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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宇文士及摇摇头,看来今日之磋商便到此为止了,东宫占据优势,信心倍增,对于和谈之迫切也大大降低,若强行为之,关陇所需要付出的条件太大,不仅他们这辈子再难入主朝堂,子孙后世也出头无望。

    局势对于关陇门阀来说的确紧迫,但越是如此,他就越是要耐得住性子一点一点的磨,尽可能的为关陇争取宽松一些的条件……

    他略带失望的摇摇头,起身道:“刘侍中性格刚硬,担任御史中丞是把好手,可是处置朝务却有失圆滑,这和谈之任务更是难以胜任。今日便到此为止吧,还望刘侍中回去好生思量,不然老夫也只能恳请太子殿下更换他人前来主持和谈。”

    刘洎面上笑容一僵,心中不满:这是质疑我的为官能力啊!

    如果宇文士及当真向太子请示换个人来主持和谈,太子会否答允?刘洎心念电转,有些患得患失,不过却也不肯就此落入下风,佯装强硬道:“和谈之事,本官原本就不愿插手,只不过太子颁布任务,身为人臣不能不遵,若郢国公当年能够令太子殿下回心转意,另外委派他人负责此事,本官求之不得。”

    宇文士及哪里是省油的灯?

    温言颔首笑道:“若刘侍中当真如此,老夫也不妨送你一个人情,稍候便入宫请示太子殿下,以免刘侍中勉为其难,致使双方沟通不畅,产生误会,耽搁了双方大事。”

    眼见宇文士及好像要来真的,刘洎笑容险些绷不住……

    自己费了多少心里,经过了多少运作,这才得到岑文本之首肯,使其下死力气为自己谋划来主导和谈的差事,希望凭此捞取足够的功勋资历,日后在宰辅之位站稳脚跟,若是宇文士及当真去跟太子说,太子一怒之下撤了他这个差事,岂不哭死?

    可这个时候又不能服软,只能强颜欢笑看着宇文士及走出衙署,心中忐忑难安,暗骂一句:这个老狐狸……

    站在门口相送,见到宇文士及果然拐向内重门方向,刘洎一颗心不禁提起,想了想,将手头的公务交待一番,便即要来一匹快马,翻身而上,策骑赶赴岑文本住处。

    *****

    柴令武策骑带着一队仆从气势汹汹的赶赴玄武门,刚刚过了景耀门,便被巡逻的斥候截获,柴令武试图硬闯,却不得不在对方的强弩之下服软。

    “汝等何人,意欲何为?”

    领头的王方翼大声喝问,关陇叛军的粮秣被付之一炬,唯恐其破罐子破摔骤然发动大规模突袭,右屯卫上下严阵以待,他也率领斥候巡逻在第一线。

    柴令武耐着性子,道:“吾乃柴令武,有事求见房俊,劳烦速速通禀!”

    “柴令武?”

    王方翼心底狐疑,昨夜巴陵公主来的时候还是他亲自护送到大帅的帅帐之外,今早柴令武便寻来,这两口子可真有意思……

    昨晚巴陵公主虽然不曾留宿,但王方翼坚信这位公主殿下与自家大帅之间暧昧不清,这会儿柴令武气势汹汹找上门来,必然不是什么好事,万一是捉奸那可就麻烦了……

    遂喝叱道:“放肆!大帅日理万机、军务繁忙,岂是你说见就见?可先留下名帖,吾随后替你转交大帅,待到大帅闲暇之时再于接见。现在还请速速离开军事重地,否则全部擒拿,以敌军细作论处!”

    身后兵卒“呛呛”一阵响声中拔刀出鞘,虎视眈眈。

    柴令武气得不清,怒道:“休要废话!今日若房二不见我,我便赶赴宗正寺,状告他***子、凌虐皇室公主,与他不死不休!”

    “啊?!”

    一干斥候都吓傻了,嘴巴张得老大,眼睛瞪得滚圆,还有这等事?咱家大帅……牛啊!

    王方翼心道坏了,这柴令武果然是来捉奸的,虽然“捉奸捉双”,眼下巴陵公主早就走了,若柴令武不依不饶当真跑去宗正寺告状,的确是一个天大的麻烦。

    因为他坚信昨夜巴陵公主必定与房俊欢愉一场……

    只得说道:“此等言语侮辱吾家大帅,找死不成?吾这就带你去大帅面前对峙,若有半字妄言,定不饶你!”

    又回头下令:“此间之事辱及大帅声誉,不得有一字半语泄露,否则军法从事!”

    “喏!”

    一众斥候心中一懔,急忙应命。

    王方翼遂带着柴令武来到右屯卫大营,到了帅帐之外,让柴令武在此等候,自己入内通禀。

    ……

    “柴令武?”

    “是。”

    房俊蹙眉,不想见这人。以往的恩恩怨怨暂且不提,单只是为了爵位将自己老婆送上别人的门,便不愿搭理他,更别提昨晚还被巴陵公主捉住了把柄,现在面对柴令武,难免尴尬。

    便道:“不见。”

    王方翼迟疑一下,为难道:“那柴令武到处叫嚣,若大帅不予接见,便去宗正寺状告大帅***子、凌虐皇室公主……”

    “娘咧!”

    话音未落,房俊已经勃然大怒。

    这两口子怎地都会这一套?他倒是不怕柴令武当真这么干,他自己什么也没做清清白白问心无愧,还有谁敢冤枉他不成?再说捉奸捉双,没有摁在床榻之上,只要提起裤子死不认账就谁也没辙!

    但到底是个麻烦,而且这种事好说不好听……

    只得压着怒气,道:“让他滚进来!”

    “喏!”

    王方翼转身往外走,心底却暗忖:看来大帅与巴陵公主之事算是坐实了,定然是昨夜巴陵公主难耐寂寞,半夜溜出长安跑来与大帅私会,结果被柴令武察觉,故而追杀上门……

    身为属下,对于长官这等风流韵事非但不会认为人品有问题,反而觉得当真有本事,别人平康坊里玩花魁,咱家大帅专门玩公主……与有荣焉。

    出了大帐见到柴令武,道:“柴驸马,大帅召见。”

    柴令武哼了一声,掀开门帘,大步入内。

    门口两个房俊的亲兵意欲入内保护,却被王方翼喊住:“毋须紧张,这等绣花枕头一般的纨绔子弟,大帅一个能打二十个,何需保护?”

    这种事到底有碍风评,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柴令武大步入内,见到房俊坐在书案之后,上前两步,戟指怒道:“房二,无耻之尤,人神共愤!”

    房俊放下手中公文,上身靠在椅背上,看着面前怒气勃发的柴令武,心中并无多少因为对方失礼而带来的愤怒,更多的是厌恶。

    他冷冷道:“我房二再是无耻,也做不出卖妻求荣那等下作之事,另外,昨夜我没碰过巴陵公主一根手指头,你若是敢继续在外头胡说,败坏我的名誉,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柴令武愣了一下,旋即勃然大怒,怒叱道:“卑鄙,无耻!以往我还敬你房二是条汉子,却是做了还不敢认嘛?”

    他嘴上骂得凶,实则心里已经忐忑不安,自己牺牲这么大,将男人的尊严都搭进去了,结果若是这个棒槌吃干抹净不认账可怎么办?此番前来本意是趁热打铁跟房俊要一个承诺,你堂堂越国公、兵部尚书总不能吃白食吧?可是现在看来,自己完全低估了房俊的无耻程度。

    这厮若是铁了心的不认账,自己还真就没辙,难不成拉着巴陵公主来对质?

    他却不知道,房俊也为难了。

    若是放任不管“谯国公”爵位,那么柴令武一怒之下搞不好真的赶去宗正寺告自己一状。淫辱人妻、凌虐公主这种事,无论有还是没有,一旦传扬出去,势必造成一股风潮,市里坊间愈传愈烈,最终真假难辨。

    可若是答允给他办了,岂不是承认自己昨夜当真睡了巴陵公主?否则何以“做贼心虚”,人家丈夫打上门来便乖乖的给人办事?

    房俊发现这事不好处理了,分明是柴令武胡搅蛮缠,反倒自己稍有不慎便处置不当,里外不是人。



    柴令武气呼呼的坐在,怒视房俊。

    他对房俊的桀骜跋扈深感忌惮,来此之前还心中忐忑,唯恐房俊对他不利,可是此刻见到房俊这厮居然吃干抹净不认账,心中怒火升腾,也忘了害怕之事,指着房俊道:“今日不给我一个交待,咱们没完!”

    什么交待?

    自然是对于爵位的承诺,柴令武相信,只要房俊去向太子说项,宗正寺那边还有他的姐夫韩王在,这件事便板上钉钉。方才于府中见到巴陵公主的态度,令他心中有如刀割,已经万分后悔,可世上没有后悔药,既然到了这一步,无论如何也要将爵位之事落实,否则他就敢跟房俊拼命!

    房俊大感头疼,这弄得什么事儿?

    若非他深知柴令武草包一个,都要怀疑这是不是两口子弄出来的一出“仙人跳”……

    深吸口气,房俊颔首道:“此事本与我无关,与巴陵公主之间更是清清白白、天日可鉴!不过念及以往的情份,我愿意向太子替你说项,但还是那句话,到底成与不成,我不做保证。”

    这口黑锅他不得不背上。

    昨夜巴陵公主前来大营,军中上下知者甚多,虽然右屯卫乃是他一手打造,忠诚无比,但是其中若说没有各方潜伏的暗子、细作,谁也不敢信,所以这件事是瞒不住人的。

    堂堂皇室公主深更半夜跑去统兵大将的军营,天明之前离去,任凭房俊说破嘴皮子,谁会相信他连巴陵公主一根手指头都没碰?

    如果柴令武当真发疯不管不顾,跑去宗正寺告状,事情不好收场。宗正寺固然不会在无凭无据之下将自己如何,可这个名声算是背定了。大唐风气开放,皇室公主与外男有染者非止一人,可这种事私底下偷偷摸摸是一回事,被人家丈夫到处状告闹得沸沸扬扬又是另外一回事……

    道德礼法岂是说说而已?

    而一旦背负这样一个罪名,对于房俊未来登阁拜相是有着极大之隐患的。道德,从来都是凌驾于能力之上的评判标准,哪怕骨子里头顶生疮脚底冒脓坏透了,表面上也得营造出道德模范的君子模样,否则绝无可能成为宰辅之首。

    即便上位,若是有一天私德有亏、不可遮掩,闹得纷纷扬扬,大抵也只能黯然下野……

    这跟与长乐公主有私情完全是两回事。

    柴令武心有不甘,他今日舍去面皮而来,就是想要一个准话,免得被房俊给糊弄了,可是此刻见到房俊阴沉的面色,心底一突,不敢再逼迫过甚,只能见好就收。

    遂颔首道:“我信得过越国公,那此事便拜托了,告辞!”

    目的达到,他一刻也不愿在房俊面前多待,对方每一个看过来的眼神都令他感觉是否另有深意,充满了嘲笑与讥讽,令他如坐针毡。

    房俊自然也不会留客,只微微颔首,连答话都懒得答。

    待到柴令武走出去,房俊才郁闷的嘟囔一句:“这特么叫什么事儿?”

    若是早知如此还能惹得一身骚,昨晚还不如将巴陵公主就地正法,起码事后被人找上门自己也不亏……

    ……

    柴哲威从大帐出来,凄风冷雨的迎面打来,令他精神一振,心底的忐忑终于消散几分,赶紧让人牵马过来。

    来此之时,他心中惧怕,唯恐房俊恼羞成怒令人将他抓起来折辱一顿,那厮素来恣意妄为,没什么不敢干的。

    良家女遭受恶霸凌辱,丈夫登门要个说法结果被恶霸打死打伤,然后将人妻霸占……戏文里不都是这么写么?自己虽然顶着一个世家子弟的名头,妻子又是皇室公主,可房俊那厮自然也比一般恶霸势力强横得多……

    好在那厮顾忌声誉,没敢翻脸。

    跨上军马,来到营门处与自己的仆从家将汇合,这才彻底将心放回肚子里,策马顺着来路疾驰,迎面冷风吹来,他才发觉内里的中衣已经被冷汗湿透……

    胸中郁愤被冷风冷雨浇灭不少,握着马缰正欲提速,耳旁忽然传来一声疾呼:“郎君,小心!”

    紧接着,柴令武便察觉眼角处闪过一道迅即如电的残影,继而胸口一痛,一股强大的力量令他浑身一震,一阵天旋地转掉落马背,“砰”的一声重重摔在地上,眼前最后的景象便是阴沉晦暗的天空,然后便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郎君!”

    “何方鼠辈,居然敢暗箭偷袭!”

    “护住郎君!速速去通知越国公,请派郎中前来!”

    ……

    仆从家将一阵兵荒马乱,尤其是见到柴令武坠落马背双眼紧闭,都慌了神,纷纷下马护在柴令武周围,却不敢移动其身躯,只能派人前往不远处的右屯卫大营,请郎中前来救治。

    须臾,右屯卫的斥候便发现这边异常,策马而来,急声问道:“汝等还不速速离去,留在此地作甚?”

    一个柴家家将道:“吾家郎君遭受暗箭射伤,生死不知!”

    “啊?”

    右屯卫斥候大吃一惊,反应迅速,一伙人当即分散开来,奔赴各个方向通知巡逻在周围的斥候追击凶手,另外派人直入大营通知房俊。

    房俊接到消息都懵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大骂一声:“娘咧!哪个狗日的嫁祸老子?”

    赶紧解下墙上挂着的横刀带在身上,来不及换衣服,只披了一件蓑衣便出了大帐,在一众亲兵簇拥之下打马来到出事地点,见到柴令武仰面倒在草地上,心脏部位插着一根雁翎箭。

    雨水落下打在他苍白如纸的脸上,混合着草屑泥水,分外凄惨。

    房俊太阳穴一鼓一鼓,胸中怒火升腾,咬牙道:“全军戒严,所有人不得擅离营地半步,违者杀无赦!立即通知高侃,让他率领军中司马严密排查,所有在此期间不在各自岗位者,查明动向,若有含糊之初,即刻拿下,大刑拷问!”

    此地距离右屯卫营门不足一里,右屯卫斥候往来巡逻一刻不曾间断,不可能有外敌潜伏此处,伺机狙杀柴令武,凶手最大的可能便是出自右屯卫内部。

    娘咧!

    这等栽赃嫁祸之手法简直毒辣至极,若不能尽快将凶手揪出,并且拷问出幕后主使,自己这个黑锅将会背的结结实实……

    “喏!”

    身边校尉飞奔而去,不久,闻听消息的程务挺、岑长倩、刘审礼等人先后赶到,见到凶杀现场,听闻事情经过,尽皆面色凝重。

    又过了一会儿,高侃疾驰而来,到了房俊面前飞身下马,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沉声道:“启禀大帅,方才末将得令之后开始排查,发现有一个校尉自尽于营帐之内,其麾下兵卒皆在,言其刚刚跟随校尉在营门外狙杀了一个不明身份之人,其余一概不知……”

    程务挺大怒:“娘咧!吃里扒外的东西,这不明摆着陷害大帅么?定要将其身份背景挖出来,就算是亲王国公,老子也带兵杀上门去,将他全家杀光!”

    刘审礼亦是义愤填膺:“欺人太甚,此等手段肮脏阴毒,不得好死!”

    一众将校怒气勃发,房俊反倒冷静下来。

    右屯卫数万人马,别说他房俊了,就算是诸葛再世、白起复生也不可能做到上下忠诚、死心塌地,其中夹杂着几个世家门阀或是政敌潜伏进来的钉着,亦是寻常。

    只不过柴令武虽然身份高贵、地位不低,但并无半点实权在手,纵然予以射杀,除去嫁祸给自己又有什么用?

    就算成功嫁祸给他房俊,以他今时今日之地位,再无确凿证据的情况下,谁又能将他定罪?

    除了一个“疑似凶手”之外,又能将他房俊如何?

    房俊百思不得其解。

    远处,一匹快马疾驰而来,马上兵卒的到得近前大声道:“太子殿下有令,召大帅入玄武门觐见!”

    房俊目光一凝,看了看地上柴令武的尸体。

    太子这么巧召见我?

    是否为了柴令武之死?

    若是如此,这边人刚死自己边下令戒严全军、封锁消息,这消息又是如何那么快传到太子面前的?



    房俊面色凝重,意识到这恐怕是一桩针对他而来的栽赃嫁祸之计,只是不知幕后主使者何人。

    而且颇为棘手的是,柴令武的尸体如何处置?

    程务挺乃勋贵子弟,自幼对于这等局面颇有见识,见到房俊为难,遂凑到房俊跟前,小声道:“大帅可请太子殿下派遣宫中御医前来验尸。”

    柴令武乃是当朝驸马,太子的妹夫,惨遭横死,太子岂能派人验尸之后便自行离去?肯定要妥善解决后事的,有些事情房俊不便去做,怎么做怎么错,但太子却可任意处置。

    房俊嘉许的看了他一眼,颔首道:“正该如此。”

    遂吩咐王方翼率人保护现场,连同柴令武的仆从家将一并在内予以看管,待到自己禀明太子之后,酌情处置。

    然后翻身上马,心情沉重的奔赴玄武门,自玄武门入宫,抵达内重门太子居所,见到了李承乾。

    ……

    书房之内,李承乾一身太子袍服,正襟危坐,面容凝肃,李君羡束手立于一侧。

    房俊入内,先向李承乾施礼,而后蹙眉看向李君羡。

    后者低垂眉眼,不与他对视。

    李承乾沉声问道:“情况如何?”

    房俊叹了口气,郁闷道:“柴令武去大帐找微臣,出去之时便被人暗箭射杀,距离营门只有里许……臣亲自赶往查看,已然不治身亡。”

    李承乾又问:“柴令武找你何事?”

    房俊瞥了李君羡一眼,将柴令武的目的以及话语复述一遍,不敢有丝毫隐瞒。柴令武虽然并无实权,但当朝驸马的身份却是实打实的,自关陇举兵起事之日直至如今,尚未有此等身份之勋贵身死,可以想见,此事必然在长安内外掀起轩然大波,影响极为恶劣。

    尤其是凶手之手段明显是想要栽赃嫁祸于他,说不定尚有后招,不得不谨慎应对,起码在李承乾面前要毫无保留,以免惹得李承乾也心生疑惑。

    不过那边人刚死,他便下令戒严全军、封锁消息,这边太子便已经知晓,消息是怎么传过来的?

    “百骑司”自然是有这个能力的,但是时间太过紧迫,几乎等同于柴令武刚死,太子便已经知道,这其中消息传递需要在右屯卫中避过巡逻斥候,即便是“百骑司”的暗探也要耗费一定的时间,怎可能这么快?

    李君羡依旧低头不语。

    房俊一颗心往下沉,猜测到一个十分不妙的可能……

    向李承乾隐瞒是没有必要的,况且整件事他清清白白,根本就是一场无妄之灾,遂将柴令武去到大帐的话语原原本本复述一遍。

    李承乾看着房俊:“就这些?”

    目光鲜有的锐利。

    房俊颔首:“臣绝无半分隐瞒,昨夜臣与巴陵公主清清白白,只不过柴令武大抵不信,所以才会找上门来,希望能够落实臣的承诺,且大闹一场。臣想着此事虽然与臣无关,但闹起来毕竟难看,遂答允柴令武向殿下求情,柴令武也就此离去,孰料刚走出营门,便遭遇狙杀。”

    说着,他又看向李君羡。

    李承乾紧紧蹙着眉头,十分不解:“谁会暗杀柴令武来嫁祸给你?”

    对于房俊,他自然万分信任,既然昨夜房俊不曾与巴陵公主有染,那么自然全无杀害柴令武的动机。退一步讲,就算房俊与巴陵公主之间发生什么,只因为柴令武叫嚣去宗正寺告状就派人予以狙杀,且就在自己的营门之外?

    没这个道理。

    然而谁又有动机杀害柴令武嫁祸房俊?在并无确凿证据的情况下,谁能将房俊如何?若是想以柴令武之死来搬到房俊,简直异想天开。

    所以首先排除是关陇门阀所为,那帮人虽然下手狠辣,但绝不会做这等无用功。

    除去关陇,又有谁跟房俊有这般深仇大恨,不惜以一个世家子弟、当朝驸马的性命来嫁祸房俊?

    一头雾水。

    三人沉默不语,气氛沉重,门外脚步声响,内侍入内禀报:“殿下,宋国公、岑中书、刘侍中、江夏郡王求见。”

    李承乾眉头愈发紧蹙,宇文士及刚走不久,这几位便联袂而至,显然不是为了和谈之事……

    “宣。”

    “喏。”

    内侍退出,未几,几位文武大臣鱼贯而入,上前躬身施礼。

    礼毕,李承乾颔首道:“诸位爱卿请入座……不知可是有何要事?”

    四人相视一眼,然后瞥了房俊一眼,刘洎开口道:“殿下明鉴,方才微臣陡然得知,如今宫内、宫外皆风传柴驸马被越国公杀害,谣言四起,言辞灼灼,臣不知真伪,勒令不准传播,而后特意向殿下奏秉,请示如何处置。”

    李承乾愣在那里,这才多长时间,宫内宫外就已经传开了?

    怎么可能?

    房俊一言不发,一直看着李君羡。

    李君羡依旧低着头,只是脸颊的肌肉蠕动一下,额头隐隐见汗,房俊此刻虽然一言不发,但气势太盛,压力太大,他有些顶不住,提心吊胆唯恐下一刻房俊便骤然发动,将他一刀砍了……

    这件事瞒得过太子,因为太子不知其中详情,捋不清利害关系,但房俊却不难猜出其间的道理,想必心中盛怒,自己搞不好就要成了出气筒。

    以房俊的武力值,他没信心走得过三招……

    李承乾没注意这两人之间的眼神互动,蹙眉道:“柴驸马的确被狙杀于右屯卫大营之外,但凶手并非越国公。孤已经派人前往验尸,稍后便会有结果呈递。”

    刘洎几人先是吃了一惊,显然没料到柴令武当真死了,而后沉吟一番摇头道:“微臣也相信并非越国公所为,但此刻外头传得有模有样,说是房俊以‘谯国公’爵位相逼,淫辱巴陵公主,柴令武不忿,上门讨要说法,却反遭越国公杀人灭口……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此事还需要慎重处置。”

    到底柴令武是否房俊所杀并不重要,事实上刘洎也不相信房俊会做出此等丧心病狂之举,可有些事情毋须有谁相信,甚至毋须真相。

    事情的本质是不可能有确凿之证据去指认房俊乃杀人凶手,但事情已经发生了,房俊的嫌疑是逃不掉的,这就足够了。

    对于普通人来说,“五刑之疑有赦,五罚之疑有赦,其审克之”,嫌疑之罪,采取赦免从无之原则,这是自上古之时便一直流传下来的司法精髓,《夏书》中便有“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的律例,与其造成冤案,宁愿达不到执法效果,即宁纵勿枉。

    但是对于房俊此等即将臻达人臣之巅峰的人来说,这等嫌疑却是致命的缺陷,嫌疑在身,便难免有人构陷、攻讦,代表着道德方面不够完美,是难以成为宰辅之首、领袖百官的。

    这是东宫文官系统最愿意见到的局面……

    萧瑀不待旁人反驳,便适时道:”柴令武及时当朝驸马,亦是功勋之后,更有皇族血脉,身份非同等闲,待到验尸之后,应当予以收殓,派遣适合之大臣料理后事,以免再生事端。“

    全然不提彻查凶手、澄清谣言之事……

    李承乾颔首道:“正该如此,稍后孤会让禁卫护送柴令武尸体回长安府邸,另外让长乐、晋阳等几位公主先行赶去,抚慰巴陵,毋使其伤心过度。然后知会宗正寺,恳请韩王出面主持,料理柴令武后事。”

    又对房俊道:“此事孤自会派人彻查,还越国公一个公道,毋须太过在意。”

    房俊颔首,也只能如此了。

    谣言能否广泛流传,不在于其本身真伪是否难辨,而在于是否迎合大众之心态,一旦此则谣言深受大众之欢迎,大众便愿意相信其真实性,反之自然不攻自破。

    而眼下这则谣言对于房俊本身之伤害极其有限,他在民间风评甚佳,不会有多少人相信此事,但谣言之本身却使得他在某一个阶层之间遭受品德质疑,有朝一日他意欲登上人臣之巅,这便是一个巨大的雷,指不定什么时候便会爆开。

    他再一次将目光看向李君羡,眼神深邃……



    柴令武既是当朝驸马,又是功勋之后,且身有皇族血脉,如今遭遇狙杀暴卒,自然不能轻忽视之。李承乾派遣赵王李福、曹王李明两位尚未成年的亲王,带领一众东宫属官赶赴玄武门外,收殓柴令武的尸体送回其府邸,另一边则让长乐公主、晋阳公主带着宫中女官亲自前往巴陵公主府,一来安抚巴陵公主,莫使其伤心太甚,二来也能协助操办丧事。

    只不过眼下局势紧张,东宫与关陇虽然开启和谈,但并未真正消弭兵变,实不宜大肆操办,丧葬规格难免有些降低,也是无奈之举……

    ……

    李君羡自太子书房中走出来的时候,便见到房俊负手站在左侧厢房的屋檐之下,雨幕纷纷,左近无人。

    想了想,李君羡走过去,站在房俊身后。

    房俊负手而立,看着眼前雨水潺潺,缓缓道:“李将军不打算给我一个解释?”

    李君羡默然片刻,道:“末将执掌‘百骑司’,乃是帝王鹰犬、皇家耳目,玄武门内外一些皆在监控之内,所为皆因职责在身,不需向任何人解释。”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房俊收回目光,转过头冷冷看着李君羡:“别揣着明白装糊涂,没意思。”

    柴令武遭受狙杀、暴卒而亡,此事李君羡向太子奏秉乃是情理之中,何况房俊也没想将此事压下、也压不住。但是前脚柴令武遭遇狙杀,刚刚气绝身亡,太子这边便知悉详情,消息之传递简直比打电话还快,其中之蹊跷,还用多说?

    更何况前后不过一个时辰左右,宫里宫外居然已经开始流传他房俊“逼迫淫辱巴陵公主,柴令武羞愤登门厉声叱责,而后遭遇灭口”这等谣言……

    一切都好像是蓄谋已久,而目标便是他房俊。

    其中之推手,除了“百骑司”,房俊想不出还有谁能拥有这等能力……

    李君羡再次沉默,却抬起头来,与房俊对视。

    四目相对,两人面色凝肃,都没说话,须臾,李君羡躬身施礼:“末将尚有要务在身,不能多做逗留,暂且告退。他日有瑕,再聆听越国公教诲。”

    而后,后退一步,转身带着一众“百骑司”麾下,大步走入雨幕之中。

    房俊站在屋檐下,面前微风轻拂、雨水纷飞,一颗心却沉甸甸的有如铅坠。李君羡虽然什么都没说,但两人相视的那一眼,却已经代表他对房俊所有的猜测予以默认的态度。

    算不上心有灵犀,也算不上什么默契,整件事参与其中的房俊能够猜得出是“百骑司”的手尾并不难,甚至连如此陷害他的动机也心知肚明,不是不能接受,他只是有些郁闷。

    只不过他也明白,柴令武遭遇狙杀的这件事,且不管李君羡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绝色,后续的处置却露出了不必要的破绽,譬如太子太早知道消息,譬如宫内宫外这么快的便掀起谣言风潮。

    房俊不认为这是李君羡失误所至,更愿意相信这是他故意为之。

    很显然,有些话李君羡不能对他言明,但是可以通过这等故意露出破绽的方式让他得到提示……

    什么人、什么事能够让李君羡这般三缄其口?

    房俊摇摇头,一声轻叹。

    帝王心术、莫过于此……

    *****

    柴令武之死,在东宫以及关陇双方阵营之内掀起轩然大波,自从关陇举兵起事至今,尚未有此等地位之勋贵丧生,更何况还是以此等遭遇狙杀之方式,如何不使得所有人感到震惊?

    萧瑀、岑文本、刘洎三人自太子处回归门下省衙署,立即凑在一处,商讨当下局势。

    刘洎握着茶杯,有些兴奋难抑,道:“二位,是否认定此事确乃房俊之所为?如今外头传得纷纷扬扬,说是房俊残杀柴令武以达到长期霸占巴陵公主之目的……”

    萧瑀敲敲桌子,蹙眉打断道:“汝乃当朝侍中,焉能听信、传播那等市井流言?房俊的确恣意妄为惯了,但此事并无任何真凭实据,要约束官员,切不可于东宫之内广为传播。不过吾等心中亦要藏着警惕,时刻予以关注。”

    这种流言除去影响东宫声誉、使得人心惶惶之外,全无半点用处,难道只凭借流言便能治房俊之罪?

    刘洎被训斥,尴尬点头。

    他自己也清楚这流言是没什么用的,若此事当真房俊所为,早已将证据消灭得干干净净,若不是房俊所为,闹得比天还大又有什么用?

    倒是萧瑀最后那一句“时刻予以关注”有些意味,他闻弦歌而知雅意,明白这件事或许不能给房俊定罪,但将来某一些紧要的时候,譬如房俊欲登阁拜相、宰执天下,那么此事便可以拿出来作为攻讦之手段,用以诋毁房俊于道德层面之修养。

    一个背负无数流言蜚语的无德之人,岂能宰执天下?

    算是给房俊埋下一个巨大的障碍,使其难以臻达人臣权力之巅峰……刘洎觉得很好。

    几个人就当下之局势交换一下意见,正欲对和谈之事深入探讨一番,便有书吏来报,说是宇文士及去而复返。

    三人交换一下眼神,刘洎道:“想来应该是柴令武暴卒之消息传过去,关陇那边唯恐东宫将罪名按到他们头上,进而影响和谈。嘿,真是风水轮流转,如今也该轮到他们仓惶难顾、心虚难眠了。”

    萧瑀颔首:“想要应是如此,吾等就不与其相见了,你去见见就好,既要稳住他们,也要多多敲打,尽可能使其感受到危机,以便放开底线,加快和谈。”

    “喏。”

    刘洎应了一声,起身向两人施礼,而后走出去,在另外一间值房与宇文士及相见。

    书吏奉上香茗,刘洎笑道:“郢国公去而复返,不知所为何事?”

    宇文士及来不及饮茶,问道:“听闻柴令武于右屯卫大营之外遭遇狙杀,传言乃房俊所为,不知眼下情况如何?”

    刘洎呷了一口茶水,道:“决无此事!越国公功勋赫赫、大权在握,岂能做出此等残暴之举?不过是真正的凶手故意放出谣言混淆视听罢了,太子殿下已经颁布谕令,命宫中禁卫、百骑司全体出动,对一切嫌疑之人展开调查,务必查明真凶,明正典刑!”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看着宇文士及,意味深长问道:“郢国公给在下一句准话儿,此事是否关陇所为?”

    宇文士及吓了一跳,连忙否认:“绝对不是!说一句不敬亡灵之言,区区一个柴令武,即无法左右当下局势,又不能影响以后朝堂,且往日素无仇隙,谁闲着难受去刺杀他?”

    “呵呵……”

    刘洎冷笑一声,慢条斯理道:“柴令武的确不值一提,可若是有人想要用他的性命来嫁祸越国公,却也不无可能。”

    宇文士及脸色一变。

    虽然明知刘洎乃是故弄玄虚,一言一行都在压迫关陇放宽底线促进和谈,可是这话听在耳中,心中忍不住升起一抹疑虑:或许当真是长孙无忌暗中所为?

    流言纷纷扰扰,大抵都是房俊以“谯国公”爵位相逼,淫辱了巴陵公主,而柴令武寻上门去似乎让房俊履行诺言,不知为何发生口角,刚一出门便被房俊派人狙杀……这种话也就市井之间贩夫走卒津津乐道,当真到了一定之地位,没人相信。

    可偏偏这流言便这么流传出来了,显然是有人在背后兴风作浪,欲以此嫁祸房俊。

    这个人是谁?

    最大的可能便是长孙无忌,此举眼下不能对房俊造成实质的伤害,但等若埋下一颗震天雷,待到将来房俊只差一步登阁拜相之时,今日之事必然被人翻找出来,以此作为攻讦房俊道德之武器。

    以长孙无忌对房俊的恨之入骨,用一个柴令武的性命去断绝房俊宰执天下之路,是极有可能的……



    即便心中有如乱麻,宇文士及语气却依旧坚定:“刘侍中多虑了,此事断然不会发生。关陇上下,对于和谈抱有极大之期待,不忍关中百姓、双方兵卒继续遭受战争创伤,故而止息兵戈之心极尽诚意。”

    刘洎点点头,道:“如此最好,尽快促成和谈附和你我双方之利益,但以房俊为首的军方却对和谈极其抵触,屡次三番予以破坏,这一点郢国公您也清楚。如今房俊更是立下大功,导致形势逆转,便是太子也对其言听计从。如果郢国公还想着促成和谈,还请尽量放宽底线,否则越拖越久,难免夜长梦多。”

    他说的是“你我双方之利益”,而不是“东宫与关陇”,已经算是表明立场:我这边代表东宫文官系统,不愿被军方占据主导,所以亟待促成和谈重新掌握主动,你那边代表绝大多数的关陇的门阀,意欲将长孙无忌排斥在外,取得整个关陇门阀之掌控……咱们彼此心知肚明,都对和谈抱有极大之希望,能够攫取极大之利益,所以也别端得太高,影响了大家的利益。

    而且主动放宽底线的一定是你们,谁让你们一群乌合之众被房二打得丢盔卸甲、溃不成军呢?

    宇文士及心底当然也清楚这一点,现在形势逆转,让步的必然是他们,尤其是房俊这个棒槌根本无视东宫的和谈政策,恣无忌惮的出兵搞偷袭,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抽冷子再来上这么一下。

    更何况眼下数十万石粮秣尽被焚毁,关陇军队陷入缺粮之忧,哪里还能坚持得了太久?

    他倒是不大在意多多让出一些利益、付出一些代价,毕竟促成和谈占据关陇主导所收获的利益实在是太过丰厚。只是如此便将要挑战长孙无忌的权威,将其从关陇领袖的地位推下去,必将引发长孙无忌的强烈反抗,实在是棘手……

    所以,和谈并不是想促成便能尽快的促成的,其中所牵扯到的各方利益数之不尽,若是不能事先予以权衡安抚,必生后患。

    两人在衙署之中就和谈之事商讨多时,临近傍晚,宇文士及才告辞离去。

    刘洎则让人换了一壶新茶,独自一人坐在衙署之中慢慢的呷着茶水,思忖这当下局势,权衡着此番柴令武身死房俊成为嫌疑人背负骂名对自己能够带来什么样的好处,以及对当下之局势有着什么样的催化作用。

    最直接、最显著的好处,便是经由此事,房俊遭受嫌疑,若是始终无法洗脱,便等于道德上存留一个巨大的瑕疵。平素或许没事,毕竟没谁敢在这方面去挑战房俊的权威与怒火,但是等到将来房俊若向一步登天、登阁拜相,今日之事便会成为一个巨大打障碍,拦住房俊的前进的脚步。

    而放眼朝堂,将来太子登基之后,能够有资格威胁登阁拜相的屈指可数,而他刘洎又必然是排在最前面的一个,只要房俊晋升之路踟躇不前,那么成为宰辅之首的人选最有可能便是他刘洎。

    至于眼下,刘洎觉得没必要与房俊硬碰硬的怼下去,一则房俊在太子心目当中的地位无人能及,自己与房俊争执不断,只会惹来太子的厌恶。再则太子性格温和,也必然不喜欢一个强势凌厉的臣子成为宰辅之首,承担治理天下之重任。

    和谈之事对他的利益很大,但如今的局势看来,和谈乃是迟早之事,没必要非得争这一朝一夕,使得太子厌恶自己,更招致军方的强烈对抗……

    不过没过一会儿,思路又转回来,心中疑惑丛生:到底是谁狙杀了柴令武嫁祸给房俊?

    刘洎思来想去,也想不出到底何人有狙杀柴令武还要在明知不会对房俊有太多直接危害的情况下嫁祸给房俊……

    *****

    巴陵公主府内,一片愁云惨雾。

    柴令武遭受狙杀身死的消息传回,尸体尚在路上,宫里以及宗正寺已经派人前来治丧,无数白幡竖起,门前挂上一串黄纸,男左女右故而挂在右边,按照逝者的年岁每岁一张,让街坊邻居知晓家中治丧,有人情往来的这个时候便纷纷前来帮忙料理丧事……

    只不过如今长安兵变,战火连天,朝廷日常运转早已停滞,太常、宗正等衙署尽皆关门封印,骤然操办如此规格之丧礼,难免人手不足、颇为冷清,且有些手忙脚乱。

    公主府内堂,侍妾、婢女哭声四起,一片愁云惨雾。

    谁能料到正当盛年的柴令武一大早气势汹汹出门,片刻便传回死讯?虽然府中以公主为尊,驸马暴卒还不至于整片天塌下来,可毕竟失了主心骨,悲切仓惶在所难免。

    巴陵公主则跪坐在内堂,任由长乐、晋阳一众公主以及几位太子妃嫔簇拥在周围,忙碌的帮她换上刚刚缝制的孝服。

    所幸这两日和谈进展迅速,双方暂时停火,局势有所缓和,否则几位公主以及太子为了彰显关怀而派来的几位妃嫔根本不可能进入公主府,凄凄冷冷,将会愈发让人伤心倍增……

    巴陵公主任凭家人给自己更换衣物,去除头上的珠翠首饰,整个人痴痴呆呆、尚未自懵然之中回转。

    她实在想不通,柴令武怎地出去一趟,便遭遇狙杀亡命当场?

    府中有人说是房俊猝下杀手,理由是房俊淫辱了她这个公主,柴令武寻常门去讨要一个说法,这才激怒了房俊,或者房俊也有杀死柴令武独霸她的目的……但她自己清楚,纯粹胡扯。

    自己与房俊清清白白,房俊绝无半分狙杀柴令武的道理。

    然而无论如何,柴令武已经死了,自己年纪轻轻固然守了寡……不管心里对柴令武逼迫自己前去房俊那里央求爵位一事如何记恨,可到底夫妻一场,感情还是有的,骤然之间人没了,那种茫然失措的悲伤着实难以描述。

    好半天,两行清泪才从眼角泻下,呜呜哭泣起来。

    一旁的长乐公主揽着她的手臂,怜惜的替她将鬓角的散发拢起,掖在耳后,又拿出手帕给她擦拭泪水,柔声劝慰道:“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妹妹还需保重自己的身体才是。”

    巴陵公主泪珠滚滚,看着堂前正被仆人换上孝衣的两个总角孩童,虽然被府内悲伤气氛弄得手足无措,可两双清澈的眼睛透着茫然,并没有意识到他们的父亲已经再也不能归来。

    晋阳公主也靠着巴陵公主的肩膀,小声道:“外头谣传说是姐夫害了柴驸马,巴陵姐姐你一定不要相信,姐夫绝不是那样心狠手辣的!”

    “嗯,我知道的。”

    巴陵公主抹了一下眼角,轻声回道。

    “嗯?”

    她回话这般轻松自然,反倒让长乐公主一愣,凑了问道:“你真的相信?外头还说你跟房俊……正因如此,房俊才猛下杀手。”

    长乐自是不信房俊会做出这等凶残之事,可若是巴陵公主当真与房俊有染,因而房俊与柴令武发生冲突导致后者暴卒,起码逻辑上是说得通的,但巴陵公主为何这般笃定房俊不会是凶手?

    心心相印?

    恋奸情热?

    巴陵公主泪眼婆娑的抬起头,握住长乐公主手掌,柔声道:“吾与房俊清清白白,绝无苟且之事,房俊哪里有理由杀害柴令武呢?”

    “哦。”

    长乐公主心底一松,虽然明知自己没身份更没道理去约束房俊之行为,但听到谣言说他与巴陵公主有染,心中依旧不好受。这天底下美女多得是,非得逮着大唐公主挨个糟蹋?

    现在听到巴陵公主这般言语,所有不满顿时一扫而空,代之而起的则是浓浓的怒气——是哪个挨千刀的,这般陷害二郎?

    一旁的晋阳公主凑过来,煞有介事道:“如今柴驸马不在了,巴陵姐姐岂不正好与姐夫相好?”

    巴陵公主:……

    长乐公主:……

    都说这丫头与房俊情份非同寻常,果然是房俊的贴心小棉袄啊,这边另外一个姐夫刚死,便忙着将新寡文君的姐姐往房俊怀里推……



    听着晋阳公主这番毫不避嫌的荒唐言论,长乐公主气得抬手从巴陵公主身后伸过去拍了她后背一巴掌,叱道:“你少说两句吧,没人把你当哑巴!”

    人家柴令武尸骨未寒,你这边便劝着巴陵跟房俊相好……就不怕柴令武死不瞑目,待会儿找你算账?

    同时,她也对晋阳与房俊之间的关系大为头痛。

    当年都说房二宠溺兕子太甚,邀月摘星从无拒绝,可以说只要房俊有的、能弄到的,但凡兕子开口,绝对满足。现在才知道,这丫头同样宠着她那个姐夫,简直毫无原则!

    这哪里还是小姨子?自家闺女都没这么贴心……

    巴陵公主也被晋阳公主这句话弄得哭笑不得,擦擦眼泪,没好气嗔道:“别瞎说,姐姐可不是那样……那样朝秦暮楚之人。”

    她本想说“我才不是那等水性杨花之人”,但猛然想到长乐与房俊之间的暧昧关系,话到嘴边赶紧咽了回去,差点咬到舌头。还算是有几分急智,弄出一句“朝秦暮楚”来,长乐与房俊相好乃是与长孙冲和离之后,实则这个词也不大合适……

    好在长乐公主性情柔和,不会计较这些。

    晋阳公主被两位姐姐训斥,乖巧颔首,轻声道:“嗯,我明白的,这些事情不能乱说。”

    她笃信“无风不起浪”,既然流言传得沸沸扬扬,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当初长乐与房俊的绯闻天下皆传,当事人决不承认,可实际上这两人还不是眉来眼去、亲亲我我?

    长乐公主瞥了晋阳公主一眼,自然不知后者此刻心中所想,否则定要恼羞成怒,但心中的担忧却无以复加。

    这丫头对房俊的宽容宠溺且完全信任毫不设防的亲昵心态,但凡房俊那厮有一丝半点的歪心思,这丫头完全不会拒绝。即便成亲嫁人,也迟早是房俊的囊中之物……

    这可如何是好?

    心中对房俊的恼怒愈发炽盛,这人也是奇了怪了,难不成有什么特殊的癖好,专挑公主下手?

    ……

    很快,堂上前来治丧、吊唁的柴氏族人越来越多,吵吵嚷嚷,闹腾不休。

    巴陵公主换好孝服,在长乐、晋阳搀扶之下,缓步走出前堂,与一众柴氏族人相见。

    巴陵公主本就肤白貌美、眉目如画,此刻换上一身孝服,双眼红肿顾盼之间泪光盈盈,秀挺的鼻尖微微泛红,樱唇未染丹朱略显苍白,纤细腰肢隐在孝服之下愈发显得纤弱柔嫩,有若风拂弱柳、我见犹怜。

    “要想俏,一身孝”,一句俗语在她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故而一出堂前,柴氏族人的吵闹声顿时止歇,数道目光纷纷望过来,即便是此等悲伤之氛围,依旧被她美貌气质所慑。

    恍惚一下,众人才齐齐起身:“吾等见过巴陵殿下,见过长乐殿下、晋阳殿下。”

    巴陵公主微微颔首,柔声道:“免礼吧。”

    上前坐到主位上,长乐、晋阳一左一右,三位公主清秀明丽、气质温婉,即便面容悲戚,依旧彰显皇室公主之身份气度,令人望而生畏、心生敬意。

    待到众人一同入座,坐在巴陵公主下首的一位清癯老者微微侧身,沉声道:“不知殿下有何章程?”

    此人年约五旬左右,面目倒也算得上周正,但一个巨大的鹰钩鼻却破坏了整张脸的五官分布,看上去桀骜阴翳,尤其是一双眼睛精光四射,即便是当着长乐、晋阳两位嫡出公主的面前,亦还不遮掩对巴陵公主的贪婪觊觎。

    长乐公主微微蹙眉,心中颇不舒服。

    她自然认得此人,乃是柴绍的幼弟柴续,轻矫迅捷、身手高绝。当年李二陛下曾与其打赌,令其取长孙无忌鞍鞯,而后告之长孙无忌,令其严加防范。当夜,长孙无忌熄灯之后坐在房中看守鞍鞯,但见一物入鸟,飞入堂中取鞍鞯而去,追之不及。

    此人轻功高绝,越百尺楼阁了无障碍,有绰号称其为“壁龙”,李二陛下曾言:“此人不可处京邑”……

    正因有这句话在,柴续不得不常年在关外为官,已经数年未曾回京,如今却陡然出现在京中,想来必是响应关陇之召唤……

    巴陵公主眉目低垂,对柴续咄咄逼人的目光视如不见,抹了一下眼角泪痕,轻声细语道:“太子殿下那边已经派出‘百骑司’与禁卫追查真凶,想来不久便能有所回馈,眼下最紧要之事自然是料理丧事,稍后二郎尸身运回,即刻入殓,然后向亲朋故旧之家报丧。”

    虽然遭逢大变,但到底是皇室公主,自幼接受最良好的教育,并未乱了方寸。

    只不过她对柴令武“二郎”之称呼,却让长乐、晋阳齐齐蹙眉,心中很是不得劲,好似在称呼房俊一般,有些晦气……

    柴续却目露凶光,紧紧盯着巴陵公主凄美娇柔的脸蛋,怒哼一声道:“何需追查真凶?如今京中早已传遍,乃是房二那厮与殿下有苟且之事,二郎遭逢奇耻大辱,忍不住寻上门去,却遭遇房二之毒手!无风不起浪,不知殿下有何解释?”

    堂上一众柴氏族人也都看向巴陵公主,看她如何说辞。

    实则心底对这个说法已经信了大半,柴令武觊觎“谯国公”爵位不是一天两天了,如今柴哲威犯下谋逆大罪,死活暂且不论,这个爵位是肯定保不住的,若柴令武让巴陵公主去房俊那边牺牲一下以谋求房俊之襄助,进而使得巴陵公主与房俊有染,这完全行得通。

    在一众柴氏族人看来,此举固然乃奇耻大辱,但若能将“谯国公”的爵位留在柴家,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只不过房俊行事霸道,大抵是为了达到长期霸占巴陵公主之目的,故而狙杀柴令武……

    这令族人们怒火万丈。

    柴令武死则死矣,可若是巴陵公主被房俊霸占、“谯国公”之爵位也被宗正寺夺回,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若如此,晋阳柴氏将会为天下之笑柄,颜面无存!

    长乐与晋阳有些紧张,晋阳心中恼怒,就待要张口替巴陵公主辩解,却被巴陵公主拉住手掌。

    而后,巴陵公主抬头看上柴续,脸上的哀戚渐渐消失,代之而起的是清冷自若、目光灼灼。

    “老叔一把年纪,该不会是老糊涂了吧?古往今来,从未有听闻以流言之获罪者,若老叔有本宫不守妇道之证据,便请拿出来,本宫悬梁自尽也好,服下鸩酒也罢,定会还柴家一个清白。可若是没有,只听闻外头那些个闲言碎语便在这里侮辱本宫之清誉,那本宫就得禀明太子哥哥,给本宫讨还一个公道!”

    纤弱的腰杆挺得笔直,玉容清冷、言辞如剑,半步都不肯退让。

    柴续愣了一下,他觉得如今柴哲威下狱、绝无生还之可能,柴令武又遭遇狙杀而暴卒,长房只剩下孤儿寡母,纵然有皇室公主之身份,可到底也不过是教教弱弱一个小女子,自己只需在气势上将其压服,不难达到掌控柴家之目的,或许还能博取这个侄媳妇的倚赖,进而一亲芳泽……

    却不料这个柔媚如水的小娘子这般刚硬,毫不留情的给自己怼了回来,令他颇有些骑虎难下……

    柴续阴沉着脸,左右看了一眼,见到一众族人皆被巴陵公主气势所慑,战战兢兢不敢多言,心中颇为无奈,只得颔首道:“那就等太子殿下那边出了结果再说,眼下丧事应当如何料理?”

    这是欲争夺治丧之主导,毕竟似这般世家大族,每遇红白喜事,谁站在台前主持局面是很有讲究的。

    巴陵公主垂首饮泣,抽抽噎噎:“本宫不过一个小女子,骤然遭逢这等噩耗,已是六神无主,还请老叔带着族中老少襄助宗正寺诸位官员,将丧事办得妥妥帖帖,勿使二郎走得不安稳。”

    柴续深深看了这个看似娇柔似水的小娘子,心中警惕,这一硬一软、一进一退之间,从容自若,什么时候不能退让、什么时候时候示之以信任,拿捏得恰到好处。

    不简单啊……



    堂外院中一阵喧哗,须臾,家仆入内通禀:“殿下,太子殿下‘百骑’与禁卫,连同韩王一起前来宣读太子诏谕。”

    堂内众人一齐站起,以巴陵公主为首,长乐、晋阳伴在左右,柴续等一干柴氏族人按照辈分紧随其后,前呼后拥来到堂前,便见到一身亲王袍服的韩王李元嘉站在院中,身边一位年青将军,正是“百骑司”校尉李崇真,两人身后则是二十名禁卫、二十名“百骑”,各个顶盔贯甲、杀气腾腾,震得诺大公主府内虽然家仆来去匆匆,却无人敢发出半点声响。

    巴陵公主来到韩王面前,敛裾施礼,恭声道:“见过韩王。”

    身为宗正卿,韩王李元嘉掌管皇族一切事务,地位崇高,而且不久之前渤海、陇西两位郡王遭遇刺杀死在府中,愈发使得韩王的威望更上一层楼。加上如今东宫扭转局势,素来亲近东宫的韩王更是威风八面。

    见到巴陵公主上前,韩王微微颔首,目光环视一周,在一众柴氏族人脸上转了转,这才说道:“奉太子殿下口谕,派遣禁卫、‘百骑’各二十,由‘百骑司’校尉李崇真率领入主公主府,听候巴陵公主调遣,协助府中置办丧事,若府中有不遵调拨、传播流言者,严惩不怠!”

    李崇真上前一步,单膝跪地施行军礼,大声道:“末将李崇真听命!”

    身后二十名禁卫、二十名“百骑”齐刷刷单膝跪地,甲叶铿锵,声音有若闷雷:“吾等听命!”

    诺大的公主府堂前院中,鸦雀无声,柴氏族人面面相觑。

    此地虽然是公主府,可柴令武乃是柴氏子弟,所以也算是柴家的地方,可太子却堂而皇之的派遣禁卫前来府中听命,听什么命?外界流言汹汹,柴家内部必然有人兴风作浪,世家门阀之内关于权力、利益之斗争,未必便比朝堂之上轻省多少。

    对于一众姊妹,太子维护之心甚诚,莫说外界关于柴令武被房俊狙杀之事纯属谣传,即便当真如此,柴家人也不能拿巴陵公主撒气,明里暗里挤兑、苛虐更是坚决不许。

    所以才会派遣李崇真率禁卫进驻公主府,给巴陵公主撑腰。

    如此强硬之手段在太子身上鲜少出现,但也清晰的传递出太子的意愿——有本事你们去找房俊拼命,但绝不能让巴陵公主受气。

    由此,可看出太子对于巴陵公主之重视,这令柴氏族人又是羞愤又是宽慰。

    羞愤于分明是巴陵公主与房俊有染但族人却不敢轻易指责,否则这数十悍勇无伦的兵卒就能将他们乱刀分尸;宽慰则是既然太子如此重视巴陵公主,说不得“谯国公”的爵位不至于被剥夺,还能留在柴家……

    颜面与尊严对于世家门阀非常重要,一个门阀一旦背负“淫邪”“软弱”之骂名,很难屹立于门阀之林。然而一个开国公的爵位,却是比颜面更为重要的东西,有这个爵位在,晋阳柴氏便是天下第一等的门阀,反之,则沦为二流、三流,数十年后甚至不入流。

    所以,无论心中有多少郁愤不服,都得憋着。

    尤为重要的是,柴哲威谋逆虽然必死,但说不定还要牵连家族,不知多少族人将会因此锒铛入狱甚至命赴黄泉,如今见到太子对巴陵公主的爱护,或许将来求一求公主殿下,太子便能网开一面……

    柴续发现即便柴哲威、柴令武两兄弟死的死、将死的将死,但柴家依旧在大房的掌控之中,他想要鸠占鹊巢、主导柴家的心思只能成空,否则但凡敢对巴陵公主有半分不敬,这些禁卫、“百骑”就能将他大卸八块。

    他虽然绰号为“壁龙”,但也只是轻身功夫了得,在这些军中悍卒面前,个人战力比“壁虎”也没强多少……

    巴陵公主心中震动,对于太子的感激之情无以言表。

    出生于皇家,加入世家门阀,从小大到见惯了尔虞我诈、吃人不吐骨头,没有了丈夫,她即便身为公主,在这个家里也很难过得自在,甚至只要想想刚才柴续看着她时那贪婪觊觎的眼神,便好似被毒蛇盯上一般不由自主的冒出一身冷汗。

    尤其是她当初与柴令武一贯支持魏王,虽然后来不再参预进争储之中,但太子心中岂会没有芥蒂?

    怕是任凭她在柴家如何遭受凌辱,也不会再过问半句。

    再是皇家公主,那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然而现在太子这种“帮亲不帮理”“我不管事实真相如何我只想护着自己妹妹”的强硬“护短”,让她心潮起伏,眼泪刷刷流下,居然将心中悲怮之情冲散了不少。

    对于女人来说,一个强硬的娘家才是最为坚实的后盾……

    世人皆言太子软弱,不似明君之相,没有父皇那般雄才伟略、杀伐决断,可那又如何呢?建国安邦、开疆拓土自然需要强势之君主,可如今大唐盛世来临,需要的是巩固政权、兴旺百业,温和一些的君王反倒更利于朝局的稳定。

    再者说来,一个性情温和、对待手足姊妹尽到长兄之责的太子,又有什么不好呢?

    *****

    宇文士及回到延寿坊的时候,雨下未停,青石板路面积水处处,马蹄车轮碾压而过,溅起一片水花。

    来到偏厅,便见到长孙无忌正负手站在窗前,看着院子里绽放绿意的花树草木,有些出神……

    “辅机,想必已经知晓柴令武暴卒之事吧?”

    宇文士及来到窗前桌案坐下,拿起茶壶自己斟了一杯茶,试了试水温,一口饮尽。

    长孙无忌转过身来,坐在椅子上,敲了敲伤腿,淡然道:“仁人兄莫不是要质问,是否吾派人狙杀柴令武,并嫁祸房俊?”

    东宫与关陇纠缠不清,双方牵扯颇深,根本无法彼此彻底割裂,所以很多消息做不到保密,那边柴令武刚死,这边关陇门阀已经知晓消息,宇文士及第一时间赶赴东宫,与刘洎打成默契,尽快促进和谈,而长孙无忌则在这里推敲前因后果,以及思虑如何行事。

    宇文士及看着长孙无忌,问道:“那到底是否辅机所为?”

    凶手是谁,其实干系不大,柴令武身份尊贵,但并无实权,死则死矣,没人会为了他的死大动干戈。但若凶手是长孙无忌,则大有不同,因为其中嫁祸房俊的部分会直接导致东宫与关陇谈判的破裂。

    长孙无忌干脆利落的摇头:“不是,吾亦是刚知道此事,推敲一番谁是幕后主使,却并无所得。”

    宇文士及觉得这种事情长孙无忌没必要哄骗自己,遂颔首道:“只要不是咱们所为,那就无关紧要。”

    眼下最重要便是和谈,只要不会导致和谈崩裂,其余皆可不理。

    “无关紧要?”

    长孙无忌哼了一声,招手让人换上一壶新茶,动手给宇文士及斟了一杯,缓缓道:“关系实在太大了!”

    宇文士及接过茶,一愣:“嗯?辅机此言何意?”

    长孙无忌呷了一口茶水,这才叹息着说道:“柴令武死不死无所谓,可是幕后真凶栽赃嫁祸这一下,却几乎断绝了房俊将来成为宰辅之首的可能,可谓阴狠毒辣。你不妨想想,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够用柴令武的命去布下这样一个谁都看得见、却谁也解不开的局?”

    柴令武再是无关紧要,却也是柴家的嫡子、当朝驸马,身份无比尊贵,如今这般被人犬豸一般射杀于右屯卫营门之外……而凶手既然能够在右屯卫眼皮子低下狙杀柴令武且不留任何痕迹,若想直接嫁祸房俊未必便做不到,却只是这般轻描淡写的将局布在将来,而不是于当下这个紧要关头给予房俊当头一棒。

    其中之究竟,便有些耐人寻味,尤其是这个幕后真凶到底是何等立场?



    细细思之,幕后主使之目的若概括起来,便是很简单的一句话——对于房俊立下的功勋予以肯定,不会掘断房俊目前的声势、地位,但断绝房俊成为宰辅之首的道路……

    什么人才能有这样的动机?

    尽管宇文士及浮浮沉沉久历朝堂,此刻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太子?!”

    既要借助房俊之能力巩固根基,又要防备房俊太过强势恣意妄为,毕竟此前几次三番不顾和谈大局擅自出兵,太子心中没有想法是不可能的,只不过当下局势紧迫,需要房俊无所保留的出人出力,所以一忍再忍。但将来若太子登基为帝,房俊晋位百官之首宰执天下,难道让太子忍一辈子?

    唯有这个逻辑能够解释幕后真凶之身份……

    长孙无忌沉默一下,道:“或许吧。”

    他的想法与宇文士及大体相同,除此之外实在找不到别人还能有这样的动机,但与此同时,心里也始终怀着一丝疑惑:太子素来软弱,对房俊更是待之以诚,何时拥有这般魄力了?

    若果真是太子从幕后策划这件事,可见其经历此番兵变之后已经心性大变,对待肱骨之臣尚能这般杀伐决断,意识到将来的隐患之后毫不犹豫的定下计策予以解决,日后又会如何对待逼得他差一点丢掉性命江山的关陇门阀?

    少顷,长孙无忌问道:“外头传闻沸沸扬扬,连吾枯坐此间都已有所耳闻,到底真相如何?”

    指的自然是所谓的房俊以谯国公爵位逼淫巴陵公主,柴令武之后上门寻衅反被狙杀的流言……

    宇文士及喝了口茶水,答非所问道:“那些流言不知从何而起,传播极快,眼下长安内外已然人尽皆知,幕后主使显然是下了力气的,寻常人可做不到这一点。”

    愈发证实了幕后主使极有可能是太子的事实,毕竟此刻长安城内外双方对峙,严防死守,想要消息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传播开来,所需要动用的人力物力极为庞大。

    能够做得到的,不过寥寥数人而已,而太子的动机最足……

    然而才说道:“柴哲威犯下谋逆大罪,死罪难逃,国公爵位想必也将会虢夺而去,柴令武心生觊觎,但有没有足够的门路去太子殿下求来这个爵位,遂指使巴陵公主夜半之时去往右屯卫大营,入房俊之营帐,试图说服房俊去往太子面前为其说项……至于到底是‘说服’还是‘睡服’,外人不得而知,中军帐左近皆房俊心腹死士,消息传不出来。不过天未明时,巴陵公主便返回长安城内公主府,沿途所过之城门、关卡,皆由兵卒目睹,确认无误。公主府内吓人言及柴令武很是愤怒,听其言语,大抵是巴陵公主并未得到房俊之承诺。”

    长孙无忌愕然:“还能这样?送到嘴边的肉吃了,吃干抹净之后不认账……房二不讲究啊。”

    此等“美人计”,在世家门阀当中来说算不得什么,需要考量的只是付出与回报之间的比例,只要汇报丰厚,没什么是舍不得的。这一点,他虽然鄙视柴令武,但也能够理解,毕竟一个开国公的爵位对于个人、对于家族来说,实在是太过重要。

    但如此巨大之牺牲,却被房俊吃掉好处之后不认账,这种事那可真真是鲜有听闻……

    宇文士及笑道:“谁说不是呢?花了谁吃这么大亏也忍不了,故而柴令武便找上门呢去,让房俊给一个确定的承诺,这一点已经得到证实,当时中军帐左近闲杂人等不少。房俊辩解他并未碰过巴陵公主,柴令武哪里肯信?那么一块肉送到嘴边,傻子才不吃……扬言要去宗正寺状告房俊逼淫公主,而后房俊无奈,只得应允。待到柴令武从右屯卫大营出来,距离营门几里地便遭遇狙杀,右屯卫所有斥候全体出动,追查凶手,却一无所获。”

    长孙无忌眉头紧蹙。

    所谓“最了解你的人往往是你的敌人”,对于房俊的品性风格,长孙无忌自认有极深入之了解。这厮身上的毛病一堆,行事恣意、嚣张桀骜,主张对外扩张,鼓吹什么“经济殖民”,典型的好战分子。

    但即便作为仇敌,长孙无忌也不得不承认房俊的人品一贯坚挺,“信义重诺”几乎便是房俊的标签,信守承诺、敢作敢当,的确令人钦佩。

    不过是睡了一个公主而已,他睡过的早就不止一个,何况还是主动送上门的,他有什么不能承认?

    所以长孙无忌倾向于相信房俊当真没睡巴陵公主,当然,巴陵公主夜入房俊营帐,若说两人之间秉烛夜谈、把酒言欢,旁人自然也不会相信……

    问题的关键在于,既然房俊没碰巴陵公主,就够不上做贼心虚,更不可能意欲“长期霸占”,那么狙杀柴令武的动机何在?

    长孙无忌觉得既然自己能够想明白这一点,幕后主使又岂能想不到?

    以一件房俊不曾做过之事,当作房俊狙杀柴令武之动机,设下此局,断绝房俊未来成为宰辅之首的道路……这等冤屈,房俊岂肯生受?以他的性格,势必要展开反击报复的,而此时此刻,整个东宫都仰仗房俊这根中流砥柱,一旦房俊反应激烈,将会在东宫内部掀起一场巨大的动荡,使得眼下占尽优势的东宫转眼间陷入内斗……

    长孙无忌激灵灵打个冷颤,霍然停止腰杆。

    太子能否有此等魄力?

    断然是没有的!

    房俊能否意识到太子并无此等魄力?

    大概是可以意识到的,但也有可能被“背叛”所激怒,进而做出激烈之反应。

    由此可见,幕后主使真正的目的并不一定是断绝房俊未来的宰辅之路,或许算是一个保险,但真正的目的却是使得房俊与太子相互猜忌、离心离德,进而引发东宫内部分裂。

    关陇门阀或许还未到穷途末路,一旦东宫发生内斗,关陇反败为胜的机会大大增加。

    至于幕后主使到底是谁,为何帮助关陇门阀,这已经不是长孙无忌现在需要考量的事情——当一个人落水的时候有人递来一根绳索,首要考虑的问题不是绳子是谁的,递绳子的人有什么目的,而是应该赶紧死死的抓住,先上岸再说……

    他大喊一声:“来人!”

    将宇文士及吓了一跳,懵然之时,外间宇文节已经快步而入,先向宇文士及施礼,而后看向长孙无忌:“赵国公有何吩咐?”

    长孙无忌道:“让书吏们拟定命令,各部军队迅速集结、做好准备,另外加强戒备,谨防右屯卫发动突袭!”

    宇文节愣了一下,颔首道:“喏。”

    快步而出,让正堂内的书吏们书写命令,加盖印信,而后派兵卒送往城内城外各部军队。

    偏厅内,宇文士及一脸懵然:“辅机,这是何故?如今和谈进展颇为顺利,若是此刻骤然调集兵马,必然引发东宫那边相应之对抗,搞不好又会使得和谈陷入僵局。”

    长孙无忌面沉似水,虽然局势之发展极有可能如自己猜想那般,使得关陇门阀绝处逢生,但心中却并无多少喜悦之情。当下局势完全在那个幕后主使的掌控之中,眼前的利好,不过是沙漠之中濒临渴死的旅人得到一杯鸩酒,只能解一时之渴,很可能喝下去也是个死。

    但他不愿坐以待毙。

    天下事如棋局,执子者莫过于天地,世间人皆是棋子,所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只要尚存一线希望,最终之胜败便难以预料。

    即便和谈打成,其余关陇门阀或许尚能保存一丝元气,一时半会儿不会遭遇太子的反攻倒算,可长孙无忌势必为这一次的兵变负责,承担起最大的责任,一举被打落尘埃。

    他这一生都在为了家族屹立于天下门阀之巅而努力,岂能甘心因为他之故反而使得家族沦落凡尘、一蹶不振?

    大不了玉石俱焚,死也得死得轰轰烈烈。

    宇文士及又岂能不知长孙无忌心中所想?登时满腹忧愁,他也不愿被长孙家拖着坠入无底之深渊……



    当下之局势,便是长孙无忌拖着关陇门阀在作死的路上狂飙突进,或许有可能覆亡东宫废黜太子,而后扶持一位皇子登上储位……齐王已经落入东宫之手,几位年纪幼小的亲王要么身在东宫、要么资历不够,最终还得在魏王、晋王身上动脑筋。

    但更大之可能,却是将关陇一路拖进深渊,玉石俱焚。

    而宇文士及则代表多家关陇门阀,试图以和谈来阻止局势的崩坏,付出一定的代价换取这场兵灾之结束。只不过局势逐步转变,东宫越来越强势,所需付出之代价正在一点一点增加……

    长孙家的势力、长孙无忌的威望,使其完全主导关陇门阀,“关陇领袖”之称实至名归,其余门阀纵然不满如今之局势,不愿跟随长孙无忌作死,却也只能曲线救国,不能正面对抗。

    否则一旦关陇分裂,不能抱团取暖,朝廷与东宫的报复将有如雷霆霹雳,将所有关陇门阀轰得粉碎。

    毕竟这些年关陇门阀垄断朝堂政治,连李二陛下都不得不采取缓和之手段与之对抗,诸如山东世家、江南士族更是屡遭打压,怨气积攒非是一朝一夕,一旦爆发出来,关陇将会迎来灭顶之灾。

    而这也是各家门阀愿意跟着长孙无忌举兵起事的原因,但是现在看来,这条路荆棘密布、险阻重重,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之结局……

    宇文士及默然半晌,长孙无忌忽而又问道:“你说……若李勣乃是奉陛下之遗诏行事,那么这遗诏之上,到底意欲如何处置咱们关陇门阀?”

    宇文士及张张嘴,终究化作一声叹息。

    曾几何时,关陇门阀团结一致、同气连枝,一手缔造了北地政权之巅峰。他们结成联盟,并肩作战,兴一国、灭一国,将皇权至尊掌控于手中,天下万民皆如豢养之牲畜,生杀予夺、随心所欲。

    更缔造了这巍巍大唐、煌煌盛世。

    然而利益之纷争,终究于人之野心并存,李二陛下身为帝王,君临天下,自然意欲执掌乾坤、言出法随,使得人间至尊之权力臻达巅峰;而关陇门阀竭尽所能攫取朝堂之权力,以大唐天下来滋养己身,达到血脉传承、门阀不坠之目的。

    双方之间的矛盾是触及根本,不可调和,往昔并肩作战之情谊早已荡然无存,彼此视如仇雠,恨不能将对方灭之而后快。

    若有遗诏存留,对于关陇还能有什么处置?

    自然是叮嘱继任之君主,延续打压关陇之策略,以达到集中皇权之目的……

    长孙无忌也不再说话,抬起头看着窗外潺潺雨幕,心中担忧无以复加——到底有没有这样一份遗诏?

    *****

    房俊返回右屯卫大营,进入中军帐脱去身上蓑衣,甩了甩雨水挂在门后衣架上,来到窗前书案旁坐下,看着堆积如山的公文,后辈倚在椅背上,抬手揉了揉眉心。

    心情极度糟糕。

    当所作所为是为了配合对方达到最终之目的,结果却因此陷入对方预先谋划的险境之中,因此在未来晋升之路上埋下了一个巨大隐患,那种遭遇“背叛”的愤怒,令他心烦意乱。

    头一次,对于皇权生出厌恶之心。

    穿越以来,无论是李二陛下亦或是太子李承乾,待他都极为亲厚,固然屡有犯错,却从不曾真正重罚,这令他飘飘然深感穿越之优越,却忘记了皇权之本质——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这样的时代笼罩于皇权之下,亿兆黎庶之生死皆由帝王一言而决,什么法律之公平、什么人权之尊严、什么私人财产神圣不可侵犯……统统都没有,一个“人治”的社会,任何的生死前程都捏在比他更大权势之人的手中,生死成败,之存乎一心。律法明明白白的放在那里,君王嘴里说着“王子犯法庶民同罪”,其实哪有这么回事儿?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他自以为在这个年代混得风生水起,然而当圣眷不再,亦不过是皇权之下一条豚犬而已,蒸煮烹杀,无可抗拒……

    ……

    高侃等人鱼贯而入。

    “启禀大帅,案发之后吾等随即在军中彻查,一名校尉于营帐之中自尽,其麾下兵卒供认,正是那校尉在柴令武入营之时,便率队前往营门之外,待到柴令武出营,便予以射杀。至于其身份背景,正由军中司马展开详查……”

    程务挺尚未说完,房俊便摆了摆手,道:“查是一定要查的,但切记不能牵连甚广,此人潜伏于军中,狙杀柴令武之后旋即自尽,乃是不折不扣的死士,大抵是查不出什么的,若查得出,反而更要仔细甄别,免得坠入凶手之陷井,牵连无辜,被人当了刀子使唤。”

    高侃左右看了看,程务挺、王方翼皆乃房俊心腹,这才压低声音道:“此事之中,或许太子也有嫌疑……”

    对于大帅屡次三番擅自出兵攻击关陇叛军,致使和谈数度停滞,太子心中岂能没有隔阂?或许是意识到大帅的桀骜难驯,待到将来成为宰辅之后难以掌控,故而设下此局,以阻断大帅他日登阁拜相之路。

    毕竟眼下太子还离不开大帅,动机非常附和太子之利益……

    房俊拍了下桌子,叱道:“住口!此等事也是你能信口雌黄、随意道出?身为人臣,自当忠君爱国,再不可有此等大逆不道之想法!”

    “喏!”

    高侃诚惶诚恐。

    房俊暗叹,太子哪里有魄力做出此等事呢?

    ……

    傍晚十分,小雨稍歇。

    空气清新湿润,房俊一路步行自中军帐放回住处,与妻妾用过晚膳,沐浴之后,躺在高阳公主房中,随意拿起一本书卷读了起来。

    高阳公主坐在梳妆台前,一袭轻薄的纱裙笼住玲珑纤美的娇躯,抬起一双欺霜赛雪的皓腕绾起发丝,感慨叹道:“谁能想到柴令武这般暴卒而亡呢?可怜巴陵了,年纪轻轻的便要守寡,柴家那一窝子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这往后的日子可难捱了。”

    房俊随意问道:“你没听说柴令武之事?”

    高阳公主用一根绸带绾起发丝,左右看了看是否对称,奇道:“什么事?”

    房俊不以为意,遂将外头关于自己“逼淫巴陵,狙杀柴令武”之传闻说了……

    “还有这事儿?”

    高阳公主吃惊道:“造谣也得贴边儿吧,你与巴陵素无解除,怎地就传出这等离谱的谣言?”

    房俊叹气道:“怎么会没接触呢?昨夜巴陵公主出城,入右屯卫大营,恳请我帮助柴家向太子说项,能够将谯国公的爵位留在柴家,不过我没有应允……”

    高阳公主转过身来,纱裙领口微微敞开,露出雪腻的肩膀和优美的锁骨,星眸微微眯起:“你吃了嘴却不认账?”

    她只是略微想了想,便明白了柴令武夫妇的本意,毕竟半夜三更巴陵公主前往房俊的营帐,藏着什么心思一眼便知……自家郎君吃了巴陵公主她倒是不以为意,不过吃干抹净不认账,她却有些不满。

    太没品了。

    房俊赶紧辩解:“绝对没有的事儿!巴陵公主倒是极尽挑逗之能事,可你家郎君定力十足、坚若磐石,岂是谁都能勾勾手指头便急吼吼扑上去的?一根手指头没没碰!”

    心底补充一句:你她碰的我……

    高阳公主对房俊还是非常信任的,既然他说没碰,那一定便是没碰,但是……她脑中转了转,陡然双眸圆瞪,咬牙骂道:“怪不得昨夜你这厮那么疯,原来是被巴陵给刺激了,手上搂着本宫,心里却是想着巴陵?房二你可真行啊,龌蹉!下流!浑蛋!”

    公主殿下感觉受到了侮辱,怒不可遏,大发雌威。

    房俊忙陪着笑脸,凑上前去甜言蜜语好一通哄。

    不陪着笑脸不行,他心虚……

    (本章完)



    房俊觉得自己冤的不行,羊肉没吃到惹了一身膻……

    可到底曾被巴陵公主捉住把柄,指天立誓毫无肌肤之亲这等话语说不出口,只能和稀泥混淆视听,企图蒙混过关。

    “殿下说的哪里话?吾对殿下之忠贞天日可鉴!”

    “呵呵!长乐怎么说?”

    “……长乐不一样啊,长乐乃和离之妇,尚未婚嫁、待字闺中,这你情我愿的,性质不同。”

    “房二你要脸不?”

    “……”

    房俊无言以对,心里暗恨谁叫自己不检点呢,处处把柄,一抓一个准儿,简直欲辩无从。只能一狠心,来一个霸王硬上弓,女人只要是在床榻之上将其征服,大抵都是言听计从的。

    “哎呀!房二你放开本宫!亵渎公主,该当何罪?”

    “臣有罪!”

    “再不松手,本宫去太子那里告你一状,说你恃强凌弱、凌虐公主!”

    “臣该死!”

    “……唔。”

    房内一通折腾,外间侍女面红耳赤,备好了热水棉巾,守在门口,待到帐内云收雨散归于静寂,这才敲了两下门,推开,红着脸儿鱼贯而入,便见到高阳殿下已经离水的大白鱼一般摊在那里……

    侍女们服侍主人清洗一番,重新更换了被褥,这才告退出去。

    被房俊揽在怀里,高阳公主虚弱的挣扎一下未果,只能听之任之,好不容易顺过气回过神,眯着眼享受郎君的爱抚,口中兀自不忿,骂道:“房二你做贼心虚,你欲盖弥彰!”

    房俊笑道:“方才殿下已经亲身感受,敢问与昨夜可有不同?”

    高阳公主不依不饶:“自然大不相同,昨晚你亢奋多了!”

    软硬兼施、上下其手都不管用,房俊干脆躺平任嘲,破罐子破摔:“行吧,殿下金枝玉叶、金口玉言,你说是那便是吧。”

    他这么一说,高阳公主反倒翻过身,倚在房俊身边手肘支着他的胸膛,居高临下审视他的神情:“你当真没碰她?”

    房俊指天立誓:“若与巴陵有染,天诛地灭、人神共愤!”

    碰肯定是碰了的,不过是她碰我……

    “哎呀!呸呸呸!坏的不灵好的灵,凭白发誓作甚?睡了便睡了,有什么打紧?那巴陵平素骄傲得紧,讨厌死了。”

    拍了房俊的嘴巴一下,高阳公主嗔怒。

    伸手揽住纤细柔软的腰肢,紧了紧,将娇躯揽在怀中,房俊抬头看着房顶,心中思虑万千。

    高阳公主拱了拱,寻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再不动弹,半晌,忽然幽幽说道:“二郎怕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吧?总觉得当下这局势不大对劲,一定还有什么看不见的施礼隐在暗中操纵一切,东宫也好,关陇也罢,甚至郎君你,都尽在操纵之内。”

    这下房俊是真的惊了,诧异道:“殿下何出此言?”

    难不成“近墨者黑、近朱者赤”的道理这般正确?高阳公主跟武媚娘整日里厮混一处,居然也沾染了几分政治天赋?

    而且这种喜欢在办事的时候说事的习惯,分明就是与武媚娘一脉相承……

    高阳公主哼哼一声,不满道:“真以为我傻呀?平素外头有你,家中有媚娘,我懒得费神多想而已,有那个功夫还不如多保养保养肌肤,免得人老珠黄被郎君嫌弃……不过眼下局势危及,家中各个紧张兮兮,我乃当家大妇,岂能整日里傻乐呵,万事不上心?”

    顿了一顿,她小心翼翼道:“是太子忌惮郎君功高震主,故意设计陷害郎君么?”

    身为皇室公主,最愿意见到的自然是自家郎君能够忠君爱国,受到皇帝、太子的信赖与重用。反之,则会夹在中间两头为难。

    房俊拍了拍她光滑的后背,温言道:“你呢,自幼生在皇家、锦衣玉食,不知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所以这辈子只要好好的享福就行了,平素只负责吃喝玩乐、貌美如花就行了,实在闲不住便多多生儿育女,朝堂上这些事毋须操心。”

    “嗯。”

    高阳公主将螓首窝在郎君胸口,四肢八爪鱼一般痴缠上去,心中温暖感动无以复加。

    得夫如此,夫复何求?

    只是如此亲昵之举动,自然又引发了一场疾风骤雨一般的战斗,几个回合便溃不成军,苦苦求饶……

    *****

    潼关。

    窗外斜风细雨,李勣一个人坐在窗前,面前小火炉上的水壶“呼呼”冒着白气,他将水壶取下,倒水斟茶,侧耳听着斥候的汇报。

    良久,才出声道:“密切关注关陇之动向,稍有异常,即刻回禀,不得懈怠。”

    “喏。”

    斥候退下,李勣将茶壶中的茶水斟满茶杯,浅浅的呷了一口。茶水入喉,清香馥郁,回甘无穷,他却仿佛没心思品尝,眼神略微发散,看着窗外雨幕,却又视如不见。

    身后脚步轻响,褚遂良推门而入,来到李勣面前坐下,自己斟了一杯茶,捧在手里没喝,斟酌一番,道:“不知英国公唤吾前来,所为何事?”

    李勣依旧不语,只慢慢的饮茶。

    诸遂良没喝,又将茶杯放下,地头注视着杯中浅黄色的茶汤,低声道:“吾一无所知。”

    李勣这才将目光从窗外收回,看着诸遂良,语气清冷:“你还知不知道自己的处境?这天底下除了我,没人能将你从铡刀低下救出来,而我之所以愿意救你一命,使你不至于阖族死绝、断子绝孙,便是在于你的价值。可你若是这般对我有所隐瞒,我要你何用?”

    没有疾言厉色,但是言语之中的冷酷之意却让诸遂良打了个寒颤,面色泛白。

    身为宰辅之首,礼绝百官、领袖文武,可以封驳皇帝的旨意,更何况李勣的根基在于军中,当世数一数二的统帅。如此文武并举、根基雄厚,即便是皇帝亦要礼敬三分。

    诸遂良自然清楚自己犯下的是何等罪行,之所以现在还活着,并未已经脱罪,只不过时辰未到。

    正如李勣所言那般,若他还想活着,不想家中子嗣族人遭受屠戮、阖族灭绝,普天之下唯有李勣愿意救他、能够救他。

    他无奈道:“非是我没有告知,实在是无法告知。”

    李勣目光灼灼的盯着他看了半晌,直到诸遂良额头冒出冷汗,这才哼了一声,低头斟茶,不再理会。

    诸遂良如坐针毡,见到李勣不理会他,试探着问道:“那……我先回去了?”

    李勣嗯了一声,眼皮也未抬,叮嘱道:“但有异常,即刻来报。”

    诸遂良僵了一下,想要辩解一番自己的难处,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只是默默颔首,而后转身走出去。

    李勣将杯中茶水饮尽,起身拿起一件蓑衣披上,开门走入风雨之中,与诸遂良脚前脚后,进入旁边那间禁卫重重、停放棺椁的院落之中。

    事情已经明显超出了他的掌控,他现在要做的不仅仅是精准掌控长安局势,更要稳住自己的地位。

    风雨不歇。

    *****

    郑县南临华山、北濒渭水,自古便是出入关中之要道,连通潼关、长安之咽喉。

    一座诺大的军营驻扎于县城之外,数千兵卒屯驻此间,乃是南阳段氏入关支援关陇的门阀私军。

    风雨如晦,营帐之中,一众段氏子弟愁云惨雾。

    居中一位身着甲胄、面白无须的中年人一脸凝重:“家中刚有书信抵达,存储的粮秣倒还是有一些,此刻也已经启程运来,但今日多余,路途难行,最少还得月余才能送抵此地。”

    面前三四个青年人一片惨嚎,一人叫道:“那如何使得?如今军中粮秣只能支撑三日,当道粮食告罄,难不成让咱们带着兵卒去那荒郊野外刨草根、剥树皮?”

    又有一人道:“关陇这帮混账当真一群废物,那么多粮秣居然被房二一把火烧个精光……大兄,如今关陇自顾不暇,看来是没人管咱们了,不如由吾带兵去往附近村镇掳掠一番,抢一点粮食回来,否则这么多兵卒岂不是要饿死?”

    白面中年人沉吟不语。

    当兵打仗,为的就是一口吃的,如今军中粮秣告罄,若是不能及时补给,怕是军心涣散,队伍没法带了。

    但掳掠村镇……这种事后患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