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俊默然颔首,他想得比武媚娘更深、更远,面色前所未有之凝重。
武媚娘察言观色,察觉到不大对劲,小声问道:“可是有什么内情是妾身所不知?”
“逼辱公主”的确会激起众怒,但值此朝局紧张之关头,太子必极力相护,除去名望有损之外,并不一定遭受实际之损失,可郎君的神色为何如此凝重?
甚至隐隐有些……后怕?
想来,此番临川公主前来军营,差一点使得郎君陷入一场极大的危险之中……
房俊沉吟片刻,摇头道:“有些事娘子暂时不易得知,不过尽管放心,既然为夫已经有所警觉,任谁也无法暗中算计。时辰不早,娘子快回去歇息吧,这边公文大抵腰通宵批阅才行。”
武媚娘深深看了他一眼,起身乖巧道:“呐妾身先回去,军务虽要紧,亦要爱惜身子才行,切莫操劳过度。”
自成亲以来,房家几乎所有家业都由她操持,郎君几乎未有半点事情隐瞒。眼下却不肯详言,可见事情非同小可,但她信任房俊的能力,既然不许她参谋,自是能够处置完美。
房俊将武媚娘送出帐外,返身回来坐在书案之后良久,才将卫鹰叫进来,吩咐道:“持本帅之名刺印信前往‘百骑司’驻地,请李君羡前来,便说本帅有要事相商。”
“喏!”
卫鹰领命,即刻出账,策骑前往一墙之隔的“百骑司”驻地……
……
一盏茶过后,李君羡便大步走入中军帐,见礼之后坐到房俊对面,问道:“大帅有何事吩咐?”
房俊摆手将亲兵斥退,帐内只余下李君羡一人,将今日发生之事详细说了一遍……
李君羡面色凝重,道:“大帅的意思,是让末将发动眼线,追查房陵公主?”
房俊颔首,道:“房陵公主此人整日里招摇过市,四处充当掮客,实则没什么根底,本帅如何下场又岂能轮得到她得利?所以她背后一定还有其他人,你去查明白。”
李君羡雷厉风行,当即起身:“末将这就去查!”
*****
“百骑司”成立之初,李二陛下尽挑军中精锐成军,其用意可不仅仅之事负责宿卫宫禁、龙驾出行,更赋予监察京中之权,几乎京师之内所有的皇亲贵戚、文臣武将、富商巨贾、文人墨客,都在监察之列,眼线、细作无数。
当然,李二陛下之功勋或许不能称之为“古今第一”,但其心胸气度、对于臣下之豁达,却少有人及。“百骑司”监察之结果往往只是呈上李二陛下案头,看过之后甚至都不会存档便被付之一炬,只要臣子、宗亲非是犯下原则性的错误——谋逆,李二陛下尽皆一笑置之,不予理会。
故而,“百骑司”之权势、实力极为庞大,但是存在感却一直很低……
临川公主府内自然安排有“百骑司”的眼线,房俊半夜之时将李君羡叫过去,请他出手严查,到了辰时,李君羡便再度登门,告知结果。
中军帐内,两人相对而坐,李君羡脸色有些古怪,迟疑一下说道:“事情已经查明,房陵公主的女婿于遂古遭人绑架,下落不知,绑匪以于遂古之性命相要挟,让房陵公主怂恿临川公主向大帅您求情,并且暗示必要时候要舍得出去,甚至是自己娇贵的身体……”
房俊颔首,这些他已有猜测,虽不中亦不远矣,继续问道:“绑匪何人?”
李君羡面色愈发凝重,迟疑一下,斟酌着道:“尚未得知,但根据这几日房陵公主府内府外、人前人后的言行举止,大抵可推断此事与其府上一个老内侍有关。”
房俊心中一动:“老内侍?”
李君羡缓缓道:“那老内侍不简单,是当年房陵公主出嫁之时,高祖皇帝陪嫁过去的,这些年一直在房陵公主身边。末将派人追查至老内侍身边,不仅所有线索全部断了,更感受到巨大威胁……末将怀疑,老内侍与陛下当年身边的一支神秘势力有关,不敢追查下去。”
作为“百骑司”的大统领,李君羡虽然在当年玄武门事变之时并未进入帝国核心阶层,但手底下掌管着大唐帝国最显赫的一群人最为隐私的机密,很容易便摸索出这股曾经存在的强横势力。
而且这恐怕会牵扯到更为深层的秘密,所以李君羡心有忌惮,不敢继续查下去……
房俊脑海之中立即浮现出一双死鱼眼——王瘦石……
他沉默不语。
此事由周道务而起,“杀俘不祥”乃是朝野上下之共识,所有人背负东征不利责任之人,都默契的统一阵线,欲将责任全部推到周道务身上。所以有人暗中驱使临川公主欲栽赃他“逼辱公主”之罪,应该只是顺势为之。
但此事既然牵扯到李二陛下身边那股神秘势力,那么想要栽赃他的究竟是王瘦石,还是……
从这里猜下去,那股神秘势力的真正目的,也不是他房俊,而是东宫。
当下局势纷乱,关中不靖,对于东宫来说威望、声势都是需的,真正支撑东宫屹立不倒的乃是右屯卫、东宫六率这两支强军。
“枪杆子里出政权”,此乃千古不移之至理……
东宫六率恶战连连、损失惨重,一时片刻难以得到有效补充,战力有限,但右屯卫却是转战数千里无一败绩的常胜之军,战力强横独步天下,只要右屯卫在,东宫自然安如磐石。
以“逼辱公主”之罪名剥夺他房俊的兵权,右屯卫一盘散沙,等若断去东宫一臂,使得太子根基受损。
最终之目的,还是在于储君之位啊……
一切似乎又回到远点,自关陇起兵之日起,长安内外、朝野上下、甚至就连远在辽东的大军,所有的目的都剑指储君之位,哪怕现在关陇叛军已经覆灭,太子坐得稳稳当当,可还是有人不死心。
房俊捋清楚幕后脉络,心底嗟叹一声,何必呢……
现在他面临抉择,是就此把手,当作什么也没发生,人对方在水面之下继续搅风搅雨,还是毅然出手,予以阻止?
想阻止也不难,无论当年那股势力曾经如何强大,毕竟蛰伏了许多年,常年隐藏暗中,实力受损乃是必然。而自己这边则可调动“百骑司”、东宫六率、京兆府三方势力,在长安城内形成巨大优势,足矣碾压。
最难的是此事之后果,着实难料……
李君羡见房俊沉思不语,也不打断,慢悠悠的喝茶,心底盘算此事之来龙去脉,以及有可能引发的各种后果。他能够被李二陛下委以“百骑司”大统领之职,自然不仅是忠心这一个有点,能力、才智皆是上上之选。
尤其常年行走黑暗之中,对于此等手法几位熟悉,很容易从房俊身上猜测对方的真正目的乃是东宫太子,其动机应该来自于那一份尽管谁也未见、但极有可能存在的“遗诏”,既然在太子登基之前发难,很显然“遗诏”之内容攸关储君之位。
自己所需面对的问题,是现在彻底站在东宫一边,助太子顺利登基成就从龙之功,还是有所保留,等着将来遵循“遗诏”之命?
看似很难,实则很易——他直至现在连那份所谓的“遗诏”都未见,难不成任凭一群老内侍打着陛下的幌子予以驱策?
再者说来,陛下在与不在,忠诚的意义截然不同。
连张士贵那样的忠烈之人,在猜测陛下驾崩之后都果断宣誓效忠太子,更何况他李君羡?
一封“遗诏”,断然不能同李二陛下之金口玉言相提并论……
房俊沉吟良久,才最终下定决心,他必须展示自己的立场与态度,而不是知难而退、随波逐流,任凭那些见不得光的阉人在自己头上作威作福。
人生在世,功名利禄之外,总还要有些原则与坚持,他要通过反击来表达自己的不满,即便后果是他所不能承受……
事实上,即便他此刻沉默无言,待到太子储位丢失、东宫沦陷,他又岂能置身事外、安然无恙?
决心已定,便不再犹豫,亲手给李君羡斟了一杯茶,道:“还请李将军继续追查下去,事关重大,详情不便告知,稍后本帅入宫请示太子颁布军令,你只需依令而行即可。”
李君羡明白房俊这是将他派出在责任之外,心中已有决断,痛快道:“凡是危及太子之阴谋,末将责无旁贷!”
房俊本以为说服李君羡参预此事要费一番唇舌,毕竟傻子也看得出来此事极可能扯上“遗诏”,见他这般痛快,便知其已经打定主意站在太子这边,无所保留。
遂欣然道:“如此甚好!将军大胆追查,吾肯定太子给于紧急时刻调动东宫六率兵卒与京兆府巡捕之权,总之一句话,将这群藏在阴沟里见不得光的东西挖出来,斩草除根!”
而后,房俊又叮嘱一句:“记住,此事你只是依令行事,追查有人蛊惑临川公主一案,至于其他,全不知情。你得将自己摘出来,咱们不能全装在一个篮子里,万一出现意外,你的身份还有大用。”
***
李君羡面色一紧:“后果很严重?”
既然房俊不厌其烦、一再叮嘱,显然此事的后果有可能连太子都兜不住……
房俊郑重点头:“远超你想象的严重,所以一定要注意,尽可能在这件事情当中摒弃立场,只要是依令行事,任何人也不能以此对你进行攻讦、弹压。”
李君羡颔首,心中却难免狐疑。
眼下虽然局势未稳,但关陇奄奄一息,山东、江南两地门阀大举入朝辅佐太子之格局已成,彼此之间相互争权夺利并不能影响大局,太子登基已经无可阻挡。此等情形之下,若是连太子与房俊两人尚且不呢给控制此案之进展趋势,可想而知那股曾忠于李二陛下的势力有多么强大。
但是这怎么可能?
房俊见他神色,便知他心中所想,叹息一声,道:“别想那么多,记得我说的话,快去办事吧。”
“喏!”
李君羡不再多问,起身告辞,策骑回到“百骑司”大营,调兵遣将,开始彻底追查房陵公主女婿失踪一案。
……
午时刚过,房俊便穿戴整齐,率领亲兵直抵玄武门下,叫开城门进入太极宫。
入门之后,便见到张士贵一身常服,负手立于路旁,笑道:“二郎此次入宫,可是有要紧之事?若不急,来陪老夫小酌两杯。”
房俊看了看天色,翻身下马,走向张士贵:“正好未用午膳,便蹭虢国公您一顿。”
既然张士贵特意等在这里,必然是有话要说……
两人进入内城值房,早有亲兵端来酒菜,菜品不多,但很精致,两壶美酒,净手之后分别落座,边吃边聊。
张士贵提杯敬了房俊一下,一饮而尽,放下酒杯之后一边给房俊斟酒,一边说道:“你要当心程咬金那个夯货,山东世家这几十年被隔离于中枢之外,备受打压,心头怨气甚深,对于权力之执著热衷,远超你的想象。万一他们不管不顾,极有可能命令程咬金阻止太子出城,甚至发动攻击,一场大战势不可免,定要做好完全之防备,不容有失。”
他如今彻底站在东宫这边,自然不希望太子出事,可山东、江南两地门阀对于权力之贪婪,恐怕绝非太子、房俊、甚至李靖之揣度,万一疏忽大意,那可就麻烦了。
房俊夹了口菜,回敬一杯,颔首道:“晚辈晓得,多谢虢国公提醒,还有一事需告知虢国公……”
遂将昨夜之事大略说了一遍。
张士贵闷头喝酒,一言不发,只是连干三杯一口才也没吃……
房俊尚要进攻觐见太子,只喝了两杯,便放下筷子。张士贵让人将酒菜撤走,沏了两杯茶,坐在书案旁慢慢喝着。
良久,房俊问道:“对于此事,虢国公有何看法?”
朝野上下,论功勋张士贵排不上前五,但若是论及李二陛下之信任,张士贵堪称第一,即便在贞观初年之时,也远在长孙无忌之上,否则断然不会被委以宿卫宫禁之职。
故此,对于陛下身边的那股神秘势力,最为了解之人想必就是张士贵……
张士贵捧着茶杯,略作沉吟,这才说道:“不对劲啊,王瘦石对陛下自然无限忠诚,但从其种种行为来看,阻挠太子登基之意图坚定不移,甚至不惜付出任何代价……当真只是因为陛下的一封‘遗诏’?且这份遗诏是否存在也存疑,陛下若在,易储自在情理之中,因为陛下可以从容收拾易储之后的烂摊子,可若是陛下不在,难道当真不顾中枢崩溃、天下大乱,也要留下一份遗诏命忠于他的臣子将易储进行到底?没道理啊。”
储君乃未来国主,为了将来顺利接班,自册立之日起便仿照朝堂中枢之架构组成东宫班底。朝野上下为了各自利益能够在未来新君继位之后得以延续甚至更进一步,自然竞相依附东宫,使得东宫根基稳固、实力大涨。
所以,无论何时,易储都会损害无数人的利益,即便再是雄才伟略之帝王也难以消除易储所引发的剧烈动荡,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断不会轻易提上日程,更遑论是驾崩之后尚要留下易储之遗诏?
难道以李二陛下之英明神武,当真宁肯大唐陷入四分五裂甚至一朝崩颓之危险,亦要换掉他不看好的那个儿子?
而后,张士贵沉声说道:“应该禀明太子,就此事追查清楚,说不定王瘦石等人以陛下‘遗诏’为幌子,实则尚有别的阴谋。”
房俊喝了口茶水,瞅了张士贵一眼,阴谋什么的大抵是没有的,不过只要你有这份态度就行了……
“晚辈也正有此意,不过王瘦石等人实力强横,一旦追查下去极易引发轩然大波,这太极宫的安危便十分重要,还要虢国公多多上心才是。”
“二郎放心,老夫当日打开玄武门放太子出城,便已经彻彻底底站在太子这边,再也不能回头,自当以太子安危为重,于公于私,都不敢有半分懈怠。若有人想要在这太极宫内搅风搅雨,就得问问老夫手中的刀!”
等得就是张士贵这句话,房俊放下茶杯,起身施礼:“如此甚好!晚辈这就前去觐见太子,先行一步。”
张士贵将房俊送出,站在门口看着房俊跃上马背直奔内重门而去的背影,心中增添几分沉重。
……
房俊来到武德殿,内侍入内通禀之后太子召见,遂入内觐见。
李承乾坐在靠窗的茶几旁,摆手让房俊免礼,而后关切道:“孤不知二郎前来,刚刚通过午膳,这就让人准备膳食。”
房俊忙谢过:“微臣入宫之时,被虢国公叫去吃了一些,不牢殿下费心。”
李承乾颔首,示意房俊落座,亲自给他斟茶。
房俊再度谢过……
喝着茶水,李承乾问道:“二郎入宫,可是有事?”
房俊正襟危坐,将昨夜之事详细道出,末了,沉声道:“恳请殿下颁发谕令,授予李君羡调动东宫六率、京兆府之权,令东宫六率、京兆府配合其侦破此案,不容有失。”
李承乾愣了一下,目光古怪的打量房俊一番,而后略有迟疑,才小声道:“昨夜临川……当真未曾进入军营?”
房俊苦笑:“殿下当面,微臣岂敢扯谎?微臣从未对临川公主有非分之想,否则昨日在此便不会配合殿下试图为周道务脱罪,而应当落井下石、将其罪责坐实才对。”
连李承乾都这么看他,可想而知一旦临川公主昨夜进了军营,他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李承乾摸了摸唇上短髭,尤未尽信,幽幽道:“之前或许确未有非分之想,但昨日既然临川已经送上门去,显然下定决心为救夫君做出牺牲……”
话未说尽,但意思尽显:或许你之前没什么坏心思,可是送上门了不吃白不吃,你会不吃?
谁信呐……
房俊无语,只得指天立誓:“昨夜若临川公主曾踏入军营半步,微臣……”
“行啦行啦!”
李承乾赶紧将他制止,笑道:“孤不过是戏言而已,二郎何必当真?况且食色性也,人之常情,孤又岂会怪罪?只不过临川毕竟乃有夫之妇,与唱了不同,你当谨小慎微,切勿纵情行事。”
房俊以手扶额,您这还是不信我啊?
难不成我这“好公主”的恶名就算是摘不掉了?
李承乾旋即面容一整,盯着房俊问道:“二郎认为此举确有必要?”
自然说得是“百骑司”、东宫六率、京兆府三个衙门联合追查房陵公主女婿失踪一案,此案看似欲构陷房俊,但最终之目标乃是他李承乾……
房俊颔首,道:“确有必要!殿下乃国之储君,更有监国之权,只要陛下一日不曾回京,这大唐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便是您一个人说了算,您不是皇帝,但权力等同皇帝。此等情形之下,有人阴谋设计、意欲颠覆皇权,岂能不闻不问?殿下非但要管,且要以雷霆之势,展示殿下之决心、气魄,无论是谁藏在背后,都要连根拔起!殿下,一味的忍让,并不能让您获得拥戴与认可,这么多年以来,您忍让得还少了?反倒让人认为您软弱、无能。”
李二陛下为何一直心心念念不忘易储之事?正因他认为太子软弱,魄力不足,难以驾驭如此庞大之帝国,继任之后极有可能使得皇权旁落……
李承乾不言,拈起茶杯慢慢喝着茶水,待到一杯茶水饮尽,将茶杯放在茶几上,这才下定决心。
“此事二郎勿需再多理会,既然那些人是冲着孤来的,那就让孤与他们周旋一番,看看这些人离了父皇,还能否再来一回玄武门之变!”
正如房俊所言,他这么多年之所以一直饱受攻讦,不得父皇之认可,兄弟们一时片刻不肯安分惦记着这储君之位,归根究底还是因为他从未曾展示过强大之魄力。
你不狠,谁怕你?
这一回,无论此事背后藏着什么人,有着何等强横之实力,他都打算强硬到底,决不妥协。
房俊欣然道:“世事变幻、白云苍狗,没人能未卜先知,成事在人、谋事在天,吾等只需尽力而为,成败胜负自然无需介怀。”
李承乾深深看了房俊一眼,一句老早就想问的话到了嘴边,却又咽了下去。
有些事若房俊能说,无需他问也会早早告知,既然直到现在也没说,自然是不能说,也就没必要问……
……
一队队东宫六率兵卒自各个驻防之处向着春明门集结,准备护送太子出城恭迎圣驾。长安城内各处里坊已经逐渐恢复日常,出出进进的百姓们都好奇的关注着这支军队,心底有着无穷无尽的猜想。
李二陛下已经在辽东军中驾崩的流言早已在长安城内风传,流言甚至列举了得到如此结果的种种原因,盖因当下局势的种种不同寻常之处,即便是大字不识的百姓,也渐渐深信不疑。
故而,即便关陇叛军覆灭,长安城内并无半分喜庆之意,反倒沉浸在一股难以名状的压抑、哀伤之中……
严格来说,李二陛下得位不正,发动玄武门之变杀兄弑弟之后逼父退位、窃据大宝,别说什么李建成杀机在先、李二陛下迫不得已,事情做了便是做了,青史之上难免留下骂名。
随后将东宫、齐王府上上下下斩草除根,更堪称“暴君”!
但是对于老百姓来说,他们从来不在乎皇帝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道德君子也好,卑劣之徒也罢,只要他的施政纲领于国有利,百姓可以安居乐业,那他就是一个好皇帝。
这方面,李二陛下无疑做得相当出色。
贞观以来,李二陛下夙兴夜寐、勤于政务,虚心纳谏、勤政爱民,朝野上下吏治清明、百业俱兴,商业、农事皆在隋末废墟之上得到长足之发展,河清海晏、安居乐业,使得朝野上下对于李二陛下之拥戴前所未见,帝位稳如山岳。
此等情形之下,骤然闻听李二陛下有可能已经驾崩于辽东军中,百姓除去痛失明主之悲怮,亦有对于未来之担忧……
有人说太子慈爱仁厚、爱民如子,有人说太子性格懦弱、难当大任,百姓们满心迷茫,不知听谁信谁。
而此番太子出城恭迎圣驾,就意味着陛下之生死将昭示人前,大唐帝国之未来即将确定,自然牵扯着长安内外、关中上下数百万百姓的目光,所有人都等待着答案昭示的那一刻。
……
与此同时,城外的各支军队也紧急集结、严阵以待。
紧张萧杀的气氛笼罩整个长安城,原本逐渐恢复的东西两市陡然冷清下来,中外商贾都不敢踏入长安这个巨大的火药桶,唯恐引火烧身、灰飞烟灭,纷纷驻足于长安周边,观望长安局势。
尉迟恭率领右侯卫驻扎于灞水之东,眼瞅着长安城的局势愈发紧张,一场大战一触即发,心急火燎之下,一宿之间便急出了一嘴燎泡……
“报!大帅,春明门内已经聚集了超三千东宫六率兵卒,加上春明门守军,人数逾五千之众。”
尉迟恭赶紧来到舆图前,查看如今长安内外兵力分布。
城内已经聚集在春明门的东宫六率,城外左武卫、右屯卫两相对峙、剑拔弩张,稍有不慎,大战即将开启!
左武卫、右屯卫皆乃当世强军,十六卫军队之中无可争议的第一序列,东宫六率经由李靖整编集训之后一事战力强横,面对十倍于己的关陇军队已然胜多负少。这三支军队一旦开战,那便是神仙打架,其余军队若被席卷其内,必被三军碾压,灰飞烟灭。
然而现在关陇门阀苟延残喘,亟待获取太子之庇护,万一长孙无忌见局势不利,命他率领右侯卫支援东宫,那该如何是好?
无论何时何地,兵权乃是安身立命之根本,万一掺合进长安城下那三支军队的混战之中,将自己麾下部队打光了,哭都来不及……
“报!”
尉迟恭正自焦虑,又有亲兵入内,身后还跟着一个传令校尉……
“英国公有令,命右侯卫即刻渡过灞水,于西岸驻扎,无论何等趋势之下务必确保渡河浮桥之安全,如违军令,军法从事!”
尉迟恭大吃一惊,忙问:“大帅欲率军渡河,返回长安?”
传令校尉回道:“末将只是前来传递军令,大帅如何绸缪部署,一概不知。”
尉迟恭没办法,接下军令,于回执之上签字画押,确认收到军令,传令校尉施礼告退。
谷营帐之中,尉迟恭愈发心急火燎,将手中军令狠狠摔在书案之上。
他怕关陇那边为了向太子是好故而命他予以协助,从而陷入混战之危险,孰料关陇的命令还未来,反倒是李勣的命令先至……
怎么办?
之前擅自赶赴终南山已经激怒立即,因为局势复杂或者别的原因,李勣并未追究,但这笔账肯定是给记下了。若此番继续违令不遵,以李勣治军之严谨、手段之狠辣,说不得今日半夜之时,便会派遣大军前来剿灭他这个乱臣贼子……
然而若依令行事,岂不是一脚踩进火坑?
虽然李勣一直声称陛下昏迷,但军中上下谁不知道陛下已经驾崩?既然陛下驾崩,李勣应做之事便是老老实实将陛下遗体送归长安,举行国葬入土为安,而后太子名正言顺登基继位。
人家太子宁肯冒着巨大风险也要出城“恭迎圣驾”,不就是逼着李勣赶紧将陛下死讯公之于众,然后朝野上下重归正轨?
明明陛下已经驾崩,却还要派遣军队进驻灞水西岸,英国公你这是要造反啊……
尉迟恭在帐中坐立不安,进退维谷、取舍两难。
又有亲兵来报,说是宇文士及求见。
尉迟恭忙道:“请郢国公进来!”
待到一身常服、精神矍铄的宇文士及走进帐内,尉迟恭三步并做两步迎上前去,好似见了亲人一般,握住宇文士及的手,惶急道:“还请郢国公指教,在下该当如何是好?”
将李勣之军令详细告知……
末了,拉着宇文士及入座,命人上茶,苦着脸道:“李勣胆大包天,这显然是要纵兵入京、弑杀太子啊!可若是不听从他的军令,只怕在下以及右侯卫第一个成为李勣剿灭之对象。咱们关陇如今残破不堪、苟延残喘,若是连在下手中这一点兵马都折损干净,那可当真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再无半分立身之本啊!”
宇文士及捋着胡子紧蹙眉头,他也没想到刚刚进来尉迟恭便给他出了一道难题。
沉吟良久,他反问道:“抛开当下形势,以及你所有的猜测,单纯以你对李勣之认知,你认为他是否会篡逆谋反?”
尉迟恭一愣,想了想,摇头道:“在下也与李勣工事多年,可谓知之甚深,按理说,他绝非野心勃勃之辈,甚至对于权势之热衷也不尽显,若说朝中最不可能做出谋反之事的,大抵也就是他了……可自辽东撤军开始,李勣种种所为皆匪夷所思,根本不能以常理揣度,所以……”
宇文士及打断他,又问道:“现在,你敢不遵其将令么?”
尉迟恭一脸沮丧:“哪里敢?李勣那厮最是心狠手辣、军法严谨,到了天黑之时在下若是不率军渡河,他就能指挥大军突袭而至,将右侯卫杀个干干净净。”
论起治军之严谨,大唐军队之中,无人能出李勣之右,就连他的女婿杜怀恭听闻要将其招入军中,都吓得屁滚尿流,四处宣扬李勣欲将其杀之而将女儿改嫁,逼得李勣不得不收回成命……
先前右侯卫奔赴终南山,已经违背了李勣的命令一次,可一不可再,此番若是继续不遵军令,李勣一定痛下杀手。
宇文士及道:“所以敬德你并没有选择之余地,就算此刻你想领军逃遁都无路可逃……不妨暂且依他军令,渡河之后在西岸驻扎,静观其变。”
尉迟恭颓然点头:“也只能如此了,只希望李勣莫要丧心病狂,当真存了谋朝篡位之念头。”
右侯卫驻扎灞水西岸,一旦开战,避无可避、逃无可逃,只能被卷入混战之中。以长安城下那三支军队之战力,加上李勣麾下的精锐,右侯卫哪里还有活路?只怕最终无论谁胜谁负,都只有全军覆没一途。
以宇文士及之智慧,又岂能看不到这一点?
只不过眼下右侯卫已经成为关陇门阀手中的筹码,只要能够取得太子之信任,就算统统死干净了,他们也不在乎……
此时此刻,尉迟恭有些后悔,早知今日,还不如当初接到长孙无忌命自己赶赴终南山之命令的同时,便与其划清界限、分道扬镳。若老老实实待在李勣麾下,又岂有今日之窘迫?
再不济投奔东宫也好啊,于右屯卫与东宫六率羽翼之下,起码也能保得住麾下这支右侯卫,无论何时总归还是有一点话语权……
然而走到这一步,他也只能与关陇门阀一条道走到黑,别说中途退缩了,就算向拐弯也是不能。
尉迟恭不敢再度违背李勣军令,与宇文士及商议之后,当夜聚集军队拔营横渡灞水,至西岸之后择选河畔平地驻扎,折腾一宿直至天明方才安顿下来,但因此使得长安成下的右屯卫、左武卫以及城中东宫六率无比紧张,数不清的斥候在右侯卫左近抵近观察……
长安内外,战鼓声声、旌旗猎猎,各支军队汇聚于春明门外,相距不过十里,剑拔弩张、彼此对峙,一场混战一触即发。
此等局势之下,太子执意出城“恭迎圣驾”令长安百姓很是紧张,纷纷替太子捏了一把汗……但担忧太子安危之同时,也都翘首以盼,向造一些知晓李二陛下至生死。
朝中文臣武将、皇室宗亲也对太子此番决断不知如何褒贬,都明白太子甘冒奇险需极大之魄力,想要破除危机、使帝国中枢快速安定下来,必须这么做。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万一出现意外,帝国岂非陷入更加纷乱地步?
毕竟眼下太子监国,各方势力不论认可太子与否,都不能否认太子的名分大义,一旦太子陨落、东宫覆灭,国主之争足以使得整个大唐混战一片、烽烟处处,甚至有涉及倾覆之祸。
但无论赞同与否,没人能够改变太子之意志……
*****
临川公主府外,一辆装饰华美的马车停在路边,家仆自府门前返回,小跑着来到马车旁,回话道:“殿下,府上内侍说临川殿下抱恙,不见外客,让咱们择日再来。”
房陵公主挑开车帘,瞅了一眼临川公主府的正门,无奈道:“那咱们先回去吧。”
虽然亟待知晓昨夜临川公主是否与房俊成其好事,以便向那些绑匪回话,但临川公主闭门不见,她也只能悻悻而回。
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房陵公主看着街上时不时一队队整齐走过的巡逻兵卒,感受着长安城内愈发紧张的气氛,心中更是忧急如焚。
长安城的局势一日紧过一日,谁也不知明日醒来会否阖城充斥叛军,东宫会否一败涂地。局势越乱,自家女婿能够生还的几率便便是渺茫,一想到如今年纪轻轻的女儿或要守寡,甚至因此寻死觅活,她便心如刀割……
临川公主为何避而不见?
说什么抱恙,真病还是假病?
若是装病,同时对自己避而不见,是与房俊成就好事之后羞于感叹失贞所以羞于见人,孩纸反应到自己对她的蛊惑,从而心生警觉?
若是真病,这病何以来得这么巧?是房俊龙精虎猛,令临川不堪鞑伐、疲惫难捱,还是房俊那厮有什么特别恶劣之癖好,折腾得临川遍体鳞伤?
思绪不受控制的发散,当房陵公主惊觉自己居然龌蹉的联想到这些,总是她水性杨花、性情豪放,也忍不住心头一跳,啐了一口。
毕竟,房俊那可是她垂涎三尺,却怎么也得不到的男人……
马车回府,房陵公主在侍女服侍之下下车,提着裙摆向花厅走去,一边吩咐道:“让刘内侍速来见本宫。”
“喏。”
现在临川公主闭门谢客,尚不知她与房俊到底如何,必须先稳住那些人,既然自己已经按照要求去做了,那么到底临川是否与房俊媾合,自应那些人自己去确认……
一个侍女转身快步远去。
房陵公主进到花厅,净手之后坐在椅子上,接过侍女奉上的香茗呷了一口,问道:“小娘子今日如何?”
她自己生性放荡、行为不检,与京中不少美男子皆有露水之缘,其中逍遥快活不足为外人道也,但同时也导致名声败坏,连累女儿饱受嘲讽攻讦,故而心存愧疚,愈发将女儿视作心头肉一般,不忍其遭受半分委屈。
女婿于遂古乃是关陇门阀下一代当中出类拔萃的后生,夫妻恩爱、琴瑟和谐,身为母亲又怎见得女婿惨死、女儿悲怮欲绝,整日以泪洗面?那一颗颗泪珠子好似滚烫的铁水一般滴落在她心头,烫得她犹如剜去心头肉一般。
为了挽回女婿的性命、女儿的幸福,她愿意做任何事……
良久,先前前去召唤刘内侍的侍女飞奔而回,喘了几口气,急声道:“殿下,刘内侍不见了!”
房陵公主大吃一惊,忙问道:“活生生的人,怎会不见?莫不是在府中别处,或者出府办事去了?”
心头升起不祥之预感。
侍女回道:“奴婢已经问了府中管事,说是自今日天明便不曾有人见过刘内侍,起先无人注意,奴婢去了刘内侍住处,衣物财货半点不少,更奇怪的是连同平日里跟在刘内侍身边的几个小内侍也一并不见……”
按制,公主府内也有一定数量的内侍,犹豫直接隶属于宫内,故而在府中地位较高,这般无声无息不知去向,一旦宫里追究起来,责任很大……
房陵公主彻底慌了神,该不会是那个老阉人见事情已经成了,干脆撕票,然后不告而别吧?
她脸色铁青,拍着茶几尖叫:“找!所有人都给本宫去找,就算掘地三尺,也要将这个老阉货给找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
同一时间,京兆府牢狱之内。
李君羡与房俊好整以暇的坐在牢房之中,看着五花大绑却依旧神情镇定的老内侍,笑道:“老人家年岁不少,正该是归隐林泉、颐养天年的时候,何必强撑着故作忠贞,一条道走到黑呢?与其将‘百骑司’十八般酷刑都尝上一遍,最终熬不过去而招供,何妨现在痛痛快快的说出来,免受皮肉之苦。”
一旁的房俊不耐烦道:“聒噪!此等老狗桀骜难驯、老奸巨猾,最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何必多费唇舌?直接上刑就好!”
李君羡无语,我这什么都没问呢……
老内侍耷拉着眼皮,枯瘦的脸上满是不屑,慢悠悠道:“当年‘百骑司’创建之初,老奴也曾搭了把手,费了不少力气,你们那些所谓的酷刑,也不过是老奴玩剩下的……小孩子家家的把戏,何惧之有?都用上吧,也让老奴尝尝滋味,回想一下当年的风光。唉,这人呐一旦老了,最喜欢回忆过去……”
一脸坦然,神不慌、气不喘,很有一副坚贞不屈之风骨……
李君羡起身,叹息一声:“也罢,既然前辈这般有雅兴,在下岂能令您失望呢?便好生服侍您一回,也让您品评一番,看看咱们这些晚辈是否有所长进。”
一摆手,旁边立即有人将从“百骑司”带来刑具推上来,一个木轮的五层架子,上边榔头、锯子、竹签、铁钳、夹棍……各式各样的刑具五花八门,看着就瘆人。
李君羡随手拿起一只铁刷子,笑道:“此物乃是新近由司内刑手所制,看上去与普通刷子无异,用处也大抵相同,只不过寻常刷子用来刷锅,此物用来刷皮,见到上面这些细密的铁刺没有?滚水泼在身上,皮肉便熟了,用这刷子刷一下,连皮带肉便一起下来,骨头上的筋络肉屑保准刷得干干净净。呵呵……晚辈们没什么本事,但也不能躺在前辈们的功劳簿上吃老本儿不是?来人,烧水,请这位老前辈给品鉴之后,给咱们指点一二。”
房俊嘴角抽了抽,原本李君羡也算是个有为青年,但是在“百骑司”这等阴暗的地方待久了,也不可避免的沾染了阴暗之气,似眼下这等脸上带着笑容用最平静的话说出最残酷的事,令人心生寒意。
尤其是这厮眼中那灼灼光彩看上去就很是兴奋,愈发让人感觉有些毛骨悚然……
老内侍看了铁刷子几眼,耷拉着眼皮,听着李君羡的介绍,面皮终于不受控制的抽动了一下。
说什么面对酷刑无动于衷……怎么可能的?任谁见到这等残酷至极的酷刑都难免害怕,只不过有些人能够凭借坚定的信仰苦苦坚持,有些人却在酷刑之下彻底崩溃。
他是内行人,明白许多刑罚之所以难以令人抵御,最重要在于对受刑人的心理威慑,这远比身体上的苦楚更加不可防御……听着铁刷子的介绍,岂不是最终整个人都刷得只余下一副骨架?
陵迟也没有这么狠……
纵然明知既然落入“百骑司”之手断无活命之理,但这等死法依旧令她心头惊惧。
房俊起身,道:“人老体衰,身体的控制力太差,吾不耐烦待会儿屎尿横流的场面,先出去等着了,李将军好生服侍,勿要让这位前辈失望。”
他不是变态,没有欣赏酷刑的喜好,未免影响往后数天的食欲,干脆走出牢房去马周说话儿。
李君羡目光炯炯,躬身目送房俊走出去,恭声道:“越国公放心,老前辈既然壮怀激烈、视死如归,末将自当将生平所学一一施展,断不会放过此等向前辈讨教之机会。”
转过身,狞笑着盯着老内侍,一字字道:“请前辈享用!”
房俊与马周坐在堂中,一边喝着茶水、吃着糕点,一边就当下长安重建交换部分意见,大多时候房俊结合更加合理的城市规划原则,向马周阐述现代成事的各种职能。
譬如公共卫生系统的改进与扩建,与减少生活污染、提升居民卫生水平,降低各种疾病之间的关系;下水系统的巩固与完善,要将这一功成视作国计民生的一部分,不吝钱财加大投资,一次修建百年收益,再大的洪水亦能顺利泄洪,不使城中造成内涝……
尤其是部分坊墙之拆除,两人甚至进行了激烈的争论。
长安城原名大兴城,建立之初,依靠府兵起家的隋文帝完全依照“军事至上”之原则,令宇文恺设计修建了大兴城,城内里坊规划成为一大亮点,不仅使得居民各居一处便于管理,极大减少内乱之发生,更使得一旦强敌入侵,各处里坊可以依托坊墙形成一个个坚固壁垒,军民就地防御、予以反击。
但房俊认为这种看似极为稳妥的策略实则并无必要,因为一旦敌军能够彻底击溃遍及关中、拱卫京畿的十六卫大军,其军事力量足以将长安城轰为齑粉,单纯依托坊墙又怎么可能守得住长安城?
完全就是多此一举。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无论后来的回纥骑兵与黄巢叛军皆攻入长安,这些里坊在大唐军队彻底溃败的背景之下,根本不曾发挥丁点儿作用……
而坊墙之存在,却造成流动障碍,限制了长安商业之发展,在商税越来越成为朝廷税赋核心的眼下,使得拥有百人常住人口的长安城并未获得与之相应的繁荣程度。
拆除坊墙,增加城内的流通,然后彻底废黜宵禁,将会使得长安经济总量、税赋规模暴增一倍不止……
马周却认为“阻制难违”,即便坊墙之存在不能在外敌入寇之时发挥作用,但用以保障皇权稳固所发挥的作用却不容忽视,除非似关陇门阀这般趁着关中兵力空虚之时骤然起兵反叛,否则单只是完全占据城内一百余里坊,便是一场艰难的血战,到最后又能剩下几分力气攻打皇城?
当然,马周也部分认可房俊的观点,觉得某些商业气氛浓郁、人口流动大的坊市若能逐步拆除坊墙,利大于弊……
等到李君羡拿着一摞供词进来,两人才意犹未尽的停止争论。
“招了?”房俊看向李君羡问道。
“招了!”
李君羡哈哈一笑,兴冲冲来到两人下首坐下,颇为得意:“还是二郎你琢磨出来的那几样刑罚管用,起先那老狗硬气得很,一个字也不吐,结果铁刷子在他腿上刷了几下,便什么都招了。”
他将供词呈上,却被马周制止:“此案乃是你奉太子诏令侦办,东宫六率、京兆府从旁协助,与旁人无关。既然得了供词,你只管自己拿主意如何侦办便是,需要京兆府协助,本官自会派人,无须外人知晓详情。”
李君羡明白,这分明是袒护房俊,不使其参预其中……
看着房俊一眼,心中着实羡慕,官场之上大家来来往往、嘻嘻哈哈,实则极少有真情实意,似这般时刻被人惦记观照、趋利避害,可说是绝无仅有。
见房俊颔首,李君羡自然从善如流:“那末将便僭越了,这就派人按照口供前往各处抓人!此事正需马府尹配合,老阉人交待了长安城内不下于五处据点,皆是潜伏十余年之初,苦心经营,若无京兆府官吏配合协助,只怕咱们的兵马刚到巷子口,这些贼人便有所察觉,望风而遁。”
一处据点经营日久,前后左近之环境极为熟悉,稍有风吹草动即可查知,京兆府衙役、胥吏都是地头蛇,有这些人协助抓捕,自可将贼人之警觉降至最低,确保成功。
马周颔首道:“这事好办,本官让司录参军从旁协助。”
言罢,命人除去将司录参军叫进来。
未几,司录参军进入堂内,先向房俊势力,语气谦恭:“卑职李义府,见过越国公。”
房俊:“……你怎地担任了京兆府司录参军,之前不还是泾阳县令么?”
京兆府设有府尹一人,少尹二人,司录参军二人,掌符印、参议得失,品阶与县令相等,但权力则有所不如。况且司录参军只是京兆尹之佐官,从属之阶,自然比不得一县之令主张一方,只要政绩突出,前途不可同日而语。
不过他也算是服了李义府其人,自己几经打压,导致李义府仕途受挫、官运蹇涩,一直未能得到与其能力匹配之升迁。孰料如今却抱上了马周的大腿,固然司录参军这个职务不如一县之令,但也算是摇身一变成了东宫一系,如若太子登基,立马成为潜邸之臣,青云直上指日可待。
果然能在历史之上留下名号之人,无论忠奸善恶,就没有一个易与之辈,当真是左右逢源、专钻营有道……
李义府神情谦和恭顺,仿佛见到令人尊敬的师长一般,而不是屡屡排斥打压的对头,躬身笑道:“关陇叛逆,致使时局危厄、国本动荡,吾辈读书人食君之禄、自当忠君之事,拥戴太子正朔,竭诚效忠、鞠躬尽瘁,而越国公您转战千里击溃外敌,又驰援东宫力挽狂澜,正是吾辈之榜样。”
这话说得漂亮,即捧了房俊的功绩,又战事了自己的立场、志向,听得马周、李君羡连连点头,很是欣赏。
房俊无语,此等青史留名的大奸大恶之徒,当真别具人格魅力,非同常人,若非他有“识人之明”,只怕此刻也会认为李义府是个热血忠诚、才能卓著的有为青年……
若他继续打压,将李义府踢出东宫派系,旁人问及原因,自己难道要来上一句“王莽谦恭未篡时”?
打压是一定啊,此等奸贼断不能使其混迹朝堂、大权在握,但不能明火执仗……
心念电转,遂道:“你我也算有过一番情份,以往见你心浮气躁、利欲熏心,故而所有疏离,亦不曾抬举引荐,乃是想让你增多磨砺,性情能够沉稳朴素一些,如今看来确有成效。眼下长安百废待兴,你既投入马府尹麾下,自当领会其一心为公、两袖清风之人格,尽心竭力予以辅佐,莫要误入歧途,多行不义。”
李义府满脸惶恐,一揖及地:“下官多谢越国公看重,敢不以天下为先?若有差池,甘愿受罚。”
态度自是一等一的谦卑惶恐,但心里却难免腹诽叫屈:你说的别的也就罢了,自始至终咱也没得着什么“利”呀“欲”呀,哪儿来的“利欲熏心?”
马周摸不准房俊对李义府的态度,吩咐道:“此时非是叙旧的时候,你下去召集衙门巡捕、胥吏,听从李将军调遣,不得有误。”
“喏!”
李义府赶紧应下,也不多问,施礼之后告退而出,自去召集衙门人手,做好准备。
待到李义府告退,马周奇道:“据闻二郎当年负责监考,与李义府曾有赠衣之恩,还一时传为佳话。此人才具颇显、手段圆融,是个能任事的,若予以重用,必成大器。二郎何以未曾举荐重用,听你所言反倒有压制之意?”
之前李义府便在他手下任职,为人圆滑了一些,但能力卓著,今日才知房俊不喜此人。而房俊一贯以简拔人才而著称,不知多少默默无闻的青年才俊在他麾下大放异彩,得以重用,却偏看不上李义府,当真怪事……
房俊只能睁眼说瞎话:“吾常观此人,知其心术不正、色厉内荏,仕途蹇涩尚能一心任事、心存敬畏,骤然身居高位,只怕得志便猖狂,不肯安分守己,更无家国之念。”
马周捋着胡须,沉吟不语,这番评语可就严重了,出自房俊之口,以他的权势只怕李义府仕途到此为止,难有寸进。当然他了解房俊的性格,速来对事不对人,并不会信口雌黄恶意构陷,他又是看年轻官员的眼光出了名的准,所简拔之人各个都是出类拔萃,能够主政一方,成材率高得离谱,他既然不看好李义府,就说明李义府当真有着这样那样的问题。
看来往后要谨慎用之,寻一个什么由头将其辞退……
李君羡在一旁等了一会儿,问道:“是否要派人盯住此人,一旦发现问题,立即拿下?”
“百骑司”的本职就是干这个的,既然房俊不看好李义府,那么总能找出李义府的毛病,而后直接下狱……
房俊摇头:“不必如此兴师动众,当下最紧要之事,还是那些隐藏在各处的神秘势力,此案你全力去办,务必在明晨太子出城之前,将这些潜伏在长安的老鼠统统挖出来,否则任由他们搅风搅雨,始终是心腹大患。”
顿了一顿,又叮嘱道:“若有可能,尽量保全于遂古之性命,勿使其死于非命。”
“喏!”
李君羡领命,起身告辞,大步流星走出京兆府衙门,无数“百骑司”好手蜂拥而至,汇聚在他身后,在李君羡命令之下,如狼似虎一般奔赴那些人在城内的各个潜藏之处。
“百骑司”乃是军事单位,平素皆以军伍之法操练,行止有度、阵列俨然,又配备军中制式强弓硬弩,最是是何城内隐蔽之初的强攻,一旦全力发动突袭,便犹如雄鹰搏兔,强势碾压。
李君羡自是信心十足。
(本章完)
李义府从京兆府大堂出来,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心头无比衙役沮丧,也有一丝隐隐的怒火。
本以为此番关陇反叛,自己洞察形势选对了站边,往后自可青云直上、官运亨通,甚至为了跟进东宫步伐宁肯此去泾阳县令之职,已然投奔马周门下,牺牲不可谓不大。
却没想到房俊依旧对他抱有成见,使他顿时大受打击……就算是弄不明白了,房二这混账对自己的成见到底从何而来?
按理说,自己当初科举考试之时曾蒙受房俊“赠衣之恩”,此事一度传为佳话,只需房俊对自己略有提携便是一桩美谈,况且自己谦卑恭顺、能力卓越,怎么看都会成为房二麾下一员重要人物。
可谁知房俊不仅对自己弃若敝履,反而各种打压……
真是命中的克星啊。
李义府一阵长吁短叹,感叹时运不济、命运不公,连带着对马周交待下来的事情也心灰意冷,纵然做得再好又有何用?以马周与房二的交情之深,既然房二依旧不改打压他的本意,马周又岂会对他予以重用呢?
满腔尽是时不我与之哀愁……
不过他乃是心智坚毅之辈,固然遭受挫折令人心寒,但却不肯俯首认命,当即打起神精,前往召集京兆府的衙役、胥吏,以辅助“百骑司”的行动。
天道损有余而补不足,谁敢保证自己这个倒霉蛋就不会迎来人生的巨大转折呢?
唯有时时刻刻以最好之精神面貌笑对人生,才会在机会来临之时紧紧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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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夜间,长安城各处城门紧闭、严禁出入,城墙之上灯火辉煌,城上城下亮如白昼,无数兵卒在城上往来巡梭,气氛紧张。
城内更是如此,每一处里坊皆驻扎一队兵卒,除非病重、生产需延请郎中,余者无论何事一律禁止出行,东宫六率兵马顶盔掼甲、全副武装,在城内各条街巷巡逻,遇有行踪不明者当即捉拿,如有反抗就地格杀。
长安内外,一片肃杀、彻夜无眠……
“百骑司”几乎倾巢出动,在东宫六率、京兆府配合之下四处出击,东市、青龙坊、靖善坊等处蜂拥而至,数座商铺、寺院、府宅皆被破门而入,强弓劲孥甲叶铿锵,杀伐之声惊动无数里坊,半个长安的权贵不知发生何事,闻听“百骑司”这般全力出击,皆惶恐不安、瑟瑟发抖。
一朝天子一朝臣,皇权更迭之际自是无数新贵崛起、无数旧日权臣落马,谁也不想成为被时代所抛弃的那个……
李勣营帐已经驻扎于灞桥之东,背靠骊山、面临灞水,连绵无尽的营帐在南北两侧延伸开去,夜幕之中影影幢幢、无以计数。
……
中军帐内,王瘦石手指搭着茶杯,有些心神不宁。
自傍晚起,长安全城戒严,但凡出城必须执太子手令,否则不得出城半步,这就导致他在城内的同伴彻底失去联络。皇宫之内通往城外的密道倒是还有那么两条,但那是作为紧急时刻出入皇宫却传递消息之用,一旦皇宫主内戒备森严,贸然启用这些密道只会全部暴露,连最后的杀手锏都丢了。
可太子分明是打算明日出城,何必此时便将长安戒严?
是稳妥为上、以防万一,还是有所针对?
只可惜眼下对城内的消息两眼一抹黑,有一种局势完全脱离掌控的无力感,愈发令他心惊肉跳……
一个阉人打扮的中年人从外头进来,走到王瘦石身边,附耳道:“派出去的好几队人都回来了,长安城里里外外铁板一般,针插不入、水泼不进,根本混不进去。”
王瘦石面色愈发难堪,一双死鱼眼微微眯起,慢慢点头。
那中年阉人躬身退走,看也不看一旁坐在书案之后的李勣……
王瘦石又凝神想了想最近是否有泄露行藏引起太子警觉之事,半天也没想起有任何不妥之处,城内同伴在各处据点潜藏了十余年,早已真正潜伏下去,断无关键时刻暴露之可能。
倒是让人设法逼着房陵公主去蛊惑临川公主一事,会不会让房俊瞧出端倪,进而顺藤摸瓜?
王瘦石眼皮跳了跳,希望不是如此……
……
李勣好整以暇的喝着茶水,一边处置公文,一边用眼尾余光时不时瞥一眼王瘦石,见其神色变幻、坐立不安,不由心中好奇。这老阉人是真正见过大风大浪的,加之身有残缺,故而心性之坚忍少有人及,说一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亦不为过,什么事能够令他这般如坐针毡?
心底隐隐有些担心,这老阉人桀骜难驯、性情扭曲,千万莫要做出什么失去理智的勾当……
帐内气氛有些诡异,将领、校尉出出进进,领取命令、汇报军务之时热热闹闹,但只要无旁人在,帐内便一片安静,两人相互不过一丈,但彼此之间互不相视、话不投机,一片缄默。
终于,还是王瘦石忍不住,放下茶杯,轻咳一声,问道:“无论太子明日是否出城,何以今日傍晚便封锁四门、阖城戒严?城中一定有事发生。”
主动开口,就算是主动服软,他看着李勣希望对方能针对此等情况发表一下意见,毕竟李勣文韬武略皆乃天下顶尖,他自愧不如,若能相互探讨一下,或许便会揭示太子的真正意图。
李勣正看着手中公文,闻言漫不经心的微微颔首,鼻孔中喷出一声:“嗯……”
然后王瘦石等了半天,再无下文。
王瘦石眼角一跳:“……”
娘咧!连敷衍都懒得敷衍一下?你虽然位高权重、礼绝百官,可我是个内侍,帝王的身边人,你怎能这般轻视于我?
当即不悦道:“你我虽政见不和,但英国公这般轻视侮辱,将陛下大事至于何处?”
“啪!”
一声轻响,李勣将手中公文丢在书案上,冷着脸面无表情:“首先,汝不过一阉宦而已,莫要忘了自己的出身、职责,宦官不得干政乃是古之明训,汝何来‘政见’可言?其次,本帅已经对你的话语予以回应,何来轻视侮辱?你也是个有身份的,不要胡搅蛮缠。”
阉人身有残缺,即便身居高位呼风唤雨圣眷优隆,内心依旧难免自卑,性格敏感而扭曲,最是忌讳旁人拿他们的残疾说事儿,闻言自是怒火万丈,但面对李勣,阴阳怪气冷嘲热讽尚可,当真翻脸却是不能。
王瘦石忍着怒气,咬牙道:“英国公只是‘嗯’了一声,这还不算是敷衍?”
李勣淡然道:“本帅既然‘嗯’了一声,便意味着认同你的分析猜测,如此足矣,难不成非得本帅予以否定,才算是不敷衍?若是那般,你既知道自己说的不对,又何必说?闭嘴不好么。”
王瘦石气得不轻,这才醒悟但凡能够在朝堂之上屹立不倒的各方大佬,除去本身能力出类拔萃之外,口舌之利更是没有一个白给。
自知口舌之争不是对手,遂点头道:“英国公文韬武略、当世翘楚,还希望给予指点,毕竟此次事关重大,不能出错。”
长安成内消息尽断,令他有些无所适从,心头发慌,亟待李勣帮助破局,也就只能忍受对方的恶劣态度。
见他认怂,李勣不为己甚,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想了想,奇道:“长安是否戒严,与吾等实无干系,只能明日大军渡过灞水直抵春明门下,便大功告成。至于太子究竟玩弄何等阴谋,无关紧要……不过王内侍如此重视长安城内的情况,该不会是私自在城中布置了什么行动,唯恐全城戒严而导致行动彻底失败吧?”
说到这里,李勣放下茶杯,敲了敲桌子,不满道:“咱们两个承担大任,即便做不到同舟共济,但起码也得互通有无,一方有所行动的时候务必知会另外一方,这即使基本的信任,亦是确保完成任务的条件。王内侍擅自行动,本帅毫不知情,若是由此引发恶劣后果导致任务失败,这算是谁的责任?谁又能承担得起这个责任?”
说到后来,气势全开,声色俱厉。
这个阉人实在是太过桀骜,简直不可调教、蠢不可言,还以为现在的天下是你们当年横行无忌的时候?房俊固然年少,可能力却绝对冠绝天下,此次既然陷害不成,那就应当从长计议,岂能一而再、再而三?
真以为房俊是吃素的?
王瘦石有些尴尬,也有些冤枉。他的确看不起房俊,以为不过是个幸进之辈罢了,纵然打赢了几场仗,也只能说明勇武可嘉,但对于朝堂之上这些个勾心斗角之事,未必那么熟稔。
结果自己精心设计的陷井没套住房俊,反而有被其察觉之后反戈一击之危险……
若只是行动失败倒也罢了,眼下大局为重,想要收拾房俊以后多得是机会,但全城戒严导致如此紧要关头与城内部下断了联系,万一当真被房俊追根溯源捉住跟脚,那该如何是好?
(本章完)
自高祖皇帝称帝即位、问鼎中原,他王瘦石掌握着这支神秘而强大的力量已超过二十余载,倾注了他半生心血,若是出了差错导致全军覆灭,甚至坏了陛下大事,简直不敢想象……
不过他也有所准备,部下大多潜伏于长安各处,每一个据点都经营多年,外人很难发现蛛丝马迹,就算有人吃了豹子胆,也未必找得到。
李勣教训了王瘦石一番,觉得还需予以警告,使其心存忌惮,否则猖狂之下指不定还会做出出格过火之事。
“逐利乃人性之本,无论市井之间亦或朝堂之上,争权夺利实属常见,但吾等身为帝国柱石,协助陛下治理国家,自当有取舍之道,分得清主次,任何时候尚以帝国利益为先,而不是将个人权力凌驾于帝国利益之上,这是底线!你设计构陷房俊,吾可以不管,甚至视如不见,但要记得一旦事不可为便立即停手,绝不可为了你自己之任务致使局势再度陷入混乱。若当真因你之故导致关中战火再起,你便是国之罪首,人人得而诛之!”
神情肃然、言辞锋锐,这是帝国宰辅、当世名将发出的警告,普天之下,谁敢无视?
王瘦石倒不至于被吓倒,心生忌惮之外,更多还是郁闷。
他自是不愿背负一个“国之罪首”的罪名,极力辩解:“构陷房俊之事,吾亦是不得已而为之,既然未能奏效,自然暂且放下。但谁知房俊会否不依不饶?万一那厮发动力量予以追查,且不管不顾施以报复,那就麻烦了。此刻长安封禁,吾麾下死士凶多吉少。”
他觉得李勣根本没抓住重点,现在已经不是他王瘦石是否继续搅风搅雨破坏局势,而是很可能自己的麾下会遭遇到房俊雷霆万钧的报复打击……
李勣冷哼一声,道:“你既然做得初一,人家房俊自然做得十五,当初构陷房俊之时难道就没想过一旦暴露会遭受反噬?即便你麾下死士遭受房俊报复,亦是你自己咎由自取,不可再生事端。”
这不是故意针对老子么?王瘦石气得够呛,不满道:“吾亦是奉皇命行事,否则何至于招惹房俊那个棒槌?”
李勣针锋相对:“陛下金口御言让你绑架于遂古逼迫房陵公主蛊惑临川公主,诱使房俊犯下‘逼辱公主’之罪了?”
王瘦石面色一变:“你都知道?”
他以为李勣只知道自己构陷房俊,不料对方稳坐中军帐,却对长安城内发生的事犹如目睹,连具体细节都已经掌握了,看来自己对李勣的实力依旧认知不足。
尤为重要的是,既然李勣知道得这么清楚,那房俊是不是也早已洞悉内情,所以没有上钩……
李勣冷笑着摇摇头,轻叹道:“你呀,大抵是就不闻世事,与这天下脱节了,真以为房俊只是一个圣眷优隆、有勇无谋的膏粱子弟?呵,贞观勋戚之下一代中,文韬也好,武略也罢,房俊皆称第一!吾坐镇此间尚且能洞察你的手段,你又怎可能瞒得过房俊?别忘了,长安城内还有陛下一手创建的‘百骑司’!此刻长安戒严,根本毫无道理,极可能便是城内正在瓮中捉鳖……至于谁是‘鳖’,你自然清楚。”
王瘦石脸色极为难看。
构陷房俊乃是他一手策划,在他看来房俊少年得志未免任性疏狂,自然不禁美色,且“好公主”之名天下皆知,临川有求于人,甘愿自荐枕席、春风一度,岂不正好是那种最让男人抵御的调调?
不过为了确保临川能够下定决心,他又使人绑架于遂古,逼迫与临川关系最好的房陵公主登门蛊惑,确保万无一失。
孰料一切都进行得很是顺利,临川也下定决心献身救夫,结果到了紧要关头,先是房俊并未在武德殿内对周道务落井下石,继而更是连营门都未让临川踏入一步……
是房俊正人君子,不肯趁人之危?
亦或是房俊已看出这个阴谋,故而有所防备?
王瘦石觉得更应该是后者,毕竟以房俊之人品,没道理能够抵得住一个千娇百媚的公主送上门任君品尝……
既然房俊有所防备,说不定当真会奏明太子,派遣“百骑司”侦查前因后果。
他抬头看看远处微微透出光亮的长安城,心头忧急如焚,或许正如李勣所言,长安之所以如此不合时宜的封禁,正是“百骑司”在剿杀他的部署麾下。
即便当年创建“百骑司”的时候他也曾出过力,始终觉得“百骑司”相比自己麾下死士的力量略逊一筹,但现在长安是“百骑司”的主场,不仅可以获得京兆府的配合,关键时刻更能够调动东宫六率协助,自己那些辛辛苦苦培养起来的死士,只怕凶多吉少……
这是,一名年轻内侍在亲兵带领之下来到门口,冲李勣施礼,道:“英国公,时辰不早了。”
李勣长身而起,对门外亲兵道:“传令各军,按计划开始渡河!”
“喏!”
亲兵得令,飞奔着前去各部传令。
李勣看着王瘦石走出门外的背影,心底幽幽叹息一声……
*****
将至午夜,右侯卫驻地灯火如昼。
大帐之中,尉迟恭听闻斥候奏秉李勣已命麾下军队开始渡过灞水之上的浮桥,顿时大惊失色,平素的沉稳厚重全然不见,惶急的对座上宇文士及道:“英国公图穷匕见,这是打算猛攻长安废黜太子,要造反啊!一旦开战,咱们被夹在各军中间,难以幸免,该当如何是好?”
他不在意李勣是否造反,害怕的是一旦开战右侯卫就完了。
眼下右侯卫屯驻于灞水之西,左武卫在春明门之南,右屯卫在春明门之北,三军互成倚角之势,相互牵制,暂时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可一旦李勣率军渡过灞水,屯驻于右侯卫身后,右侯卫忽然之间便成了被围在中间的那一个……
只要开战,右侯卫首当其冲。
左武卫战力强横,在辽东攻城拔寨攻无不克,右屯卫骁勇无敌,转战千里未尝一败,东宫六率相对弱一些,但有李靖调兵遣将足以弥补战力之不足,再加上身后李勣这个当世名将统御的数十万大军……就算尉迟恭再是自负,此刻也升起满心绝望,右侯卫能打得过谁?
只能等着被三军围剿,乱刀剁成肉馅……
见宇文士及沉吟未语,尉迟恭连连嗟叹、悔不当初:“咱们中计了!李勣此獠必然早就打算将咱们一举歼灭,故而诱使咱们进驻此间绝地,如今前进无门、后退无路,真真是插翅难逃!还以为李勣未曾计较吾率军奔赴终南山之事乃是胸襟广阔,不想却是暗藏如此毒计,实在是阴险狠的、心狠手辣!”
他彻底慌了神。
值此局势动荡之际,手中有兵才能拥有话语权,进而左右逢源、纵横捭阖,于各方争斗之间攫取利益。一旦部队打光,只剩下他一个光杆大帅,只怕说句话连个屁都不如!
眼瞅着半生心血付诸东流,未来朝堂之上无立足之地,尉迟恭如何坐得住?
早知如此,就不该听从李勣军令进驻此地,留在灞水东岸尚有回旋之余地,他李勣总不能将自己砍了吧?眼下却是自投死路、求活无门……
宇文士及捋着胡须也跟尴尬,当初是他力劝尉迟恭听从军令驻扎于此,如今尉迟恭面对生死危局,他自然难以推卸责任,只不过他推断李勣最终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一定会向东宫低头,万万想不到速来不热衷于权势、冷静理智的李勣居然如此刚猛,根本没有丝毫犹豫便纵兵渡河。
只要在太子出城之前抵达春明门下,便算是将开战与否的决定权丢给太子——只要太子一意孤行,坚持出城恭迎圣驾,必然开战。
待到废黜太子,再公布李二陛下死讯,然后声称一切都是奉从李二陛下之遗诏行事……届时大局已定,太子被废、新的储君册立,无论那封“遗诏”是否存在,都已无关紧要。
当真是一下凌上、大逆不道!
尉迟恭见宇文士及沉吟不语,急声问道:“眼下如何是好?”
他已经彻底没了主意,况且此事皆因当初奔赴终南山解救关陇残余而起,关陇门阀必须担负责任。
宇文士及想了想,道:“稍安勿躁,以吾看来,李勣此举试探之意味更大,意欲以此逼迫太子让步,确保他依旧坐稳朝中第一人的地位,至于发兵攻打长安……李勣绝对不会为之。”
就算攻下长安城废黜太子,又能如何?右屯卫、东宫六率誓死守城,最终只能是将长安城彻底毁于战火之中,整个关中破败凋敝,长安人口折损一半,尸横枕籍白骨遍野……以李勣之心性,如何肯背负这样一个“祸国殃民”之千秋骂名?
这早已脱离“成王败寇”的范畴,这件事一旦做了,即便是他一手扶持上位的新任储君,亦会在将来的某一天就此事与李勣清算,将所有罪名都归咎于李勣一身,以便堵住天下悠悠众口,证明自身承继大位的合法性。
李勣岂肯为他人做嫁衣?
(本章完)
尉迟恭忐忑不安:“若您估计出错,李勣却是狼子野心怎么办?”
宇文士及瞪眼不悦:“事已至此,夫复奈何?”
什么叫“狼子野心”?若李勣攻打长安试图废黜太子是“狼子野心”,先前关陇门阀举兵起事将长安打了个稀巴烂,岂不是比“狼子野心”还要过分?
尉迟恭无语,自己话语不好听,可事实尚难道不是如此?说一句“狼子野心”都便宜你们了,根本就是“乱臣贼子”……
不过也正如宇文士及所言,此刻右侯卫已经陷入绝地,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除去寄希望于李勣虚张声势、另有所图之外,又能有什么办法?
*****
程咬金举棋不定,尉迟恭彷徨无措,李勣意态不明,东宫剑拔弩张……但是大云寺内,一众关陇勋贵却在额手相庆、气氛轻松。
寺院后山的精舍之内,长孙无忌与令狐德棻、独孤览相对而坐,墙角便铜兽炉里檀香袅袅,几上茶水澄澈。
独孤览呷了口茶水,长长吐出一口气,一脸后怕的模样:“当日东宫六率大肆搜捕关陇子弟,吾几乎彻夜难眠,惊忧欲绝,唯恐关陇一脉在吾等手中断绝血嗣、南继香火。若当真到了那一步,吾等百年之后尚有何颜面去见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怕不是临终之际只能以发覆面,连祖坟都不敢进。”
其余二人齐齐颔首,心有余悸。
对于宗族门阀来说,没有什么是比血脉承继更为重要之事,门阀底蕴深厚,各家丰富的藏书便足以确保子弟比寻常寒门高出一等,即便遭受重创、财富散尽,用不上三代依旧崛起,只需三代之内出现一个出类拔萃的人才,便可轻易重拾先祖之辉煌、光耀门楣。
但若是血脉尽断,那便是万事皆休……
谁若导致家族血脉断绝,自然便是家族的千古罪人。
长孙无忌锤了锤依旧隐隐作痛的伤腿,感慨道:“天无绝人之路,大抵是山东那些老家伙在家中待得久了,连脑子里都塞满了愚昧腐朽,否则何以这般心急火燎的抢班夺权,甚至不讲天子放在眼中,以至于给了咱们喘息之机?”
令狐德棻大笑,举起茶杯道:“让吾等以茶代酒,敬山东诸家一杯!”
长孙无忌摇头失笑,与独孤览一起举杯,饮了一口茶水。
谁能想到山东世家在占尽优势的时候居然这般急功近利呢?刑部侍郎崔余庆之死看似构陷关陇,实则谁看不出山东世家的苦肉计?大抵也只有山东世家自以为是,满心欢喜的以为牺牲了一个族中后辈,将黑锅甩在了关陇身上……
关陇门阀的确因此遭受攻讦,但此举显然引发了太子的强烈忌惮,由此开始绸缪后路,放关陇门阀一马并予以拉拢,希望借助关陇门阀的残余力量来抵制山东、江南两地门阀强势入朝——没有人甘愿做一个受臣子架空的傀儡皇帝,更何况是于绝境之中反败为胜,正自雄心勃勃、自诩天命所归的李承乾?
简而言之,正是山东世家表现出来的桀骜难驯以及贪得无厌,才让关陇门阀于灭顶之灾中出现一线生机,逃过一劫。
而对于长孙无忌来说,以关陇领袖之身份得到太子之赦免宽恕,从而重返朝堂,指日可待。
事先又有谁能想到,举兵起事几乎将东宫覆灭的关陇门阀,居然还能在兵败之后得到东宫之倚重,绝地生还?
世事变幻,当真奇妙。
这是,仆人自外头敲门而入,将一封书信递给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接过书信,拆开信封,抽出信纸一目十行,面容严肃下来,随手将信纸递给令狐德棻、独孤览两人传阅……
信纸之上,自然便是李勣指挥军队渡过灞水,在东岸集结的消息。
忽如其来的战报,使得精舍内陷入沉寂。
令狐德棻挥手将仆人斥退,雪白的眉毛紧紧蹙起,不解道:“李勣到底怎么想的?太子不顾朝野上下之反对,甚至违背山东、江南门阀之利益,亦要出城‘恭迎圣驾’,明摆着是给李勣一个台阶下,只需交出陛下遗体,国葬之后太子顺利登基,天下大势一朝而定,自不会追究李勣自东征撤军之后的种种悖逆行径。这李勣居然不知好歹,难不成想要将咱们未竟之事业继续下去?”
他口中所谓的“未竟之事业”,自然便是覆亡东宫、废黜太子……
此言一出,另外两人当即色变。
当初关陇门阀举兵起事,看似声势浩荡兵多将广,实则精锐军队没有多少,主体依旧是各家延续了百余年的门阀私军,横行乡里、提振门楣还行,但是真正对垒沙场、战阵攻伐,却是虚得多。
所以对上百战精锐、当世无双的右屯卫,以及名帅坐镇、士气鼎盛的东宫六率,最终功亏一篑、一败涂地。
但李勣则不同。
其麾下数十万东征大军即便不能悉数对他唯命是从,但只是凭借其军中第一人的威望,便会有无数精锐部队宣誓效忠。此刻右屯卫、东宫六率刚刚经历与关陇军队的大战,人疲马乏、军队减员,一旦李勣挥师长安长驱直入,怕是难以抵挡……
独孤览面色苍白,嘴唇抖了两下,涩声道:“那可就万事皆休!”
对于眼下的关陇来说,最好的局面自然是稳定,只待太子顺利登基之后予以辅佐,休养生息以待将来,总归有杰出子弟重振门庭。但若是李勣也存了废黜太子、另立储君之心,且一举功成,则关陇门阀将会再度陷入绝境。
除去东宫,没有任何一方势力希望关陇继续存在……
故而,不仅仅东宫恨东宫关陇入骨却不得不予以扶持、倚仗,关陇又何尝不是几日前还欲覆亡东宫此刻又希望东宫稳如泰山,太子顺利登基?
人非圣贤,自有贪嗔痴欲,然则利益当前,一切皆是虚妄……
长孙无忌见到二人皆看向自己,呷了一口茶,沉吟道:“自辽东撤军开始,李勣之种种举措皆匪夷所思,与其以往之行事风格大相径庭,就好似换了一个人一般,所思所行,令人难以测度。当初谁都认为他会火速返回长安平息吾等发起之兵变,由此力挽狂澜,稳固朝中第一人的地位,然而他一路行军拖拖拉拉,对关中乱局视而不见,对太子生死置若罔闻,任凭东宫在吾等攻势之下摇摇欲坠、几近覆灭,始终无动于衷。后来东宫逆转取胜,任谁都应赶紧返回长安以示忠心,无论之前藏着什么样的心思,在东宫已然稳住局势的情况下全部宣誓效忠……可李勣偏不。”
令狐德棻、独孤览两人沉默着,也想不明白李勣所为到底为何。
事实上何止是他们?几乎朝野上下所有人都对李勣的行为一头雾水,认为他是犯了邪祟,鬼上身……
长孙无忌思维转动,下意识的抚着伤腿,续道:“所以当下眼下都以为李勣会发兵攻打长安之时,焉知其会否再度做出出乎预料之举?吾总觉得,李勣之种种举措,似乎并非出自本心,更像是受人胁迫一般……”
令狐德棻道:“或许当真有‘遗诏’存在呢?李勣只是奉‘遗诏’行事,而‘遗诏’当中便是陛下欲易储之皇命。”
这就说得通了,李勣种种行为固然怪异,但是有一个核心的宗旨——坐视太子覆亡,不闻不问。
对于李二陛下易储之心,朝野上下街知巷闻,只不过这几年太子表现不差,又有房俊等一干权臣予以支持,陛下才不得不暂且放下。但是弥留之际始终心心念念易储之事,故而留下“遗诏”命心腹大臣奉旨行事,也不是不可能……
“遗诏?呵!”
长孙无忌冷哼一声,自己预备那毒药不必见血、亦能封喉,短短几息之内便全身麻痹,脏腑功能停歇,呼吸停止,手不能动、口不能言,半盏茶的时间便会毙命,哪里来的功夫留下遗诏?
如今朝野内外皆猜测李勣是奉“遗诏”行事,故而才坐视太子败亡,唯有长孙无忌始终呲之以鼻。
但此等细节,也只能自己带进棺材,不必于旁人面前道出……
他斩钉截铁道:“不可能存在什么遗诏,这天下乃是陛下一手打下来的,贞观以来夙兴夜寐、勤政爱民,岂能为了心中易储之念而将帝国社稷、天下苍生置于不顾?那不是陛下的风格。”
没有人能比他能加了解李二陛下,即便有时间留下遗诏,李二陛下也绝对不会有易储之命令。
李二陛下若在,或许将来能将易储提上日程,虽然是动摇国本之事,但有他在,一切无碍;可李二陛下若是驾崩却依旧留下易储之遗诏,便会使得天下陷入动荡,各方势力为了权力利益征伐不休,诺大帝国陷入倾颓之中,将近二十年心血付诸东流。
以李二陛下之英明,断然不会做出此等蠢事。
令狐德棻素来觉得自己聪慧出众、才智兼备,可是眼下听了长孙无忌的剖析,非但没有拨云见日之豁然,反而愈发迷茫不解。
“那李勣种种行为,到底为何?”
总不会当真被鬼迷了心窍吧?
想到这里,他自己下意识的打了个冷颤……
武德殿灯火通明,兵卒内侍们来来往往、行色匆匆。
殿内,一干东宫班底皆在,即便是这两年久病缠身、精力不济的岑文本也跪坐太子一侧,固然他如今已经不发表什么意见,对于朝堂争斗也不大在意,但只要坐在这儿,便表达了与东宫共进退的态度。
堂上文武大臣大部分都是这样的心态,毕竟如今掌管东宫军事的乃是卫国公李靖,就连房俊都退避一旁、三缄其口,旁人又怎敢在这个时候指指点点、出谋划策……
城内、城外各种消息汇聚于此,经过仔细甄别、筛选,然后一条一条呈递于李靖案头。太子敕令李靖全权指挥东宫六率与右屯卫,不仅要布置阵列调兵遣将与城外各支军队对峙,还要时刻关注城内各处动向,谨防有人铤而走险、图谋不轨,可谓责任重大。
当然,真男儿从不畏惧责任,重任在肩之时反要迎难而上、锐意进取,扛得住中亚才能受得起荣耀。
对于李靖来说,前半生意气风发、功在社稷,中年之时行差踏错致十余载光阴虚度人生蹉跎,本以为林泉之下郁郁而终,一生抱负只能徒留纸简之上以供后人评说。如今骤然得到太子信赖倚重,将东宫之胜败生死相托,自是容光焕发、精力十足,誓要以毕生所学回报太子,也要杀出自己“天下第一军神”的赫赫威名!
一生功业,在此一役!
至于李勣?
老子横行漠北、斩将夺旗的时候,他还只是一个跟班儿呢!只要我李靖一朝兵权在手,谁敢称“军方第一人”?!
……
李靖的书案设在堂下靠近门口一侧,将此地作为临时的帅帐,太子则率领大臣坐于堂上,一边听取李勣的汇报,一边商议政治层面的对策。
当李靖汇报李勣已经指挥军队渡过灞水,抵达西岸驻扎,武德殿上群臣瞬间一静……
刘洎瞪大眼睛,脸上满是掩饰不住的震撼:“李勣怕不是疯了吧?如今太子秉持东宫、有监国之权,更有东宫六率、右屯卫数万百战精锐,他想将长安打成一片白地?尤有甚者,他当真不顾生前身后之名,妄想做一个乱臣贼子?”
由古至今,无论文臣武将、帝王勋贵,即便心中藏着大逆不道之想法,亦要尽量掩饰,当真到了不得不为之时,也是想法设法为自己的行为寻找合理的借口,“名正言顺”这四个字不仅仅代表了人心、民意,更代表了史书之上的评语。
没有人愿意背负一个“乱臣贼子”的骂名,连累子孙后代遗臭万年……
故而,就算李勣心中对东宫毫无半分忠诚,在东宫已经反被为胜、站稳脚跟的时候,也应该掩藏野心、宣誓效忠,而不是这般大张旗鼓的挥师直抵长安城下,与东宫正朔明刀明枪的对垒。
一旦背负骂名,便成为众矢之的,即便成功覆灭东宫,他一手扶立的储君依旧会迫于压力以及自证清白的目的,对他施以打压与清算。史书之上,此等辅佐君王御极天下最终却遭受清算的权臣数之不尽,没有一个有好下场。
除非李勣推翻李唐,自己当皇帝……
这自然是不可能的。
大唐立国以来,轻徭赋、重抚恤,君王夙兴夜寐、勤政爱民,国势蒸蒸日上、百业俱兴,百姓安居乐业、人口暴增,正是人心归附、天下稳定之时。尤其是历经隋末动荡、民不聊生的年代,天下人对于李唐的认可日益增进,毫无半分改朝换代之基础。
这个时候意欲改朝换代,无异与天下为敌,难成大事。除非似当年宇文成都那般自知走投无路、去日无多,自感“人生故当死,岂不一日为帝乎”,才匆忙之下登皇帝位,做几天皇帝过过瘾……
萧瑀嗟叹道:“英国公一世英雄,如今却被私欲蒙蔽眼目导致行差踏错,可悲,可叹。”
话说这么说,实则却忧心忡忡。李勣死不死他才不管,但假若李勣当真发兵长安猛攻不止,那是他最不愿见到的场面。
李勣若胜,他这个东宫的坚定支持者自然会被将来的新任储君忌惮、放弃;东宫若胜,锐意进取、不敢蛰伏的山东世家会获得更多的资源、利益,结结实实压过江南士族一头……
无论最终的结果如何,江南士族都将在未来朝堂之中举步维艰,甚至无立足之地。
李承乾倒是面色不变,似乎对李勣之举措早有预料,听了众人的发言,见到一旁的房俊缄默不语,遂温言问道:“越国公对此有何见解?”
他以为房俊是因为他将东宫的军事指挥权交给李靖,故而心生抵触,这才兴致不佳、失意颓丧,所以想着稍后要安抚一番,毕竟与李靖相比,房俊才是自己真真正正的臂膀……
房俊正百无聊赖,闻言直了直腰,摇头道:“英国公用兵如神、惊才绝艳,其思维犹如天马行空,微臣愚钝之辈,焉能探知其心中所想?与其乱猜一气导致犯下错误受制于人,不如听听诸位大臣的意见,集思广益嘛。”
李承乾深深看了他一眼,摸了摸唇上短髭,心有所思。
无论如何,李勣在他这个太子明确出城“恭迎圣驾”之际依旧纵兵渡过灞水、兵临长安城下,都算是了不得的大事,动辄有开战之虞,其麾下数十万东征将士对上东宫所属之军队占据碾压优势,李勣本身更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名帅,如此局势任谁不是心生惶恐、战战兢兢?
偏偏房俊好似一副全不在意的神情,这可不仅仅是对李靖统领军权因而心生抵触那么简单了,显然是房俊认为并不会开战……可他这份猜测又来自何处?
不知为何,自当初房俊率兵自商於古道赶赴洛阳面见李勣回返之后,言行举止便充满古怪,有些时候与他这个太子说话亦是云山雾绕,听上去似乎诸多暗示,但细细思之,又不知所谓……
这里头到底有什么门道?
心思萦绕之间,李靖起身来到面前,恭声道:“殿下,时辰不早,可否按计划行事?”
众人在此沉静下来。
按照计划,这个时候应该打开春明门,将一支多达五千人的东宫六率部队放出城外,与门外北侧的右屯卫结成一体、相互支援,拱卫春明门的同时,也将承担太子出城之后护卫安全之责。
这一步迈出去,就意味着明天太子必须出城,否则便是临阵退缩,威望大跌。
可一旦太子出城,春明门南的左武卫,灞桥方向的右侯卫,以及右侯卫身后的李勣大军,都有可能直接暴起奔赴春明门下,一场大战势不可免,刚刚消停了没几天的长安城将再度迎接比关陇起兵之时更加猛烈十倍的战火……
李承乾环视一周,将大臣们的紧张神色收入眼中,忽然一笑,微微颔首,语气坚定:“就按计划行事,一切拜托卫国公了。”
李靖重重颔首,转身返回书案,对一众围绕身边的武将发号施令。
房俊往那边看了一眼,对李承乾道:“眼下皇家内眷皆在右屯卫军营之内,微臣着实放心不下,稍后便返回玄武门外,坐镇右屯卫大营,一则固守皇宫门户,再则确保皇家内眷不失。”
刘洎捋着胡子,心底哂然。
平素你小子为了太子出生入死,也曾一己之力挽狂澜于既倒,功勋赫赫、被太子倚为心腹。但是到了这等紧要关头,太子不还是更加信任李靖,将你指挥之权剥夺?
很显然在太子心中或许房俊是更为可信之臣子,但并不认为能力在李靖之上。眼下房俊不管春明门外战火将燃、岌岌可危,却要退回玄武门外自己大营之中,说起来合情合理,但心中相比已经存了隔阂,有所不满。
要知道,直至眼下,房俊还是兵部尚书,兵权却尽被剥夺……
李承乾蹙眉,他也认为房俊是对自己将军权统统归于李靖而心生怨怼,轻叹一声,和颜悦色道:“玄武门乃皇宫门户,更是孤生死之地,便仰仗二郎奋力固守,扶保社稷。”
武德殿上,众目睽睽之下,他没有称呼房俊的爵位、官职,而是亲昵的以“二郎”相称,足见他宠信之态度,试图以此来平和房俊心中不满。
他不是不信任房俊,但是如此敌众我寡、兵力悬殊的情形之下,万一房俊与李靖意见不一,极有可能导致内讧,更是取胜无门。况且房俊固然对上关陇门阀那些个半吊子将领能够占尽优势,尽显年青一代第一名将之能力,但现在将要对阵的却是程咬金、尉迟恭这样誉满天下、战无不胜的功勋宿将,更何况还有“天下第二军神”的李勣,实在是难有胜算……
房俊愣了一下,这才领会李承乾的心思,旋即哑然失笑,诚恳道:“殿下放心,微臣镇守玄武门,胜则为殿下看守门户,败则为殿下扫清退路,力保帝国正朔。卫国公乃当世第一兵法大家,正面战场有他运筹帷幄、调兵遣将,天下何人不服?”
开玩笑,他可没有心思替代李靖去跟李勣刀对刀、枪对枪的正面较量,人家乃是名震青史的名帅,自己算哪颗葱?
再者说来,与其绞尽脑汁琢磨如何排兵布阵最终却只不过白忙活一场,还不如自己回去玄武门守着自己的大营,闲来无事也能与长乐多亲近亲近……
(本章完)
李承乾察言观色,见到房俊神情不似作伪,对于自己将东宫兵权尽皆交予李靖并未感到不满,登时心中一松,却也有几分愧疚浮上心头。
在他最难捱、最低沉之时,几乎储位被废、坠入深渊、万劫不复,而房俊正是在那个朝野上下一片冷漠的时候,不顾惹怒父皇,不屑天下冷眼,毅然决然的站在东宫这边,旗帜鲜明的表示支持。
他犹记得那时候自己整日里惴惴不安、战战兢兢,夜晚与太子妃于东宫之内相拥哭泣,唯恐天明之后便会有父皇废储的圣旨降临,一同抵达的或许还有一杯鸩酒,亦或三尺白绫……
惶惶不可终日。
正是经历了那样艰难的日子,使得他分外懂得珍惜眼下的局势来之不易。当房俊那样一个光芒万丈、惊才绝艳的臣子公然表态支持他这个太子,不啻于阴云天气之中陡然雨收云散降下的一道暖阳,让他知道原来他这个太子并非人人厌弃、一无是处,心中之温暖庆幸,笔墨难以形容于万一。
从那时起,他便对房俊信赖有加、言听计从,并且暗暗立誓永不相负,以报答房俊雪中送炭之情谊。
更别说此番能够在关陇叛军手中逆转翻盘、反败为胜全赖房俊之功……
在李承乾心里,朝中文臣武将无数,无一人在他心中之地位可凌驾于房俊之上。
但是为了应对眼下之危机,他不能一味的感情用事,论冲锋陷阵,房俊或许勇冠三军、势不可挡,但现在需要运筹帷幄、调兵遣将,且对手是李勣这个功勋赫赫、战无不胜的“第二军神”,只能由李靖来担纲大任。
所幸房俊还是那个心胸开阔、不擅揽权的性子,并未因此感到不满,否则他这个太子非常难做……
……
刘洎在一旁看着太子与房俊的互动,见到太子歉意满满、房俊洒脱宽厚,并未因李靖掌管东宫兵权、全权负责而心生龌蹉,自是难免有些失望。他一直态度坚决的支持太子,不惜为此承担巨大风险,但是显然于房俊相比还差的太多,想要超越房俊在太子心目当中的地位,任重而道远……
不过也不必灰心,只要太子顺利登基,山东、江南两地门阀进入朝堂,自己这个有利于两大门阀势力之外的侍中便会逐渐得到太子的认可与重用,假以时日,未必不能达成当年杜如晦、房玄龄的成就。
*****
房俊自玄武门出城的时候,天空中飘起了毛毛细雨,细密的雨水丝丝缕缕飘落,打在脸上沁凉一片,令人精神一振。
回首仰望玄武门高大的城楼灯火通明,想到太子难得强硬起来战线魄力,最终却难免化作一场无用功,便禁不住叹息一声,道一句“时也命也”。
这位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太子殿下本身固然不算惊才绝艳,却也并不如史书之上渲染的那般荒诞不稽、懦弱偏执,只不过夹在一个旷世罕见的绝世帝王父亲与一众出类拔萃的兄弟之间略显平庸而已。
其实对于皇帝来说,平庸并不一定便是缺点,相反,历史之上几乎所有天怒人怨、执行暴政的亡国之君,反倒是各个聪慧伶俐、惊才绝艳,有些人总是很难将自己的聪明用到正经地方……
当然,若房俊重活于这盛唐之时只想着高官显爵、富甲天下,只需抱紧李二的大腿亦步亦趋即可,事先在李治那边下注,自然人生顺遂、荣耀加身,平平安安纵享富贵。
但他心里总有那么几分不甘,也自诩是个志存高远的……
既然来到这个时代,既然拥有眼下的权势,便不愿稀里糊涂的过一辈子。未来的大唐依旧门阀横行、军镇为祸,硬生生将这王朝于极盛之时拖入深渊,终至四分五裂、分崩离析,令后世每一个华夏子孙引以为憾。
李二陛下已经意识到门阀乃祸国之根源,也开始潜移默化的推动削弱门阀之策略,只不过他依靠门阀逆而夺取、得了天下,本身更是天下最大的门阀,种种政策实施起来自然掣肘太多、步履维艰。
想要压制门阀、扶持寒门,将军政大权收归中枢,使得政令行于天下,房俊只能选择性格柔和的李承乾。
三十年之内,或可在不动摇帝国根基的基础上将门阀势力压制最低,使之由实权在握的“阀阅”,褪变至徒有虚名、不掌实权的“世家”……
然而关陇门阀贼胆包天,一场兵变将所有谋划全部击碎。
事到如今,关陇门阀苟延残喘、河东诸姓损失惨重,天下最强盛的几大门阀遭遇重创,这原本正附和李二陛下当初制定之国策,纵然山东、江南两地门阀大局入朝填补关陇留下的权力空缺,但想形成当年关陇之声势却不容易。
正当是中枢收拢大权、进一步削弱门阀之良机。
然则人非圣贤,帝国利益总归还是更低于自身利益,再圣明的人也会在某一件事、某一个时刻犯浑,不管不顾一意孤行,不惜错失大好局面……
穿越者不是万能的,房俊除了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私底下搞搞小动作,大势当前也只能随波逐流,若存了螳臂当车之念,只怕顷刻间被碾为齑粉、尸骨无存。
营门前的兵卒早已见到自家大帅自玄武门返回,赶紧移开营前放置的拒马、鹿砦,房俊再亲兵簇拥之下策骑长驱直入,直抵中军帐。
入账之后净手洗脸,解下身上的披风,捧着一盏热茶大马金刀的坐在书案之后呷了一口,下令道:“召集军中将校来此,吾有军令颁布。”
然后起身,来到悬挂在墙壁上的舆图前查看局势。
“喏!”
亲兵领命,分出几个人奔赴营中各处传达将令。
半盏茶功夫不到,军中将校陆续抵达,帐内甲叶铿锵、济济一堂,所有人都肃然而立,看着负手站在舆图之前的房俊,等待他发号施令。
房俊仔仔细细的观察了一遍舆图,用笔勾勒出各支军队当下的位置,推演了一番各支军队有可能的动向,这才转过身,环视众人,目光炯然:“其实也没什么可布置的,诸位皆乃百战名将,自然应当知晓大敌当前应当注意哪些,本帅不想啰嗦,依照眼下兵力不防即可,斥候全部放出去,由此刻开始吾要知晓长安周边的任何动向,各支军队但凡十人以上的调动,战报都要及时呈递在本帅案头,能否做到?”
说到后来,声色俱厉,眼睛看着王方翼,后者如今已经负责统领右屯卫所有斥候……
王方翼瘦小的身躯挺胸凸肚,脸上满是兴奋之色,中气十足道:“谨遵将令!”
所谓“兵马未动,情报先行”,军中斥候之能力很大程度上代表了这支军队的战力,一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军队,必然有着卓越出众的斥候队伍。王方翼心中满是兴奋,只要能够在这场战争当中率领麾下斥候表现优异,必将彻底收获大帅的认可,成为大帅帐下得力干将,从而得到提拔重用。
而以往哪些大帅的得力干将如今几乎都镇守一方,譬如刘仁轨、苏定方、薛仁贵、裴行俭……只要想想他王方翼这个曾在西域爬冰卧雪看不到前途的家伙,有朝一日亦能名列这些军中后起之秀之中,自是豪情万丈、兴奋莫名。
房俊对王方翼的状态甚为满意,微微颔首,而后拍拍手掌,鼓舞士气:“都瞪大眼睛,待到明日太子出城之时,任何一方敢有大逆不道之举措,汝等当奋勇争先、予以歼灭!不必在意左武卫的名声,不过是在辽东凌辱高句丽那帮子蛮子而已,英国公帐下大军号称数十万,绝没有那么多,且都是乌合之众,没人是咱们的对手!”
军队的纪律是练出来的,但士气却是打出来的,一支征战四方、战无不胜的军队,其骨子里便浸润着睥睨天下、唯吾独尊的霸道桀骜,面对任何强敌都信心百倍。
他相信自己一手打造的这支军队拥有这样的特质,无论面对任何敌人,都有将其挫败之信心与雄心。
“必胜!”
帐内将校高声应和,振臂而起,士气在一瞬间便攀升至浓烈的巅峰。
左武卫又如何?
英国公又怎样?
老子转战天下、征战四方,即便是突厥、薛延陀、吐谷浑、大食这样的当世强军皆一一败于阵前,程咬金与李勣又多了个卵?
咱右屯卫打得就是精锐!
房俊上前一一拍着部下将校的肩膀,笑着道:“都放松一些,只要有这份心气就好,都说骄兵必败,可咱们右屯卫从来都打胜仗,为何不能骄傲?咱们不但骄傲,而且是傲视群伦!都会去看好麾下兵卒,各司其职、各就各位。”
“喏!”
将校们轰然领命,陆续退去。
房俊回到书案之后坐下,捧起茶杯喝了一口,发现茶水已经温凉,正欲让亲兵沏上一壶浓茶,亲兵已经入内,禀报道:“启禀大帅,长乐公主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