾等安全撤离之后,线香燃尽,引燃引线,引爆震天雷,这才点燃火药。当时吾等已经逃出铸造局范围之外,诸多叛军蜂拥进入铸造局,被巨大的爆炸炸做飞灰,死伤无数。”

    “妙啊!”

    高侃抚掌赞叹:“真乃奇思妙想也,如此简单的设置,可随意调解震天雷引爆之时间。当仓储尚未火起,叛军必定疏于防范,有利于咱们迅速撤退。等到震天雷引爆之时,咱们的死士早已走远,想追他们也追不上!”

    众人纷纷称赞。

    房俊赞赏的冲着岑长倩颔首:“此计甚妙,若此番事成,当记你一功!”

    岑长倩大喜:“多谢大帅!”

    孙仁师也极为振奋,毕竟虽说此番是拿命去赌一个前程,可毕竟风险太大,若能增添几分安全系数,岂不妙哉?

    当即道:“如此,末将可以担保,不仅成功烧毁叛军粮秣,也能将一众袍泽活着带回来!”

    话音未落,一旁有人开口道:“大帅,兹事体大,影响深远,焉能让一个降将主持大局?末将愿领衔此次行动,请大帅允准!”

    孙仁师一愣,这种事还有人抢功?

    抬头看去,原来是右屯卫副将程务挺……

    房俊蹙眉,不悦道:“你跟着凑什么热闹?”

    程务挺乃是他最为信任之部下,绝对不愿他去冒这样的险。

    程务挺却涎着脸、陪着笑:“大帅,这回大战,咱们右屯卫上上下下战功无数,便是安西军壑吐蕃人那边登记军功的都有好多,可末将却是寸功未立,实在是无颜见人呐……既然有岑长倩此等妙计,此行之安全大大增加,还请大帅允准末将率队前去,定然不辱使命!”

    房俊有些无奈。

    他本心是绝对不愿意让程务挺去甘冒奇险的,不管事前计划得有多么周详,奉献评估有多么乐观,说到底乃是直入叛军腹心之地兴风作浪,任何一个小小的意外都会使得眼下的计划彻底告吹。

    而一旦被叛军察觉且予以围剿,这些死士绝无幸存之望。

    可是此刻帐内汇聚了右屯卫上上下下所有副将、偏将,若自己当面驳斥了程务挺的恳求,不仅上了程务挺的颜面,更会让旁人腹诽自己偏袒程务挺,导致军中赏罚分明、公平公正的信条出现崩裂,这是绝不容许的……

    无奈之下,只好颔首应允……

    他转身再次拍了拍孙仁师的肩膀,鼓励道:“汝乃吾之子远也!此番行动不仅要确保成功,更要确保安全!回来之后,跟在吾麾下建功立业,只要有本事,吾保你一个前程!”

    当年官渡之战时,曹袁对峙于黄河两岸,袁绍十万精兵倾巢而出,曹操屡遭败绩,几乎崩溃。关键之时,袁绍帐下谋士许攸深夜来投,曹操赤足相迎,喜笑颜开:“子远即来,大事可成!”

    而后许攸献计,曹操派兵绕过官渡正面的袁军,直奔其背后的乌巢,一把火烧光了袁绍的粮草,又趁着袁军大乱之时,一鼓作气将袁绍击溃,自此奠定北地之统治。

    (本章完)



    眼下孙仁师献策奇袭金光门,与当年曹操火烧乌巢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官渡之战过后,曹操对许攸极为宠信,恩荣封赏屡屡不绝,使其成为曹操帐下心腹之士。

    房俊也以此隐喻,必不会薄待孙仁师。

    孙仁师神情振奋,未等开口,一旁的岑长倩已经抚掌笑道:“此事将来传出去,必为一段佳话也,只不过孙将军非是狂悖愚昧之许子远,大帅更非乱世奸雄之曹孟德!”

    房俊登时一惊,意识到自己说错话,看了思虑敏捷的岑长倩一眼。

    许攸的确助曹操立下大功,曹操也的确待其不薄。但是后来许攸自恃军功,膨胀得利害,屡次轻慢曹操,每次出席,不分场合,直呼曹操小名,说:“阿瞒,没有我,你得不到冀州。”曹操表面上嘻笑,说:“你说得对啊。”但心里自然暗生芥蒂。

    最终许褚揣摩曹操心思,寻个由头将许攸杀了……

    而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被成为乱世之奸雄,其当时之局势,又与眼下颇有几分相似——一旦东宫反败为胜,房俊便是东宫第一大功臣,兼且太子对其言听计从,未必不会滋生权臣之心。

    固然太子未必信,但只要有人将今日之事添油加醋的述说一番,言及他房俊今时今日便自恃军功,自比曹操,则很难保证太子不会生出戒心。

    毕竟人间帝王这个职业,天生的缺乏安全感,对谁都不能尽信……

    所以房俊极为嘉许的对岑长倩颔首,对其此番作为表示肯定:小伙子,路走宽了,有前途。

    原本九死一生的行动,此刻不仅能够确保任务完成得更加完美,还为死士逃出生天增添了几分保险,众人都是神情振奋。

    房俊大手一挥:“事不宜迟,便由程务挺、孙仁师带队,今夜便动手!”

    “喏!”

    帐内诸将轰然应喏。

    *****

    长安城内,齐王府。

    群贤坊两处郡王府同时起火,且渤海王、陇西王两位郡王被刺杀于床榻之上的消息传进齐王府之后,齐王李祐整个人都不好了……

    花厅内,窗外雨水潺潺,李祐的心情必雨丝还要凌乱。

    “完了完了,这回完了……”

    他不停在厅内走来走去,六神无主、如坐针毡。

    阴弘智坐在一旁,蹙着眉头,劝慰道:“事情未必便到了那等地步,只需加强府中护卫,料想并无差错。”

    “还未到那等地步?!”

    李祐停住脚步,怒视自己的舅舅,嗓音尖锐:“太子什么样的性子,难道你不知道?最是妇人之仁、软弱不能,怕是连杀一只鸡都不敢,如今却对两位郡王下死手,显然是被逼得狠了!那两个蠢货仅只是勾连关陇门阀、吃里扒外而已,吾可是明明白白的颁布诏书,谋篡储位的,那是生死之大仇!下一个就轮到本王了,以‘百骑司’之能力,本王今晚睡觉都得睁着一只眼。”

    阴弘智默然不语。

    李祐又气急败坏埋怨道:“当初本王就不该答允长孙无忌,储君之位是那么好坐的?结果舅舅三番两次的规劝,说什么大丈夫建功立业正当时,现在如何?那长孙无是气势汹汹纠集十余万大军意欲覆亡东宫,结果被房二打得丢盔卸甲、损兵折将,如今眼瞅着双方就要和谈成功……你可知和谈一旦促成,本王会是何等下场?”

    阴弘智长叹一声,心中有愧,不敢多言。

    东宫若被覆亡,李祐自然是继任之太子,日后在关陇的扶持之下登基为帝,天下至尊、威望无边,自己这个舅舅亦能鸡犬升天,弄一个国公之爵,太极殿上站在文班前列。

    可若是关陇战败,甚至只是和谈,那么作为曾颁布诏书欲取太子而代之的齐王李祐便成为最大的反派,非死不可的那种……

    太子固然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关陇也要给东宫一个交待,李祐哪里还有半点活路?甚至于关陇为了推卸责任,干脆将所有罪名都推到李祐身上,说他阴谋篡逆、起兵争储……那都已经不是死不死的问题了,万劫不复不说,连宫里的阴妃都将受到牵连,发配冷宫为奴为仆都算是太子仁厚,一杯毒酒、三尺白绫才是寻常。

    分明是形势一片大好,眼瞅着自己就将辅佐齐王登上储位,怎地一转眼便急转直下,走到这样一步田地?

    李祐发泄一番埋怨,也知道此刻就算杀了阴弘智也于事无补,遂来来回踱步,神情焦躁:“不行,不行,不能坐以待毙,定要想出一个脱身之策才好,本王可不想死……”

    大难临头令他本就轻浮的性格愈发焦躁。

    阴弘智捋着胡子,道:“倒也不是完全没法,两位郡王被刺身亡,城内关陇军队不断调动、四处围捕凶手,虽然戒备比以往更加森严,实则机会反而更多,未必便寻不到漏洞。”

    李祐一愣,振奋起来,坐在阴弘智身边正欲说话,忽然脑筋一转,又摇头道:“若是就这么逃走,也难免背负一个‘阴谋篡位’的罪名,到时候海捕文书行文天下,本王岂不就是一个钦犯?”

    阴弘智无语:“命重要还是旁的重要?殿下,当断则断!眼下关陇门阀正从各地调集粮秣入京,皆囤积于金光门外,这些时日不断有漕船进入城中,给各处诸君运输粮秣。吾与漕运专署有些交情,再花些钱财收买几条漕船,定可趁夜混出城去。府中财报细软无数,咱们带上十余个心腹禁卫,旁人皆不管,天下之大,何处去不得?当不得亲王,隐姓埋名做一个富家翁也可。”

    李祐揪了揪头发,懊恼道:“天下之大?呵呵,来来来,舅舅告诉本王,这天下之大到底有多大?漠北在瀚海都护府治下,西域在西域都护府治下,南洋、东洋诸国皆在水师控制之下,如今就连高句丽都被水师覆亡……难不成要本王一路向西去往大食?即便是大食,如今也有不少汉人商贾,本王去了那里难道真钻进山沟沟不见人?只要被人知晓,届时安西军往边境列阵,而后朝廷行文大食国,你以为那大食国的哈里发会冒着开战的危险包庇本王?怕不是立即就将本王绑了送给安西军!”

    阴弘智愕然。

    扒拉手指头算一算,的确如李祐所言那般,这天下之大,大唐之军威却早已威服四海,想要寻一处大唐军队难以企及之地居然难如登天……

    想跑都没地方。

    李祐又道:“更何况本王有自知之明,平素享受惯了的人,若让本王当真钻进山沟沟里一辈子不见人,那还不如干脆死了痛快。”

    想他李祐堂堂皇子、天潢贵胄,自幼锦衣玉食、珍馐佳肴,仆从如雨、美婢如云,如何受得了那等隐姓埋名之苦?

    那比杀了他还难受。

    阴弘智彻底没法子了,跑又没地方跑,又能坐以待毙,该当如何是好?

    甥舅两个坐在花厅之中一筹莫展,良久,李祐猛地一派巴掌,喜形于色:“有了!”

    阴弘智精神一振:“殿下有何良策?”

    李祐兴奋的站起来,在厅中走了一圈,思虑一番,笃定道:“本王可以去求房二啊!如今房二在太子面前功勋赫赫,乃是第一等信重之臣子,而本王自忖与房二尚有几分交情,只要房二愿意在太子面前美言几句,本王最起码能够保得住一条性命吧?”

    要么逃出长安寻一处穷乡僻壤一辈子不见人,委委屈屈窝窝囊囊尝尽万般苦楚寂寞,要么干脆向太子认错请罪,有房二从中说项,想必可以保得住一条命。

    既然不会被杀掉,纵然圈禁一生又能如何?身为亲王的体面总是在的,一样的锦衣玉食,一样的美女如云,那可比逃出长安好得太多了……

    时至今日,他也算是认了,谁叫他当初鬼迷了心窍,想着落井下石角逐储君之位呢?

    只要保得住这条命,不冤。

    阴弘智也眼前一亮,抚掌赞道:“如此甚好!事不宜迟,吾这就去收买几艘漕船,咱们连夜逃出去,前往玄武门求见房俊!”



    想出一条妙计或可绝处逢生,李祐愈发谨慎,连连叮嘱道:“一切谨慎一些,花多少钱财都没关系,最紧要是一定要保密,万万不可泄露风声,否则被长孙无忌那个阴人察觉,吾命休矣!”

    阴弘智急忙颔首,道:“殿下放心,吾会派下人寻一个由头前去收买漕船,不仅不会以齐王府的由头出面,连吾亦不会露面,小心驶得万年船嘛。”

    李祐这才放心,催促道:“舅舅速去,本王等你的好消息!”

    阴弘智信心十足:“殿下放心,吾这就去办。”

    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李祐将心腹禁卫叫进来,交待其挑选十余个忠诚可靠的禁卫,又叫来一个忠心内侍,让其去后宅收拾细软财宝。此番前往玄武门,不出意外的话这座府邸怕是再也回不来了,必须将珍宝都带在身边才行,即便被圈禁起来,也不能指望着宗正寺每月给下发的那么点俸禄过日子……

    内侍迟疑了一下,小声请示道:“是否要告知王妃?”

    李祐眉一挑、牙一咬,怒道:“告知个屁!那娘儿们以为她娘家此番成事,从此立于朝堂之上尽皆一等门阀,故此不断怂恿蛊惑本王,否则本王何以行差踏错,走到今天这份田地?毋须知会,待到本王将来被圈禁起来,弄一些美人在身边就好,至于王妃就让他在这齐王府里守活寡吧!”

    事到临头,他不知自忖己身之过,反而将罪责都推在阴弘智、齐王妃身上,认定正是这两人不断蛊惑才使得他鬼迷心窍,生出争储之心,不然他一个太平亲王,谁上谁下与他何干?

    到老也是做一个吃香喝辣奢华无度的富贵亲王……

    内侍不敢再说,赶紧带着几个心腹直奔后院,那里有齐王李祐放置珍宝钱帛的地窖。

    天色擦黑,如坐针毡的李祐见到阴弘智脚步匆忙的回来,急忙问道:“舅舅事情办得如何?”

    阴弘智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重重颔首:“幸不辱命!”

    李祐大喜:“此番多亏舅舅了!”

    阴弘智苦笑一声,叹气道:“是吾应该做的,此前若非吾判断错了形势,劝谏殿下接受长孙无忌的扶持,焉能有今日之祸?”

    纵然此番齐王能够逃脱生天,可日后也难逃一个圈禁之结局,自己本应靠着一条亲王的大腿,即便不能权倾天下,那也是衣食无忧、荣华富贵,走出去便是三省六部的长官也要给几分薄面。

    结果一时贪婪,却是将这条大腿给断送了,齐王一旦被圈禁,宫里的阴妃也必然受到责罚,说不得就要发配去冷宫,自己堂堂国舅爷,往后却要去倚靠谁?

    李祐这会儿反倒冷静下来,安慰道:“舅舅不必如此,谁又能预料未来呢?本王之所以走到今日,时也命也,怨不得什么。日后即便本王被圈禁,可大抵这府邸仍可保留,一应产业也并不会罚没,还得倚仗舅舅打理,足够你安享富贵了。”

    说到底也是他的舅舅,娘亲舅大,固然有些时候贪婪了一些,错判了朝廷局势,可终究不也是为了他这个外甥好?他能够信任的人不多,这诺大的齐王府往后还得阴弘智来掌管。

    阴弘智振奋精神,笑道:“殿下如此信任,吾又岂能让您失望?放心便是,即便当真有那么一日,殿下与宫里的娘娘,吾都会照应好。时辰不早,咱们这就出发吧。”

    “好。”

    李祐也不多说,当即更换了一套寻常衣衫,带着一众背着大包小包珍宝黄金的护卫,自王府后门而出,趁着天黑溜处里坊。一行人既不敢乘车也不敢骑马,唯恐引人瞩目,小半个时辰之后才过了西市,抵达群贤坊。

    即便是夜晚,漕河上依旧船只往来穿梭,忙忙碌碌。

    一行人抵达河岸便一处简易码头,早有十余艘平底漕船停泊在此,一个身穿漕运专署官府的官员正在东张西望,见到阴弘智,急忙迎了上来。

    阴弘智取出一锭金子丢过去,那官员伸手接着,掂了掂估摸了一下份量,而后脸上扬起笑容,冲着阴弘智拱拱手,一句话不多说,转身隐入码头后边阴暗逼仄的巷子里。

    收了钱就好,其余的事情绝不多问……

    李祐一行人自码头登船,护卫都是精挑细选出来,不仅身手好,撑船更是常规操作,将钱货放在舱底,十余人驾着两条漕船驶入河道,混入来来往往的漕船之中,向着金光门驶去。

    金光门河道两侧火把无数、将整片河道照得亮如白昼,不过关陇军队军纪涣散,三三两两的兵卒坐在河岸便聊天、打盹,对于河道上川流不息从漕船看都懒得看,更别提登船检查了。

    一行人顺利的混出金光门。

    坐在舱里的李祐长长吁出一口气,只要出了金光门,便算是成功了一半。

    旁边的阴弘智小声道:“漕河最繁忙的一段要数雨师坛那边,由关中各地以及关外运来的粮秣在那里中转,河道极其繁忙,通行速度大大减缓,且有寻河兵卒时不时的登船检查。不过河道上船只太多,根本查不过来,只需过了那里,便可沿着河道一直向西,由水道直抵昆明池,便算是逃出了关陇军队最为密集的地方,而后弃船登陆,前往玄武门。”

    李祐满意颔首,这么半天的功夫便安排得如此周密,殊为不易。

    两条漕船混在河道当中,径直向着距离金光门数里的雨师坛方向驶去,河面上的船只越来越多,两岸多有漕运专署设置的停靠点,每一艘漕船每一次运输之后都要到此进行登记,分发竹签,以此记录所运输之粮秣数量,而后予以归总,登记在册,据此发放俸禄、补贴。

    这可以算是“按工计酬”的最初模式,可以极大调动漕运兵卒的积极性,不过李祐一行人自然不会去自找麻烦,一直顺着漕河向着雨师坛方向挺进,漕船顺畅的穿行于河道之上,无声无息,神不知鬼不觉。

    *****

    与此同时,晋王府内。

    关陇军队早已将晋王府团团包围,紧张的局势使得王府上下心惊胆战、小心翼翼,唯恐下一刻如狼似虎的叛军便冲入府中大开杀戒……

    身姿纤细娇小的晋王妃端着一个托盘,盛了一碗白粥、几样小菜,款款来到书斋之中,将饭菜放到书案上,秀美的面容温婉秀气,柔声道:“殿下,用宵夜了。”

    李治放下手中书卷,挽了挽袖子,在侍女服侍下净了手,重新坐回书案旁,见到晋王妃一双素手将饭菜碗筷摆好,心中感动,微笑道:“有劳娘子了。”

    局势太过紧张,如今整个晋王府都被严格管控起来,为了防止有人在饭菜里动手脚,所以平素晋王李治的饮食皆由晋王妃亲手负责。

    身为太原王氏嫡女,王妃自幼锦衣玉食、十指不沾阳春水,如今却为了自己之安危整日里出入厨房,沾染一身油烟,依旧不辞劳苦甘之如饴,李治岂能不心有所感,爱意满满?

    端起碗筷,李治细嚼慢咽,问道:“娘子不吃一些?”

    晋王妃端坐在一旁,仪态端庄、气度矜持,一动一静之间尽显大家闺秀之良好教养,闻言微微露出苦恼之色,纤手抚摸柳腰,叹气道:“最近好似胖了一些,裙子都有些紧了……”

    李治笑呵呵道:“女子丰腴为美、圆润有致,况且娘子纤侬合度、仪态优美,何胖之有?即便要保持形态,亦要注重饮食,不可节食,毕竟身体康健、神元气足才最为重要。”

    晋王妃便喜滋滋的螓首连点。

    夫妻两个说着话儿,只不过晋王妃总是欲言又止的模样,待到吃完宵夜,漱口之后侍女奉上香茗,李治慢悠悠呷着茶水,这才问道:“娘子可是有事?”



    晋王妃面容一整,颔首道:“殿下英明,当初若是听臣妾之劝谏,此刻怕是已陷入绝境矣。”

    她看向李治的目光明媚清亮满是崇拜爱慕,心中却犹有余悸。

    不久前禁卫来报,说是此番关陇叛军大败,旋即群贤坊两位郡王遇刺身亡,猜测是东宫恼火这两位郡王吃里扒外、勾结叛军,故而处以极刑,闹得整个长安城沸沸扬扬,吓得她心口砰砰跳。

    当初长孙无忌登门,欲扶立晋王为太子,她当初极力劝谏李治接受长孙无忌之提议,站出来宣召太子之罪状,进而支持关陇废除太子……幸好当初李治态度强硬,断然拒绝。

    否则今时今日,遇刺的便极有可能是晋王李治。

    一旦李治有个什么闪失,她哭死都来不及……

    如今方知李治思虑之深远,智谋之卓越,几可未卜而先知,早已算到今时今日之境地。可笑那齐王还以为捡了一个大便宜,见到晋王、魏王先后拒绝长孙无忌,他便急吼吼的跳出来欲争一争这储君之位。

    只怕此刻吓都要吓死了……

    李治放下茶杯,叹了口气,并无多少庆幸欣喜,而是怅然道:“五哥危矣!”

    如今关陇大败,东宫气势正盛,加之李勣屯兵潼关、虎视眈眈,和谈乃是东宫欲关陇双方最佳之选择。而东宫和谈之条件中,庇佑缉拿齐王李祐这一条,毕竟当初是齐王李祐自己跳出来颁布了一分所谓的诏书,历数太子之罪状,欲取而代之。

    攸关大义名分,要么是对、要么是错,绝无可能和稀泥,东宫欲正其位,势必要将齐王绳之以法。

    而以长孙无忌思虑之周密、心性之阴狠,甚至不会给予齐王沦为阶下囚之后肆意攀咬之机会……

    或许此刻,要么一杯毒酒,要么三尺白绫,已然送抵齐王府中。

    这一场大唐权力核心之斗争,如论最终之结果如何,宗室都将遭受重创,尤其是一众皇子,能安然渡过者怕是寥寥无几。

    自己眼下看似安全,可到底是着砧板上的鱼肉,一旦局势稍有变动,就只能任人宰割……

    遥想如年此时,父皇雄姿英发,倾举国之力东征,意欲踏平高句丽,彻底消灭东北边患,使得帝国版图统一九州八荒,奠定万世不拔之基业。然而此时,却是时过境迁、风云突变,只可惜父皇满腔雄心壮志却折戟于辽东苦寒之地,连他一手缔造的大唐帝国亦要遭受波折惊变,子嗣亦惨遭屠戮。

    *****

    巴陵公主府。

    柴哲威来来回回在厅中踱步,神情焦躁、如芒在背,恍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坐立难安。

    巴陵公主乖乖巧巧的坐在椅子上喝着茶水,被柴令武晃得有些眼晕,无奈道:“渤海王、陇西王被刺身亡,与郎君有什么关系呢?要我说的,那帮子宗室诸王忘了祖宗是谁,不帮着自家人反倒去跟关陇门阀往一块儿掺合,简直死有余辜。”

    “你懂个甚?!”

    柴哲威没好气的嘀咕一句,反身回到椅子上坐了,拿起面前茶盏喝了一口,却“噗”的一声将茶水吐了出来,烫得直吐舌头,气道:“这茶水怎地这么烫?”

    一旁的侍女赶紧小心翼翼上前将茶盏撤下,重新换了一盏。

    还是热的……

    巴陵公主垂着眼帘,素手捧着茶盏,小口呷了一口,淡淡道:“心静自然凉。”

    柴令武:“……”

    他最烦巴陵公主这般冷漠淡然之性格,说得好听是“大家闺秀”“矜持端庄”,说得难听便是根本不将他这个郎君放在眼里。

    不过也不怪巴陵公主看不上他,李二陛下十几个闺女,驸马一大堆,无论出身世家亦或将门,都能在各自职位之上做出一番成就,即便算不上威名赫赫,也是实力出众。唯有他与杜荷两人算是“纨绔到底”,当年什么样儿,过了这么些年,还是什么样儿。

    可谓一事无成……

    所以有些时候柴令武自己也很烦躁,那个男人不想让自己老婆高看一眼崇拜爱慕呢?可自己若依旧只是一个世家子弟的身份,那是绝无可能的,长安城中世家子弟多如猪狗,城头上掉下一块砖头能随随便便砸死好几个,有什么稀罕?

    若自家爵位落到他的头上,那便大不相同。

    如今其兄柴哲威勾结荆王李元景纵兵起事而惨被击败,被囚于玄武门内,一旦东宫与关陇达成和谈之协议,消弭这场兵变,那么必将即刻开始整顿朝政,如何处置荆王、柴哲威等罪臣亦将提上日程。

    荆王身为主谋,固然必死,柴哲威恐亦难以幸免,到时候他这个亲兄弟不仅要遭受波及,柴家的“谯国公”爵位也将不保。

    见他依旧神思不属、惶恐难安的模样,巴陵公主叹口气,柳眉微蹙,缓缓道:“大丈夫遇事当有静气,即便不能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也不能这般六神无主吧。你是本宫的驸马,又是平阳昭公主的亲子,更不曾参与叛乱,纵然太子正位,兵变消弭,又岂能牵扯上你呢?”

    况且即便兵变消弭,关陇与东宫之间也必有密约,关陇不可能同意东宫大肆处置叛逆。

    当然,荆王与柴哲威是另外一回事,但无论如何,柴令武也不会遭受波及。

    柴令武颓然道:“吾岂是担忧这个?即便再是蠢笨,也知道太子不会大肆株连,吾即便受到申饬、责罚,也不会太过严重。吾所担忧的非是自身之安危荣辱,而是谯国公之爵位……兄长既被治罪,死活暂且不论,夺爵是一定的。这个爵位乃是高祖皇帝当年奖励母亲所立下之功劳,由父亲承担,传到兄长这里,若由此断绝,吾等百年之后,于九泉之下如何向母亲交待?”

    巴陵公主这才明白,柴令武现在惦记的非是柴哲威之生死,而是能否让东宫只知罪柴哲威一人,将谯国公的爵位转授于他……

    柴令武确有此意。

    他对房俊的国公爵位早已羡慕嫉妒、垂涎三尺,只不过也有些自知之明,知道凭自己的能耐挣回一个国公爵位绝无可能,如意金兄长坐犯从逆之罪,若太子不忘母亲平阳昭公主之功勋,将谯国公之爵位顺延下来由他继承,那简直是美梦成真。

    只不过希望极其渺茫……

    若他在这场兵变之中站在太子一边,且立下汗马功劳也就罢了,太子非是薄情寡义之辈,斩了柴哲威这个表兄必定心有歉疚,顺手将爵位赐予他柴令武以为补偿,还是有可能。

    可是自关陇兵变之日起,他便吓得瑟瑟发抖,缩在府邸之中不敢出门,既不敢依附关陇充当叛逆,也不敢支持东宫当一个忠臣,结果便沦落到今时今日无人问津之境地。

    瞧瞧如今威风八面、被誉为“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的房二,柴令武肠子都快悔青了。

    早知如此,随便从关陇与东宫之间选择一个也好啊,哪里会像眼下这般看着别人在这场风波跌宕的变局当中奋勇拼杀,而他却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看客……

    柴哲威看向妻子,有心让巴陵公主去往太子面前央求一番,太子平素待兄弟姊妹甚为亲厚,或许一时心软,便能答允将谯国公的爵位顺延给自己继承。

    正好见到巴陵公主地头喝茶,一头乌云也似的秀发整齐盘成一个精致的发髻,缀满珠翠、富贵堂皇。修长的鹅颈白皙优美,一袭绛色宫装愈发衬得肤白如玉。

    眉目如画,抿着白瓷茶盏的红唇润泽艳丽,红白之间,分外夺人眼目。

    极为难得的一个美人,再加上皇室公主、金枝玉叶的尊贵身份,的确可以令每一个男子都趋之若鹜……

    一个荒唐的念头从柴令武的心里陡然升起,而后便一发不可收拾——尊严与爵位,哪一个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