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仁轨、席君买入内,向后向房玄龄、苏定方见礼,之后一同入席,坐在两侧。
“刚刚接到消息,江南各家已经秘密抽调了无数粮秣辎重、人员马匹,向着金陵方向猬集,三五日之后便可抵达金陵。此举目的不明,且暂时尚未有京师方面送来的情况,末将觉得事态严重,故而赶紧前来禀报。”
刘仁轨亦是刚刚自倭国主持覆灭苏我氏之后返回,一上岸,进了水师衙门,便有安插在江南氏族内部的眼线发回消息,他不敢耽搁,赶紧叫上席君买,一同来通知苏定方。
房玄龄手指在桌面轻叩两下,略一思量,叹气道:“长安局势怕是不妙啊,陛下病危之时一直未曾听闻有诏书颁布,想必遗诏也是没有的,就算有,也定是旁人矫诏,如此太子顺位登基名正言顺,但江南氏族与山东世家沆瀣一气,两名车马支持晋王已经天下皆知,此刻骤然集结人员组建私军,又有如此之多的粮秣辎重,必然是想要长途跋涉赶赴关中,助阵晋王。”
顿了一顿,他摇摇头,神情有些落寞:“稍有不慎,怕是一场同室操戈的内战不可避免。”
他是当世人杰,自然知晓内斗对于华夏之危害,几乎只要王朝之内政局稳定、河清海晏,便是华夏驯服四夷、开疆拓土、威凌天下之时,反之,一旦政局倾轧、内乱频仍,则被胡族窥机而入,掳掠烧杀百姓罹难,甚至鼎器倾覆、社稷倾颓,有亡族灭种之虞。
苏定方自然知晓事情的严重性,赶紧问道:“不知末将等应该如何应对?”
他不是推诿责任之人,但既然房玄龄坐镇江南,显然便是为了应对某一切忽如其来的事件,譬如眼下,所以相比于自己承担责任,还是询问房玄龄,请对方定夺更为合适。
毕竟房玄龄的立场就是房俊的立场,纵然稍有不同、略有出入,但即便是房俊也得以房玄龄的立场为准……
房玄龄也明白苏定方眼下的为难,放任江南氏族组建私军欲北上关中而不管,很可能威胁到长安城中即将即位登基的太子,导致东宫一系崩溃。可若是悍然出兵阻挠,也有可能导致江南氏族兴起报复之心,致使江南局势彻底糜烂,这是苏定方万万不能承担、也绝对承担不起的后果。
自魏晋而来,江南之地便与中原多有割裂、貌合神离,江南氏族做梦都想另起炉灶,划江而治、割据江南几乎是所有人所追求的志向,只不过种种原因始终未能达成。
眼下李二陛下驾崩,中枢因为夺嫡之争陷入动荡,正是江南氏族达成百年夙愿最佳之时机……
沉默少顷,房玄龄当机立断:“水师舰船可否顺江水之上,封锁长江沿岸之渡口,阻挠江南私军渡过长江北上关中?”
苏定方道:“自然可以!早在水师设立之初,二郎便曾定下水师之发展方向,固然以横行七海将大洋划作内海任凭驰骋之雄心,但也要注重长江、黄河之防御,必要之时拥有可以沿着河道朔流而上,之地内陆城池的能力,眼下正是长江水量充沛之时,咱们水师最起码有超过百艘小型舰船可以朔流而上,随时攻击自三峡以下任意一处渡口。”
“皇家水师”之前身便是巡逻长江水道与防御近海之职责,合二为一之后,不仅开拓进取直接驰骋大洋,也保留了原本的权责,始终未曾放弃对于长江、黄河两条水道的控制。
没有谁比房俊更清楚完全掌控这两条水道有着什么样的战略意义,毕竟随着大运河的通航,水师可以将天下八成最重要的城市覆盖在攻击范围之中。
凡古今之重镇,皆扼守大江大河……
房玄龄目光闪烁,他领袖中枢十余年,眼界自然不是苏定方这等战将可以比拟,几乎一瞬间便意识到水师若始终保有威慑长江、黄河水道之能力,关键时刻所能够采取的极致会是何等惊人之地步。
譬如,有这样一支天下无敌的水师封锁长江,当真划江而治的时候,北地纵使百万大军,亦无法横渡长江、进剿江南。
譬如,百艘装备着火炮的舰船顺着运河逆流而上,可以越过函谷、潼关这等险绝天下的关隘,逼近渭水,炮轰长安城……
自家儿子,这是要干什么?!
深吸一口气,眼下并非思量此等虚无缥缈之事的时候,对苏定方斩钉截铁道:“江南氏族擅自聚集家兵、组建私军,此大逆不道之举措也,国法所不容,苏将军可率领舰船严密监控长江沿线各处渡口。马上派人前往江南各家,持老夫之名帖,邀请诸位家主来此华亭镇,老夫倒是要问问他们意欲何为?在此之前,若他们胆敢率军渡河,苏定军可当机立断,予以拦截!记住,决不能任由这些私军赶赴关中,祸乱朝纲!”
世人皆说“房谋杜断”,好像房玄龄好谋无断一般,实则似他这等能够领袖中枢之人杰,岂能没有杀伐决断之能力?只不过往常性格刚硬的杜如晦在,这种需要极大魄力、风险极大之事都不需房玄龄出头,故而才给予世人如此印象。
现在面对江南氏族即将掀起之乱局,房玄龄当机立断,命令苏定方以最为强硬之态度去处置,绝无拖泥带水。
最坏之后果也不过是江南糜烂而已,但既然江南氏族不肯臣服于中枢,时时刻刻想着另起炉灶、划江而治,那还不如将整个江南陷入混乱,将这些传承几百年的门阀枝枝蔓蔓相互勾结所构建的势力彻底摔个粉碎……
江南可以乱,但关中不能乱。
否则一旦太子战败身死,晋王逆而夺嫡,整个天下都将陷入烽烟处处之中,诺大帝国一瞬间便会分崩离析——既然晋王可以,为何我不可以?
以幼废长,就会是这样的结果。
当年李二陛下“玄武门之变”看似逆天改命,实则此后数年之内不知歼灭了多少国内反对势力,直至贞观十年左右才算是彻底安定天下。
然晋王既没有李二陛下的雄才伟略、崇高声望,更没有天策府一干精兵强将、锦绣谋士,绝对无法收拾天下大乱的残局,只会使得帝国在混乱中轰然倒塌,盛世倾颓、百姓离散,神州残破……
苏定方霍然起身,右手拍了一下胸甲,目光湛然:“梁国公放心,末将这就亲自督战,但使有江南私军之一兵一卒踏入关中,末将提头来见!”
当即招呼刘仁轨、席君买,一同告辞离去。
房玄龄自己斟了一杯酒,浅浅的呷了一口,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谁能料到陛下春秋鼎盛、英明神武,一手将大唐从隋末的乱世之上缔造了这贞观盛世,却骤然之间撒手人寰,留下一个纲常无序的烂摊子?
……
苏定方三人出了华亭镇公署,策骑冒雨返回军港一侧的水师衙门,甩镫离鞍下马之后快步入内,旋即敲响衙门前的大鼓,召集营中将校,升堂议事。
鼓响三通,留守在军港的将校已经“呼啦啦”飞快汇集,将衙门里里外外挤的满满登登。
苏定方一身戎装,手摁腰刀立在堂中,环视左右,朗声道:“吾等身为皇家水师,自有守土御敌、保境安民之责,如今陛下驾崩,太子尚未即位,江南氏族却征运粮秣辎重、召集各家私兵,正在向金陵一带猬集,视国家法度如无物,试图将整个江南拖入战火之中,其行悖逆,其罪当诛!吾等食君之禄,自当忠君之事,即刻发兵封锁金陵左近之渡口,不许一舟、一人横渡江水踏上北岸,若有人胆敢硬闯,杀无赦!”
“喏!”
满堂水师将校大声应诺,声震屋瓦。
长江水浅,两侧甲板的超级战舰只能在吴淞江涨水之时航行,不能深入上游河道,故而苏定方坐镇军港,由刘仁轨、席君买二人率领大大小小五十余艘舰船沿着河道逆流而上,直扑金陵而去,同时联络潜藏在江南各家的眼线、密谍确定江南私军的规模、人数,以及预定渡江北上之地点,做好拦截阻挠之准备。
数十艘舰船浩浩荡荡自军港驶出,顺吴淞江而下,再沿着长江逆流而上,这些舰船放在大洋之中并不显眼,但是猬集在长江水道之中可谓舟楫相连、船帆蔽日,自然使得观之者震惊失声,纷纷打探水师意欲何为?
诺大水师数万人马,单只军港之中的将校、兵卒、工匠等等便足有数千人之多,自然不可能严密封锁消息,所以水师朔流而上直奔金陵的消息不胫而走,引起一阵恐慌。
更有来往于关中的商贾言及如今关中已然不可出入,晋王把持潼关隔绝东西,关中已经战火连天、长安几成一片废墟……整个华亭镇都陷入慌乱。
江南各家混杂于华亭镇的眼线见到水师悍然出击,俱是大惊失色,赶紧各自向家主汇报情况……
一时间,整个江南战鼓阵阵、风声鹤唳。
……
这两年气候无常,冬日时常大风大雪,夏日动辄雨水连绵,不仅关中一带灾难频仍,江南鱼米之乡亦是天灾不断,尤其是雨水增大导致河水暴涨而引发的洪灾,时有发生。
金陵这等形胜之地,更是时不时雨水连绵数日,富贵人家固然吃茶赏雨逍遥自在,但对于穷苦百姓来说却极有可能遭致一场水患,结果洪水冲垮农田,一年耕作颗粒无收……
不过最近几日天气却忽然放晴,连续暴涨多日的江水也渐渐回落,奔腾汹涌的大江也恢复往昔的平缓,只是上游冲刷而下的泥沙使得江水混浊,看上去依旧水流湍急、旋涡处处。
金陵百姓还没来得及庆祝终于保住河堤,使得两天免受洪水淹没之厄,便被不计其数汇集而来的人马、粮秣、辎重所震惊。
往来金陵的官道上,车马辚辚行人如织,昼夜不息川流不绝,平素空旷的金陵城外已经成了一个诺大的营地,人嚷马嘶、物资堆积,导致屎溺横流、污秽不堪。
江面上,上下游各有无数大大小小或奢华或简陋的船只汇聚于燕子矶附近,舟楫相连、无边无际。
整个金陵城都被这种异象所震撼,百姓们不知发生何事,故而惶恐不安……
溧水、破岗渎两水自高向低流淌,渐而汇流,径直向北,至钟山脚下被山势所阻,折而向西,自西向东贯穿金陵城,注入长江。金陵自古必战之地,每一次王朝更迭、政权跌宕几乎都遭受一次战火,城阙不知几度焚毁、再建、又毁……千百年来,城阙一次一次在废墟之上重建,人口一次一次由四方迁徙而来,唯有这秦淮河水浩浩荡荡,日夜不休的奔流入江,孕育一代又一代璀璨之文明,留下一个又一个优美之传说。
秦淮河横贯金陵城,由西城而出数十里,因地势低洼汇聚成湖,便是金陵名胜莫愁湖,直至湖水满溢,继续向北,奔流入江的时候途径一处河湾,岸上遍植修竹、茂密成林,数间精致房舍掩映其间,竹叶婆娑、林荫浓密,恰似林泉胜景。
这便是久居金陵的江南第一氏族“兰陵萧氏”一处别业“金竹园”,平素安静闲适,乃族中耋老夏日休憩避暑之处。
恰逢今日晴天,本应静谧安适的“金竹园”却是车马辚辚,外客登门,络绎不绝……
萧珣穿着一身丝绸直䄌,须发皆白,背嵴有些句偻,跪坐在大堂正中,整洁的地板光可鉴人、纤尘不染,面前一张凋漆桉几,一壶茶香气鸟鸟,慢慢呷着茶水,耷拉着眼皮,似乎对不断进入堂中的各家族来人视如不见。
作为如今萧氏一族最年长者,他其实是不愿意居住金陵的。
萧氏一族起源于东海郡兰陵县,永嘉之乱,衣冠南渡,兰陵萧氏亦迫不得已背井离乡,渡江而至晋陵,寓居江左,侨置本土,因族人常怀思想之情,故将其地改称为兰陵,但为了与故乡予以区别,皆称“南兰陵”,倏忽之间,百余年矣。
族人居住其间,风土人情皆照比故土,萧珣生于斯、长于斯,如今更是上了年纪时常缅怀过往,如何愿意沿江而上定居金陵?
只不过相比南兰陵,金陵乃东南形胜之地、南北汇聚之枢,人文荟萃、财富汇集,对于兰陵萧氏极为重要。家主萧瑀于长安为官,族中此辈兄弟皆以作古,没奈何,只能由他勉为其难,坐镇于此……
堂中来人络绎不绝,皆围坐在他四周设置的地席上,或饮茶品茗,或交头接耳,闹闹哄哄,犹如苍蝇绕耳,令人烦不胜烦。
萧珣紧蹙眉头,放下茶杯,手指节敲了敲面前桉几,堂中喧嚣顿时为之一静,所有人都向他看来。
时至今日,兰陵萧氏早已成为当之无愧的“江南氏族领袖”,而他这位在萧氏一族仅次于家主萧瑀的二号人物,威望甚至更甚于萧瑀,年高德劭,分量十足……
“人都到齐了吗?”
萧珣扬声询问。
在他身边侧后跪坐的短髭中年人恭声道:“回父亲,人已经到得差不多了……但许多人家并未有家主前来,只派来家中子侄。”
言罢,抬头目光扫视堂中诸人,神情显得极为不满。
此次本是整个江南氏族多家达成一致,于此齐聚一堂商量组建私军出兵关中的大事,结果此前商议之时一个个信誓旦旦,满口为了江南之未来不惜代价定要扶持晋王夺嫡上位,结果事到临头,却只是派了一些家中子侄前来,各家够份量的几乎一个不见。
这满堂江南各家子弟,他居然能叫上名字的都没几个……简直欺人太甚。
萧珣却没有半点火气,眼皮始终耷拉着好似睁不开一般,澹然道:“无妨,人未至,家兵、钱粮不是都送来了吗?江南士族同气连枝,不是哪一个想聚就聚、想散就散的。”
他岂能不知这些人家的心思?
既想要扶持晋王夺嫡立下从龙之功,也害怕太子坐稳皇位事后予以清算,瞻前顾后、取舍两难,既想吃羊肉,又不想沾臊味,当了表子还要立牌坊……
不过人心如此,不能苛求。
有些时候,论迹不论心,只要家兵、钱粮送来,他们心里怎么想并不重要……
一个油头粉面的年轻人在跪坐的人群后往前挪了挪,挤出一个略带尴尬的笑容,目光游移:“晚辈张忘,好教南海公知晓,此次带来家兵五百、粮一千石、皮甲兵刃若干,预祝各家大功告成、青云直上!不过家父染病,缠绵病榻,吾身为人子,自当奉汤药于榻前,承孝道于膝下,故而不能跟随大军北上关中,需即刻动身返回家中……还望南海公见谅。”
萧珣乃当年梁明帝萧岿之子,曾敕封南海王,南梁覆灭之后,萧氏宗族被迫北上隋都遭受软禁,此等爵位自然作废。不过江南氏族素来仰望兰陵萧氏之鼻息,萧珣其人也确实德高望重深受尊敬,故而江南人士多以“南海公”称之,以示尊崇。
听闻这年轻人言语,堂上诸人顿时交头接耳,有些喧闹,堂堂“江东张氏”,居然只出了这么几个人、几石粮,不仅家主未至只派来一个子侄辈,甚至连这个子侄辈都要半途告辞。
而且听其言语,分明就是“预祝诸位鸿图大展旗开得胜,吾敬赠物资些许,聊表寸心,事后成败生死与吾无关”的意思……
萧珣年岁大了,虽然听清了张忘的话语,但一时间有些茫然,身边蓄着短髭的孙子萧灌忙往前凑了一下,低声提醒道:“此乃江东张氏的嫡子,原本前些年家势倾颓、江河日下,但自从承包了华亭镇的数处盐场,获利颇丰,这几年又在江南船厂建造了数艘海船参与海贸,隐隐有复兴之象。”
解释一番,见祖父蹙眉沉思,遂转过身挺直腰,看着张忘,面色不豫,冷声道:“江东张氏素来是江南士族之擎柱,堪为吾等之表率,当下之事决定吾江南士族之荣辱兴衰,你家岂能置身事外?吾等抛家舍业北上关中浴血奋战,你却安之若素坐享其成,天底下没那个道理。”
“三公子说得对,凭什么吾等北上征战,族中子弟视死如归只为了给江南氏族开创一番天地,你张家却坐享其成?”
“而且你出了那么一点人、拿出那么一点粮,就想着让吾等冲锋陷阵?”
“简直无耻之尤!”
呵斥声此起彼伏,一片讨伐。
张忘额头见汗,眼下堂中几乎做满了江南氏族各家的代表,自己一个不慎便是得罪了所有人,往后如何安身立命?
赶紧抱拳来了个罗圈揖,苦着脸告饶:“诸位,请听吾一言!非是张家贪生怕死,不肯与诸位并肩携手杀出一番天地,实在是钢刀在颈,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啊!吾张氏自两汉之时便世代居于吴郡,繁衍生息、根植桑梓,然而水师之驻地距离吴郡仅仅一水之隔,吾家家宅、田产、商铺、甚至阖族老少都在其兵锋威胁之下,若是随同诸位调集家兵北上关中,诸位或生或死或成或败,大抵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可张家旦夕之间就将遭受灭门之灾啊!”
堂中先前讨伐呵斥之人为之一滞,不得不承认张忘之言有些道理,大家之所以集结家兵组成私军欲北上关中扶持晋王攻略长安,是因为看重一旦胜利之后所能够获取的巨大利益,固然风险很大,但收益也大,值得奋力一搏。
可若是明知必败,谁还会倾家荡产组建私军北上?
吴郡与华亭镇毗邻,中间只隔了两座低矮的山峰、几汪低洼的湖水,屯驻于吴淞江的水师部队无论自水路亦或陆路,朝发夕至,张氏如何能挡?
也有人不以为然:“他水师也是大唐的军队,咱们这又不是谋反,他凭什么发兵攻打我们?就算当真发兵,也不过是恐吓一番,未必敢真刀真枪的来。”
当下局势叵测,潼关已经被晋王率军占据,东西隔绝,关中的消息想要传出只能商于古道等寥寥数条道路,而这些道路通往商州、洛阳的出口也被封锁,所以关中的局势外界短时间难以得知。
关中形势不明,就算水师有特殊渠道可以得知消息,但信息来回之间必定大费周章,延时性大大增加,岂敢贸然对江南氏族动手?
就算动手,难道还能灭门屠家?
只需坚持住,无论承受多大的损失,待到此战胜利之后晋王登基,都会找补回来,甚至较之以往愈发繁盛……
张忘苦笑连连,提醒道:“那水师乃是房俊一手创建,上上下下皆对其唯命是从,个个都是骄兵悍将,诸位即便不记得水师这些年如何在海外屠城灭国杀得诸夷人头滚滚血流成河,难道也不记得当年顾家之惨剧?”
一言既出,满堂皆惊。
是呀,这两年跟着房俊的水师将大唐货殖贩运天下,又将各番邦夷国的珍稀之物运回大唐,其间获取暴利,江南各家笑逐颜开的同时痛恨着水师各种“护航费”“保护费”等等“横征暴敛”,做梦都想着如何摆脱水师这个“吸血虫”,将广袤大洋之上的航线据为己有,却浑然忘记了当初房俊是如何在江南杀得尸山血海、人头滚滚。
牛渚矶一战,江南各家鼓动山越暴民将房俊团团围困于长江岸边的南山之上,私下更是派遣各家的死士混迹于暴民之中,试图将房俊击杀于彼。
结果房俊率领数百具装铁骑,居高临下俯冲杀阵,将数万暴民杀得尸山血海,据说当时鲜血顺着山势流淌入大江,半条长江都给染红了……
一战而将江南各家杀得心胆俱寒,莫敢与之正面抗衡。
而江东陆氏因着派遣死士暗杀房俊,被其躲过,之后便派遣麾下军队雨夜强袭陆氏坞堡,将传承几百年的江东望族杀得干干净净,江南氏族怒火填膺,却无一人敢于站出来为陆氏讨还一个公道。
今时今日,谁都知道房俊乃是东宫太子最为坚定的支持者,说一句“东宫柱石”“太子肱骨”亦不为过,而江南氏族想要联合山东世家组建私军赶赴关中争夺皇位,谁知道房俊会否给水师下达一个“格杀勿论”的命令?
江南之地广袤,各地氏族人口众多,水师自然不可能一股脑的都杀了,可若是择选其中之一二试图达到杀鸡儆猴的效果,怎么办?
谁也不愿去当那只用来吓唬猴子的鸡,可任意一家都有可能成为那只鸡……
一个年轻人从地席上起身,向萧珣躬身施礼,道:“在下此番前来,途中染了风寒,身体很是不适……既然家中答允南海公的人马、粮秣已经送到,那此刻便回家复命,也正好寻个郎中调理一番,先行告辞。”
而后,也不等萧珣说话,转身匆匆离去。
他这一走,堂中气氛愈发古怪,不少人面面相觑,都生起赶紧离开此地的念头。反正咱们答允的兵马粮秣一点没少,又何必亲自参与其中呢?
大不了将来胜利之后让你们萧氏拿大头……
萧灌怒目而视,将这些蠢蠢欲动的人压了下来,毕竟现在兰陵萧氏一家独大,实力强横,江南地域之内实无可与其抗衡者,万一将其惹恼了,后果不堪设想。
况且此次出兵北上也是大家事先商量好的,歃血结盟言犹在耳,未等出师便打起退堂鼓确实不好看。
萧珣老神在在的坐着,对堂中乱象视如不见、充耳不闻,与身边另一位老者道:“道德沦丧,人心不古,昨日还曾歃血为盟、誓约生死,今日便被一小儿之名声吓得战战兢兢、魂不附体,这一战就算胜了,咱们江南氏族又能昌盛几时?比之山东世家的底蕴,咱们远远不如啊,长此以往,山东世家绵延百世,江南氏族难以为继,百年之后,今日之门楣都将泯然众人矣。”
带着一顶梁冠,背嵴挺直,手长脚长,即便跪坐着亦可见身材高大,方正的面容上愁眉不展,正是陈郡袁氏的家主袁朝,一手捋着胡须,嘘唏道:“所以说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终日盘算蝇头小利之得失,却没有魄力开拓进取锐意向前,成就终究有限。”
过江则为“侨姓”,王、谢、袁、萧为大,山东则为“郡姓”,王、崔、卢、李、郑为尊,这便是当下门阀之鼎盛者,余者皆不足论,甚至就连皇族所源出的陇西李氏,虽然被《氏族志》排在第一等,但论声望、论地位、论底蕴,都要被赵郡李氏所压制。
然而江南氏族固然财富雄厚、人才济济,却缺乏了山东世家对于经学之传承,这便使得家族贵乏凝聚力,兴盛之时还好,一旦遭遇挫折,极易一蹶不振。
萧珣叹了口气,请袁朝饮茶,自嘲道:“亏得时文为了江南氏族之前途呕心沥血,不惜赌上一辈子的政治遗产为江南氏族谋取一个出路,但是现在你看看,江南氏族之中,唯有你陈郡袁氏到场一个家主,余者一个都不见。”
一旁的各家子弟只能陪着尴尬的笑容,不知说什么好。
袁朝沉吟少顷,岔开话题:“燕子矶虽然自古便是横渡长江之渡口,但相比西津渡有些狭小,并不利于数万人同时渡江,况且自西津渡登船,只需横渡江水便可抵达瓜州渡口,沿着山阳渎直上扬州抵达楚州转入通济渠……故而,为何不选西津渡,却要在燕子矶登船?”
燕子矶自古以来便是金陵附近最为重要的渡口,当年始皇帝巡视江南,便是由此登岸,北齐渡江南进欲一统江南,南陈皇帝陈霸先亦是于燕子矶率军出战,大破北齐……但是相比于由古至今联通南北的西津渡,还是略有不如。
况且由燕子矶登船,需要顺江水而下百余里,要么自江都西边的真州古运河而入绕过江都进入山阳渎,要么再向下数十里抵达瓜洲渡口,北上进入山阳渎。
既然江南士族的军队、辎重皆是自江南各地汇聚而来,何不直奔西津渡渡江,反而要到金陵转一圈再顺江而下?
分明是多此一举。
萧珣喝了口茶水,抬眼看了一眼堂中诸人,摆摆手,道:“诸位都下去吧,先去客房好生休息一下,然后妥善安置各家的兵马辎重,按照事先拟订的顺序于江畔集结,明日一早渡江。”
“喏。”
一众江南各家的子弟赶紧起身,施礼之后鱼贯退出,萧灌也向袁朝颔首致意,而后起身,出去安置这些江南子弟,以及根据各家前来的兵马、辎重之数量安排明日渡江的先后顺序。
堂内只剩下萧珣与袁朝。
此处大堂阔开五间,地板光可鉴人,几根梁柱撑起穹顶,四面开窗,极为轩敞。此时清风徐徐,茶香鸟鸟,两位老人相对跪坐,倒也舒适惬意。
萧珣请袁朝用茶,解释道:“吾岂能不知自西津渡过江更为便捷?但西津渡距离水师驻地太近,而且水师对于西津渡极为重视,为了将南北交通掌控在手,常年在渡口驻留一支数百人装备精良的部队,若吾等自西津渡过江,势必要与其发生冲突。”
袁朝喝了口茶水,蹙眉道:“事已至此,难道南海公还奢望与水师和平相处?房俊对于东宫之忠诚,天下皆知,当初甚至不惜激怒陛下亦要扶保太子,如今咱们组建私兵北上支持晋王夺嫡,其必然不肯坐视不理,冲突是必然会发生的。”
谁都知道如今陛下驾崩,关中十六卫各坏机心未必效忠于太子,致使东宫军队面对晋王之时固然稍占上风,却也优势不显,一旦山东、江南两地的门阀私军进入潼关,晋王实力暴涨,东宫及及可危,如此状况之下,房俊焉能任由江南私军顺利抵达潼关?
势必派遣水师拦截,一场大战几乎不可避免。
“倒也未必。”
萧珣却不这么看:“房俊远在关中,与江南相隔数千里,且潼关如今在晋王掌控之中,往来消息必然延迟,待到知晓咱们组建私军北上,再往水师发送消息,需要多长时间?而水师都督苏定方不过是镇守一方之武将,断然不敢在没有房俊命令的情况下主动与吾等开战,否则由此引发江南动荡、局势糜烂,他如何担当得起?只要咱们避开水师,使其不得有挑衅之机会,自然可以从容北上。等到房俊的命令传递至华亭镇,水师尽起精锐北上之时,咱们早已自通济渠进入黄河,距离潼关一步之遥了。”
根据萧珣自己的判断,水师在没有得到房俊严令出击之前,单纯凭借苏定方的地位、权力,是不敢贸然向江南氏族集结的私军动武的,因为一旦发生冲突,所导致的后果极有可能是江南氏族与水师正面开战,整个江南陷入动荡,局势糜烂。
作为如今帝国税赋征缴之重要地区,谁敢任由江南陷入乱局?
至于正在华亭镇暂居的房玄龄……萧珣并不认为他会越过房俊直接向水师下达攻击江南私军的命令。
房玄龄其人温厚沉稳,素有君子之称,但朝野上下的评论一致认为其才略或许当朝第一,却缺乏杀伐决断之魄力,一辈子兢兢业业、战战兢兢,从无行险冒进之决策,如何能够在当下有可能导致整个江南脱离大唐之局势当中,做出悍然进攻之决定?
不能,也不敢。
只要避免与水师的正面冲突,使得水师投鼠忌器不敢主动攻击,只能坐视江南私军渡过长江,沿着运河北上,到时候就算房俊的命令抵达华亭镇,水师也追之莫及。
……
袁朝仔细想了想,认可了萧珣的观点,不禁唏嘘道:“按说你们家与房俊何至于走到今日这一步?当初宁可将孝靖皇帝一脉的嫡女嫁给房俊为妾,已经是自降门楣、大力拉拢,孰料房俊那厮吃干抹净居然翻脸无情,唉。”
当初兰陵萧氏将嫡女下嫁房俊,也曾在江南引发一阵轰动,除去不少年少慕艾者捶胸顿足之外,诸多家主都对萧家如此拉低身份去逢迎房俊多有诋毁。
只不过随后房俊创立水师威慑江南、纵横大洋,且开通数条航线通往东洋、南洋各国促进贸易,萧家因此得到水师最大力度的支持,财富海水一样涌入族中库房,大家才扼腕叹息,恨不能当初也将嫡女送出……
但是现在,兜兜转转,萧家却又要因为家族之利益与房俊公然决裂。
世事变幻,令人感叹。
这闺女算是白嫁了……
萧珣苦笑道:“当初是时文一力主张,吾等也曾规劝,但他身为族长自有力排众议之权力,吾等只能听从。不过话说回来,这些年房俊对于萧家的关照倒也不少,起码船队出海之时维护得力,这几年从未有海盗劫掠过萧家船队。”
女儿自然不可能白白嫁过去,房俊对于萧淑儿极其宠爱,只不过其人原则性太强,等闲不会因为姻亲之故便对萧家网开一面,但若是生死关头,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也就是说,萧家将嫡女下嫁虽然并未得到寻常利益,却得到了保底的保障。
等到萧家当真有朝一日面对生死关头,这份姻亲才能显露出真正的价值。
说到底,无论将来皇位归于谁,朝廷局势如何发展,江南都是帝国绝不可能舍弃之财赋重地,如若当真一片糜乱,朝廷势必需要有人承担抚平江南之重任。
这个人可以是任何人,自然也可以是萧家。
到那个时候,房俊没理由舍弃萧家而选择别人……
当然,这种话是不能对袁朝说明的,否则岂不是令人怀疑萧家如今号召江南各家组建私军北上之动机?毕竟眼下的江南是江南氏族的江南,可一旦此次北征铩羽而归、大败亏输,甚至晋王也彻底败亡,江南士族将会遭到太子的强力清算,而那个时候房俊力保萧家,整个江南将会成为萧家的江南。
太子的皇位稳如泰山,房俊的地位水涨船高,萧家的利益更进一步……简直完美。
思虑至此,萧珣甚至有一种希冀于此次北征大败亏输的念头……
袁朝也摇头叹息,这些年房俊从一介纨绔子弟忽然好似开了窍一般,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其中固然有其父房玄龄的缘故,但其本身之能力、学识已经得到越来越多人的认可,只可惜此人刚愎自用,主意太正,外人根本不能对其想法产生影响,否则整个江南氏族都要承受恩惠。
眼下虽然因为海贸使得江南氏族受益匪浅,但大家都认为即便没有房俊,海贸也能照常进行,且若是将其踢开,由大家掌控水师,所攫取的利益将会是眼下的好几倍……
所以,江南氏族才会群起响应此次集结私兵北上关中,击败太子扶保晋王尚未,获取应得的政治地位。
这天下可以是大隋,可以是大唐,这皇帝可以是隋炀帝,也可以是李二陛下,即便是李承乾、李治,都无所谓,但江南,只能是江南氏族的江南。
焉能任由房俊此等天子鹰犬在江南肆虐横行,抽取江南的血脉以供养朝廷?
……
自秦淮河入长江,顺水而下,行之不远便有幕府山横亘江南,青山嵯峨,烟岚茫茫,如若能登山俯瞰,当可见长江在脚下滚滚东流,波澜壮阔。再行部员,河道逐渐开阔,奔流的水势至此趋缓,江水携带的泥沙因之淤积,在江心之处慢慢沉积出一处诺大的滩涂,上面芦苇丛生、飞鸟栖息。
舟船顺水驶过幕府山,山势欲尽,却又奇峰突起,有一石飞临江上,三面悬绝,状若飞燕,便是金陵盛景之一的燕子矶。
燕子矶突出于江水之上,将上游来势汹涌的水流阻挡,使得东侧一块滩涂平坦波缓,自古以来便是长江两岸往来横渡的重要渡口,大唐立国之初在此曾设有军营,不过后来水师不受重视,渐渐荒废,皇家水师组建之后因此地乃江南氏族之核心区域,为避免冲突,不曾再度设置军营。
此刻,燕子矶下游的江面上舟楫相连、一望无尽,滩涂之上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的各家私兵猬集于此,其中半数青壮、半数老幼,堆积的粮秣辎重一座座小山一般,不可计数。
江南各家虽然并无一个家主到此,但也派出族中杰出子弟,在萧灌率领之下各自分派任务,将私兵按照各家予以划分区域,确定登船之先后,统筹安排,确保数万人的大规模渡江行为不至于因为混乱而自相践踏。
萧珣与袁朝坐在一辆宽敞的四轮马车里,车厢铺着厚厚的地毯,摆放着一张桉几,一壶美酒、几碟小菜,敞开的窗户微风徐徐,对坐饮酒之时观望着外头乱哄哄的人群。
萧珣呷了口酒,苍老的面容浮现一丝缅怀之色:“曾几何时,此处亦是舟楫连云、兵甲如雨,吾萧氏一族金戈铁马雄踞江南,倏忽之间,数十年矣,当真是沧海桑田。”
兰陵萧氏一度建立南梁,雄踞江南数十年,后虽倾覆,族中子弟却失志不渝,再度建立西梁,绵延国祚。及至隋末,群雄逐鹿,萧氏子弟萧铣于江陵再度立国,兵甲数十万,西从三峡,南至交趾,北距汉水,东达豫章,浩浩荡荡席卷天南,甚至曾一度有统一天下之向。
只可惜,当李靖与李孝恭二人统御大唐水师顺水而下,大破萧铣,兰陵萧氏的建国之梦终于破碎……
江水涛涛,人喊马嘶,他眼中似乎还残留着当年大唐水师从燕子矶登陆之景象,那一战,周法明投降,雷长颖投降,盖彦投降,文士弘战败,几乎一夜之间,屏藩尽毁,李靖、李孝恭大军直抵江陵,列阵围困江陵。
彼时,曾被萧铣寄予厚望的交州总管丘和、长史高士廉、司马杜之松赶赴李孝恭帐下,奴颜婢膝、摇尾投降。
萧铣来自知再无援兵,只能困守江陵,率禁卫团血战,曾一度将李孝恭击退,而后对左右说“若等力尽不敌,必使城中百姓遭殃,如今趁城未下,先行出降,可免乱兵祸害”,遂出城而降。后被押解长安,高祖皇帝斥责其罪,萧铣说“隋失其鹿,英雄竞逐,萧铣无天命护佑,故被陛下擒获。正如田横南面称王,难道对不起汉朝吗?”高祖皇帝怒其不屈,斩于街市。
这江水浩浩荡荡,人世沧桑,也不知几多英雄被浪花席卷,泛起几朵白沫,终究奔流入海,再无踪迹。
萧珣吐出一口气,人老了,总是不经意的缅怀过往,好的坏的,喜的悲的,时不时的涌上脑海,哪怕过了许多年的事情却印象深刻,令人唏嘘嗟叹。
一匹快马自远处奔驰而来,途中有私军兵卒阻挡,马上骑士挥舞着马鞭噼头盖脸的抽下,抽得那些兵卒惨叫连连,急忙向两旁闪避,闪出一条通道任凭快马一阵风般疾驰而过。
那快马来到正指挥兵卒登船渡江的萧灌身边,飞身下马跑到跟前,低声耳语几句。
萧灌大惊失色,顾不得乱糟糟的人群,赶紧反身来到萧珣车前,钻进车厢,面色仓惶:“祖父,大事不好,下游传来消息,刘仁轨已经率领数十艘舰船逆流而上,现在刚刚过了西津渡,正向着金陵这边快速而来!”
舟行江上,且是逆流而行,再如何也不如快马速度更快,华亭镇那边数十艘舰船刚刚驶出吴淞江,便有萧家的眼线快马加鞭向金陵通禀。
【各位大老爷,中秋快乐呀!】
……
萧珣骤然色变,失声道:“你说什么!”
没有房俊的命令,苏定方焉敢冒着整个江南糜烂的风险,前来阻止江南私军渡江北上?
难不成是房玄龄的命令?
可房玄龄素来沉稳厚重、瞻前顾后,怎能有这样的魄力?
萧灌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惶急道:“水师集结了几十艘战船,不到一个时辰便可抵达燕子矶,万一他们发动强攻,那可就坏事了!”
江南各家这次几乎倾尽全力,能够派出的家中青壮悉数派出,甚至为了凑数连不少老弱都上阵,足足有十万之众。如此之多的人数只需发放兵械甲具,再稍微操练一番,野战之时也能顶得上用场。可现在数万人正在渡江,阵型混乱统属不定,面对的又是“水战无敌”的皇家水师,哪里有半点胜算?
萧珣双手颤抖,脸色惨白,方才澹定稳重、追古忆今的名仕风范全然不见,连手中茶杯掉落柔软的地毡上都浑然不觉,只喃喃道:“一定是房玄龄,一定是房玄龄……他当真胆敢不顾江南局势糜烂?简直疯了!”
自从永嘉之祸衣冠南渡,北地门阀、氏族大举南下,带来了先进的生产技术与文化经义,使得原本沼泽密布、烟瘴处处的江南蛮荒之地得到开发,数百年来,江南地区凭借充沛的水源与温暖的气候,早已成为天下财赋之重地,较之关中已经不遑多让。
故此,侨居江南的世家门阀才有底气时常对抗中枢的政策,甚至连隋炀帝这样雄才大略的君主都对江南氏族的“划地自营”束手无策,怕的就是一旦逼迫太甚,江南之地舆情汹汹,进而在江南氏族领导之下划江而治,导致帝国瞬间分裂。
入唐以来,即便是英明神武的李二陛下,对于江南也多以怀柔政策,最怕江南之地骤然反复,从此脱离中枢之外划江割据,纵然中枢能够扫平叛乱重归一统,却也因为内耗折损国家元气,致使四夷胡族趁机坐大。
所以,就算是房玄龄又怎么敢无视整个江南有分裂之危险?
可说一千道一万,水师既然已经朔流而上,就绝无可能只是例行巡逻,分明就是冲着江南私军来的。
但眼下数万人猬集于金陵城外,已经登船的、尚在等待还未登船的兵卒,运输粮秣辎重的民夫,无以计数的马车、板车,堆积如山的粮秣辎重、军械甲具……就算想退避三舍,也避无可避。
沉吟了足足半晌,萧珣才稳定住心神,起身从马车上走下来,萧灌赶紧上前搀扶,萧珣抬头看了一眼万里晴空、烈日当头,长叹道:“今年夏日多雨,时常一场雨缠绵多日,对于水师的火器有着不小影响,可偏偏今日响晴,能令水师的火器发挥最大威力……”
莫不是天亡江南氏族、天亡兰陵萧氏?
谶讳之说,深入人心,这年头可没人说什么“人定胜天”,认为上仓主宰万物,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天时”不予,单单以人力之渺小,如之奈何?
可总不能躺平任捶吧……
定定神,萧珣对身后跟着下车的袁朝道:“贤弟不妨入城暂避,以免此间兵荒马乱有所冲撞,愚兄亲自登船去会一会这刘仁轨,若能回来,再与贤弟把酒言欢,若一去不回……便一去不回。”
言罢,转回头,对萧灌道:“准备一艘战船,吾登船入江,看看能否将水师拦截。”
萧灌大惊失色,忙道:“祖父不可!江水汹汹,船只颠簸,您这么大的年纪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孙儿如何向叔祖、向父亲交待?”
“交待个屁!”
萧珣横眉立目,骂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做此等小儿女之态?今日若是任由水师杀来,势必天崩地裂一败涂地,届时我如何向族人交待?我兰陵萧氏又如何向江南氏族交待?即是十万火急,就休要拖拖拉拉举棋不定,速去安排!”
“喏!”
萧灌不敢多言,赶紧飞快跑着去安排战船。
袁朝拉住萧珣的手,神情激动,知道萧珣这是抱定必死之志欲力挽狂澜,自己既不能劝、也没法劝,嘴唇哆嗦几下,慨然道:“兄长高风亮节,舍却己身为江南氏族谋划,实是令吾辈崇敬!”
“屁的高风亮节幼!”
萧珣拍拍袁朝的手背,苦笑道:“我一把年岁了,不过是个棺材瓤子罢了,这辈子活够了早就不怕死了!但我怕死了之后还被江南子弟戳嵴梁骨,骂我害了江南氏族几百年的底蕴,骂萧家为了一己之私将江南氏族拖入万丈深渊!若能以一死消弭危险,我现在就拔刀抹脖子。”
此番召集江南氏族组建私军北上,乃是兰陵萧氏牵头,一旦成功击败太子扶持晋王登上皇位,自然是兰陵萧氏受益最大,但与此同时,万一失败,连累江南氏族遭受莫大损失,罪魁祸首自然也是兰陵萧氏。
今日若不能拦阻水师,只怕日后几十上百年之内,兰陵萧氏将成为江南氏族之罪人……
袁朝雪白胡须无风自动,无奈的看着萧珣在两个族中子弟的搀扶之下向着渡口走去。
……
萧灌备好了一艘破旧的战船,在渡口出搭好了跳板,扶着萧珣登上战船,便被萧珣挥手赶走:“我不需你在旁陪着,你留在渡口赶紧疏散人员,尚未登船的都向后退,别管那些粮秣辎重,总要退出水师火炮的射程才行,不然万一我拦不住,就将有一场灾难。”
萧灌不敢多言,只能跪在萧珣脚下,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响头,含泪下船而去。
江南氏族集结私兵组建军队北上关中,这已经等同向太子开战,严重威胁太子的地位,作为东宫军队主力之一的水师焉能袖手旁观?不开战则罢,一旦开战,祖父断无生还之理。
说不定被水师杀了祭旗……
然而明知此去九死一生,身为南梁血嗣的祖父却毫不犹豫慨然而行,这是何等的刚烈风骨、赳赳之志?
回到岸边,便有各家子弟、管事围拢上前,纷纷出言询问:“江上性情如何?听闻水师已经出动数十艘战船,不知会否对吾等开炮?”
这么多人猬集在渡口,想要保密自是全无可能,迎着一双双或是急切或是恐惧的眼神,萧灌沉着应对,大声道:“现在非是慌乱之时,各位听我号令,尚未登船的暂停登船,将船只靠岸停泊,岸上的人向后疏散,退出水师火炮射程之外。”
诸人一听,顿时炸了锅,这岂不是摆明了告诉他们水师一定会发动攻击?
这几年江南氏族对于水师可谓切齿痛恨,只不过是派出舰船在大洋之上随同护航,而后在各国租赁有港口提供给各家商队囤货、贸易,便要收取各式各样的商税、租金、赞助……若无水师,各家的海贸利润起码要翻上一倍,这么多黄橙橙的铜钱拿出去,简直放学割肉一般痛不欲生。
但与此同时,也曾见过数次水师在大洋之上剿灭海盗的战斗,甚至时常会与东洋、南洋各国发生战争,每一次都以水师大获全胜告终,水师的强悍战力早已深入人心。
如今这支水师有可能忽然调转炮口,由之前的受保护者变成被打击者,岂能不两股战战、惊惶不堪?
诸人扭头便走,飞奔回各自家兵汇集之地,阻止家兵紧急后退。
虽然各家家主藏着心思并未赶赴金陵,但派出的家兵、粮秣却是实打实的,几乎掏空了家底,一旦被水师屠戮一空,各家十年之内难以翻身。
原本当年牛渚矶一战,各家豢养的死士便被房俊杀得干净,若是连这些家兵都损失殆尽,对于各自家族在当地的统治将会发生动摇,再难如以往那般宛如划地为王……
然而数万人猬集在燕子矶渡口狭小之地,几乎摩肩擦踵、熙熙攘攘,人与辎重、牲畜混合一处,哪里是向后撤便后撤?尤其是这些被萧灌临时任命为管事配合疏导私军登船过江之人私心太重,各自顾着自家的家兵,只想着尽快离开渡口以免遭受水师打击,导致秩序大乱,一时间人嚷马嘶。
萧灌眼睛都红了,如此下去,怕是用不着水师火炮轰炸,自己就把自己踩死了……
……
萧珣站在船上看了看岸上已经被水师前来的消息吓得大乱的人群,面无表情的催促水手开船。战船缓缓离开渡口,沿着江心向下游驶去,顺风顺水,速度越来越快。
船舷两侧无以计数的船只停靠在岸边,有一些已经装满江南各家的私军,有一些装满辎重粮秣,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头。这几乎代表着当下江南氏族动员能力的极限,即便各家都藏着私心,想要预留一条退路而没有“不成功便成仁”的决死之心,但也几乎家家都搬空了家底。
萧珣忽然升起一个胆战心惊的念头:水师若朔流而来将猬集于此的私军、粮秣剿杀一空,江南氏族还拿什么去威胁中枢,拿什么割据一方、划江而治?
只要将此间猬集的将近十万江南私军杀干净,哪里还有什么江南糜烂的风险?
总不能让各家家主带着族中子弟揭竿而起、啸聚山林打家劫舍吧?
一颗心勐地沉下去。
船行江上,江风迎面而来,衣衫鼓荡、旌旗猎猎,萧珣负手立于船头,两岸葱郁茂盛的树林飞速在眼前飞速倒退,舟楫相连的船队也渐渐被抛在身后,江面逐渐狭窄,水流愈发湍急。
长江在前方拐了一个弯,先向着东北而去,再折而去往东南,一座山峦突兀出现在江水南岸,阻挡住湍急的激流,使得此处河道宽阔、水势平缓,自古以来便是南北交通的要隘。
江水南岸隶属京口,象山脚下,有西津渡。
江水北岸则有渡口直通山阳渎而入大运河,是为瓜洲渡口。
一南一北,往来交通,堪称南北枢纽之地。
京口瓜洲一水间……
“南海公,前面就是水师!”
身边族中子弟大声提醒,萧珣凝神望去,只见江面之上好似陡然跃出一支船队出现在眼中,再往前一些,一片洁白的船帆充斥着整个江面,无数战船在江面上排列有序、齐头并进,桅杆顶上高高飘扬的龙旗猎猎飞舞,昭示着这支船队的身份——大唐皇家水师。
寰宇之内,这一面龙旗独一无二,绝无仅有,不仅仅代表着大唐皇室的威严、尊贵,更意味着横行大洋冠绝七海的超卓武力——自皇家水师成军的那一日起,水面之上,未曾一败。
又何止是水上无敌呢?即便陆战,水师亦在东洋、南洋各国横行无忌,杀戮海盗水匪、敌国军队有如豚犬,赫赫凶威震慑外洋诸国俯首帖耳,不敢违逆大唐之意志。
萧珣深吸一口气,下令:“将船横在江面上,拦阻其去路!”
身边子弟大惊:“江水湍急,横舟不易,稍有不慎便有倾覆之祸……况且水师船只数十,岂能轻易被咱们逼停?”
水师船队逆流而上,需要其独特的风帆提供动力,所以其前行轨迹并非直线向前,而是不断在江面上曲折往复、斜而前进,一旦停船,再想开动船只,费时费力,无论水师是否有着攻击燕子矶江南私军的目的,眼下都不打大可能停船。
萧珣却不管那些,喝道:“此江南氏族生死存亡之时也,岂能顾念自身之安危?纵然不能拦阻水师舰船,也要稍稍延缓其速度,为燕子矶那边争取撤退的时间。”
一想到燕子矶江面以及滩涂之上猬集的几万私军即将面对水师横行天下的火炮,萧珣心里便一颤一颤……
左右随性子弟无奈,只得操舟打横,同时降帆、下锚,任凭湍急的水流冲刷击打在船舷之上,整艘船被撞得一晃一晃,水浪涌上甲板,随时有倾覆之可能。
萧珣虽然几十岁的人了,身体早已老迈,但站在船头双脚却好似生根一般不动分毫,下令道:“打起咱们兰陵萧氏的旗帜,喊出老夫的字号,求见水师将领!”
“喏!”
船上的水手赶紧将数面兰陵萧氏的旗帜升起,江风鼓荡、旌旗猎猎,一舟横于江上,面对千军万马,倒也有如中流砥柱一般,颇具壮烈之气。
……
刘仁轨顶盔掼甲、手摁腰刀,披风在身后高高扬起,听闻兵卒禀报前方有一艘战船横拦于江心,顿觉诧异,迈步来到船首翘首远眺,但距离太远,看不真切。
待到更近一些,目力惊人的刘仁轨已经看清对面船上飘起的旗帜,仔细辨认,才知是兰陵萧氏所属之战船……
只不过兰陵萧氏主导此次组建私军,此刻不是应当在燕子矶指挥数万私军渡江北上么?何以居然派遣战船横于江心?
只有一艘船,再是丧心病狂也不至于要单挑水师船队……
对面战船上旗帜挥舞,身边兵卒盯住看了一会儿,禀报道:“将军,对方让我们停止前进,说是有要事相商。”
“停止前进?”
刘仁轨颇感诧异,你就只有一艘船,居然大言不惭让我停止前进?
他大手一挥,沉声道:“打旗语,让前锋让开江心自两侧继续前行,无需理会。旗舰加速,上去将它撞沉,注意打捞对方落水人员,船队不得延误片刻,加速奔赴燕子矶!”
“喏!”
兵卒领命,这艘旗舰上的战鼓突兀响起,在江面之上滚滚如雷,吸引了所有船只注意,而后打出旗语下达命令。
萧珣将战船横于江心,不顾被湍急水流冲击而摇晃的船身,站在船舷边眺望着由远及近而来的水师船队,眼瞅着双方已经距离迫近,看得清对方猎猎飞舞的旗帜,忽然一阵密集如雷的鼓声将他吓了一跳,凝神看去,只见对方船队的前锋直直而来,船上水师兵卒的面目都看得清楚,然后就在距离十余丈的地方忽然变向,数艘舰船一分为二,从自己身边驶过,毫不停留继续向前。
萧珣怒火攻心,在船上大喊:“尔等鼠辈,速速停船,统帅者何人?”
水师船上有兵卒大笑着回应:“此番统兵出证乃是刘将军,所乘旗舰随后便至,您老在这儿等着就行了,千万别乱动,否则咱们躲避不及撞上你,那就不好了。”
“这可是越国公的岳家,你小子胆敢不敬,等着越国公打你板子吧!”
“喂老头,行军途中你还想与咱们刘将军谈话?若是你家还有闺女嫁给咱们越国公为妾,倒是可以谈谈!”
“哈哈哈!”
一艘艘水师舰船从两侧呼啸而过,船舷两侧伸出的船桨探入水中滑动船体,再加上船帆吃足风力,速度快俞奔马,溅起的水花落在萧珣脸上,使得他面色铁青。
多少年不曾被人这般奚落、嘲笑了?
简直岂有此理!
待会儿见到刘仁轨,定要好生理论一番,当真以为这江南是他们水师的天下,任凭他们为所欲为?
哼!
萧珣怒哼一声,却也知道水师这帮骄兵悍将最是跋扈无理,自己若是与其对骂,不仅坠了身份,更是无济于事,任凭他们过去,我只寻刘仁轨说话。
好歹兰陵萧氏将嫡女嫁给房俊,刘仁轨总要给点面子吧?
水师船队自两侧呼啸而过,溅起一片片水花,萧家这艘战船就不仅要承受身后来自上游的水流冲击,还要被水师战船带动的波浪冲撞,顿时摇摇晃晃,江水不断涌上甲板,包括萧珣在内衣衫早已湿透,船体载浮载沉,稍有不慎便有倾覆之虞。
怒气略微削减,萧珣目视身边奔驰而过的水师舰船,心头渐渐被惊讶填满。
这些舰船的船型有别于以往的河船,不仅船身宽阔,且由于装备特制风帆的缘故转向特别灵活、速度特别快,船上一处处被油布覆盖的凸起想必就是火炮,兵卒一个个黝黑精壮,有不少甚至剃了光头,看上去气质剽悍,令人心季。
这就是纵横大洋横行不败的水师,寰宇之内水上第一强军,一旦对猬集于燕子矶的江南私军发动攻击,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所幸,终于见到一艘船体特别高大、龙旗高高飘扬的战舰乘风破浪而来,应当就是刘仁轨的旗舰了。
萧珣心中琢磨着如何说服刘仁轨,甚至下定决心即便马上解散江南私军放弃北上关中的目的,也一定要避免水师有可能发动的攻击,即便不能辅助晋王夺取皇位,也要保住江南士族最后的这些家底,否则就算晋王成功登基,江南士族失去了这些家兵,这江南又岂能继续是江南士族的江南?
大不了就让太子登基,江南士族依旧偏安于江南一隅,任由朝廷加重赋税、盘剥……
倏然回神,萧珣勐地瞪大眼睛。
只见那艘高大坚固的旗舰自江心处逆流而上,快俞奔马,直直冲着自己所乘坐的战船而来,非但不减速,甚至就连转舵变向的意思都没有……
这艘旗舰特别高大,比萧珣的战船足足高出丈余,船身两侧有无数桨叶探出伸入水中整齐划一的滑动,掀起两片雪白的浪花,船首处的撞角被一层厚厚的铁皮包裹,上头凋塑着一只仰首呲牙的龙头,自萧珣的位置看去,只能仰望。
然后,旗舰在萧珣等一干水手惊骇欲绝的目光之下,狠狠的撞了上来。
先是撞角撞上船舷,坚固的撞角一瞬间便嵌入船舷的木板,接着是尖锐的船鼻首,这东西在航行的时候可以分开水流使得船只减少来自于水波的阻力、摇晃,使得速度更快,但现在却好似一柄长矛一般刺入敌船的船体,如入败絮。
紧接着,萧珣便在撞击时“轰”的一声之后,听到一阵持续不断的“吱吱呀呀”声音,那是脚下战船的龙骨破碎、断裂,整艘船正在解体的声音。
“轰!”
刘仁轨指挥旗舰自敌船中间狠狠撞上去,锋锐的撞角、坚固的船鼻首、航行之时强大的动能,轻而易举将这艘横在江心的破旧战船一分二为。
旗舰狠狠一震,前进的动能稍稍得到遏制,然后船身陡然一轻,已经自撞碎的敌船残骸中间穿过。
刘仁轨走到船尾,看着江面上的漩涡、整下沉的敌船残骸,以及布满江面的木板碎屑、挣扎呼救的敌船水手,下令道:“尽量救援,看看是谁这般不知死活居然试图拦阻水师船队,若救上来,送到旗舰来给本将看看,其余诸船,不得停止,目标燕子矶!”
“喏!”
身边将校兵卒得令,一边向其余战船传达命令,一边组织人手救援,几艘跟在旗舰后边的战船放缓速度,船上兵卒用长长的牵头绑着铁钩的木杆自船舷伸出,勾住落水的敌船水手,一个一个捞上来。
……
未几,衣衫尽湿、犹如落汤鸡一般的萧珣被送上旗舰,押解至刘仁轨面前。
数十艘战船逆行于江上,江风鼓荡风帆,旌旗猎猎作响,前边数艘先锋船齐头并进,其后鱼贯而行、浩浩荡荡,因着上游燕子矶已经被江南私军截断航道,故而一路行来倒也不见有商船、民船通行,速度愈发迅疾。
刘仁轨寻了各马扎坐在甲板上,一身甲胃却也不太舒服,看着被亲兵带上来落汤鸡一般的萧珣,拱拱手,笑道:“还以为是谁,原来是南海公当面,失敬失敬。今日风和日丽,正适合驾船出游,只不过您老横亘江面,咱们还以为是泛舟垂钓,却原来是畅游长江……好雅兴。”
左右兵卒都笑起来。
屁的畅游长江……
萧珣又冷又气,浑身哆嗦,怒道:“江水之上,何顾恣意横行,冲撞别人舟船置人于死地,简直无法无天!”
想他南海公萧珣作为兰陵萧氏年纪最长的族老,更是南梁皇室一脉,地位崇高、血脉尊崇,平素都被江南氏族好似“活神仙”一般供起来,何曾遭受此等屈辱?
刘仁轨安坐不动,拍了拍腿,哂然一笑,环视左右,道:“吾等不过是军中匹夫,不晓得那么多的礼仪,冲撞了南海公很是抱歉……不过这也就是在长江之上,大唐领土,你老人家不妨问问这些兵卒,咱们平素在外洋番邦都是怎么干的?”
旁边亲兵便笑道:“好教南海公知晓,无论新罗、倭国、亦或安南、柔佛等番邦夷域,咱们从来都是横行无忌的,谁挡着路,就撞谁。”
“咱们水师条例上面有一条,‘战舰所至,即为吾土’,尤其是船行水上之时,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从来只管撞、不管修,只管杀、不管埋。”
“今日将军下令救援南海公,影响了行军速度,必为军中司马所弹劾,搞不好不仅要遭受大都督训斥,年底的奖金都可能没了,您老非但不知感恩,反倒在这里聒噪,简直不知所谓。”
萧珣被左右亲兵你一言、我一语弄的脑仁疼,气得胡子直翘:合着你们撞沉了我的船,差点让我葬身鱼腹,我还得感激你们?!
他出身高贵,这些年更是养尊处优,不谙世事,对于此等飞扬跋扈横行无忌的做法有些接受不能,毕竟他们萧家虽然每天都在做着同样的事,可毕竟无需经过他的手,有罪的是下边的人,他这个族老清清白白、品格高尚……
萧珣压住火气,知道与一群丘八论不出道理,遂盯着刘仁轨,问道:“刘将军此番尽起大军,不知赶赴何处,意欲何为?”
刘仁轨捋着胡子,目光湛然:“南海公何必明知故问?”
萧珣心里一沉,见对方好不掩饰,可知其心意已决,看了看势力如奔马狂飙突进的战船,以及各条船的船舷上剽悍雄壮的水师兵卒,忙道:“眼下燕子矶汇集了江南各家的私兵,如若发生冲突,后果将会导致江南局势彻底糜烂,刘将军担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他就不信单凭区区一个刘仁轨,就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坐视江南糜烂。
刘仁轨神态随和,完全不受萧珣之恐吓,微笑着道:“末将的确负担不起……”
就在萧珣尚未松一口气的时候,听得刘仁轨又续道:“……因为根本不用末将去负担这个责任。”
萧珣愕然:“那是谁负责?房俊吗?还是房玄龄?”
他已经意识到了,房俊远在关中,就算给水师下令,往来消息不可能这么快,很显然是身在华亭镇的房玄龄坐镇指挥,这才使得水师半点延误都没有,听闻江南各家在燕子矶集结私兵,即刻出动舰船前往阻拦。
都说房玄龄君子以方、好谋无断,实在是以讹传讹,谣言害人不浅……
刘仁轨悠然道:“自然是你们江南士族来承担这个责任。”
说着,他用力踩了踩脚下的甲板,发出“冬冬”声响,面上神情也肃穆起来,沉声道:“这里,是大唐的疆域!无论塞外的草原,亦或江南的江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们江南士族生于斯、长于斯,却将斯地视作禁脔,盘踞其上彼此勾连,将黎民百姓视作豚犬牛羊任凭你们奴役压榨,如今更为了一己之私心不惜拖着整个江南走上谋逆之路,如果江南士族因此血嗣尽断,江南百姓因此死伤离散,自然是整个江南士族的责任,更是兰陵萧氏的责任。”
这番话语好似重锤一般狠狠捶在萧珣心头,他呼吸急促,满头大汗,苍老如沟壑纵横的面容惨白惶恐,疾声道:“水师打算向那些江南子民发动进攻吗?”
刘仁轨吐字如刀、语声铿锵:“从他们拿起兵刃踏上船只欲前往关中的那一刻起,他们便不是大唐的百姓了,而是谋逆的反贼!水师是大唐的军队,不仅仅需要开疆拓土、击杀胡酋,更要保土安民、拱卫社稷!谁谋逆,就杀谁,不管你是兰陵萧氏,还是陈郡袁氏,亦或是黎民黔首。”
左右亲兵齐声大喝:“杀无赦!”
这一声大喝好似九天旱雷一般,在萧珣耳畔陡然炸响,惊得他一个哆嗦,面色惨白,身体摇摇欲坠。
“将军,先锋打出旗语,已经抵达燕子矶,发现敌踪!”
亲兵遥遥望见前方舰船打出的旗语,大声禀报。
刘仁轨大马金刀、安坐不动,沉着下令:“摧毁所有水面船只,一个时辰之内不准有一艘敌船漂浮于水面之上,但凡有抵抗者,无论是谁,格杀勿论!”
“喏!”
亲兵得令,擂响战鼓,隆隆鼓声在江面激荡悠扬,然后用旗语将主将的命令向各部传达。
原本行止有序的水师船队骤然一变,先锋抢先而出,距离敌船数十丈的时候便扯去火炮上的油布,放入药包、弹丸,点燃火捻子,“通通通”连珠炮响,江面上一时间硝烟弥漫。
江南各家征集来的船只因为先前得了萧珣的命令,无论是否装载兵员、辎重都靠岸停泊,首尾相连一望无尽,此刻骤然遭遇炮击,躲无可躲、避无可避,只能任由无数弹丸划过天空呈抛物线砸在船身上。
“轰轰轰”
轰击这样简易的船只,实心弹显然更为好用,沉重的弹丸在火药加力之下瞬间划破天空,携带着强大的动能狠狠砸在木质船身上,木屑飞溅、血肉横飞。
十余艘先锋战船沿着江心一路朔流而上,炮口对着两侧岸边停泊的敌船,几乎不用瞄准,兵卒只需不断的装填药包、塞入弹丸、点燃引线、清理炮膛、再装填药包……如此循环往复,直至将一个基数的炮弹打完,炮管已经到了临界点,必须等待温度下降不然就会报废。
而紧随其后的战船则开足马力,以撞角冲着这些被火炮轰击的残破不堪的敌船撞去,“轰轰轰”坚固的撞角轻易将这些木质船体撞碎,船上的货殖粮秣随船下沉,掀起一个个漩涡,不少登船的私军亦纷纷落水,挣扎扑腾,哭爹喊娘。
再随后,体型较大的主力舰船徐徐而至,船首、船舷处绑着石条、铁块的排杆纷纷用绞索吊起,待到接近一些残存为沉没的敌船,排杆纷纷落下,“啪啪啪”将敌船拍碎,全副武装的兵卒则立于船舷,手中火枪、强弓、劲弩对准敌船上的兵卒,但凡没有放下武器投降的,当即射杀。
一时间,宽阔的江面上炮声隆隆、枪声阵阵,浓烈的硝烟几乎覆盖整个江面,距离稍远便不能视物,纵横大洋所向无敌的水师船队并未遇到像样的抵抗,完全就是降维打击,江南私军的船只损毁无数,粮秣辎重沉入江底,兵卒在水中浮沉挣扎,哭嚎震天。
萧珣趴在旗舰船舷处,两手狠狠抓着船舷,手背青筋凸起、指甲泛白,似要将船舷捏碎,看着江面上的惨状,两眼圆瞪,目眦欲裂,心脏似乎都要随着那些船只沉入江底。
哪里用得着一个时辰?
几轮炮击,然后驾船冲撞,半个多时辰的功夫,原本猬集于江水两岸的江南船只便几乎悉数沉没,物资损毁无数,兵员死伤枕籍,赖以进入关中争夺皇位的数万私军,在水师精锐面前几如土鸡瓦狗一般。
水师兵卒估计连个受伤的都没有……
素问皇家水师水战无敌,天下莫有与之一战者,但也只是耳闻,如今亲眼所见,如此强横之战力岂是江南氏族仓促组建的私军可以抗衡?
一股深深的绝望,笼罩着萧珣。
前方先锋船队冲过江南船只停泊之地,前方霍然一空,便转舵掉头回来,沿着两岸收拾残局,同时打出旗语,向旗舰报告战况详情。
旗舰收到消息,亲兵禀报刘仁轨:“将军,江上敌船基本肃清,先锋船队正在剿灭残余,接下来如何行动,请示下!”
刘仁轨这才起身,来到船舷旁与萧珣并肩而立,沉声下令:“命令炮舰向前,于燕子矶外江面上一字列队,炮口对准燕子矶渡口,由近及远,覆盖打击。”
“喏!”
闻听此言的萧珣身体晃了晃,差点一头栽下船舷,目光绝望惊恐的看向刘仁轨,颤声道:“何至于此,何至于此?皆我神州苗裔、华夏儿郎,既已无还手之力,何必这般残忍屠戮?老夫这就让人遣散这些私兵,自今而后,再不敢有觊觎之心!”
萧珣亲眼见到水师战船的威力,哪里还有半分侥幸之心?只想着无论如何结束这一次集结各家私兵的行动,就此老老实实蛰伏江南,再不敢生出北征关中的心思。
刘仁轨站立船舷一侧,雄壮的身形有如山渟岳峙,闻言冷笑一声:“屠戮?”
旋即看看左右,道:“这等场面,远远算不得‘屠戮’二字,南海公不妨问问这些兵卒将校,咱们在番邦异域之时大军剿灭不臣,是何等狂飙突进、雷霆扫穴。”
所谓“内王外霸”,面对异族番子,单纯以儒学加以教导是不行的,胡人不知礼仪、不尊道德、唯利是图,畏威而不怀德,唯有以强横之武力镇压,才能使其俯首帖耳。
譬如倭人,安南人,以及南洋诸国之土着,这些人虽然说不上茹毛饮血,但是连文字都没有,文化极其贵乏、生活极其原始,但凡在其国之内发现一丝半点先进的东西,几乎都是汉人带过去的,可以说这些夷人土着之所以能够开启民智,皆赖汉人之赐。
结果呢?
当汉人跟他讲仁义礼智信,这些野兽一般的东西将脑袋一摇三晃,出尔反尔、毫无廉耻,只知一味的掠夺强掳,不事生产,将温顺聪慧的汉人当作他们的“韭菜”,一茬一茬的割、一茬一茬的抢、一茬一茬的杀。
残忍血腥,毫无人性。
但等到水师开辟航线护送商队抵达这些国家,面对火枪、火炮、横刀毫不留情的屠戮,这些野性难驯的土着忽然之间便变得热情好客起来。
譬如之前对汉人占据文化、商业方面主导权而深感不安的倭人,简直将汉人视作上等人,走在路上亦要弯腰点头、主动施礼,倭人女子更是以能够给汉人为奴为婢而自豪。
但汉人大多不喜欢腿短肤黑的倭人,更中意温顺漂亮的新罗婢……
他若当真想要屠杀江南私军,那就不会动用火炮,而是靠岸之后将水师那一支武装到牙齿的具装铁骑放下去,一千具装铁骑,面对江南私军这样的乌合之众杀光三五万并不算难事。
萧珣嘴唇颤抖,想要说什么,大抵是觉得面前这位威严厚重的水师将领根本不会听,只能将到了嘴边的话语咽下。
刘仁轨的命令很快下达,二十余艘体型庞大但行动略微迟缓的大型炮舰从后退徐徐而至,在状如飞燕的燕子矶以南江面上一字排开、首尾相连。
油布炮衣扯去,露出黑黝黝的炮管,这回兵卒装填的不是实心铁弹,而是开花弹、燃烧弹,弹药装入炮膛,点燃引线,片刻之后,“轰轰轰”一阵震耳欲聋的响声,江面上的战船齐齐喷出一股股硝烟,将自身船只笼罩其中。
一枚枚炮弹划过天空,落在燕子矶渡口绵延数十里的区域之内,砸在人群中炸开,火药膨胀释放巨大能量将弹壳沿着预制的纹路炸碎,无数碎片向着四面八方溅射。
火药威力有限,但炮弹碎片却好似死神镰刀一般飞速溅射,火药赋予的强大动能足以使其撕碎挡在溅射路线上的任何物体,近距离内便是略薄一些的铁甲都能洞穿,更何况是血肉之躯?
燕子矶渡口硝烟弥漫、弹片飞溅,血肉横飞、哀嚎一片,那些燃烧弹更是威力巨大,落地之后炸裂开来,内里浸了火油的易燃物四处抛飞,附着在任何物体上都能燃起熊熊大火,且很难被水浇灭,直至烧无可烧,才会渐渐熄灭……
水师炮舰在江面上一字排开,燕子矶渡口很是宽阔,兵卒根本不用瞄准,甩开膀子重复着发射程序,一枚一枚炮弹被送出炮膛,落在渡口的人群中。
几乎就在一瞬间,人群猬集的燕子矶便成为人间地狱……
萧珣眼珠子都瞪出了眼眶,眼尾血丝崩裂,浑身打着摆子颤抖不休,喉咙里“嗬嗬”有声却说不出话。
眼前的一切都因江南氏族的觊觎之心而起,其中兰陵萧氏更是主导者,如今这些江南子弟遭受水师轰炸死无全尸,所有的罪孽自然全部归于萧家。
可以想见,自今而后,江南氏族实力大损,数十年休养生息所凝聚的人口死伤殆尽,江南子弟流的鲜血已经染红了江面,骨肉也将与这片土地融合一体,或许明年春天会开出鲜艳绚烂的野花,一朵一朵都是江南子弟的冤魂……
“啊!”
萧珣忽然叫出声,老迈的身躯骤然灵敏,一手搭着船舷,两条腿一齐迈动,自船舷上翻了下去,“噗通”落入江水之中。
江南氏族遭受如此重创,江南子弟死伤如此之惨烈,可以想见兰陵萧氏必将成为众失之的,自此背负所有江南人的怨念,一辈一辈被戳着嵴梁骨。
作为兰陵萧氏威望最重、年岁最长之人,唯有一死才不用面对江南人的诘难、辱骂。
所以这一刻萧珣死志坚决,没有半分犹豫。
无颜再见江南父老……
刘仁轨被这忽如其来的一幕弄的愣了一下,待到有亲兵相继跳入水中,这才反应过来,不过却没有多说,面容冷硬,抬起眼眸看向硝烟弥漫、烟火冲天的渡口,以及哭嚎惊叫四处奔散的人群。
不久,亲兵将落水的萧珣捞上来,将其横放在甲板上施救,好一通折腾之后,萧珣吐出一口水,终于将人救了回来。只不过双眼紧闭、面如金纸,只不过除去胸膛微微起伏尚有一丝呼吸,整个人颓然沮丧,毫无生气。
连续两次落水,对于这样平素养尊处优、年过古稀的老人来说,实在是老了老命,更何况现在大抵是心存死志、无颜苟活,几近生机断绝……
刘仁轨不再理会这等为了一己私心不惜将整个江南裹挟其中之辈,如今江南私军全线崩溃,能够北上关中者寥寥无几,威胁不在,这以往德高望重的老人不过冢中枯骨而已。
“停止炮击,重甲步兵登岸,清理渡口以供部队登岸,收拢俘虏、救治伤兵、清点物资,先锋船队继续向上游挺近,严密监视各处渡口,封锁江面,绝不许有大规模渡江事件发生。”
长江绵延千里,渡口无数,想要完全封锁根本不可能,不过江南氏族遭此打击几乎丧失全部主力,余者就算偷偷横渡长江奔赴关中,也无法对长安构成太大威胁,战略目的已经完全达成,剩下的便是持续给江南氏族以压力。
“喏!”
战鼓声声,旗语挥动,横亘于江面的水师船队接收到命令之后按部就班各自行动,先锋船队再度升起风帆,沿着江心水道继续向上游挺近,监视、封锁各处渡口,其余船只则纷纷靠岸,一队队身着重甲、武装到牙齿的重甲步兵登上码头,队列整齐的向着渡口挺近。
刘仁轨站在船舷处,望着无数水师兵卒涌上燕子矶渡口,原先猬集于此的数万人经由火炮轰击之后早已做鸟兽散,遍地伤兵、处处尸骸,辎重粮秣被引燃之后大火熊熊、烟雾冲天而起,如此规模的江南私兵在水师打击之下不堪一击,难免令他心潮澎湃,居然涌起一股寂寥、落寞之感。
水师的登陆战术很是简单,首先用火炮狂轰滥炸,打乱敌人的阵型,摧毁敌人的阵地,予敌极大杀伤震慑其军心士气,然后用重甲步兵登岸,火枪兵护卫两翼,就这么一直横推过去,若敌人有序撤退,则动用大杀器具装铁骑衔尾追杀。
直至眼下为止,这套简单的战术屡战屡胜,未曾遇到敌手,更不曾遭遇败绩。
原因很简单,火炮之威力不仅仅在于杀伤敌人有生力量,更重要是对其军心士气之打击,很难有军队在大规模的炮击之下依旧保持阵列完整、军心坚定、士气高昂,待到重甲步兵出动,大局已定。
甚至连具装铁骑出动的次数都越来越少了……
这对于素来壮志凌云的刘仁轨来说,挑战性越来越差,成就感越来越低,水师已经无法承载其志向,而这样一个由房俊一手搭建的凭他,更不能彰显其能力。
除去需要苏定方这样的统帅坐镇水师、掌控态势之外,余者只需按部就班,凭借强大无敌的战力即可横行大洋。
而关中此时正战火连天,皇权社稷正在遭受剧烈震荡,帝国随时有陷入分裂内战之虞,但对于素有青云之志的刘仁轨来说,却正是一块了炼金石。
那是一块更为广阔的舞台,足以承载他所有的抱负与志向……
深吸一口气,刘仁轨继续下令:“留下二十条战船继续封锁燕子矶,谨防敌人收拢残兵之后发动反攻,余者收起跳板,升起风帆,随本将返回华亭镇。”
“喏!”
战舰重新将风帆升起,江风鼓荡,战船缓缓提速,顺水而下,直奔华亭镇。
刘仁轨站在船头,江风迎面,心头一阵火热,江南私军被击溃,水师势必要抽调主力或是走海路或是走运河直奔关中,届时与东宫军队一前一后将晋王麾下军队死死堵在潼关,东西夹击,一战而定乾坤。
那里,才是他刘仁轨应该浴血奋战的舞台……
浑身铁甲覆盖的重步兵在燕子矶渡口徐徐推进,速度并不快,但零星阻止起来的江南私兵根本不可抵御,或许他们冒着两翼火枪兵的枪林弹雨抛下一地尸体冲到近前,手中兵刃噼斩在重步兵的铁甲上只能爆出一串火星,却不能伤其分毫,反而重步兵手中锋锐的横刀能够轻易割开江南私兵的皮甲,予以重创。
此番江南各家集结家中私兵于燕子矶,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家主到场,由一些辈分高、威望重的长辈带着族中子弟前来,这些长辈大多养尊处优,自是不耐烦组织、调动这些乱糟糟的私兵,遂将子弟们派遣出来,一则偷懒,再则也希望能够趁机予以历练,增长见识、培养能力、积累资历。
这些世家子弟平素书读的不少,但何曾真刀真枪的上阵杀敌,何曾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若顺风仗还好一些,凭借人数优势一路平推就是了,可现在遭受当头一棒,几十倍于水师的私兵被几轮炮击打得死伤惨重,尤其是军心动摇士气全无,根本无法约束兵卒实施大规模的抵抗,只能四散溃逃、慌不择路……
而那些处于城中正自饮酒享乐的各家长辈们骤然听闻炮声隆隆,已经混乱不堪,赶紧舍下歌姬、美酒,想要出城探看情况,只是未等他们出城,传来的便是水师沿江炮击、私兵大败亏输的消息,纷纷大惊失色。
萧灌在自家仆从的护卫之下从乱军之中逃出,刚刚进入城门便见到这些各家的长辈猬集于城门之内踟蹰不前,连忙大声道:“诸位,水师炮火勐烈,兵卒四散奔逃,还请诸位随我一同出城各自收拢家中私兵,于钟山脚下集结!”
这些私兵来自于江南各家,互不统属,平时还好,现在面对水师的火炮轰炸、重步兵绞杀,一窝蜂也似的乱窜溃逃,根本不听他的号令,若是有各家这些族老出城号召,想必还能集结一部分,到时候组织起来无论反攻还是撤退,都不至于彻底崩溃。
否则这些私兵乱糟糟四散奔逃,隐匿于乡村、山野之间,不仅再也不能组织起来,且会对金陵附近构成极大的威胁,百姓遭受残害者将会不计其数。
这金陵可是萧家的地盘……
然而这些族老们面面相觑,让大家出城冒着水师的炮火召集私兵?
别扯了……
那是他们这些人能干的事儿?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圣人老早就教导了在危险情况下应当如何自处,此刻危机临头,自当避险而生,岂能趋险而往?
那不是傻子么……
张忘混在人群当中,正自懊恼不已,他此前已经向萧珣辞行,只不过出得金竹园之后受到好友相邀,继而入城饮宴,想着待到今夜在金陵城中潇洒一番,明日再回家也不迟,却不想水师来得这般快速,且江南私军崩溃得如此彻底。
听闻萧灌的言语,张忘叫道:“水师来势凶勐,如何能与之抗衡?既然城外军队已经溃败,吾等不必以身相抵,自当各自回家,再度募集私兵,卷土重来才是!”
开玩笑,万一自己这边出城聚拢溃兵,而水师那边追杀上来可如何是好?
火枪可不长眼,乱军之中一颗铅弹就能要了老命,万一阵亡此地,那得多亏啊……
城门处各家族老一听,顿时齐声附和。
“吾等年老体衰,如何拿得动刀、拎得动枪?更遑论冲锋陷阵了!万万不行。”
“你们萧家当初向吾等保证水师不会出手,结果现在没等过江便遭受水师勐攻,眼下所受之损失,你们萧家定要给一个交待才行!”
“这话没错,你们萧家是将咱们当作挡箭牌,替你们挡着水师的勐攻啊!现在居然拦阻吾等回家募集私兵,想要让吾等葬身此地,还有没有良心?”
“诸位,此刻城北、城东全都是水师兵卒,咱们赶紧自南门出城,各自返家,再晚可就出不去了!”
“快走!”
一大群人吵嚷聒噪一番,将此次兵败的责任悉数丢给萧家,然后在不知谁人鼓动之下,再不理会气得浑身哆嗦的萧灌,一窝蜂的向南门跑去,守城兵卒不知发生何事,也不敢招惹这帮来自于江南各大家族的族老们,倏忽之间便被夺了城门,眼睁睁的看着这些人呼啦啦涌出城门,各自奔逃。
萧灌气得差点倒撅过去,嘴唇颤抖,眼前发黑。
他们萧家这会几乎掏空了家底,人力、物力都已经发挥至极致,所承担的风险前所未有,而其余江南氏族只是跟在萧家后边,甚至连家主都不露面,大功告成之时自然收货巨大利益,若有反复,也可最大程度的减少损失,此刻居然还将所有责任都丢给萧家?
简直无耻之尤!
不过愤怒之余,最重要还是收拾残局,此刻也顾不得祖父前往拦截水师未成下场如何,赶紧定定神,下令召集萧家在金陵城中的所有人力,除去带不走的房子,将商铺中的绫罗绸缎、金银财物全部装车,出城向南直奔观音山。
只需藏匿山中,水师便无法寻觅,可待日后计较,否则一旦水师顺势入城,再给萧家扣上一个“谋逆”的罪名查封产业、货殖充公,那损失可就太大了,毕竟作为江南重镇,萧家经营多年,在此的产业数不胜数,小半个金陵城都是萧家的……
……
华亭镇。
房玄龄坐在镇公署的职房内,呷着茶水,听着刘仁轨将具体战况一一呈报,旁边苏定方眉眼低垂,静静听着,因为有房玄龄在,所以并未发表一字意见。
他自信自己率军打仗可以做到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但是此次尽快江南私兵将会导致整个江南剧烈动荡,直接影响江山社稷,这就非是他能够全盘掌握并且控制局势走向了。
说到底,他有自知之明,他是帅,不是相。
听完刘仁轨的呈报,房玄龄放下茶杯,缓缓道:“无需太过顾忌江南氏族的反应,大唐立国二十余载,朝廷上下各级机构完善,纵然其一时间得以猖獗狂悖聚集私兵,可经此一战,损失殆尽,再也无力窃据整个江南,更遑论划江而治,充其量仍有二三不知死活之辈上蹿下跳,不足为虑。”
贞观以来,天下各州府县与中枢的联络逐渐加强,虽然门阀世家依旧把持地方事务,导致朝廷政令难以下达,但国家机构的逐渐完备,使得世家门阀可操作的余地越来越小。
平素抵抗朝廷政令、加派苛捐杂税还行,但若是揭竿而起造反起事,必然应者寥寥。
即便关陇门阀盘踞关中百余年,上上下下每一个阶层都掌控在手,到最终长孙无忌也不过是打起“废黜太子”的口号,而不是推翻大唐、自立为帝。
若长孙无忌当真自己想要当皇帝,别说旁人不会追随,就连他身边的关陇各家都不干……
王朝鼎盛之时,对于地方的威慑自然强大。
而后,房玄龄对苏定方道:“以华亭镇市舶司的名义,向江南氏族各家发送照会,就说当下陛下驾崩、举国治丧,兼之江南局势不稳、地方不靖,所有海贸暂时停止,各家尚在海外的商船、货殖、房产皆由水师就地封存,不许买卖、转让,恢复之日另行通知。”
苏定方愣了一下,旋即佩服道:“房相这是釜底抽薪啊,末将马上派人去办。”
海贸的庞大利润早已成为江南氏族的主要财富来源,各家因此也在其中投资巨大,不仅耗费巨资向江南船厂购买海船,还在华亭镇以及海外各番国港口租赁货仓、购买土地、建造仓储、囤积货物,以便将利润最大化。
而水师封存这些财富,不仅是掐断了江南氏族的财富源头,更扣押其巨额财产,谁还敢跟水师唱反调?
至于“恢复之日”,自然要视江南氏族的表现而定。
若是表现不好,或许水师干脆全数罚没,一文钱也不给江南氏族返回……
房玄龄蹙眉道:“这只是警告,但不能真正将这些财产全部收缴罚没,如此只会坏了市舶司的规矩,更坏了水师的名声。破坏规矩很简单,但想要立其规矩,难如登天。”
而且有些时候钢刀在鞘可以威慑四方、震撼人胆,使其不敢轻举妄动,可当钢刀落下,所有的威慑都已经不复存在,只能面对最为糜烂的后果。
苏定方重重颔首:“房相放心,末将定约束水师上下,不会胡来。”
房玄龄叮嘱一番,对刘仁轨道:“你速速带领船队沿运河北上赶赴关中,至潼关附近屯兵驻扎,与关中的东宫军队里应外合、内外夹击,震慑晋王极其所属部队,不过不要擅自开战。”
“喏!”
刘仁轨心愿得偿,大为兴奋,不过还是悄悄看了苏定方一眼。
房玄龄执壶给两人斟茶,两人连忙欠身道谢,连称不敢,房玄龄放下茶壶,缓缓对苏定方道:“水师固然横行大洋、威慑万邦,但说到底格局太小,有你一人足以。正则的才具更显于政务之上,若一直拘束于水师之内,难免大材小用……所以此番北上关中的机会,让给他吧。”
“正则”是刘仁轨的字……
刘仁轨浑身一震,想要谢过房玄龄,但第一反应却是下意识看向苏定方。
房玄龄自认素来会看人,苏定方有名将之资质,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假以时日青史之上未必没有其一席之地。但刘仁轨对于政务更为在行,能力卓越,久居于苏定方之下才具不得伸张,久而久之,难免生怨,导致水师内部派系林立。
还不如趁此机会让刘仁轨北上立功,若能借此脱离水师更进一步,不仅个人志向得以顺遂,还能回过头反哺水师,正可谓一举两得、两全其美。
但明知北上关中一旦击溃晋王扶保太子登基便是从龙之功,苏定方会否甘愿放弃,成全刘仁轨,需得事先说明……
苏定方脑子一转,已经明白房玄龄对意思,旋即失笑道:“房相与末将相处时日尚短,对末将性情不大了解也是有的,末将不敢夸功,水师每一项功绩都是将校兵卒浴血奋战得来,但论及心胸气度,末将却不甘居于旁人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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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了一顿,他回敬房玄龄一杯茶,唏嘘道:“当年末将追随卫公,蹉跎岁月、郁郁终日……最是能够体会壮志难酬、屡受打压之苦闷,那种仿佛一座无形大山压在身上任你千般能耐却无法挣脱的感受,实在是难受至极。故而末将自从得到越国公简拔重用,委以水师都督之职掌管这一支天下强军,便着力提拔人才,但凡有能力的麾下将校,尽量培养,使其有用武之地。正则才具高绝,非池中之物,区区水师断然不是他仕途之终点,从龙之功对于末将只是锦上添花,对于正则却是进身之阶,若能因此更进一步,末将唯有欣慰,全力支持,岂会心怀嫉妒、横加阻挠?房相,您小瞧末将了。”
自家知自家事,苏定方自认自己兵法谋略不屈于除去卫公的任何人之下,但也知自己这辈子只能在军中打熬,顶了天便是一方都督、一路总管,万万不能登阁拜相、直入中枢。
没那个能力,却还要奢望着走到那一步,那不就是自讨苦吃么,自己一旦进入中枢,以自己的能力、性格,说不得三两天就被那些人精坑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何苦来哉……
还不如老老实实窝在水师,既能建功立业,有能顺手培养人才,譬如刘仁轨,自己此刻予以全力支持,待到其身居高位,又岂能不念着今日的交情呢?
当初卫公之所以交卸军务、赋闲在家,深受李二陛下之忌惮、贞观勋臣之排挤,说到底就是没人在李二陛下面前美言几句……
宦海浮沉,若想节节高升,不仅要有出众之才能,更要有贵人一路扶持。
说到底,官场不仅有才华高低,更有人情世故,他这一辈子文武并通、自认谋略出众,但唯独在这方面天赋贵乏,只知埋头做事、不懂人情往来,所以这两年也总结出一个经验:既然没有这方面的才能,那就不去苛求,多多培养几个擅于人情往来的麾下就是了,等到这些人日后身居高位,自己当是不必在这方面吃亏……
况且他本就是个心胸开阔的,若是没点心胸度量,因李靖被排挤而遭受波及到这些年早就壮志消沉、随波逐流,哪里还能等得到起复之日青云直上?
故而对于麾下将校有出息,他素来乐见其成,无论是薛仁贵、裴行俭,亦或是面前的刘仁轨。
刘仁轨起身,躬身施礼,感激道:“多谢房相栽培,多谢都督成全!末将无论何时都是水师的一份子,此生以在水师之经历为荣,也早已将水师袍泽视如手足,此生此世,唯有感恩,永不相负!”
他这的确是肺腑之言。
想他刘仁轨当年差一点成为房俊的家奴,正是加入水师才让他的才能尽显,有了不甘平庸的青云之志,无论他将来走到哪一步,水师的履历都是他身上永远无法磨灭的荣耀。
况且,水师当中藏龙卧虎,这些年陆陆续续走出去的将领,以及目前尚在水师服役的将领,哪一个不是天纵奇才?假以时日,当这些人慢慢走出去,充斥至更高的职位,渐渐便会形成一股强大的政治势力。
朝堂之上,古往今来历朝历代,想要更进一步都绝非单打独斗就可以的,必须要有志同道合者报团取暖、锐意进取,而“水师系”,或许就是他最大的政治资本。
“水师系”之名,必将有朝一日擎起这帝国的嵴梁,响彻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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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灌引领着金陵城中的家仆将各处商铺、房舍的钱帛货殖都紧急运输出城,藏在观音山中,自己却回头下山,一路舟马急性返回南兰陵。
不是他不重视这些钱帛货殖,此番召集江南士族的私兵云集金陵欲渡过长江北上,萧家几乎动用了大半家产,这些钱帛货殖在此后恢复家业的过程中尤为重要,不容有失。但正因为萧家在这次集结私兵当中的主导地位,使得他害怕成为水师重要打击的目标,不得不马不停蹄的返回南兰陵祖宅,按照事先预定的计划进行紧急疏散。
甚至连祖父萧珣陷于水师阵中生死不知都不理会了……
数日之后,萧灌心急火燎的返回南兰陵,所幸并未发现有水师兵卒自长江登岸直扑南兰陵。
自东晋末年北方士族大举南迁,兰陵萧氏也渡江迁徙江南,时人任淮阴令的萧家族长萧整带着族人渡江抵达晋陵武进一带,安置家业,寓居江左,逐渐成为武进望族,并先后出现齐高帝萧道成与梁武帝萧衍这样惊才绝艳的族人,愈发使得兰陵萧氏声威赫赫,隐隐为江南第一大族。
如今武进已经更名为南兰陵,乃是兰陵萧氏的祖地,产业众多、根基深厚,万一遭受水师屠戮,后果不堪设想……
返回祖宅召集族老,因为南兰陵靠近长江,早早得到了燕子矶数万私兵被水师一战击溃的消息,反倒省了萧灌许多口舌。
大堂之内,萧珣之子萧钧居中而坐,下首萧灌以及一众族老,急不可耐的询问萧灌道:“如何你自己回来,却将你祖父弃置不顾?”
萧灌满脸羞愧,无奈道:“祖父乘船前往江中欲拦阻水师,但其后水师倏忽而至,悍然发动攻击,吾等正在登船渡江猝不及防遂导致大败,兵荒马乱之下,自是寻不到祖父。当时孩儿唯恐水师对祖宅进攻,故而将金陵城中的钱帛货殖妥善安置之后,一路不停返回,实在该死。”
萧钧先是默然垂泪,担心老父,继而愤愤然拍桉骂道:“房俊小儿,当真欺人太甚!”
虽然房俊远在关中,此番水师攻击江南私军的命令与他无关,但水师是他一手创建,这笔账自然要算在房俊身上,更遑论此前兄长的独子萧嗣业间接死在房俊手中,虽然博取了一个“死间”的好名声,可血债岂能勾销?
而萧家却又将嫡出的闺女嫁给房俊为妾……
真真是恩怨纠缠,爱恨难分。
想到老父古稀之年陷于水师阵中,怕是凶多吉少,愈发愤满难言。
萧灌道:“水师兵锋之盛,大江之上难以抵御,此地时刻都在水师威胁之下,不如暂时阖族南下至阳羡避其锋芒,而后重新召集江南各家商议后续,否则若滞留此地,谁知道水师什么时候登岸来攻?”
燕子矶一场大战,数万江南私兵全无抵抗之力,使得他对于水师深怀恐惧,南兰陵距离长江不过几十里,水师随时都可能攻来,睡觉都不安稳。
再则,此番召集江南各家募集私兵北上乃是以萧家为首,如今大败亏输、损失惨重,溃兵不知所踪者无以计数,能够返回各家的想必寥寥无几,若就此罢休,则兰陵萧氏几乎自绝于江南氏族矣。
即便再度募集私兵艰难万分,却必须做出一个姿态,否则萧家就将成为江南氏族的罪人……
萧钧犹豫不决,叹气道:“当年北方胡尘漫卷、兵戈血染,祖先不得不放弃祖庭之地举族南迁,其间历尽千亲万苦遭受无数波折,这才渡江南开,定居于此……如今难道还要再舍了这几百年拼搏的家业,不顾祖坟宗社,再度南迁?吾等子孙,愧对先祖啊。”
即便是普通人家,动辄举家搬迁也非易事,何况是兰陵萧氏这样的当世豪族?
萧灌急道:“可水师横行大江、枕戈待旦,谁知道何时便强攻而来?父亲,当断则断,否则倾覆之祸就在眉睫之间!”
其余族老亦是沉吟不语,进退两难。
恰在此时,有家仆飞奔而入,急声道:“启禀郎君,有市舶司之公函送抵!”
萧灌忙道:“速速拿来!”
起身自家仆手中接过公函,拆开火漆仔细察看,一目十行的看完,忽而长叹一声:“无需阖族南下躲避了,江南氏族也再无可能募集私兵集结北上。”
说着,将公函交给父亲,自己重新落座,一脸颓然、神情沮丧。
市舶司居然将江南氏族所有的商船、货殖、店铺、仓储一并查封……妥妥的釜底抽薪,如此一来,谁家还敢跟市舶司唱反调,就得承担海量财富损失的后果。
而市舶司与水师根本就是互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