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俊表情没什么变化,好像一切都已早有预料。
李元嘉蹙眉看着他,略作沉吟之后小声问道:“你是否早已知晓陛下安然无恙?”
房俊摆摆手,不耐烦道:“行了,殿下好意微臣已经领会,您还有事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公务忙完了便回府待着,若实在闲极无聊便跟姐姐多恩爱几番,争取给微臣多弄几个外甥……朝中之事,还是装聋作哑最好。”
李元嘉顿时大为不满,且不说咱好歹也是当朝亲王,皇族之中响当当一号人物,再不济也还是你姐夫吧?居然这般无礼,成何体统!
他刚想表达自己不满,不过转念想起一事,搓搓手,有些羞赧:“那个啥,二郎啊,跟你商量个事儿……你看姐夫这府中许久未曾进新人,时常遭受皇亲国戚们耻笑,嘲笑姐夫惧内也就罢了,谁叫咱对你姐姐一往情深、言听计从呢?可外人不知详情,难免误会你姐姐善妒,这就有损你姐姐名声了……姐夫我也是为了你姐姐好,你看……”
说起自家王妃,贤惠那是真的贤惠,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府内府外上上下下都搭理得明明白白,模样长得也好,儿女生了好几个依旧窈窕如杨柳,好似二八佳人一般。
当然,霸道那也当真是霸道,看似娇俏秀美,但平素说一不二。
原本有房玄龄那样一个爹在背后,即便嫁入皇族亦是腰杆笔挺处事硬气,连陛下都礼让三分,如今更有一个功勋赫赫、大权在握的弟弟给撑腰,整个王府之内简直横着走……
人家倒也从未说过不许纳妾,可李元嘉自己心里虚啊,连问都不敢问,毕竟之前奓着胆子弄回王府几个,都被房俊打上门连府门都给拆了……
他知道房俊做得了自家王妃的主,只要房俊这边点头,王妃那边再是不满也不会反驳。
房俊哼了一声,表情似笑非笑:“此番陛下回京,易储之心坚如铁石,而太子实力雄厚今非昔比,想要易储便需先一步剪除东宫羽翼,微臣首当其冲……届时微臣手中无权、帐下无兵,哪里管得了殿下想干什么?”
李元嘉愣了愣,旋即叹了口气,先是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轻声道:“东宫这艘船……能下来还是赶紧下来吧,狂风骤雨将至,扭转倾覆之祸非人力可以,何必舟覆人亡、玉石俱焚?”
他这个大宗正平素看上去低调不管事,但对于李二陛下心思之把握天下少有,从李二陛下“死而复生”的消息传来的一瞬间便明白其“装死”的真正用意,一切的谋划最终的目的都是为了易储。
而房俊与东宫羁绊之深,由此次关陇叛乱便可见一斑,说是东宫基石亦不为过。东宫军政两方都得以稳固根基,再不似以往那般弱小,不将东宫文武两方的根基拆除,贸然易储,必将引发极大之混乱。
房俊便是东宫在军方最大的柱石,甚至比李靖的地位还要更高一些,可以想见李二陛下一旦下手,首当其冲便是房俊……
房俊摇摇头,苦笑道:“这艘船上站稳了不易,想要下来更是难如登天,总不能请一道圣旨自愿奔赴西域坐镇,远远的离开中枢吧?就算微臣肯,陛下也不肯,微臣在朝中乃是东宫柱石,若是远离朝堂,便是孤悬于外、与太子内外勾结。所以如今并不是微臣打算如何,而是陛下如何认定,他既认定了微臣乃太子羽翼,绝对不肯放手。”
以他今时今日之权势、威望,无论到哪儿,李二陛下都不会放心,一定要紧紧的守在眼皮子底下才行。
李元嘉黯然道:“大势难违,纵然心有不甘也只得随波逐流,千万不要意气用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他知道房俊的脾气,弱冠之年便功勋赫赫、大权在握,谁能没有几分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崇高志向?骤然之间要被投闲置散,其间之落差绝非常人能够忍受,他怕万一房俊心中不忿做出些什么激烈的举动,将会导致李二陛下痛下杀手。
别看李二陛下平素大大咧咧、胸怀广阔,但论及手段之狠辣,纵使秦皇汉武亦是不遑多让,既然能够坐视东宫覆灭,不将嫡长子的生死放在心上,又岂能在意一个臣子的死活?
房俊沉默少顷,缓缓颔首道:“多谢殿下提醒,微臣心中有数……”
话题一转,笑道:“不过纳妾之事,微臣不敢妄言,顶多也就是去跟姐姐透透风,姐姐反应不算太过激烈的情况下帮你说说好话,但若是姐姐未曾答允的情况下殿下自作主张,试图生米煮成熟饭,到时候姐姐哭闹起来,微臣可就顾不得上下之别了,上回是拆了你的府门,这回说不定就烧了你的正堂。”
李元嘉没在意后半句的威胁之言,听到房俊肯帮他说项,顿时喜笑颜开:“此事若成,姐夫忘不了你的好!”
话说回来,摊上这么一个强势得过分的小舅子,韩王殿下也很是哭闹。别人家的小舅子多好对付啊,给点钱供着花销或是走门路弄个官职,小舅子在姐夫面前好似撒欢的小狗一般,指哪打哪。
而自己这个小舅子富甲天下,自己将整个王府典当出去人家都未必看得入眼,官职更是年纪轻轻一手拼出来一个国公之爵、手掌六部之一,令他这个堂堂韩王殿下也完全拿捏不住,难免气短三分……
房俊颔首,摆手道:“行了,赶紧回去忙吧,咱们待得时间再长点,陛下怕是要怀疑你我再次预谋篡位了……”
“呸!慎言!”
李元嘉紧张的环视一周,苦口婆心道:“忘了我刚才说的话?收起你以往的那一套,今时不同往日,一言一行都要谨慎小心,以免惹祸上身。”
好一番叮嘱,这才翻身上马,带着仆从策骑离去。
房俊站在原地,眯着眼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看着李元嘉仓促的背影,心头疑惑重重:连李元嘉都畏惧于陛下的心性变化,可是陛下的这分变化来自于哪里?
仅仅是东征不顺、未竟全功?
还是易储之念太过执著已经着了魔?
程咬金自城门处策骑返回,冲着房俊向身后努努嘴,房俊回头,便见到遮天蔽日的旌旗在细雨之中招展翻腾,铁蹄踩踏地面泥水四溅,数万兵马护卫着御驾缓缓而来。
两人互视一眼,程咬金跃下马背,与房俊并肩立在路旁,百余亲卫列阵身后,恭候御驾抵临。
待到御驾行至面前,两人单膝跪地、施行军礼,大声道:“臣程咬金、房俊,恭迎圣驾!”
玄甲铁骑步伐不停,铁蹄踩着露面溅起泥水喷溅在两人头上、脸上、身上,两人却浑然未觉,巍然不动。
御驾似乎完全忽略两人,全不在意两人手中握有当下长安周边最为精锐的军队,径直向前,片刻未停。
待到御驾自面前驶过向着春明门前行,李承乾才策骑来到两人面前,沉声道:“起来吧。”
两人起身,抬头与马背上的李承乾对视,后者缓缓颔首:“跟在队伍后边吧,勿要多言。”
“喏!”
两人回头将各自亲兵打发回去,然后一齐翻身上马,跟在太子身后与一众东宫文武颔首致意,缓缓随着御驾前进。
御驾行至春明门下,左右两侧兵卒齐齐单膝跪地,声振寰宇:“恭迎陛下!”
道路两侧的达官显贵们不仅男人下马,女眷也顾不得抛头露面,下车站在雨水之中万福施礼,齐声道:“恭迎陛下!”
御驾之上的李二陛下视若无睹,在玄甲铁骑引领之下直入春明门,将无数达官显贵、皇亲国戚晾在一旁,使得这些大唐帝国的勋贵阶层战战兢兢、惶恐莫名。
这些人冒着被京兆府、“百骑司”缉捕的风险冲破封锁赶赴春明门外恭迎圣驾,其中许多人的意图是希望以此等积极之态度向李二陛下表示忠诚,以往即便咱有些意志不坚定,但还是请您忘记不要追究……
毕竟当时局势叵测,先是关陇气势汹汹看上去即将大获全胜,后是东宫绝地反击逆转取胜,身为朝中之人为了切身之利益自然要择选一边予以站队,或是站关陇,或是站东宫,实则都是迫不得已。
但现在李二陛下“起死回生”,御驾抵临长安,以往所有的选择都有可能引申出其他意义,或是依附叛军、大逆不道,或是归顺东宫、死保太子……无论哪一样,都存在遭受清算、打压之可能。
尤其是那些纷纷在关陇覆灭之后争先恐后向东宫宣誓效忠的那些人,本以为历经波劫浴火重生的太子即将即为称帝,孰料转瞬之间却遭遇比关陇反叛更大的危机……
关陇反叛之时尚可拼死力战,如今陛下回京推动易储,如何反抗?
而今李二陛下对他们视若无睹,此等冷酷之姿态自然愈发令人心惊肉跳,胆战心惊的跪在雨水之中,思忖着这波劫难如何平安渡过……
(本章完)
傍晚时分,终南山云雾缭绕,青黛色的山峦起伏蜿蜒,落雨潇潇,草木清新。
雨水聚集汇入溪流,使得平素潺潺溪水渐有湍急之相,自山崖间的瀑布倾泻而下,注入山下水潭其势崩腾,隐有轰鸣之声。
水潭不远之处便是大云寺后山的精舍,敞开的窗户灌入清凉的水气,室内的气氛却充斥着压抑与绝望。
长孙无忌跪坐正中,一张圆胖的白脸木然错愕,几点老年斑不知何时爬上面庞,鬓角灰白的发丝愈发显得苍老。下首处,是刚刚从右侯卫营中返回的宇文士及,一身湿透的衣衫尚未来得及更换,满面疲累,面青唇白。
令狐德棻与独孤览坐在另一侧,与宇文士及相对,此刻两人皆瞪大眼睛,脸容之上满是不可置信。
沉默的气氛维持了足足有半柱香,令狐德棻才颤声打破沉寂,他先是对着宇文士及说了一句:“怎么可能?”
不待宇文士及回答,又转向长孙无忌,咽了口唾沫才问道:“你当初召集各家起兵,究竟有何凭恃?”
他们这些人历经两朝,宦海之中浮浮沉沉,各自掌握着一家门阀,说一句当世人杰亦不为过,很多时候有些话是不必明说的,就譬如当初长孙无忌秘密从辽东军中潜返长安,之后一手策划了这场兵变,大家都已经默认既然长孙无忌敢这么做,那一定是李二陛下出了意外,不可能重返长安——否则借给大家一个黑熊胆子,谁敢在李二陛下治下起兵,将锦绣关中打得满目苍夷、墙倒屋塌?
这种事原本不能当着长孙无忌问明白,也毋须问,这是彼此之间的默契。
然而现在大家掀起一场兵变,非但未能覆灭东宫、废黜太子,反而连根基都被打得千疮百孔,只差一步便阖家覆亡,迫不得已躲在这大云寺等着时局逆转苟延残喘……结果你告诉我李二陛下又回来了?
长孙无忌耷拉着眼皮,默然不语,整个人透着一股“万念皆空”的死寂……
宇文士及拿着帕子擦了擦脸,顾不得乱糟糟的头发,疾声道:“现在不是埋怨谁的时候,既然陛下回来了,咱们就得赶紧商议对策,先前借由太子欲对抗山东、江南两地门阀之机重归朝堂的计划已不可行,大家说说该如何是好?”
话音刚落,独孤览爆发了。
“砰!”
他将手中的茶杯狠狠摔在地上,须发戟张,厉声道:“放屁!什么叫埋怨?老子早就看这事不能干,意欲置身事外,结果你们一个两个的逼着老子掺合进来,如今不仅山穷水尽,甚至唯有死路一条,老子凭什么不能埋怨?”
宇文士及张张嘴,无话可说。
起事之处,独孤览便表现得极为冷淡,对于此事并不热衷,甚至一度想要置身事外,但是这样一个关陇中坚,爵位高、地位高、威望高,若任由他冷眼旁观,很难凝聚全部关陇门阀的力量,故此使尽手段将其拉拢进来。
人家现在抱怨几句,似乎也没什么不对……
一旁的令狐德棻也叹了口气,使劲儿揉了揉脸,声音里几乎带着哭腔:“陛下素来宽厚,可是这回咱们干的事情已然触及陛下底线,现在陛下回来了,对待咱们势必施以雷霆万钧之手段,看在往昔情份上或许不至于一灭三族,但起码也得发配边疆……令狐一门在吾手中葬送根基、贬落尘埃,吾又如何去见列祖列宗?”
这是门阀世家最难接受的惩罚,只比夷灭三族轻了那么一点点。一旦被发配边疆,就意味着有唐一朝对于族中子弟永不录用,两代之后,曾经煊赫一时的名门大阀,百余年积攒之底蕴将彻底消散,泯然众人矣……
这番话刺痛了在场几人心底,精舍内重新归于寂静,窗外水声阵阵、雨水淅沥,诸人心头却好似有一块大石死死压住一般,透不过气。
良久,一直沉默无言的长孙无忌婆娑一下膝盖,声音沙哑艰涩:“此事错在吾,事已至此,有何埋怨忿恨吾皆无言以对,不过诸位放心,吾定会给诸位一个交待。”
独孤览心中恐惧,语气难免尖锐,愤然道:“交待?吾独孤家一门尊荣、世代繁盛,如今即将破家灭门,你拿什么交待?”
他心中不理解,以长孙无忌城府之深沉、谋略之深远,为何在没有确认陛下驾崩的情况,就敢悍然起兵施行兵变?
是事情脱离了他的掌控,致使谋划出了偏差,还是这老贼根本就是与陛下窜通一气,以此等方式将所有关陇门阀拖下水,即成就陛下易储之心,也顺带着完成陛下削弱门阀之国策?
若是前者,只能自认倒霉,毕竟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谁又敢肯定自己所有谋划尽皆达成?
可若是后者,那独孤家但凡剩下一根血脉,亦要与长孙家不死不休……
长孙无忌面如枯槁,精气神全无,面对独孤览的咄咄逼人随意挥挥手,淡然道:“毋须多言,汝等且先退下,让吾好生思量一番。”
宇文士及几人互视一眼,无奈起身,退出精舍,来到旁边不远处一处禅房,将仆从斥退,席地而坐,相顾无言。
良久,宇文士及发出长长一声叹息,满脸悲怮不忍……
……
精舍之内,长孙无忌一个人跪坐在地席之上,许久未曾活动一下,好似陶塑泥胎一般。
窗外细雨潺潺,乌云遮盖天地,房内防线渐渐昏暗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长孙无忌方才缓缓动了一下,坐在地席上等到麻痹的双腿缓和过来,才转身自茶几一侧的木匣之中取出火石点燃烛台,豆大的火苗被窗外吹入的凉气摇晃得明灭不定,映着长孙无忌一张惨白的脸。
又过了半晌,他将茶几上的茶具推到一边,取出笔墨纸砚,铺好宣纸、放好镇纸,将茶水往砚台里倒了少许,然后一手拈着墨块,一手拢住衣袖,小心翼翼的研磨。
整个过程一丝不苟,充满了一种死寂一般的韵味……
待到墨水研好,提起毛笔放在宣纸之上,忽然思虑凝滞,不知如何下笔,笔端墨水积蓄滴落,染黑了洁白的宣纸。
更换了一张宣纸,长孙无忌再次提笔,此次一挥而就。
搁下笔,将墨渍吹干,宣纸叠好,放入一个信封之中,取出一块火漆用烛火烤化,将信封封印,又从怀中掏出自己的印信盖在上面。
做好这一切,长孙无忌才虚脱一般坐在茶几之后,半晌后起身自墙壁上的一个匣子里取出一个瓷瓶,至茶几前打开瓷瓶的塞子,倒了一些白色粉末在茶壶之中,瓷瓶丢在一旁,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水。
他沉思着静坐在精舍内,烛火映得眼中光芒闪烁,似有不甘,又有解脱,脸上的肌肉抽搐痉挛,良久,终至化作一片平静……
拿起茶杯,毫不犹豫的一饮而尽。
枭雄末路,唯死而已。
自己不死,以李二陛下之心性也绝对不会放过自己,与其牵连整个长孙家夷灭三族、血嗣尽绝,不若自己先一步自行了断给李二陛下一个交待,由此或许能让李二陛下念及文德皇后以及自己多年之功劳,绕过长孙家一回。
甚至于,若等到陛下当真对关陇门阀下手,其余各家亦难逃严惩,而此事借由自己而起,各家遭受重创之后难免对长孙家心怀怨愤、充满敌视,不用别人动手,关陇各家就能将长孙家连皮带骨的撕碎了吞下去……
那三人刚才应算是明示,你死,大家都能活,自然看顾长孙家;你不死,大家都得死,长孙家便是大家的仇敌。
一死,以谢天下,也给所有人一个交待。
……
另外一间禅房之内,三人相对而坐,一言不发。
灯芯发出一声轻微的炸响,才将三人从失神状态中惊醒,令狐德棻嘴唇蠕动一下,缓缓道:“应该……差不多了吧?”
独孤览沉默以对,起身向外走去。
宇文士及与令狐德棻对视一眼,也站起来,只不过两腿因久坐麻痹,差点一头栽倒在烛台上,幸亏令狐德棻身后拉了一把……
精舍门外,三人站在那里,神色变幻、脚步踟蹰,似乎门后有什么恐怖之存在,令三位关陇大佬踟蹰不前,不敢面对。
终究还是宇文士及上前一步,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烛火摇曳,明灭不定,长孙无忌蜷缩在地席之上,面容狰狞、口鼻溢血,宇文士及佝偻着腰一步一步挪上前,颤颤巍巍的伸出手在长孙无忌鼻端试了试呼吸,又摸了摸颈部的血管,一切都已静止。
“辅机……”
宇文士及悲呼一声,“噗通”跪下,以首顿地,哽噎不能言。
他与长孙无忌携手掌控关陇门阀二十年,既是协作无间的战友,亦是勾心斗角的对手,然而无论关系如何转换,彼此之间相知相得的情谊万万不能抹煞。
而今天,却是他一手逼死长孙无忌。
这一块压在他头上的大石终于掀翻,再也无人能够阻挡他成为关陇领袖,然而他心中却没有半分喜悦开心,唯有兔死狐悲的怆然与逼死老友的愧疚。
(本章完)
夏雨淅沥,夜风习习,宇文士及悲怮的哭声在大云寺后山飘荡,所有暂居于此的关陇勋贵们尽皆茫然,不知发生何事。
待到知晓长孙无忌已然服毒自尽,遂纷纷自居住之所冒雨前来,身份高的进入精舍之内,身份不够的便站在屋外任凭雨水淋湿衣衫。
宇文士及哭了一阵,在令狐德棻的搀扶下站起,抹了一把鼻涕眼泪,独孤览在一旁将茶几上的信封拿起,见到上面工工整整写就的“陛下亲启”四字,知道这是长孙无忌的绝笔,亦是忍不住潸然泪下。
宇文士及将信封要来,收入怀中,这才环目四顾,沉声道:“赵国公今日乃是带吾等受过,以一己之命挽救关陇与绝境之中,死得其所!自今日起,若有谁依旧心怀怨愤,迁怒于长孙家子弟,老夫第一个不答应!”
令狐德棻也叹了口气,怅然道:“吾等如今皆将败亡之下场推脱于辅机,埋怨他当日强行推动兵变,将大家卷入其中,以至有今日之境地……然而扪心自问,当初吾等心中难道就没有藏着侥幸,能在辅机带领治下覆亡东宫、另立储君,重塑贞观初年之辉煌么?至有今日,实乃吾等咎由自取,怨不得他人。”
关陇各家当初嘴上说什么要“忠君爱国”,不能肆意兵变,实则哪一个不是老老实实、倾尽全力的配合长孙无忌?
如今长孙无忌用自己的命来终结这一场兵变,也终结了属于关陇门阀的一个时代,自今而后,关陇门阀将会成为各方打压之目标,唯有团结一致,方能在逆流之中屹立不倒,进而希冀于东山再起。
若自己内部相互埋怨指责,闹起内讧,则必不长久,距离彻底崩颓衰落不远……
大家都知道这个道理,故而纷纷表态:“二位放心,既然辅机以自尽为吾等洗脱责任,吾等又岂能令他于九泉之下寒心?以往种种,尽皆一笔勾销,从今往后,关陇各家无分彼此,相互扶持重振家业!”
宇文士及这时候已经稳住心神,叹息道:“辅机一世英雄,此刻诸子却皆在牢狱之内,无人送终,吾等便为辅机沐浴更衣,送他一程。”
令狐德棻颔首:“正该如此。”
无论心中到底怎么想,兔死狐悲之心毕竟难免,况且死者为大,此刻无人反驳令狐德棻的提议,皆一脸悲戚的上前,为长孙无忌整理仪容,送他最后一程……
众人沉默着为长孙无忌清洗身体,更换了一套华丽的衣衫,然后退出屋外。
宇文士及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颇有些心力交瘁,环视还留在此间的几人一眼,缓缓道:“吾这就入宫,向陛下请罪,诸位留在此处等候消息吧。”
令狐德棻等人一揖及地,沉声道:“有劳郢国公。”
如今长孙无忌已死,有资格挟带长孙无忌绝笔入宫请罪的也唯有宇文士及,可以说关陇之生死存亡,全在于宇文士及走这一趟的结果。
若陛下怒火填膺、不依不饶,则关陇上下尽皆诛连,十余门阀自今而绝。
若陛下念及长孙无忌之死,以及当下种种形势故而放关陇一马,自今而后,宇文士及便取代长孙无忌成为关陇事实上的领袖……
这是宇文士及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机会,但是眼下却丝毫兴不起半分喜悦、激动,心头沉甸甸的,冲众人还礼,而后转身出门,带上几个仆从,连夜冒雨赶赴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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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驾入京之时,细雨未停、天色透亮,玄甲铁骑沿着街道缓缓西行,李二陛下坐在车内,挑开车帘,看着左手边以往长安城最为富庶繁盛的东市、平康坊一片沉寂、房舍倾颓,右手边居住最多达官显贵的崇仁坊、胜业坊更是坊墙倒塌、屋舍倾颓,入目之处一片残破。
待到御驾自东宫门前驶过,广运、重明、永春等各处城门倾颓严重、破烂不堪,可见当日战斗之惨烈,可以想象完全处于劣势的东宫六率是如何一寸一寸坚守、一步一步失陷,最终于绝境之中获得了逆转之势,一举将关陇军队彻底击溃。
李二陛下虽然文治武功皆天下一等,但终究是马上皇帝,这大唐江山有一半都是他率领麾下虎贲一刀一枪打下来的,武功谋略出类拔萃,岂能不知一直军队历经战火锤炼凝聚了顽强意志,又在逆转获胜之中收割无往不胜的士气,会拥有何等惊骇的战力?
以往被他不屑一顾的东宫六率,在经由李靖整编之后焕发出如此强悍的战力,令他心中隐隐有些后悔,早知如此,便不应将东宫六率完全移交给太子,否则也不至于眼下要面对右屯卫、东宫六率两支剽悍无敌的军队。
等到御驾抵达承天门下,李二陛下站在车辕之上接受宫内皇子、公主、妃嫔的迎接,放眼四顾,南边的皇城几乎没有一幢完整的房屋,许多倒塌的屋舍已被彻底拆除,昔日皇威堂堂的皇城已是一片白地,砖瓦石木一堆一堆的放置着,正等待着彻底重建。
作为皇宫正门的承天门是他预料之中战斗最为激烈的地方,但整座宫门彻底拆除、小山一般的砖石堆在一旁,站在御驾之上居然可以清晰的将远处地基甚高的太极宫尽收眼底……已然使得李二陛下满心震撼。
叹了一口气,虽然早已下定决心不惜一切代价,然而整个长安遭受如此重创却是他始料未及的,盖因东宫六率与右屯卫的战力远远超出他的预估,本以为一场强弱悬殊的战斗最终变为一场势均力敌的鏖战,旷日持久,损失惨重。
以及一向软弱的太子这回居然死战到底,甚至即便屡次兴起自裁的念头也绝不投降,才使得战斗的规模无限扩大,直至将整个关中席卷进去……
脑海之中还是那个念头:可惜了。
……
内侍总管王德候在宫门之前,跪迎圣驾,然后众目睽睽之下登上御驾,入内见到李二陛下,先是痛苦一顿,然后擦了擦鼻涕,禀报道:“老奴无能,任由叛军肆虐宫城,殿宇多有损毁,神龙殿、两仪殿、甘露殿等殿宇正在加紧修葺,眼下宫内唯有太子殿下暂居的武德殿尚算完好,陛下您看……”
李二陛下硬生生给气笑了。
他是大唐皇帝、帝国至尊,孰料如今东征归来,皇宫之内居然连他安寝的地方都没有……
一旁的强忍着后臀伤势的王瘦石往前凑了凑,小声谏言道:“听闻东宫内眷如今依旧逗留右屯卫大营,并未入宫,不若陛下入驻武德殿,主持军国大事,令太子亦去右屯卫大营暂居。”
王德抬了一下眼皮瞅了这个老宦官一眼,旋即又垂下头去,没有作声。
这番话着实没安好心,明知陛下易储之心坚定,还要煽风点火、挑拨离间,陛下英明神武,就算急于易储,又岂肯落人口实,给外人留下一个苛待太子的印象?
然而出乎他预料,李二陛下居然点点头,淡然道:“朕久未回宫,眼下长安内外、关中上下残破不堪、民不聊生,不知有多少朝廷大事积压,正该早已安顿下来,捋顺朝政、爱抚军民,这件事,你去办吧。”
王德心中悚然,一句话,居然轻描淡写将太子监国期间所有功绩全部抹煞……
王瘦石躬身道:“喏。”
李二陛下看了一眼王德,毕竟是他一直以来倚为心腹的近侍,想了想,道:“你去武德殿那边安排一下,无关紧要的人都撤出去,朕今夜便宿在那里。”
“喏!”
王德不敢多说,施礼之后退下御驾,眯着眼瞄了一眼跟在御驾之后的太子一行人,心底沉重,引领御驾入宫,直奔武德殿而去。
到了武德殿,玄甲铁骑与李二陛下的禁卫接管了整个太极宫的防务,所有东宫六率皆被驱逐出去,太子带着一众文武大臣候在殿外。
……
此时已经到了傍晚十分,小雨淅淅沥沥依旧未停,众人衣衫早已湿透,且许多人未至晌午之时便出城而去,到现在水米未打牙,早已饥肠辘辘、精神不振,对于李二陛下直接驻跸武德殿虽然百般不解,却也没胆子询问,只不过相互看向太子的眼神当中,难免隐藏着或担忧、或愤懑、或幸灾乐祸的意味……
房俊站在李承乾身边,见他目光涣散、面色苍白,湿透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凑近了一些小声问道:“殿下可还撑得住?”
李承乾僵硬的偏了一下头,低声道:“还好,一时片刻昏不了。”
他原本体质便弱,今日这么一番折腾,又是渴又是饿又是冷,尤其是心中对于父皇的惧怕,早已身心俱疲,纯粹是靠着毅力支撑到现在。
房俊嘴唇不动,声若蚊讷:“既然昏不了,那就多挤出几分笑容吧,现在是陛下安然无恙回京,而不是陛下驾崩……”
这话有些大逆不道,却使得李承乾悚然一惊。
父皇回京作为儿子不应该高高兴兴么?为何反而一副如丧考妣失魂落魄的模样?你到底有没有一丝半点忠孝之心?
一旦被御史言官们发现,说不得立即上纲上线予以弹劾,正值储位飘摇的时候,指不定便是一场巨大危机……
而房俊提醒完李承乾,目光却落在正陆陆续续入住武德殿的李二陛下随行人员之中,他见到一个身材高大的异域番僧,正是之前在九成宫见到过的那个,此人给李二陛下进献丹药,已经被李二陛下勒令驱逐,为何如今却出现在东征的随行人员之内?
(本章完)
武德殿内灯火辉煌,无数内侍宫女出出进进,将此地置办为皇帝寝宫,需要增添的器物不知凡几,直至戌时初刻仍未完成,好在李二陛下初回长安,诸多事务亟待办理解决,一时半刻还不能就寝。
不理会殿外站着的太子以及一众文臣武将,任由他们站在凄风冷雨之中连一盏热茶都没有,似乎借此传递着某一种不满的情绪……
“宣,李君羡觐见……”
殿内传来一声内侍的尖声呼喝,刚刚处置完济度尼寺死士案抵达此间的李君羡看了太子与房俊一眼,心中惴惴的快步进入殿中。
“末将,觐见陛下……呜呜。”
李君羡上前几步,单膝跪在李二陛下御座之前,更说了一句,便哽噎出声。
这倒并非纯粹演戏,作为“百骑司”大统领,一直以来便是李二陛下最为信任的心腹嫡系,君臣之间感情深厚,乍闻李二陛下驾崩之时有多么震惊悲怮,此刻便是多么的喜出望外、惊喜无限。
自然,惊惶心虚亦不可少,毕竟自己刚刚率兵捣毁济度尼寺,不仅将极有可能属于陛下的死士杀了个干干净净,其间还难免惊扰先帝那些无所诞出而在尼寺出家修行的妃嫔们……
李二陛下大马金刀的坐在御座之上,面容方正、神情凛然,一声不吭。
直至李君羡跪得腿有些发麻,心中惶恐冷汗都出来了,才缓缓问道:“魏王、晋王眼下如何?”
李君羡心里顿时一松,忙回道:“启禀陛下,当时关陇叛军攻破宫城,杀入宫内,太子为了确保诸位亲王的安全,一并自玄武门撤入右屯卫大营。不过就在陛下尚未回京之时,有内侍欲以牵机之药毒害两位殿下,幸得越国公及时赶到予以阻止,未至酿成惨祸。”
李二陛下剑眉一挑:“牵机之药?”
李君羡颔首道:“千真万确。”
李二陛下默然不语。
是谁欲对二王下手?谁敢?看似太子的嫌疑最大,但李二陛下对这个嫡长子知之甚深,无论局势如何发展、走到哪一步,心慈面软的李承乾都很难下定那样的狠心。
房俊对于太子影响甚大,但其本身亦不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狠辣之辈,骨子里仍有几分清高之气,况且与魏王交情颇深,不至于向太子谏言毒杀二王。况且房俊看似嚣张跋扈,实则行事缜密,若他存心至二王于死地,二王哪里活得到今天?
陡然想起王瘦石之前以毒杀二王构陷太子的谏言,暗忖这老奴该不会这般胆大包天,先斩后奏吧?
李君羡见李二陛下沉默不言,偷偷瞥了一眼李二陛下阴晴不定的脸色,小心翼翼道:“还有一件事要奏秉陛下,之前房陵公主的女婿于遂古受贼人绑架,要挟其蛊惑怂恿临川公主舍身以求越国公,试图替周道务免罪……经由末将侦查,最终将贼人盘踞的济度尼寺包围并攻入寺内,发现众多内侍、死士,负隅顽抗,被末将一网打尽,将于遂古顺利救出。”
李二陛下深吸一口气,看着李君羡半晌,方才缓缓说了一句:“做得好。”
他还能说什么呢?这股培植多年的隐秘力量被一窝端,心疼自然是难免的,不过这步棋原本是为了生死存亡之际用来针对关陇勋贵的,如今关陇门阀大败亏输、跌落尘埃,自然也就用不上。
死了便死了吧,只不过为此付出十余年心血的王瘦石怕是心疼得夜难成寐……嗯?
李二陛下陡然发觉,王瘦石会否因为死士被剿杀殆尽,故而心存歹意欲报复太子?
而报复太子最直接、最有效的方式……
固然缺乏证据,但李二陛下心中难免疑神疑鬼。
帝王的职业特殊性,便是要以怀疑一切的目光去看待问题,永无安枕之日……
李君羡恭声道:“末将职责所在,不敢有负圣恩。”
这话一语双关,即说明了剿杀死士之原因,也解释了之前完全站在东宫一边的动机——我手里掌握着大唐最精锐的特务部队,在您已经驾崩的情况下效忠太子,实乃名正言顺,这是我的职责;同样,既然您现在回来了,我依旧会效忠您,这也是职责。
至于您到底怎么想,要我死还是要我活,那是您的事儿……
李二陛下也不知听明白了没有,随意摆摆手,吩咐道:“如今长安内外风雨飘摇,不知多少人各怀心思,未必没有铤而走险之辈,你定要严密监察,防范于未然,切不可使得局势愈发动荡。”
李君羡算是暂时放下了担忧,躬身领命:“喏!”
李二陛下道:“出去办事吧,将房俊叫进来。”
“喏!”
李君羡后退至大殿门口,方才转身走出去。
殿外夜雨潺潺,李君羡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迈步来到太子众人面前,低声道:“陛下召见越国公。”
太子面容一黯,微微颔首。
房俊先向太子施礼,继而大步进入武德殿。
李君羡低声对太子道:“末将有皇命在身,先行一步。”
太子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拍拍李君羡的肩膀:“李将军乃国之干城,值此社稷动荡之时,定要全心全意剪除邪佞,则父皇必然不会亏待。”
这算是明言安抚了,之前你效忠于我,既然父皇回来了,你还是去效忠父皇……
李君羡心中感动,若是换了别的太子,此刻一定下死力拉拢他这个掌握着“百骑司”的大将,那将会使得他陷入进退维谷的尴尬境地,因为无论怎么选,都会将这队父子其中的一个往死里得罪。
“殿下放心,末将心中有数。”
含糊的说了一句,李君羡便告辞离开他太极宫,虽然如今陛下回来,易储之事势在必行,但李君羡深知如今东宫实力之强大,未必当真没有反抗之力,朝局最终之变化,尚且未知。
……
房俊进入殿内,来到李二陛下面前,一揖及地,朗声道:“微臣觐见陛下!”
李二陛下目光森然,瞪着房俊半晌,忽而咬牙冷笑道:“洛阳城外,朕是如何叮嘱你的?”
房俊沉默少顷,叹气道:“微臣谨遵殿下钧令,并未有一言半语泄露出去,甚至就连太子亦不曾告知半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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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屁!”
李二陛下勃然大怒,戟指骂道:“你是没有向外泄露朕还活着的消息,可朕让你置身事外,你却拼死力保东宫,这是何道理?娘咧!朕还没死呐,说的话你就当做耳旁风?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
一旁的王瘦石瘦小的身子佝偻成一团,强忍着后臀的疼痛,心中却极是快慰。
我收拾不了你,陛下还收拾不了你?别看你如今兵权在握、功勋赫赫,可陛下才是天下至尊,居然敢违逆陛下旨意,一句话就能将你一撸到底!
嗯,还有李勣那个狂徒,最好是一并削职为民、罢黜官职……
房俊敛起湿透的衣袍,跪在地上,将头顶的梁冠摘下,叩首道:“微臣违逆圣意、辜负圣恩,罪该万死,恳请致仕,请陛下恩准。”
“娘咧!”
若说之前李二陛下还压抑着怒气,努力维持君王的威仪,此刻却是被房俊一句“告老”给彻底激怒,从御座之上一跃而起,一脚踹在房俊肩头,破口大骂:“老子今日打死你这个混账东西!告老?你娘咧兔子大点的年纪,也配跟朕告老?今日打死你,朕赏你一个陪葬昭陵,让你生生世世给朕做牛做马,你个兔崽子!”
许是心中当真怒极,许是入京之后满目苍夷令他心中憋闷,总之这一刻李二陛下毫无君王风范,一脚一脚将房俊踹得好似滚地葫芦一般,从南踹到北,又从东踹到西。
房俊不敢反抗,只能用胳膊护着头,缩成一团任凭李二陛下出气,口中求饶道:“微臣叩谢陛下隆恩,改日便请李淳风去九嵕山寻一个好地方,将来生生世世服侍陛下!”
“嘿!”
李二陛下怒气未竭,喘着粗气一边踹一边骂:“老子这辈子说一不二,即便是程咬金那样浑不吝的,敢不敢将朕的话当作放屁?你不仅敢违逆老子的圣旨,还特么要追着老子于地下,打算生生世世气老子?其心可诛!房玄龄怎地生出你这么个混账东西……”
将房俊在武德殿光滑的地砖上踹了一圈,李二陛下体力难支,喘息声撕心裂肺,满面潮红,眼前一阵阵发晕、金星乱跳,幸亏见势不妙的王瘦石冲上来搀扶着,才没有摔倒在地。
回去御座之上坐好,半天才缓过气,指着房俊道:“莫以为立下几桩功勋,朕便奈何你不得!赶紧给朕滚出去,等着朕收拾你!”
房俊忍着浑身酸痛,叩首道:“多谢陛下不杀之恩,微臣衔草结环,一生相报!”
转身退出,走出两步,又转过身,在李二陛下灼灼目光之下,小心翼翼的往前挪了两步,然后飞快的蹲下去抓起梁冠,转身便跑……
房俊转身退出,走出两步,又转过身,在李二陛下灼灼目光之下,小心翼翼的往前挪了两步,然后飞快的蹲下去抓起梁冠,转身便跑……
气得李二陛下又大骂一声:“王八蛋!”
王瘦石在一旁给地上温热的茶水,小声道:“越国公固然有功,但此番违逆陛下圣旨,乃是死罪,陛下何故不予惩戒?”
“死罪?”
李二陛下喝了口水,哼了一声,无奈道:“别说什么死罪了,就算朕现在虢夺他的兵权、爵位,将他所有官职一撸到底,你信不信明天清晨便会有几万军队啸聚鼓噪,逼着朕收回成命?”
皇帝乃是人间至尊,但当真便能为所欲为了?
别扯蛋了。
为何自古以来皇权、相权、兵权总会相互冲突、彼此制衡?房俊这些年功勋赫赫,单纯论及军功,即便是相比于李靖、李勣这等贞观勋臣之首,亦是不遑多让。
此番护卫东宫反败为胜,乃是名正言顺的匡扶社稷,挽大厦于将倾,不仅朝廷之上对其颇多赞誉,民间更会被其收割一番声望,声势之盛,已然臻达其人生之顶点。
此等情形之下,若他这个皇帝强行虢夺兵权、削除爵位亦或罢免官职,必然引起整个天下的反弹……皇权的确至高无上,但那只能是名义上的,当真有朝一日皇帝自以为自己的权力至高无上,那便是江山动荡、改朝换代的时候了。
天下人皆称颂皇帝一言九鼎、言出法随,可如果皇帝当真意欲言出法随,天下人就不干了,谁愿意自己的生死富贵皆决于帝王一言之间?
不是不能杀,但是要承受那汹涌澎湃的反噬!
除非想要做夏桀商纣那等昏聩至极的亡国之君,否则但凡有一丝理智,也要懂得克己隐忍的道理……
喘了一会儿粗气,李二陛下觉得这一顿踹虽然将心中郁闷宣泄不少,但精力却难以为继,一阵阵头晕目眩恶心涌上来,身体极度虚脱难捱,遂道:“朕要歇息了,让外头那些人都回去吧,明日再来此间议事。”
王瘦石躬身道:“喏!”
转身向外走去,只不过后臀已经被鞭子抽破了,活动之间破损的皮肉摩擦裤子火辣辣的疼,使得他不得不努力将后臀缩进来减少摩擦面积,如此一来未免前腆后凹,着实怪异……
出了殿门,王瘦石站在石阶之上,俯视着面前恭谨站立的一众文臣武将,目光在最前的太子身上逗留一会儿,这才开声道:“陛下有旨,今日时辰已晚,请诸位暂且回去,明日清晨再前来议事。”
殿外小雨之中站立许久的文臣武将们都呆了一呆,先是看向刚刚觐见出来的房俊,继而看向人群最前的太子。
太子可是自灞水之畔一直陪伴御驾至此,小雨之中站了大半天,陛下入驻武德殿占了太子原本办公之所,结果自始至终却连太子的面都不见,其中之心意昭然若揭,哪里还需要去揣摩?
如此赤果果的向朝臣们宣示态度,实在是直接得不像话,毕竟是国之储君,总归还是含蓄一些为好……
一时间,群臣心思各异。
李承乾面色苍白,神情不动,一揖及地,恭声道:“儿臣谨遵父皇旨意。”
然后转身,向在场的群臣略微弯腰施礼:“孤先行告退。”
群臣齐齐还礼:“吾等恭送殿下。”
起身之后看着李承乾艰难的挪动腿脚向外走去,落雨之下背影无比萧索,身边仅有房俊一人……
再回头看看灯火通明的武德殿,见惯宦海沉浮、世态炎凉的大臣们无论立场如何,这一刻心中满是腹诽:陛下回京即鸠占鹊巢,将太子驱逐武德殿后占为己有,这也就罢了,连太子的一应日常用具都未曾搬运出来,更没有一句明言让太子今夜宿于何处……
君心似铁。
如此做派,着实过分。
毕竟那不仅仅是你的嫡长子,更是国之储君,心如铁石一般的坚定易储也就罢了,如今却连最起码的体统都不要了么?
*****
雨幕之下,玄武门城楼高耸巍峨,格外显得压抑厚重。
城楼之下,张士贵一身甲胄恭送太子出宫,房俊拍了拍他的肩膀,感慨道:“国公您的麻烦来了,好自为之吧。”
张士贵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苦笑摇头。
心里满是苦涩,倒是没有多少后悔……
他乃是从龙之功、帝国功勋,奉皇命镇守玄武门,负责宫廷宿卫,对李二陛下之忠心可鉴日月。可是任凭一个阉人连一道遗诏都拿不出,就想让他听从调遣断绝太子后路,那怎么可能?
除非事先得知陛下乃是“装死”,并非如种种迹象显示出来的已经驾崩,否则就算再选择一百次,他依然会选择归顺太子,稳定朝纲,将动荡不休的局势彻底稳定下来。
当然,现在李二陛下回来了,他所谓的正确选择便是实打实的“抗旨不遵”,尤其是当下局势已经显示出陛下易储之事势在必行,他归顺太子的行径便必然不被陛下所容忍。
一个曾经向太子宣誓效忠的禁卫首领,皇帝如何还能放心他宿卫宫禁?
苦笑着摇摇头,张士贵回手也拍了拍房俊的肩膀,戏谑道:“老夫追随陛下几十年,总有几分香火情分在……反倒是你,看来要首当其冲了,力求自保吧。”
谁都知道房俊乃是太子的根基所在,只看眼前这个时候唯有房俊陪在太子身边,便明白欲废黜太子,必先贬斥房俊。
房俊笑笑,浑不在意:“总不能将吾一撸到底吧?只要有一个职位,能够做些事情,在下便心满意足。”
张士贵知道这是他的性格,便颔首没有再说。
穿过长长黝黑的门洞来到玄武门外,张士贵恭送李承乾,李承乾目光复杂,歉然道:“此番怕是要连累虢国公您了,孤深表歉意,却无能为力。”
张士贵忙道:“殿下何出此言?老臣对陛下之忠心可鉴日月,对殿下您亦是衷心追随,凡是有利于大唐稳定繁荣之事,老臣义无反顾。”
他当初开放玄武门,归顺的是大唐太子,而不是某一个人,他对李二陛下的忠心并未削减半分,若李二陛下认定他不忠,他固然无话可说,但心中无愧。
李承乾颔首,然后转身向右屯卫大营走去。
……
右屯卫将校、东宫内眷已经候在营门外,见到浑身被雨水打湿的太子与房俊并骑而来,虽然心中难免对李二陛下“起死回生”骤然返回长安而担忧,但见到两人脸上并未有太多异色,也都稍稍放心。
一众人前呼后拥的回到营内,太子与房俊各自沐浴更衣,然后君臣二人坐在营帐之内,将所有人赶出去,沏了一壶茶,一时间相对无言。
良久,李承乾方才长长一叹,揉了揉脸,颓然道:“事到如今,孤无话可说,是生是死,凭天由命。唯有拖累二郎,深感愧疚,二郎之深情厚谊今生无法报偿,唯待来生,衔草结环,永不相负!”
白天所有展示出来的坚强淡然、巍然不动,这一刻全部崩塌碎裂,他双手捂脸,浑身颤抖,语气哽噎,充满了颓然绝望。
没有人比他更明白父皇的心性与手段,正因为明白,所以惧怕。
只需父皇回到长安,这大唐便永远是他的大唐,所有人只能匍匐于他的羽翼之下,顺之则昌,逆之则亡。
如今可以看出,李勣之所以对关陇起兵漠然无视,盖因父皇之命也,父皇就是要看着关陇掀起滔天之势将东宫覆灭、将他这个太子废黜,而后再挥师入京,以“叛逆”之名剿灭叛军,顺理成章的另立储君。
既然父皇已经铁了心,天下又有谁能抵挡他的手段?
或许眼下并不会直接颁布圣旨废黜他这个太子,但是等到他的羽翼被一一剪除成了一个光杆太子,似房俊这等东宫柱石被搬开甚至击溃,他这个太子便是砧板上的鱼肉,任凭处置……
而房俊功勋赫赫,原本有着光明的前途,甚至就连父皇当初都默许他将来登阁拜相、出任宰辅,结果却因为护着他这个废物太子逆转战胜关陇叛军,从而激怒父皇,即将遭受牵连。
房俊执壶给两人面前的茶杯斟满,吐出一口气,苦笑道:“殿下不怪微臣没有将陛下建在的消息透露给您?”
李承乾再叹一声,无奈道:“如今想来,二郎你已经数次暗示于孤,是孤没能领悟……不过就算领悟了又能如何呢?孤的身边必然有父皇眼线,若当初二郎直言将父皇的情况告知,必然彻底激怒父皇……孤是个没用的,枉费二郎誓死相随,却保不得你,心中愧煞。”
谁都知道陛下接下来便将对房俊动手,以便剪除东宫羽翼,但身为太子却连反抗的能力都没有,怎能不让李承乾颓丧崩溃、无颜见人?
房俊呷了口茶水,目光幽幽。
他立志于改变大唐的政治结构,以便消除军法割据之隐患,但历史的惯性着实强大,即便他费劲九牛二虎之力,依旧以失败告终。
房俊前所有的感受到洪流激荡身不由己的挫败感与颓丧,尽管他明知李二陛下一旦回京储位必然易主,但是这种被历史洪流的惯性冲垮自己所有努力的现实,依旧让他很难接受。
李承乾将杯中茶水饮尽,强笑道:“时辰不早,二郎快去歇着吧,明日起早还要去往父皇那边议事,若精神不振,难免御前失仪,大为不妥。”
房俊颔首起身,打算告辞。
李承乾深深看了这位肱骨之臣、东宫砥柱一眼,语气低沉,缓缓道:“还请二郎记住,自今而后,当与东宫再无瓜葛,孤之生死毋须在意,不可再违逆父皇心意。”
他自知一旦被废,性命难保,自己死掉也就罢了,东宫内眷亦难逃绝命之下场,亦想哀求房俊看在往昔情谊能够搭救自己的子女,可就算自己开口又能如何?房俊重情重义,只要自己相求,必然不惜一切代价答允下来,然而以父皇坚如铁石之心,又岂能任由东宫子女活下去,成为隐患?
最终也不过是凭白将房俊搭进去而已……
所以他不再奢求,惟愿房俊能够与东宫割离,不再受到东宫牵累。以父皇对房俊之喜爱、信重,假以时日,未必不能重新屹立朝堂之上……
房俊站定,与李承乾对视一眼,并未多言,转身大步离去。
……
营帐外小雨淅淅沥沥,分明是吵杂不绝,却令人于喧闹之中觅得一份静谧,躁动的心绪仿佛随着雨点的敲打平缓下来。
高阳公主等已经睡下,明日所有皇室亲眷都将赶赴太极宫觐见陛下,不敢有所耽搁,所以即便各个对东宫以及房俊即将遭遇的局势赶到心忧如焚,却也不得不强自忍着,待到觐见陛下之后再行询问,唯留下武媚娘服侍房俊。
床榻之上,夫妻相拥而卧,即便是黑夜之中依旧白皙如玉的纤手轻抚着郎君健硕的胸膛,柔腻的嗓音低沉悦耳:“郎君早已知晓陛下无恙吧?”
政治天赋、阴谋天赋尽皆点满的武媚娘,很容易便推测出房俊以往种种行为的蹊跷之处,故而得出这样的结论。
房俊感受着怀中温香软玉,闭着眼,惬意的嗯了一声。
武媚娘清凉柔滑的长腿搭在郎君身上,轻声道:“妾身始终不懂……明知太子之位不稳,陛下几番意欲易储,为何还要这般不遗余力的去支持呢?”
若说之前鼎力支持东宫乃是人臣本分,亦或有彼此情谊在其中,不忍见到叛军覆亡东宫、废黜太子,但在明知陛下未死,且所做的一切都为了达成易储这个目的的情况下,房俊依旧违逆圣意支持东宫,这些理由便说不过去了。
房俊翻身平躺,伸展一下胳膊,将她紧紧搂在胸前,嗅着秀发上好闻的香气,头一次剖白心迹:“门阀之祸已深植帝国之根底,若任其发展,将于各地形成坚不可破的屏障,彻底隔绝朝廷对于地方之掌控。上一次形成此等局面,媚娘可知是何时?”
娇躯贴在郎君身上,武媚娘像一只猫儿发出一生甜腻的轻吟,接口道:“应当是东汉末年、三国乱世吧?”
“正是如此。”
房俊轻叹一声,手掌下意识婆娑着瘦削的香肩:“门阀豢养私军,游离于朝廷之外,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一旦朝廷彻底失去对地方的管辖,财政大权皆入门阀之手,以一地之税赋供给门阀豢养私军,最终门阀变为军阀,那便大祸临头。届时朝廷为了反制门阀,只能于各地增派驻军,但门阀已垄断地方财政,形成强枝弱干之局面,皇权尽失、中枢式微,驻军最后要么被门阀收买,同流合污,要么干脆成为门阀自己人……届时天下割据,国将不国,稍有风吹草动便会引发朝局板荡、烽烟处处,天下各地陷于兵乱。”
黑暗之中,武媚娘秀眸闪闪,异常明亮,房俊为之困惑、担忧之危险局势,反倒令她兴奋起来:“郎君有些杞人忧天吧?即便中枢再是不堪,一些门阀扶持的驻军而已,还能改朝换代不成?”
大唐之强盛,假以时日甚至可以超越前隋,国力空前强悍,又岂是癣疥之患能够危及根本?
毕竟东汉自光武皇帝之后虽然亦有中兴,但国力早已经由王莽之乱而几乎损耗殆尽,眼下之大唐即便历经一场东征,但三五年时间便能完全恢复,两者不可同日而语。
房俊幽幽道:“改朝换代其实并没什么所谓,自秦皇一统天下,焉有五百年之王朝?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昨日之大唐立国、前隋崩颓,明日也自有别的什么王朝取大唐而代之,此乃天道,非人力可以抗拒……但当内乱频仍、国力耗损,如今看似蛰伏的各部胡族岂能视如不见?他们心心念念都梦想着踏碎长城、饮马长江,将这锦绣河山圈为他们的马场!这些现在被打得丢盔弃甲、跪地哀嚎的胡族将会蜂拥而至,三千里河山遍地腥膻,不知多少汉家儿郎血染江山,华夏衣冠尽染胡尘,重现永嘉之祸……”
何止是尽染胡尘?唐末天下大乱,耗尽了帝国的人力物力,各部胡族趁势破边入寇,五代十国,北地血满河山、江南尸横遍野,较之永嘉之祸亦是不遑多让。
武媚娘依旧不解:“为何偏偏是太子?”
以房俊今时今日之权势,加上年龄的巨大优势,即便陛下易储,也完全可以效忠新的储君,待到将来权柄日盛,不是一样可以施展自己的治国理念?
房俊道:“其一,太子对吾赤诚相待,焉能坐视其败亡于叛军之手?其二,陛下的本意也有消耗门阀实力的用以,吾只是予以配合罢了。”
关陇门阀受到东宫军队抵死反抗,力有未逮之下召集天下门阀派遣私军入关中,皆被杀伤殆尽,致使各地门阀实力大损,对于地方之掌控很难达到之前的强势,中枢权威因此大涨,这也是李二陛下计划的一部分。
驱虎吞狼,一箭双雕。
当然,在天下门阀根基健全的情况下,只需十几二十年,他们便能从地方吸血迅速壮大,局势并不会有所改变……
武媚娘将身子紧贴在郎君胸前,小脑袋在郎君下颌拱了拱,寻了一处舒服的位置,轻声呢喃着:“放心吧,无论怎样,只要咱们一家和和美美的在一起,仕途浮沉又算得了什么呢。那些天下大事、苍生福祉,自有朝堂之上衮衮诸公去操心,郎君卸下重任,平素钟鸣鼎食、纵情享乐,亦是不负此生……”
房俊轻轻拍着武媚娘的香背,黑暗中苦涩一笑。
最是热衷于政治、阴谋的女人,却说出这般淡泊之言,可见确是怕他骤然遭受陛下打压之后难以接受现状,故而精神萎靡、意志消沉,着实难能可贵。
翻身将香软的娇躯搂入怀中,在晶莹如玉的耳廓上吻了一下,轻声笑道:“不怕,若当真无路可走,咱们便舍了这大唐的一切,阖家出海,凭借为夫造船火器两方面独步天下的能力,定能组建一支无敌水师,去南洋异域打下一片大大的疆土称王称霸,到时候,为夫赐给你一片领地,当一个女公爵,辖地之内一切生杀予夺之权尽归你所有,如何?”
“当真?”
武媚娘抬起头,秀眸闪闪发亮。
她知道自己有一颗不安分的心,从来都梦想着能够像男人那样执掌权柄、指点江山,如果房家当真阖家出海,还真有可能打下一片疆域起码一个海岛建邦立国,到时候以房俊对她的宠爱信重,自然会给予她极大的权力。
嗯,唯有高阳公主是个拦路石……
房俊摸索着她的红唇吻下去:“为夫几时言而无信?所以任凭陛下怎么折腾吧,能受着咱们便受着,受不得了,便阖家出海,自寻生路。”
“唔……”
黑夜之中,香软的娇躯蛇一般缠上来。
帐外,夜雨淅沥。
*****
翌日清晨,天尚未亮,小雨已经停歇,漫天乌云散尽。
右屯卫营地内已经灯火通明,一架架车辆自营地之内驶出,向东绕过太极宫奔赴春明门入城。东宫内眷要先一步赶到太极宫觐见陛下问安,太子、房俊等人则要前往武德殿等候,待到陛下接见皇室内眷之后,再一同议事。
车马辚辚、浩浩荡荡,自春明门入城之时程处弼站在城门一侧,向太子、房俊施行军礼。
入城之后直奔皇宫,过了拆卸得七零八落的承天门,众人下车,一分为二。
太子与房俊抵达武德殿外之时,此处已经有不少大臣等候,见到两人联袂而来,纷纷上前鞠躬施礼。即便谁都知道李二陛下接下来必将强行易储,太子之位难保,但毕竟此刻依旧是大唐储君,谁也不敢失礼。
李承乾一脸笑容,昨夜的颓然、沮丧不见半分,神采焕然的与一众大臣相互见礼,房俊跟在一旁,默然不语。
见礼之后,大臣们又都退到各自原先的位置,眼观鼻、鼻观心,一声不吭,更不敢跟太子套近乎……
接下来,又有文臣武将陆陆续续前来,直至辰时三刻,才有内侍前来通知陛下已经接见完毕皇室内眷,请诸位大臣入殿,商议国事。
(本章完)
未等一众大臣进入武德殿内,便见到一个小内侍飞奔而来,跃过一众大臣径直来到立在殿外的王德面前,附耳言语几句。
王德豁然色变,冲着大臣们一拱手:“诸位稍待,老奴有要事启禀陛下。”
言罢,将大臣们丢在门外,一转身小跑进殿内……
大臣们愕然止步,面面相觑。
萧瑀靠近殿门,捋着胡须看着那小内侍,沉声问道:“发生何事,竟要比陛下与吾等商议国事更为重要?”
小内侍战战兢兢,有心不答,可想到此事稍后必然哄传天下,瞒也瞒不住,只好小声答道:“回宋国公的话,方才郢国公自明德门入城,一身缟素,说是赵国公……薨了。”
殿外数十大臣瞬间一静,诺大的场院之内鸦雀无声。
萧瑀一哆嗦,居然将胡子揪掉好几根,脸上抽抽几下,瞪眼问道:“怎么薨的?”
小内侍道:“这奴婢便不知了,郢国公只是求见陛下,有赵国公遗折呈给陛下,别的并未多说。”
萧瑀面沉似水,与身边众臣互视一眼,闭口不言。
长孙无忌……居然薨了?
对于贞观朝来说,长孙无忌“第一勋臣”之名实至名归,无论是敌是友皆认可其襄助李二陛下抵顶乾坤、逆而篡取之事实,若非当年长孙无忌串联整个关陇门阀站在李二陛下身后与太子建成争斗,又何来之后的“玄武门之变”?
就算依旧有玄武门之变,若吾关陇门阀归附,又何谈稳定关中、剪除太子建成羽翼?
李二陛下之所以逆而篡取,长孙无忌居功至伟。
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即便长孙无忌号令关陇起兵欲覆亡东宫、废黜太子,毕竟没有竖起反旗,并未反对李二陛下,名义之上只算是一场兵变,此等情形之下念及以往的功勋,李二陛下未必对其赶尽杀绝,顶多便是降爵、罢官,准许其幽居府邸、颐养天年。
可谁能想到,长孙无忌居然薨了?
少顷,王德自殿内出来,朗声道:“陛下有旨,请诸位大臣暂且至偏殿稍事休息。”
而后对几个内侍吩咐一声,让他们领着大臣们前往偏殿,自己则快步向宫外走去。
未几,引领着一身缟素的宇文士及来到武德殿,通禀之后,宇文士及进入殿内……
……
李二陛下一身明黄色龙袍,端坐在御座之上,直愣愣的看着披麻戴孝的宇文士及大步进入殿内,三步并做两步来到丹陛之下,“噗通”跪倒,双手颤抖着将一份书信高举过头顶,悲声道:“陛下,赵国公……殁了!”
李二陛下脸颊上的肌肉抽搐一下,面沉似水,摆了摆手。
王德双手接过宇文士及手中的书信,快步来到陛下面前呈上……
李二陛下伸手接过,看了看封口的火漆,又将信封递给王德,待王德用一柄小刀拆开封口取出信纸递给他,这才拿到眼前,一目十行的看了。
武德殿内,落针可闻。
李二陛下手中紧紧攥着这封书信,手背青筋暴突,眼眶有些泛红。
他非是无情之人,更说不上铁石心肠,无论当初斩尽建成、元吉之子嗣,亦或是如今坚定易储之心,都是不得已而为之,要么为的是秦王府上上下下誓死追随他的部下及其家眷的性命,要么为的是他一手创建的贞观盛世能够千秋万载的延续下去。
对待长孙无忌亦然。
当年他与长孙无忌相识于少年时,脾气相得、志趣相投,立志要开创一番丰功伟绩。之后追随帐下出谋划策,将关陇拉到秦王府助他策划“玄武门之变”并且镇压关中,成就大业。论功绩,构建秦王府根基的“房谋杜断”亦在长孙无忌之下,故而于凌烟阁供奉功臣画像之时以长孙无忌为第一,余者皆无异议。
这便是贞观以来的朝政格局。
曾经数次当着天下面前誓言“共富贵”,即便关陇壮大已经危及皇权之稳定,李二陛下也未曾想过虢夺长孙无忌的一切权力,相反,压制关陇门阀未尝不是另外一众保证彼此之间情谊的一种方式,当双方的利益不再针锋相对,自然能够和平共处。
直至长孙无忌胁迫褚遂良进献毒药……
良久,李二陛下重重吐出一口气。
死了也罢,功过自当随风而去,一了百了……
将手中信纸放在一旁,李二陛下道:“人虽死了,但罪过未消,汝回去之后先张罗丧事,一切就简,先安葬了再说,待到朝中对汝等起兵之事有了决议,再行论处。”
从长孙无忌意图“弑君”这一点来说,即便是死,也应当死无全尸,更遑论准许其下葬,但想起以往的情谊,以及说到底也是文德皇后胞兄,李二陛下还是心软了。
宇文士及心里一松,顿首道:“陛下隆恩,老臣待赵国公谢过。”
他明白,既然准许长孙无忌下葬,就说明起码在李二陛下这边已经不会过度深究长孙家的罪责。“首恶”已经不追究了,又岂会继续对其余关陇门阀斩尽杀绝?
可见,以长孙无忌对李二陛下之了解,那封遗折之上所言,必定引起了李二陛下的共鸣,使其对长孙无忌、对关陇门阀网开一面……
……
待到宇文士及退走,李二陛下又静坐片刻,这才对内侍说道:“摆驾偏殿。”
“喏!”
内侍们小跑着来到偏殿,将御座上放置了软垫,又燃了檀香、沏了茶水,这才恭迎李二陛下驾临……
落座之后,李二陛下面色红润、神采焕发,丝毫不见长途跋涉之疲累,一身明黄色的龙袍皇威凛凛,顾盼之间霸气隐现。
内侍将热茶放在诸位大臣面前,而后退出,只留下内侍总管王德从旁服侍,似此等场合,即便李二陛下更为信任的王瘦石却是并无资格在场……
李二陛下今日精神甚好,即便刚刚听闻长孙无忌薨逝的消息,亦不复昨日的暴躁,环视一周,沉声道:“方才郢国公前来呈递了赵国公的遗折,赵国公……已然自裁谢罪。”
众臣默然。
李二陛下呷了一口茶水,将群臣神色收入眼底,放下茶杯之后说道:“关陇之事,错综复杂、影响深远,如何处置当慎之又慎,所以权且放在一边,眼下重中之重乃是尽快恢复长安秩序。”
他今日身体状态上佳,精力充沛,加之关陇兵败之后东宫接管整个长安,各项重建、规划、救助等等事宜皆已开始进行,朝廷有条不紊的运转,事务处置极快、效率极高,大多时候都是李二陛下聆听各部的报告,偶尔询问、指正,并无过多干涉之处。
诸人唯恐李二陛下急于易储,迫不及待的削弱东宫权柄,这将使得自叛乱之后一直听命于东宫的大臣人人自危,唯恐成为打压之对象,此刻见到李二陛下都是在就事论事,纷纷松了口气。
易储肯定是不能避免的,只要陛下能够循序渐进先稳定朝纲,不至于牵连无辜波及甚广就好,至于最终究竟哪一个皇子上位,此事非是图谋利益的良机,反正陛下春秋鼎盛,过个几年再向新太子效忠不迟……
转眼之间,天色近午。
李二陛下重新沏了一壶茶水,半点没有散朝的意思,看向一直低调、闷不吭声的太子,道:“朕既已回宫,叛军业已覆灭,为何迟迟不见魏王、晋王前来觐见问安?”
众臣神情一凛。
李承乾对此早有预料,恭声答道:“父皇骤然回京,仓促之间儿臣未有准备,待告知两个弟弟之时已是深夜,父皇已然于寝宫之内歇息,加之二位弟弟尚要沐浴焚香方可前来觐见,故而等到今日方才入宫,父皇议事之后,弟弟们便会入内觐见。”
李二陛下神情不见息怒,略微颔首:“此番关陇兵变,危机之时你能记得保全兄弟手足,此事太子处置得不错,朕心甚慰。不过既然两位皇儿已经来了,便让他们此刻上殿吧,朕想念得紧,也顺便让他们参预议事,集思广益嘛。”
大臣们纷纷对视一眼,皆看出对方的担忧,果然陛下还是那个急脾气,居然一时片刻都等不得,马上就要给太子施加压力……
太子神情不变,俯首应允。
李二陛下让王德出去殿外,将刚刚抵达的两位皇子请入殿内……
一进入殿内,李泰、李治两兄弟便如乳燕投林一般直接冲到李二陛下身边,毫不在意御前仪态,一人抱住李二陛下一条大腿,哭得那叫一个惊天动地、感人肺腑,涕泗俱下。
李泰大哭:“儿臣听闻噩耗,悲怮欲绝,差一点追随父皇于九泉之下,以便尽孝。”
李治哭得肝肠寸断:“父皇终于回来了,儿臣始终不信那些谣言,果然上天有眼,父皇乃天之子,焉能折损于辽东之地?”
李泰:“……”
兄弟你这是插我一刀啊,要不要这么狠?
李二陛下爱怜的馍馍两个儿子的头顶,笑得父爱慈祥:“莫哭,莫哭,休要在诸位爱卿面前丢了皇家颜面……快去一边坐好,朕准许你们两个从旁听政,多增涨经验,将来亦能为帝国效力。”
两兄弟吓了一跳,止住哭声互视一眼,然后齐声大叫:“父皇,万万不可!”
(本章完)
魏王、晋王一齐大叫:“父皇,万万不可!”
李泰一脸惶恐,紧紧抱着李二大腿:“儿臣若参豫朝政,外间必有谣言诽谤儿臣觊觎储君之位,太子哥哥仁厚,对儿臣素来关爱有加,咱们手足之间情深义厚,岂能因此使得兄弟情谊沾染瑕疵?”
言辞恳切,诚惶诚恐。
李治亦哭泣道:“儿臣年幼,观政兵部之时尚不能熟稔处置,每每遇到难题都要请教越国公,如何处置得了中枢大事?心中惶恐至极,不敢从命。”
一众大臣:“……”
嘿!好家伙,天家骨肉彼此之间居然这般相亲相爱?闻听陛下有利用他们给太子施压之意图,立即予以拒绝表明立场,表达了对太子的认可与忠诚,更阐述了自己不愿争储之态度……
自古以来,皇权醉人,为了争夺这天下至尊之权多少兄弟阋墙、多少父子反目,每一次皇权更迭几乎都伴随着看得见或是看不见的血雨腥风,亲情、伦理在这等至尊权力面前轰然崩塌、不堪一击,将人性之丑陋彰显得淋漓尽致。
然而时至今日,在李二陛下易储之心已经明确的情况下,诸位皇子非但没有红着眼睛一拥而上,反而如此谦虚谨慎,唯恐因为储位而坏了兄弟情谊……果真乃是千古奇闻。
最关键的是,这两位皇子言辞灼灼、情真意切,完全没有做作假装之痕迹,言辞神态都可看出实乃发自肺腑,殊为难得……
李二陛下也有些懵。
之前你们两个可不是这样的,一个个对储君之位垂涎三尺,都说自己做太子远比性格软弱的兄长会表现得更好……怎地经历一场兵变,忽然之间就将手足情深、兄友弟恭超越了储君之高度?
身为一个父亲,陡然见到自己的儿子们居然能够在储君大位面前这般谦虚礼让,将手足情义放在最高,心中欣慰自是在所难免。
当然,若两人此番表现是在东征之前,他乐见其成,为了骨肉亲情甘愿放弃未来皇位,足以说明他这个父亲是何等称职,这可是比征服一国之领土更为辉煌之能力。
但现在东宫势大,易储已经不仅仅是他觉得太子不称职的原因了,想要皇权稳固,不至于重现“玄武门之变”兄弟阋墙、父子反目的旧事,易储已然刻不容缓。
深吸一口气,脸上笑容不变,欣然颔首道:“难得你们兄弟这般顾念手足亲情,朕心甚慰啊!既然如此,那你们便先行退下,稍后朕再与你们一叙别情,纵享天伦。”
“喏!”
两位殿下起身,抹了抹鼻涕眼泪,先向李二陛下施礼,然后转身向殿内大臣们躬身施礼,一前一后退去殿外。
包括太子在内的大臣们齐齐起身还礼,目送二王……
……
茶水换了一轮,李二陛下道:“关陇之事,暂且搁在一边,最重要是重建长安,以及救助、抚恤关中受灾之百姓。但之前外敌入寇,安西军以及右屯卫誓死决战,先后击溃吐谷浑、大食人,力保寸土不失,当论功行赏。”
群臣尽皆愕然,这两场仗打得确实漂亮至极,以最小之代价两度重创强敌,论功行赏自是应当。
但这两场仗的参预者皆是房俊,更是在房俊指挥之下,论功行赏的话自然房俊首当其冲,但如此一来岂不是愈发助涨东宫之权势、实力?
众所周知,如今东宫实力强横,想要易储就必须剪除东宫羽翼,否则必遭反噬。而东宫最大的“羽翼”便是房俊、李靖这二人,前者更是东宫砥柱,封赏房俊的话与陛下易储之策略相违背啊……
李勣垂头坐在李二陛下左手边,自入殿之后一言未发,此刻听闻李二陛下之言,也仅只是眉头跳了一下,依旧沉默。
萧瑀、岑文本、马周、李道宗等人纷纷蹙眉。
太子则露出愕然神情……
率先出声的,乃是侍中刘洎:“陛下所言甚是,臣以为这两场仗当中越国公居功至伟、功在社稷。陛下有所不知的,当初强敌入入寇之消息传至长安,朝廷上下一片失声,惊慌失措,太子殿下问计于满朝武将,无人敢于出征,无奈之下越国公率领半支右屯卫誓死出征,先战吐谷浑、再战突厥、最后于西域打破大食二十万军队,转战数千里,军威赫赫、抵顶乾坤!臣以为应当予以嘉奖,以为楷模。”
众人诧异的看向刘洎。
明知陛下欲易储必先剪除东宫羽翼,你居然还在这边鼓吹房俊的功绩,这让陛下如何下手?简直就是违逆圣心啊!若是换了旁人,大家或许会觉得此人铁骨铮铮、不畏皇权,但刘洎此人素来利益为先、立场不坚,怎会冒着激怒陛下的风险去向东宫示好?
果不其然,待到刘洎话音落下,李二陛下便欣然颔首:“刘侍中所言甚是,深得朕心。”
刘洎便精神一振,续道:“按理说,越国公已然是开国公之爵位,再上一步便是嗣王了,非是皇室未能授予……”
开国公,便已经是异性大臣爵位之顶点,亲王、郡王、嗣王等爵非李唐宗室不能授予,那么房俊此番立下大功,本身不仅有国公之爵,更是兵部尚书、执掌一部,总不能一步登天成为尚书左、右仆射吧?
弱冠之年,位极人臣,无论对于朝廷还是房俊本身,都不是什么好事儿……
诸臣这才发现,即便是李二陛下真心实意的封赏房俊,却已经是封无可封、赏无可赏,总不能重提当年封建群臣之旧事,当真将“越国公”的爵位变为实封,将越地之人口税赋尽皆封给房俊吧?
那可是连贞观勋臣都未曾得到的殊荣……
李二陛下神情不变,问道:“侍中有何良策?”
刘洎腰杆挺直,有些心虚的瞥了一言默然不语的房俊,咽了口唾沫,强撑着按照剧本往下说:“如今四海咸宁、国泰民安,陛下何不集结天下英才,效仿先贤修撰一部集医、农、工、星等等学科为一体之鸿篇巨著?以微臣看,不如就在贞观书院之内设置馆阁,任意调取世间孤本、藏本,此事正好由越国公全权负责,任为总裁,书院官员许敬宗、褚遂良这等当世大儒从旁协助。待到巨著编成之时,必定名满天下、流芳百世。”
偏殿之内一片寂静,大家都静静的看着刘洎表演。
到了这个时候,也都明白了李二陛下的套路:似褒实贬……现在将房俊的功绩鼓吹得上天,那么接下来就应该是收拢房俊手中的兵权了。
只不过对于殿内大多数文臣来说,这样一个可以集中国家力量修撰巨著的机会的确是可遇而不可求,明知这只是李二陛下抛出来用以剪除房俊兵权的条件,却也难免心怀觊觎。
文人好名,名怎么来?
一般来说都是平素修德,一辈子光风霁月、学识渊博,深受世人之吹捧,而后载入史册,百世留名。这种做法看似很容易,但实际操作极难,不仅学识要冠绝天下,更要一辈子保持“有德长者”的正面形象,稍有不慎便会沾染瑕疵,半生努力尽付东流……
而修书自然便是最好的方式,省时省力,且与道德关联不大,即便为人处世方面略有瑕疵,也会被一部鸿篇巨著的光芒所遮掩。
李二陛下环视众人,问道:“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殿上响起稀稀拉拉几声附和,大多是一些官职略低的大臣,几位大佬都三缄其口,未予表态……
刘洎见到众人神情,又补充道:“越国公不仅武略超群、战功卓著,更是大唐第一才子,诗词双绝举世无双,这份文采,谁人能出其右?由他担任总裁编撰此书,定能胜任。”
众人不语。
虽然没人赞成,但也没人反对……
李二陛下便一锤定音:“既然无人反驳,那么此事便予以确认,稍后详细制定方略、计划,所涉及之衙门务必无条件的予以支持,谁敢从中作梗,朕决不轻饶!”
“陛下圣明!”
群臣齐声开口,就连东宫群臣也不得不随声附和。
事实上,面对李二陛下挟数十万东征大军回京之威势,易储之事早已尘埃落定,谁也不能反抗……
李二陛下显然心情很好,第一步已经达成,那么接下来便是第二步,今日趁势将事情办妥,免得夜长梦多。
他对群臣道:“编撰巨著,干系重大,必然极大的耗费精力,越国公虽然年富力强,却也不得不谨慎处之、小心应对。故而,兵部尚书之职暂且交予旁人暂代,诸位以为如何?”
这就是图穷匕见,谁都看得懂李二陛下的套路,但在李二陛下之威望、声势面前,谁敢反对?
当然,也没人敢赞成,毕竟房俊只是被虢夺兵权,爵位不变、威望更盛,谁敢在这里公然赞成陛下虢夺其兵权,难免被其怀恨在心。这厮是个十足十的棒槌,最是记仇,指不定哪天在大街上遇见便会上来殴打一顿……
李二陛下眯着眼,眼神在诸臣面上转了一圈,最终落在低眉顺眼的房俊脸上,心中感慨。
即便自己这个大唐皇帝占尽声势,这些大臣却依然对房俊心存忌惮,足见如今房俊之威望早已不可同日而语。
可惜了……
见到群臣无赞成、无反对,甚至是在明知他这个皇帝即将虢夺房俊军权的时候,足见房俊威望之隆。
这令李二陛下甚是感慨,当初那个率诞无学、愚钝任性的“长安害虫”,短短几年时间,居然便能够达到这等地步,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成为吕、霍之流一手遮天、废立由心的权臣……心性愈发坚定起来。
不等诸臣说话,他续道:“既然越国公总裁修书,难以兼顾部务,不若便让检校兵部尚书的晋王暂代兵部尚书之职吧。之前晋王奉朕之命检校兵部,协助越国公处置部务,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深知兵部事务,多次受到越国公褒扬,由他转正担任兵部尚书,可最大限度减少兵部人员之动荡,迅速开战各项事宜,诸位以为如何。”
居然是晋王?
诸臣心中狐疑,即便是易储,难道身为嫡次子的魏王李泰不更应该是合适的人选吗?晋王固然聪慧,但毕竟年幼,经验欠缺、心智不足,远远抵不上如今依靠办学而威望日增的魏王殿下。
况且前两年参与争储最为激烈的便是魏王,魏王表态不再争储之后晋王虽然也被提及,但威望、实力还是差了不止一筹……
“咳咳……”
宋国公萧瑀轻咳两声,开口道:“晋王天资聪慧,有陛下之风,实乃国之瑰宝……但毕竟年纪尚幼,恐无法执掌一部,况且高句丽覆灭、吐谷浑蠢蠢欲动有所不甘,西域诸胡纷乱不休,突厥也未必安生,兵部肩负天下兵事,责任重大,焉能以此重任为稚嫩之皇子练手?以老臣之见,还需一个老成之辈执掌兵部,勇挑重任。”
话音刚落,一直神情恹恹、打盹不停似乎快要睡着的岑文本亦睁开眼,附和道:“宋国公之言有理,中枢以三省为尊,实则六部掌管朝务,如今兵部权重,岂能轻忽视之?兵部左侍郎崔敦礼通知四夷情伪,诚所谓持盈守成,国之干城也,可为兵部尚书。”
两位大佬相继发言,使得殿上气氛瞬间紧张。
其意也很明白,陛下您易储之心坚如铁石可以,剪除东宫羽翼、虢夺房俊兵权也可以,但朝堂之上其余人的利益却必须保证,不能因为顺利镇压东宫便肆意妄为,将江南、山东两地门阀以及朝中多数大臣的利益置若罔闻。
一旁的刘洎面色难看,崔敦礼乃崔氏子弟,山东世家在朝中的中坚之一,岑文本之前已明确不再参预朝政,只等致仕归乡,此番却举荐崔敦礼出任兵部尚书,公然与李二陛下唱反调,显然是以此表达对于他刘洎私下投靠李二陛下之不满。
李二陛下面色不变,扫了一眼萧、岑两位大佬,目光又落在李道宗、马周身上,想了想,转向房俊,一双眼睛微微眯着,问道:“越国公主持兵部事务期间成绩显著,对部中事务熟稔于心,兵部也在此期间快速壮大,不知越国公对兵部尚书之人选有何意见?”
众臣的目光落在房俊身上,一直闷不吭声似乎彻底躺平的李承乾也看过来……
固然房俊被李二陛下虢夺兵权,但是凭借其功勋、声望,即便只是坐镇中枢亦能影响当下局势,他支持谁继任兵部,某种程度上也意味着往后朝局之走向:要么李二陛下威压朝野、金口御言,要么江南、山东两地门阀迅速崛起,接纳东宫力量成为一股不可忽视的势力,与皇权抵抗。
房俊自然明白自己立场之重要,也明白无论自己如何抉择其实都不讨好,毕竟李二陛下虽然虢夺自己兵权,却并未做得太过分,自己若公然支持江南、山东两地门阀,难免彻底激怒李二陛下。
以李二陛下此番回京之后表现出来的暴躁、急迫,一旦怒火冲天不管不顾起来,谁也扛不住……
所以房俊正襟危坐、一本正经,目光期盼的看着李二陛下,先是抿了下嘴唇,似乎有些为难,然后搓搓手,这才咳嗽一下说道:“咳,那个啥……其实微臣正值壮年,精力充沛,总裁修书之余,主持兵部也可以坚持一下,要不……陛下重新考虑一下?”
“咳咳”
李二陛下被自己口水呛到了,咳得满脸通红。
“噗!”
饮茶的大臣冷不丁一口水喷出,面红耳赤……
“嘶!”
更多人则是瞪大眼睛震惊的看着房俊,学到了啊!
既然怎么选都是得罪人,那何不主动请示一下让我继续接着干下去?无论陛下答允与否,这个难题就算是提回去了……
高!实在是高!
一旁的李道宗两眼放光,满是崇拜,他如今既被归入东宫一党,又是皇室宗亲、陛下堂弟,立场极为尴尬,偏向哪边都不妥,却又不能置身事外,应该跟房俊好生学学这等浑水摸鱼、两不得罪的手段……
李二陛下好容易顺过气,恼怒的瞪了房俊一眼,不过房俊总归是没有彻底偏向山东、江南两地门阀那一边,足见其一直附和自己“打压门阀”的政治理念,并未因自己虢夺他的兵权便意气行事,也算是难得了。
但此事岂能这般蒙混过关?他必须要东宫上下一个态度,以此彻底将东宫压服,所以他目光又转向太子。
“太子以为如何?”
殿内再次安静下来,鸦雀无声,李二陛下这是向太子逼宫了,其中意味很是明了:你是打算彻底躺平任凭处置,还是联合某一派系与朕抗争下去?
李承乾性格软弱,却不傻,既然房俊已经做出了“避重就轻”的表率,他自然明白自己应该怎么办,恭声道:“越国公能否在修书之余尚有余力兼顾兵部,的确值得商榷……不过父皇东征以来,大唐屡遭危厄,越国公率军死战、连战连捷,可谓功盖社稷,儿臣以为当赐予其‘上柱国’予以褒奖,并昭示天下,使万民称颂越国公之功绩。”
李二陛下便眯着眼,打量一番这个嫡长子。
眼下算是父子两个明刀明枪的对垒,他这个做父亲的占据了名分大义,且实力占优,太子全面落于下风,要么负隅顽抗,要么低头认输。
结果经由房俊这么看似无赖的一闹,太子居然也学会了避重就轻讲条件……
上柱国,勋之极也。
唐代的官分为职事官、散阶、勋官、爵位等,一个人可以同时拥有这几项官职。职事官,顾名思义,就是指他干的工作,他的职位、权责和任务,比如某某行军道大总管,此为战时职位,平时不设,这个官是经常变化的,每个战役都会有所不同,不代表他的身份地位,平时可以为某州刺史。
散阶决定官员的地位和报酬,随人走,不论具体职务如何都是不变的。由于“官职”、“官阶”并不一样,所以官大职小、职大官小、甚至有官无职的现象也很常见。
爵位是对有军功之人的特别封赏,有固定的食俸甚至封地,可以世袭。职事官再大、本阶再高的人,可能并没有爵位,而有爵位的人也不一定有官职和官阶。
“上柱国”是勋级,是对有战功的人特别表彰。唐代勋级分十二等,最高等级便是“上柱国”,“策勋十二转”,转到头便是“上柱国”……
勋级并不意味着实际的官职、爵位,所以一个士兵理论上可以在一场战争中因为表现优异“策勋十二转”,而一个将军也可能什么功勋也得不到。
但“上柱国”却代表着大唐军功的顶点,自然也是地位的象徵,待遇等同正二品,相对应的官职是尚书令。
作为尚书省的名义长官,大唐并不设立这个职位,因为李二陛下登基之前便曾担任尚书令之职,由此可见上柱国勋位之重要、高贵。大唐立国至今,荣获上柱国勋阶的唯有长孙无忌等寥寥数人……
可以说,只要荣获上柱国之勋阶,便算是屹立于大唐政权的最高层,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同一个阶层的人彼此之间唯有强弱、不分高下,可以是统御数十万军马的飘起大将军,亦可以是统御百官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一国之宰辅。
太子以此等方式向李二陛下表达自己的态度:废黜我可以,虢夺我部下的兵权也可以,但必须予以相应的地位与待遇,甚至要更高一层,且不能事后算账。
大臣们倒吸了一口凉气,看看神情不豫的李二陛下,又看看梗着脖子的太子,居然在陛下面前这么硬气……
李二陛下盯着太子半晌,直将太子盯得冷汗涔涔,心虚气短,这才用手指敲了敲桌案,缓缓道:“此事不急,容后再议。朕有些乏了,今日暂且到此为止,明日诸位爱卿前来议事。”
“喏!”
群臣起身,一揖及地,施礼之后陆续退出偏殿。
李二陛下坐在那里蹙眉深思良久,才起身在内侍的簇拥之下来到偏殿后侧的花厅,接见自己的两个儿子。
李泰、李治两人此刻正坐在花厅之内,相顾无言、瑟瑟发抖。
茶水、糕点放在一旁,早起未用早膳的两位殿下却没心思吃喝一口,将内侍赶出去,两人坐在花厅之中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两兄弟都是聪明人,虽然并未彼此言明心迹,却早已默契的知道对方与自己想到了一起,担忧的都是同一件事……
那件事虽然疑惑重重,尚不知究竟是谁下手,可万一呢?
父皇对他们的确宠爱远甚太子,比起其他庶出的兄弟更是不可同日而语,当初最为看重的李恪都给远远送去新罗当一个草头王……但两人皆是天赋异禀、聪慧异常之辈,更熟读史书,明白君王以天下为重之意义,在君王眼中,没有什么能够比锦绣江山、至尊权柄更为重要,父子、兄弟都要放在后边。
父皇自然也不例外,否则也不至于试图依靠“装死”这等注定有损名声的手段来刺激朝中那些野心勃勃之辈,由此掀起易储之风潮,根本不在意太子这个嫡长子连同东宫内眷之生死。
事到如今,以一子之死来强行推行易储,即便是房俊那等东宫死忠都得束手旁观、退避三舍,否则便是“助纣为虐”,真以为父皇不会杀人?
如此,死掉的那个儿子等于“兑子”废掉了太子,只剩下一个嫡子正好顺理成章的即位储君,不仅名正言顺,且斩断了将来皇位之威胁,皇权稳固、朝政平稳……一箭双雕啊。
所以这种情况是极有可能出现的,加之先前右屯卫大营当中遭遇的毒杀……父皇未必没有出手之动机。
如果当真这是一个布局,活下来的那一个自然大获全胜,躺赢储位之争,但李泰与李治都不敢认定自己就是父皇中意为储君的那一个。
李泰觉得雉奴从小被父皇养在身边同吃同住,又有母后临终之时殷殷叮嘱,父子之间的感情远甚其余几个兄弟,自己怎么争的过?
李治则觉得长幼有序,太子被废,青雀哥哥继任储位顺理成章,况且青雀哥哥文采能力出众,不仅朝野上下一致赞誉,父皇更是屡屡表达欣赏……
两兄弟都有机会,但没有必胜之信心,可谁也不敢赌。
毕竟胜利虽然一飞冲天,失败者却立即万劫不复丢掉性命,所以在父皇未至之前,两人眉来眼去眼神交流一番,达成共识:储君之位还是太子哥哥坐吧,咱们不配……
……
李二陛下去往后殿换了一套常服,这才来到花厅之内见自己的两个儿子。
“儿臣见过父皇。”
两位殿下齐齐起身施礼,李二陛下笑容和蔼、气度温煦,左右手分别拉住一个儿子的手来到地席前坐下,左看看右看看,关怀之情溢于言表:“此番兵变,你们两个想必担惊受怕,为父即便在万里之外亦是牵肠挂肚、夜难成寐,所幸上苍庇佑,令你们毫发无伤,否则为父愧对你们的母后啊!”
两兄弟又是感动得无以复加,眼眶发红,李泰紧紧握着李二陛下的手,垂泣道:“父皇乃天之骄子、绝世雄主,先是帝国之皇帝,再是孩儿之父亲,所以只要父皇的大业能够千秋万载,孩儿便于愿已足,个人之安危荣辱与父皇千秋伟业相比,不值一提。”
李治亦紧贴着李二陛下,哽噎道:“吾等不仅是父皇之子,亦是父皇之臣,若因吾等之故导致父皇昼夜思寐、有伤龙体,实乃罪大至极也!”
两个儿子的话语听上去识大体、明大义,字字句句皆将他这个父皇与帝国放在第一高度……但仔细咂摸一下,却也能听出其中的埋怨与不满。
您为了易储之大业“装死”,任凭叛军肆虐长安,咱们可是在叛军的刀枪之下战战兢兢,稍有不慎便丢了小命啊!
李二陛下便有些尴尬,但并未有多少恼火,他能够理解两个儿子的心情。
当初关陇军队攻占长安之时,两人皆处于长孙无忌控制之下,当长孙无忌出面分别邀请两人继任储君之时遭到两人拒绝,那是最为凶险的时刻,若长孙无忌再狠一点,再无法无天一点,就应当将两人杀害,然后极力扶持齐王李祐即位储君,永除后患。
甚至于幸亏两人都不傻,也能在天大的利益面前保持冷静,否则只要其中一人答允即位储君,另外一人必遭长孙无忌杀害——当朝三位嫡子,东宫败亡之后太子必死、一位被杀,只余下一位坐在储君的位置上,即便东征大军反攻长安关陇军队战败,也只能拥立仅余的这位新储君登基为帝……
事实上,李二陛下身在军中“装死”任由关陇军队肆虐之时,怎么可能没有考虑到这一点呢?
但他依旧奉行自己的计划,坐视这一切的发生,心中到底怎么想,连他自己都难以面对……
轻叹一声,他安慰道:“长孙无忌不臣之心萌生已久,为父不得不趁着东征之际故意给他制造一个机会,当初长安局势看似凶险,但一切接在为父控制之下,你们身边也有为父事先安插的护卫力量,不会有事。但如果父皇不这么做,任由长孙无忌的不臣之心继续酝酿,将来爆发的时候,必然天地色变、无可抵制,还望你们能够理解父皇的良苦用心。”
两兄弟一脸敬佩崇拜:“父皇烛照万里,实乃古今第一英主也!”
口中说着吹捧的话语,实则心底却难免腹诽:您这话骗鬼呢,您所谓的护卫力量便是王瘦石麾下那些死士吧?能不能确保咱们的安全暂且不知,因为尚未冒头便被李君羡一网打尽了……
因为右屯卫发生的“投毒”之事,两个心窍玲珑的皇子殿下难免心中存疑,自然听着李二陛下的话语觉得处处都是漏洞……
李泰乖巧的给李二陛下斟茶,李泰则在一旁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道:“父皇何必定要易储呢?天子的性格虽然有些软弱,但心地仁厚,此番关陇兵变之中的表现亦是极为优异,儿臣与雉奴都心生敬佩,觉得太子未必不能是一个合格的储君。”
李二陛下拈着茶杯呷了一口,面沉似水。
李泰心里咯噔一下,不敢再说,给一旁的李治打眼色。
李治低眉垂眼,对兄长的眼色视而不见,开什么玩笑,这件事你提一下就行了,我又何必非得再主张一遍?
李泰见他不言不语,一脸乖巧笑容在父皇身边嘘寒问暖,登时大怒:父皇不爱听的话我来说,装巧扮乖的事你来?老子被这小子给阴了……
李二陛下果然怒气隐现,瞪了他一眼,不悦道:“储君之事,何尝有你们插嘴的余地?听从为父吩咐即可,不必多言。”
“喏!”
李泰吓得一哆嗦,赶紧俯首领命。
李二陛下喝着茶水,看着身边两个儿子,觉得很是糟心。古往今来,储位之争乃是每一个王朝都竭力避免却根本避免不了的巨大危机,天下至尊的皇权拥有无与伦比的诱惑,能够让父子反目,更能让手足相残,每一个帝王都要为此严防死守。
可为何自己如今极力推动易储,最有可能获利的两个儿子却对此竭力推脱、不屑一顾?
若说是他这个父亲教育得太好,可之前这两个小子对储位可是虎视眈眈……
究竟东征这一段时间之内,长安城内到底发生了致使这两人对储位如避蛇蝎?
想不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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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书省衙门算是太极宫内保存比较完好的几幢建筑之一,岑文本子武德殿返回之后便一头扎进自己的值房。
刘洎紧随其后而至,于值房之内相见。
书吏奉上香茗便被刘洎挥手斥退,待值房内再无旁人,刘洎苦着脸,告饶道:“先生勿恼,非是下官临阵倒戈,实是陛下昨夜派人入府,告知必须配合行事,下官哪敢拒绝?”
武德殿内他配合陛下虢夺房俊兵权,这显然触及了江南、山东两地门阀的利益,致使原本已经不问政事的岑文本愤然直接反对陛下欲任命晋王担任兵部尚书之心意,可见其心中之愤怒。
此刻岑文本倒是没什么火气,宦海浮沉一生,什么样的事情没见过?
手里拈着茶杯呷了一口,然后淡然颔首:“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侍中光明正大,何需向旁人解释?”
话说得不染烟火气,但其中的讥讽却扑面而来。
刘洎哀叹一声,揉了一把脸,颓然道:“下官知道会被先生视为背叛,但身不由己啊,不敢违逆陛下旨意。不过请先生放心,仅只是配合打压房俊而已,绝不涉及其他,此事完结,下官定向外界澄清立场。”
来自于陛下的信任重用一直是他努力追求的登天之梯,但岑文本的政治遗产却也是他在文官序列当中更进一步的基石,焉能顾此失彼?
况且他说得也没错,李二陛下易储之心坚如铁石,这个时候若是敢拒绝他虢夺房俊兵权的计划,鬼知道会不会将他刘洎一并列入东宫所属,然后彻底压制,刚刚坐了没多久的侍中之位也得丢掉……
所以他心中也有些幽怨,你岑文本为何就不能体谅我一下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