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屯卫火烧雨师坛、焚毁叛军十余万石粮秣的消息,是将近天亮的时候才送抵内重门,同时递进的还有齐王李祐被程务挺“俘获”的消息……
听着内侍的通禀,李承乾愕然半晌之后才从的被窝里爬起来,离开太子妃温热柔软的娇躯……
穿上衣服,李承乾一个人坐在书房之中,喝着茶水蹙眉沉思眼下之局势。
虽然朝野上下皆称房俊为“棒槌”,但李承乾从来都不曾认为房俊是狂背之徒,甚至恰恰相反,他认定这只是房俊的行事方式,以一种桀骜不驯的姿态去面对种种桎梏,能够用蛮力去打碎,又可比费脑筋呢?
但是几次三番违背整个东宫制定之策略悍然对叛军发动攻击,致使和谈一再陷入僵局甚至崩裂,这就让李承乾无论如何找不到理由去理解……
譬如眼下,事先全无半点征兆,陡然之间便递进来消息说是已经成功焚毁叛军十余万石粮秣,导致叛军后勤辎重几乎告罄,使得当下之局势彻底逆转,以后便是关陇求着东宫和谈。
但是房俊如此做法,可曾将他这个太子放在眼内?
为何房俊如此执著于关陇死战到底、不死不休?
另外,齐王李祐被程务挺俘获这个消息也令他愁眉不展,毕竟亲手将自己的兄弟定为谋逆大罪,或赐死或圈禁,心里总归是不忍……
……
没用多久,便有内侍来报,房俊与齐王觐见。
李承乾吐出一口气,道:“召见!”
“喏!”
内侍退出,须臾,齐王李祐与房俊一同入内。
“太子哥哥,臣弟对不住你哇,呜呜呜……”李祐前脚迈进书房,便两步窜到李承乾身前,“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抱住李承乾的大腿嚎啕大哭,哭声凄厉悲切,仿佛遭受了这世间最为委屈之事……
房俊眼角跳了跳了,对于李祐的天赋有些刮目相看,心里明知这货全是假的,可观其行、听其声,却毫无半分矫揉做作。
李承乾原本对李祐亦是一腔怒气,人家最有资格争储的魏王、晋王尚能够严词拒绝长孙无忌之拉拢,你这个混账东西急吼吼的跳出去作甚?你以为天上掉馅饼砸到你头上?
天真!愚蠢!
然而此刻见到李祐衣衫不整、形容憔悴之模样,心里又有些心疼、有些不忍,到底还是自己的骨肉兄弟啊,何况此刻李祐沦落至此,对他的储位已无半点威胁,又何必斩尽杀绝呢?
不过当下之形势颇为微妙,若想促成和谈、结束兵变,东宫反倒需要主动帮助关陇门阀洗脱“谋逆”之罪名,否则和谈之基础便不存在。皇权正统,焉能向叛逆妥协呢?“邪不压正”乃是人间至理,任何时候都要维护的基本准则,一旦颠覆则纲常失序、伦理颠倒,他这个当朝太子之正统地位亦将受到怀疑、攻讦,埋下种祸之根源。
关陇洗脱罪责最好的方式便是将罪名推卸到齐王李祐身上,关陇门阀由主谋变成帮凶——至于权倾朝野的关陇门阀岂会任由一个亲王摆布,这并不重要,只需给天下人一个借口即可,何况齐王意欲争储、污蔑太子乃是事实,绝非无辜。
那么关键的问题便在于:若着实齐王谋逆之罪,自己还能否保住他一命?
谋逆大罪攸关社稷江山,绝非身为太子便能够一言而决,皆是满朝文武皆言“必诛此獠”,他又能怎么办?
当真是左右为难。
房俊察言观色,见到太子并未过于恼怒,遂低声道:“来此之前,齐王殿下私自给长安城中公卿大臣们写了一封书信,详细道尽如何遭受关陇门阀迫害,又是如何被长孙无忌胁迫写就那一份诋毁污蔑太子之檄文……”
李承乾浑身一僵,先是看着兀自哭哭啼啼央求饶命的李祐,继而抬头看向房俊,目光之中满是惊愕与难以置信。
房俊低眉垂眼,束手立于一侧,仿佛那些书信当真是齐王所为,与他半点干系也无……
李承乾深吸一口气,脸色变得甚为难看,沉吟良久,才缓缓对李祐道:“你所犯之罪行,攸关江山社稷、皇权正统,纵然是孤亦不能予以赦免。且先将你圈禁起来,待到此间事了,朝政重归正规,再做议论。”
李祐自然知道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遂垂泪颔首道:“多谢太子哥哥爱护,臣弟心中愧疚,无颜面对天地矣!”
他脸上在哭,心里却对房俊佩服得五体投地:之前还以为他让自己写那些书信是另有计较,现在才明白原来是要将罪名先一步撇给关陇门阀,纵然太子不同意也别无他法,生米煮成熟饭,徒唤奈何?
否则太子为了顾全大局与关陇和谈,大抵是不会同意为自己洗刷罪责的……
……
待到李祐被内侍带下去,择选一地暂且圈禁,李承乾默默坐在书案之后喝茶,并未让房俊就座。
平素他对待房俊不似君臣,仿若亲朋,一直以礼相待,这等情形是极为罕见的……
房俊也不慌,束手立于一侧,一声不吭,等着太子发问。
半壶茶喝完,李承乾抬头看了一眼外头阴沉沉的天色,这才缓缓问道:“二郎为何这般为之?”
不给赐座,似是君臣之别;口称“二郎”,又显现彼此之亲厚……足以见得李承乾此刻心乱如麻,有些乱了方寸。
自己最为信任之人,却一直走在背离自己利益的道路上,一而再,再而三,没有当场发作已经算是李承乾性格好、涵养深了……
房俊道:“殿下不会一直是储君,将来必定成为天子,此刻与关陇门阀苟合,皇权威仪何在?这将会成为殿下一生也无法洗刷之污点,史书之上予以褒贬、百年之后沦为争议,必然损及殿下清誉。”
李承乾蹙眉,没好气道:“清誉算个甚?与之相比,能够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然后稳定朝纲,平息乱局,才能稳固江山社稷。若继续与关陇死战,得不偿失。这个道理二郎岂能不懂?”
别以为我性格软好欺负,就用这等鬼话来糊弄我!
房俊沉默少顷,半晌,才缓缓说道:“殿下可相信微臣之忠诚?”
李承乾生生给气笑了:“相信又如何?孤之江山、东宫之存亡岌岌可危,然后你便倚仗着你的忠诚,一次又一次的背离孤之利益?一直以来,孤都将你视作良师益友,今日咱们不分君臣,孤只要你明明白白的告诉孤,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若是别的事,李承乾绝不会与房俊这般较真。他之所以今时今日依旧坐在储位之上,成为帝国的监国太子,全仰仗房俊之相助,以前如此,现在如此。然而攸关江山社稷、东宫存亡,他不能稀里糊涂的任由房俊自行其是。
房俊又沉默一会儿,才喟然叹息,无奈道:“臣实有不得已之苦衷,还望殿下谅解。但请殿下相信,臣对殿下之赤胆忠心永无更改!所思所行,皆为殿下着想,若有差池,愿以命相抵!”
李承乾目光闪动,心脏好似被什么东西狠狠锤了一记,蓦然紧缩起来。
他没说什么“东宫之存亡、社稷之倾覆岂是你一条命可以相抵”之类的废话,房俊既然敢这么说,自然有其必然之道理。是什么道理呢?李承乾不知道,看样子房俊也不会说。
然而房俊的确什么都没说,可是听在李承乾耳中,却好似什么都说了……
普天之下,还有何人、何事,能让房俊这样的当世人杰,在他这个太子面前道一句“不得已之苦衷”?
再联想到李勣时至今日种种诡异之表现,李承乾只觉得脑袋有些晕,呼吸有些急促,眼前一阵阵金星乱跳……
怎么可能?!
(本章完)
房俊自太子书房出来的时候,已经是辰时初刻,太子居所门口已经站了很多前来议事的东宫属官。昨夜雨师坛一把大火烧得半个长安城都红彤彤的,如此大事自然影响极大,各个部门都要前来询问如何应对,聚在门口初议论纷纷。
站在门口,与台阶下一众属官颔首示意,众人或是颔首或是作揖纷纷回礼,房俊便欲抬脚走下台阶返回玄武门外大营。
此番与李承乾详谈,虽然远称不上开诚布公,但以李承乾的智慧必然已经体会出深层的暗示……
这令房俊有些忐忑与郁闷,有些话、有些事,自己又怎能隐瞒李承乾?偏偏却又不能告知。
耳旁纷纷议论声忽然一静,房俊回神,便见到一身紫袍官服板板整整、连胡须都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刘洎正站在自己面前,挡住道路。
萧瑀捋着胡须,站在一侧。
房俊蹙眉,负手而立,冷冷的看着刘洎。
刘洎一揖及地,以下官之礼相见,而后起身,一振衣袖,义正辞严道:“今有东宫太子监国,权掌天下、节制文武,何以越国公一而再、再而三的违反东宫对于和谈之决策,擅自出兵,视太子如无物,狂悖暴虐、不可理喻至极!”
此言一出,左右官员都悄悄在旁边观望,谁都知道房俊不能惹,大权在握如长孙无忌、令狐德棻之流亦要灰头土脸,何况是刘洎?
大家都想知道房俊真实之想法,毕竟屡次三番破坏和谈,太子却始终不曾予以惩处,很是让大家疑惑。
当然更重要是发挥华夏传统之艺能——看热闹……
房俊却没让大家兴奋,不理会咄咄逼人的刘洎,而是看向一侧的萧瑀,微笑问道:“这是宋国公的意思?”
萧瑀摇头:“与老夫无关。”
房俊点点头:“那便是岑中书的意思了……这岑中书也真是操心,临老临老不能悠游林泉、含饴弄孙,还得忍着门下那些猫猫狗狗狂吠乱叫,整日里吵得家门不宁,何其不幸也。”
嚯!
官员们都瞬间瞪大眼睛,还以为房俊避而不就、不愿接受刘洎的诘难,孰料一开口便是这般侮辱至极的言语!
只需看看刘洎瞬间涨得血红的脸色,便知道有好戏瞧了……这可是侍中啊!门下高官官,皇帝身边的近臣,宰辅之一!居然被房俊形容成“猫猫狗狗”,这是何等之羞辱?
刘洎血贯瞳仁,怒发戟张,羞愤怒叱:“房二,焉敢如此辱我?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就待要上前与房俊拼命,左右相好的同僚吓了一跳,急忙搂腰的搂腰、拽腿的拽腿,将刘洎死死制住。
刘洎奋力挣扎,大叫:“放开我,定要与此獠你死我活!”
同僚们大汗,死死抱住刘洎,你该不是以为这位这两年手掌重兵、养尊处优,便忘记其勇冠三军之事实?就您这细胳膊细腿儿的,人家房二能打二十个……
一旁原本不打算掺合的萧瑀蹙眉不满,开口道:“刘侍中乃是帝国宰辅、文官之首,越国公岂能一言不合便予以侮辱?成何体统!”
他与刘洎不睦,刘洎如今对他的地位产生极大之威胁,使得他“清流领袖”之地位岌岌可危,他是愿意见到刘洎在房俊面前颜面大跌的。但是房俊开口便辱及刘洎,这分明是不将所有文官放在眼内,“猫猫狗狗”可不是骂刘洎一个人,此等情形之下,他必须站出来为文官张目,与房俊毫不客气的对峙自能愈发凸显他“清流领袖”之地位。
旁边的刘洎兀自挣扎着大声喝叱:“此獠狂悖,不可理喻!偷袭叛军粮储此等大事,何以事先不予知会,导致眼下和谈再度停滞?和谈大事,攸关东宫生死存亡,却因你一而再的搁置,其死罪也!”
官员们都佩服刘洎的勇气,敢在房俊面前说一声“死罪”,这得是多大的勇气?且不说太子殿下如今将房俊视作肱骨、倚为腹心,单只是其立下之赫赫功勋便早已传颂天下,被誉为当世人杰、江山砥柱,你这边一句话将人家所有功勋尽皆抹煞,可谓诛心。
那房二平素行事嚣张跋扈,只有他欺负别人,何曾有人欺负他?怕是要给刘洎来几下狠的,让他涨涨记性……
孰料今日的房俊一反常态,并无半分“棒槌”的意思,负手而立颇有几分朝堂大佬风范,淡然对刘洎道:“此次偷袭叛军粮秣,意义重大,兵贵神速的道理刘侍中应该懂得吧?必须趁着叛军尚未察觉之前予以奇袭,否则绝难成功。再者,若事先知会刘侍中却导致消息外泄,使得叛军早做防范,皆是奇袭不成反倒使得吾右屯卫麾下兵将死士损失惨重,责任算谁的?是算吾房俊的,还是算你刘洎的?谁又能背负得起这个责任?”
此言一出,不仅刘洎气得满脸通红、怒发冲冠,便是一旁看热闹的官员们也有所不满。
这话里话外的,是将咱们文官当作私底下与叛军有所勾结的奸贼了?
呃……当然,以关陇背景起家的李唐实质上与关陇门阀很难区分界限,尤其是以关陇门阀为主导的朝堂之上,大多彼此之间都沾亲带故,要说有人私底下站在东宫这边却暗中与关陇通气,那是极有可能的。
但你话不能这么说啊,大家伙跟着东宫太子破家舍业、披荆斩棘,从深渊之中一步一步爬上来,终于迎来光明,前途一片辉煌,你却在这时候给太子心里插一根刺,让他对咱们大家心怀芥蒂、暗生戒备,这特么是人干的事儿?
太可恶了!
刘洎气得嘴皮子哆嗦,早见识了房俊嘴炮无敌,那是可以令满朝御史自叹弗如之水准,欲想喷而胜之,又谈何容易?
深吸口气压制住愤怒,事实上对于自己刚才冲动鲁莽之举也有些后怕,万一身边的袍泽没拉住自己,甚至没想拉……别怀疑,官场之上没什么朋友,你犯下大罪下狱等死的时候大家会心怀怜悯,尽量争取在你死后多去教坊司几趟慰问一下你的妻女;而当你青云直上的时候,却各个恨不能拽着尾巴给你拖下来,再踏上一只脚给你踩在泥水里……
简而言之一句话:恨人有,怜人无。
事实上非只是官场,天下各行各业大抵如此,此乃人性之根本也……
他说道:“总之,越国公不顾和谈之大局,擅自兴兵恣意攻伐,却是要将东宫置于何地?”
房俊一脸惊奇的看着他:“刘侍中莫不是痴人说梦?若非吾率领麾下儿郎视死如归、死不旋踵,又哪里有今时今日和谈之局势?人家叛军老早便杀入这内重门了!届时,怕是刘侍中没胆子如同眼下这般与逆贼争辩,而是急着从教坊司中将自家妻女赎回,免遭你身边这些同僚前往慰问……”
“嘿!房二你还能不能说句人话?”
“这最也太损了!吾等袍泽一场、同僚为官,岂能那般下作?”
“是极是极,平素想想也就罢了,当真去做,多难为情啊……”
……
刘洎霍然转头:“刚才这话谁说的?”
一众官员闭紧嘴巴,齐齐摇头。
房俊笑道:“此乃人性,毋须苛责,而且这位仁兄之言不无道理,所谓‘百善孝为先,论心不论迹,论迹世上无孝子;万恶淫为首,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好人’,大家平素只是意淫尊夫人、令嫒一番,并无不妥。”
“娘咧!”
刘洎这回真忍不住了,就算被房俊打死他也得冲上去挠他个满脸开花,这特么说的还是人话么?老子跟你不过是利益博弈,往大了说只是文武之争而已,并非私人恩怨,你这却上升到人身攻击的程度了,甚至殃及妻女,堂堂国公要脸不要?
是可忍孰不可忍!
眼见无法收场,一个内饰从书房内走出,大声道:“殿下召见!”
一众官员赶紧收声,刘洎也强忍着愤怒,整理一下衣冠,与同僚一道随着那内侍步入书房,只不过沿途他冷眼看着身边这些袍泽,心中怒极:一个个人面兽心的衣冠禽兽,亏得老子将你们当作袍泽好友,你们居然惦记老子的妻女……
在看到走在最前的房俊,不由得恨恨吐出一口唾沫,骂了一声:娘咧!
身边同僚下的一哆嗦,赶紧拉了他一下,小声叮嘱:“太子驾前,您可节制着点儿……”
书房内,李承乾换了一套祥云蟒纹的袍服,头戴金冠,接受了一众官员的礼仪,颔首道:“诸位爱卿,还请入座。”
“谢殿下。”
官员们按照爵位、品次入座,唯独刘洎一个人一动不动,依旧保持一揖及地的姿势……
李承乾叹了口气,方才刘洎与房俊之口角经由内侍之口转述,正欲开口劝慰几句,门口处李道宗、马周等人也来了。
待到尽皆入座,李承乾看着兀自站立不动的刘洎,遂道:“刘侍中今日忙于和谈,劳苦功高,来人,赐座。”
意思非常明白:别闹。
自有内侍上前,搬来一个锦墩,刘洎却依旧站立。
“臣谢过殿下……不过和谈之事攸关东宫之存亡,臣自应竭尽全力、不负殿下之托付,纵百死而无憾,又岂敢居功?反倒是有些人倚仗军功桀骜不驯,屡屡置和谈大事于不顾,不惜将东宫推入水深火热之危局……时局维艰,吾等臣子当以社稷江山为重,辅佐殿下维系帝国正统,而不是逞一时之血勇、谋一时之军功,以东宫之安危、正统之传承为代价成就个人之功勋。殿下明鉴,请治越国公擅自开战、破坏何谈之罪,惩前毖后、以儆效尤。”
书房内静悄悄的,唯有刘洎慷慨激昂的声音在回荡,再配上他一脸的正气凛然,俨然一位不世之忠臣正于君前痛斥奸佞……
诸人不语,静静的看着刘洎与房俊交锋。
更是东宫属下文官与武将之博弈……
由古至今,文武殊途,双方所代表的利益很难调和,每每争斗,水火不容。武将打天下、文官治天下,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但是因为各自利益之不同,文官不容许武将超脱于法治之外,故而想要将其攫于掌控之下;而武将为了追求自身之利益,又岂肯屈膝于文官,沦为附庸?
文武之争不仅是各自本身之争斗,亦是君王对于国策之推行,是文官宰执天下、号令军队,亦或是武将独善其身、自成体系,绝大程度展现君王之意志。
当君王认为军队势大,已经对皇权构成威胁,那么必然崇文抑武;反之,若天下不靖、君王胸怀四海,自然是将允许军队与文官制衡,保持其桀骜不驯之作风。
所以眼下看似刘洎与房俊之争,但所有人都在看着太子李承乾。
李承乾沉吟少顷,缓缓道:“越国公此番突袭雨师坛,焚烧叛军粮秣,乃是得到孤之许可,故而秘密行事……”
书房内一片哗然。
文官们为何对军方多有不满?正是因为他们这边忙得昏天黑地与关陇和谈,军方在背后抽冷子便给关陇来一下狠的,每每将和谈之大好局面毁于一旦。这其中牵扯到双方各自之利益,自然谁也不肯让步。
现在抓住房俊不声不响擅自偷袭关陇粮秣的把柄,正欲集中火力将军方的气焰打压下去,孰料太子居然亲自站出来给房二背书……
至于太子之言是真是假,房俊事先到底有无通禀,这些都无关紧要,最重要是太子由此所表现出来的立场——给军方站台。
这如何不让文官们惊愕甚至愤怒?
房俊则看了李承乾一眼,心中暗叹。他之所以方才对刘洎那般不客气,便是想要将这件事放在文武之争上,当作寻常的政治斗争,然而太子此番言语一出,心思敏锐之人势必体会出其中不同寻常之意味……
当然,太子之所以站出来为他背书,是不希望他与文官太过针对,进而招致所有东宫文官之攻讦。身为太子,负有监国之重任,时下又是这般局势危急,却依旧能够对他予以力挺,这份恩情足够深重。
……
李承乾手掌压了压,书房中议论惊诧之声消失,他这才续道:“此事越国公事先已经知会于孤,是孤觉得事关重大,谨防走路消息,故而令他不得声张。‘君不密则失其国,臣不密则失其身,几事不密则成害,是以君子慎密而不出也’,此乃《易经》之言,孤深以为然。非是孤不信任刘侍中与诸位爱卿,实在是越谨慎越好,眼下看来,成果斐然。”
刘洎觉得心情很是沉重,太子之言的确有几分道理,况且这段话乃是《易经》之中的名言,谁敢说没有道理?
然而君上对于臣子之信任,不正是体现在这等机密之事能否告知之上么?若是十足信任,自然不存在“臣不密则失其身”……
深吸一口气,刘洎没有就此事继续纠缠,果断避开:“郢国公此时正在微臣值房之内,有意加速推进和谈之进程,臣前来请示殿下,是否章程依旧?”
话音刚落,房俊已经蹙眉道:“刘侍中老糊涂了不成?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吾率领兵卒重创叛军,杀伤无数,几乎将其主力完全击溃,又一把火烧掉他们十余万石粮秣,等若釜底抽薪,使其难以为继,自当趁机提升和谈之条件,否则吾等军人出生入死获取之成果,却被汝等轻忽视之、拱手让人,何其冤也?更不能将东宫之利益当作汝等进身之阶!刘侍中若不足以胜任,不妨换人主持和谈,总好过兵卒们浴血奋战以命相搏却被卖了个干净!”
这个“地图炮”威力大、范围广,所有文官都鼓噪起来。
旁人摄于房俊之威势敢怒不敢言,萧瑀却不顾忌这些,喝叱道:“越国公岂能这般颠倒黑白、血口喷人?任谁都知道和谈乃是结束眼下之乱局最好的方式,却唯独越国公不明白,非但屡次出兵破坏和谈,如今更是言之凿凿诋毁为了和谈呕心沥血的官员,居心何在?”
房俊奇道:“方才刘侍中对吾血口喷人的时候,怎地不见您宋国公仗义执言?你们文官抱起团来,攻讦吾一个?”
这话就诛心了,文武殊途不假,但文官治理国家,权力自然比军方大得多,一旦文官们团结起来党同伐异、排斥异己,便是祸国之始,甚至架空君王、把持朝政。
萧瑀气得吹胡子瞪眼,怒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房俊待要反唇相讥,李承乾揉着太阳穴,敲了敲面前书案,道:“此等无谓之言语攻讦,有何益处?”
喝叱了众人,他对刘洎道:“越国公之言大有道理,今时今日之局势已然逆转,焉能继续以往之策略?你且不用心急,现在着急的是叛军,慢慢跟宇文士及谈,先探听他们的底线,再做计较。”
刘洎只得应道:“殿下英明,臣下这就照办。”
以文官之立场,是不惜任何代价都要尽快促成和谈的,如此一来,消弭兵变、平稳局势之大功便由文官占了大头,不至于被兵变之中表现得光芒闪耀的军方死死压制。
即便付出再大之代价,亦有“局势所迫”这等理由去辩解,没人怪得到他们身上。
可现在局势逆转,东宫占尽优势,再想尽快促成和谈就必须关陇那边配合,若关陇打定主意和谈不成便玉石俱焚,那么和谈就成了一个苦差事。
偏偏他还不能叫苦,方才房俊已经明明白白说了,他刘洎若是觉得此事为难大可放下担子,有得是人挑得起来……
当真将和谈的差事被军方给抢去,那么他刘洎将会成为东宫文官的罪人,只能自戕谢罪。
李承乾对李道宗道:“劳烦江夏郡王跑一趟潼关,面见英国公,看看他对眼下之局势如何看法。”
自始至终,李勣都是东宫与关陇头顶上的一柄利剑,威胁太大。此刻东宫逆转局势,但李勣之倾向依旧足以左右战局,所以务必探听虚实,以便准确应对。
更何况他心里隐隐有所猜测,正需要李勣的反应来予以印证……
对于房俊一而再、再而三的无视和谈,甚至擅自出兵扰乱、破坏和谈之行为,李承乾甚感疑惑,懵然不解。
但他领会了房俊这一次的暗示:任何时候都要站稳名分大义,维护皇权威仪,不可因眼前之利弊而损害君王之威,否则必有后患……
至于是何等后患,房俊不说,李承乾不能问,但总能猜测几分。
父皇在长安之时,虽然已渐渐认可他这个太子,但易储之心一直未曾断绝。如今关陇举兵起事,魏王、晋王之风骨令朝野赞颂,评价甚高,他又岂能不在心底衡量比较一番?
结论便是:若父皇仍在,大抵易储之心愈炽……
魏王也好,晋王也罢,实在是人中俊杰,李承乾自叹弗如。
与之相比,李承乾若同关陇苟合,无论理由是稳固储位亦或是使得帝国尽量止损,表面看上去差了那二人何止一筹?有些时候,人的看法是非理性而且极其偏激狭隘的——同样的事情,有些人做了大家都说好,而其余人做了便是错……
别说什么事急从权,更别说什么两害相权取其轻,有些事情只要做了,再某一个时刻、某一些人眼里,便是不可原谅之错误。
李承乾自忖不及父皇雄韬伟略之万一,但素来以父皇之要求约束自己,这个时候他难免会在心中想:若父皇仍在,会希望他怎么做?如果当真与关陇苟合,会否成为父皇易储之理由?
房俊不曾将话说透,点到则止,可见其“深有苦衷”非推卸之言辞,再往深处去想……简直不敢设想。
……
一些人因为被侵害了自身之利益,固然对房俊恣无忌惮攻击叛军之行为深恶痛绝,但是对于绝大多数东宫属官、以及心向正朔之人来说,昨夜的一场大火却是烧得心头酣畅、兴奋莫名。
自当初关陇骤然举兵起事,大举进犯太极宫开始,东宫便一直处于被动挨打之状态,动辄有倾覆之虞,令人提心吊胆。谁能想到就在那等不利之局势下,东宫硬生生挨了半年之久,而后等到今日柳暗花明、绝地逢生?
一时之间,房俊之名更是竞相传颂、视若神明,威望大增。
李勣驻守潼关,整个关中尽在股掌之间,昨夜金光门外、雨师坛下那场映红了半边的大火自然不会忽略,未至天明,个股探马斥候便将消息不断传回,李勣坐在关下衙署之内,已经对长安局势了若指掌。
“了不起啊,谁能想到房二居然于此等严峻之局势下,于关陇军队腹心之地一把火烧了十余万石粮秣?别说做成此事如何艰难,即便是想想都不可思议。”
程咬金呷着茶水,发着感叹。
张亮端着茶杯,默然不语,心思复杂。他是“被迫”屈服于房俊的,要说心里没有几分不忿自是不可能,但这些年他也看明白了,那房俊当真是惊才绝艳,若能一直跟着一座靠山倒也不错。
官场之上,本来就是今天站这排、明天站那排,绝大多数官员都是风吹两边倒,即便是关陇门阀这等庞然大物也要根据局势选择站队,只不过他们选择队列的方式更为激烈,在发现太子并不能对他们的利益有所加持之后,果断举兵起事,意欲废黜东宫、另立储君,以达到确保自身利益之目的。
李勣站在窗边,眺望着长安城的方向,那里天空中乌云翻卷,一场大雨即将抵临,不由喟然道:“所谓‘时势造英雄’,莫过于此。昨夜又雨,却只是淅淅沥沥,未能浇灭大火,若是选择于今晚纵火,恐怕就得铩羽而归。”
一场倾举国之力发动的东征之战,凸显了世家门阀对于军队之掌控,这是令李二陛下这样英明神武之帝王也感到棘手与威胁的,使得门阀利益凌驾于国家利益之上的现状彻底显现。
但是与此同时,也见证了新一代“军神”之崛起。
全国最优秀的将帅、最精锐的军队,整个国家的资源都堆积在辽东战场,房俊却硬生生倚靠一卫之兵力挽狂澜,既能保卫疆域扬威域外,又能擎天保驾砥柱中流,一己之力将关陇军队压制、击败。
或许李靖之余威犹在,也或许他李勣正当时,但异军突起的房俊已经无可争议的拥有与他们相提并论甚至平起平坐的资格。
别忘了,低档数十万唐军围攻月余依旧坚若磐石的平穰城,正是被房俊麾下之水师一战攻陷,并且覆亡高句丽……
尉迟恭郁闷道:“当初咱们将房二排挤于东征大军之外,孰料今时今日,却成就了他这样一份显赫之功勋,谁又能预料得到?”
都知道房俊麾下军队战力强横、所向披靡,所以当初几乎所有门阀极有默契的彼此合作,硬生生将房俊从东征大军之中挤出去,即便是李二陛下也感受到各门阀的强硬态度,不得不予以妥协。
原本以往将房俊留在长安,使其再无军功可以攫取,可哪里想到吐谷浑、突厥、大食先后兴兵入寇。关中兵力薄弱,反倒给了房俊天赐良机,先后击溃吐谷浑、突厥,继而奔赴西域将大食二十万军队弹指间打得溃不成军,狼狈逃出西域,然后更是驰援数千里,一路杀回长安,将关陇之阴谋挫败。
回头看看,当初各家门阀联手排挤房俊之动作,倒是更像是一个助攻,一手将房俊推到武将巅峰的地位上……
阿史那思摩与薛万彻坐在一处,两人耷拉着眼皮,慢慢悠悠的喝茶,对周遭议论充耳不闻,更不会参预进去。
人贵有自知之明,这俩人做得很好。
程咬金“嘿”的一声,道:“便是没有如今这一场兵变又如何?人家房二今时今日之功勋实力,早已非吴下阿蒙,麾下猛将如云、能人无数,右屯卫以及水师更是大唐军队序列之中战力第一等,尤其是水师,茫茫大海之上纵横无敌,可以说只要到了海边,那便是房二的地盘。”
众人深以为然。
算一算,时至今日已经有几个国家灭亡于房俊之手?
灭高昌国时,以侯君集为主帅,但房俊率领神机营随军出征,存在感绝对不低,之后更是一度驻守高昌;新罗之内附由其一手操纵;倭国固然尚存,但号称传承几千年的天皇血脉断绝,国主由水师扶立,其国上下尽在水师掌控之内,若有充足之利益,覆亡其国不过翻掌之间耳;安南与倭国大体相同,水师兵锋之盛,早已慑服其国上下,使之卑躬屈膝、沦为附庸……
单纯以功勋而论,房俊已经凌驾于李靖、李勣之上,所欠缺的唯资历而已。
但资历这东西大多是熬出来的,只要活得就一点,尸位素餐之辈亦能熬成朝廷元老。以房俊目前之年龄,只要不是惨遭横死,在可以预见之未来定能成为“军方第一人”,获得李靖、李勣都不曾真正拥有的权势。
真是后生可畏,令人艳羡……
诸人抒发了一通感慨,终于回归正题。
尉迟恭问:“如今长安局势已经明朗,关陇叛军要么促成和谈,要么玉石俱焚,不知大帅有何打算?”
大家一起看着李勣。
一直以来,李勣以强硬的手腕压制军中各方势力,却一直不肯表露自己的立场与倾向,令这帮骄兵悍将、当朝功勋们心急火燎、疑惑重重。时至今日,东宫几乎立于不败之地,总不能继续藏着掖着了吧?
李勣沉吟未语之时,程咬金已经摇头道:“别的暂且不论,首要之事便是将陛下送回长安,安置于太极宫内,然后昭告天下,举行国葬。”
众人一阵沉默,心情悲怮,对李勣之怨气也渐渐增深。
妄陛下对于信赖有加,如今你却将陛下之龙体放置在这潼关,与长安近在咫尺而不如……
(本章完)
诸人皆与李二陛下并肩作战多年,情份非比寻常,且李二陛下人格魅力天下无双,这些个骄兵悍将纵然心底藏着不少盘算,但是对于李二陛下之忠诚却绝对不打折扣。
想到李二陛下一世英雄、雄才伟略,最终却于辽东之地龙驭宾天,直至此刻仍旧未能葬入陵寝、入土为安,心中悲怮之余,更感羞愧。
李勣摇摇头,道:“都已经这么长时间了,也不急于一时,还是等到长安局势彻底稳定之后,再挥师返京吧。”
诸人蹙眉,深有不满。
一则对于李勣直至眼下依旧不肯吐露谋算感到不满,再则有一句话噎在喉咙:之前寒冬腊月的还好说,但现在春雨一场连着一场,气温日渐升高……陛下龙体岂不放臭了?
虽然大家都不说话,但李勣依旧清晰感受到帐内充斥着浓浓的怨气,他面上古井不波,似乎一切尽在掌握,心里却无奈的苦笑一声。
身不由己啊……
正在这时,门外亲兵入内奏秉,说是令狐德棻前来拜会。
程咬金冷笑道:“这帮家伙眼见败局已定,想要来咱们这边寻找后路了,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呢?”
张亮也感叹了一句:“时势造英雄,但一将功成万古枯,谁又愿意成为英雄的踏脚石呢?关陇此番濒临绝境,若是奋力一搏,不惜玉石俱焚,依旧不可小觑,怕是半个长安城都要给他们陪葬……大帅还需多有谋算才行。”
他与关陇纠葛颇深,自是不愿见到关陇彻底覆灭,但明着替关陇求情也不行,毕竟此刻关陇败局已定,东宫胜利指日可待,他可不愿被人扣上一个“同情叛逆”的罪名,进而遭受太子打压……
李勣淡淡道:“吾心中有数,还请诸位回去约束军队,谨防不测。”
明白这是逐客令,就差没有明说“请各位暂避一下”了,诸人起身,施礼之后告退。
屋内只留下一个诸遂良……
出门的时候,便见到须发皆白的令狐德棻正负手站在门口,诸人一一见礼,令狐德棻均予以回礼。
待到进入房舍之内,令狐德棻又与李勣相互见礼,之后入座,亲兵奉上香茗,李勣笑道:“令狐兄一把念及,合该颐养天年、含饴弄孙才是,这等阴雨天气还有东奔西走,实在是辛苦。”
抬手致意,请令狐德棻饮茶。
令狐德棻拿起茶盏呷了一口,苦笑道:“时局如此,吾等身在其中,又岂能独善其身呢?如今长安局势,想必英国公您已经有所耳闻,房俊一把大火烧掉了关陇军队的根基,也烧毁了十余万兵卒的理智,一旦关陇门阀对于军队的掌控丧失,长安便要迎来一场兵灾。”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的慌……这年头还没有这句话,但道理却是谁都明白的。
没有的粮秣辎重,十余万张嘴吃什么?对于正规军来说,当兵打仗还能扯一扯报效家国、封妻荫子之类的崇高理想,但是对于关陇军队之中的乌合之众来说,当兵的唯一目的便是为了吃饭。
谁养着我,给我饭吃,我就听谁的。
反之,连一口饭吃都没有,我还凭什么听你的?
到那个时候,即便是关陇门阀也无法约束麾下十余万嗷嗷待哺的兵卒,一旦对于军队失去控制,关陇门阀自然濒临覆亡,可是长安周边也将迎来一场溃兵所导致的兵灾。
那些没饭吃的兵卒会像是蝗虫一般肆虐关中,能吃的不能吃的全部都会给吃掉,然后没什么可以吃的,他们便会四处掳掠。
历史上这种事发生过不止一次,到了最为严重的时候,以人肉为食之情况绝对有可能发生……
令狐德棻又道:“英国公不仅仅是一军之主帅,还是帝国之宰辅,身负治理天下、造福万民之责,若当真发生兵灾之惨剧,英国公当如何向陛下交待,如何向天下人交待?”
李勣淡淡道:“你在威胁我?”
令狐德棻摇摇头,喟然道:“老夫岂敢?只是帮着英国公剖析当下局势罢了,老夫虽为关陇一份子,此次兵变难辞其咎,但何曾想要走到那样一步田地?眼下,唯有英国公可以左右局势,阻止灾难之发生。故而,老夫有一事相求。”
这番话语的确算不上威胁,因为一旦关陇军队崩溃,溃兵蝗虫一般肆虐关中,即便是关陇门阀也束手无策、无能为力。
李勣略作沉默,不置可否,而后问道:“所求何事?”
令狐德棻直言道:“如今关中军粮告罄,无以为继,不可能养活如此之多的军队,还请英国公放开潼关关禁,放任那些门阀私军各自返回原籍,当可最大限度减少兵灾发生之概率,即便依旧不可避免的发生,亦能将损失降到最小。”
言罢,他盯着李勣的面容,试图查看其表情变化。
然而终究还是令他失望了,李勣面容神情古井不波,一丝一毫的波动都没有,喜悦、愤怒、担忧等等情绪,半分也察觉不出……
李勣默然半晌,摇头道:“如此之多的门阀私军,一旦出关之后便会失去约束控制,返乡途中肯定会祸害地方百姓,遭受荼毒者数之不尽。吾乃当朝宰辅,绝不能坐视此等悲剧之发生。”
就在令狐德棻一脸失望之时,他又续道:“若想放任这些私军回乡,倒也不是不行,但必须将他们就地缴械、予以整编,暂且屯驻于关中各地严加看管,待到长安乱局平定,一切重归正轨,再逐一潜返。”
令狐德棻心中升起的希望又瞬间破灭,苦笑道:“这如何使得?”
之所以前来央求李勣放开关紧,绝非是关陇门阀担忧溃兵肆虐关中,连半个长安城都被他们打成了一片废墟,又岂会在意关中其他地方?
只不过想要避免被天下门阀怨恨在心罢了。
门阀政治之基础,便在于门阀拥有朝堂之上的绝对掌控,垄断政治,将天下话语权操之于手。而各家之私军、死士,则是延续门阀长盛不衰之基础,一旦这些私军、死士没了,门阀还拿什么去横行乡里、对抗朝廷?
届时门阀之生死将会尽操于朝廷、君王之手,钦定罪名之后大军压境,哪一个门阀能够抵抗?
单凭所谓的“声望”,如何抵御朝廷大军?
一旦关陇战败,那些门阀支援关陇的私军尽皆溃灭,关陇势必会被天下门阀记恨在心——当初可是长孙无忌威逼利诱驱使大家派兵入关,如果家族私军尽皆覆灭,门阀根基动摇,岂能不对关陇门阀恨之入骨?
到那个时候,关陇即便因为和谈而存活下来,也将举世皆敌……
李勣面无表情的摇头:“吾要为关外各州府县的百姓负责,除非接受整编,否则这些门阀私军绝无可能出关。”
令狐德棻面色一变,试探着问道:“此为英国公本意乎?”
如果从一开始李勣便打着将这些门阀私军尽数消灭在关中的谋算,那便意味着李勣之所以迟迟不归,归来之后驻守潼关不入关中,其意图根本就是在针对天下门阀。
关陇门阀自然首当其冲,那么李勣的倾向与立场便不言自明……
李勣笑了笑,看着令狐德棻的目光有些深邃,缓缓道:“不要想太多,吾心中所想,与关陇无关。汝等还是想办法尽快促成和谈,消弭兵变吧,否则以房俊之剽悍无所顾忌,以及太子日益强硬的态度,关陇门阀终要自食其果、万劫不复。”
一直默不吭声的诸遂良抬起头,看了李勣一眼,正巧李勣也向他看来,两人四目相对,诸遂良又低头饮茶,不闻不问。
有些诡异……
令狐德棻没心思关注这些,他如今心急火燎,追问道:“关陇愿意为自己所做之事承担任何责任,可英国公身为宰辅之首,不仅仅关外的百姓受到你的庇佑,那些门阀私军不也是大唐子民?缘何厚此薄彼!”
时至今日,关陇已经打算接受失败,也会承担代价,但绝对不愿让关外门阀恨之入骨,导致被天下门阀孤立之局面……
(本章完)
一般的东西,也有可能不过是一群乱匪贼寇而已,岂能与关外各州府县的良家子相提并论?”
平民并非最底下的社会阶层,相反,古来帝王向来对平民加以笼络,所谓的“造福万民”,指的便是亿兆平民。
而奴籍、贱籍绝对不在此列。
奴籍、贱籍者,乃是主家之私产,与牲畜无异……
听闻此言,令狐德棻却是面色大变:“英国公何出此言?”
若李勣认定门阀私军乃“乱匪”,并且是最低等的“贱籍”“奴籍”,那么其倾向立场几乎昭然若揭:因为“奴籍”“贱籍”者等同主家私产,绝无半分权利可言,主家将其打杀只需缴纳少许“罚金”,而朝廷军队若将其击杀,不用承受半点责罚。
那些门阀私军的确是“贱籍”“奴籍”,但若李勣站在关陇门阀这一边,完全可以用一句“天下黎庶,国之子民”来囊括其中,承认其“国民”地位,自然与乱匪贼寇无关。
而李勣若是认定门阀私军乃“贱籍”“奴籍”,则可随时随地予以击杀,即便杀得尸山血海,也不会有人予以指责……
如果是后者,自然彰显了李勣的倾向与立场,关陇门阀最后的希望将会彻底破灭。
李勣放下茶盏,似笑非笑,淡然道:“放开关紧任凭那些门阀私军出关荼毒百姓,这是绝无可能之事,令狐兄与其在此多费唇舌,还不如回去与赵国公好生商议,该当如何反败为胜才是。”
令狐德棻一头雾水,先前几乎认定李勣之立场不利于关陇,但是一转眼又给推翻……
只能满怀希望而来,忧心忡忡而去。
窗外一阵微风吹过,雨点淅淅沥沥落下。诸遂良坐在窗前,将水壶放在火炉上烧水,水沸之时,豆大的雨点噼哩叭啦掉落,转瞬响成一片,窗外入目之初水汽茫茫。
茶叶倒掉,放入新茶,冲洗之后重新沏了一壶茶,两人窗前对坐,慢慢的呷着茶水,相顾无言。
良久,诸遂良放下茶杯,起身施礼:“下官告退。”
李勣颔首。
诸遂良掀开门帘,一股清风夹杂着雨水卷入,他却浑然不顾湿身,就那么迈步风雨之中,向着旁边停放棺椁的房舍走去。
李勣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风雨之后的那处房舍,喝了口茶水,轻轻吐出一口气。
太子这番立场站得很稳,非常好,既然是国之储君有监国之权,自然应具备君王之刚烈风骨。
有些事情可以妥协,有些事情不能妥协;有些时候可以妥协,而有些时候不能妥协……
这话看似矛盾,实则其中之火候极难掌握,一味之妥协非明君之所为,李二陛下当年面对太子建成之施压若是予以妥协,岂有后来坐拥江山、彪炳青史之快意?
若是为了保住储君之位而无底线的与关陇门阀苟合,纵然稳妥一时,却终究失去了帝国君主的堂皇之气,青史之上留下难以洗刷之污点不说,还会使得某些人极为失望……
*****
内重门居所之内,萧瑀蹙眉望着窗外的雨幕,语气沉重:“不对劲啊。”
对面的岑文本脱去朝服,穿着一身寻常便服,头发胡须打理得整整齐齐,但是脸上的病容却无法掩饰,眼袋浮现、面容苍白,时不时的咳嗽几声,气息很是虚弱。
喝了一杯参茶压了压,用帕子擦擦嘴角,这才摇头道:“岂止是今日不对劲?那房二屡次三番无视和谈,态度强硬得一塌糊涂,吾便觉察到非比寻常。及至殿下对房二这般恣意妄为却不置一词,从未曾当众叱责,可见其中必有隐情。”
萧瑀问道:“是何隐情?”
参文办摇头,瞥了他一眼,道:“如今东宫文官同气连枝,免被军方所压制,自然竭诚以待,吾绝无半分隐瞒之处。”
萧瑀颔首。
如今军方气势太盛,接二连三的大胜早已士气爆棚,又有房俊此等强势人物领导,已经将文官压得死死的。可以想见,若是任由此等形势发展下去,待到将来东宫抵定乾坤、太子顺利登基,军方势力将会尾大不掉,重现立国之初关陇门阀以军功执掌朝政之局面。
纵然不必关陇门阀之底蕴,却也可轻易将朝廷利益攫取过去,文官系统岂能坐视不理?
他们两人目前便是东宫文官之领袖,对抗军队、维护文官利益,自然责无旁贷。
立场相同,利益一致,萧瑀自然可以对岑文本予以信任,只不过先前趁着自己奔赴潼关,暗地里运作刘洎上位,令他甚为不满……
但是眼下根本没心思计较这些,房俊所表现出来的异乎寻常的强硬,以及太子一而再、再而三的纵容,使得东宫内部气氛诡异,局势对文官来说极为不利。
这种明明有事发生,却又被蒙在鼓里的感觉极其不好……
实际上,这个问题两人已经不是第一次讨论,分明各自都感觉到了东宫之内有一股看不见的潜流在左右着局势的发展,尤其是在和谈这件事上不断的设置障碍,但自始至终也抓不住什么线索去佐证。
岑文本咳嗽两声,缓缓道:“此番雨师坛粮秣被烧,对于关陇之打击可谓致命,除非长孙无忌打算玉石俱焚,否则一定降低底线促成和谈,即便吃个大亏也顾不得了,否则一旦被房俊捉住破绽,必定猛冲猛打,再想和谈连门儿都没有。”
萧瑀补充道:“如果长孙无忌打算和谈,放弃抵抗,那么如今猬集于关中的数万门阀私军便成为最大的难题。无论和谈的条件怎样,待到太子登基之后,关陇遭受打压乃是必然,甚至会被排斥出朝堂之外,对于门阀来说这算不得什么,大不了蛰伏个二三十年,一旦朝廷风向转变,凭借其深厚之根基,未必不能东山再起。但是这些门阀私军皆乃长孙无忌威逼利诱而来,若全部折损于关中,那些关外门阀等若根基断绝、损失惨重,岂肯善罢甘休?被朝廷打压可以暂且蛰伏以待时机,可若是被关外门阀记恨,那便是老死不相往来,甚至不死不休。所以,长孙无忌一定要想办法解决这些门阀私军的问题,使其能够返回原籍、回归乡里。”
岑文本颔首:“所以长孙无忌一定会派人前往潼关,试图说服李勣,放任私军出关。”
“如此,即可见李勣之倾向立场。”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吐出口气。
一直以来,李勣就好似悬在东宫与关陇头顶的一柄利剑,不知何时会骤然掉下,更不是会伤到谁。
甚至两人猜测李勣图谋不轨,欲借此机会扶持某一位皇子晋位储君,只不过不愿背负“逆贼”“权臣”之骂名,故而按兵不动,让关陇冲在前头,待到时机成熟他在出来接管大局……
现在到了图穷匕见之时,若李勣答允放任私军出关,则代表其站在关陇门阀一边,最起码有这个倾向;反之,若李勣不准这些门阀私军出关,意欲将其悉数困于关中,那自然是站在东宫这一边。
当然,即便如此,李勣的行为动机也令人匪夷所思……
“无论他何种倾向,实则大可不必这般谨慎小心、拖延时机,其背后必定有不得不如此为之的理由,只不过这个理由咱们想不到……你说,李勣的真实目的,会否就是这些门阀私军?”
萧瑀喝了口茶水,续道:“一旦那些门阀私军陷入关中,乃至于全军覆没,关外门阀固然会对威逼利诱迫使他们出兵的关陇恨之入骨,但对于亲手葬送这些私军的李勣,又岂能没有怨恨之心?这等若抽掉他们的脊梁骨啊!谁敢保证这些门阀不会趁着长安局势动荡的机会,干脆啸聚而起掳掠一方?太平盛世施粥修路,遭逢乱世裹挟百姓,门阀最擅长干这个!若是陛下仍在,自然没人敢做出此等叛逆之行径,但如今仅凭借李勣,如何压得住那些关外门阀?李勣其人最善谋略,城府甚深,绝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
然而,与岑文本四目相对。
后者缓缓道:“所以,一旦李勣拒绝放任私军出关,必然有所凭恃,而这个凭恃……只能是陛下遗诏。”
将关外门阀私军尽数留在关中,敲断门阀之根基底蕴,这种事后患太大,必然招致那些门阀之报复,动辄烽烟四起、江山板荡,李勣如何担负得起那个责任?
再者,以李勣今时今日的地位、权势,根本不需要这样后患无穷的动作去彰显自己的功绩,门阀为祸又关他什么事?只需平平安安辅佐太子亦或是另外扶立一个储君,达到大权在握之目的即可,毋须画蛇添足,多此一举。
但假如有李二陛下的遗诏在,则全完解释得通。
此番东征之目的,世人只知李二陛下胸怀四海、志向远大,欲将辽东一隅之地纳入大唐之版图,更将高句丽这个威胁帝国东北边疆的强敌一朝覆灭,奠定帝国万世之基业。
但是对于萧瑀、岑文本这等地位的重臣,却早已猜测李二陛下还有另外一个不为人知的目的:利用战争去消弭世家门阀的力量。
大唐立国至今,世家门阀几乎垄断了政治资源,入仕者皆门阀子弟,未有门阀之举荐,根本不可能入朝为官。强推科举考试乃是李二陛下欲大破此等局面的一手利器,再者,便是将世家门阀的底蕴消耗掉。
以李二陛下之雄才伟略,焉能不知东征高句丽之凶险?前隋最强盛之时出兵百万尚不能将其征服,贞观以来国家刚刚恢复元气、百废俱兴,正该积蓄力量以创造更加辉煌盛世之良机,何需倾举国之力东征?
不是不能打,而是风险与收益之间的差距太大。
而李二陛下不顾朝臣之反对,一意孤行,可见其本心并非一定要要将高句丽覆灭。能覆灭自然最好,可以青史之上彪炳千秋,即便不能覆灭,亦可借此消耗掉世家门阀之力量,对于他打压门阀的国策有着极大的促进。
只不过千算万算,也没算到“出师未捷身先死”……
李二陛下并非暴毙而亡,而是缠绵病榻多日,此期间留下遗诏乃是正常之举,什么也不说、什么也没留反倒不正常。
或许对于李二陛下来说,是太子顺利登基亦或是魏王、晋王甚至那个亲王逆而篡取并不重要,终归当皇帝的是他的血脉。若是借助这个时机将天下门阀私军一网打尽,留给儿孙一个皇权集中的大一统盛世,即便是将整个长安城夷为平地又能如何?
再大的代价都是值得的。
说到底,只要门阀的势力仍在,皇朝便始终朝不保夕,昨日门阀能够将陇西李氏扶立帝王之位,明日亦能扶持别人篡取李唐天下,江山易主并非难事,这是每一个帝王都深恶痛绝的。
而李二陛下之魄力,当真留下这样一份遗诏,是极有可能的……
岑文本问道:“若果真如此,吾等当何去何从?”
萧瑀摇头叹气:“如果遗诏真的存在,很明显李勣已经知会了太子,房俊想必也知情,否则难以解释这两人之强硬。那么和谈的前景便一片黯淡,最终还是要倚靠刀兵来说话。”
和谈怎么可能敲断门阀的脊梁骨呢?
就算关陇门阀再是放低底线,也绝无可能束手待毙,逼得急了大不了鱼死网破,凭借十余万关陇军队以及数万门阀私军,即便粮秣告罄,拼拼凑凑也能大打一场。
到时候,东宫之前途还得是依靠军队来决定,文官始终上不得台面,掌握不到主动……
岑文本也有些无奈,这基本是个死局,主角始终是军队,文官纵然拼尽全力也无法代替军队去战场之上作战。
他叹息一声:“再看看吧,再看看。”
萧瑀亦是感慨:“无论咱们的猜测是否属实,距离谜底揭晓之日也已经不远了,静观其变吧。”
两人默默喝茶,一时无言,都对当下之局势感到迷茫叵测,充满担忧。
*****
房俊自内重门返回军营,便一头扎进中军大帐,这场大火烧掉了关陇十余万石粮秣,使其只剩下分散于各处军营的口粮,纵然并未告罄也所剩无几,对于局势堪称有逆转之效。
为了防止关陇军队破罐子破摔,右屯卫以及吐蕃胡骑都开始调派兵力严防死守,以免被叛军伺机攻陷,故而往来公文如雪片一般,是往常是十余倍。
直至天黑,案头公文依旧堆积如山。
放下毛笔,揉了揉手腕,房俊看了一眼窗外才醒悟已经夜深了,正欲让亲兵准备一些吃食,亲兵已经提了一个食盒进来,禀报道:“高阳殿下见到大帅迟迟未归,担心您饿了,故而派人送来晚膳。”
让亲兵将食盒放在靠窗的桌上,房俊洗了手,见到几样自己最爱吃的饭菜,拿起碗筷香甜的吃了起来。
吃饱之后,让亲兵沏了一壶茶,一个人坐在哪里慢慢喝着,思忖着当下局势……
亲兵收走碗筷装入食盒退出,未几又返回,道:“启禀大帅,巴陵公主求见。”
房俊下意识“嗯”的一声,旋即一愣,问道:“谁?”
“巴陵公主。”
“巴陵公主?”
房俊蹙着眉毛,放下茶杯,看了看外头黑漆漆的夜色,雨水绵密,空气湿冷,这深更半夜的……
想了想,房俊摇头道:“不见。”
他这几年与柴令武已经少有来往,与巴陵公主更是连话都不曾多说几句,除去逢年过节的时候皇室聚会能够见一见,平素面都看不着,有什么值得巴陵公主深夜冒雨跑到军营来访?
大唐皇室风气再是开放,一个公主深夜跑到丈夫之外的男人营帐里,可都不是什么好事儿……
亲兵并未退出,而是说道:“巴陵公主有言,若是大帅不予接见,她便守在营门之外不走,若大帅派兵驱逐,她便跪在营门外……”
“呵!”
房俊给生生气笑了:“耍流氓耍到老子头上来了?”
不过如果巴陵公主不是说说而已,当真那么做了,还真是一桩麻烦事。他如今功勋赫赫、兵权在握,俨然东宫麾下第一名将,假以时日成为朝中第一人也不无可能。
如此,已经不知有多少人忌恨在心,说他是“权臣”“奸佞”,若是巴陵公主再来这么一手,一定会有人给他打上“欺凌皇室”的罪名——连一个公主都不得不跪在房俊的营门之外,这是何等权势?
尤为重要的是——堂堂皇室公主、金枝玉叶,为何要跪在房俊营门之外?
是不是房俊对人家做了什么始乱终弃之事?
毕竟,他房俊这方面的名声早已天下闻名,什么妻姐妻妹的,臭大街了都,再结合在一起予以联想……乖乖,是不是这大唐的公主任凭那房二随便玩,玩够了就仍啊?
房俊揉了揉眉心,无奈道:“请她进来吧。”
“喏。”
亲兵这才退出。
良久,门口脚步作响,披着一件绛色斗篷、青丝如云高耸、身姿纤细窈窕的巴陵公主莲步轻移,款款而入。
房俊起身离座,上前两步,单膝跪地:“末将参见殿下。”
即便是国公之尊,在面对公主的时候也得施礼,君臣有别。譬如他与长乐公主嬉戏之时,便喜欢来上那么一句“微臣有罪”“微臣来了”“殿下歇着,微臣来动”之类,长乐便会觉得他这个臣子懂分寸、识进退,凤颜大悦……
巴陵公主自是不能生受了房俊之礼节,屈身万福还礼,嗓音清脆动听,有若珠落玉盘:“越国公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以房俊今时今日之地位,即便是亲王之尊在他面前亦要小心翼翼、保持尊重,更何况她区区一个公主?
再说,还有事求人家呢……
两人叙礼完毕,各自起身,房俊将巴陵公主让到靠窗的桌案前坐在主位,自己下首相陪,笑问道:“殿下有事吩咐,何需纡尊降贵亲来一趟?派人知会一声便是。”
巴陵公主面容秀美,巧笑嫣然:“越国公国事繁忙,乃是帝国柱石,本宫今日前来乃是私事,岂敢劳动越国公因私废公?”
说着,或许是觉得气氛过于严肃正经,明媚的眼眸流转,便见到书案上堆积如山的公文军务,抿唇道:“本宫夤夜叨扰,误了越国公处置国事,还请勿怪。”
巴陵公主秀美的面容并无多少波澜,只是抿着嘴唇淡淡道:“非是本宫欲麻烦越国公,实在是不得不冒昧前来。”
她嗓音稚嫩清脆,非常悦耳,令房俊忍不住畅想若是这把嗓子在床底之间叫上那么两声……
咳咳。
及时打住打散的思维,并未他太过龌蹉,实在是巴陵公主选择这个时间孤身一人连个侍女都不带便前来他的营帐,实在是不怪他想入非非。
对于成年人来说,这根本就是一种暗示,对剧本为何非得此时此地?
……
房俊压住心底绮念,微笑道:“殿下实不必这般绕弯子,有什么需要微臣去办,直言无妨。”
巴陵公主眼波流转,也笑着回道:“能办则办,不能办也无能为力,权当本宫没来过?”
这女人,有意思……
房俊道:“若微臣当真办不了,殿下总不能强人所难吧?”
巴陵公主伸出两根春葱一般的玉指,轻轻解开下颌处斗篷的丝绦,动作轻柔,却不可避免的吸引了房俊的目光,让他见到一截雪白纤细优美如天鹅一般的脖颈,语气轻柔:“这世上又有什么是办不了的事情呢?左右不过是价钱不够而已,只要越国公答允本宫所求,本官自然不会让越国公失望。”
房俊呆愣愣的看着巴陵公主解下斗篷放在一旁,露出穿着箭袖胡服的姣好身段,峰峦起聚、纤腰盈握,烛光之下玉容染霞,格外妩媚动人。
见到房俊这般神态,巴陵公主“噗嗤”一笑,仿若鲜花盛放一般,明媚照人,微嗔道:“傻呆呆的,没见过女人呀?”
房俊以手扶额,苦笑道:“世上从无圣人,更何况微臣这等凡夫俗子?还请殿下体念微臣之身份,莫要考验微臣之定力。有什么话,办什么事,殿下还是直言吧。”
他几乎可以肯定,若此刻他纵深扑上去撕烂巴陵公主的衣裳将其就地正法,非但不会遭遇半点抵抗,反而会鱼水合欢、共效于飞……
巴陵公主收敛笑容,恢复清冷的模样儿,眼眸望着跳跃的烛火,轻声道:“谯国公依附叛逆,兵败玄武门,如今已然成为东宫阶下囚,即便殿下仁慈饶他一死,想必也得发配三千里,终生不得回京。”
房俊肆无忌惮的欣赏着面前这位公主的美态,蹙眉道:“殿下想要微臣出面,恳请太子饶恕柴哲威?非是微臣不肯,也非是殿下价钱不够,实在是力所不及,让殿下失望了。”
开什么玩笑?
李元景谋逆篡位那是实打实的,谁能给他脱罪?
巴陵公主摇摇头,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本宫就算只是女流之辈,不懂朝堂大事,却也不敢给那等叛逆之贼求情。只不过柴哲威虽罪有应得,但毕竟谯国公之爵位乃是当年高祖皇帝奖赏平阳昭公主之功而赐予柴家,柴哲威死不足惜,可若是连累国公爵位被剥夺,吾等为人子女者,将来有何面目九泉之下去见先人?”
房俊明白了,原来是想要保留“谯国公”的爵位,最好转而赐给柴令武……
想了想,房俊问道:“今日前来,是殿下自己的意思?”
巴陵公主眸光闪动一下,抿着嘴唇,微微侧过脸,留给房俊一个绝美的侧脸,闷声不言。
房俊便叹了口气。
女人最大的幸福,便是被男人放在心尖尖上,嘘寒问暖呵护备至,即便生活苦一些、累一些,相濡以沫亦会甘之如饴。反之,当一个女人被丈夫视作可以交换某种利益的“货物”,自然便是最大的悲哀。
当然,生在世家门阀,从小便在各种利益权衡之中长大,感情很难如普通人那般纯粹,攸关利益之时,身边一切没什么是不能够拿来交换的,他奇怪的是巴陵公主可从来都不是个逆来顺受的主儿,怎会柴令武觊觎“谯国公”爵位,她便舍得将自己的身子都给搭进去?
摇摇头,房俊道:“既然殿下夤夜造访,显然没将微臣当外人,微臣又岂能不上心呢?不过此事便是太子亦不能一言而决,最终还是要取得宗正寺之同意,所以微臣不敢给殿下明确的答复。”
事实上,只要他坚持,太子必然允准,宗正寺又怎么会不同意呢?“谯国公”爵位与别不同,并非是柴家立下汗马功劳才被赐予,而是当年高祖皇帝为了奖赏平阳昭公主之功勋,进而便宜了柴绍。
说白了,柴家是正儿八经“吃软饭”的……
如今柴哲威虽犯下谋逆大罪,但这个爵位若是继续留在平阳昭公主的子嗣身上,并不会有人强烈反对。
但他不愿竭尽全力去操持此事,时至今日,他的地位、权力都几乎达到人臣之巅峰,不能再如以往那般恣无忌惮,应该隐忍潜伏、低调行事,若是贸然插手爵位之传承,会予人一种“手伸得太长”、“管得太宽”之嫌,旁人也就罢了,万一太子也觉得他不该管的也要管管,从而心生忌惮,未免得不偿失。
巴陵公主平素行事跋扈,有些任性,却是个既聪明的,从房俊言语之间便品味出其中意思,抬起素手撩起鬓角发丝,眼眸看着房俊,唇角翘起,似笑非笑:“二郎也不听听本宫开出的价钱,便这般敷衍了事?”
连“二郎”此等暧昧之称呼都交上了,你给的价钱还用猜吗……
她的语气、神情、动作极具魅惑,尤其是配上她金枝玉叶、有夫之妇的身份,愈发令男人怦然心动、面酣耳热。
不过房俊却不为所动、安坐如山,连眼神都没飘一下,脸上挂着淡淡笑意,缓缓道:“时辰不早,微臣送殿下出军营。”
言罢,起身上前一步,微微躬身,做出礼送的手势。
巴陵公主明显僵了一下,旋即起身,将斗篷挂在臂弯,没有走向门口,而是上前站在房俊面前。
距离一步之遥,声息可闻,女子身上淡淡的幽香直入鼻端,令人心神荡漾。
巴陵公主抿着嘴唇,一双眼眸眨也不眨的看着房俊,一字字道:“本宫就这么不受越国公待见?”
房俊目光低垂:“殿下严重了,只是军营重地,顾念寡女相处,难免对殿下声誉造成不好之影响,若是那般,微臣难辞其咎。”
“呵!”
巴陵公主轻笑一声,雪腻尖俏的下颌微微抬起,红唇轻启,语含讥诮:“你房二什么名声,天下谁人不知?柴令武让本宫这个时间到这里来,心里打着什么主意毋须猜测。无论怎样,本宫今日进了中军帐,哪里还有什么清誉可言?既然名誉尽毁,左右也没人信咱们之间的清白,何妨将错就错,也不枉背负了这骂名?”
一瞬间,她便从一个娇娇弱弱的金枝玉叶变身御姐女王,眼神炽热而大胆,攻势极其凌厉。
攻与受之间转变得浑然天成,天赋极佳……
房俊脸上的笑容却渐渐冷却,直起身,正视巴陵公主的眼眸,淡然道:“殿下想必误会了,好色之心人皆有之,吾亦不例外。只不过最基本的底线还是有的,总不至于扑上来一个女人便一律接纳,微臣……挑剔得很。”
“是么?”
巴陵公主丝毫没有被嫌弃的羞恼,与房俊目光对视片刻,猝然伸手……
房俊猛地一僵,不可思议的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明媚面容。
“呵呵,”
巴陵公主松手,转身,披上斗篷的姿势有些潇洒,声音清脆悦耳:“这等反应便是你口中所谓的挑剔?虚伪至极,不过是一个有色心没色胆的无胆鬼罢了,亏得整日里如何如何,果真叫唤的狗不敢咬人。”
娘咧!
房俊面红耳赤,怒喝道:“你站住!真以为是个公主吾就不敢将你如何了?”
两世为人,房俊都从未遭受过这等调戏羞辱,被人家捉住把柄一通嗤笑,简直汗颜无地,愧对江东父老,更对不起那几个G的硬盘……
巴陵公主脚步轻盈,显然心情甚佳,到了门口脚下停驻,回过头来明媚一笑:“现在想啦?可惜,本宫改主意啦!不过本钱不小,的确有资格讨价还价,说不定本宫什么时候打算做这笔生意,再送上门来也有可能,到那个时候再任君采撷咯……”
言罢,潇洒的转头,迈步而出。
房俊望着她的背影,忍不住又好气又好笑。
这位公主殿下深更半夜洗白白送来门来,本打算拼着被狗咬一口将事情办成,孰料却被他无情拒绝。无论巴陵公主表现得多么淡定、平静,一个女人白送上门却被人拒绝都是一件绝对无法容忍的羞辱。
然而巴陵公主也算是个人物,羞恼之下并未立即发作,那样只会让她自己更难堪,于是便耍了一个以进为退的把戏,一句逆转局面,将所有尴尬难堪都加倍奉还。
也怪房俊自己不争气,没防备之下被人家给捉住了把柄……
摇摇头,回到书案之后喝了口茶水,凝神继续处置公务,却发觉根本静不下心。不得不承认,这位平素予人任性桀骜的巴陵公主一旦褪去外壳,露出内里的娇嫩,居然有一种妩媚至极的风情,那种与寻常时候人设截然不同的反转,充满了魅惑。
房俊昂藏男儿、血气方刚,面对这样主动的撩拨又岂能无动于衷、古井不波呢?
所以把柄露出来了,就被怪被人家捉住……
想想刚才那一幕,房俊便面红耳赤,脸上大写的两个“尴尬”,大唐公主果然一如既往的彪悍。
一壶茶喝光,心绪依旧不宁,干脆起身穿好外裳,吹熄了灯烛,走出大帐,撑起伞带着几个亲兵在小雨中漫步走回住处。
让侍女烧了一通热水,褪去衣物钻进宽敞的浴桶,滚热的热水激得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身体里的湿寒之气瞬间蒸腾出来,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感觉浑身上下的毛孔都张开来,舒服得不行。
躺在浴桶里感受着身心放松的惬意,一阵疲倦涌来,昏昏欲睡。
自从当初出镇河西开始,便一路策马奔腾、杀伐征战,未曾有片刻放松,之后设伏阿拉沟、大战西域,而后数千里驰援长安,再与叛军对峙、鏖战,对于人的精神压力几乎达到极致,即便以他精力之充沛,也大感吃不消。
平素高压之下精神紧绷,尚不觉得如何,每当这般夜深人静之时,疲倦便会不可遏止的涌上来。
一双素白纤细的手掌抚上他的肩颈,轻轻揉捏。
如兰花一般馥郁的香气萦绕鼻端,昏昏欲睡的房俊精神一振,倏然清醒,一回头,便见到高阳公主如花似玉的俏脸。
一件素白的睡袍掩住玲珑纤细的胴体,乌云一般的秀发只用一根丝绦在脑后轻轻的绾成一束,随意的垂在背上。巴掌大的小脸儿秀美娇俏,全无半分岁月润染之痕迹,一如当年。
入水一般的眸子里闪烁着烛光,流淌着浓郁的爱慕与怜惜。
见到房俊醒来转头,高阳公主嫣然一笑,微微俯身,任凭睡袍领口倾泻出无限春光,红润的菱唇轻轻吻在郎君额头,而后双手捧住郎君的脸,柔声道:“这阵子累坏了吧?你闭眼歇着,妾身给你按摩一番……哎呀!”
话音未落,却已经被房俊探出双手揽住腰肢,真个人抱进了浴桶之内。
“噗通”,水花翻滚,生息渐促。
良久,水波平息,烛光映照着如花似玉的俏脸,被水汽蒸腾得愈发红润,眉眼之间有如春水荡漾,娇喘细细,一双欺霜赛雪的手臂紧紧揽着郎君的脖颈,埋首宽阔坚实的胸膛之间,娇喘细细。
忍着一双大手在湿透的睡袍之下婆娑抚慰,娇声嗔道:“就不能好好的?总喜欢这般糟蹋人!”
她的确性格开朗叛逆,也喜欢这般不循常理的姿势,可总归有些羞涩,先一步将罪名都扣在郎君脑袋上,反正她是被迫的……
房俊“嘿”的一笑,手掌捂着饱满,揶揄道:“殿下恶人先告状,分明是您不耐寂寞,半夜三更跑来微臣这边试图勾引。为人臣者,给殿下分忧解难乃是分内之事,自然鞠躬尽瘁,精尽而止……嗷!”
却是胸前被小白牙狠狠咬了一口。
夫妻两个相拥着坐在浴桶里,紧紧依偎,肌肤相触,享受着静谧的美好。
良久,缓过劲儿的高阳公主手指在郎君胸前划着圈圈,问道:“这场仗打到现在,估计也快要介绍了,郎君还有那么多的军务要忙么?”
房俊下巴抵着她的头顶,将玲珑娇躯搂在怀里,笑道:“编筐编篓,全在收口,如今虽然优势尽显,关陇败局已定,却也不敢大意,谨防叛军奋力一搏、玉石俱焚,虽然这个可能不大……对了,柴令武那厮觊觎‘谯国公’之爵位,非但没有试图搭救其兄柴哲威,反而让巴陵公主深更半夜的跑到中军大帐,求我在太子面前替其争取,将爵位转赐于他……哎呀!干嘛掐我?”
高阳公主自他胸前昂起头来,明媚的眸子眯着,尖尖的指甲掐着他肋下软肉,秀美的面容似笑非笑:“巴陵刚刚去了你的大帐?”
房俊道:“昂!但是我啥也没干!”
“啥也没干?”
高阳公主唇角挑起,手下用力:“本宫自然是相信郎君的,毕竟刚才那么勇猛……但似乎比平素更加勇猛,也更加兴奋呢,还以为郎君对本宫爱意更深,却原来是心里头想着另一个人,呵呵。”
指甲掐着一点点软肉,转了半圈儿。
房俊疼得脸色大变,连忙使劲揽住高阳公主盈盈一握的纤腰,指天立誓:“真的什么都没干!巴陵平素那一副傲娇的模样你还不知道?我看见就烦,哪能有半点心思!”
遂将情况详细述说一番,而后指天画地发誓自己坚守本心、守身如玉,的确啥也没干。
之余被人家捉住把柄之事,那是打死也不能说的……
高阳公主将信将疑,不过终于松了手,温柔的揉搓着被掐的地方,撇嘴道:“原以为巴陵那个丫头是个清高的,孰料也是这般下贱,深更半夜送上门,不要脸。”
房俊心中一送,不过还是替巴陵说句公道话:“这事儿怪不得巴陵吧?柴令武那家伙利欲熏心,居然将自己老婆拱手送人,将心比心,想必巴陵才是最伤心的那一个。”
“呵呵,你也太不了解女人了,更不了解巴陵。”
高阳公主不以为然,在郎君怀中坐直腰肢,伸手将打散的湿漉漉头发重新绾起,口中道:“若是寻常人家,被郎君所迫去做那等下贱事,的确悲哀。但巴陵乃是金枝玉叶,柴令武那个废物能逼得了她?若她自己不愿意,宁肯和离也断不会做这种事!既然去了你的大帐,一半是为了报复柴令武,另一半则是对你心有觊觎,最起码不排斥委身于你。呵呵,贱人!”
房俊张张嘴,欲反驳几句,却发现高阳公主说的有几分道理。
女人总是很奇怪的物种,面对舔狗的时候她骄傲高洁不屑一顾,被人嫌弃的时候又愿意飞蛾扑火不管不顾……
绾好头发,高阳公主居高临下看着房俊,问道:“是不是很得意?”
房俊想说有点,虽然他对巴陵没有任何非分之想,可这样一个容颜娇美的金枝玉叶心情暗属愿意一夕云雨,是个男人就会得意,但除非他想作死,否则嘴上决不肯承认。
“本郎君才华横溢、容颜俊美,堪称丰神如玉、潇洒倜傥,这世上暗恋我的女子车载斗量,然弱水三千只取一瓢,我只钟情于娘子一人,其他庸脂俗粉根本不屑一顾。”
“呕!”
高阳公主双手捧着下颌做呕吐状,嫌弃道:“你恶心不恶心?哪有这么夸自己的,不要脸!还有,你若只钟情于我一个,那长乐又算是怎么回事?”
房俊无言以对,这种事是解释不清楚的,只能付诸于行动。
女人嘛,别管多么牙尖嘴利,多么不屑嫌弃,只要你足够给力,保管她伏首贴耳、言听计从,……
水花再度翻涌,高阳公主恼羞成怒,奋力挣扎:“无耻之徒!说不过人家便用这等无赖手段是吧?你你你住手,本宫错了……”
天色微亮,长安城北开远门外,一座座军营连绵成片,兵卒忙碌,骑兵往来巡逻,旌旗在微雨之中招展。
巴陵公主的车驾自城北逶迤而来,随同的侍卫策骑护在左右,一路自开远门外连绵不绝的军营之间穿行而过,直抵城门之下,除去被巡逻兵卒拦住几次查看印信之外,并未拖延。
这场兵变说到底也只是大唐内部的权力之争,攸关储位,无关社稷,关陇起兵之本意并非谋朝篡位,所以相对来说除去当事双方之外,局势比较缓和。譬如宗室、大臣们只要有关陇门阀颁发的“牌照”,自可出入长安往来不禁,而对于各家女眷来说,更是毋须牌照、通行自如。
巴陵公主金枝玉叶,地位尊崇,故而昨夜才能在紧张局势之下出得开远门奔赴右屯卫大营,今早更能够穿越关陇军营自城门而入……
到得城门之前,自有兵卒上前盘问,不过在见到侍卫递上的巴陵公主印信以及马车上显眼的晋阳柴氏家徽,立即予以放行。
马车随着不时出入城门的兵卒缓缓驶入城内,自义宁、金城两坊路过,抵达颁政坊时被前方军队设置的路障堵住,不得不折而向南,颁政坊紧挨着皇城,那里现在已经是战场,严谨平民出入。
由醴泉、布政两坊之间一路南行抵达西市,再向东路过数坊,返回府邸。
马车刚刚自一侧小门进入,巴陵公主掀开车帘,便见到柴令武已经快步走来,予以迎接。柴令武双眼不满血丝,发髻凌乱,胡茬子也冒出来,脸上满是疲惫颓废,显然一夜未睡……
巴陵公主下车,垂下眼皮,没有看柴令武,在婢女搀扶之下向着正堂走去。
柴令武只能跟随其后,一肚子话想问,却也知道此地不能谈论那些事,只得压着性子,亦步亦趋。
进了正堂,婢女奉上香茗,柴令武便迫不及待的将婢女统统斥退,张口欲问,忽然见到巴陵公主秀美的面容上血色全无,苍白得吓人,往昔清淡如菊的一个美人儿眼下看上去却好似风中摇曳的野草,憔悴惹人恋爱,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讪讪道:“为夫已经让人备好了热水,殿下不妨先去沐浴一番。”
到底夫妻一场,平素感情还是很不错的,此刻见到妻子这般模样,怎么可能不心疼?更何况此事乃是因他而起,心中更是充满愧疚。
两手捧着茶杯垂着头的巴陵公主温言,抬起头来,苍白的面容泛着冷笑:“怎么,嫌本宫脏了?”
柴令武张张嘴,无言以对。
脏么?肯定脏了啊。嫌弃么?也肯定嫌弃的……自己的女人在别的男人身下婉转承欢一夜,甚至此刻坐在自己面前仍沾染着不属于自己这个丈夫的体味,那个男人能无动于衷呢?
固然是自己求着她去的,固然他觉得爵位更重要,固然他曾经以为些许牺牲完全是值得的,只需下半辈子对她呵护备至以为补偿,那么一些便都是值得的。
然而现在,身为男人的尊严遭受践踏,他却发现自己并不能如想象那般视如寻常……
只要想想房二那厮座昨夜如狼似虎一般在巴陵身上肆虐,甚至不知用何等下作之方式一逞兽欲,他心中便有如针扎一般刺痛。
他有些后悔了……
然而事已至此,后悔又有何用?
巴陵公主垂下头去,不看他,小口的呷了一口茶水,低着头问道:“怎么不问问事情可否办成?”
柴令武不语,他不好意思问,当然也知道巴陵公主自己会说。
巴陵公主果然没等他开口,已经淡然道:“他答允会向太子说项,但不保证事情一定能成。”
“什么?!”
柴令武登时怒气勃发,拍岸而起:“娘咧!这混账吃干抹净不认账?简直无耻之尤!吾定与他没完!”
他快要气炸了。
自己下了这么大的决心,付出这么大的代价,结果房二那厮享用完了打个饱嗝就撤了?简直岂有此理!同时心里也埋怨巴陵公主,未曾确认得到房二的承诺,你怎么就能让他得手了呢?
可这等埋怨之言,却实在是说不出口……
巴陵公主抬起头,眼神戏谑:“吃亏的是本宫,该不满的也是本宫,你急什么呢?”
柴令武被噎得说不出话,额头青筋暴突,此刻若房俊站在他面前,他绝对能抽出宝剑扑上去拼命。
巴陵公主好似能够看透他的心声,问道:“为何不问本宫缘何尚未要到一个确定的承诺,便宽衣解带、任凭采撷呢?”
柴令武忿然蹙眉,这话太难听。
巴陵公主苍白的面容浮现一抹嫣红,露齿一笑,声音清脆悦耳:“因为本宫愿意。”
言罢,放下茶杯,盈盈起身,走去后堂。
她心里有一种强烈的报复心理,就是要见到柴令武嫉恨如狂、悔之莫及的模样。至于缘何不解释与房俊之间根本不曾发生任何事……解释了有用么?那个时间,那个地点,那种情况,又有哪个男人能够经得住她这样一个女人的投怀送抱呢?
不如就这样吧,她是不会和离的,但自今而后夫妻恩断义绝,相敬如宾吧。
……
正堂里,柴令武暴跳如雷,自己为了爵位将夫人都给赔上了,却什么也没得到?
欺负人也不带这样儿的!
他在正堂里转了几圈,冲门外喊道:“来人!”
家仆快步入内,道:“郎君有何吩咐?”
柴令武道:“速速备马,吾要出城一趟!”
“喏!”
家仆转身出去安排,须臾回转,言及马匹已经备好,柴令武大步出门,翻身上马,抬头看了一眼飘摇的雨丝,带着一众家将侍卫策骑出了府门,沿着长街奔弛,直处开远门,奔赴右屯卫大营。
此刻柴令武怒火中烧,非得找房俊讨一个公道不可!
……
清晨,太极宫北侧紧邻内重门的一处衙署之内,东宫、关陇双方就和谈展开新一轮磋商。
刘洎一身紫袍、配金鱼袋,头戴幞头,居中坐在主位,萧瑀、岑文本等一干大佬尽皆退避,将和谈完全交由他来主导。
下首则坐着一身锦袍的宇文士及,除此之外尚有双方各三四位官员,七八人济济一堂,争执不断,气氛有些热烈。
宇文士及重重将茶盏放在桌案上,目光不善的盯着刘洎,不悦道:“刘侍中这可不是想要促成和谈的态度,眼下虽然东宫略占优势,可关陇二十万大军仍在,东宫难言必胜。今日老夫前来磋商,各种条件已经退了一步,刘侍中却依旧咄咄逼人,是何道理?”
刘洎面色如常,微笑道:“郢国公此言差矣,关陇军队满打满算也不过十万出头,加上那些关外门阀私军,总数也绝超不过十五万,何来二十万之说?况且关陇军队人数越多,便越是要背负缺粮之虞……咱们之间鏖战半年,可谓知此知彼,眼下还能这等话语来诳我,您老不实诚啊。”
他代表了东宫文官的利益,自然希望促成和谈,但是眼下东宫占尽优势,关陇则崩溃在即,双方局势逆转、强弱悬殊,以往的条件自然不作数,要尽可能的将关陇开出的条件压一压,否则他没法向太子、向整个东宫系统交待。
促成和谈、消弭兵变本是一桩大功,他可不希望以后被史官在史书中记上一笔“刘洎昏聩,待叛军以宽容,似有通敌之嫌”这样的话语,从而遭受后世唾骂……
所以态度很是坚决。
宇文士及摇摇头,看来今日之磋商便到此为止了,东宫占据优势,信心倍增,对于和谈之迫切也大大降低,若强行为之,关陇所需要付出的条件太大,不仅他们这辈子再难入主朝堂,子孙后世也出头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