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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家祖宅的正堂之上,一众族老将水师公函传阅一遍,皆面面相觑。

    这一招岂止是釜底抽薪?简直就是抽走了江南氏族的肋骨,固然不至于致命,但却能让江南氏族痛不欲生。这两年江南氏族几乎将所有人力物力都投入至海贸当中,导致土地兼并的速度不仅大大降低,甚至有所倒退。

    并非大家看不到一旦海贸占据各家主要财源之后等同将命脉捏在水师手中,能够领袖江南、几乎等同于割据一方的江南氏族当中自然不乏有识之士,看得到其中隐藏的危机。

    但是没办法,海贸的利润实在是太大了……

    越窑的青瓷、邢窑的白瓷运往倭国、安南、柔佛,尤其是漂洋过海抵达大食,价格往往会相比原价暴增百倍以上,几乎略等于等重的黄金,丝绸更是天下各国竞相追逐的奢侈品,风靡四方,江南等地出产的不起眼的竹纸贩运至这些番邦,利润更是往往在数十倍之上,非各国的达官显贵、酋长族老不能使用。

    不夸张的说,自华亭镇前往新罗、倭国、南洋诸国的航线,就是一条条流淌着黄金的水道。

    这就像是一杯滴了几滴砒霜的蜂蜜水,即便明知有毒,却也忍不住喝下去,因为毕竟不会立即致死,在死之前好生享受那种财富如水汇聚成海的畅快……

    而事到如今,所有侥幸都变成事实,被市舶司狠狠的掐住了脖子。

    大堂内沉默良久,萧钧抬手揉了揉脸,对萧灌道:“大势已去,不必心存侥幸,纵然有一两家心有不甘,随他们去吧。为父这就前往华亭镇摆放房玄龄与苏定方,表明态度,总归是有姻亲,想必他们也不会斩尽杀绝……你则率人乘船赶赴燕子矶,一路上详加打探,定要找到你祖父,活要见人,死……也要将你祖父带回来。”

    堂内极为族老都颔首认可,并无异议。

    当下局势已经明显,就算江南各家再度募集私兵北上,也过不了水师游弋封锁的长江天堑,即便有零星部队自水师封锁的薄弱之处偷偷渡江,人数不能构成规模,又有何用?

    更何况市舶司这份公函下发,刚遭打击的江南氏族又遭当头一棒,还有谁家敢冒着自今而后海贸被彻底掐断的危险千里迢迢的赶赴关中?

    萧灌长长吐出口气,颓然道:“就依父亲之言,孩儿这就去办。”

    这一次江南氏族遭受打击之严重,极有可能影响往后数十年甚至上百年在江南地区的格局、地位,非但浇灭了江南子弟进入中枢效彷关陇门阀那样把持大权、决策天下的勃勃野心,甚至就连以往垄断江南各州府县官员比例的惯例都将失去,一旦太子顺利登基、晋王战败,朝廷势必将江南视为首要改革之地,江南氏族的地位、权力必然急剧下降……

    兰陵萧氏更是首当其冲。

    或许萧瑀便会是萧家在有唐一朝的最后一个宰辅……

    *****

    大雨倾盆,黄河汹涌奔腾、泥沙俱下,混浊的河水仿佛咆孝的怒龙一般拍打着约束它的两岸河堤,发出轰鸣震响,地动山摇,河岸不远处的潼关城楼在风雨之中摇摇欲坠,似乎随时都坍塌崩溃。

    晋王李治与尉迟恭、褚遂良等人穿着蓑衣、戴着斗笠在城关上巡视一圈,检视各处防御工事,鼓舞守城兵卒士气,而后回到城楼脱去蓑衣,都长长吐出一口气。

    褚遂良接过兵卒递上的帕子擦手,感概道:“这两年气候与往常迥异,大风大雨轮番肆虐,灾情处处、天下不靖,怕是上苍有所警示,故而降下灾祸令世人警醒。”

    儒家信奉“天人感应”这一套,认为人世间的所有天灾都来自于昊天的不满,是因为世人没有做好该做的事,或君主昏聩、倒行逆施,或奸臣当道、祸乱朝纲,故而天降警示。

    甭管儒家自己信不信,但这一套学说却也能很好的对当权者予以约束,毕竟“礼仪天下”,无论忠奸善恶都非常在意自己的名誉,尤其是对“身后名”的注重,哪怕干尽坏事,也要粉饰一番。

    这是华夏独有的处世之道……

    李治自然爱听,因为这两年都是太子监国,昊天若有不满自然是太子倒行逆施,舆论回讨伐太子,降低太子的威望,他这个晋王就是受益者。

    喝着内侍奉上的热茶,李治心情还算不错:“昊天有德,怜悯世人,本王自当尊奉天意,拨乱反正。只不过好事多磨,前路必然荆棘密布、步步坎坷,还望诸位能够匡扶天道,造福苍生。”

    已经上升至“天道”的高度,尉迟恭、褚遂良自然坐不住,赶紧起身,一揖及地,齐声道:“殿下乃先帝遗诏传位之正统,天命所归,吾等忠心追随,死不旋踵!”

    “呵呵,不必如此,快入座。”

    李治放下茶杯,摆摆手,请两人入座,而后面容一整,严肃道:“不过眼下东宫势大,咱们只能在此固守待援,也不知长安那边情形如何,还有山东、江南两地的援军何时能够抵达。”

    单纯以当下聚集于潼关的军队,只能堪堪固守,不能反击长安,所以不仅要等待山东、江南两地门阀组建的私军前来支援,更要拉拢、策反关中的十六卫军队,才能反败为胜。

    尤其是宇文士及秘密潜入长安亲自说服李道宗,攸关生死胜败。

    若能成功说服李道宗,将来举兵反攻长安之时由其放开玄武门,使得麾下军队可以长驱直入杀进太极宫,夺嫡之战将会瞬间结束,所造成的损失最小。

    否则,必然是一场艰苦卓绝的死战,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尉迟恭执壶给李治斟茶,愧疚道:“都是微臣无能,不能匡扶殿下完成先帝之遗诏,实在是愧对先帝、愧对殿下。”

    李治摆摆手,安抚道:“鄂国公何需如此?满朝文武皆摄于太子之威势,只顾自家前程性命,将父皇数十年之皇恩弃置不顾,唯有汝等忠肝义胆、不肯背弃,宁愿追随本王与天下为敌,父皇在天之灵必感欣慰,本王也铭感五内。”

    褚遂良忧心忡忡:“此前曾推断水师有可能拦阻江南私军北上,算一算时间,江南私军要么即将抵达潼关,要么是有噩耗传来,也不知具体情形如何。”

    山东世家距离关中的距离较之江南更近一些,但一路行来山高路远,且当下季节黄河水势暴涨逆行不易,反倒是江南前来此地更快一些。

    所以最先抵达的应该是江南私军,要么是军队,要么是消息。

    如果单纯只是消息,那自然不可能是什么好消息……

    尉迟恭倒是信心十足:“江南氏族盘踞江南多年,根深蒂固、实力雄厚,就连当年隋炀帝都屡次前往江都,希望能够得到江南氏族的襄助稳定朝局,水师岂敢冒着江南倾覆的危险,悍然发动攻击?况且水师上下唯房俊之命是从,咱们固守潼关,已经隔绝东西交通,关中往来江南的消息传递不便,没有房俊的命令,水师不敢承担如此严重的责任。”

    这也是当下晋王一系的共识,水师的确对江南私军威胁巨大,但大多都不认为水师敢悍然攻击,因为一旦江南氏族遭受损失之后引发整个江南的动荡,很容易发生划江而治的后果。

    区区苏定方,焉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只需水师犹豫不决,江南私军就会快速组建并且渡江北上,到时候水师再想阻截,为时已晚。

    李治默然不语。

    这种推测当然有一定的道理,但风险同样很大,按道理应该有所动作去规避水师拦阻江南私军的可能,但现在自己麾下却缺乏一个能够统筹全局、行之有效的“统帅”级别人物。

    如若有李靖、李孝恭之辈追随自己麾下,夺嫡之战的胜算将会大增。

    再不济,有房俊辅左自己也行啊……

    想到房俊,李治愈发郁闷。

    若非房俊一直以来的力挺,只怕父皇早已将太子废黜,哪里用的到自己伪造父皇遗诏?而且如今东宫所属之军队几乎都与房俊关系密切,由其直接或间接组建、整编,导致战力强悍。

    简直就是自己命中克星……

    有禁卫入内禀报:“殿下,鄂国公,苏加将军有紧急军情奏禀。”

    李治神情一紧,忙道:“让他进来!”

    “喏!”

    禁卫退出,旋即,右侯卫将军苏加自门口快步而入,不顾一身雨水,急行几步来到李治面前,将一份战报递上,语速极快:“刚刚收到江南的消息,江南各家募集私兵近十万,粮秣辎重无数,于燕子矶渡江北上之时遭遇水师火炮轰炸,损失惨重,全军溃散。”

    “卡察!”

    一道炸雷在城楼外炸响,树杈一样的闪电划破风雨,在满天昏暗雨幕当中一闪即逝,其声惊天动地,整个城楼都微微晃动。

    雷动九霄,风雨如晦。

    李治面色苍白……

    雷电在窗外炸响,城楼微微摇晃。

    江南私军被水师狙击的消息却是比这道炸雷更响,震得诸人齐齐变色,耳鼓轰鸣。

    虽然之前已经得到程咬金示警,得知水师极有可能对江南私军渡江北上进行拦截,诸人也都有所担心,但却并不肯定水师会那么做,毕竟江南对于整个帝国来说无比重要,而自从入唐以来,虽然有萧瑀这样的江南氏族在朝中担任高官,但江南一直未曾真正融入帝国,朝廷政令至江南各地也都往往大打折扣。

    这种情况下,难道水师就不考虑整个江南因此彻底脱离大唐,甚至划江而治?

    他水师怎么敢?!

    雷鸣电闪一晃而过,但诸人却沉积了好半晌,一时间无人说话,都在消化着这如同炸雷一般的消息。

    良久,褚遂良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惊诧道:“这水师……当真是胆大包天。”

    心里慢慢的全是担忧。

    他出身河南褚氏,却生于钱唐,至今家族仍在钱唐繁衍生息,而钱唐距离水师盘踞的华亭镇一水之隔,时刻笼罩在水师兵锋之下。以往或许相安无事,但他现在是晋王麾下的支持者,又指征太子曾“毒害”先帝,与太子一系可谓不死不休,水师如何不视他如眼中钉、肉中刺?

    加之如今江南士族募集私军试图北上对抗太子,与水师彻底撕破脸皮,可以想见他的家族将会遭受何等样的压力,甚至是迫害……

    一旦江南氏族心有不甘,有所异动,水师必然以强硬之手段予以压迫。

    钱唐褚家搞不好第一个就要遭难……

    尉迟恭倒是不在乎这些,大手捋着胡须,感慨道:“江南从此不靖,各地烽烟将燃,吾等都将成为帝国的罪人。”

    这个“吾等”可不仅仅是眼前以及晋王一系,甚至也包括东宫在内。晋王手持先帝遗诏不甘眼睁睁的看着太子上位故而发动兵变,这是导致帝国有可能分裂的元凶,但水师不顾江南局势任凭江南糜烂也要狙击私军渡江,且杀伐过甚、不留余地,也会引发整个江南乃至于山东、河北等地的连锁反应。

    若是帝国陷入分裂,各地混战、烽烟处处重回隋末之动荡乱世,天下黎民再度陷入水深火热、生灵涂炭,所有人都将成为史书之上的“乱臣”,遭受万世唾骂。

    当然,他一个武将并不是太过在乎那些身后名,就只是感慨而已,他现在更为忧心没有了江南私军的支援,山东世家的私军还会否如期而至?

    没有后援,单凭他右侯卫一己之力想要辅左晋王反攻长安,无异于痴人说梦。

    甚至于,原本尚在观望的那些十六卫大将军们,会在见到晋王孤立无援之后,纷纷站到太子那边,此消彼长,哪里还有半点胜算……

    在座诸人,禁不住面上笼着一层阴霾。

    局势危及,倾覆在即,李治反倒镇定下来,喝了口茶水,对窗外风雨之声充耳不闻,沉声道:“古今成大事者,莫不起于荆棘、行于坎坷,而后坚韧不拔、砥砺前行,方能铸就辉煌,父皇之殷鉴未远,吾等自当效彷,愈是艰难困苦,愈是坚定己心,还望诸位失志不渝,与本王携手并肩,锐意进取!”

    尉迟恭与褚遂良浑身一震,急忙起身,一揖及地,大声道:“殿下放心,吾等誓死追随!”

    当年“玄武门之变”,尉迟恭全程参与,深知那时候的形势比之现在更为恶劣,得到高祖皇帝与朝野绝大多数支持的李建成大势将成,以雷霆之势压制秦王,除去束手就擒之外,谁能想到仅凭着区区天策府便能反败为胜、逆天改命?

    然而“玄武门之变”一战功成,成就李二陛下辉煌功业,足以光耀千古。

    现如今李二陛下驾崩,太子虽然窃据中枢、名分大义俱在,但并未执掌朝堂,文武官员多有私心,军队更是派系林立、袖手旁观,局势远远不如李二陛下当年恶劣。

    焉知晋王不能再度成就“玄武门之变”?

    褚遂良则是身不由己、欲退无路,只能跟着一条道走到黑,但见到晋王临危不乱、意志坚定,也受到鼓舞,士气大振。

    若是晋王成事,自己不仅彻底摆脱被威胁之厄,甚至还能因此收益、更进一步……

    李治微笑着摆手,让两人就座,命人将崔信叫到城楼之内,先将江南的事情告知,而后询问道:“不知山东世家募集的私军情形如何,何时可以赶来潼关援助?”

    听闻江南私军几乎全军覆没,崔信倒吸一口凉气,连忙回道:“殿下放心,山东地方不比江南,河流稀少不利舟船,任他水师有通天彻地只能,也无法复制江南之事,不能阻隔山东私军前来。”

    尉迟恭沉声道:“水师自是不能在山东各地横行,但现在必然已经沿着运河前来,一旦将黄河各处渡口封锁,你们山东私军难道还能飞过来不成?”

    之前他虽然也忌惮水师,但只认为其海上无敌,进了大唐域内,战力势必大打折扣,未必会成为心腹之患。但是此番狙击江南私军动用了几十上百艘舰船,甚至未曾登岸便对江南私军予以重创,令他不得不重新评估水师的战力。

    既然水师能够封锁长江,焉知其沿着运河而上之后,不能顺势封锁黄河?

    毕竟相比于长江河道宽阔水面平缓处处皆是渡口,黄河奔流湍急曲折百回,适合大军横渡的渡口少得多,愈发方便水师分兵封锁……

    古往今来,强横之王朝此起彼伏,惊艳之名帅前赴后继,但水师从来都是鸡肋,即便大唐当年的立国之战依靠水师平定整个江南,亦不曾被当作正规的作战序列,孰料时过境迁,时至今日的水师居然发挥处如此之大的战略能力?

    依靠运河之便利,水师逆流可封锁长江,北上可控制黄河,将天下命脉操之于手……

    崔信随不通兵法,却也不是个没见识的,明白其中的危险,颔首道:“殿下和鄂国公请放心,老夫马上修书派人送回山东,让各家赶紧敦促私军赶赴关中,抵定大局。”

    江南私军溃败,无法北上支援潼关,导致局势对晋王极其不利,山东私军自然压力很大。但与此同时,危机也蕴藏着机遇,若是能够在没有江南私军参与之下辅左晋王夺嫡登基,意味着山东世家将会占据未来朝堂的主导,所获取的收益成倍增加。

    此消彼长,山东世家将会彻底压制江南士族。

    只要想想未来山东世家主导帝国的美好愿景,崔信便激动的浑身发抖。

    付出再多的牺牲也是值得的……

    *****

    玄武门。

    闪电自高大巍峨的城楼上空划过,刹那光亮照耀天穹,旋即陷于寂灭黑暗,唯有雷声阵阵,大雨滂沱。

    李道宗看着被亲兵带进来的宇文士及,一脸无语,这太极宫的地底只怕已经成了蚁洞,早就被人挖的千疮百孔,随时可以自有出入这帝国心脏……

    目光从宇文士及脸上掠过,看向带其前来的亲兵,这曾是跟随自己多年、最为信任的助手,却与外人暗通款曲。

    那亲兵面色尴尬,单膝跪地,垂头不语。

    吁出一口气,李道宗不耐烦的摆摆手:“出去吧,自领三十军棍,以观后效。”

    李唐皇族本就是关陇一脉,麾下将校兵卒与关陇千丝万缕盘根错节,就算将这个与宇文士及暗通款曲擅自带入自己帅帐的亲兵处死,下一次也会有别的亲兵继续这么干。

    那亲兵千恩万谢:“多谢大帅饶恕,末将甘愿受罚。”

    起身退出营房,自去军中司马处领取责罚不提。

    宇文士及脱下身上的蓑衣,苍老的面容笑意满满,往前走了两步,径直坐到李道宗身边的椅子上,缓缓道:“老夫不请自来,做了恶客,还望承范勿怪。”

    “承范”是李道宗的字……

    李道宗顿了一下,执壶给宇文士及斟茶,将茶杯轻轻推到其面前,嗟叹道:“事已至此,郢国公又何必劳苦颠簸、四方奔走?水师素来征伐于外,故而其战力之强盛朝野所知甚少,只要其下定决心,不顾江南局势糜烂,江南私军想要突破水师封锁北上关中,无异于痴人说梦。”

    他素来与房俊交好,对于水师平素之训练、装备知之甚详,闲来无事也曾钻研水师以往之战例,得出的结论令他自己也深感震撼。在他看来,水师不仅仅是“水面之上天下无敌”,即便弃舟登陆,凭借其强大之火力、严谨之纪律,照样是天下少有的强军。

    似江南私军那样仓促组建的乌合之众,又被水师死死的卡住渡口,即便是肋生双翅也难以突破水师的封锁。

    没有江南私军的支援,晋王何谈反败为胜、反攻长安?

    只等着水师逆水而上驶入黄河紧逼潼关,便是晋王极其麾下全军覆灭之时……

    这是死局,绝无回天之术。

    宇文士及微微一笑,呷了口茶水,澹然道:“且不论太子与晋王最终谁胜谁负、鹿死谁手,老夫今日前来,只是为了问承范你一句话——你是忠于太子,还是忠于陛下?”

    【九一八,不忘国耻!】

    雷声在窗外震鸣,回响阵阵,大雨倾盆,烛火将李道宗的面容照得明暗阴郁,一双眼睛反映着烛光,跳跃闪烁。

    握着茶杯的手微微用力,半晌,缓缓道:“这并无区别。”

    宇文士及道:“当然有区别。”

    李道宗默然不语。

    窗外风雨愈盛,宇文士及不得不略微提高音量:“世人皆言‘帝王即天下’,但实则一人岂能囊括天下?很多时候,帝王的利益与天下的利益是有所分歧的,譬如现在。皇位之争、正统之争都会严重损害天下的稳定,这是天下的利益,是帝国的利益,但这不是陛下的利益……陛下决意易储,世人皆知,承范你自然也心知肚明,如今晋王殿下手持陛下之遗诏,吾等之所以置生死于度外亦要支持晋王,非是晋王如何英明神武,而是吾等要尊奉陛下之意志。”

    他用手指节扣了扣面前桌桉,一字字道:“吾等追随陛下于绝境之中置死地而后生,君臣情义有若金坚,陛下于吾等更是皇恩浩荡、视如手足,从来不肯稍加苛责,这样一份如山恩遇,古今含有。如今陛下极有可能遭受奸佞加害,英灵含恨,吾等难道还要违逆他的意志,坐视他最宠爱、最看好的儿子被荼毒迫害、惨遭横死吗?此非人臣之忠心也。”

    李道宗无语,晋王之所以危在旦夕、生死一线,难道不是因为他悍然起兵欲攻陷太极宫而导致的吗?

    不过他无意争辩,因为事情的关键并不在这里。

    他沉吟着摇头道:“郢国公此言谬矣,只需晋王弃械投降,承认太子为正统,以太子之仁厚岂忍加害?反之,若晋王上位,太子以及其余诸王则难以善终。”

    就算晋王手中的遗诏是真的,可毕竟上头还有两个嫡亲兄长,想要登基难免名不正、言不顺,即便成功登基,难免隐患重重,没有哪一个皇帝能够容忍自己的皇位时时刻刻遭受威胁,岂能不会其余有着继承皇位资格的兄弟大开杀戒?

    这是陛下极力避免出现的情况,否则早就易储,何至于拖延犹豫直至驾崩也未能颁布易储诏书?

    当然,水师刚刚击溃江南私军,消息传过来,宇文士及便急不可耐的前来游说自己,可见晋王那边已经有些慌神,局势紧迫随时有倾覆之忧,晋王坐不住了,宇文士及的这番话语或许也是暗示晋王给予他的承诺——事后,会保证太子以及一众先帝皇子安全无虞。

    这是让李道宗最为彷徨犹豫的一点。

    自认对李二陛下之忠诚绝无半点杂质,若能在手足相残的皇位争夺当中力保李二陛下诸子不至于兄弟阋墙、自相残杀,自然是对李二陛下最好的交待……

    宇文士及笑容温煦,轻声道:“承范可知,当初陛下为何任命你宿卫玄武门,而不是旁人?”

    李道宗眉梢一挑,没有言语。

    宇文士及轻叹一声,道:“世间之事,很多时候都是事与愿违,纵然帝王将相亦是如此。身在人世之中,身负职责、利益纠葛,谁能当真惬意洒脱、为所欲为呢?人都有私心,譬如将最好的东西留给自己最喜爱的孩子,但很多时候却不能这么做,要讲究一个公平公正,不然便是昏聩无道……所以有些事情,只可意会,不能言传,最想做的事情不能做,何其愤满凄凉?若有些人能够排除万难,完成其未竟之事,想必其定能含笑九泉,再无牵挂。”

    隐喻之意,几乎不加遮掩。

    李道宗自是听得懂,却依旧沉默,不以回应。

    宇文士及倒也不加逼迫,起身笑着道:“兹事体大,承范自当好生考虑,不过时间不多,还应早下决断。老夫先行告辞,改日再来和你聊聊。”

    言罢,也不理会沉默的李道宗,穿好蓑衣戴上斗笠,堂堂国公、朝堂大老,却好似一个寻常乡间老农一般,略微句偻着腰,信步走出营房。

    李道宗端坐不动,整个人在晃动的烛火当中显得有些阴郁,甚至没有派人跟着宇文士及查看到底可随意出入玄武门的密道藏在哪里,愣愣出神。

    忠君?

    还是忠国?

    君与国是否一体?

    一蓬风雨自敞开的房门吹入,烛火摇曳,终于熄灭。

    李道宗的身形被黑暗吞噬……

    *****

    太极宫,昭德殿。

    昭德殿位于武德殿之南,两者之间隔着一道武德门,皇帝停灵于武德殿,昭德殿自然便是最佳的处理丧仪的地点,各方官员、内侍都汇聚于此,各式灵幡、礼器也大多运至此处,所以即便前些时日皇帝灵柩已经运出长安送往昭陵暂存,昭德殿依旧是丧仪办公地点。

    天子七日而殡,七月而葬,丧礼的流程还远远未能完成……

    夜已深,雷雨交加,诺大的太极宫内人影罕见,唯有一队队顶盔掼甲全副武装的禁卫往来巡逻,值此非常之时,哪怕是一只鸟雀从空中飞过,也要用强弩将其射杀,确保万无一失。

    昭德殿的偏殿内,烛火通明,太子李承乾与李靖、岑文本、房俊、马周、刘自等人吃着宵夜,商议着当下局势。

    仍是国丧期间,不宜奢靡,所以诸人面前的桉几上放着几样简易的菜肴,以素菜为主,一壶温烫过的美酒,一碗米饭,大家慢条斯理的吃着,都很放松惬意。

    将近一个月的丧礼,几乎将这些东宫主要大臣累得骨头散架……

    待到用膳完毕,内侍撤走残羹剩饭,每人面前奉上一壶香茗,躬身退下。

    刘自自己斟了一杯茶水,喝了一口,看了一眼太子左下首的房俊,说道:“水师重挫江南私军,彻底封锁长江水道的消息传来,宫内人人振奋、长安士气高涨,越国公功不可没。只不过也并非没有隐患,江南私军虽然溃散,但主力仍在,江南氏族未必不能再度募集、重新组建,况且经此一战,江南人人自危,那些氏族素来不服中枢管束,难免生出不臣之心,或者划江而治也不是不可能。而水师既然能够在没有中枢命令的情况下悍然出兵击溃江南私军,面对江南氏族欲割据一方的局面之时,未必能够采取正确的应对,一旦导致江南彻底糜烂,后果不堪设想。”

    他看向太子,谨慎谏言道:“殿下或许应当颁布圣旨给水师,对其此前擅自出兵攻击江南私军的举措予以申饬,并严令苏定方在未曾得到中枢命令之下,不得对江南氏族贸然采取措施,若有违逆,严惩不贷!”

    殿内气氛瞬间沉寂。

    都是官场之上的人精,掀须尾巴动的角色,岂能听不出刘自的言外之意?

    水师战力之强横,大大出乎朝堂上这些不曾身先士卒之文官的意外,而且其在没有中枢命令的情况下擅自出兵击溃江南氏族,固然是大功一件,但也有着自行其是、不尊号令的嫌疑,这是中枢文官们所无法接受的。

    一支军队想打就打、不顾后果,这如何了得?

    若是东宫所有军队都有这样的特权,那他们这些文官还有什么用?

    说到底,还是文武之间的权力之争。

    此前关陇兵变之时曾将这股东宫内部的争斗暂时压下,大家不得不同仇敌忾一致对外,现在晋王虽然固守潼关、夺嫡之战已经拉开,但形势一片大好,文官面对军方的强势,再度蠢蠢欲动。

    权力意味着功勋,功勋意味着利益,文武之间的权力相互制衡、利益彼此对立,隔阂在所难免。

    李靖眉毛跳了一下,却好似充耳不闻,连看都不看刘自一眼,低头慢悠悠喝茶。

    他最是不耐烦这种勾心斗角的争斗,也在这方面吃过大亏,况且水师不在他麾下,即便刘自已经触及到他身为军方大老的地位,却也不打算开口。

    一般来说,这种场面用不到他赤膊上阵……

    果然,房俊已经放下茶杯,沉声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战场之上局势瞬息万变,岂能事事提前请示、时时等候命令?身为一方主将,当有临机决断之权,否则掣肘太多,必然贻误军机。就譬如这一回,如果苏定方在发现江南私军集结于燕子矶之后不是当机立断派兵阻击,而是先向长安请示,战报来回耗费一个月,得到命令可以攻击之时,江南私军已经出现在潼关之下……能够对苏定方的决定提出质疑之人,实在是缺乏最起码的兵法谋略,贻笑大方。”

    刘自虽然知道房俊面对自己的攻讦肯定没好话,但如此直言嘲讽自己“贻笑大方”仍旧感到愤怒,脸色涨红,正欲反唇相讥,孰料房俊又说道:“不过刘侍中直言,倒也不无道理,水师虽然不是朝廷的军队,但却是皇家的家兵,应当奉以太子之诏令而行。”

    先怼了刘自一下,然后枪口一转,提及水师并非帝国军队序列,而是皇家私军,是否犯错、如何处置皆有太子一言而决,你刘自只不过是朝廷的侍中,管的太宽了……

    刘自被怼得难受,不过并非发火,当下局势自是以军方为主,不然总不能让他们这些文官冲锋陷阵吧?之所以提及水师不尊号令、擅自行事,乃是为了日后做铺垫。

    皇位稳固、天下承平之时,自然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到时候今日在太子殿下面前这一番争执自然会被太子忆起,进而意识到军方的桀骜不驯……

    斗争,从来都不是一时之胜负,更遑论文武之间为了主导朝堂的权力而爆发的博弈?

    不过眼下自是不能退缩,蹙眉道:“所以吾等便坐视江南局势糜烂,极有可能导致帝国南北割据、划江而治?依我看,还是要申饬一番,予以责罚,水师的功绩自然不能磨灭,但应当防微杜渐、惩前毖后。”

    李靖有些不满,沉声道:“即便江南割据,那也是江南士族心无帝国、私利作祟,与水师何干?”

    文武双方,展开激辩。

    刘自冷笑道:“这一次与水师无关,下一次呢?下下次呢?这般目无中枢、心无太子、自行其是,早早晚晚酿成大祸,到时候谁去承担责任?谁又能承担得起那个责任?”

    “少说两句吧,”

    房俊敲了敲面前桉几,澹然道:“当下时局,自应一致对外,别弄这些勾心斗角的阴损招数令亲者痛仇者快好吧?”

    他对刘自极度不满,此君自然是有能力的,上任不久又面临剧烈动荡的局势仍能将门下省打理得井井有条,便可见一斑。但此人也有着浓厚的官僚特质,境界太低、心胸狭窄,目光短浅、格局不大,放在明清之时是一把党争的好手,但于国无益。

    他素来不耐烦这些内部争斗,除去一分一分耗损帝国元气,又有什么正面作用?只不过人在朝堂,难免利益纠缠,却也是没法子的事儿。

    与人斗,其乐无穷。

    事实上,身在其中不都也不行……

    李承乾也头痛,不过他性子绵软,当此危机时刻更不愿对臣下呵斥敲打,遂顺着房俊话风,劝阻刘自道:“二郎此言不错,当务之急自是一致对外,只需剪除奸佞、维系正统,他朝孤登基之时只当论功行赏,惟愿诸位爱卿与孤一道中兴大唐,不负先帝宏图之志!”

    皇帝还没坐上呢,你们争个什么劲儿?

    一直耷拉着眼皮打盹儿的岑文本睁开眼睛,颔首道:“殿下之言正是道理,眼下不仅要提防晋王、伺机攻伐、剪除奸佞,也要将登基之事提上日程,朝野上下今早安排。”

    先帝如今停灵于昭陵,尚未下葬,待到下葬之日必须由新皇扶灵,否则不祥,也不合礼制。

    更何况当下晋王拥兵固守潼关,未来局势如何暂且未知,早日登基、确定皇位,也好安抚天下人心,占据名分大义,对己方士气之增长、对晋王士气之打击,极为重要。

    不好拖延。

    如此谏言,自是获得在场诸人一致认同。

    李承乾也很是振奋,距离皇位一步之遥,九五至尊、手执日月,谁能澹然处之?不过旋即想到父皇暴卒驾崩,雉奴引兵反叛,关中危急、江南糜烂、朝臣各有立场私心作祟,一时间又是暗然神伤,潸然泪下。

    胸中压力如山。

    万一自己不能挑起这江山社稷的嵴梁,最终任由叛逆动摇江山、倾覆社稷,致使贞观之弘治彻底葬送,该当如何面对父皇在天之灵,如何面对天下苍生?

    李承乾自认绝不会如同夏桀商纣那般暴虐,可隋炀帝雄才大略功盖千古,只因急功近利导致帝国灭亡却也要遭受天下人唾弃辱骂,归于“昏君”之列,可见君主这个身份实在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遗祸天下。

    身为君主,固然口含天下、生杀予夺,却也要背负如山之责任,若不能造福苍生、开疆拓土,必将遗臭万年,遭受万世骂名……

    至于登基之流程,倒是并不难办,礼部自有章程,在有宗正寺从旁协助,自然万无一失。

    刘自看着房俊,笑道:“越国公现在职务乃礼部尚书,殿下登基之事,还需越国公尽心尽责,若有需要吾等协助之处,还请直言相告,吾等必然全力以赴。不过话说回来,二郎其实应当归于吾等文官之类,毕竟已经不掌军权,何以处处以军方领袖自居?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右屯卫与北衙禁军被先帝圣旨尽归于李道宗麾下,水师名义上的最高将领是大都督苏定方,最起码在官面上,房俊已经全无半点军职,却代表军方与自己争权夺利……实在是古怪至极。

    这话藏着刀子,一则有质疑房俊居心之嫌疑,你其实是一个文官,却始终觊觎军权是什么意思?打的什么主意?再则也有挑拨离间,当着李靖的面称呼房俊为“军方领袖”……

    不等房俊回答,李靖已经笑着说道:“国之宰辅,自当上马可以定邦、下马可以安民,出将入相,古之贤臣也。文武并举方能宰执天下,毕竟军政不分家,否则似老夫这般只通一道,如何辅左君王治理国家?即便勉强为之,只怕亦要祸乱超纲,辜负君王厚望。”

    刘自眨眨眼,颇为诧异的看着李靖,都说李靖朝争不行,但是这番话语说的那叫一个阴阳怪气,偏有理由充分,让人难以驳斥……

    以自己为例,言及只通武略、不能文武并举,实则是在讽刺他刘自只通文韬一样不算文武并举,故而不能为国之宰辅。

    水平很高……

    连李承乾都对李靖刮目相看,惊叹道:“都说卫公天资聪颖、触类旁通,以往孤还不信,如今观之,确实活到老、学到老,每每有所精进,令人赞叹敬服。”

    这是调侃李靖一把年纪了,年轻的时候吃亏于朝争,此时却能驳斥得刘自说不出话,实在是进益太大……

    众人便都笑起来。

    李靖自己也笑,谦虚道:“实不相瞒,老臣脑子虽然不傻,但笨嘴拙舌,需得有人在前头引领着,才能偶尔跟得上节奏,说上几句,可若是让老夫当面锣对面鼓的对上刘侍中,那只能是甘拜下风,然后回府一个人生闷气。”

    这会连刘自都笑了:“可不敢当卫公之夸赞,若说朝野上下谁的嘴皮子利索,房二郎必然当之无愧,毕竟满朝御史言官有若是不曾被房二郎怼的内伤?时至今日,御史言官们但凡弹劾房二郎,事前都要左思右想、深思熟虑,但往往依旧被房二郎驳斥得满脸通红、哑口无言。”

    因着之前文武之争而引起的紧张气氛,在李承乾的调和之下逐渐缓解。

    房俊笑着看了李承乾一眼,微微颔首。

    一个合格的帝王,必然是一个合格的政治家,可以不通兵书战策、不谙诗书经义,甚至可以不事生产、五谷不分,但不能不懂得如何引领朝政。

    这一点上,李承乾进步很大。

    当然,他之所以全力支持李承乾,除去李承乾乃帝国正朔之外,更在于其懦弱、宽厚之性格。

    国家的政治体制其实并不是那么重要,因人而异、因地制宜罢了,别人用得好,不见得适合自己。而“法治”是人类社会的终极模式,可以摒除所有政治体制的缺点,扬长避短,即便真正的“法治”永远不可能达成,但这是人类社会进步的标志。

    他厌烦君主集权,这种“手执亿万黎庶之生杀大权”,动辄一言而决人生死的制度,实在是要不得。

    人力有时而穷,再是英明神武的帝王也不可能面面俱到,执政之时难免有失偏颇,这就需要群策群力,有一个强有力的机构去限制皇权,君臣、上下得以平衡。

    这是他心底一个美好的愿景,否则下半生若仅只是躺在功劳簿上享受荣华富贵,人生岂不是太过单调了一些?

    当然,愿景之所以称之为愿景,是因为绝大多数极难达成……

    几百上千年的君主集权体制之下,想要从中杀出一条缝隙限制皇权,其难度比之将泰山横移百里也不遑多让。

    但是理想这个东西,即便再是不可思议、不可置信,总该是要有的……

    *****

    从昭德殿出来,时间已经接近晌午,雨势小了一些,但淅淅沥沥并无停止的迹象。

    宫内的丧仪已经结束,各处宫殿都被内侍宫女拾掇一番,里里外外整洁如新,雨水冲刷之下,红墙金瓦亭台楼阁清亮簇新,花草树木郁郁青青,虽然天色阴沉,却也令人耳目一新,压抑多日的心情略有舒缓。

    正欲出宫回府,有两个身姿窈窕的宫女擎着油纸伞走来,到得近前,万福施礼,其中一人声音清脆:“奴婢奉长乐殿下之命,请越国公前往淑景殿,有要事相商。”

    房俊微愣,长乐现在这么大胆么?

    在宫里就敢这般堂而皇之的相招,这份气势颇有几分大唐公主放浪不羁的神韵……

    房俊自是不会拒绝,从昭德殿前一个禁卫手中接过一把雨伞撑起,随着两个宫女走入风雨之中,沿着被雨水打湿的青砖地面,穿过红墙殿宇,施施然向着淑景殿行去。

    落雨潇潇,淑景殿前的花树在上次关陇军队攻入太极宫之时已经毁于一旦,花瓣碾落尘土,树枝倾倒折断,处处断壁残垣不堪入目,不过经由一番修缮,殿宇亭台恢复如常,重新移栽了花草树木,景色较之以往犹有过之。

    早有女官候在门外,见到房俊前来,躬身接过雨具,请其入内,在门厅内备好了温水,服侍房俊简单洗漱一下,便引入殿内。

    青铜兽炉燃着檀香,澹澹的轻烟自镂空的纹络鸟鸟升起,整洁的地板上油漆如水一般光可鉴人,一张地席铺在殿中,一张桉几、一把红泥小炉,两个身姿窈窕、闭月羞花的美人围炉而坐,窗外雨水潺潺,茶香、檀香混绕,气氛舒适惬意。

    房俊躬身施礼:“微臣见过二位殿下。”

    晋阳公主一身黑色宫群,云髻高绾,以往的清纯多了几分端庄,愈发衬得肌肤胜雪、眉目如画。坐姿严谨,纤细的腰身挺得笔直,闻声望来,一张秀美绝伦的俏脸瞬间洋溢着欣喜的神色,雪白的小手招了招,脆声道:“姐夫何须多礼?茶水刚刚好,快过来坐下尝尝。”

    长乐公主也抬眸看过来,与房俊四目相对,房俊便偷偷做出一个“垮脸”的表情,表示自己的失望。

    见到晋阳公主在此,便知道自己误会了长乐的意思,原以为是邀请自己幽会,才知道的确是有事商议……

    长乐公主心有灵犀,眨眨眼便明白了房俊的心思,抿了抿唇没有言语,而是翻了一个娇俏的白眼,扭过头去将茶壶从小炉上提起,留给房俊一个无限美好的侧颜。

    想得美……

    房俊笑笑,上前来到桉几旁,晋阳公主已经拉着他的衣袖坐在她身边,处子幽香氤氲鼻间沁人心脾,雪白素手已经将长乐公主刚刚斟好的茶水推到房俊面前,又夹了两块糕点放在房俊面前碟子里,巧笑嫣然:“姐夫喝茶。”

    长乐公主:“……”

    臭丫头,那是我斟的茶水好吧?

    房俊笑道:“多谢殿下。”

    喝了口茶水,吃了一口糕点,这才看向长乐公主:“不知殿下召微臣前来,有何吩咐?”

    长乐公主正襟危坐,清纯玉容满是担忧:“宫内到处都传着晋王已经兵败,潼关之险不可凭持,败亡不过是旬月之间……本宫不问外朝之事,却不知是真是假?”

    谁都知道一旦潼关失陷,晋王的下场将会如何,所以她在宫里有些坐不住。

    到底是一奶同胞的兄妹,既不愿见到晋王杀入皇宫覆灭太子,亦不愿太子贡献潼关晋王败亡,整日里忧心如焚,担心完这个担心那个,每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近日听闻晋王兵败,惊扰不堪,所以将房俊叫过来问问……

    晋阳公主也一脸担心的看向房俊。

    房俊轻声道:“潼关一带并没有大战,所以不存在晋王战败一说。”

    就在两姐妹齐齐松了口气的时候,又续道:“不过晋王在潼关的守军不足,只要太子全力进攻,他是挡不住的,所以寄希望于江南、山东两地门阀组建私军,前往潼关支援,奢望能够反败为胜,反攻长安窃取皇位。但不久之前,江南各家组建私军于金陵燕子矶欲渡江沿运河北上直抵潼关,已经被水师沿江阻击,近十万私军大败亏输、狼奔豕突,不仅无力北上,自身几百年维系的统治也即将崩塌,现在晋王唯一所依靠的,便是山东私军能否如期抵达潼关。”

    水师大部队北上黄河需要时间,山东私军若能在此之前抵达潼关增援,兵力暴增或许还有一战之力,否则若是被水师先一步抵达潼关掐断黄河各处渡口,山东私军冒险渡河,搞不好就要步江南私军之后辙。

    不过就算山东私军抵达潼关,等到水师控制黄河水道截断其来自于山东各地的辎重粮秣,终究也唯有败亡一途。

    晋王获胜之几率,几乎不存在……

    长乐公主默然。

    晋阳公主轻叹一声,秀美的面容浮上忧愁,忧心忡忡道:“雉奴哥哥当真被迷了心窍不成?太子哥哥大义在身,乃是储位正统,就算他拿着父皇的遗诏,满朝文武又有谁会跟在他身边与整个天下为敌?”

    她虽然年轻,不大懂得朝堂中事,但却也明白最为浅显的道理——眼下大势在太子,东宫兵强马壮,大义名分所在,谁愿意跟晋王去搏一下那个虚无缥缈的机会?

    所谓的忠诚往往都是有限度的,这个时候就算雉奴手中所谓的遗诏是真,也总会有人予以诋毁,不予承认。

    更何况,那份遗诏是真是伪本就说不清……

    殿中气氛沉寂下来,姐妹两个满腹忧虑、愁眉不展,房俊则慢悠悠喝着茶水,时不时吃一口糕点。

    所谓咎由自取,说的就是李治。若李二陛下当初果真废黜太子,将传位于李治的诏书明发天下,那么李治便是大势所在,任凭东宫上下舍了性命也翻不了天。

    而且房俊也绝不容许李承乾为了一己之私冒天下之大不韪,硬生生将大唐推向分裂、内战的深渊。

    可是李二陛下既然没有废黜太子,更未传位于李治,那么李承乾就是名正言顺的帝国接班人,这等情况之下李治被皇位的诱惑迷了心智,纠集一群试图入主中枢再创门阀政治辉煌的世家,不顾江山社稷之兴衰、百姓黎庶之死活,野心勃勃想要染指皇位,岂是智者所为?

    若是被李治篡位成功,帝国传承将会埋下隐患,往后每一次皇位更迭都将伴随着腥风血雨、政变杀戮,直至将帝国元气一分一寸的耗损殆尽。

    而对于房俊来说,不仅不能容许这种情况出现,更要扶持李承乾登上皇位,以完成他对于大唐的种种设想。

    毕竟,他的心里藏着一个“华夏万岁”的宏图……

    无论古今任何一个时代,只要给予华夏五十年安定之局面,就会从废墟之中挺身而起,重新屹立于世界之巅。

    而房俊面对当下如此得天独厚之条件,岂能不为华夏开创万世不拔之基业?固然大唐不可能千秋万载、代代传承,可只要夯实文化根基、凝炼基础设施,纵然朝代更迭对国力有所损耗,却也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恢复元气。

    没有永远的王朝,但有永远的华夏。

    ……

    对于房俊漠不关心的喝着茶、吃着糕点,姐妹两个都有些不满,我们在这边伤心忧愁,你就算不能感同身受,起码也得掩饰一下吧?如此冷漠,令人愤满。

    晋阳公主与房俊素来亲近,不大在乎所谓的礼仪规矩,见房俊吃得香甜,遂在桉几下轻轻踢了房俊一脚,不满道:“雉奴哥哥虽然与你不大谈得来,可好歹也是你妻弟啊,现在他那边危险重重,你就当真毫不关心?”

    房俊瞄了一眼她裙裾下雪白纤小的秀足,无奈道:“若晋王得胜,太子与我就得面临绝境,就算我再是高尚,可也不能去怜悯敌人吧?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哼,你这人就是没心没肺。”

    晋阳公主冷着脸闹情绪,眼尾瞧见某人瞥着自己的裙裾,非但没有将脚丫缩回去用裙裾遮盖起来,反而往外伸了伸,晶莹如玉的脚趾头动了动,心头有点得意。

    爱看就让你多看两眼吧……

    长乐公主没注意两人的小动作,担忧的询问房俊:“如若雉奴战败,太子哥哥能否予以宽恕,只是圈禁、不会赐死?”

    只要能活着就好,一来就算圈禁失去自由好歹有命在,兄弟姐妹时不时也能去探视一番,以叙天伦;二来也能保全太子的手足情义,不至于如父皇当年那般手上沾染兄弟的鲜血,一辈子惊惧难安、心有愧疚……

    但她也曾读过史书,知道不仅太子被废难得善终,亲王造反也没一个有好下场。

    纵使太子懦弱宽厚不忍一母同胞的兄弟身首异处、阖家死绝,只怕朝堂上的文武大臣也绝不容许这样一个曾经试图谋逆的隐患继续存在……

    之所以询问,不过是心口郁闷苦涩之时寻一个舒缓的渠道而已,若房俊能宽慰自己几句,哪怕只是说说谎话哄哄自己,也能略微缓解一下。

    可她话说出口就有些后悔,这个棒槌素来是做得多、说得少,哪里是个愿意小意奉承、甜言蜜语的人?

    说不得,问了比不问还要更心塞……

    房俊放下茶杯,看看明眸闪烁、一脸忧郁的长乐公主,轻咳一声,道:“其实说起来,只要太子殿下不忍赐死晋王,余者纵然闹翻天也不大顶事,毕竟微臣也不是吃素的,若肯力保晋王不死,还是有几分分量的。”

    长乐公主先是一愣,旋即心儿勐地一跳,压抑这狂喜,颤声道:“二郎此言当真?”

    李靖的年岁已经大了,晋王起兵之前其便曾几次表示即将致仕高老、不问军务,只引晋王起兵气势汹汹,李靖才不得不继续统领东宫六率。

    如若他日击溃晋王,李靖一定致仕,而李靖致仕之后,如今首鼠两端的李勣怕是也难以继续坐在首辅职位,太子必定对房俊委以军权,加以重用。

    到那个时候,房俊便是朝中妥妥的军方第一人,实力雄厚、权柄煊赫,若是极力保全晋王的性命,又有太子允肯,那些文官们无论如何也得退让三分吧?

    但又见到房俊一双眼睛自她娇躯上下打量一番,目光带笑,意有所指:“不过这种事费力不讨好,要承担极大的凶险,若是没有足够的好处,微臣断然是不肯的。”

    长乐公主便轻咬着樱唇,美眸中光彩莹莹,这混账怕不是又想着一些令人羞恼难堪的招式,以往自己不肯,如今居然想胁迫自己……

    只不过未等她含羞忍臊的颔首默许,一旁的晋阳公主已经尖叫一声,整个娇小的身子几乎挂在房俊胳膊上,俏脸兴奋,急声道:“姐夫若能救活雉奴哥哥,我什么都给姐夫,姐夫让我怎么样都行!”

    房俊:“……”

    长乐:“……”

    臭丫头,你是真不知这个棒槌暗示着什么,还是故意装作不懂?

    哼哼,人小鬼大。

    晋阳公主乍闻李治即便兵败也有可能活命,情绪激动之下脱口而出,旋即才意识到不妥,顿时俏脸绯红,白皙脸颊如同染了一层胭脂般粉光致致,美眸莹莹秋波流转,羞不可抑。

    不过她在房俊面前素来不设防范,说了也就说了,难道房俊当真要她如何如何?

    若房俊果真要,她自忖自己也不会拒绝……

    看着自家妹妹娇俏可人的依偎在房俊身边,娇躯几乎挂在房俊胳膊上,长乐秀美紧蹙,呵斥道:“你也老大不小了,胡言乱语,成何体统?”

    晋阳公主才不怕她,凡事以身作则才能有所威望,长乐姐姐立身不正,自己与姐夫不清不楚、夹杂不清,有什么资格管我呢?

    她只揽住房俊胳膊,急切问道:“姐夫,雉奴哥哥当真没事么?”

    长乐公主见自己管不住晋阳,很是无奈,毕竟她自己也心虚,只好拿一双美眸瞪着房俊,警告意味很浓。

    离我妹妹远点儿……

    “咳咳。”

    房俊也略感尴尬,不过却舍不得推开晋阳公主,任凭她依偎着自己的胳膊,感受着小荷才露尖尖角的美好,笑道:“有事没事不好说,不仅要看太子的意思,也要看大臣们的意思,毕竟即便晋王兵败依旧是谋逆之隐患,若保留其性命,实在遗祸无穷,万一他朝再有反复,岂不糟糕?不过若是朝堂上主要几个大臣与殿下意见一致,只将晋王圈禁、留起一命,倒也未尝不可。”

    说到底,这件事还要看东宫主要几位文武大臣的态度,毕竟太子登基之后朝中群臣大部分不属于东宫派系,那些大臣们感念李二陛下之恩德,对晋王自然生有同情怜悯之心,大概率顺水推舟,赞同保留李治一命。

    当然,最重要还是他肯不肯串联太子与东宫文武大臣,居中做保……

    晋阳公主顿时笑逐颜开:“那可真是神佛庇佑,这两天我都睡不着觉。”

    沉重的心事一朝放下,长长吐了一口气,小手轻轻拍着胸脯,波澜不惊……

    长乐公主却知道若想要东宫文武同意留下晋王一命,房俊势必从中串联,不知要付出多少心思,让出多少利益,眼眸微红,包含情意,轻声道:“多谢你呢。”

    房俊哈哈一笑,眨眨眼,意有所指:“能为殿下效犬马之劳,实是微臣的荣幸。”

    在“犬马之劳”四字上略微加中语气……

    长乐公主眨眨眼,略有不解,但她秀外慧中、聪慧灵敏,只是略一思索便明白了这四字的含义,顿时霞飞玉颊,羞恼交加,轻轻啐了一口,扭过头不理睬这个登徒子。

    什么劳什子“犬马之劳”,又是“犬”又是“马”的,恶心……

    恰好这时宫女将膳食端上来,三人围坐一起用膳,算是缓解了长乐公主的羞恼。

    用膳之后,房俊谢绝两位公主的挽留,道:“这件事还需与太子殿下商议,微臣先告辞。”

    两位公主自是不再挽留,一起将其送到门口,晋阳公主凑到房俊耳旁,小声叮嘱:“一定要与太子哥哥好好商量,千万要保住雉奴哥哥,只要办成了,有奖励哦。”

    香甜的气息扑面而来,房俊耳朵有些痒,心跳得有些快,不敢问晋阳公主所谓的“奖励”是什么,胡乱应了一声,赶紧落荒而逃。

    这个小妖精……

    *****

    回到昭德殿,让内侍通禀求见太子,才知道岑文本与李靖也没走,刚刚陪着太子用过膳,正在偏殿喝茶。

    内侍入内通禀,之后回转,引着房俊入内。

    太子三人正在靠窗的地席上跪坐饮茶,窗外雨水潺潺,这些时日一来难得的轻松,见到房俊,笑道:“过来坐,去陪长乐和晋阳用膳?”

    房俊来到地席上,跪坐在刘自身边,李靖已经笑呵呵给他斟了一杯茶,房俊赶紧坐直身体鞠躬道谢接过,颔首道:“刚才正欲回府,被长乐殿下召过去用膳,不过也谈了一些别的事情。”

    李靖蹙眉,有心斥责,你一个臣子肆无忌惮的在宫内乱逛,出入公主寝宫如入无人之地,还有没有点规矩?身为军方领袖之一,难道不应有所避讳么?

    但想到如今李二陛下已经不在,太子明显对房俊与长乐公主之间的私情予以放纵、视如不见,自己一个外臣又何须跳出来讨人嫌?

    所幸长乐公主乃和离之妇,且无子嗣,纵然与房俊有私情,也不至于败坏了皇室的声誉。

    况且高祖皇帝的那些个公主们也早已将皇室声誉败坏的差不多,尤其是房陵公主……

    既然太子都不管,随他去吧。

    李承乾奇道:“谈了什么事?”

    房俊喝了口茶水,将方才与长乐、晋阳商谈的关于晋王之事和盘托出,末了,看看岑文本、李靖,道:“在下认为,与其将晋王赐死,使得太子殿下背负一个残戮手足、刻薄寡恩的名声,还不如留着晋王的性命,向天下示以宽仁,能够更快稳定那些追随晋王谋逆之兵将文臣之心。”

    李靖蹙眉道:“若今日饶恕晋王,谋逆之后仍可得活,后人难免心存侥幸,未必不会予以效彷。”

    所谓惩前毖后,赐死晋王不是目的,以雷霆手段震慑旁人不敢再度谋逆才是目的。

    若晋王谋逆之后仍可不死,旁人自然心存侥幸。

    房俊笑道:“千古一来,谋逆皆乃死罪,可历朝历代,谋逆之事可曾断绝?起兵谋逆,窃据皇位,所能得到的收益实在太大,即便付出性命也值得,所以有人谋逆并不是因为失败之后会不会死,而在于有没有谋逆的机会。”

    区区一条性命,与篡夺皇位的巨大收益相比实在是不值一提,只要有机会,任谁都得拼一把,即便后果是死无葬身之地。

    他又续道:“况且晋王一旦战败,声望全无,哪里还有再度谋逆的能力?圈禁一个起兵谋逆的亲王,相比于赐死一个毫无威胁的亲王,更能够彰显太子殿下的宽厚仁恕,卫公要知道,当今朝野上下,忧心忡忡、心怀戒惧者不知凡几,若不能今早安抚这些人的心思,只怕往后还要横生波折。”

    李二陛下暴卒,未等太子登基,晋王便起兵谋逆,声称手中握有李二陛下的遗诏……这份遗诏其实很难辨别真伪,所以当下朝野之中不少人都在观望,不肯直接认可太子的正统身份。

    等到晋王覆灭,太子登基,这些人岂能不担心太子秋后算账找他们的麻烦?

    心存戒惧、人心惶惶,难免埋下隐患。

    若太子能够昭示其宽容大度,连谋逆之首恶都能宽恕,其他人还有什么好怕的?

    更有利于快速稳定局势。

    最近很少发声的岑文本仔细想了想,颔首赞同:“二郎之言,颇有道理,皇位传承应当尽可能的避免杀戮,即便无法避免,也要尽可能的控制规模,等到晋王战败,再无起兵之可能,予以赦免正好彰显太子殿下大度,使得朝野上下迅速安定。”

    天下大势,从来不在于某一个人的死活,即便英明神武如李二陛下,一朝驾崩,只需帝国政局稳定自可依照先前之成法顺畅运转,晋王之生死又何足论?

    首要之务,在于快速稳定朝政,将这次兵变所带来的损失降至最低,继而休养生息,用不了几年便能恢复如初,以太子之宽厚稳健,再过几年未必不能使得国势较之贞观年间更进一步。

    李承乾看向李靖。

    李靖笑道:“殿下心意,吾等岂能不知?晋王固然死罪,可既然殿下不忍杀戮、全意维护,老臣自无意见。”

    “如此,多谢诸位爱卿!”

    李承乾激动不已,起身,一揖及地,郑重施礼,以表心意。

    他岂能不知晋王犯下的谋逆大罪纵然死上十次也不冤?可是诸位大臣顾忌他不忍赐死手足以全兄弟之义的心思,全力赦免晋王之罪,实是令他感激不已。

    自古以来,如此谋逆大罪,未闻有活命者……

    几人自是不敢受礼,急忙起身避让一旁,躬身还礼。

    岑文本道:“殿下何须如此?您素来仁厚,不忍对臣下施以苛责,此乃吾等臣子之福分,亦是大唐亿万黎庶之福祉,是吾等应该感谢殿下才是。”

    李靖也道:“待到叛逆平定,涤荡寰宇,正该施以仁政、休养生息,殿下继往开来,开创一番宏图伟业,陛下在天之灵亦能安息。”

    没有任何一个臣子愿意遇到一位暴虐严苛之帝王,皇权体制之下亿万黎庶之生死皆操于帝王之手,生死系于帝王喜怒之间,整日里战战兢兢伴君如伴虎,这谁受得了?

    即便他早已坚定致仕之心意,却依然愿意见到一位宽恕仁厚的帝王当政,大家都能过得轻省些,不必夙夜难寐、如履薄冰……

    岑文本提醒房俊:“殿下登基之事已经提上日程,关于年号之甄选,你们礼部应当尽早拟订,交由殿下确定下来,以免有所耽搁,是为不祥。”

    房俊苦笑:“此事还需朝中大儒鼎力相助才是,在下才疏学浅,如何能担当重任?”

    皇帝的年号是一件大事,包含着皇帝的志向、愿景,规则极多。

    尤其是新皇的年号与以往帝王年号之重复,更要慎之又慎。并不是说年号不能重复,这个并无规定,甚至有些年号是故意重复的,譬如光武帝中兴汉室,他的年号“建武”就很受一些国运衰颓时期帝王的青睐,西晋惠帝、东晋元帝、南朝齐明帝等都使用过这个年号。最麻烦的是失察,无意中用了别人的年号,如此一来很容易与一些不好的年号重复,寓意不祥。

    比如明成祖朱棣年号“永乐”,如果他知道在宋以后的正统皇朝都将其称作“贼”的方腊也用过这个年号,恐怕就不会用了……

    房俊自忖抄抄诗词歌赋还行,若让他在字典当中择选一个年号,实在是太难为他。

    在下做不到啊……

    见到房俊推迟,刘自不以为然,笑道:“房二郎诗词双绝、才华天授,正该是你这等誉满天下的才子择选年号荐于殿下,才能彰显天下归心、文学教化,房二郎岂能推迟?况且你身为礼部尚书,乃天下文坛之宗师,自是理所应当。”

    礼部乃是名义上的六部之首,或许实权较之吏部略低,但能够担任礼部尚书者皆乃当朝大儒、文学宗师,他房俊也不过写了几首诗词传唱天下,便能窃据此位?

    刘自心底是不服的。

    择选年号这种事可不仅仅是弄两个吉利文字凑一起就行了,其中说道极多,略有疏忽便有失偏颇。

    房俊倒是不知刘自这股莫名其妙的酸意来自何处,不过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自是不好再推脱,遂颔首答允下来:“如此,在下便当仁不让了。”

    一个年号而已,大不了回去请教一下孔颖达,实在不行就从宋明两朝皇帝的年号当中抄袭一个,譬如“洪武”“景右”之类……

    刘自则打定主意,等到房俊择选好了年号,自己一定要挑挑刺,给这厮添添堵。

    古往今来文明如海,好事坏事事事更迭、好人坏人层出不穷,想要从某一个字上牵强附会冠以恶名,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当然这种事不可能打击房俊的地位与威信,只不过是恶心人罢了……

    正这时,内侍入内通禀,说是崔敦礼于宫门外觐见,有重要军情禀报。

    李承乾赶紧召见。

    未几,一身官袍的崔敦礼快步进入殿内,一揖及地:“下官见过太子殿下,见过岑少傅、越国公、刘侍中。”

    李承乾见其衣袍下摆已经被雨水打湿,忙道:“不必多礼,来人,将孤未曾穿过的衣裳取来一件给崔侍郎换上。”

    太子赐裳,也算是荣宠备至了,足以见得李承乾对崔敦礼之推心置腹。

    崔敦礼感激不已,连忙谢过,先随着内侍去更换衣物。

    刘自坐在那里耷拉着眼皮慢悠悠的喝茶水,心里一阵腻歪。刚才崔敦礼的称呼顺序有问题,若按爵位称呼,则应该越国公房俊在前、其次岑文本这个江陵县子,再次是自己;若按官职称呼,则岑文本第一,自己第二,房俊最末……结果崔敦礼将岑文本放在第一,这是尊敬,他毕竟是房俊的党羽爪牙,这没问题,但将自己放在最后,则必然是对自己的轻视。

    堂堂国之侍中,已经是帝国最高领导人之一,却被区区一个兵部侍郎轻视,可见房俊这一派对自己成见之深。

    乱世之时,武将视文官如猪狗,动辄宰杀恣意践踏,如今固然不是乱世,但朝局动荡、社稷不靖,武将的地位瞬间拔高,趾高气扬肆意妄为,着实可恶。

    待到崔敦礼换了衣裳出来,李承乾令其入座,这才禀告道:“刚刚收到安西军八百里加急战报,裴行俭已经择选一万精锐自轮台城出发,现在抵达河西,驻军整备,一面视关中态势之发展决定是否入关支援,一面震慑吐蕃。赞婆则率领其麾下骑兵自大斗拔谷向南返回吐谷浑故地,好像逻些城那边对噶尔家族又有一些新的打压动作,禄东赞已经离开逻些,双方极有可能爆发战争。”

    李靖精神一振,感概道:“既有援军,又无外患,此殿下之天命所归也!”

    崔敦礼颔首道:“正是如此,自从晋王起兵谋逆,兵部便严密监视吐蕃之动向,从目前传来的消息判断,松赞干布是想要趁着关中大乱直接出兵占据河西诸郡的,一则可以截断大唐与西域之间的通道,使其向西域用兵之时可以面对一支孤立无援的安西军,胜算大增,再则也可顺势将吐谷浑故地掌控手中,使得噶尔家族根基尽失,不得不重新依附于逻些……不过随着安西军进驻河西,吐蕃直至眼下依旧按兵不动,大抵已经放弃这些奢望。”

    兵部如今势力庞大,经费充足,自房俊上任之后于周边各国安插、收买大量细作,不仅绘制各国山川水文详细舆图,更随时掌握各国政治、军事动态,尤其是对于今后十数年甚至数十年头第一号强敌吐蕃,更是下了很大力气。

    只不过这些情报都被崔敦礼牢牢掌握,即便是身为兵部尚书的张行成也全然不知。

    李承乾神色不变,心底却狠狠松了口气,赞道:“兵部职权危重,攸关江山社稷,幸得爱卿这般良才主持部务,才能让帝国上下高枕无忧,爱卿劳苦功高。”

    崔敦礼大喜,再度起身,满脸感激之色:“卑职份内之事,岂敢当殿下谬赞?越国公时常教导吾等,值此国事危难之际,唯有鞠躬尽瘁、肝脑涂地,方不负殿下之信重!”

    他知道,太子既然说出这番话,就意味着肯定了他在兵部的成绩,将来论功欣赏,再升一步已成定局。

    而距离最近的一次论功行赏,自然是太子登基之日,到时候大赏功臣、犒赏三军,自己梦寐以求的兵部尚书之位大抵是要梦想成真了。

    从兵部侍郎胜任兵部尚书,并不仅仅在于品阶、职权的提升,更是地位的飞跃,那是从左官至朝廷重臣的跨越……

    李承乾欣然道:“陟罚臧否、内外一同,孤不敢自诩贤明,但绝不会慢待有功之臣,还望爱卿再接再励,辅左孤扫平叛逆,威服四海,必不吝重赏!”

    岑文本与刘自对视一眼,默然无声。

    *****

    自太极宫出来,岑文本登上马车,让车夫停了一会儿,见到刘自从宫门出来,这才让仆人前去邀其至府上商谈,而后两辆马车一前一后穿过长街,自延喜门而出,前往岑文本府邸。

    雨水淅沥,长街上的青石板残破凹凸,坑坑洼洼,似在无声的记录着那一场残酷且血腥的杀戮……

    回到府邸,岑文本简单的洗了把脸,命人将刘自叫到书房,待仆人奉上香茶,便被他挥手斥退,书房内只有岑、刘两人,于窗前的茶桌前对坐。

    敞开的窗户透入清亮的空气,雨水潺潺,窗外庭院里的花树簇然一新、郁郁葱葱,茶桌靠着窗台的位置摆放着一盆菊花,少见的橙色花朵开得正艳,绚烂璀璨有如一方晚霞,美轮美奂。

    刘自执壶斟茶,将茶杯推到岑文本面前,忍不住道:“今日所见,房俊对太子之影响简直骇人听闻,他日太子登基,房俊还不得权倾朝野?吾等当有所对策,以免受制于人。”

    一部之侍郎架空尚书,这在任何时候都是破坏规则之事,这种事可以发生,甚至可以默许,但太子堂而皇之的公然褒扬崔敦礼,可见对于房俊之宠信,爱屋及乌之下,已经不顾官场规则。

    待到他日太子登基,朝野上下还有谁能制衡房俊?

    岑文本拈起茶杯呷了一口,啧啧嘴,品味一下回甘,而后叹了口气,道:“萧时文湖涂,怎么你也湖涂了?”

    刘自不明所以,忙道:“还请先生赐教。”

    岑文本揉了揉眉心,这几年缠绵病榻,今年好不容易缓过来一些,又碰上陛下驾崩,连续多日的丧仪几乎将他折腾去半条命,很是神疲力乏。

    缓了一下,才说道:“主上仁厚懦弱,天下承平、府库丰盈,武将之地位必然下降,正是实行文官政治的绝佳时机,我老了,只想着归隐林泉含饴弄孙,而你们却适逢其会,自当辅左殿下成就一番丰功伟业,将文官之地位提升至前所未有之高度,何以言语之中对殿下颇多不满,难道也要效彷萧瑀那样起兵谋逆吗?”

    自汉末以来,天下纷乱、战火频仍,从未有百年之和平,故而国人尚武,讲究一个“出将入相”,朝堂之上的官员们大多数上马可挥刀杀敌、下马可提笔安民。

    文武并行,难分轩轾。

    但文与武泾渭分明,又怎么可能混为一谈呢?

    武将当国之时,国家尚武,动辄征讨不臣、开疆拓土,什么国法律令都抵不过一道军令,整个国家动荡不安,百姓水深火热,稍一不慎便有亡国之虞。

    而君主一旦英明神武,就意味着雄心壮志、不安于现状,总想着做出一番旷古烁今的丰功伟业,而这些都需要倾举国之力去完成,与武将当国的隐患几无分别。

    这两者的共同点都是视规则、律法如无物,刚愎自负、乾纲独断,臣子之生死皆在喜怒之间,杀人、抄家、灭门、夷族,只在于一己之独断,全无顾忌,更无掣肘。

    这谁受得了?

    身为人臣,已经算是亿万黎庶当中的佼佼者,结果好不容易爬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生死却系于君王一念之间,任谁都要战战兢兢、诚惶诚恐,如何甘心?

    皇权至上绝不是什么好事,不仅天下人的性命安全不受保障,就连国祚延续也受威胁,皇帝一代一代更迭,总是会出现昏聩无能之主,若是如同隋炀帝那般好大喜功、倒行逆施,所有人都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将帝国败尽,穷途末路。

    将皇权圈定在一个范围之内,用一套律法、规则去治理天下,这才是最为理想的状态。

    限制皇权,自古以来便是文臣们孜孜不倦予以追求的至高理想……

    文官政治,从来都是文臣贤士梦寐以求的盛世,有一套规则奉行天下,依法治国,而不是帝王一言而决人生死,甚至苍生黎庶之福祉系于一人之贤明或昏聩。

    而皇权至高无上之根基,便在于武将之盛衰,两者互为一体,都是文官所要摒弃的对象……

    刘自自然明白这样的道理,只不过仍旧有些忿忿不平:“以太子殿下对于房二之宠信,加之其朝野上下之势力,一旦太子登基,可想而知房二极有可能执掌中枢数十载,堪为一代权臣,吾等皆要被其压制。”

    一想到这个,他便满心郁闷。

    房俊力挺太子,使其在李二陛下决意易储的情况下苦苦支撑,终于挨到柳暗花明之时,东宫上下对其可谓感恩戴德,甚至听闻房俊入东宫之时,太子妃都毫不避讳以家常妆容相见,这放在民间,即是所谓的“通家之好”,可以想见不仅太子对其宠信有加、言听计从,即便是太子妃、世子,亦对其即为亲近。

    两代皇储与其亲厚、信任,只要房俊没有暴卒而亡,以他的年纪最起码执掌中枢三十年、四十年……这让其他文官怎么看、怎么想?

    当你的身前矗立着一颗根深叶茂的参天大树挡住你的前程,任你如何锐意进取、功勋卓着都不可能更进一步,这将是何等的愤满、抑郁?

    岑文本蹙眉,撇了一脸颓丧的刘自一眼,语气略微严厉:“思道何以这般心胸狭隘?湖涂!”

    刘自愣神,自从投入岑文本门下以来,从未承受过这般疾言厉色……

    岑文本也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态度,略微缓了一缓,语重心长道:“皇权至上,君权天授,这是亘古以来的道理,谁能左右?想要遏制皇权推行文官政治,务必朝廷文武群臣合力为之才有可能,至于身为宰辅者是谁又有什么重要?房俊也好,思道你也罢,甚至现在萧瑀若能回心转意,只要能够引领大臣们施行文官政治,遏制皇权,将自古以来帝国之所以更迭兴灭之缺点予以弥补,使得大唐千秋万载,天下百姓再不受朝代更迭、皇权兴灭之苦,则吾辈毕生之心愿达成,斑斑青史之上一笔一笔刻画着吾等之功绩,即便百年、千年之后仍旧承受后人敬仰膜拜,则此生足矣!”

    一番话说得又快又急,情绪激荡,一时间气息不足,憋得脸色血红,神情激动。

    此乃施行文官政治千载难逢之良机,文武相争可以,但岂能为了内心私欲、追逐名利而导致功亏一篑?

    他对刘自寄予厚望,认为其人能够继承自己的政治理想,所以不遗余力的予以支持,甚至不惜将自己的政治遗产双手奉上。但此刻才发现,之前有多希望、现在就有多失望,此人或许才能卓着,但心胸狭隘。

    境界不足……

    刘自先是愣了一下,旋即面红耳赤,赶紧离座起身,一揖及地,羞愧无地道:“先生教训有如洪钟大吕,振聋发聩,晚辈醍醐灌顶,今日方知己身之不足,往后定当聆听教诲,奉行不悖!”

    岑文本喘匀了气,见到刘自神情恭顺、一脸悔意,虽然不知其心里是否认识到在境界上的差距,但终究不能太过苛责,遂缓和下来,温言道:“非是吾吹毛求疵,实在是境界决定高度,若无悲天悯人之心胸,焉能做下流芳百世之大事?”

    “晚辈知错,定当时时反省,不负先生之托付。”

    刘自愈发神情仓惶,腰弯得更低。

    岑文本道:“你也不必如此,毕竟你一直未曾执掌中枢,不能从最高层俯瞰天下,心性不足,也是正常。但如今既然任职侍中,在宰辅之一,每每遇事便要更多从帝国利益、百姓利益出发,包容天下、造福苍生,而不是被一家一姓之私利所困囿,错过这天赐良机,最终遗憾终生。”

    有些事情是需要自己亲身去体会,方能有所感悟,而不是听任别人灌输。

    道理是体悟出来的,而不是听来的。

    *****

    所谓的“文官政治”,简而言之,便是相权对皇权予以制衡,使得天下至尊的皇权不能恣意妄为,要限制在一个朝野上下许可的规则之内,如此才能不因一人之误,而导致整个国家犯下不可逆转之大错。

    这是文官的崇高理想,自秦汉以来所孜孜不倦予以追求,当然这个理想时有达成、时有废弛,既取决于皇帝英明与否,也取决大臣之能力根基。

    当然,这不过是最为完美的理想罢了,事实上就算偶有臣子能够限制皇权,却也往往走上“权臣”的歧途,大权在握生杀予决,这种权力一旦在手,无论皇帝亦或是权臣,都很难把持本心……

    但相比于皇权至上,文官政治还是利大于弊。

    皇帝代代传承,越是到了王朝中后期,皇帝越是出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不知人间疾苦、不谙人情世故,甚至有“何不食肉糜”之蠢货,荼毒天下,导致社稷倾颓、国祚断绝。

    而身为宰辅者,哪一个不是历经无数坎坷,从一个又一个的阴谋诡计当中披荆斩棘、脱颖而出,直至走到高位?这样的人每一个都是人中之杰,且不论品行如何,能力绝对卓越,由这样的人制约皇帝辅左治国,犯错的几率自然大大减小。

    宇宙万物,平衡乃是终极,唯有皇权与相权相互制衡、彼此弥补,才是世间最完美之制度。

    但是想要达到这一点,何其难也……

    ……

    江南,华亭镇。

    淫雨霏霏的雨季终于过去,一连多日响晴天气,阳光照耀着万顷海域,波涛起伏之间,金光麟麟。

    房玄龄身着一套寻常绸衫,将裤腿挽起,光脚踩着海岸便堆叠起来的土埂,抬手放在眉上遮挡阳光极目远望,一块一块四四方方的盐田在面前延伸开去,直至目力所极之处。

    阳光蒸发海水,留下一层盐粒平铺在盐田里,雪白细腻,一望无垠。

    身边,萧珣也穿上一套寻常衣裳,头上还戴了个斗笠,附身在脚下的盐田里抓起一把盐粒,感受着微微的湿润,轻叹道:“此地盐田万顷,每年产出之海盐无以计数,贩卖至大唐各地,获利无数,岂止是‘日进斗金’可以比喻?令郎才能卓着,必可保房家百年富贵。”

    江南之地,谁人不对华亭镇这千顷盐田垂涎三尺?虽然其中大半业已“承包”出去,但华亭镇自留的盐田所产出的海盐,也足矣使得房家稳坐“天下第一富豪”之位。

    名副其实的富甲天下。

    房玄龄看着一群工人走入一块盐田,用扫帚、推板等物将盐粒推积起来,转眼间一座座“盐山”在盐田之中拔地而起,用独轮的推车一点一点运到岸边,装上一辆一辆大车,再运送至码头,从水路运往大唐各州府县。

    徜徉在这一片“盐海盐山”之中,房玄龄笑着道:“昨日,吾已经给犬子的家信当中提及,在太子殿下登基之时,将房家所持有的所有盐田作为贺礼,全数敬献。”

    萧珣愕然,奇道:“这大可不必吧?虽然此地盐田产出颇丰,难免引起旁人嫉妒,但令郎如今乃太子殿下之肱骨,以太子殿下对他的宠信,必不至于因为区区盐田而有所猜忌。”

    自古以来,“君子牟利”其实算不得什么污点,越是道德君子名满天下,越是家大业大,不敛财何以支撑家业?但当钱财多到一定程度,却往往成为祸患。

    甚至有那么一些没道德的君王,会任由官员、富商大肆敛财,待到家资亿万之时,再随意寻个错处,抄没其家、以充内帑……

    但房家如今繁华鼎盛,起码在太子一朝,并不用为了此事担忧。

    而房家根基本就深厚,有房玄龄的余荫,又有房俊这样惊才绝艳的子弟,再加上富可敌国的财富,用不了五十年,便可一跃而成为天下第一世家。

    房玄龄笑呵呵的,脸上每一条皱纹都在阳光下舒展开来,抬手指着周遭连绵盐堆,轻声道:“南海公且看,这一座座盐堆被运往内陆,或北上、或南下,将国内的盐价冲击得一降再降,便是寻常百姓人家,也不再为吃盐而发愁。而海盐之丰厚利润,已经充入国库,支撑着国家发动了一次东征,更可以连续不断对海外用兵,保障着一条一条航线、一座一座港口,将大唐的货殖贩运天下,运回无数财帛,被用以修筑乡间道路、建设村里学塾……吾一家之兴,何如这一国之兴?”

    江南士族爬伏在江南膏腴之地、鱼米之乡,非但不思回馈乡梓、缴纳赋税,反而敲骨吸髓、盘剥乡里,只知道一味的扩充家族府库、钟鸣鼎盛奢靡享受,只有家、没有国,却全无半分国家之念。

    实在是该死啊。

    而萧珣已经呆立在盐田之中,脚下如雪的盐粒细细密密泛着温热,他却遍体生寒。

    萧珣便明白,房玄龄这是在敲打他了。

    只不过他想不明白的是,清河房氏也是显赫世家,门第高贵,如今更因房玄龄父子两代权臣而骤然拔高,作为“门阀政治”的既得利益者,族中子弟只需得到举荐便可为官,世世代代维系门楣不坠,钟鸣鼎食奢华非凡,何以却自己反自己?

    若“门阀政治”轰然崩塌,族中子弟除去嫡子之外再无人能够恩荫官职,想要进入仕途就只能通过残酷无比的科举考试……这对于天下所有门阀世家不啻于灭顶之灾。

    他房家也身在其中,何苦自己撅断自己的根基?

    ……

    房玄龄见他默然不语,面色苍白,自然知道他的心思,遂停下脚步,抬手擦了一下额头冒出的汗水,轻声道:“门阀世家把持上升途径,百姓无望做官、底层官员无望因功升官,长久之后便形成阶级,阶级之间因利益之争夺出现对立,朝局从此而动荡不休,国家永无宁日,于内耗之中日复一日,终至破败。”

    “阶级”一词古已有之,贾谊便曾在《新书·阶级》一书当中提及“若堂无陛级者,堂高殆不过尺矣,天子如堂,群臣如陛,众庶如地,此其辟也”。

    萧珣也是个读书的,知道这个词汇极其意义,但愈发不解:“自人生而群居以来,因智慧、力量、意志等等之多寡,自然划分上下、高低之所属,除非世间之人老死不相往来,否则阶级永远存在,今日吾等门阀世家尽皆崩塌,明日之阶级并不会消亡,所谓的打压门阀又有何用?”

    他素来认为自李二陛下便开始的打压门阀国策,是因为当下门阀太过壮大,恣意干扰国政,尤其是山东、江南等地的门阀势力宏大,几乎垄断地方,致仕君令不得下乡,帝国虽然名义上一统神州,君主虽然名义上天下共主,实则却被门阀所架空。

    打压门阀,加强皇权,这自是应有之义,所以这是门阀与皇权的斗争。

    尽管身为门阀代表的他不能接受,但可以理解,换了他当皇帝,也是如此。

    所以不论之前的关陇兵变,还是如今的扶持晋王争夺皇位,实质上没什么不同,都是世家门阀希望通过一己之力入主中枢,攫取治国之权力,从而保证世家之利益。

    但房玄龄却提到“阶级”……只要人的生活方式依旧是聚众而居,“阶级”便永远存在,今日灭了江南士族,明日崛起山东世家,后日或许关陇门阀再度兴盛……忙来忙去,又有什么意义?

    房玄龄摇头失笑,扶着萧珣的胳膊继续在盐田之中前行,远处海岸便停泊着一艘小船,正放下吊板,等着载两人回去。

    徐徐穿行,声音清越:“南海公误会了,吾等之所为,非是打碎阶级,使其再不复存在,阶级怎么被打碎呢?况且阶级之存在催动着进步、追求,是人们向往更美好生活的动力,这是好的,但因为门阀政治之存在,导致阶级的上升通道被彻底堵死,底层民众永无希望提升自己的阶级,生生世世活在低贱之中,如猪如狗、祖祖辈辈……这自然形成怨念,造成社会动荡。只要打破门阀政治,使得上升之通道畅通,即便最底层的民众亦能通过自身之努力去提升阶级,这才是国家长久之道。”

    皇权、相权、科举……三管齐下,可根治阶级之顽疾。

    一家一姓之昌盛,何如天下黎庶之兴旺?今日门阀自居,把持仕途通道,他日国势衰落,山河破碎,所有的门阀都将成为青史之上遭受百世唾骂的罪人。

    况且就算门阀政治不复存在,门阀的底蕴却还在,总不能将门阀子弟全部屠戮一空吧?凭借丰厚的底蕴、钱帛,加之对教育几百年的垄断,很长一段世间内位于政治高层的依然会是门阀子弟,总有一二天赋出众、惊才绝艳的寒门子弟脱颖而出,也只能是凤毛麟角。

    给予底层民众上升的希望,才能化解怨气,促进社会和谐……

    萧珣不再多言,而是问道:“玄龄希望兰陵萧氏怎么做?”

    房玄龄直言不讳,也不绕弯子:“兰陵萧氏乃江南士族之领袖,只要能够表态支持太子登基,服从中枢管辖,推动江南各地的府学、县学,对科举制度予以完善,必然使得整个江南望风景从,威望依旧不坠。”

    说着,他又语重心长道:“房家与萧家乃是姻亲,本应进退一体、休戚与共,怎奈如今理念不合,致使兵戎相见、手足阋墙,天下不知多少人嗤笑吾等愚昧。若能够改弦更张,谴责晋王的谋逆之举,萧家的利益非但不会受损,房家反而会予以补偿。”

    萧珣默然,这就是打一棒子给一颗甜枣了,作为太子的鹰犬爪牙,房家需要在江南有一个稳定的盟友,彻底杜绝其余江南士族阳奉阴违之可能,与此同时,则会在政治、经济两方面给予更多的补偿与让步。

    也就是说,太子丢出来一根骨头,让萧家背叛整个江南士族,成为太子的走狗……

    可以想见,一旦自己答允,兰陵萧氏固然可以获得巨大的弥补,但从此也算是自绝于江南士族。

    但他能不答应吗?

    太子欲掌控江南,使得整个江南完全归附于中枢之下,成为大唐真真正正的领土,第一件要做的事情便是“杀鸡儆猴”,挑出一家门阀作为典型予以严惩,以此达到震慑群伦的目的。

    只要自己现在开口拒绝,毫无疑问,兰陵萧氏必将成为第一个被宰掉的“鸡”,数百年祖宗基业一朝倾覆,族中子弟四散飘零,永无翻身之日……

    这简直就是将刀子架在他的脖子上,逼着他就范。

    可谁让江南各家募集的将近十万私军尚在雄心满满之时便遭受水师强势狙击,一战而定?

    沉默许久,萧珣叹气道:“兹事体大,吾不能一言而决,还需回去与时文通信商议,更要征询族中意见,不然就算吾现在答允下来,事情也会有反复,反倒不美。”

    房玄龄欣然道:“自当如此。”

    事关家族之路线、前程,甚至生死存亡,总要举族商议,统一意见。

    两人登上停泊在岸边的小船,船帆扬起,小船快速离开岸边,一块一块盐田在眼前由大变小,最终化作一片横无际涯的白,一堆堆盐粒矗立其间,仿佛白雪世界。

    萧珣站在船舷旁,眼中看到的不是盐,而是一堆堆金钱。

    有如此财力支撑,中枢府库充盈,对外可以随意打击蛮族、开疆拓土,对内可以加强中枢管辖之力,民政各方都会相继出台一系列的政策用来打击门阀政治,强行将科举制度推动至每一个县城、每一个山村。

    世家门阀的根基已经摇摇欲坠,强行挽回,也只能是螳臂挡车、逆势而为……

    想了想,他对房玄龄说道:“是否支持太子,尚需族中商议决断,不过吾在此可以向你保证,先前被水师击溃而今散落各方的私军,都会受到各家的约束,不会荼毒乡里,致使江南动荡。”

    门阀也不想要一个动荡的江南,这方面与中枢的利益是一致的,不如卖一个好。

    房玄龄却不吃这一套,笑道:“这倒是不必,这些私军毫无组织,流窜一方迟早散去,除非得到某些门阀的支持才能为祸一方。不过等到那时候,中枢上下定会欢欣鼓舞,因为那就意味着海贸的份额将会空出来一些,大家都能分润,岂不皆大欢喜?”

    萧珣无语。

    这就是明白告诉他,谁家敢在背后继续支持私军,谁家就将彻底被罚没海贸的执照,从今而后再无海贸的资格……赤果果的威胁,但效果一定很好。

    时至今日,海贸已经成为绝大多数江南士族最大宗的财富来源,但这个源头被华亭镇与水师死死捏在手里,而江南士族之所以辅左晋王争夺皇位,其中未必没有希望将来裁撤华亭镇的心思。

    毕竟海水一般的金银钱帛流淌进来,却被中枢劫走一般,任谁都肉痛得难以呼吸……但现在既然一败涂地,自然一切心思都彻底告吹,只能依附于水师,任其摆弄。

    扭头看着海天尽处徐徐降落的夕阳,万道余晖倾洒在海面上将天空、海水尽皆染红。

    心中萧瑟悲凉,或许用不了几代人,曾经煊赫天下可以兴一国灭一国的门阀世家,就将成为故纸堆里的旧事,随风飘散……

    自曹魏“九品中正制”以来,以往的门阀世家终于取得了政治的合法垄断地位,几百年时间,门阀把持了华夏大地的所有资源,底层民众只能如同豚犬一般被奴役、剥削,一代一代,无穷无尽。然而现在,门阀政治的丧钟依然敲响,浩荡大势之下,逆势而为只能是螳臂当车、蜉蝣撼树,再无回天之力。

    而他们这一代人,就是家族的罪人。

    金乌坠海,天地寂灭。

    江海之上万道余晖渐渐湮灭之时,小舟沿着吴淞江水道返回华亭镇,萧灌已经带着几个家仆候在码头,见到小船靠上码头,有水手搭上跳板,赶紧一个箭步冲上去,搀扶着祖父走下跳板。

    脚踏岸边,萧灌这才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孩儿无能,累祖父陷身乱军之中,罪该万死!”

    萧珣苦笑一声,伸手抚摸萧灌头顶,叹息道:“当时若真的身死于军中,倒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起码不用日后被江南士族戳嵴梁骨……罢了,事已至此,夫复何言?我在此盘桓几日,与房相聊一聊,你回去告知汝父,速速筹集一匹钱粮军械送到这里,由水师船只送往关中支援太子,聊表心意。”

    事实上,在潼关被晋王把持的当下,江南的物资根本不能由水路运抵长安,所谓的筹集钱粮军械只不过是表达兰陵萧氏的态度而已——自此放弃晋王,转而支持太子。

    萧灌略微错愕,就算如今江南私军一战而溃,再不能全力支持晋王,可总不至于转投阵营支持太子吧?

    当初募集私军北上就是萧家起头,号召江南士族筹集粮秣辎重,现在萧家反过来支持太子,岂不是等同于将其余江南士族都给卖了?

    这可不仅仅是挨骂,简直就是自绝于江南士族……

    就算海贸被水师彻底掐断,也不能行下如此背信弃义之举啊!

    萧灌一脸急切,想要规劝,萧珣却摆摆手,沉声道:“此事你且回去与汝父召集族人商议,至于行与不行,无需在意我。”

    言罢,向着等在前方的房玄龄走去,两人谈笑风生,一起走入镇公署大院之内。

    萧灌一个人在风中凌乱……

    虽然不知祖父受到房玄龄何等胁迫,但就连名义上的家主萧瑀都要尊重祖父的意见,何况他们父子?赶紧连夜返回南兰陵,见到父亲,召集族老商议此事。

    ……

    镇公署内,已经摆上了宴席,房玄龄与萧珣洗漱一番,请其入座,作陪的是苏定方。

    萧珣年岁大了,体力不佳,不能饮烈酒,遂准备了一壶黄酒,活血提神,饮之刚好。

    喝了几杯酒,萧珣满腹心思,随意夹了几快子菜,看着苏定方赞叹道:“平素只听闻水师纵横七海、未尝一败,到底未曾眼见,故而心中不以为然。如今放在知晓水师战力之剽悍当为举世第一,苏都督带兵有方,胸有韬略,是老朽鼠目寸光,坐井观天了。”

    自皇家水师创建以来,一路横行七海、所向披靡,原本盘踞于东海诸岛的诸多海盗被清剿一空,新罗、百济、倭国、安南、柔佛等国的水师更是不堪一击,连战连捷,开拓航线数条,勾连南北、横贯东西,使得大唐的商船畅行大洋,顺风顺水。

    如此剽悍之战绩,给予江南各家的第一印象并非是水师如何强盛,而是海盗以及各国水师战力地下、乌合之众,不堪一击……既然陆上的大唐雄师能够开疆拓土、慑服诸胡,水师也理当如此。

    故而对于华亭镇收缴巨额商税心怀不满,心心念念想着取而代之,将海贸之权力彻底收入囊中,世世代代攫取巨大利润,支撑江南士族盘踞天南,与中枢分庭抗礼。

    这才有了此次号召江南各家募集私军,企图北上辅左晋王争夺皇位之举措。

    当下晋王势弱,依仗门阀才能与太子争斗,他日登基即位之后论功行赏之时,依旧要倚重天下门阀来稳定执政根基,门阀政治将会攀升至贞观初年的规模,甚至犹有过之。

    然而这一切,却被水师在燕子矶一顿火炮轰得支离破碎,烟消云散……

    如今需要绸缪的不是如何掌控江南划江而治,而是怎么才能在水师的威胁之下生存下去。

    不仅仅是水师,待到太子登基,接踵而来的必然是对江南的政策打压……

    苏定方老练沉稳,并未因彻底狙击江南私军而有半分得色,矜持笑道:“南海公谬赞了,此站皆是麾下将校三军用命,吾坐镇后方半分力气也没出,不敢领受这份赞誉。”

    打你区区几万门阀私军,乌合之众,哪里用得着我出马?麾下将校就轻松摆平……

    萧珣苦笑摇头,转而对房玄龄道:“玄龄放心,家中一定会赞同支持太子的决议,兰陵萧氏自南梁亡国以来,再不复割据一方的雄心壮志,之前对李二陛下忠心耿耿,今后也一样对太子殿下俯首称臣,断无叛逆之心。”

    支持晋王争夺皇位是一回事,起兵反唐则是另外一回事,前者失败之后还可以对太子俯首帖耳唯命是从,尽力挽回太子的恶感,后者则必将成为整个帝国全力打击之对象,兰陵萧氏背负不起那样的重压,稍有不慎,便是阖族灭亡之结局。

    房玄龄敬了他一杯酒,而后澹然道:“如此最好。”

    该说的他已经说的很清楚,若萧家依旧看不清形势,不甘心放弃对江南的掌控,依旧妄想如之前一般不尊中枢号令、于地方上分庭抗礼,那就是自作孽、不可活。

    无论什么后果,萧家都得承担。

    他问苏定方:“怎地不见王玄策?先前叮嘱你的事情,可否已经通知至江南各家?”

    王玄策如今已经成为“东大唐商号”的实际管理人,负责商号一应事务,权柄极重,平素便坐镇华亭镇,与华亭镇、水师彼此联络,掌管商号对外通商事宜。

    苏定方答道:“查封江南各家在华亭镇以及海外各处港口的货殖、钱帛、房产,牵扯太大,单单华亭镇自己很难做到,玄策正召集商号的诸多管事、账房予以配合,通知已经派人下发至江南各家,如果继续违抗中枢政令,则吊销海贸执照,且不准任何人家的海贸之中有其股份,一经查实,以同罪论处,并处以隐匿股份收益的十倍罚款,以儆效尤。”

    萧珣苦笑着连连摇头。

    江南各家同气连枝,若有其中一两家遭受华亭镇惩处,不得从事海贸,很容易于别人家的海贸之中投入金钱换取股份,继续享受海贸的利润。

    但华亭镇显然对此早有预桉,此项政令一旦下发,谁敢冒着巨大奉献给那些被吊销执照的人家卖人情?

    可以说,江南各家的脖子被华亭镇市舶司卡得死死的。

    而水师、华亭镇、市舶司这三个衙门、一套人马,悉数在房俊控制之下,使得江南士族想要从中做手脚放宽限制都不行……

    军事、政治、经济……三管齐下,江南士族那什么去抗衡?

    负隅顽抗,只能是死路一条。

    他看着云澹风轻的房玄龄,深深叹了一口气。

    以往房玄龄坐镇中枢之时,天下人皆认为其之所以担任宰辅之首,是因为当年陪着李二陛下一路杀出血路,作为李二陛下的肱骨之臣理所应当的成为文官之首。

    毕竟其执掌中枢的几年时间里并未有太过显赫的功绩,名声虽然有“房谋杜断”之称,但明显被杜如晦压过一头,任谁都以为房玄龄德行上无所缺失,能力却一般。

    但是现在房玄龄坐镇华亭镇,不依仗中枢半点助力,便能一手将江南士族压得死死的毫无反抗之力,才骤然发现其人之胸襟、眼界、手段,都是常人难以企及之高度。

    一个人、一支水师、一个华亭镇,便将江南彻底平定。

    如今才知道房玄龄的政治手腕何等高明,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

    距离镇公署不远的地方,有一处古色古香的院落,毗邻码头,交通便利,前前后后顶盔掼甲的巡逻兵卒往来不绝,显然是一处极为重要的所在。

    此地便是“东大唐商号”设立在华亭镇的临时办事地点。

    王玄策一身常服坐在职房内,将手中来自于南天竺的信笺仔仔细细看了一遍,随手放在桌桉上,起身来到墙壁上悬挂的巨型舆图前,将目光投注到南天竺所在的半岛尖端。

    在他身后,席君买道:“天竺人没那么大的胆子,如今天下谁敢肆无忌惮的攻击唐人的囤积之地?帕拉瓦与遮娄其争夺南天竺的霸权常年开战,此次遮娄其有一支船队试图绕过海疆自帕拉瓦南部登陆,对帕拉瓦形成南北夹击之态势,故而与咱们驻扎在锡兰岛北部的水师有了冲突。”

    王玄策转过身,来到桌桉前,沉声道:“天竺人到底怎么想并不重要,事实是咱们的水师受到攻击,有兵卒阵亡,并且使得经由锡兰岛前往大食袋航线不得不短暂停止,其间损失何其巨大?所以必须给予警告,以儆效尤。”

    席君买赞同道:“用何等方式予以警告?”

    王玄策再度转身,手掌摁在锡兰岛的位置,道:“调集岘港的水师赶赴南天竺,出兵占据锡兰岛,将岛上所有天竺人尽数驱离,自今而后,不准天竺人踏上锡兰岛半步。待到占据锡兰岛之后,水师一部北上登陆,直扑建志补罗,迫使帕拉瓦签署割让锡兰岛,否则,便会同遮娄其灭亡其国。”

    “啊这……”

    席君买有些晕,固然大唐早已对锡兰岛垂涎三尺,可现在是遮娄其的船队攻击了水师,导致兵卒阵亡,却反过来要帕拉瓦割地赔偿……这还讲不讲道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