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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子可由右屯卫护送退向河西诸郡,重整旗鼓、号召天下忠于帝国的各方势力卷土重来。吾想要告知你们的是,‘背水一战’固然可以迸发出更强的战力,但却丧失了战略战术的转圜与灵活,非濒临绝境之时,决不可取。反而要放开心胸,放开胜败,将着太极宫之战当作你们的磨刀石,将你们自身一点一点磨砺得光亮锋锐,战场之上,超脱胜败,才能主宰胜败!”

    李靖目光炯炯,语气铿锵,神情之中充满了笃定。

    诸将士气高涨,齐齐起身:“末将受教!”

    “背水一战”濒临绝境,每个人在死亡面前都会迸发出远超平时的战斗力,以弱胜强确有可能。但如果未到绝境之时,却强行将自己放在“背水之地”,那便是取死之道。

    李靖摆摆手,让诸人坐下,续道:“至于潼关……你们或许不了解英国公,即便是李思文,也从未与英国公并肩作战。吾说一句自傲之言,帝国上下,论战术战略、统驭全军,吾与英国公独一当,陛下、河间郡王稍逊一筹,江夏郡王算半个,而卢国公、鄂国公之流只能称为猛将……故而,英国公种种看似不合常理的举措,背后必定有充足的理由支撑他那么去做,而且他必然早已将当下局势推演得明明白白,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更知道怎么去干!”

    他顿了一顿,沉声道:“英国公会坐视太子覆亡,而后挟数十万大军入京另立储君、独揽大权么?绝对不会!所有这么去猜想英国公动机之人,全都是错的!”

    他与李勣并肩作战多年,彼此之间惺惺相惜,虽然平素来往不多,但对于彼此的能力、心性极为了解,故而才有这番斩钉截铁的断言。

    但他却忽略了一件事,李勣固然没有那么大的野心,可现如今的东征大军之中,他根本做不得主……

    李思文狠狠的啐了一口,骂道:“如今不知多少人诽谤家父,说什么家父权欲熏心,坐视太子覆灭,而后率军直取长安剿灭叛军成就震烁千古之美名,再另立储君,效仿霍子孟当年故事,扶立幼主、大权独揽……我呸!家父性情清高,绝不贪恋权位,岂能做出那等龌蹉之事?今日有卫公这番话,家父若得知,必定欣慰非常。”

    如今无论叛军亦或是东宫六率,都对李勣诡异的举措猜测纷纭,各种各样的揣测甚嚣尘上,其中自然难免有过多诋毁之处。

    身为人子,李思文自然郁愤难平。

    李靖微微颔首,环视一周,看着面前这些他颇为看重的年青将领,肃容道:“这一场兵变,从始至终咱们都面对数倍于己之强敌,时时刻刻都面临着巨大的压力,身边袍泽死伤无数,看似悲哀伤感。但吾要对你们说的是,没有任何一位名将能够横空出世便战无不胜,再是惊才绝艳也不行!一位名将之诞生,必将伴随着数不尽的挫折、数不完的伤疤,从一场场失败、一堆堆尸骸之中站起,历经磨砺,方能成就大事!”

    对于一个帝国来说,什么最重要?

    是人才!

    不仅需要精明睿智、勤勉清廉的文官治理天下,更需要忠勇英明、悍不畏死的武将保家卫国、开疆拓土。

    贞观勋臣已经渐渐老去,随着李二陛下极有可能已经驾崩于辽东,他们这一辈的人物也将满满淡出权力核心,自然需要新生代的人才予以递补。

    他生性清高,不通政务,蹉跎官场十余载,如今虽然被太子委以重任统御东宫六率与叛军激战,但已经缺乏了当年那种身在战场的热血沸腾,此战之后,无论局势如何,他都将挂印而去,退出官场。

    编纂战策兵书、教授子弟兵法,则成为他最大的精神寄托。

    眼前这几人被他寄予厚望,有背景、有靠山、有能力、有心性,只需悉心栽培,辅以不断磨砺,他日必定成为后起一辈当中的佼佼者。那种一手栽培出几个当世名将的成就感,较之自己策马上阵,亦是不遑多让。

    李思文、程处弼、屈突诠、秦怀道等人纷纷单膝跪地,大声道:“大帅放心,吾等必定不负大帅之期望!”

    李靖捋着胡须,含笑点头:“帝国局势倾颓,正是吾辈男人大展身手之时,诸位当砥砺前行,忠君爱国,定能成就一番功业!”

    “喏!”

    诸人轰然应喏。

    ……

    因这场忽如其来的大雨,承天门外的战事暂时停歇,双方鸣金收兵,一边救治伤员、收敛尸体,以免尸体被雨水浸泡之后引发疫病,一边补充军械、调派兵员。

    到了傍晚时分,雨势渐渐小了,双方调兵遣将。

    大雨刚刚停歇,叛军便潮水一般涌上来,残酷激烈的战事再度如火如荼的展开。

    程处弼固守承天门,面临的压力极大。之前在此埋设火药炸得叛军尸横遍地,也将城垣损毁极大,此刻叛军架着云梯不断攀登残缺的城墙,冒着城头守军的箭矢滚木发起冲锋。

    程处弼手持横刀在城头来回巡视,打量着这一支负责正面强攻的叛军,再看看远处那一杆黑色的大旗在阴暗的天空下随风招展,便知道这必然是长孙家为数不多的精锐私军。

    叛军大多都是奴隶、农夫、流民匆忙组成的乌合之众,缺乏操练,更缺乏军械,不堪一击,只是倚仗人多势众给东宫增添无尽麻烦。但关陇门阀各家的私军却皆是精锐。

    关陇门阀实力不均,有强有弱,各家精锐的私军自然也是有多有少,其中私军人数最多的两家便是长孙家与宇文家。

    宇文家祖上便是沃野镇军主,世世代代长官沃野镇,其私军数量在两万余人左右,其中大半精锐,战力强悍。只不过此前试图自长安西城向北攻略玄武门之时,遭受高侃迎头痛击,又被吐蕃胡骑截断退路,大败亏输之下损失惨重。

    长孙家则是有赖于长孙无忌的滔天权势以及李二陛下的信任,私军规模大抵在四五万之众,其中半数精锐,开战以来损失也极大……

    如果再将这支长孙家的精锐予以重创呢?

    想必,实力雄厚的长孙家也必然伤筋动骨,甚至从此一蹶不振,关陇领袖的头衔被别家取而代之……

    但想要达成重创这支长孙家精锐的目的,就必然需要冒险,否则未等敌人损失惨重,自己这边倒是先丢失阵地。

    程处弼一颗心急促跳动,赶紧将几个心腹校尉聚拢在一起。

    “将军是想重创敌军?”

    一个校尉有些不解,只要咱们死死的挡住敌军的冲锋,岂不是自然就会给予敌军重创?长孙家的私兵固然精锐,可咱们东宫六率也不差!

    另一个模样清秀的校尉摸了摸下颌,问道:“将军的意思,是想要在尽量保存咱们实力的情况下,于敌军以重创?”

    程处弼颔首,道:“郭昶知我心意!”

    若是硬拼硬杀,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老子还费这个脑筋作甚?

    那校尉郭昶笑道:“若如此,倒也简单,咱们不妨旧事重演,让长孙家的私军在一个坑里栽倒两次!”

    程处弼先是愣了一下,旋即大喜,兴奋的一拍手,大声道:“就这么干!还是你小子脑瓜子灵活,之前咱们故意放弃承天门诱敌深入,预先埋设火药炸得叛军人仰马翻,敌军断然想不到咱们居然故技重施!”

    郭昶忙道:“不敢当将军夸赞……只不过眼下军中火药存量不多,怕是未必能够起到太好的效果。”

    程处弼笑道:“火药的确存量不多,但咱们震天雷可还有不少!来来来,传令下去,将所有震天雷都收拢过来,再多取一些引线……”



    雨势方歇,微风轻抚,凉爽的气温使得兵卒们很容易便兴奋起来,再加上战火纷飞之中紧张血腥的氛围,几乎投入战斗的一瞬间便使得兵卒们杀红了眼,白热化的战斗随之到来。

    承天门依旧是叛军猛攻的重点。

    不仅仅是此处直通太极宫核心区域,更在于此前大战之时遭受严重损毁,城前残缺有多处豁口,可以让云梯的角度更加平缓,有利于兵卒进攻。况且承天门乃是太极宫正门,一旦攻陷,意义重大,可以极大的提升关陇军队士气。

    长孙无忌在重新开战之始便顶盔贯甲策马立在承天门外,手摁横刀亲自督战……

    对于现在的关陇门阀来说,只能毕其功于一役,要么彻底覆灭东宫,要么鱼死网破、玉石俱焚,将所有私军都葬送在这太极宫里,才有可能给门阀传承留下一线希望。

    所以死多少人长孙无忌根本不在乎,他只在乎能否迅速攻陷承天门,杀入太极宫!

    他扭过头,看着身边的长孙淹、长孙温两兄弟,沉声道:“以往你二人兄弟阋墙、手足相残,吾恨不能手刃之,方消心头之恨!眼下家族危难,前途叵测,吾希望你二人能够放下成见,为家族前程、为长孙家子孙后代杀出一个光明!去吧,各自带上五千家族私军,攻不下承天门,就别回来!”

    两兄弟脸色煞白,胆战心惊。

    眼瞅着东宫六率抵抗顽强,关陇军队冲上去多少死多少,承天门附近的城墙上下早已经鲜血横流、尸横枕籍,双方都杀红了眼。这个时候冲上去,那还能落得个好?

    可瞧着父亲铁青的脸色,两人不敢多说,否则搞不好父亲就能将他们两个看了祭旗。

    毕竟他们两个之前闹得实在是不像话……

    没办法,两兄弟只能忽视一眼,齐声道:“父亲放心,为了父亲的宏图大业、为了家族的昌盛延绵,孩儿定血战到底、死不旋踵!”

    而后策马而出,召集几名校尉,各自带着五千人冲向承天门。

    长孙无忌坐在马背上面无表情,握着马鞭的手却死死用力,手背的青筋都突了起来……眼下的承天门,简直就是一台巨大的血肉磨盘,双方兵卒血战不退,每一刻都有无数兵卒战死,城下尸体已经堆积了厚厚的一层,后续的兵卒根本就是踩着袍泽的尸体向着城上攀登。

    惨烈至极。

    这个时候无论是谁率军强攻,都必然冒着巨大的伤亡,别说什么盖世名将、勇冠三军之类的话语,这样的战场之上个人的勇武根本没什么发挥余地,一支冷箭、一枚不知从何而来的震天雷,便能轻松收割生命,任你眼观六路、三头六臂,最终也只能看运气。

    虽然恨不能将这两个闹内讧的儿子杀了了事,可此刻真正将他们推上战场,面临枪林弹雨,又怎么可能不心疼?

    到底是骨血相连的儿子啊……

    可长孙无忌自从下令再次开战的那一刻起,便已经坚定了意志:无论付出多少的代价,都要保存长孙家的传承。

    儿子死了自然伤心,可只要能够给长孙家拼出一丝希望,也算是死得其所。

    更何况他儿子很多,只要不死绝就行……

    想要让李勣放弃对关陇门阀、对长孙家的戒心,从而愿意扶持关陇门阀去抵制、对抗山东世家、江南士族,就一定要最大的可能的减少关陇门阀的实力。当所有关陇精锐私军都倒在冲向太极宫的路上,李勣还有什么理由对关陇门阀心存忌惮呢?

    而且,万一攻陷太极宫,大获全胜呢?

    机会不但有,而且很大……

    但无论如何,这个时候率军冲上城头,都是个凶多吉少。

    一旁,宇文士及、令狐德棻见到长孙无忌将自己的两个儿子送上血肉横飞的战场,都觉得头皮发麻。

    太狠了……

    宇文士及试图劝阻:“辅机,何须如此?两位郎君乃是长孙家血脉,高贵尊崇,不需这般冲锋陷阵、九死一生。”

    长孙无忌摇摇头,目光在身后一干关陇将校脸上扫过,沉声道:“关陇门阀同气连声百余年,无分彼此、竞相牺牲,这才造就了如今的赫赫权威、煌煌荣耀!值此兴灭存亡之际,就从长孙家开始,重拾先祖之坚毅,为关陇门阀流尽最后一滴血!”

    他面容坚毅,语句铿锵有力、掷地有声,那种“舍我而为关陇”的气慨铺天盖地,令周围关陇将校心神震荡、一时间士气大振!

    谁都知道“合则力强”的道理,但谁都不愿意面对危险的冲在最前。如今身为关陇领袖的长孙无忌宁肯牺牲自己,亦要将关陇当年赖以安身立命的团结精神给找回来,这些关陇子弟岂能不感受到那种决绝与霸气?

    “赵国公,让我带兵上去,将令郎替换下来吧!”

    “没错,吾等乃是军伍之人,一条贱命,岂能眼看着四郎五郎冲锋陷阵却站在这里?”

    “吾愿出战!”

    ……

    一时间,关陇阵营之中士气飙升,沸反盈天,一大群将校争先恐后请求出战。

    长孙无忌大手一挥,沉声道:“稍安勿躁!都是关陇子弟,此等生死存亡之际还分什么高低贵贱?能够为关陇而战死,乃是吾等每一个子弟之荣幸,关陇各家都绝对不忘诸位向死而生、视死如归之精神!放心,待到吾子阵亡,再轮到诸位上阵杀敌!”

    一番豪迈悲壮之言,激得身边关陇子弟血脉贲张,一个个红着眼,立下必死之志!

    ……

    长孙淹、长孙温两人各自率领五千精锐加入战场,顿时使得叛军士气大振,城下密密麻麻的叛军向着城头发起潮水一般的进攻,很快便将城上的东宫六率压得喘不过气。

    尤其是承天门附近的城门、城墙损毁严重,导致东宫六率的防御不够缜密,处处漏洞。随着战线两侧各五千军队加入,防线登时岌岌可危,叛军已经数次登上城头,虽然皆被守军反扑,但防线告破几乎已经注定。

    这让长孙淹、长孙温两人欣喜若狂,原本以为是被父亲当作激励关陇各家而被推上来的炮灰,但现在居然有望达成先登之功攻陷承天门,这可真真是太令人意外了……

    兄弟两个精神振奋,一改唯唯诺诺躲躲闪闪的畏战姿态,挥舞着横刀大声喝叱麾下军队,向着承天门发动一波一波猛烈的进攻。

    “冲上去了!冲上去了!”

    正在冲锋的长孙温听到身边兵卒的叫喊,一抬头,便见到己方兵卒果然已经冲上一处城墙豁口,正将防御的东宫六率冲散,源源不断的杀入城中。

    长孙温精神大振,大叫道:“冲进去重重有赏!”

    遂引领亲兵奋力冲杀。

    身后,夜幕之中的长孙无忌眼看着长孙温一侧已经登上城墙,且后续部队源源不断的赶上,城上的守军渐渐不支,已经无力抵御,越来越多的关陇军队冲上城墙。

    长孙无忌心中大喜,承天门再度告破,就意味着东宫六率果然如他所料那般在没有补充的情况下已经战力骤降,只需长驱直入,整个太极宫便是囊中之物。

    接着却又一忧,怎么看此番冲上城头都有些过于容易了,该不会又是东宫六率诱敌深入之计?

    之前程咬金家那个混账就来了这么一出,于承天门下埋设大量火药,这得关陇军队残肢横飞、尸横枕籍,甚至将他震落马背摔断了腿……

    他这个刚刚升起的念头被他死死摁下,幻想着但凡有点脑子的守军将领也做不出这等故意放弃承天门阵地诱敌深入的计策,毕竟一旦承天门被突破,东宫六率很难抵御关陇军队的全军突袭,败亡或许就在一瞬之间,风险实在是太大。

    程处弼好歹也是程咬金的儿子,怎么可能愚蠢至此?

    ……然而就在下一刻,一声惊天动地的轰鸣在耳畔响起,震得他两耳嗡嗡响,眼前一阵黑烟冲天而起,夹杂着无数的残砖断瓦,以及关陇兵卒的残肢断臂。

    胯下战马前蹄扬起惊嘶一声,差一点再次将长孙无忌甩下马背。

    长孙无忌好不容易控制住受惊的战马,耳畔嗡嗡作响听不清左右慌乱的人群呼喊着什么,看着眼前烟尘腾飞一片狼藉的承天门,一口老血冲到喉咙,他使劲儿咽了咽,却没有咽回去,张口“哇”的一声喷出来。

    而后两眼一黑,向后仰倒。

    昏迷前最后一个念头——程咬金你个狗日的,怎么生出程处弼这么个一根筋的蠢货……

    (本章完)



    对于关陇军队来说,不久之前承天门以及其余几座城门埋设火药轰然炸响给他们带来的伤害极深,至今犹有余悸。所以此刻承天门轰然一声炸响,那升腾而起的漫天黑烟飞溅四散的尘泥瓦砾,一瞬间便将他们心底的恐惧彻底勾起,军心士气迅速崩溃。

    不知是谁大喊一声“五郎战死了”,周围兵卒呆了一呆,然后掉头就跑……

    东宫六率则早有准备,在程处弼指挥之下反杀回来,关陇兵卒自残破的墙头上纷纷跌落,一窝蜂的向后撤,人挤人、人踩人,猝然败退之下全无章法,阵型涣散军心浮动,相互践踏者不计其数。

    算不上兵败,但是士气崩溃的关陇军队潮水一般退去,伤亡极大。

    身在后阵的宇文士及一边命人将昏迷的长孙无忌带回延寿坊治疗,一边赶紧接过指挥权,下令督战队列队拍在第一线,挥舞横刀狠狠斩杀了数百溃散的兵卒,这才将溃败之势堪堪止住。

    然后又让后阵的预备队前压,勉力抵抗住东宫六率的反杀之势,将前线的队伍缓缓撤回来。

    幸好他当机立断,且有足够的威望指挥军队,这才避免了一场大规模的溃败。否则一旦被东宫六率衔着前线关陇军队溃败的尾巴追杀过来,极易引发后阵预备队的混乱,说不得就能使得关陇军队遭遇一场屠杀……

    重新登上承天门的程处弼看着关陇军队整齐有序的缓缓撤退,没想到叛军反应迅速、指挥若定,心头略有遗憾。不过他性情沉稳,绝不会贪功冒进,当即勒令麾下军队不得追击,趁机救治伤员、收敛尸体,然后加固城墙。

    方才那轰然炸响固然杀伤不少叛军,更迫使叛军退兵,但军中存留的震天雷也一次用光,没有了此等守城利器的相助,接下来的守城战将会更为艰苦、更为残酷。

    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喧嚣,几个兵卒抬着一具尸体跑过来,兴奋道:“将军,有条大鱼!”

    程处弼心中一喜:“俘虏了谁?”

    兵卒摇摇头道:“未曾俘虏,发现的时候便已经被炸死了,是长孙家的五郎……”

    “长孙温?”

    程处弼一愣,赶紧上前查看。都是长安城内背景硬扎的纨绔子弟,这个层次之间就算彼此不屑甚至仇视,但不可能不认识。仔细辨认一番,果然是长孙温,程处弼便沉默了一下。

    虽然颇为不爽长孙温的阴险狡诈、心胸狭隘,但平素并未有什么深仇大恨,即便此刻关陇举兵起事反叛东宫,却也从未将对方当作一个“叛国贼”看待,大抵也只是各为其主而已,恼怒有之,仇恨未必。

    此刻的长孙温双目紧闭,左侧头骨或许被飞溅的砖头瓦砾撞击从而塌陷一块,有红的白的脑浆流出,半边脸满是血污,其余地方倒是并未有见到伤痕,可见是一击致命。

    往昔气焰嚣张的世家子弟,如今变成全无生气的一具尸体,这对于程处弼来说比面前几千上万的寻常兵卒阵亡带来更大的震撼与感慨……

    吸了口气,程处弼沉声道:“将尸体暂时收殓,稍后吾亲自去禀报太子殿下。”

    关陇虽然是叛军,但长孙温好歹是太子表弟,“姑表亲”是极为亲近的亲戚关系,别管太子到底怎么想,自己斩杀了长孙温,一定要去太子面前“请罪”一番,将这个罪名结结实实的背上,然后让太子“叱责”几句,或者责罚一番。

    最好不使得斩杀长孙温的名声落在太子身上。

    “要每时每刻擅于思考,任何事情都尽可能的从皇帝或者太子的角度去着想”,这是父亲不厌其烦耳提面命教授他们的为臣之道……

    兵卒应诺之后将长孙温的尸体带下去收殓,程处弼收殓心神,吩咐麾下校尉:“趁着叛军退去,抓紧时间修复城墙、布置防御,待到叛军卷土重来之时,势必比之前的攻势猛烈十倍!吾等在此鏖战,乃是替太子守护帝国正朔,如此光荣之使命,即便是粉身碎骨亦要一力担之!诸位,人在城在,城陷人亡!”

    “人在城在,城陷人亡!”

    左近兵卒士气高涨,振臂狂呼。

    任何一个年代,只要让兵卒知道为何去打仗,并且给予一个光明正义的理由,往往都能爆发出极大的战斗力,且死不旋踵!

    ……

    延寿坊内,经过一番救治之后,长孙无忌悠悠醒转。

    刚一睁开眼睛,便见到长孙淹浑身血污、形容狼狈的跪在床榻之前,脸上泪痕俨然,显然刚哭过不久。

    长孙无忌挣扎着坐起,长孙淹赶紧从地上爬起,上前扶着长孙无忌坐起,又取过枕头垫在他后背,让他坐得省力些。

    长孙无忌面色惨白、双眼无神,颤抖着嘴唇看着长孙淹,虚弱问道:“战局如何,你五弟如何了?”

    长孙淹后退两步,再度跪下,痛哭失声:“父亲,咱们败了,五弟……五弟他也阵亡了!”

    一旁的宇文士及不著痕迹的撇撇嘴,他自然知晓长孙淹与长孙温之间的纠葛,之前长孙温一系列操作差点将长孙淹给害死,若非太子仁厚不忍加害,只怕长孙淹早已丧命多时。

    心忖真是难为这小子了,如今长孙温死了,没人跟他再争长孙家的家主之位,心里乐得冒泡却还得做出一副痛不欲生嚎啕大哭的姿态,还挺不容易的……

    长孙无忌眼前金星乱跳,胸口一阵憋闷,眼瞅着又要昏过去,赶紧深吸一口气,勉力让自己心情平静下来。

    要说对长孙温之死有多么锥心刺骨、痛不欲生,他倒是没这种感觉,或许是儿子多了,长孙温又从来不是最出彩的那一个,死与不死,无关大局。但是对于此番集中兵力猛攻承天门而不克,且被程处弼那个夯货愚蠢至极的故技重施再度击退,感到深受屈辱。

    想他长孙无忌虽然算不得当世名帅,可素来以智计见长,却两次败于程处弼之手……

    他是绝对不承认自己不如程处弼的,在他看来就算是智计百出、算无遗策,可是对上程处弼这种一根肠子的蠢货,什么计策都使不出来,多少算计都抛给了瞎子看——那蠢货根本就看不懂这些东西。

    聪明人在蠢货面前是很容易吃瘪的,认为聪明人办事从来都依从自己的智慧算计,可聪明人如何又能明白蠢货的思维想法呢?

    任你千般设计、百般谋略,他只一根筋的猛打猛杀,且往往自作聪明的做出令聪明人匪夷所思之事……

    长孙无忌很想再吐一口血。

    深吸口气,压制住心头的悲伤与愤懑,抬头对宇文士及道:“老夫身体不适,还请郢国公代为主持大局,当下东宫六率只是勉力支撑,咱们兵力占优,且粮秣匮乏不宜久战,还请从城外调兵前来,继续对太极宫予以狂攻,一定不要给东宫六率任何喘息之机。”

    李勣依旧屯驻潼关作壁上观,这个时候东宫与关陇实则都是强弩之末,只要其中一方咬住牙憋住这口气不泄,很可能就此夺取胜利,再回过头来与李勣谈判,说不得就能闯出一条生路。

    况且这些私军原本就是他故意送到战场之上趁机消耗掉的,消耗得越多,关陇门阀再李勣的眼中威胁性便越小,自然也就越安全……

    宇文士及颔首道:“辅机放心,吾责无旁贷!定会指挥大军继续猛攻太极宫,就算战至最终一兵一卒,也誓要攻陷太极宫!”

    长孙无忌便欣慰的点点头,很显然宇文士及已经彻底明白了自己的用意,也与自己站在一处,用关陇私军的最后一点根底去博取覆亡东宫,也借此争取打消李勣的疑虑,给关陇门阀争取活下去的机会。

    只要能让门阀血裔传承下去,什么样的代价不能付出呢?

    壮士断臂,不外如此。



    内重门里,李承乾跪坐在茶几之后,慢条斯理的饮茶,窗外风雨初歇,微风阵阵,漫天乌云散去,月如钩弦,繁星点点。

    困难与危险最是能够成为磨刀石,砥砺一个人的气质与品性,平素被朝野上下嘲讽为“怯懦愚钝”“优柔寡断”的太子殿下,如今也能面对太极宫外战火连天而心平气和。

    或许心底仍有几分忐忑惊惧,但最起码面上云淡风轻,绝对看不出来……

    李靖在内侍通禀自后大步入内,先见礼,而后禀报道:“启禀殿下,叛军暂时退却,收拢残兵,但并无止息战争之迹象,想必略作调整之后便会发动下一次的猛攻。”

    李承乾将李靖交到面前入座,亲手为他斟茶,问道:“先前听闻战报,说是长孙温被程处弼斩杀……此事可曾确认?”

    李靖谢过,双手捧着茶杯,道:“千真万确,尸体稍后会送到这边请殿下验看。这一战程处弼忽发奇想、故技重施,于所有人未能预料之中重创叛军,当居首功。”

    语气之中颇为感慨。

    前番于承天门下埋设火药重创叛军,前提在于当时承天门已经不可坚守,叛军猛攻之下随时会将其攻陷,故而只能退守太极宫内,顺带着埋设火药,不料效果甚佳。

    而这次却有所不同,叛军虽然攻势猛烈,致使多处防线岌岌可危,但始终未能真正突破,东宫尚有一战之力。但程处弼却主动放开承天门,任凭叛军突破防线,这极有可能导致全部防线彻底崩溃,叛军突入太极宫,战局一发不可收拾。

    但凡有几分理智的人都不会这么去做,成功了固然重创叛军、收获甚大,可一旦失败便是万劫不复。

    所以,李靖想不到程处弼会那么做,长孙无忌也想不到……结果便是被程处弼给干成了。

    这种情况完全悖离了李靖一声所学之兵法宗旨,让他打一百年的仗也使不出一回,偏偏程处弼就能成……他现在开始检讨自己之前给东宫六率的将校们“解压”“宽心”的行为,他认为这样做能够让麾下将士放下包袱、轻装上阵,但明显“解压”过头,使得将校们太过放松,几乎忘记了这是一场攸关东宫存亡、太子生死的决战……

    李承乾不清楚战斗的过程,他只看结果,故而重重颔首:“卫公放心,孤这边都已经对军中将校的功绩予以记叙,待到此战过后,定然论功行赏。除去朝廷规定的奖励之外,孤还会格外予以重赏,毕竟能够在此等山穷水尽之时依旧为孤而战、为帝国而战者,皆乃忠贞之士,再多赏赐也难以彰显他们如此高贵忠诚之品德。”

    “宫中府中,俱为一体,陟罚臧否,不宜异同”,诸葛亮当年教诲刘禅的话语,虽然短短十六个字,可道尽了身为人君最重要、也是最核心的素质——赏罚分明。

    有过则罚,有功则赏,如此危急时刻依旧不弃不离的东宫六率、右屯卫、乃至于安西军,他又岂能不感恩在心,待到将来重重厚赏?

    这时,内侍前来通禀,说是兵卒已经将长孙温的尸体运到……

    李靖问道:“殿下可否需要验看身份?”

    李承乾起身,道:“验看身份就不必了,但孤想去看一眼。”

    李靖颔首,起身跟在李承乾身后走出居所,来到院子里。四周燃着灯笼,院内一片明亮,数十禁卫把守在院中,另有一小队盔甲破损、形容疲惫的兵卒站在中间,地上摆放着一具尸体。

    李承乾并未去验看尸体,而是快步走到一小队兵卒面前,目光和蔼的一一审视,而后询问中间那个看上去黑瘦的少年:“籍贯何处?”

    那兵卒便对太子,激动得满脸通红,使劲儿咽了口唾沫,这才结结巴巴说道:“回……回殿下的话,在下籍贯蓝田。”

    李承乾欣慰颔首:“原来是关中子弟,不错。”

    他又看向其余几人,温言道:“汝等忠勇贞烈,面对叛军不屈不挠、死战不退,且连连重创叛军,功勋赫赫,实乃吾大唐军人之楷模!好好打这一仗,待到战后,孤不吝赏赐。”

    而后,他语气凝重:“出去之后告知军中袍泽,若有谁英勇阵亡,孤向你们保证,所应得之抚恤、勋阶加倍,你们的妻小父母皆受朝廷关照,孩子若读书,免费进入朝廷开设的学堂,若从军,则直入孤之禁军!”

    几个兵卒兴奋得满脸通红,当即单膝跪地,大声道:“吾等誓死追随殿下,令之所在,死不旋踵!”

    不怪他们这般兴奋。

    大唐最重军功,一旦战场之上有所斩获,不仅可以加官进爵、获得丰厚赏赐,更会荫及子女、泽被全家,所以唐军作战之时分外勇猛,无惧死亡。而太子的承诺更是令他们喜出望外,对于一个贫寒平民来说,最大的赏赐不是升几级官、赏多少钱、赐几亩地,而是社会层级的跃升。

    这是最难的,开国时候还好一些,一旦国家稳定,社会阶层基本便固定下来,底层平民想要跃升阶层,难如登天。但太子的承诺却给予他们希望,家中子弟若从文则免除花费,这就意味着身份与别不同,若有上升渠道更能够近水楼台,若从无可直入禁军,这更是一举成为太子家将!

    能有这样的赏赐,纵战死沙场又何妨?

    李承乾这才看向横放在地上的那具尸体,仔细看了两眼,的确是长孙温……心中不禁感慨万千。

    长孙冲死于牢狱之内,是他亲口下令诛杀,长孙涣自绝于自家府门之前,长孙濬暴卒于西域,长孙澹更是很早之前便惨遭横死,如今长孙温又阵亡于军前……昔日人丁兴旺的长孙家,如今已经渐渐凋零。

    如此煊赫一时的名门世家,也已经走向落魄。

    一个家族的兴衰,往往便是从人丁的增减开始的……

    也不知母后在天之灵得见,会是何等的伤心难过?

    但这就是战争,长孙无忌既然挑起了这一场兵变,那么自然要为此付出代价。敌我双方,为了帝国正朔、为了家族利益、为了个人荣辱,所有人都要奋勇拼杀。功勋宿将、百战老卒、世家子弟、甚至他这个监国太子……任何人都将直面死亡。

    败,自然是身死族灭、阖家尽绝;胜,亦将面临这残破的山河,不知砥砺几许才能完成重建,恢复往昔元气。

    这场由长孙无忌一手挑起的战争,没有赢家。

    嗯,或许只有一个……

    李承乾负手而立,目光自长孙温死灰色的脸上抬起,似乎穿越黑沉沉的夜幕,投注到东边的潼关……

    只不过,这当真就是你想要的?

    你本可以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却最重听之任之、甚至推波助澜,为了自己一己之私欲,不惜将关中百姓裹挟进水深火热之中。

    “民为水,君为舟,水亦能载舟,又能覆舟”,这个道理我从小就在各位老师的教导之下知晓,为何你反而忘了?

    ……

    不远处的一座房舍。

    连续几日阴雨,今日傍晚虽然放晴,但空气湿冷,内重门里有过于阴暗,所以燃起了一盆炭火,屋子里干爽温暖。

    长乐公主穿了一件青色道袍,满头青丝绾成一个发髻,用一根玉簪固定,脖颈白皙修长,曼妙玲珑的身姿隐藏在道袍之下,清丽绝伦之中透着几分出尘仙姿,眉目如画,明眸皓齿。

    太子妃苏氏坐在她身边,挽着她的素手,语气恬淡:“本不该说这样的话,但长孙家做得这些事实在是太过分了……文德皇后顾念娘家,对他家颇多优待,结果呢?文德皇后殡天,他们先是苛待于你,继而又连续谋划易储试图废黜太子,如今更是举兵起事竖起反旗,简直忘恩负义卑劣无耻!”

    (本章完)



    长乐公主盯着太子妃,秀眸轻轻眨了眨,有些狐疑。

    这位太子妃虽然有些强势,不是那等温柔绵软的性子,但平素绝对不会嚼舌根,今日为何在她面前说了这么多长孙家的坏话?

    这可不似她的为人,应该是有什么别的缘故……

    太子妃见到长乐盯着自己,也知道长乐素来聪慧,说不定已经猜出自己的用意,索性也不绕弯子了,开门见山道:“是太子殿下让我过来的。”

    长乐公主愈发奇怪,秀美轻挑,清声问道:“到底何事?”

    太子妃叹了口气,握着长乐公主的手,注视着她的神情,缓缓道:“就在刚才,‘百骑司’来报,说是长孙冲于狱中突发恶疾,暴卒离世……太子殿下怕你伤心,故而让我过来看着你点,顺便劝慰一下。”

    一夜夫妻百夜恩,无论曾经有过多少恩怨情仇,可毕竟夫妻一场,如今长孙冲以这等悲惨之方式离世,想必长乐公主必定心中悲怮。

    长乐公主愣了一下,俏脸愈发白皙,眉梢轻轻跳了一下,然后垂下眼帘,形状美好的嘴唇紧紧抿起,被太子妃握着的纤手下意识的抓紧,然后反应过来,迅即松开……

    太子妃觉察到她内心的震动,温言宽慰道:“那等无情无义之辈,你又何需悲伤?若是文德皇后仍在,怕是也不会允许你受到长孙冲的苛待,定会支持和离。况且长孙冲又随着他父亲策动兵变,实乃乱臣贼子,便是太子看在你的份儿上容得下他,国法朝纲又岂能容得?当年陛下感念文德皇后对其甚为宠爱,故而网开一面,准许其流亡天下,但从长孙冲潜回长安策动兵变的那一刻,他便必死无疑。这样一个无情无义、不忠不孝之辈,死有余辜,你实在犯不上为他伤心。”

    对于长孙冲,她素来嗤之以鼻,即便是在长孙冲谋反不成、流亡天涯之前。

    男人不仅要有身份家世,更要有才华担当,身份家世决定了社会阶层,才华担当则决定了一生成就。长孙冲有一个显赫无比的家世,更受到文德皇后的宠爱,身份背景可以说绝对是年轻一辈当中的第一人,按理说更应该能够于仕途之上展露锋芒,建功立业。

    然而事实如何呢?

    小小年纪便被认命为殿中监,算是李二陛下的贴身佐官,不知羡煞了多少人。结果这人在李二陛下的眼皮子底下却毫无寸功,碌碌无为。等到文德皇后殡天,李二陛下恩宠不减,一路予以提拔任用,甚至曾将房俊一手组建的“神机营”交到长孙冲手中,惹起朝野上下的不快。

    但长孙冲只用了几个月的时间,排斥异己安插亲信,硬生生将这样一支曾跟随房俊在莆菖海硬撼突厥狼骑的强军折腾得四分五裂、战力全失,其心胸、能力可见一斑。

    最起码比起房俊一定是远远不如的……

    更被说因为身体之残疾怨恨太子、迁怒长乐,将长乐公主这样一个倍受宠爱的皇室嫡长女视作出气筒,每日里言语讥讽、冷面相待,更甚之百般猜忌、千般侮辱。

    这样一个男人,如何配得上秀外慧中的长乐公主?

    ……

    长乐公主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好一阵,勉力平复心中波澜起伏,刚想张口说话,忽而一串清泪自眼中泻出,划过白皙光滑的脸蛋儿,落在衣襟之上。

    固然长孙冲对她苛待过甚,甚至曾一度起了杀心,但她从不曾真正对长孙冲有过怨恨。她将一切都归咎于长孙冲身受残疾,故而导致心术不正,绝不是天性凉薄。

    一个不能人道的丈夫,对自己如花似玉的妻子有所猜忌、加以防范,似乎也是理所应当……

    要说是感情,实则已经很淡很淡,男女之情决然全无,余下的唯有生活数年的记忆。

    但尽管如此,此刻骤然闻听长孙冲暴卒于狱中的消息,依旧难忍心中酸楚悲哀,情不自禁的落下清泪。

    当然她也明白,所谓的“突发恶疾”只不过是一个借口,真相实是有些残酷……

    太子妃握着长乐公主的手,温言抚慰。

    她一直觉得皇室一众公主之中,最出彩的便是长乐公主,秀外慧中、钟灵毓秀的一个人儿,却陷入政治结盟之中沦为货物一般。若是遇到一个中规中矩的郎君,或许也能平安一世,尽享荣华。

    偏偏碰到长孙冲这么一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成婚了便守着活寡,年纪轻轻又遭遇和离,如今更是跟着房俊见不得天日,一辈子的幸福都已经葬送了……愈发觉得长乐公主惹人怜惜。

    长乐公主擦拭了眼泪,勉强一笑,道:“以往也曾想过,他那般流亡天涯会否有一日遭遇不测,那时候觉得这人可恨到了极点,即便死得再是凄惨,自己大抵也不会感到伤心……但是如今骤然听闻,却还是忍不住眼泪,我真没用。”

    太子妃笑道:“这话怎么说的?如此,更说明你是个善良的人,即便长孙冲误了你一生,却也不肯诅咒其不得好死,这份心性才最是难得。不要想太多,有些人有些事,过去了便让他过去,咱们总得好好的活着,一切向前看不是?”

    长乐公主轻轻点头。

    是啊,那些难堪过往都已经烟消云散、随风而逝,如今她虽然跟着房俊不能光明正大示于人前,却深深的爱慕着这个男人,对于现状已经无比满足,又何必再去计较那些过往?

    幸福需要享受,痛苦应当放下。

    *****

    风停雨歇,星空璀璨。

    太极宫的战事暂时终止,关陇军队下一次的疯狂攻击正在酝酿,东宫六率摩拳擦掌、枕戈待旦,处于暴风雨来临之前的短暂宁静,但是关中各处,屯驻于各地的门阀私军却遭受了来自于右屯卫的疯狂打击。

    程务挺、王方翼、孙仁师、辛茂将,四人每人统御一千轻骑,对各地门阀私军展开扫荡。

    固然屯驻于各地的门阀私军人多势众,人数大多在三五千甚至七八千之上,但这些各大门阀临时纠集起来的私军缺少操练、军械匮乏,又大多处于粮秣告罄军心不稳之际,面对右屯卫武装到牙齿的精锐军队,几乎毫无抵抗之力。

    一夜之间,四支门阀私军被剿灭,虽然并未全军覆没,但仓惶逃遁的兵卒被其余私军救下,却使得这股恐惧的气氛迅速传播,一家一家门阀私军都坐不住了。

    没人有信心能够在右屯卫的突袭之下稳如磐石,谁都知道右屯卫那是能够打得关陇嫡系军队屁滚尿流的强军,如今摆明了要将关中所有的门阀私军一网打尽,谁还能坐得住?

    无数使者蜂拥而入长安城,直奔延寿坊,希望关陇门阀更够给大家一个交待:为何不派发粮秣?为何不增援军械?为何不调兵支援?

    当然最主要的一个问题——咱们想走可是走不了,你们关陇说说怎么办?

    这些门阀要么是捧长孙无忌的臭脚,自愿前来结一番“善缘”,往后能够跟关陇门阀有更进一步的利益交换;要么是被长孙无忌威逼利诱而来,打着浑水摸鱼攫取利益的小心思……却不料一失足成千古恨,利益没吃到,却一脚踩进关中这个大坑里无法自拔。

    自然是又气又怒又悔,只能死死拉着关陇这根稻草,试图从这个坑里爬出去,赶紧返回各自的地盘,否则一旦这些私军尽数覆灭在关中,那么对于各家门阀在自己地盘的掌控力度将会有毁灭性的打击。

    没有了私军,拿什么去对抗当地官府、驻军?

    到时候朝廷一纸令下,各地驻军便能将他们连根拔起,门阀赖以垄断政治、独霸一方的根基将会彻底崩塌……



    延寿坊。

    屋内,长孙无忌穿着一件月白色的中衣,花白的头发披散着,显然刚从床榻之上起来。眼袋乌黑、脸颊浮肿,气色灰败,勉力坐在茶几前,神情恹恹满是疲惫虚弱。

    对面,宇文士及执壶斟茶,关切道:“身子可还好?”

    长孙无忌拈起茶杯喝了一口,摇摇头:“这几年身体一直不大好,前番坠马有损及根元,没有个三年五载的静养难以恢复。不过眼下这等局势,哪里容得一时片刻的懈怠?总归不过是硬挺着而已,挺得过去,是上苍垂怜,挺不过去,那也是命数如此,强求不得。”

    局势的急转直下,加上身体的伤创病痛,使得原本的雄心壮志几乎荡然一空。而今支撑着他的,只剩下家族延绵、苗裔传承而已,断不能接受长孙家自他手上彻底衰落甚至覆灭。

    宇文士及宽慰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说到底还是身子更重要,当下局势虽然不容乐观,却也尚未到山穷水尽之时,关陇还需辅机你执掌大局。”

    他现在的心情极为复杂。

    一方面,若长孙无忌就此一病不起甚至撒手人寰,关陇将会彻底落入他的掌控之中,到时候是战是和,皆由他来主导,不至于被长孙无忌这股子固执所裹挟着走向灭亡。

    另一方面,他也知道自己的威望、能力皆逊色于长孙无忌,没有了长孙无忌,他自己能否完全掌控关陇门阀?

    况且只要长孙无忌活着,以他无与伦比的威望震慑关陇各家,使得劲往一处使,未必不能击溃东宫杀出一片天地……

    很是纠结。

    屋外,一片喧闹犹如菜市场一般沸反盈天,时不时有人高声喝叱、低声咒骂,闹哄哄乱成一团。

    宇文士及往外瞅了一眼,眉头紧蹙:“辅机当真不见见这些各地门阀私军的统领?”

    房俊麾下的右屯卫分兵数路、重拳出击,精锐的军队横扫屯驻于各地的门阀私军,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打得这些缺少粮秣、军械匮乏的私军哭爹喊娘、狼狈溃逃。少许逃出生天的兵卒汇聚于长安周围,哭喊着进城求助,那些尚未遭受突袭的也坐不住,唯恐右屯卫下一个目标便是他们,也涌进城来恳请关陇门阀予以救援。

    长孙无忌喝了口茶,淡然道:“见了又如何?这些门阀私军刚好可以作为牵制房俊的诱饵,使其生出贪功之心,不能对太极宫予以足够的支持。否则若房俊腾出手来,只需调兵威胁长安城东西任何一侧与咱们的军队对峙,势必威胁到春明门、金光门等处,咱们哪里还能拼尽全力与东宫六率死战?”

    顿了一顿,又道:“况且眼下的形势,怎么帮他们?”

    这句话说得喟叹惆怅、有心无力。

    时至今日,关陇军队的粮秣已经是个大问题,支撑不了几天了,若是再将粮秣分给这些门阀私军,只怕三天便全都吃完了,那个时候还打什么仗?干脆全军弃械投降,自己寻三尺白绫上吊自尽,一了百了……

    宇文士及默然。

    以前顾忌这些私军背后的各地门阀,唯恐这些私军覆灭导致各地门阀对关中门阀恨之入骨,但是眼下关陇门阀朝不保夕,不得不拼命去争取一条生路,哪里还能顾得了那么许多?

    他担忧道:“若咱们放任不管,万一这些门阀走投无路之下祸害地方、残害百姓,那该如何是好?”

    长孙无忌愁眉不展,握着茶杯良久无语。

    原本是希望裹挟着这些门阀私军与东宫决一死战,但是金光门外一场大伙烧毁了粮秣,使得关陇根本不可能再将这些门阀私军驱为己用——想要人家帮你打仗,你总得给人家一口饱饭吧?但现在关陇军队的粮食都难以为继,随时有断粮之虞,哪里顾得上这些门阀私军?

    况且右屯卫的战力之强横远远超出长孙无忌的估计,这些门阀私军看似人多势众,但是在右屯卫的突袭之下根本就是一群土鸡瓦狗,往往一个冲锋便令数千人四散溃逃、哭爹喊娘……

    可正如宇文士及担心的那样,若是坐视不管,这些门阀私军要么投降东宫,要么一哄而散滋扰地方。缺乏粮秣的私军根本不可能顾忌所谓的律令军法,掳掠百姓、烧杀村寨几乎不可避免。

    说到底,关中依旧是关陇门阀的根基所在,若是任由这些门阀私军将关中祸害得千疮百孔,不仅他们这些挑起兵变的关陇勋贵要遭受切齿痛骂,关陇门阀更会遗臭万年……

    儒家法则影响深远,对于任何人来说,“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的情形很难发生,即便是死,也要追求一个死得其所、光明正大。死后尚要遭受万世唾骂、子孙嫌弃,那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宇文士及长叹一声,道:“作茧自缚啊!”

    倒不是埋怨长孙无忌,今时今日埋怨谁也无用,只不过谁能想得到当初以为会成为巨大助力的门阀私军,如今却成了关陇挥之不去的累赘?半点忙没帮上不说,还极有可能成为祸害关中的病源,稍有不慎,甚至会使得关陇门阀成为关中百姓恨之入骨、斑斑青史口诛笔伐的祸国之根……

    一旦局势发展至那般,关陇门阀名誉尽毁,纵然躲得过眼下危机,可子孙后世又该如何在关中立足?

    长孙无忌抬起头,目光阴沉的看向宇文士及:“你以为当如何处置这些门阀私军?”

    宇文士及与其目光对视,被其眼眸之中闪烁的寒光震了一下,略一沉吟,缓缓道:“事已至此,与天下门阀之仇怨只怕已经无可化解。”

    既然仇怨已经结下,全无化解之法,那也就不必再畏首畏尾。

    索性就让这仇怨来得再深一些……

    两人目光相触,都看懂了对方的意思,长孙无忌道:“不如将这些门阀私军编组成军,委派一位将领统御,于长安城两侧择选其一,向北突袭右屯卫防线。若能一举突破右屯卫防线自然最好,即便不能,也可以极大牵制右屯卫的兵力,令其无暇他顾。”

    宇文士及颔首表示认可,又问:“你觉得派遣担任主将为好?”

    这个人选不好找,必须要有足够的身份威望,否则不能取信于这些门阀私军,恐怕未等抵达右屯卫防线便一哄而散……

    长孙无忌垂下眼帘,淡淡道:“让长孙淹去。”

    宇文士及大吃一惊,忙道:“辅机三思,不可如此!”

    将那些门阀私军编组成军,也仅仅是做个样子,战斗力还是渣。身为关陇委任之主将,既要面对战力剽悍的右屯卫,又要面对随时可能溃散甚至内讧的私军,危险之处如临深渊,稍有不慎便得阵亡军中。

    之前长孙温已经死了,若是此番长孙淹再遭遇不测……

    长孙无忌却道:“关陇存亡之关头,每一个关陇子弟都要做好舍身取义、报效家族之准备,否则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即便是你我,若时局所迫,亦要提刀上阵,不畏死亡。长孙家的子弟没什么满溢的才华,却唯独不缺乏此等甘为人先的不屈意志!”

    宇文士及心中震荡,许久才道:“既然如此,那便将门阀私军集结于金光门一侧,让宇文陇为其压阵,向北突袭吧。”

    这个策略的目的根本不是希望突破右屯卫防线,以门阀私军的涣散,如何攻破右屯卫?

    只不过是借刀杀人而已,手段过于阴毒,但的确非常奏效,可一举解决这些门阀私军的问题……

    突袭右屯卫防线,势必遭遇右屯卫的强烈反击,这些门阀私军无力抵挡,溃散几乎是一定的,这时候就需要关陇军队断其后路,使其欲退无路,最终覆灭于右屯卫兵锋之下。

    但是与此同时,关陇军队也一定来不及撤退,进而与右屯卫发生激战,损失在所难免。长孙无忌将自己的儿子都派了上去,宇文士及觉得自己也得有所表示,所以打算这份损失由宇文家的私军来承担。

    总不能让长孙家又是牺牲儿子,又是折损私军,即便如今的关陇门阀名存实亡、各怀鬼胎,却也没有这样的道理……

    (本章完)



    长孙无忌对于宇文士及同甘共苦的态度非常满意,毕竟长孙淹若死了自己还有儿子,可若是“沃野镇私军”覆灭,宇文家就当真成了光杆将军,即便此番兵变成功,也势必从此一蹶不振。

    这一份牺牲,不可谓不大。

    当即,长孙无忌便当着宇文士及的面派人将长孙淹叫了进来。

    “孩儿见过父亲,见过郢国公。”

    长孙淹一身戎装,兜鍪摘下发髻散乱,脸上沾满灰尘,衣襟处亦是多处破损,很是狼狈,神情更是悲伤凄苦。

    两人颔首,宇文士及温言道:“一番恶战,身上可曾受伤?”

    长孙淹道:“并未负伤,只是可惜五弟……唉!”

    长叹一声,泫然欲泣。

    宇文士及宽慰道:“马革裹尸,正是吾关陇门阀之传统,五郎死得其所,关陇各家子子孙孙都不会忘记,你也不用太难过。”

    虽然不知道长孙淹这一份悲怮之中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但只看其还能流出几滴眼泪,便算得上是还有一些情义。世家门阀之中,即便是手足兄弟,因着平素争抢家族地位、资源,反目成仇者不知凡几,即便表面上笑呵呵,心里也都恨不得对方死掉才好。

    真正的手足之情不能说没有,但绝对凤毛麟角……

    长孙淹道:“郢国公所言甚是……”

    顿了一顿,转向长孙无忌,问道:“不知父亲叫孩儿前来,有何吩咐?”

    长孙无忌看他一眼,淡然道:“此番兵败,五郎阵亡,对于军队士气打击甚大。故而为父与郢国公商议,尽快调集军队,再度强攻太极宫。”

    长孙淹连连颔首,挺直胸膛道:“父亲所言甚是,如今东宫六率亦是强弩之末,咱们只需不计伤亡猛攻不止,定能攻破承天门、攻陷太极宫!孩儿愿再度上阵,奋勇杀敌,为五弟报仇雪恨!”

    一脸的无所畏惧,慷慨激昂。

    长孙无忌大声道:“说得好!既然你有这份心,为父岂能不成全于你?如今调集军队猛攻太极宫不难,难在右屯卫陈兵玄武门外对咱们的两翼虎视眈眈,一旦其抓住咱们的漏洞予以突袭,不仅使得咱们伤亡大增,更会迫使正面强攻之势难以为继。所以为父决定,由你率领整编之后的门阀私军出金光门,向北攻略右屯卫阵地!不求击溃右屯卫,只要能够将其牢牢牵制,不能插手太极宫的战斗,就算你大功一件!此事若成,为父许你家主之位!”

    长孙淹浑身一震,目光呆滞:“啊?这……”

    带着那群豚犬一般的门阀私军,去突袭如狼似虎的右屯卫?

    那跟送死有什么分别?

    先前他还战意旺盛的模样,誓要上阵杀敌为长孙温报仇雪恨,那是因为就算当真上了战场,自己身份高贵也只是稳坐中军,毋须冲锋在第一线,没有什么生命危险。即便战败也会第一时间撤下来,东宫六率稳守太极宫尚且兵力不足左支右绌,根本无力追击,随意安全问题不必担心。

    可突袭右屯卫就完全不一样了,房俊麾下那帮子骄兵悍将最是剽悍,自己一旦战败势必被衔尾追杀,万一跑得慢了,岂不是腰背乱认分身剁成肉泥?

    他吓得面色发白、两股战战,使劲儿咽了口唾沫,试图让父亲收回成命:“父亲明鉴,非是孩儿不肯死战,只不过您也清楚那些门阀私军的战力,简直不堪一击,怕是一触即溃……兵败事小,若因此耽搁了父亲的全盘计划,孩儿百死莫恕其罪!还请父亲三思。”

    长孙无忌瞥了他一眼,捋着胡须,淡然道:“这一点,为父岂能不做思量?你放心,宇文陇会调集‘沃野镇私军’在你后边压阵,反畏敌不前者,杀无赦!你只管放心大胆的带兵冲锋便是,只需拖住右屯卫,便是大功一件。”

    长孙淹不敢多做争辩,心中涌起一阵绝望,满口发苦。

    毋须多问,他明白这是父亲对于之前他与长孙温之间手足相残、家族内斗之事非常不满,心中恼怒。现在长孙温阵亡,不需责罚,他这个还活着的就得为此事付出代价,接受惩罚。

    若能完成任务,便既往不咎,甚至许以家主之位。

    可您这哪里是让我去立功?分明是去送死啊!

    您可真是我的亲爹……

    见到长孙淹心惊胆战却不敢拒绝,宇文士及在一旁道:“四郎放心,吾会让宇文陇率军尽可能的前压,一旦局势不利,你便迅速后撤让宇文陇保护。咱家的私军虽然不如右屯卫精锐,但全力防御之下想要保住你,还是不难的。”

    这算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了,长孙淹感激道:“多谢郢国公。”

    又看着长孙无忌,施礼道:“父亲放心,孩儿定完成任务!这就下去整编兵马,待父亲一声令下,即可出征!”

    长孙无忌容颜稍霁,颔首道:“去吧,自己小心一些。”

    “喏!”

    长孙淹失魂落魄的走出去……

    看着他的背影,长孙无忌叹了口气,道:“胆色还是差了一些,当初房俊率领一卫兵马敢于直出白道横行漠北,直捣龙庭覆亡薛延陀,亦敢率两万兵马封锁大斗拔谷,与七万吐谷浑铁骑激战……咱们关陇,后继无人呐。”

    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

    以往他素来觉得房俊那厮嚣张跋扈毛躁冲动,颇为不屑,但是对比自己的那些个儿子,却发现若是有个能比肩房俊,他怕是做梦都能笑醒……

    宇文士及宽慰道:“诸位公子也都是人中之杰,只不过时运不济,非战之罪。”

    心里却有些哂笑,你好歹也有点自知之明吧?跟谁比不行呢,非得跟房俊比……即便是你最器重的嫡长子,在人家房俊面前简直犹如土鸡瓦狗一般,其余那些个不成器的更是根本没有可比性。

    关陇的确后继无人,但更真实的真相是房俊的光芒太过耀眼,后起一辈当中无人可出其右,其璀璨的光芒将会掩盖住整整一代人。如果此番东宫化险为夷、守住储位,他日更顺利登基,那么未来最少三十年内,没人能够撼动房俊“朝中第一人”的地位。

    如此惊才绝艳之辈,你拿什么去比?

    别说是你家这些个不成器的,即便陛下诸子各个人中之杰,论心性、论才华、论能力、论胆略,又有那个比得上房俊?

    想到这里,宇文士及越发觉得命运有时候真的有迹可循,似房俊这样的人中龙凤,生来或许就注定要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抵定乾坤、翻云覆雨、将帝国带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也并不是什么难事。

    而相对应的,关陇即便是殚精竭虑、拼上一切,又如何能够与天命做对呢?

    或许,也应该好生考虑一下此番兵败之后要如何应对了,不能等到事不可为之时山穷水尽,却半点计较都没有,还要被长孙无忌牵着鼻子走……

    外头的喧嚣终于消停下来,大抵是长孙淹将所有门阀私军的首领都带了出去,开始整编兵马,准备突袭右屯卫。

    长孙无忌喝了口茶,发现茶水已经凉了,遂将茶杯放在一边,问道:“张亮那边可有消息传回?”

    宇文士及摇摇头:“尚未有消息,而且就算有,可信度有多少也存疑。”

    长孙无忌道:“这倒不必担心,张亮不是傻子,他打的是两边下注的主意,即抱着李勣的大腿立于不败之地,又在咱们这边钻营,试图攫取更大的利益,那么就不会坑害咱们,那样对他有害无益。”

    诸遂良是他插在李勣身边的一根钉子,屡次给他送来消息,但他心中却渐渐疑虑增多,因为遗诏之事,诸遂良未有只言片语,这明显不合情理。

    若当真有这样一份遗诏,诸遂良怎么可能不知道?

    若没有,李勣又为何这般行事?

    这里头有太多的谜团,令长孙无忌百思不得其解,所以他更希望张亮能够取代诸遂良,将东征大军当中的内幕向自己泄露出来……当然,对于张亮这样首鼠两端之辈,他自是不会尽信。



    张士贵封锁玄武门的消息传到右屯卫,军中上下一片紧张,气氛陡然凝肃,将校、兵卒尽皆意识到局势不妙,愈发加紧各部队的集结,全军枕戈待旦,准备接应最为恶劣的局势。

    就连素来不关心这些军国大事的高阳公主都压抑不住惶恐,拉着房俊,惶然问道:“怎么会这样?张士贵那个老贼该不会被关陇收买,想要断了太子哥哥的后路吧?

    对于李唐皇族来说,即便是个吃奶的娃娃,也懂得玄武门对于太极宫、对于帝位传承的重要性,身为皇帝,务必将玄武门死死攥在手中,否则连晚上睡觉都不敢闭眼……

    张士贵平素低调谦和,整日里几乎宿在玄武门连家都不回,给予皇族上下一种非常可靠的信任,谁知道这等关键时候居然会做出此等举措?

    即便高阳公主不懂兵事,也知道一旦张士贵截断玄武门,断了太子退路,待到正面被叛军突破,杀入太极宫,那么太子势必凶多吉少,插翅难飞……

    房俊拍拍她的手,将她鬓角一丝头发捋起掖在晶莹如玉的耳廓后边,温言安抚道:“放心便是,有为夫在,张士贵又能掀起什么风浪?区区玄武门,一盏茶的功夫便可夷为平地……况且张士贵绝不会站在叛军那边助纣为虐,他是陛下的忠臣,只会遵从陛下的旨意行事。”

    高阳公主俏脸微霞,虽然老夫老妻了,但是当着巴陵公主、晋阳公主的面,这般亲昵的动作依旧让她羞赧,嗔怪的将丈夫的手打掉,旋即又眨眨眼,一脸懵然:“你们不是都说父皇已经……还怎么能给张士贵下达命令呢?”

    房俊笑了笑,意味深长:“陛下雄才伟略,不下于秦皇汉武,这天下事早已存于胸中,了若指掌,又有什么是他考虑不到、安排不周的呢?”

    他这么一说,高阳公主螓首连点,赞同道:“郎君说得是,父皇那等英雄盖世,又岂会没有安排?”

    房俊笑容温煦,心中却暗忖:安排的确是有,不过与你想的有些不大一样……

    不过这个时候他自然不愿在两个女儿、一个妹妹面前去揭露一个父亲、一个哥哥为了所谓的选择一位有明主之相的储君从而断绝太子的生路……有些残酷,还是等着满满水落石出之时,让她们尝试着去接受吧。

    卫鹰从外头进来,单膝跪地,道:“二郎,刚才王方翼送来消息,屯驻于关中各地的门阀私军陆续开拔,逐一汇聚于长安附近,且城西的宇文陇部开始集结,似乎有所动作。”

    房俊面容不变,起身对三位公主施礼:“军情紧急,微臣去中军商议对策,暂且告退。”

    巴陵公主颔首,晋阳公主明眸滢滢,关切道:“姐夫要小心一些。”

    房俊报以微笑:“多谢殿下,不过不必担忧,区区叛军犹如草芥一般,不足挂齿。”

    原本紧张的气氛,在他阳光温煦的笑容下缓缓化解,高阳公主叮嘱道:“看看张士贵到底怎么回事,万不能被他害了太子哥哥。”

    房俊颔首:“放心,一切有我。”

    转身与亲兵大步离去。

    巴陵公主满脸担忧:“这关陇门阀也着实太过分了,为何不达成和谈消弭战事呢?这么打下去,怕是整个长安城都要化为废墟。”

    心里却是无比庆幸此刻能够置身右屯卫中,否则若是继续留在长安城内,乱兵四起,还不知将要遭受多少惊吓。自然也不再担忧房俊对她图谋不轨了,一旦乱兵充入公主府,她这个金枝玉叶还不知道被祸害糟蹋成什么样儿,如其那般,反倒是房俊更容易接受一些……

    旋即被这个倏然冒出来的念头吓了一跳,赶紧死死压下,脸颊却不可抑止的染了几分酡红。

    高阳公主见她神色有异,却并未多想,只当她是愤怒所至,也跟着叹息一声:“谁说不是呢?这长安城天下之都,此番兵乱之后,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恢复往昔繁华,若父皇在倒还好一些,只是如今……”

    说到此处,面色黯然,泫然欲泣。

    巴陵公主与晋阳公主亦是悲伤不已,强忍着没有哭出来。虽然至今尚未确认李二陛下已经驾崩,但是根据种种情况予以分析,这个噩耗只怕是十有八九……

    *****

    中军帐内,房俊抵达之时,唯有高侃、岑长倩两人并肩站在墙壁一侧查看舆图。

    “情况如何?”

    房俊走上前,站在两人身后问道。

    两人向旁边让了一步,先施礼,而后高侃道:“所有的门阀私军都开始向着金光门集结,宇文陇麾下的‘沃野镇私兵’也紧急集合,很显然对方是对我军有所图谋。”

    房俊点点头,并未有多少担心:“以你二人之看法,敌军此番调动,是想要牵制咱们,还是当真吃了豹子胆,试图击溃咱们进而威胁玄武门?”

    高侃与岑长倩对视一眼,以眼神鼓励,后者吸一口气,说道:“大帅明鉴,关陇军队连续被我军击败,即便是其最为强盛之时,亦在我军面前损兵折将,如今又岂能奢望以一群乌合之众突破吾军之防线进逼玄武门?所以,末将认为这只是长孙无忌的牵制之计,用这些乌合之众缠住咱们,以便他放开手脚,全力猛攻太极宫。”

    顿了一顿,续道:“而且末将斗胆猜测,长孙无忌此举未必没有‘死中求活’之意,英国公陈兵潼关,手中极有可能握有陛下遗诏,从之前对进入关中的门阀私军采取‘只许进,不许出’的策略或可看出,遗诏之中必然有针对门阀私军之旨意。陛下这些年来孜孜不倦的奉行削弱门阀之国策,借由此次兵变,命英国公统御大军剿灭这些门阀私军,彻底斩断门阀权重一方之根基,未必没有这个可能。”

    嚯!房俊这下子被惊艳到了,上下瞅了岑长倩一眼,想必这就是历史名臣的风范了吧?

    在因为身份未能掌握更多信息的情况之下,居然分析出这样一个观点,简直堪称妖孽。反倒是一旁的高侃一脸懵然,完全不知道岑长倩在说什么……

    将与帅,不仅仅是天资不同,看问题的角度亦是不尽相同。

    房俊赞许的拍拍岑长倩的肩膀,笑道:“虽然有些地方偏差很大,但已经算是很有见地了,好好努力,大好前程等着你!”

    岑长倩受宠若惊,谦逊道:“不敢当大帅之夸赞,随口胡说罢了。”

    高侃捋了捋下颌胡须,有些吃味……

    娘咧!这小白脸来了右屯卫没几天,表现得实在是太好了,大帅屡屡嘉许,甚为看重,这是跟老子争宠来了啊?

    长久下去,咱在大帅心中的地位不保……

    回到书案之后,房俊招呼两人入座,问道:“程务挺等人现在何处?”

    高侃道:“末将已经派人前去通知,最多两个时辰,各支前往各处突袭门阀私军的军队便会返回大营。”

    他也用不着“争宠”,不说别的,单只是这个“稳”字,便让房俊倚为臂助,任何时候都完全放心,绝对不会出现任何不必要的疏漏。

    房俊颔首:“做得好。”

    喝了口水,开口道:“此番还是由你率军前往景耀门一线,布置防线抵御敌军,同时通知赞婆率吐蕃胡骑听从你的调遣,从旁协助。毋须贪功,只要稳稳守住景耀门一线,使敌军不得突破清明渠即可。”

    高侃挺胸抬头,大声道:“喏!”

    心中洋洋得意,自己在大帅心中的份量的确是旁人无法相比的,一旦遇到这样只准成功、不准失败的任务,大帅总会第一时间交给自己。某些小白脸就算思维跳脱,令大帅生出爱才之意,可如何又能取代自己的位置呢?

    (本章完)



    高侃转身欲走,房俊将其叫住,道:“此番对阵,毋须将目光都集中在那些个门阀私军身上,一群乌合之众而已,即便放开防线任其冲击大营,又能有几分威胁?”

    高侃一愣,忙道:“请大帅明示!”

    房俊起身走到舆图之前,负手查看舆图,道:“若我所料不错,此番门阀私军前来,乃是为长孙无忌所迫,如何理由毋须你去关心,但门阀私军与‘沃野镇私军’之间必然有一段缓冲地带。你不妨故布疑阵,指挥主力自两翼穿插至门阀私军身后,与‘沃野镇私军’之前将其截断,然后稳稳当当将这些门阀私军围而歼之。”

    长孙无忌的动机,是想要以这种玉石俱焚的方式削弱门阀实力,包括关陇门阀在内,以此给予李勣一个“毫无威胁”的印象,希望能够获得一线生机,毕竟如果李勣当真有遗诏在手,遗诏之中大抵也只是命其趁机剪除入关的门阀私军,断绝天下门阀的根基,而不是将所有门阀一举歼灭。

    若是那样势必引发天下大乱,别说区区一个李勣无法镇压,即便是李二陛下这些年对门阀恨之入骨,也不敢那么干……

    现在,长孙无忌赌得便是当真有这份遗诏,而遗诏之中的内容如无意外,主旨便是两点——废黜太子另立储君以及打压门阀消灭私军。

    驱策门阀私军猛攻太极宫试图覆亡东宫,完美契合了遗诏之中的内容,李勣又有什么理由再去针对关陇门阀呢?况且等到东宫覆灭门阀私军也拼光了,关陇门阀对于李勣来说再无威胁,甚至可以借助关陇门阀来平衡势必在战后进入朝堂的山东世家江南士族……

    不得不说,长孙无忌的算计极为完美。

    当然,这一切都是在李二陛下驾崩而且的确留有遗诏的前提之下……

    既然长孙无忌驱赶门阀私军前来送死,房俊却之不恭,而且他不愿这数万门阀私军溃败之后四散奔逃各地乱窜,给关中百姓带来极大的伤害,所以务必将其围而歼之,要么死,要么投降。

    高侃不明白房俊为何会做出“门阀私军与沃野镇私军之间一定有一个缓冲带”这样的判断,不过他并不多问,颔首道:“大帅放心,末将一定完成任务!”

    房俊点点头,叮嘱道:“这些门阀私军平素在各地便是横行乡里的祸患,此番若是溃散之后散落关中各地,将会对百姓造成难以弥补之伤害,所以你务必谨记,此战之门阀私军要么击杀,要么俘虏,绝对不能使其冲出包围,为祸关中!”

    “喏!”

    高侃大声应喏,转身大步走出,前去调集军队,赶赴永安渠一线布防。

    *****

    屯驻与关中各地的门阀私军紧急向着长安集结,抵达长安之后又被征调于金光门外,由长孙淹负责整编。

    所谓的整编也只不过是将各部编在一处,对各家门阀私军的首领下达命令,决定于今夜突袭景耀门外的右屯卫防线。这些门阀私军得到命令之后是非常慌张的,不过在听闻长孙家的五郎今日已经阵亡于承天门下之后,抵触之心略微削减。

    人家长孙家的郎君都阵亡了,可见长孙无忌此番已经下定玉石俱焚鱼死网破之心,这个时候谁若是打退堂鼓,真以为长孙无忌是个吃素的?

    只不过各家门阀私军的首领依旧头痛不已,右屯卫分兵数路,每一路也不过是千余骑兵,便打得各家门阀私军屁滚尿流,多则万余少则三五千的门阀私军在精锐剽悍的右屯卫面前,简直不堪一击。

    现在居然要去突袭右屯卫的防线……

    不过好在还有宇文家的“沃野镇私军”压阵,让大家略微松了口气。虽然之前“沃野镇私军”也在右屯卫手上吃了大亏,但好歹是关陇军队当中的王牌精锐,就算打不过,到时候大家一起撤退,想必右屯卫也没奈何吧?

    长孙淹召集各部门阀私军训话,传达了关陇高层对于此战的必胜之心,先是恐吓一番谁家的私军若是畏敌不前临阵脱逃,将会连关陇门阀严厉的制裁,而后又许以厚利,各种没保障的鬼话不要钱的随口道出,将这些门阀私军的首领撩拨得士气大涨。

    到得半夜时分,整编终于完成,长孙淹大手一挥,数万大军还算是整齐有序的沿着长安城的西侧向北挺进。

    数万门阀私军在前方挺进,宇文陇亲自统帅“沃野镇私军”以及两万左右关陇军队在后压阵。为了避免门阀私军溃散之时冲散己方阵列,宇文陇命令麾下军队与门阀私军之间留出一道宽达五十余丈的“缓冲带”,并且偷偷下令,待到接战之后若门阀私军向后溃散,前列的“沃野镇私军”可击杀溃兵,以保障己方阵列的完整……

    大军抵达开远门的时候,长安城内已经消停一天一夜的大战陡然打响,无数关陇军队在宇文士及的指挥之下向着太极宫发动猛攻。

    同一时间,坐镇门阀私军的长孙淹得到斥候回报,说是前方已经于右屯卫的斥候接触。等到了长安城北边城墙,斥候回报,高侃已经率领万余精锐陈兵永安渠之左,同时西北方中渭桥附近屯驻的吐蕃胡骑也出动,正向着开远门方向迂回而来。

    长孙淹紧张的咽了口唾沫,这不是先前击溃宇文陇的战略么?虽然右屯卫的布防战略明明白白的摆在这里,可终究比拼的还是双方兵卒的战力,连“沃野镇私军”在宇文陇的统御之下都大败亏输,差一点全军覆灭,自己又能又什么胜算?

    大军缓缓行进,长孙淹将亲兵交到跟前,吩咐道:“若战局不利,汝等不可鲁莽行事,护住我,咱们一路后撤,万不可被这些门阀私军所裹挟其中,那可就完蛋了!”

    战场之上什么时候伤亡最大?

    并非正面对战之时,两军列开阵势正面交锋,场面固然惨烈,事实上由于接阵的军队数量有限,双方都要留有余地予以应变,伤亡并不如直观上那么大。伤亡最大的时候便是其中一方溃败之时,阵型涣散被敌军一股一股切割成无数段,分而为之衔尾追杀,甚至慌不择路自相践踏,往往数万大军跑不出去几里地便死伤殆尽,人命当真犹如草芥一般,一片一片倒伏死去,伏尸盈野尸横枕籍。

    一旦被溃兵裹挟其中,那可真是想跑都跑不了……

    亲兵们也很紧张,都指望着四郎将来继承家主之位,大家鸡犬升天,跟着吃香喝辣作威作福,谁愿意死在这儿?

    都连连点头:“四郎放心,吾等定护住四郎。”

    “就算咱们都死了,也必定为四郎杀出一条血路!”

    长孙淹满意颔首,略微放心。

    父亲或许怀有侥幸之心,奢望着驱策这些私军送死的同时,能否击溃右屯卫的防线进逼玄武门,为正面战场提供更多的助力。但长孙淹可不这么想,连续数次大战,哪一次在右屯卫的手上占到过便宜?房二那厮虽然不是个东西,但调教军队的能力绝对天下一流,比之李靖李勣那等天下名帅亦是不遑多让,当年的神机营眼前的右屯卫乃至于横行七海的水师,哪一支不是英勇善战悍不畏死?

    他只想赶紧完成“送人头”的任务,而后自己抽身而退,决不肯担上一丝半点的风险……

    长孙淹又问:“宇文陇可否准备妥当?”

    亲兵回道:“方才宇文将军已经派人前来,说是他那边一切就绪,请四郎率军向前,突袭右屯卫防线。”

    “呸!娘咧,先前被右屯卫打得屁滚尿流,这回反倒撺掇老子去送死?”

    长孙淹骂了一句,下令道:“传令全军,保持阵型,加快速度,越过光化门,向永安渠挺进!”

    “喏!”

    十几名亲兵背上插着小红旗,策骑向着各部驶去,将长孙淹的军令传达下去。

    顿时,数万军队加快速度,越过光化门,直扑永安渠而去。

    而在永安渠左岸,高侃已经率领麾下兵卒严阵以待。

    西北方向,赞婆率领的吐蕃胡骑也开始渐渐加速……



    夜幕之中,长孙淹驱使数万门阀私军向着永安渠一线挺进,双方斥候在两军尚未接触的空旷地带来回交锋,山林野地之中不断传来打斗惨叫之声,久经战阵的右屯卫斥候明显比关陇军队的斥候更为强悍精锐,很快占据主动,使得门阀私军渐渐无法探知右屯卫的真实情况。

    按照常理,这时候要么停止前进就地列阵,以免一头扎进敌军的包围圈,要么干脆后撤,待到重新组织斥候探知敌军情形再做打算。

    毕竟长孙淹仓促整编这支数万人的军队,将不知兵、兵不知将,如今更是两眼一抹黑,既不知己、更不知彼,哪里有这么打仗的?

    但长孙淹此番率军前来本就没有什么突破右屯卫防线的奢望,只想着完成自己“送人头”的任务,然后及时抽身而退,就算是大功告成……

    所以根本不管重重弊端危机,一味的驱使门阀私军向前。

    这些门阀私军虽然没有几个真正的府兵,上过战场的也不多,但作为各家统御私军的首领却并非懵然无知对兵法战略一窍不通。

    很多人意识到了危险,试图建议长孙淹放缓速度甚至停止休整,可长孙淹根本不听,甚至下达军令,若有延误行军导致贻误军机者,军法处置。

    门阀私军没辙,只能硬着头皮摸黑向前行军。

    如今这些门阀私军入关之时携带的粮秣辎重已经用尽,潼关被李勣封锁,家族的补给送不进来,金光门外的粮仓又被烧光,关陇门阀粮秣短缺,难以供应如此庞大的军队,谁若是不听号令,明日起便会被断了粮秣供给,这谁受得了?

    所以明知前方黑洞洞的夜幕之中藏着一张血盆大口,也只能心惊胆战的一步一步走过去……

    长孙淹也紧张。

    他让左右亲兵熄灭火把,紧紧围拢在自己周围,策骑深一脚浅一脚的向前进发,唯恐周边的火把成为右屯卫的标靶。而且行进之时故意放缓速度,一点一点落后于大队的门阀私军,眼睛时刻关注着周边的情况,稍有异常,他便会打马回头,逃之夭夭。

    结果抵达景耀门之时,也只是前方两军斥候不断交锋,右屯卫半点动静也没有……

    长孙淹松了口气。

    想必是父亲的推测应验了,东宫六率难以抵御关陇军队的猛攻,右屯卫不得不抽调兵力调入宫中予以支援,房俊乃是东宫柱石,更是太子心腹,总不能眼看着东宫六率的防线被突破,关陇军队杀入太极宫直逼内重门吧?

    这么想着,他心里坦然了许多,觉得凭借自己麾下着数万门阀私军,再加上身后的“沃野镇私军”,一股脑发动潮水一般攻势的话,缺兵少将的高侃未必挡得住自己。

    原本半点奢望也没有的内心,忽然之间隐隐期待起来……

    ……

    半个时辰之后,斥候回报:“四郎,前头部队已经抵近永安渠,高侃率右屯卫列阵于渠水之左,阵列俨然、旌旗如林!”

    长孙淹左右看了一眼,拔出腰刀高高举起,大声道:“传令下去,即刻发动攻击!只需击溃高侃所部之防线,突破永安渠,玄武门便近在咫尺,天大的功勋等着诸位,加官进爵、封妻荫子岂在话下?冲锋!”

    “冲锋!冲锋!冲锋!”

    左右亲兵齐声大喝,挥舞着手中旌旗,喝声在黑暗之中远远的传扬开去,数万门阀私军被这股慷慨激昂的喝声激得热血沸腾,心中的恐惧大大削减,在各自首领的带领之下嗷嗷叫着发动冲锋,向着永安渠左岸的右屯卫阵列猛扑而去。

    长孙淹挥舞着腰刀不断催促身前身后的门阀私军加快速度冲锋,自己则放缓脚步,一点一点落在后边。

    亲兵来到身边提醒:“四郎,该是时候撤退了吧?”

    长孙淹蹙眉看着前方幽暗的远方,有些犹豫。

    之前他已经打定主意,只要驱策这些门阀私军冲上去,完成了“送人头”的任务,便不管不顾向后撤退,撤入宇文陇阵中寻求保护,确保万无一失,即便被父亲责骂也在所不惜。

    父亲的看重固然重要,家主之位他也早就垂涎欲滴,可若是小命丢在乱军之中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但是一路行来,右屯卫的销声匿迹却让他心中升起几分野望,很明显右屯卫被太极宫的战事削弱了战力,兵力不足的情况之下只能一味的固守,缺乏进取之锐气,或许这就是一个天赐的良机?

    一想到或可击溃右屯卫的防线大败高侃,进而逼进至玄武门下,哪怕毋须攻克右屯卫的大营,也是兵变以来关陇方面最大的战功!

    踩着威名赫赫的右屯卫成就自己这一桩盖世的功勋,那是一件多么令人热血贲张的事情?

    况且宇文陇率领的“沃野镇私军”就在身后缓缓压上,自己见机不妙随时都可以撤入其阵中得到保护。

    如此,何不行险一搏,稍等一下看看?

    沉吟一番,长孙淹对亲兵道:“暂且不急,两军尚未交战,吾这个主将便临阵脱逃,成何体统?待到大战一番,看看效果再做决定不迟。”

    亲兵自然不会反驳,况且也都觉得长孙淹言之有理,这仗还没打呢,那么急着跑作甚?

    暗夜之中,永安渠水滚滚流淌,左岸阵列森严,盔甲煌煌、刀枪如林,五千右屯卫步卒扎成一个方阵,重装步兵在前、长矛兵居中,最后是弓弩手与火枪兵,一万轻骑早已离开阵地,自南侧长安城墙一带向着景耀门方向迂回……

    高侃顶盔贯甲,策骑立于中军。

    前方鼓声隆隆,数万门阀私军潮水一般铺天盖地奔袭而来,形成的声势惊天动地,但右屯卫阵列却稳如磐石、巍然不动。

    强军只有强军之气质、自信,右屯卫从来面对的都是闻名天下的强军,大小战争却从未曾输过一场,那种百战百胜所带来的气质与自信上的蜕变,足以使得在面对门阀私军之时有着睥睨一切之气魄。

    三万人也好,五万人也罢,似这等土鸡瓦狗,纵然号称百万,又岂能让右屯卫这些骄兵悍将产生一丝一毫的恐惧彷徨?

    任凭敌人铺天盖地声势汹汹,我自犹如中流砥柱,岿然不动,将令未曾下达,敌人即便冲到眼皮子底下,也绝对不会乱放一枪一箭。

    这是铁一般的纪律,更是铁一般的神经。

    五百丈,三百丈。

    敌军越来越近,漫山遍野铺天盖地,高侃端坐马上不动如山,双眼目光如电。一百丈,八十丈,敌军已经开始有人站住脚步,弯弓搭箭,飞蝗一般的箭矢在虚空之中嗖嗖乱窜,偶尔有落入己方阵地,皆被重装步兵的铠甲挡住,不伤分毫。

    五十丈。

    这是弓弩、火枪的有效射程,高侃抽出横刀高高举起,刀刃在火把照耀之下寒光闪烁,大喝一声:“火枪射击!”

    身边亲兵举起的旗帜狠狠挥下。

    “砰砰砰”

    一阵炒豆一般的爆响,数百杆火枪齐射,枪声密集的响成一片,枪口喷出的硝烟凝聚成巨大一团,旋即随着晚风缓缓上升、飘散。

    冲锋之中的门阀私军犹如秋天水田里被镰刀割倒的麦子一般,一片一片惨嚎着跌倒。身后的兵卒根本无暇顾忌身边受伤的袍泽,一旦停下就会成为火枪攻击的目标,只能硬着头皮顶着枪林弹雨继续冲锋。

    四十丈。

    漫山遍野四散开来毫无战列可言的门阀私军,反倒给右屯卫的火枪兵带来更大难度,火枪数量有限,射击精度也不甚乐观,只能依靠大面积的火力覆盖才能带来更多的杀伤,眼下这种漫山遍野撵兔子的情形,导致火枪杀伤力有限。

    不过火枪兵们也不急,有条不紊的实施三段击,持续给予敌军巨大的压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