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刘洎的伏低做小,岑文本不为所动,轻轻呷了一口茶水,道:“谁还去管那些烦心事呢?老夫过几日便上书告老、恳请致仕,这朝野上下纷纷扰扰、忠诚背叛,终不过是眼前云烟,一朝消散再无介怀。刘侍中年富力强,又深得陛下信重,正该竭诚效忠、报效君王。”
刘洎顿时悔之不迭。
他投靠李二陛下自有不敢违逆之因,亦有左右逢源之实。
如今岑文本与萧瑀联手推动山东、江南两地门阀进入中枢,在关陇门阀全线退出中枢各部、寺衙门的情况下,其势浩浩荡荡莫可抵御,即便李二陛下亦要避其锋芒、予以妥协。但李二陛下毕竟是大唐皇帝,一代雄主,对于朝堂之掌控极其犀利,风头一过,即可掌控局势,说到底,大唐还得是李二陛下当家!
眼下依靠山东、江南两地门阀的大势达成自己文官领袖的地位,日后凭借李二陛下的信重巩固地位,成为事实上的朝中巨擘,他刘洎便是古今少有之权臣,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什么贞观勋臣,什么门阀世家,都将匍匐在他脚下。
如果有幸熬得过李二陛下,则必然在储君登基之时被任命为辅政之臣,再如若是晋王这个念及最小的成为太子,自己岂非可比吕、霍之辈把持朝政、一手遮天,也让新皇尊称自己一声“相父”?
孰料配合李二陛下打压房俊的举措却被岑文本视为背叛,此番狠话说出,几乎与翻脸无异……
不过还好,陛下焉能让山东、江南两地门阀攫取他营造出来这番局势之红利?易储之后必然对其阀大动干戈,所以岑文本心有顾忌,只是愤怒的表达不满、予以警告,并未当场翻脸,留有弥补彼此关系的一线可能。
宦海浮沉,一切讲究的都是利益,今日岑文本这般不满是因为刘洎破坏了他们这边的底线,他日若刘洎当真成为李二陛下信重之臣,执掌中枢,彼此之间自当放下旧怨……
*****
太子自武德殿出来,直接会同房俊穿过玄武门返回右屯卫大营,没有理会前来闻讯的内眷,坐在营帐里简单用了午膳,然后喝着茶水,太子一脸颓然,房俊也格外沉默。
一炉檀香,一壶清茶,君臣两人相对而坐。气氛很是沉闷。
李二陛下神威如嶽、势不可挡,如今易储之心坚如铁石,谁能逆势翻盘?
不过魏王、晋王当中表态不争储位,或许是一大变数,李二陛下再是心如铁石,总不能逼着自己的儿子们自相残杀吧?
李承乾道:“孤不能在此间久待,否则不仅为二郎招致攻讦弹劾,亦会被父皇认为挟军队以图谋不轨,下午让人将东宫拾掇一番,孤明日清晨便搬回东宫。”
身为储君,却身处军营恋栈不去,与军队过从甚密,放在任何一个朝代都是逾距之大事,只需有人弹劾,必将遭受皇帝申饬,更何况眼下他这个储君风雨飘摇、朝不保夕……
房俊颔首,却没有谈及此事,而是提及另外一件事情:“昨日陛下回宫,微臣于随行人员之中发现此前九成宫之内那个负责炼制丹药的蕃僧……”
李承乾大吃一惊:“二郎是说父皇依旧在服食丹药?”
房俊叹气道:“只怕确实如此。”
当下所制之“丹药”,不仅远远比不上后世那些精神倚赖性的药物对身体毒害打,甚至就连明清之时广为流传的“丹汞”之物也有所不如,只不过是以草药与矿物混合而成的类似于“五石散”之类可令人产生亢奋、透支体力的药品,甚至连具体物质含量、药理都搞不明白,但也正因于此,根本没人知道这种“丹药”到底服食多少才是适量,所以绝大多数人在长期服食之后都会逐渐增加剂量。
中枢神经长久遭受过量药物的刺激,不仅使得人体素质大幅下降,心脏负荷增加,心脑血管方面严重危害,还会导致情绪亢奋、暴躁、敏感,进而促使性情大变。
历史上不少帝王将相深受此害,最典型便是“丹汞之王”嘉靖皇帝,这位大明皇帝不仅智商奇高,更是天赋异禀,服食“丹汞”几十载尚能活到花甲之年,只不过本可以开创一番不逊先祖之功业,却因“丹汞”之物导致性情大变,走入歧途,差一点死于宫女之手……
李承乾愣了半晌,颓然道:“因服食丹药之事,朝野上下多番劝谏,父皇也多次表态再不沾染,却每每事后反悔,照服不误。如今若当真重新服食,只怕谁也劝谏不得了。”
李二陛下这辈子看似宽宏、虚心纳谏,实则唯有两个人的话听得进去,一个是文德皇后,一个是魏徵,如今这两人都已故去,谁还能说服刚愎自用的李二陛下?
丹汞之物,天下流传久矣,加之大唐开国以来道门昌盛,使之获得长足之发展,民间炼丹、食丹蔚然成风,谁都知其之危害,却又无法舍弃其提振精力、修炼长生之功效,当然,前者立竿见影,后者虚无缥缈。
然则人性之与野兽之不同之处正在于野兽只见眼前利益,人们却最是崇尚未来不可见却极完美之处……
人会做梦,所以只有人才会向往虚无缥缈的无上天道,并为之孜孜不倦的付出眼前一切。
掌握了人世间至尊权力的帝王,自然希望能够千秋万载、永无休止的将这份权力延续下去,修仙得道、超凡脱俗,与天地同寿、与山石同朽,便成为他们梦寐以求的极致目标。
偏偏华夏文明源远流长,上古流传下诸多似是而非关于仙道之描述,或是口口相传,或是载于典籍,总之一切有迹可循,仿佛登天之路就在那里,只要极力寻找便一定找得到……
如此诱惑,帝王如何抵挡?
不过这件事眼下谁也劝谏不得,即便明知隐患重重,也只能暂且放在一旁。
房俊道:“下午微臣入城一趟,去见韩王殿下,请其以宗正寺名义上书陛下,令殿下您回归东宫。”
李承乾颔首,无奈道:“如此,有劳二郎了。”
堂堂帝国太子,如今却因为暂居的武德殿被李二陛下“霸占”,居然无处可去、无家可归,即便是回去自己的东宫,亦要向陛下请旨,还得拐弯抹角让一个足够份量的人前去,否则若他自己向李二陛下恳请,到时候李二陛下来一句“东宫破败,有辱储君身份”搪塞回来,下旨等到东宫修葺完成才准许太子回归,那可就闹了天下笑话,储君威望将会荡然无存,不知多少见风使舵之人疯狂的扑上来撕咬太子,以期向下一任储君显示忠诚……
……
待到房俊告辞离去,太子妃苏氏走入帐内,将托盘放在茶几上,端起一杯参茶递给李承乾,柔声道:“这几日太子夜难成寐、茶饭不思,千万别伤了身子,多喝几盏参茶补补身子,才有精力应对困局。”
李承乾苦笑:“再有精力又有什么用?父皇心如铁石,无可更改,孤既不愿、亦不能违背父皇之命。”
这年头还没有“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之类的思想,那是清朝阉割、扭曲儒家经义之后鼓吹的话,儒家学术畅行天下,奉行的是《左传》当中“故君为社稷死,则死之;为社稷亡,则亡之。若为己死,而为己亡,非其私昵,谁敢任之”的标准。
但李二陛下作为大唐皇帝,牢牢掌控朝局,更有数十万东征大军在侧,一时半会儿尚不能完全撤出关中,他坚定心意想要易储,一旦不顾朝野反对,不顾后世骂名,谁能抵挡?
之前面对关陇叛军固然凶险重重、危若累卵,但好歹尚能憋着一口气东宫上下拼死力战,如今面对父皇的易储之意,却是完全没有抵抗之力。
太子妃苏氏坐在李承乾身边,螓首靠在他肩膀上,神情黯然,幽幽叹了口气。
时也命也,纵有房俊那等惊才绝艳、忠心耿耿之肱骨,此番亦是回天乏术。相反,房俊这样的大臣越是对太子中心不贰,太子便越会成为陛下心中朝政之隐患,亟待除之而后快。
一旦太子被赐死,东宫上下岂能活命?
即便陛下念及父子之情不忍加害,待到将来新皇登基,又岂能任由一个曾经获得无数朝臣支持的废太子活着?
或早或晚,李承乾与东宫内眷的下场已经注定。
绝境或许并不可怕,可怕是这种全无抵抗之力引颈就戮的感觉,令人陷入无限恐惧与绝望……
李承乾放下茶盅,深受揽住妻子瘦削的肩头,用力紧了紧,温言道:“也不必太过绝望,二郎义薄云天,乃性情中人,只要能够确保他在朝中的地位,将来大祸临头之时,或许可以保得住你与孩子们的性命。”
所以他才要求父皇给予房俊超规格的待遇,赐予其“上柱国”之勋位,只要父亲恩准,他便会干净利落的自己了断,以免父皇为了易储还要背负一个“以父残子”之骂名。
或许如此,能够换取父皇之怜悯,给他李承乾留下一条血脉……
房俊回到住处,洗了一把脸,喝了一盏茶,正待入城拜会韩王李元嘉,便见到高阳公主在几个侍女簇拥之下进入帐内……
“殿下这是刚从宫里回来?”
见到高阳公主一脸恹恹、兴致不高,房俊好奇的问了一句。
“嗯……”
琼鼻里嗯了一声,高阳公主来到房俊身边轻轻依偎着,柔软的身子散发着淡淡的幽香,轻声道:“父皇怎么会这样呢?太子哥哥明明做得很不错了,却一门心思想要易储……他就当真不管太子哥哥一家的死活?”
易储之事,涉及国本,动荡之剧烈足以席卷整个朝堂,皇室之中更是难以幸免,稍有不慎便有人被牵涉其内,轻则丢官降爵投闲置散,重则发配边疆阖家无存,即便是皇室之内那些贵女、妃嫔,说不得也要遭受牵累。
今日她送长乐公主等宫中女眷返回太极宫,见到往昔奢华恢弘的皇宫处处残垣断壁,自是难免想到即将开始的易储大事,各个忧心忡忡,情绪低落……
明明太子这几年表现优异,又何必这般折腾,闹得人心惶惶?
旋即又直起身,望着房俊俊朗的侧脸,担忧道:“回来之时听闻陛下欲罢免你兵部尚书之职,虢夺你的兵权,确有此事?”
她倒是并不担心自家郎君以及整个房府的安危,以房俊今时今日的功勋、地位,只要不涉及谋反,即便是父皇也不能轻言杀之,更何况还有一个房玄龄身在江南,父皇无论如何都要有所顾忌……
但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房俊这几年兵权在手、威风赫赫,若是一朝无权,往昔那些对手必将蜂拥而至极尽挑衅嘲讽,以房俊的性格又如何肯忍气吞声?必然要大大吃亏。
房俊微笑着伸手将她刀削一般的香肩揽入怀中,温言道:“真以为你家郎君这些年是白混的?即便被陛下罢免了兵部尚书甚至是右屯卫大将军之职,但右屯卫依旧在为夫的掌控之中,加上远在东海的水师,影响力依旧足以让陛下忌惮。你也毋须担忧东宫内眷,即便陛下易储,为夫也一定会竭尽全力保住太子血脉。”
高阳公主黯然,东宫面临之绝境岂止是储位被废?古往今来,从未见得善终之废太子……
她提醒房俊:“你也要当心一些,与长乐姐姐之事父皇必然知晓,到底是嫡长女,在父皇心目当中地位不同,说不定一怒之下不管不顾,定要严惩于你。”
知父莫若女,她深知父皇性格,看似胸怀宽阔气度豪迈,可一旦当真被激怒,浑不吝的脾气比房俊这个“棒槌”还过分。方才那些宫中内眷反悔太极宫,便嘀嘀咕咕长乐与房俊之间的绯闻,等到扩散开来,父皇岂能不怒?恐怕就算房俊依旧拥有影响朝局的力量,也会被父皇严惩……
房俊给她斟了一杯茶水递到手里,笑道:“非也,你了解你的父亲,却不了解一个皇帝。皇帝眼中有万里江山,有生杀大权,女人只能是王权路上的点缀,甚至是礼品、筹码……陛下如今打压于我,虢夺我之兵权,歉意谈不上,忌惮是有的,你当他真不在意玄武门外这数万右屯卫,以及孤悬海外的水师所能够掀起的风浪?前者可祸乱京师,动摇社稷根本,后者可威胁大唐沿海,尤其是随时溯长江而上直抵江南税赋重地……所以只要我老老实实交出兵权,不再维护太子的储君之位,即便我今夜宿于长乐殿下寝宫之内,陛下都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尽量安抚于我。”
时至今日,房俊早已非是以往那个横行无忌、“恶名昭彰”的“幸臣”,一桩桩功勋使得她的声望攀升至前所未有的巅峰,虢夺他的兵权容易,但若想彻底打压,必将招致右屯卫、水师、乃至于东宫六率的强烈反弹。
关中百废待兴之时,李二陛下岂肯再遭受一场兵祸?
此等情形之下,即便自己的女人与他房俊有染,也不得不听之任之……
“果真如此?”
高阳公主追问一句,这种是素来是她不擅长的,心里向着等到晚上问问武媚娘……不过待得到房俊肯定的颔首,顿时眼睛亮晶晶的,她对房俊既有爱慕更有崇拜,相信他的分析判断,遂欣喜道:“既然如此,那郎君向父皇提亲吧,将长乐姐姐娶回来!”
她与长乐很是亲近,知道长乐对房俊用情至深,否则怎肯连名节声誉都不顾,跟着房俊胡天胡地人品外间流言蜚语?可一个女人终日这般暧昧却无着落,始终令人痛惜,总不能当真让长乐一边青灯古佛掩人耳目,一边暗通款曲名声尽毁吧?
房俊愣了一下,苦笑道:“陛下会让步,默许我与长乐公主之间的事,却不代表他毫无底线,嫡长女下嫁给我……是做妾还是正妻?绝无可能的。”
最好的结局便是李承乾登基,对长乐与他之事不闻不问、听之任之,但想给长乐一个名份,那简直是挑战儒家礼法。
若放在春秋之时倒是可行……
高阳公主也知这是奢望,遂不满的瞪了自家郎君一眼,伸出两根纤纤玉指掐着他胳膊上的皮肉拧了一圈儿,嗔道:“既然早知如此,又为何去招惹长乐?你们男人宗室吃着盆里的惦记着锅里的,再是英雄盖世也管不住裤裆里那根玩意儿,到处祸害人!”
房俊自知理亏,呲牙咧嘴的任她掐拧一阵过过瘾出出气,然后再她彪悍的言语之中败下阵来,起身丢下一句“入城寻韩王办事”便落荒而逃……
……
春明门内外兵卒看守严密,出入城门的队列长长的延伸出去,守门兵卒对每一个入城的百姓商贾严密盘查,长长从队伍蜗牛一般前进,速度极慢。
由北而来一队骑兵,来势汹汹铁骑铮铮,风卷残云一般倏忽间狂奔至春明门外,横冲直撞直奔城门之下,惊得排队的人群惊呼连连,骡马嘶鸣。
守门兵卒见到这般气派便知道来人不简单,远远定睛一看,便认出一马当先的乃是越国公房俊,赶紧摆手下令撤去门前的拒马鹿砦,喝叱着将城门洞的行人驱赶,然后眼睁睁看着房俊率领亲兵呼啸而过,莫说阻拦,连盘问一声都不敢……
城门内外的人群见到房俊依旧这般嚣张跋扈的做派,不禁纷纷感慨。
“听闻陛下此番回京,易储之事势在必行,房二郎乃东宫柱石,必在陛下剪除之列,看他还能嚣张多久?”
“话不能这么说,嚣张一点怎么了?人家有嚣张的本钱啊!当初大食入寇西域,吐谷浑数万铁骑进犯河西诸郡,朝堂上那些个文臣武将闻之色变、瑟瑟发抖,柴哲威那瓜怂甚至装病不出……最后还不得房二领军出战,连战连捷?”
“这话不假,再说房俊也就看上去嚣张,何曾听闻他为难过咱们这些平头百姓、贩夫走卒?”
“你说陛下也不知怎么想的,何必非得易储呢?太子殿下仁厚之风天下皆知,这储君也干得蛮好的,换了魏王或是晋王就一定比太子强?”
“岂敢妄论陛下?慎言!”
……
百姓也不是傻子,陛下御驾亲征,太子见过的这一段时间表现相当不错,尤其是叛军肆虐关中至极太子率领军队顽强抵抗,充分展示其宁折不弯的作为,待到战后迅速组织重建,且大力救助关中受灾百姓,如今无数“皇家救援队”活动再关中各地,受到救助的百姓数以十万计,谁不念太子殿下的好?
只不过李二陛下自贞观以来“盛世名君”的形象深入人心,百姓对其既敬且畏,不敢随意置喙……
房俊率领亲兵刚刚入城,便见到迎面几骑立在街边,当先一个校尉下马之后拦在路中。房俊勒住战马,那人单膝跪地,道:“卑职奉英国公之命,请越国公入府一叙。”
“呵!”
房俊冷笑一声,看了看街上为数不少的行人,李勣什么时候这么大的胆子居然公然与他这个“东宫党羽”私下相见,且毫无避讳?
“前边带路!”
自辽东撤军开始,李勣虽然听从李二陛下的旨意,实则暗地里也搞了不少小动作,其动机、立场是在令人难以琢磨。既然眼下东宫被废已然无力回天,看看李勣到底如何打算倒也未尝不可……
“喏!”
那校尉起身上马,带着房俊一行直接纵马长街,浩浩荡荡的奔赴英国公府,沿途行人纷纷侧目。
到了英国公府门前,房俊翻身下马,早有府中管事等候在此,恭敬的引领房俊入内,并非前往正堂,而是直抵内院书房,毫不避讳房俊乃是外客……
房俊神情不动,对于李勣这般大张旗鼓邀请他入府的动机有了几分猜测。
将房俊让到书房,管事躬身道:“家主稍后便至,请越国公稍坐。”
房俊颔首,便见到一个一个窈窕身影自门外款款而入,手中一个托盘上是一盏清茶,秀美的俏脸上笑靥如花,脆生道:“房二哥!”
赫然是李勣之女李玉珑。
(本章完)
小丫头早已嫁做人妇,却依旧一副待字闺中的少女装束,一袭白色绣金的百褶裙尽显青春靓丽,此刻笑靥如花,奉茶之后直接坐在房俊身边的椅子上,微微偏着头,美眸闪亮,脆声道:“房二哥当真厉害,当初率军转战几千里,连战连捷,堪称当世英雄,小妹为之心折。”
依旧如之前那般天真烂漫。
然而房俊面对这个对自己有“觊觎之心”的小迷妹,却是颇为头疼。同时心底狐疑,今日该不会是这个丫头使诈借其父之名将自己诓骗过来吧?
口中笑道:“小妹过誉了,些许承继,还不如令尊十之一二,你这般吹捧,令愚兄汗颜无地啊,哈哈。”
眼神则看向站在一旁的管事。
那管事也无奈,虽然房俊与李家乃通家之好,但你一个已经出嫁的闺女这般热情洋溢好客,未免于礼不合。尤其是小两口感情不好,整日闹着和离,万一与房俊这般亲近的状态传了出去,未必好听啊……
见到房俊问询的眼神,他微微躬身:“家主稍后便至。”
房俊颔首,果然是李勣请自己前来,不然若真是面前这个丫头搞鬼,有够自己头疼……
李玉珑兴致勃勃,侧身倚着茶几,下颌微抬:“听闻二哥哥西征之时单枪匹马于万军阵中斩杀大食哈里发之子,可是确有其事?”
女人总是崇拜强者,而爱慕多由崇拜而生……
房俊被小迷妹的热情弄得尴尬不已,心底吐槽还喊出来“二哥哥”了,难不成我变成了贾宝玉?尤其李府管事在一旁看似低眉垂眼恭恭敬敬,实则耳朵却竖起来了,只得敷衍了事……
待到门外脚步声想起,一身常服、三绺长髯的李勣大步入内,房俊赶紧起身施礼,长长松了口气。
李勣先是冲房俊温和浅笑,转而看向自家闺女,蹙眉叱道:“二郎登门是客,你可是不知礼数跑来聒噪?”
李玉珑娇哼一声,才不怕他:“房二哥与吾家通家之好,何需避讳?”
李勣不耐烦的摆摆手:“为父与二郎有要事相商,你不许胡闹,速速退下。”
“哦,”李玉珑不满的嘟囔一声,冲房俊万福施礼,俏脸洋溢着期盼:“小妹让厨房备下酒宴,房二哥用过午膳再走吧。”
房俊虽然不愿与她过多瓜葛,却也不好拒绝:“有劳妹妹了。”
李玉珑便神采飞扬,快步走出书房,裙裾如蝴蝶一般翩然起舞……
见到房俊明显松了一口气的模样,李勣似笑非笑:“吾与汝父君子之交,反倒是你们这些小辈亲近得多,倒也不错。”
若说满朝文武当中有谁让房俊琢磨不透,首当其冲便是英国公李勣,房俊对其之忌惮甚至还在长孙无忌之上。此君看似儒雅随和、文质彬彬,颇有“儒帅”之雅致,实则城府深沉、智谋过人,最擅隐忍,脸上似乎永远挂着淡淡的笑意,内里却是让人看不透。
此君由降将而官至极品,成为大唐帝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辅之首,同时还能牢牢把持兵权,且不受李二、李治两父子之猜忌,可谓情商高绝、手段莫测,若不是孙子走岔了路,有唐一朝李家都将是第一流的显赫门庭。
房俊摸不准李勣的用意,该不会真的打算将闺女与那杜怀恭和离,然后嫁给我做妾吧?
赶紧问道:“自当遵从叔父之意……不过叔父今日派人大张旗鼓将小侄叫来,可是有何吩咐?”
如今陛下易储在即,首要之目标便是剪除东宫羽翼,以免易储旨意颁下之后引起激烈反弹,掌握兵权的自己与李靖必将先后遭受打压、虢夺兵权,这个时候任何与东宫过从甚密者都将北李二陛下忌惮、猜疑,更何况是李勣这样宰辅之首、天下名帅?
如今闹市之中公然相邀入府私会,只怕今晚李二陛下夜难安寝……
李勣示意房俊用茶,态度和蔼:“你房俊今时今日之地位,何需小心谨慎、如履薄冰?伸头一刀,缩头还是一刀,并不会因为小心翼翼而致使局势有任何改变。既然如此,何必避其锋芒,不如勇往直前。”
房俊摇头道:“天下大势,名分大义,吾等身为臣子自当尽忠王事,固然偶尔有些磕磕绊绊,但立场要坚定,态度要诚恳,有错就要认,挨打要立正。”
开什么玩笑,你这个城府深沉、深谋远虑的阴险家伙怂恿一句,咱就真以为自己功高震主,是个可以与李二陛下掰手腕的人物了?根基深厚如你,不也是夹着尾巴任凭李二陛下捏圆搓扁,低头认怂?
当真被你灌几口迷魂汤便嗷嗷叫着向李二陛下发起冲锋,那我可就真是个棒槌了……
“挨打要立正”这句话最初便是出自房俊之口,如今在长安纨绔子弟当中广为流传,许多时候被予以自嘲,此刻由房俊口中道出,足以见得房俊的态度。
李勣失笑:“你以为我在诳你?”
房俊自然不予承认:“是小侄心知君臣之别,更有忠君之心。”
“呵呵……”
李勣笑着摇摇头,这小子滑不留手,能够有今时今日之功勋、地位绝非幸至,单只是这份面临困局之时没有慌不择路拽住一把稻草便不撒手,而是依旧保持着的谨慎小心,便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得到的。
喝了口茶水,他笑看着房俊问道:“你以为待到陛下知晓我与你私下相见之事,会如何做想?”
房俊苦笑:“所以叔父何必害我?我如今已经被陛下虢夺兵权,若老老实实听从旨意也就罢了,或许念及往昔功勋尚能老一个闲散差事平稳度日,只要稍有异动,必然大祸临头。”
李勣看着他,缓缓道:“既然你早知如此,又为何径自前来?”
无论陛下的胸襟多么宽广,对于臣下多么信任,可当东宫柱石掌握着右屯卫、水师的房俊与李勣这样的人搅合在一起,都必然心生忌惮,从而采取必要之措失来应对有可能出现的危险。
而这种所谓的“措失”,所针对的只可能是房俊,绝不可能是李勣……
房俊也坐直腰杆,目光灼灼的看向李勣,沉声道:“因为小侄要来看看,身为帝国宰辅的英国公是否有一颗为国为民之心,是愿意屈从于权威随波逐流,还是志向不息,愿意为了大唐江山以及天下百姓不至于陷入动荡之中而有所作为。”
除去心如铁石的李二陛下以及利益即得者,但凡朝野上下的有识之士,谁不知道易储不仅会使得天下陷入动荡,更会影响大唐帝国以后每一任新君之即位?
李二陛下当初靠着“玄武门之变”登上帝位,无论如今对外如何粉饰,如何鼓吹当初李二陛下是怎样的身不由主,但“逆而篡取”乃是无可争议之事实,“杀兄弑弟、逼父退位”必将载入史册,成为永远洗刷不掉的污点。
若是再太子未曾有明显过错之情况下坚持废黜储君,无论扶立哪一个皇子为新的储君,则大唐开国以来的皇位传承未有一次是依照“宗祧承继”的普世观来进行,必将给后世之君做出一个极坏的榜样。
不是嫡长子?不是太子?
没关系,只要你肯去争、去斗,便终究会有一线希望逆而篡取……
如此一来,大唐的帝位传承便将陷入骨肉相残、兄弟阋墙的深渊之中不可摆脱,每一次皇位传承都将伴随着腥风血雨残酷杀戮,直至一点一点将帝国元气耗尽,诺大帝国于内斗之中轰然崩塌。
他知道以李勣之智慧自然看得透未来,但他不知道李勣会否愿意为了大唐的将来而去违背陛下的旨意。
果然,李勣听闻这番话语之后陷入沉默,慢慢的呷着茶水,直至一杯茶水饮尽,房俊执壶给他杯中续满,这才缓缓说道:“正如你所言,大势不可违,螳臂当车实乃愚蠢行径。”
房俊面色如常,但放下茶壶的时候手腕微微颤,茶壶盖抖动一下,发出微不可察的轻响。
心底失望,在所难免。
时至今日,能够挽救易储之事的大抵也唯有威望厚重、兵权在握的李勣,若是连李勣也明哲保身,易储之事再难逆转,太子以及整个东宫的结局将会注定。
既然如此,那你今日大张旗鼓的将老子叫来又所谓何故?
似乎感受到房俊心中的失望与不满,李勣啧啧嘴,似在品味茶水的回甘,良久忽然说道:“大势不可违,但其余之事,未必不能去做。”
房俊不解:“叔父到底何意?”
李勣摇头不答,叹息一声,随意摆手送客:“好生想想我今日为何叫你来,以及陛下对此会有何等反应……想得明白最好,想不明白便罢,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谁又能洞察先机、未卜先知呢?”
言罢,居然起身径自离去,留下房俊一人在书房之中。
房俊仔细思索李勣方才所有话语,尤其是想到李勣问他陛下得知他们两个私下相会会有何等反应之时,眼睛陡然亮了起来……
(本章完)
【只此青绿】春晚第一,至于语言类节目……起点的作家随便拽去一个编个段子也比他们哪些强吧?
……
房俊上身微微前倾,问道:“叔父之意……”
李勣有些不耐烦了,蹙眉道:“这般试探有何意义,我还会哄骗于你不成?虽然应当遵从陛下之意,但我还是一国宰辅,心中尚有几分大义,自然知道什么会危害帝国,什么对帝国有益。”
房俊便颔首表示认可。
他与李勣两人如今分别代表着大唐军方最强的军队与最大的势力,一旦李二陛下认为他们两相结合,必然甚为忌惮。如此,李二陛下行事难免投鼠忌器,不敢太过恣意妄为,固然保不住李承乾的储位,也大抵能保得住李承乾的性命以及东宫血脉。
这是不可违逆的大势之下最好的结果……
两人目光相触,默契互通,房俊赞叹道:“叔父高瞻远瞩、志存高洁,虽身为百官之首却心怀天下,小侄深感佩服。”
“行了!”
李勣不耐烦的哼了一声,揶揄道:“只怕在此之前,心里早已将我骂了无数遍吧?什么软弱怯懦,什么居其位不当其政,大抵是没少嘀咕的。这会儿消息必定传到陛下耳中,你还迟迟不肯告退,难不成还想混一顿饭?”
房俊嘿嘿一笑:“瞧您说的,这不是玉珑妹子已经去准备了么,用膳之后再告辞,倒也未尝不可。”
李勣瞪了他一眼,敲了敲桌子,警告道:“虽然我知你并非荒淫下作之辈,但还是要警告你离玉珑远一点,小丫头心存崇慕有心亲近,你可不能趁机图谋不轨,否则老子才不管你什么国公什么将军,打断你的腿!”
房俊便委委屈屈道:“您虽然是长辈,可也得讲理吧?小侄什么样人品您难道不知?”
总不能当着李勣的面说是您闺女对我有意思吧?
可李勣明显不打算管那些乱七八糟的道理,挥手道:“老子不管,但凡有什么差池,老子唯你是问!行了,赶紧滚蛋吧。”
房俊无奈,只得悻悻然告辞出府,前往韩王府而去。
……
房俊踏入李勣府中不久,消息便传到武德殿内李二陛下耳中……
听着李君羡讲述了李勣派人召见房俊的经过,李二陛下默默的呷着茶水,脸色有些苍白却不见波动,似乎并无所谓。
待到李君羡讲述完,这才问道:“这件事,你怎么看?”
李君羡心底叹气,我什么也不想看啊……
口中却不能不答:“房李两家乃是世交,有通家之好,此番英国公东征归来,又适逢房相远赴江南不在关中,故而请越国公登门叙叙旧,实属应当。”
李二陛下放下茶杯,似笑非笑:“实属应当?”
见到李君羡垂首不言,便轻哼一声:“当真如你这般想,朕怕是早已被人挫骨扬灰……听闻英国公的独女对房俊颇为爱慕?”
李君羡不知陛下为何关注这个,可即便是你的女婿,也不至于去管女婿的风流韵事吧?
“此事只是风传,未有证实。况且英国公之女嫁给杜家子,虽然和离传闻闹得纷纷扬扬,两家却并未就此有所进展,可见彼此都对这桩婚事寄予厚望。越国公并非轻率之辈,未有出轨之行为,再者,年少英雄深受女子仰慕亦是无可厚非。”
李勣之女嫁给房陵杜氏,后者身为关陇门阀之一,虽然此番兵变参预不多,故而损失不多,但式微在所难免。您若是整什么幺蛾子坏了这桩婚事,搞不好李勣转头便将闺女嫁给山东亦或江南门阀,两相联姻,实力陡增,您忌惮的可就不仅仅是东宫了……
李二陛下自然听得懂隐晦的劝谏,微微瞪了李君羡一眼,不悦道:“你以为朕闲着没事去给自己的女婿划拉女人?多嘴!”
李君羡诚惶诚恐:“末将不敢,末将知罪。”
“行了,退下吧。”李二陛下随意挥挥手。
待到李君羡躬身退出,王瘦石自后堂出来,跪坐在李二陛下身边给他斟茶,轻声道:“英国公私下密会越国公,恐怕会对局势产生影响。”
李二陛下淡然道:“闹市中派人相召,这哪是私下密会?分明是做给朕看的。”
王瘦石不敢多言,心底却想不明白,那两人虽然算是当今军方巨擘,可当真就敢联合起来对抗李二陛下的意志?
李二陛下却并不多做解释,喝着茶水沉吟思考。
联合起来对抗他吗?并不会那样,无论房俊也好,李勣也罢,对他的忠诚都毋须质疑,即便李勣自辽东撤军之后屡屡违背他的意愿,即便房俊死保东宫、舍生忘死,这个若说这两人借由易储之事暗生谋反之意,他第一个不信。
况且李勣大张旗鼓邀请房俊登门,明显是向外释放信息。
什么信息呢?
自是告诉他这个皇帝:我们两个要联手了……
李二陛下有些恼怒,储位立谁乃朕之家事,就算你们忠心耿耿、功勋卓著,可凭什么肆意插手朕的家事?凭什么朕要废谁、要立谁,就得得到你们的同意认可?
胸腹之间渐有怒火升腾,血液似乎都在加速流动,朕是皇帝还是你们是皇帝?
如此明目张胆的挑战帝王权威,你们眼中还有朕这个皇帝么?
可即便怒气盈胸,他也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如果李勣与房俊当真相互勾结意图死保东宫阻止他易储,他自然可以用铁血手腕来对待两人;可现在这两人只是向外施放一个信息,表达对于易储之不满,这就不能用激烈的方式去应对了。
否则天下人会说他刚愎自用、不尽谏言,甚至是一意孤行、屠戮功臣……
所以问题的根本在于——这两人到底意欲做到哪一个程度?
是全力阻止易储,还是单只保住李承乾?
感觉有些棘手。
*****
房俊抵达韩王府的时候,正好晌午。
府门前的兵卒远远见到房俊策骑疾驰而来,大街上一片惊呼混乱,吓得赶紧死死关上大门,飞奔入内向韩王、王妃禀报。
当年韩王纳妾,王妃受屈,这位小爷挟怒而来纵马踹碎府门,打入府内,吓得正逢下值的韩王殿下连家都没敢回,掉头跑去皇宫向李二陛下求援……
如今这位小爷来得气势汹汹,谁知道是否又会犯浑?
毕竟最近府内可是流传着韩王殿下又要纳妾之传言……
房俊带着亲兵纵马长街直抵韩王府外,便发生了尴尬的一幕,他下马之后踩着石阶来到门前,却发现大门以及两边的侧门关得严严实实,王府仆人从门缝里偷偷向外张望,却无人敢擅自开门。
房俊摸了摸下巴:“……”
看来韩王殿下最近没干好事啊,连府中仆人都知道自己有可能登门找韩王算账……至于韩王纳妾之事,他是不会理会的,大丈夫三妻四妾尚且寻常,更何况是韩王这样的天潢贵胄?
只要那些妖艳贱货并未蹬鼻子上脸给王妃受气,他自是懒得去管。
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见到堂堂越国公登上韩王府的大门居然被拒之门外,半晌无人开门,纷纷啧啧称奇,韩王殿下您好歹也是天潢贵胄,至于被自家小舅子吓成这个模样?
……
花厅内,一身常服的韩王殿下正呷着茶水,这两日为了筹备陛下祭天、祭祖之仪式忙个不休,好容易闲下来歇一歇,韩王妃房氏在一旁陪着,夫妻两个说着话儿,很是惬意。
忽闻一阵急促的脚步传来,一个管事飞奔入内,喘着气道:“启禀殿下、王妃,越国公刚刚登门。”
李元嘉放下茶杯:“哦?二郎可是稀客啊,人呢?”
那管事咽了口唾沫,道:“人在府门之外呢。”
李元嘉愕然:“怎么不进来?”
管事道:“吾等不知越国公前来所为何事,没敢开门……”
一旁的房氏一张俏脸冷下来:“吾弟前来,汝等居然将其拒之门外?”
李元嘉也愣了一下,紧接着脸都黑了,“腾”的一下起身站起,跺脚怒道:“汝等狗才,想要害死本王不成?”
转身一阵风便跑了出去,浑然不在乎亲王威仪。
那棒槌登门必是有事相商,现在被拒之门外必然恼火丛生,原本未必会发飙,可是如此待遇岂能忍受?自己再晚一些,说不得府门被再度踹碎,亲王颜面摔个稀碎……
管事也知道闯了祸,哭丧着脸跪在地上,可怜巴巴的哀求:“王妃您大人大量,救奴婢一救吧!”
那棒槌恶名昭彰,平素躲都躲不起,今日自己却将其关在门外,使其丢了颜面,待会儿进来还不得将自己打死?殿下也未必敢拦,甚至唯恐房俊迁怒干脆将自己丢出去,能救自己的唯有王妃了……
房氏也无语,揉着额头道:“越国公乃是孤之亲弟,登门拜会乃是寻常,汝等心虚个甚?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赶紧滚出去张罗酒宴,越国公若是寻你麻烦,孤自会替你做主。”
管事这才千恩万谢的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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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韩王李元嘉带着一众仆从自内院疾步赶往正门,刚刚到了门后,便听得门外有人不耐烦的语气:“来人,撞开这扇门,倒是要看看这韩王府到底是个什么规矩,居然将我拒之门外?”
“喏!”
有兵卒中气十足的答允一声,紧接着便是一阵战马嘶鸣,吓得门后的李元嘉大叫:“二郎稍等,本王亲来迎你!”
赶紧让人大开中门,迎候房俊入内。
按礼制,房俊是没有让亲王府大开中门的资格的,但现在李元嘉一头大汗,唯恐这个棒槌恼火之下不管不顾再度砸了自己的大门,闹得阖城上下沸沸扬扬,亲王颜面荡然无存,一时之间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等到大门大开,李元嘉长长吸了一口气,幸亏自己来得及时,门前十几个身形剽悍的兵卒已经排开架势即将攻门,若是晚上那么一步,王府大门已经轰然倒塌。
王府内的侍卫、仆从们战战兢兢,不知如何是好。
李元嘉苦笑道:“二郎怎地还是如以前那般急躁?这韩王府就是你的家,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仆人们畏惧你的威望故而飞奔入内奏秉,未能第一时间开门迎接,大可不必跟他们一般见识。”
这话说的,其中浓浓的卑微感令王府上下面红耳赤,可见自家殿下实在是畏房二如虎啊,什么体统、颜面都不要了……
房俊似笑非笑,信步迈过门槛进了门里,嘴里啧啧几声,慢悠悠道:“微臣好歹也是个国公,岂能毫无气量跟一个下人置气?”
李元嘉忙道:“对对对,猪狗一样的东西,跟他们生气犯不上。”
房俊却续道:“……就算要置气,也得跟韩王殿下您置气。”
李元嘉:“……”
他现在是当真不敢招惹房俊,兵权被虢夺,对于任何人来说既是奇耻大辱,更是仕途折戟,心中郁愤可想而知,李二陛下就算不是心中有愧,也一定想法设法予以安抚。若自己不小心触动他的怒气,干脆在这韩王府发泄一通,难道还能指着李二陛下给他撑腰出气?
只得苦笑着道:“门前不是说话的地方,二郎快快入内,王妃已经命人备好了酒宴,就等你入席了,本王今日好生陪二郎你喝上几杯。”
房俊抬脚向府内走去,一边笑道:“呦呵,殿下这是挑衅微臣?既然如此,那微臣也只能舍命陪君子了,今日不醉不归!”
李元嘉:“……”
差点想给自己一个嘴巴,这长安城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当真能够在酒量上与房俊旗鼓相当的还真就没几个,自己那点酒量被他灌醉一个来回都不够……自己说说客气话也就罢了,为何扯到喝酒上?
待会儿只能以公务繁忙,不敢耽搁陛下祭天大事来搪塞了,必然非得被灌死不可……
两人并肩进入内院,直抵花厅,门外站着伺候的侍女们恭恭敬敬的立于两侧万福施礼。
刚一踏入花厅,便见到韩王妃房氏一身常服、身段窈窕的站在那里,一张俏脸洋溢着喜悦欢欣,冲着房俊连连招手:“二郎快来,让姐姐看看!”
因为兵变的缘故,长安城内外封闭日久,似房俊、李元嘉这等足以左右形势的重臣分身乏术,已经多时未曾前来探望,所以房氏心中甚为想念。
二郎在房家即非长、亦非幼,却是房家下一代支撑门户的顶梁柱,对她这个姐姐更是爱护有加,房氏自然又是喜欢又是重视……
房俊便笑着上前,一脸温煦笑容,恭恭敬敬的施礼:“微臣见过王妃……”
“哎呀,自家姐弟,何需这些虚礼?快快入座,姐姐让下人准备的都是你爱吃的菜肴,只是你来得仓促了一些,稍晚一些才能备好,先坐下喝茶。”
房氏拉着房俊的手入座,上看下看仔仔细细打量了弟弟一番,当真是愈看愈喜欢,唇角的笑容好似一朵盛开的花儿一般。
血浓于水,姐弟亲情,在历经一番兵荒马乱的时日之后,愈发显得弥足珍贵。
侍女奉上茶水,三人围着圆桌落座,房氏亲手给丈夫和弟弟斟茶,李元嘉呷了一口茶水,问道:“二郎今日前来,可是有事?”
房氏便娇嗔道:“什么事待会儿用膳之后再说不行?你是不是舍不得一顿酒席,待二郎将正事办好便要送客?”
李元嘉一脸委屈:“本王岂有此等心思?王妃太过冤枉人了!二郎虽是你的兄弟,但本王待之亦如手足一般,便是本王的库房亦可让二郎随意进出,想拿什么就拿什么。”
房氏嗤之以鼻:“那是因为二郎的钱财比你这个亲王多得多,明知他不稀罕那些钱货财宝才故意这么说,若他穷得叮当响每日登门来打秋风,你还会说这话?”
李元嘉被噎了一下,无力反驳。
这话虽然刻薄了一些,但却是实情,李元嘉不能反驳。他之所以看重房俊,甚至有几分敬畏心理,任凭房俊砸了府门胡闹也听之任之,正是因为这个小舅子有能力、有才华、有出息。若是实际情况相反,房俊依旧是以往那个率诞无学、木讷暴躁的纨绔子弟,真以为堂堂亲王能任由他胡来?
所以,即便是小舅子这样的至亲,也难免以成就来衡量地位……
房俊见到李元嘉被一句话噎住,笑着道:“姐姐何需苛责?韩王殿下纵然有千般不是、万般错处,但唯独对姐姐言听计从、从无违逆这一项,便值得姐姐好生珍惜。世间太多负心薄幸之辈,能够得遇佳偶,家中都替姐姐感到欣慰。再者说来,殿下何曾有你说的那般不堪?除去好色这等小小缺憾之外,也算是青年俊彦、皇室俊杰,响当当的人物了。”
李元嘉:“……”
你小子这是替我说项,还是给我挖坑?
房氏有些娇羞的瞪了李元嘉一眼,对房俊说道:“这人身份尊贵,却是个有色心没色胆的,见了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便流口水,你可不能学他。”
房俊连连点头:“姐姐明察秋毫、目光如炬,一眼便看穿韩王殿下的本质,当真厉害。”
李元嘉:“……”
你小子答应过我帮我说服你姐姐准许我纳妾的,但现在这话怎地却好像让我彻底断了这念想?
侍女们开始将厨房备妥的菜肴流水一般摆上来,房氏执壶给房俊斟酒,美滋滋道:“你那两个孩子都被父亲带去了江南,我实在是想得慌,却也没法。话说你这年轻力壮的赶紧多添几房侍妾,生儿育女开枝散叶才是大事,得让咱们房家人丁兴旺起来才行!过几日姐姐在勋贵圈子里给你巴拉巴拉,嫡女是不行的,但庶女嫁给你做妾也不算辱没了她们。”
李元嘉:“……”
王妃你这话是真心的么?双标也不要这么严重好不好!
我纳个妾你便横挑鼻子竖挑眼,自家弟弟便主动往房里给划拉女人?
赶紧提杯跟房俊碰了一下,问道:“二郎前来到底所为何事?”
房俊也就不再给他上眼药,将太子欲回东宫之事说了,请宗正寺代为修葺、布置东宫。
李元嘉沉默一下,叹口气:“堂堂帝国太子,却居无定所……闹心呐。”
因着是在家中,房俊这厮虽然时时给他填堵,但好歹是自家小舅子,所以不虞隔墙有耳,言语之中的怨气有所发泄。
时至今日,李二陛下坚决易储已然引发朝野上下大多数人的不满,毕竟除去那些投机分子之外,谁愿意朝政动荡不休?
感慨了一下,李元嘉迅速收敛情绪:“二郎回去传告太子殿下,请他放心,本王争取三日之内将东宫粗略整理完毕,迎太子回东宫,后续一应修葺、营造再徐徐图之,毕竟东宫损毁严重,若想完全恢复,非一年半载不可。”
修葺东宫并不难,难就难在陛下回太极宫之后,必定所有的人力财力物力都要优先供给太极宫,东宫若想同时开启修葺,就必须与负责太极宫营造的衙门去沟通,这个任务由李元嘉担任最好。
见到李元嘉答应得如此痛快,房俊表示甚为钦佩:“殿下深明大义,微臣代太子谢过。”
之所以太子被赶到玄武门外右屯卫大营,便是因为李二陛下的有意打压,而此刻谁谏言太子回东宫,谁负责给太子修葺宫殿,最容易遭受李二陛下的敌视甚至怒火。
这对于代表着皇室的大宗正而言,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
李元嘉叹口气,与房俊碰杯一饮而尽,无奈道:“事实上,如今皇族内部对陛下坚决易储的态度反对者甚多,谁不想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呢?况且易储之事牵连重大,指不定谁就被牵连在内。只不过陛下积威甚重,所有人敢怒不敢言而已。”
当真敢怒不敢言?恐怕并非如此,就算李元景身死伏法,皇族内部也并不就是铁板一块,野心勃勃者永远不缺,大家缺的只是一个机会而已……
(本章完)
对于朝堂局势、皇族隐患,李元嘉深表忧虑,却也无能为力。“大宗正”这个职位看似高大光辉上档次,但在李二陛下这等雄主的威压之下,实则也不过是干一些跑腿学舌、查缺补漏的活计,动辄还要被陛下当刀子使,背一背黑锅……实打实的全力几乎没有。
所以就算他掺合进去,除了将自己搭上以外,又能有什么用处?
房俊了解这一点,也看得出李元嘉固然不敢有所公然表态站在反对易储的立场,但倾向还是有的,所以也给他透露了一点:“方才微臣入城之时,受英国公召见,登门拜会……”
李元嘉微微一愣,但他既然被称为皇族之内屈指可数的俊杰,政治天赋自然不低,略一思索便明白了李勣的用意。
有些紧张问道:“会否触怒陛下?”
房俊不以为然:“再坏还能坏得过眼下之形势?其实陛下心里也未必就狠得下,给他一个台阶,很可能局势便缓和下来了。”
古今之帝王当中,李二陛下可谓“得位不正”之典范,但这位高瞻远瞩的帝王早早便意识到自己登基之路对于帝位传承的危害有多大,所以在几个儿子幼时便注重培养,给他们灌输“相亲相爱、兄弟齐心”的道理,期望他们能够兄友弟恭、彼此友爱,而不至于为了争夺帝位手足相残、兄弟阋墙。
如今无论李二陛下坚定易储之理由为何,总归是不愿见到太子不得善终的……
李元嘉觉得有道理,但他叮嘱道:“装装样子就行了,给陛下一点压力,也给陛下一个台阶,但千万不要弄假成真。一旦触及陛下的底线使其心狠起来,谁也不敢保证会发生什么。”
英明神武如李二陛下,只要察觉自己的皇位受到威胁,岂会有半点心软?
一旁对正事并不插言的房氏有些紧张,握着弟弟的手,埋怨道:“陛下的手段你又不是不知,何必非要跟他做对?老老实实的当一个国公,即便兵权没了也不打紧,整日里出征太让人提心吊胆……不是听说要委任你为修书的总裁么?那就一门心思的修书,留下一部煌煌巨著传诸后世,岂不是更好?”
如今房家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父子两代国公,皆手握大权,朝中半数重臣与之交好,民间声望甚隆,几乎臻达人臣荣誉之巅峰。正所谓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到了这一步应当顺应时势略作退让,隐忍一番未尝没有好处。
何必死保太子,与李二陛下正面交锋?
房俊笑着安抚道:“姐姐放心,弟弟知道分寸,不会胡来。不过话说回来,娘家的权势地位,是出嫁女儿的根基所在,弟弟若是不思进取,如何为姐姐撑腰?只怕到时候什么猫啊狗啊都能骑到姐姐头上撒野,这诺大的王府,也未必有姐姐立锥之处。”
李元嘉脸都气黑了,顾不得心底对房俊的忌惮,三分真意、七分做作的拍案而起,大声道:“二郎此言何意?本王与你姐姐乃是父皇赐婚,明媒正娶、天作之合,这王府再大也尽归她做主,何人敢欺?”
房俊淡然自若:“哦,只是因为你们是陛下赐婚,所以殿下不得不认可姐姐……”
“……”
李元嘉有点懵,我是这个意思?
房氏看不过去了,虽然自家弟弟这般给力着实让她即感到心里温暖,不似别人家将女人当作政治筹码嫁出去便不再怎么理会,但还是觉得自己的丈夫并非弟弟口中那般负心薄幸。
娇羞着拍了房俊手臂一下,嗔道:“你这人哩,这么大了还是浑不吝呢?你姐夫虽然是天潢贵胄,但还是懂得温柔小意的,你也不要整日里给他难堪,说到底还是一家人呢……眼下殿下对姐姐甚好,你只管登门吃吃喝喝,姐姐把好东西都给你备着呢。待到哪一天这个没良心的欺负姐姐了,你再来替姐姐撑腰出气。”
房俊便连连颔首:“姐姐说得对,就按姐姐说得办,来来来,小弟敬姐夫一杯,今日不醉不归。”
李元嘉苦着脸,看着酒杯心中惊悸,这酒喝下去就得醉倒为止,若是不喝,这棒槌指不定就能发飙……
最终没奈何,还是捏着鼻子碰杯,一饮而尽。
……
一场酒喝了大半个时辰,房俊今日倒是给李元嘉留了面子,没有往死里灌酒,席间大多数时候是一家人热闹的聊天,李元嘉放下亲王架子,俨然一个疼爱妻子、溺爱小舅子的好姐夫,倒也其乐融融。
只不过酒宴之后、临行之时,房俊状似无意,对房氏说道:“你虽是我的亲姊,但我也得帮理不帮亲,男人总是贪新鲜的,正妻纵然美若天仙也终有腻歪的一天,到时候难免心生不轨、心猿意马、三心两意、心有不甘……所以女人还是认命的好,毕竟人老珠黄,得有自知之明……那个啥,姐夫我只能帮你这么多了,你们夫妻好生商议,不过纳个妾而已,你是天潢贵胄啊,就算娶回来十个八个,有女人插嘴的份儿?呃,酒喝得有点多,先告辞了。”
言罢,躬身施礼,转身一溜烟儿便跑了……
李元嘉瞠目结舌,你这个棒槌这是帮我呢?
你是恨不得我死啊!
果然,他一回头,便见到房氏柳眉倒竖、杏眼圆瞪,俏脸好似渗出一层霜……
李元嘉打个激灵,忙道:“王妃稍带,本王去送送二郎……”
正想跑出去,却已经被房氏扯住衣袖,银牙咬得咯吱响,俏脸上皮笑肉不笑:“殿下是让二郎登门来劝我答允你纳妾?”
李元嘉一头大汗,勉强扯出一个笑容:“这个……那个……”
他想矢口否认,可若是否认了有心有不甘,万一王妃她答允了呢?
可若是一口承认,又不知道王妃是否发飙……
只得硬着头皮道:“闲聊之时说了那么一嘴而已,倒也并非当真那么想,哈哈,到底还要看王妃你的意思……”
房氏打断她的话,秀眸已经眯起:“人老珠黄,腻歪了……这些也是你说的?”
李元嘉大惊,脑袋摇得好似拨浪鼓一般:“绝对没有!这都是二郎自己说的,你何曾见本王附和半个字?”
房氏不信:“所以殿下的意思,连二郎都嫌弃我这个姐姐人老珠黄昨日黄花,觉得委屈了韩王殿下您?”
“这个……”
李元嘉欲辩无从,接不上话,毕竟谁家弟弟会是这样想法呢?十个弟弟当中得有九个站在自己姐姐那边,唯独那一个大抵是被姐夫收买……可房二富可敌国、官居要职,眼看着甚至被敕封为“上柱国”,他这个亲王拿什么去收买?
摊上这样一个小舅子,当真是作为姐夫的悲哀……
不当人子的家伙!
想一想此番绸缪许久的纳妾计划恐怕又得告吹,李元嘉便恨得牙根痒痒……
房氏此刻紧紧拽着李元嘉的衣袖,俏脸换上一副柔弱的神情,委委屈屈,泫然欲泣,低着头抿着唇儿:“要不……殿下便纳几个如花似玉的妾室吧,否则传扬出去说是我善妒,陛下怕是让殿下将妾身给休了……呜呜。”
李元嘉只觉得汗毛倒竖,这回居然换套路了?以往是大哭大闹搅得阖府上下不得安宁,如今却是百炼钢化作绕指柔,来一个以柔克刚……但同样令他难以招架。
两人虽然是陛下赐婚,但少年相识、感情甚笃,李元嘉自己虽然有点好色的小毛病,但对于这位王妃却是即敬且爱,不仅怕她发飙,更不忍让她受了委屈。
只得长叹一声,一脸落寞:“罢了,罢了,不就是纳妾嘛?本王自今而后绝了这个心思便是,王妃莫哭,不然本王心里这愧疚有如刀割一般。”
也不出去送房俊了,颓然坐在椅子上,一脸上午可怜。
房氏:“……”
她素来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李元嘉若是作妖非得纳妾,她必然不准,闹到陛下面前也敢梗着脖子,颇有其母之风。但李元嘉这般失魂落魄,反倒让她有些心虚了,说到底男人纳妾天经地义,自己这般抗拒抵触,确实有些不像样。
她刚想吐口答允,心里一动,上上下下狐疑的打量李元嘉一遍,这厮虽然平素表现尚可,可也不是个省油的灯,此刻这副模样该不会是故意装出来博同情的吧?
还是先看看再说……
李元嘉自哀自叹了半天,见到房氏在一旁一双美眸上上下下打量他,心里不禁一阵阵心虚,干咳一声,起身道:“既然二郎有所托付,本王自该竭尽全力,王妃在此歇息,吾沐浴更衣之后便即入宫奏请陛下恩准太子回归东宫。”
言罢,赶紧快步走出花厅,回去卧房沐浴一番换了一套衣衫,带着几个仆从驾车出门奔赴太极宫。
李二陛下刚用过午膳,正在书房内歇息,闻听李元嘉入宫,自是予以召见。
李元嘉进到书房,施礼之后道:“陛下明鉴,储君乃国之根基,如今却暂居于右屯卫营地之内,安全无法保障,稍有意外,必将引起朝野震荡。”
听闻“安全无法保障”这一句,李二陛下悚然一惊,自己有些大意了。
如果太子当真在这个节骨眼发生一丁点的意外,那可就麻烦了……
*****
(本章完)
李元嘉一句“太子安全无法保障”,使得李二陛下意识到自己有些疏忽大意了。如今天下谁都知道他易储之心坚如铁石,也都知道东宫势力庞大地位稳固,即便是他这个皇帝想要易储也非易事,必须施展种种手段,方能成功。
这个紧要关头若是太子出现一丁半点的意外,难免有人怀疑他暗中动了手脚……
毕竟他李二虽然是天下公认的好皇帝,但私德、人品方面却屡遭诟病、不敢恭维,当年杀兄弑弟之举历历在目,谁知他今日会否再杀一个儿子?
捋着胡须略作沉吟,李二陛下颔首道:“朕刚刚返回长安,诸般事宜千头万绪,一时间难以照顾周全,此事的确是朕疏忽了。回头你便亲自跑一趟告知太子,待到东宫修葺完毕便即回宫,另外你也知会少府、工部等衙门,一应工匠、建材都优先运往东宫,务必令东宫尽快修葺完毕。”
李元嘉领旨:“祭天仪式已经筹备的差不多,稍后微臣前往太史局见过李淳罡之后,定下祭天日期,再来告知陛下。”
李二陛下道:“这些事你自去办理,务必周全,千万不能出了差池。”
“国之大事,在祀,在戎”,祭天之事干系重大,尤其是此番倾举国之力东征最终却未竟全功被水师攫取最大战果的情形之下,只要仪式出现半点差错,便会被无限放大甚至无限延展,影响到皇权稳固。
李元嘉告退离去。
许多事看上去很是困难,实则只要找准一个切入点,方式得当,往往能够收获意想不到的效果,也不是那么难……
*****
房俊自韩王府出来,直接出城返回右屯卫大营,求见太子。
两人于营帐之内对坐,房俊将方才李勣召见自己的事详细说了,末了,安慰道:“虽然陛下威望甚重,对于易储之事朝野上下一片缄默,但其实人人心中都有一个评断,大多数人心向东宫,这是殿下一年多来的优异表现所换取的回报。所以,事情未必没有转圜的余地。”
李二陛下行事的确霸道,而且此番东征归来性情有所变化,愈发乾纲独断,但这位陛下的理智也是无与伦比的,如若满朝质疑、人心向背,也不是没可能回心转意。
尚存一线希望。
李承乾却摇头道:“二郎不必安慰孤,所谓‘知子莫若父’,实则反过来亦然,没有人能比孤更了解父皇的性情与风格,素来只有他自己内心愿不愿意,从未有人能逼着他就范。想要依靠朝野上下的舆论压力来迫使父皇改变心意,绝无可能。”
房俊无话可说。
譬如之前的魏徵,世人皆知其犯言直谏,使得李二陛下畏惧其诚,不得不一再认错……事实上,那不过是李二陛下愿意给天下人一个“虚心纳谏”的形象而已,魏徵是一面镜子,将李二陛下光辉亮丽的一面照给世人去看。
这天下唯一能够使得李二陛下扭转心意之人,便是文德皇后。
文德皇后故去之后,再也无人能够左右李二陛下的意志……
房俊叹息一声,道:“不过就算陛下心意不可扭转,但毕竟会对英国公与微臣心生忌惮,或可保殿下性命,也不至于使得东宫上下不得善终。”
李承乾欣然道:“孤之生死并不放在心上,若将来对皇权有所隐患,即便一死,亦未尝不可。只要孤之妻儿能够活下来,孤于九泉之下亦当感恩戴德,来世衔草结环,以报二郎与英国公大恩!”
没人愿意死,然而自古以来之废太子从来不得善终,这是因为即便丢掉储位,废太子的存在也会严重威胁皇权稳固,无论是谁登基为帝,岂能任由这等隐患存在?
若能护佑妻儿存活,使得他李承乾这一支香火不灭,已然是邀天之幸,又岂敢奢求太多?
房俊惶恐道:“此乃吾等臣子之职责也,虽死而无悔!”
这件事离死还远一些,但得罪李二陛下是肯定的,可以想见无论房俊还是李勣都将在此后遭受李二陛下的报复与打压,两人是在用自己的仕途来替李承乾争取一线生机。
……
从李承乾的住处出来,天色正值黄昏,久违的彩霞布满天际,绚烂辉煌似乎掩盖了这天下所有的阴霾。
来到中军帐,将高侃、程务挺、王方翼、岑长倩等人叫来,又让亲兵备好酒菜,几人对坐饮酒。
席间,房俊先向几个属下敬了一杯,而后坦诚道:“陛下欲虢夺吾兵部尚书之职,想必不久之后这个右屯卫大将军也得退位让贤,诸位有何打算?”
不同于程务挺等人背景深厚,高侃前来参军之时便只是渤海高氏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破落户,因着房俊的一手栽培方才走到今时今日,所以他表态的最直接、最干脆:“大帅去到哪里,末将便跟到哪里,牵马坠蹬,绝无二话。”
程务挺吃了口菜,浑不在意道:“宦海浮沉、波诡云翳,起起伏伏实乃寻常,又有谁能够一辈子青云直上、常青不败?二郎放心,纵使这右屯卫大将军换了人,但只要有咱们在,便永远是你的部队!”
以房俊在右屯卫的威望,再加上其本身的地位、资历、功勋,足以将右屯卫紧紧攥成一团,旁人想要夺取右屯卫的控制权,难如登天。
只要右屯卫依旧听从房俊的调遣,就依然是东宫柱石。
房俊颔首,呷了一口酒看向岑长倩、欧阳通、辛茂将三人,笑问道:“你们非是右屯卫所属,只不过因为兵变之故暂时效力军中,过几日书院就将重启,你们若是回去继续读书自然最好,但你们三个其实也没必要在书院虚度光阴,足以独当一面。若想去六部历练,吾可给你们写一封荐书,兵部、吏部、工部皆可,如想继续从军,则可直接前往皇家水师报到,苏定方必予以重用。”
这三人都是他必须攥在手心里的人才,再加上苏定方、薛仁贵、裴行俭、刘仁轨、习君买等人,便是未来大唐帝国文武两方面的顶梁柱,有这些人在手,只要自己活得足够久,哪里用得着操心地位、权势?
当军政两方的大佬都出自他的门下,这如画江山到底如何去着墨渲染还不是任他施为?
岑长倩等人原本听闻房俊即将被李二陛下打压还有些意志消沉,此刻听到房俊的话语,顿时有些激动。
天下周知,房俊最大的本事并非是文韬武略、诗词双绝,而是“识人”,但凡是他看重之人,无论世家俊杰亦或寒门子弟,都会予以栽培重用,而这些人最终也都出类拔萃、光彩煜煜,证明房俊的识人之明。
此刻既然如此看好他们,愿意为了他们的未来做出安排,岂不说明他们便是了不得的人才?
欧阳通率先道:“家父已经给卑职谋了一个礼部的闲散差使,旨在多多历练,但同时也会返回书院继续就读,多谢大帅费心了。”
他父亲欧阳询乃是天下有数的文坛大佬,人脉广阔,这条路的确最适合欧阳通。
房俊颔首:“如此甚好。”
辛茂将道:“吾不耐烦书院当中那些学业,打算直接留在右屯卫,哪怕只是从一个兵卒做起。金戈铁马,驰骋疆场,这是吾向往的人生,纵然有朝一日马革裹尸,亦是死得其所。”
当年房俊一首“三千里外觅封侯”,不知触动了多少少年心中的热血,在这个唯有军功才能封侯的年代里,投身军伍、鏖战边疆来博取功名、晋位仕途,便成为许多人的希望与憧憬。
房俊抚掌赞道:“人贵有自知之明,你沉稳处不如岑长倩,聪慧处不如欧阳通,但性情刚毅、百折不挠,最是适合军伍。只要战场上小心一些,多活几年,封侯自是不在话下,一代名将也不是没有可能。”
最后看向岑长倩。
岑长倩举杯敬酒,饮尽之后略作沉吟,道:“叔父意欲让我进入尚书省担任职务,但我并不想去。”
他抬头看着房俊,诚恳道:“我才疏学浅,不敢置喙国家大事,所以尚书省是不打算去的。但叔父对我恩深似海,我不敢也不忍违逆,还请大帅代为说服,我愿留在书院读书,同时也可帮助大帅处置书院事务。”
房俊便笑起来,手指头点了点岑长倩:“还以为你是最憨厚的一个,才发现原来最是狡猾。”
为何李二陛下宁愿被天下儒家诋毁、攻讦,亦要支持房俊建立书院,且以皇帝至尊出任书院大祭酒?
因为李二陛下意识到“专业的事需要专业的人去做”将会是帝国往后最重要的趋势,读了几本圣贤书便自认可以做好任何职务这种“外行指导内行”的弊端必然慢慢消减,假以时日,书院学子必将占据各个实权衙门,这个时候成为这些帝国脊梁的“校长”,让这些学子成为天子门生,更加利于皇权的稳固。
只要在书院之中有一席之地,且能够超越所有学子成为书院的管理者,这份人脉便会被岑长倩分润,将来无论“朋”或者“党”,都将拥有坚实的根基。
这可比进入尚书省跑腿学舌十几二十载才能升迁的途径踏实得多……
岑长倩红着脸,嘿嘿一笑。
叔父虽然贵为宰辅,天下大事尽在胸中,却唯独看不清这时势。陛下终究非是昏聩之主,即便易储之事有些乾纲独断,但志气犹在,往后这帝国上下必定吏治清明、唯才是举。
眼下自己虽然被划定为东宫一派,遭受打压乃是必然,可易储之后陛下岂能任人唯亲?
书院学子被大规模启用乃是必然,毕竟无论学子们被划定为哪一个阵营,都有一个共同的身份——天子门生。
只要牢牢抱紧书院这颗大树,他日必定乘风而起,远比如今窝在尚书省做一个跑腿学舌的小吏来得前程远大……
再者说来,即便陛下打压房俊又怎样?房俊如今才不过弱冠之年,就算是熬,也有足够的年华熬出一个宰辅重臣、宰执天下。如今于房俊落魄之时自己不离不弃,他日房俊扶摇直上,又岂能亏待自己这个他一手简拔的忠诚部下?
这才是一条光明大道。
当然,房俊的文韬武略令他所崇拜折服,在他身边多多学习,想必亦能使得自己的学识有所增进。薛仁贵、裴行俭之辈之所以在房俊的简拔之下青云直上,难道就只是他们天赋异禀?房俊的言行举止潜移默化之下对身边人的影响、渲染,也一定是极为重要的。
……
除去安排这几个人才,稳定右屯卫更是重中之重。
无论盛世或是乱世,想要大权在握确保自己的权势地位,进而追逐自己的政治理念,兵权从来都是不可或缺的根基。
“兵权”二字有些抽象,并不仅仅是右屯卫大将此等职衔便能囊括,更重要的是威望与军心。以房俊在右屯卫兵将心目当中的威望,加上高侃等高层将领对他的忠诚,足以确保即便他卸任右屯卫大将军,依旧可以对这支军队拥有足够的影响。
当然,新任右屯卫大将军如果威望、资历、手段远超房俊,自可外调高侃等人,安插亲信,彻底架空房俊的影响力……但如此一来,右屯卫还是原来的右屯卫么?
这可是兵出白道、覆灭薛延陀、封狼居胥的右屯卫!
更别提刚刚转战数千里,重创吐谷浑数万铁骑、大破大食二十万军队的无敌雄师!
即便是李二陛下,也不能任人将右屯卫拆散,招致朝野上下的攻讦弹劾,“兔死狗烹”、“自毁长城”之类的骂名是自珍羽毛的李二陛下绝对不能接受的……
*****
偏殿之内,长乐与晋阳一左一右陪在李二陛下身边。
长乐公主跪坐在地席上,纤细的腰肢挺得笔直,秀眸微垂,纤手不紧不慢的沏着茶水,姿态优雅。晋阳公主则侧坐着依偎在李二陛下身边,春葱一般的手指不断的将炒熟的核桃顺着砸碎的纹路剥开,将果肉一块一块放在李二陛下面前的碟子里。
看着眼前青春明媚的两个闺女,李二陛下浑然放下了君王之威仪,笑眯眯的喝着茶、吃着核桃,享受着天伦之乐。
不过目光自长乐公主微微挑起的唇角上掠过,李二陛下心里忽地“咯噔”一下,想起一件事,瞬间堵得不行……
微微蹙眉,放下手中茶杯,斟酌一下语句,这才问道:“近日又有不少世家贵戚向朕询问你的婚事,有意下聘,不知你心意如何?不如明日朕让王德将那些世家子弟的资料汇总一下交给你,你也好好挑一挑。”
乖巧偎在他身边的晋阳公主并无异样,但一双晶莹如玉的耳朵却瞬间竖起,留神倾听的同时,眼尾也关注着姐姐的反应,心底隐隐有些担心,也有些纠结:姐姐该不会将姐夫弃之不顾了吧……但姐姐与姐夫终归没名没分,年岁渐渐大了,还是应当有个归宿为好。
长乐公主微微一愣,没想到父皇这般开门见山……
而且此时不同以往,东征归来之后她明显感受到父皇的性格有所变化,温厚之中多了几分暴躁,很难心平气和的听取旁人反驳他的谏言,愈发显得霸道绝伦、一意孤行。
以前她可以恃宠而骄,撒娇将此事揭过去,但现在她却心中畏惧。
但她如今身心都已有所归属,又怎能答允下嫁旁人呢?
她深知自己对房俊的爱慕早已如黄河决堤一般泛滥成灾不可收拾,即便下嫁旁人,怕是也无法拒绝房俊,若他死不要脸的继续纠缠,自己大抵难以抵挡,说不好就得红杏出墙……
所以,此刻面对父皇的问询只能微微抿起嘴唇,沉默相对。
李二陛下眉梢猛地一跳。
自己女儿什么样的脾性他自然心知肚明,别看长乐平素知书达礼、温柔贤惠,但却是个外柔内刚的性子,极有主见,旁人很难使其改变心意。性格有些内向,一般甚少当面驳斥别人的意见,似眼下这般抿着唇儿垂头不语,已经是强烈反对的表现。
那个混账棒槌到底给长乐灌了什么迷魂汤?居然使得长乐甘愿放弃下半生的幸福,没名没分的跟着他厮混……
强压着心中怒火,冷声道:“你素来是最让为父放心的那一个,为何如今在终身大事却又这般糊涂?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焉能由得你自己挑三拣四?况且,所谓的喜欢也要顾及一生幸福,似你这般泥足深陷,实在是愚蠢至极!”
长乐公主咬住嘴唇,垂首一声不吭,俏脸有些发白。
自从记事起,无论母后亦或父皇从未用这般严厉的语气态度对待她,这让她心中惶恐惊惧,却也激发了一直埋藏在心底的逆反心理。
李二陛下有些遏制不住怒火了,他最是见不得有人在面前这般以沉默来对抗,在他看来你若是不同意哪怕反驳也好啊,如此蒸不熟、煮不烂,是在令人恼火!
语气愈发激烈:“以往是朕对你太过溺爱,什么都由着你,但这回你没有反对的余地,只需等着朕为你相看一个如意郎君,择选吉日成婚下嫁即可。”
晋阳公主担忧的看看姐姐,又看看脸色铁青的父皇,心中忐忑,不敢插话。
长乐公主终于不再沉默,抬起螓首,目光湛然,轻声道:“父皇这回想将女儿嫁给谁呢?山东世家?还是江南士族?总不会是关陇门阀了。”
当初你们让我下嫁长孙冲,我便嫁了。一个女人最是憧憬男女恩爱的年纪里遭受的却是极致的羞辱与悲凉,如今好不容易逃脱樊笼,你还要将我送出去作为政治联姻的筹码么?
晋阳公主吓了一跳,姐姐这是疯了不成?居然这般生硬的质疑父皇……
侧头去看,果然父皇面色涨红,须发戟张,赶紧揽住父皇的胳膊,轻声细语道:“长孙冲苛待于姐姐,必然使得姐姐心中充满畏惧,唯恐再婚亦是所托非人……父皇也不必限于求亲者,长安内外的好人家都应该好生甄选,选出良人之后再做打算不迟。”
李二陛下一听,果然怒气稍减。
之所以对长乐这般溺爱,除去真心喜爱之外,更有因为当初与关陇联姻而导致其婚姻不幸之愧疚。听了兕子提及长乐对婚姻充满恐惧,心中深以为然。
深吸一口气,李二陛下颔首道:“兕子之言有理,为父定会好生甄选良人。”
气氛到了这里,之前的天伦恩爱荡然无存,长乐与晋阳自然告辞退出……
回去寝宫,长乐将侍女斥退,看着妹妹秀美无匹的小脸儿埋怨道:“你出得什么馊主意?万一父皇选定了,难道我真的嫁过去?”
以李二陛下的脾气,一旦人选定下,她若再不下嫁,决计是不行的,因此再无回旋之余地。
晋阳公主揽住她的胳膊,娇小的身子靠在她身上,小声笑道:“这事怎么能让姐姐自己扛着呢?总不能让姐夫只占便宜不出力呀!父皇选定了谁,让姐夫暗中出手就好,威胁也好,恐吓也罢,实在不行干脆打断腿……嘿嘿!当初父皇欲给我定亲,便是姐夫串通了孙道长蒙骗父皇,那人鬼主意多着呢,定能办妥。”
长乐公主无语扶额。
她之所以当面顶撞父皇,就是想要把抗婚的责任揽下来,而不是让房俊出手,从而激怒父皇。如今父皇正剪除东宫羽翼,房俊首当其冲,兵权都被虢夺了,若再因自己的婚事招致父皇暴怒,处境会愈发艰难。
然而兕子自作主张插嘴,却已无可更改。
再者,她也对兕子与房俊之间的关系颇为头疼。对于房俊她还是信任的,相信他对兕子并无任何非分之想,可问题在于兕子对房俊的感情却早已超越了寻常关系,豆蔻年华情窦初生,房俊又是那般才慌横溢惊才绝艳,倒也难免……
只是随着兕子年岁渐长,这份情感到底会何去何从?
毕竟以兕子对房俊毫无设防之态度,但凡房俊起了一顶点的歪心思,想必是不会拒绝的……想到这里,长乐公主便忍不住牙根痒痒,恨不得将那个撩拨她们姊妹的家伙狠狠的咬一口。
傍晚时分,后殿之内,李二陛下正与杨妃一同享用晚膳。
如今虽然叛乱已然平息,但进出关中的商路尚未完全畅通,兼且几十万东征大军猬集于潼关、函谷关等处要隘,使得关中的物资补给依旧艰难,即便是皇宫之中亦是食物匮乏,寻常肉菜倒是不缺,天南海北的山珍海味几乎没有。
偏偏这几年大唐承平富庶,享乐之风渐盛,李二陛下也一改往昔艰苦朴素的做派,生活愈发奢靡。正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原本东征之行便吃够了苦头,想着回到长安好生补偿一番,孰料关中混战、物资匮乏,居然比起东征之时也好不了多少……
李二陛下夹了几口青菜,吃了小半碗饭,便撂下碗筷,拿起一旁的茶杯喝了一口水,不吃了。
杨妃捧着碗细嚼慢咽,吃着吃着,垂头抽噎起来。
李二陛下放下茶杯,蹙着眉,有些不耐烦的欲张口喝叱,但话到嘴边到底忍住了,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杨妃放下碗筷,抹了一把眼泪,垂着头轻声道:“长安乃天下繁盛之都会,一场仗便打得破败倾颓,连陛下的饮食都极尽俭朴。那新罗更是化外蛮夷之地,听闻此番陛下东征,高句丽与百济都被打得几欲亡国,溃兵皆逃亡新罗,想必定有连场大战……恪儿镇守新罗,面对乱军必然十分艰难,也不知如今情形到底如何……”
李二陛下有些不耐的心绪安定下来,眉头依旧蹙着,却没有吭声。
儿行千里母担忧,李恪封建新罗,何止千里?况且其地皆化外之民,未服王道、不知教化,几与禽兽无异。偏偏李恪志气高远,必然不肯得过且过、贪图享乐,一定会费尽心机大展拳脚,一则打下一个属于他的亡国,子子孙孙传承下去,再则也给长安的这些人看看,他李恪虽非嫡子,但文韬武略不亚于任何人……
如此,可以想见李恪之艰难。
杨妃思念儿子,实乃人之常情,即便他李二身为帝王,又岂能毫无父子之情?
良久,杨妃停止抽噎,起身歉然道:“陛下东征归来,劳心劳力,正该好生修养,臣妾不懂事,惹得陛下烦扰,还望恕罪。”
“唉……”
李二陛下叹息一声,将杨妃拉到身边坐下,柔声宽慰道:“恪儿亦是朕之骨肉,诸子当中数他最为像朕,喜爱之情绝不在青雀、雉奴之下,又怎忍骨肉离别?但他非是嫡子,偏生威望甚高,这岂是好事?使他封建新罗正是为了保住他,况且以恪儿的才华能力,必能在新罗施展一番报复,比在长安强上百倍。他日稳定新罗,他这一支算是开枝散叶、荣华至极,朕也算不负于他。”
几年之前,他便有了率军征战四方,将一块块异域土地征服之后分封给自己几个儿子的想法,譬如如今李恪封建新罗,其他薛延陀、西域、倭国、安南等地都成为自己儿子的王国,星辰一般拱卫在大唐四周,即为帝国藩篱,又皆是李唐血脉,岂不美哉?
就算有朝一日中枢倾颓,被这几个王国入主,那也是肉烂在锅里,总归没有便宜旁人……
只不过东征高句丽这一战打得他心气有些下降,看似强大的唐军面对宁死不降的平穰城居然没有太多办法,可见一族存亡之际所爆发出来的坚韧战力,足以弥补军力、装备等方面的劣势。
说白了,横的怕不要命的。
除非似水师那般拥有远超一个层级的武力,才能恣意碾压。
火器啊……
李二陛下捋着胡须,心烦意乱起来。
右屯卫屯驻于玄武门外,虽然几经大战损失惨重,兵员不足、装备损坏,但用不了一年便可恢复元气。这样一支几乎半数装备火器,且采取以火器为主布置战术的军队,实在是心腹大患。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即便他相信房俊的忠诚,不至于跟着太子杀入玄武门重来一次“玄武门之变”,但总归是提心吊胆……
想到这里,愈发如坐针毡,他起身道:“朕想起还有些事亟待处置,你先睡下吧。”
大步走出去。
王德在门外候着,见到李二陛下出来,赶紧迎上去:“陛下有何吩咐?”
李二陛下脚下不停,向着偏殿走去,口中道:“派人去将韩王与李君羡叫来,朕有事要问。”
“喏!”
王德赶紧叫过两个小内侍,让他们赶紧出宫去请人,然后小跑几步追上李二陛下。
……
夕阳落山,偏殿内光线昏暗,不知为何李二陛下并未让人点燃灯烛,李元嘉、李君羡先后入内之时,视线一时间难以适应,几乎是两眼一抹黑的来到御座之前施礼觐见。
待到李二陛下摆手赐座,内侍奉上香茗,两人的视线才恢复正常……
李二陛下开门见山:“荆王到底是怎么死的?荆王府上下毁于一旦、阖家死绝又是怎么回事?”
李元嘉与李君羡对视一眼,后者道:“此事还是末将来说吧……”
当即将他所掌握的情况详细叙述一遍,毕竟这是他的本职工作,未能在李元景起兵反叛之前洞察其情况已是失职,若时候仍旧不曾弄明白原委,那就是犯罪。
事情也并不复杂,李元景如何居心叵测时时拜访柴哲威予以拉拢,以及率领皇族联军汇合左屯卫起兵强攻玄武门,最终被高侃率领半支右屯卫打得大败亏输,直至战败身死……
待他说完,李二陛下沉默了片刻,问道:“有何证据指明荆王谋反?是他公然宣称自立为帝,还是竖起反旗改了国号,亦或是残杀忠臣荼毒百姓?”
李君羡一愣,证据?
他都已经率兵猛攻玄武门欲杀入皇宫了,还需要什么证据?
他都没打下来太极宫,哪儿来的机会称帝?
至于竖起反旗……就算他谋反成功也必然延续大唐国祚,哪里用得着改国号?
还是李元嘉心思灵活,略一思索便明白过来,忙道:“只是朝野上下皆指责荆王谋反,至于确凿之证据却并没有。”
李君羡看他一眼,恍惚有些明白。
李二陛下颔首,沉声道:“荆王乃朕之亲弟,听闻朕阵亡辽东,又适逢长孙无忌兵变,心忧宫内朕之家眷,故而欲率军入宫护卫,何来叛乱之意?外头若有人诋毁荆王声誉,摸黑皇家颜面,‘百骑司’要严厉制止,无论涉及到谁,一律严惩不怠!”
李君羡也彻底懂了,连忙应下:“末将遵旨!”
李元景到底是否叛乱兵败被杀?这并不重要,反正他都已经死了。李二陛下真正在意的是会否有人借李元景之死往他身上泼脏水,他“装死”坐视关陇兵变,很有几分诱使李元景起兵而后予以击杀的嫌疑,毕竟他有着杀兄弑弟的前科……
再者说来,李元景固然是堂堂亲王,但一下子怎么可能调集那么多的皇族军队?其中深究下去,必然牵涉众多皇室之中的亲王、嗣王、亦或郡王,一旦一个一个的揪出来,杀还是不杀?
易储即将到来之际,必先稳定皇族内部、统一口径,以此来施恩最好不过。
所以李元景绝对不能是叛乱被杀,只需寻一个理由、找一个背锅的即可……
至于荆王府阖家死绝,李君羡也搞不明白,只能不了了之。
李二陛下沉声说道:“荆王见长孙无忌发动兵变,忧心宫中太子,故而联络谯国公合兵一处,欲往玄武门营救太子。右屯卫未及分辨便出兵强攻,致使荆王兵败,卒于乱军之中。”
李元嘉与李君羡默然,既然荆王非是谋反,那么他的死就必然需要有人负责。
果然,李二陛下续道:“右屯卫敌我不分,房俊有失察之罪,但念及右屯卫于此次兵变之中表现优异、勇猛善战,房俊当时又不在军中,情有可原,故免去其右屯卫大将军之职,另选他人担任……二位以为如何?”
李君羡自是不会发表意见:“陛下应命!”
既避免了“阴谋杀害兄弟”的可能,又顺带虢夺了房俊的兵权,合情合理、一箭双雕,且各方都能接受。
李元嘉想了想,好歹房俊乃是自家小舅子,若此刻自己一句话都不说,回头那厮非得找自己麻烦……遂试探着道:“十六卫大将军关乎京畿安危,任免皆乃大事,陛下是否考虑由军机处商讨之后,再做定夺?”
除去帮着房俊试着挽回一下,他也有自己的私心——即便身为皇族,也不愿皇权无可遏制,今日一言而绝一位十六卫大将军之任免,明日便能一言而绝一位皇族之生死!
若当真生杀之权集于帝王一身,臣子之升迁罢免、深知荣辱生死皆可依照帝王心情一言而决,这往后谁还能睡得着觉?
所以他即是抗争,也是提醒。
眼下虽然朝臣们对于易储借三缄其口,但心底同情、支持东宫的却不在少数,陛下您若是表现得这般强势,恐引起朝臣之忌惮与反弹……
李二陛下愣了一下,没料到素来温顺的李元嘉会反驳自己,不过仔细一想,也明白了李元嘉的用意,劝谏自己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的确是在给房俊争取一下。
忍不住冷笑道:“韩王对你那个小舅子倒是当真维护得很,希望房俊能够念你的这份好,往后少拆你府门几回。”
李元嘉面红耳赤,闷声不吭。
李二陛下刚想说话,又想起刚才李元嘉的谏言……军机处?
他差点忘了这个东征之前由房俊奏请设立的衙门,名义上帝国军队的最高指挥机构……军机大臣都有谁来着?
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愈发面色古怪。
当初设立的军机大臣当中,长孙无忌兵败身死,李靖彻底投靠东宫,萧瑀率领江南士族与山东世家结盟共同辅助太子,再加上房俊自己……这若是将罢免房俊右屯卫大将军的提案拿到军机处,很可能出现他这个皇帝被其余几人孤立的场面。
难不成当初房俊奏请设立军机处之时,便已经想到会出现眼下这种局面,以此来约束他这个皇帝的权柄?
如果当真如此,那简直就是妖孽……
想了想,李二陛下道:“过几日大朝会,再商议此事。”
这个时候断不能将罢免房俊右屯卫大将军之事提交至军机处,万一那几人合起伙来迫使此事告吹,不仅虢夺房俊兵权再难进行,更会使得帝王权威被迫削弱,这是李二陛下万万不能接受的。
得想个法子将这个劳什子的“军机处”裁撤了才行……
末了,李元嘉请示道:“如今长孙无忌死在大云寺,遗体尚未运送回城,敢问陛下对其丧礼有何指示?”
身为宗正卿,按理对于长孙无忌的丧礼并无职责去操心,但长孙无忌地位毕竟有所不同,谁不知李二陛下对于文德皇后之宠幸?如今文德皇后的胞兄去世,尽管叛乱在先,却也要予以请示。
李二陛下略作沉吟,叹息一声,道:“就让长孙家在大云寺操办丧礼吧,回头告知太子一声,让他以私人身份去祭奠一下,也算是朕与几个儿子对于文德皇后在天之灵的一个交待。”
无论如何,长孙无忌谋反的身份无可洗刷,人虽死,准许其置办丧礼已经算是法外开恩,断无可能让其在长安赵国公府中置办。
但好歹是文德皇后的胞兄、几个儿子的舅父,更是自己的功臣,这一刻李二陛下心肠软了下来……
李元嘉心领神会,明白长孙无忌的罪名大抵至死而止,并不会太过牵累家族,毕竟李二陛下不愿严惩文德皇后的母族。
“微臣领旨,定会叮嘱太子注意言行举止,一应太子仪仗尽皆取消。”
“正是如此,去办事吧,朕有些乏了。”
“喏!微臣(末将)告退!”
待到李元嘉、李君羡两人退出偏殿,李二陛下一个人坐在已经完全暗下来的殿内,久久不动。
*****
翌日一早,城门刚刚开启,李元嘉轻骑便装出城直奔右屯卫大营觐见太子。
李承乾于营地之内召见,房俊一旁相陪。
听闻李二陛下让他前往大云寺吊唁长孙无忌,李承乾有些不愿,但也知道李二陛下的意志无可更改……
只得颔首道:“孤知道了,稍后收拾一下,便即前往大云寺。”
李元嘉又道:“陛下的意思,殿下以私人身份前往,不摆太子仪仗、不着储君袍服,只是外甥给舅舅奔丧。”
李承乾不是笨蛋,明白李二陛下的意思:“父皇不打算就关陇反叛一事大肆株连?”
李元嘉点头,道:“正是如此,毕竟如今关中局势尚不稳定,关陇各家兵败之后更是人心惶惶,若以谋逆之罪大肆株连,必将再度掀起腥风血雨,那些之前被抓捕的关陇子弟也都会尽数释放。”
然后看向房俊,无奈道:“甚至连荆王之死,也托辞是右屯卫不辨敌我、误伤所致,且将这桩罪名推到二郎你的头上。本王也在陛下面前据理力争,但陛下心意已决,本王亦无他法。就连本王提议将此事交由军机处定夺都被陛下驳回,几日之后便是初一朝会,想来那个时候陛下会对你动手。”
虽然这个浑不吝的小舅子动辄踹他府门、怼得他难堪,但平心而论,他还是爱屋及乌、颇为喜爱的。现在看着这个原本功勋赫赫、前程无量的小舅子即将仕途折戟、投闲置散,心头亦替他惋惜。
此番兵权被虢夺,意味着房俊将会彻底告别帝国权力中枢,再想复起,不知何年何月……
李承乾也满心愧疚,叹息道:“是孤牵累了二郎。”
反倒是房俊自己胸襟广阔、不以为然,笑着给两人斟茶,道:“有没有兵权,对我而言其实并无所谓,从始至终,我的志向也并非做一个可以左右朝政的权臣。之所以带兵打仗,只不过是因缘际会而已,况且论及统兵之术,是在非我所长……能够一心一意的重建书院,在书院内培养精通各种专业的人才,以之影响整个帝国,消弭以往各级官员外行指导内行的风气,使得天下人尽其才、物尽其用,这才是我的理想所在。”
毫无芥蒂、欣然处之自然是不可能的,房俊也是个俗人,也沉醉于那种麾下数万虎贲、剑锋所指所向披靡的快意,但这的确不是他的志向。
就算成为一代军神,率领大唐雄师打遍半个地球又能如何?
大唐还是大唐,隐患依旧存在,“安史之乱”还是会换一个名字以相同的方式发生,帝国依旧会在盛极之时轰然倒塌,分分合合、兴起衰落,这是王朝的轨迹,无人可以避免。
何必在这等社会潮流面前做什么无畏的抗争?
既然执掌政权消弭门阀的希望落空,那么就沉下心好生培养专业人才,等到将来书院学子充斥至帝国的各级衙门,将那些捧着一本圣贤书治理天下的庸才挤到一边,他的理想照样可以实现。
说白了,他有着超越时代的眼光和胸怀,大隋也好、大唐也罢,即便是煌煌大汉,终究也不过是历史当中的一朵浪花,风起潮涌,后浪叠前浪,只要不会发生严重的内部斗争,不使得元气大损,给于外族可乘之机寇边而入惨杀华夏苗裔,谁做皇帝又有什么所谓?
况且他也不过是肉体凡胎,顶了天活个一百岁,又能护得住大唐几年?
能够将自己超越时代的见识、知识传承下去,这才是最重要的,不负他远隔千年时光来这一遭……
见到房俊当真不为兵权被虢夺而意志消沉,李承乾、李元嘉两人尽皆佩服,男儿汉醒掌天下权,有几个人面对这般挫折面不改色、泰然处之?单只是这份心胸气度,便远超朝中衮衮诸公。
房俊并未哀叹抱怨,使得李承乾心中愧疚之感大为减轻,也充满感激,笑道:“二郎要不要陪孤一同去大云寺吊唁,也去看看那些你的手下败将?”
房俊笑着摇摇头:“一群土鸡瓦狗耳,还躺在二十年前的功劳簿上做梦,胜之不武。况且如今朝中局势动荡不安,微臣若与殿下一同前往祭奠,难免给江南、山东那些人造成误会,反而不妙。”
眼下最为尴尬的便是准备大举进入朝堂中枢的山东、江南两地门阀,关陇兵败,势必遭受清洗,无数实权职务会空出来,等着两地门阀占据,彻底取代贞观一来关陇把持朝政的格局。
但李二陛下易储之心坚如铁石,这使得两地门阀进退维谷、取舍两难,若依旧支持太子,难免被李二陛下打压,若转而投向陛下,又会被讽刺为毫无立场、投机取巧。
而东宫之前还希望依靠关陇残余来对抗两地门阀把持朝政,现在若使得两地门阀误以为东宫依旧对他们心怀警惕,说不得便会寻到借口台阶,从此彻底投向陛下。
李承乾苦笑道:“时至今日,孤已经完全放弃希望,二郎又何必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从房俊不肯让两地门阀产生误解,便可知他尚未彻底放弃与陛下对抗。
房俊沉声道:“储位可以不要,但殿下的性命焉能不保?单只依靠微臣与英国公两人的影响力,未必能够迫使陛下让步,但若是山东、江南那些门阀全部力挺,陛下再是任性也不敢一意孤行。”
讽刺的是,当初李承乾早已表态延续李二陛下打压门阀的策略,房俊更是坚定的奉行此国策,如今却反要拉拢山东、江南的门阀世家来给陛下施加压力,力保李承乾的性命。
李元嘉在一旁闭目养神,对房俊有些大逆不道嫌疑的言论充耳不闻……
当即,李承乾沐浴更衣,换了一套常服,带着几个侍卫,没有任何太子仪仗,轻车简从与李元嘉一同奔赴大云寺吊唁。
过了几日,适逢初一,李二陛下回京之后首次大朝会召开。
无数官员蜂拥而至,长安内外气氛紧张,谁都知道此次朝会之上陛下必然对东宫开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