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看程处弼平素不言不语、冷面冷脸,好似木讷愚笨一般,实则是个心中透亮的,只不过不善言辞、生性稳重,才给予外人轻视慢待之印象。
譬如他对房俊言听计从、俯首帖耳,不仅仅是两人交情深厚,更在于他认定了房俊的能力,跟着房俊可以弥补自己性格、能力两方面的缺憾,更有房俊挡在前边,自己能够全心全意的为自己的前程去拼搏,而不用遭受那么阴谋算计、明枪暗箭。
有些人天生就是领袖,只有那些蠢人才会为了所谓的颜面、尊严去与那样的人为敌。
再譬如李勣一家。
程家与李家乃是世交,两家父亲相交莫逆,程咬金被外界称为“混世魔王”,可见其性情如何嚣张桀骜。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对李勣却极为钦佩,以其马首是瞻,活脱脱他程处弼与房俊的翻版……
但李家下一代,却并不为程处弼所看好。
李勣长子李震乃是嫡长子,将来注定继承家业,其人也算稳重深沉,但自幼染病、身体空乏,兼且并无智谋,较为平庸。以李勣之资历、功勋、地位、权势,李家自然犹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待到李勣故去之后,平庸的李震如何能够担负得起这样一个门阀?
此其一。
其二,李思文生性桀骜、难以调教,别看这些年被房俊带着并未犯下大错,在军中也一步一步上升,如今更是投入东宫麾下成为李承乾的心腹之一,但假以时日,随着军功、地位的提升,房俊压不住他之时,必生龌蹉。
其三,李震之子李敬业,这位李家的长子嫡孙目空一切、桀骜难驯,小小年纪已经显露出睥睨一切的霸气……
总而言之,李勣当世英雄,然子孙不肖。
论及教育子孙这一点,李勣比不得自家父亲……
但他与李思文交情莫逆,故而今日李思文擅离职守跑到他军营来相见,程处弼没在乎对方的脸面,冷硬的教训一句。
眼下何等局势?晋王据守潼关,一边要抵抗着长安的庞大压力,一边还要防备水师自洛阳方面给予的威胁,覆灭只在旦夕之间,对于东宫军队来说形势一片大好。
只需老老实实的按着计划行事,母须冲锋陷阵生死搏杀,待到剿灭叛逆之后论功行赏,大家不仅官职、勋阶提升,便是爵位也能混一个子爵、男爵,足以封妻荫子、传家继业。
为何就是不肯沉下心确保万无一失呢?
简直智障。
李思文习惯了程处弼的冷言冷脸,对于有些过火的言辞不以为意,喝了口茶水,笑呵呵道:“你这小心翼翼的性子跟你爹也不像啊,该不会……诶诶!别动手……”
挡住程处弼丢过来的头盔,嬉皮笑脸道:“如今局势大好,水师那边已经攻陷板渚,正在黄河上向着荥阳、洛阳进军,潼关那边必定风声鹤唳,毕竟一旦函谷关失陷,再无回天之术,此事肯定所有心思都在如何抵挡水师之上,哪里还有精力顾及咱们?再说兵卒们屯驻于此,身处一线,压力极大,若不能适当放松一些,对军心士气反而不好。”
程处弼摇摇头,道:“如今关于晋王手中有先帝传位遗诏之事,早已传遍关中,先帝之威望无与伦比,普天之下拥趸无数,你知谁会暗中倾向晋王?尤其是军中各方势力掺杂,万一被居心叵测之辈擅动,后果不堪设想,所以必须对军队严加戒备,绝对不能疏忽大意,以至于酿成大错。”
“行了,罗里吧嗦你累不累啊?”
李思文无奈道:“你这小子如今越发变得无趣了,哪里用得着如此谨小慎微?太子已经登基,大局已定,些许屑小根本不可能翻天,扯什么先帝遗诏呢?闲话休说,快快让人整治酒菜,今日吾要不醉不归。”
满天底下谁不知道晋王手中所谓的遗诏乃是伪造?因为如果当真有这份遗诏,根本不必等到先帝驾崩好几日之后才拿出来,当时只需在太极宫中亮明遗诏,那些宗室亲王、贞观勋臣必定全力扶持晋王上位。
真以为李二陛下的威望是扯出来的?
就算只是遗诏,也一样有无数人视如圭臬、奉行不悖。
晋王先是自太极宫潜逃,而后纠集尉迟恭等人兴兵攻打长安,那时候再将遗诏拿出来又有什么用?
当然,只要有这份“遗诏”在,诸多心怀叵测之辈便有了合理合法的理由去依附于晋王,进而攫取更多的利益。
可即便如此,眼下大局已定,谁还能凭借那份遗诏翻起浪花来?
简直杞人忧天。
程处弼不善言辞,辩不过李思文,只得无奈道:“你呀,万一出了差错,看你如何担当。我这里没有酒,让人整治几个小菜,吃过之后你便回去。”
“嘿!幸亏老子早有准备。”
说着,李思文从怀中掏出一个羊皮水囊,拔掉塞子,一股酒香便弥漫开来。
程处弼蹙眉,不悦道:“军中不得饮酒,你身为主将却知法犯法,简直胡闹!”
李思文也不高兴了,道:“你循规蹈矩、严于律己,那我自己喝总行了吧?木头疙瘩,实在无趣。”
程处弼摇摇头,不再多说。
两人闲聊几句,亲兵已经将几样小菜端上来,军营之中物资贵乏,菜蔬之类急缺,只有几个卤肉、酱肉之类的菜肴,倒也香气四溢。
菜肴放在桌面上,李思文饮酒,程处弼饮水,任凭李思文如何相劝,依旧谨守军规,滴酒不沾。
李思文无趣至极,正欲再说,忽然外头响起一阵急促的鼓声,两人面色大变,有亲兵飞奔入内,急声道:“启禀校尉,敌军兴兵来犯,距离营地已经不足十里!”
两人霍然起身,李思文混乱寻找自己的头盔,程处弼狠狠瞪了他一眼,催促道:“赶紧回去,万一出事,卫公能活剐了你!”
李思文找到被程处弼丢在墙角的头盔,一边走一边戴上,一言不发的出门,策骑疾驰直奔河边,乘船返回对岸的军营。
号角声已经在大雨之中响彻四野。
程处弼顶盔掼甲走出营门,先是抬眼看了看乌云密布的天空、瓢泼也似的大雨,继而游目四顾,看着营地之内人喊马嘶,兵卒自营帐之内跑出集结列阵。
一应校尉、旅帅已经围拢过来,听候命令。
程处弼沉声道:“可知来犯之敌由谁领兵,兵力几何?”
斥候回道:“暂且未知,不过敌军自潼关出兵,一路冒雨急行,负责监视潼关的细作回报,兵力恐怕不下于数千之众。”
程处弼沉吟不语。
按理来说,此等天气乃是行军大忌,毕竟连续多日降雨已经使得河水暴涨、道路泥泞,大军行过甚至连路基都给踩塌,极大影响行军速度。而且自己与李思文两支军队横亘在广通渠两侧,想要由潼关直抵长安,且兵贵神速,就只能快速解决掉自己。
自己麾下虽然不算东宫六率的精锐,但人数也达到数千,固守一地,想要速战速决并非易事。
但潼关那边既然不管不顾,很显然信心满满……
想到这里,他沉声道:“传令下去,各部列阵,一定要给老子狠狠的扎住了,谁敢后退一步,导致阵地丢失、全军溃散,老子亲手砍掉他的脑袋!”
潼关那边敢在这样的天气出兵,浑不将自己与李思文这两支军队放在眼里,肯定出动的兵力不在少数,有信心一战将自己击溃、击败,而后挥师直捣长安。
由此可见,潼关这是有大动作。
甚至,说不定打算就在今天彻底起兵,反攻长安……
“喏!”
左右将校也都不是傻子,意识到了潼关那边的野心,也觉察到了自己即将面对的危险,却没有人害怕,反而热血沸腾、士气暴涨。
未等众人散去各自指挥军队,有斥候沿着河边官道疾驰而来,到了近前不待战马站稳便飞身下马,脚踩在泥水里一个不稳摔了个跟头,爬起来顾不得满身泥水狼狈不堪,单膝跪在程处弼面前,急声道:“启禀校尉,已经探明敌军出动的乃是一万右侯卫,由鄂国公亲自率领,正全速向咱们这里杀来!另外,潼关关城之下大军集结,无数舟船甚至木板都已经下水,看来是要水陆并进!”
众人兴奋的心情忽然扼止。
一万右侯卫精锐,尉迟恭亲自出阵?!
贞观勋臣之中,尉迟恭排名前列,诸如李靖、李勣、侯君集、程咬金、秦琼这些人全部排名在他后边。玄武门之变结束,李二陛下攫取军政大权,论功行赏,尉迟恭食邑一千三,长孙顺德食邑一千二,侯君集、张公谨、刘师立食邑一千,秦叔宝、程咬金食邑七百。
后来设立凌烟阁供奉贞观勋臣,基本以此作为理据。
而排在尉迟恭前边的是关陇领袖长孙无忌、宗室名帅李孝恭、以及杜如晦、魏徵、房玄龄、高士廉这些文臣,可以说尉迟恭乃是凌烟阁上武勋之首。
之所以尉迟恭的地位如此之高,在于其超强的个人武力,也在于拯救李二陛下的性命于乱军之中。
但若是由此便轻视贬低了尉迟恭的用兵之道,那便是大错特错。
右侯卫的确功勋不显,那只是作为李二陛下最为信任的心腹总是戍守长安,轻易不会外派作战的缘故。
而如今地位尊崇尉迟恭被晋王李治一个“封建一方、传诸子孙”的承诺彻底打动,甘愿站在晋王一方对抗朝廷中枢,必将全力以赴,谁敢轻视?
……
程处弼站在大雨之中,握着腰刀的手紧了紧,压抑着心中的紧张,面上却丝毫不显,声音平静低沉:“全军列阵,抵挡敌军,谁敢后撤,定斩不饶!”
“喏!”
麾下将士轰然领命,各自奔赴自己的部队,迅速列阵迎敌。
经过关陇兵变,数次参与大战且取得最终胜利的东宫六率早已脱胎换骨,道一句当世强军绝不为过,跟随程处弼、李思文两人前来驻守广通渠两侧的军队虽然不是东宫六率精锐,但战力不低、士气旺盛。
即便来袭之敌乃是当朝名将尉迟恭,却也浑然不惧。
但程处弼心里明白,战场之上士气的确可以左右胜败,但仅仅依靠士气是不行的,此番尉迟恭既然亲自上阵,率领的军队更超过万人,可见此战之决心……
回首看着身后亲兵,低声道:“用最快速度赶回长安向卫公禀报军情,无论如何,不得延误!”
“喏!”
身边亲兵应了一声,抬头见到程处弼再无别的吩咐,遂转身飞身上马,调转马头,狠狠一鞭子抽在马臀上,战马嘶鸣一声,踩踏着满地泥水,向着长安方向四足狂奔。
程处弼深吸一口气,眯着眼睛望着远处白茫茫一片风雨,心神慢慢稳定下来,将强敌来袭的恐惧尽皆排除,剩下的唯有身为军人死战不退的坚毅。
……
风雨之中,数千轻骑兵沿着广通渠畔的官道狂飙突进,马蹄每一次落下都将路面泥泞踩踏的四散飞溅,战马身体连带这马上兵卒尽皆泥水满身,仿佛泥人一般,时不时有战马蹄子踩入浅坑摔倒在地,身边袍泽却浑然不顾,只一味的鞭策胯下战马,快速向前冲锋。
都是身经百战的精锐战士,明白对敌之时越是一往无前的决死冲锋快速冲垮敌人防线,自己本身的折损死伤便越少,反之,越是惜命、越是裹足不前,留给敌人的反应时间越多,遭受的损失就越大。
身在万军之中,个人因死亡而带来的恐惧往往会被身边冲天士气所感染、冲澹,尤其是作为一整个集体,越是愿意为袍泽抵挡箭失、冲锋在前,反而越是不容易死。
天上乌云凝聚、阴暗无光,马蹄声轰然如雷、震荡天地,箭失与雨点混杂一处、迎面袭来,兵卒们将身体紧紧贴着马背,尽量减少暴露的面积,即便倒霉被箭射中,也咬着牙一声不吭,死死拽着缰绳,冲锋速度不减。
全速奔驰之下,一箭之地转瞬即逝。
这数千骑兵犹如利剑一般直直向前,待到敌军已经严谨排列的阵型之前,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冲锋着便向敌军阵前林立而起的长矛直直撞了上去。
矛尖轻而易举的刺入战马躯体,战马沉重的身体加上奔跑的速度构成巨大的惯力,任凭长矛刺穿身体,狠狠撞在长矛手的身体之上。战马嘶鸣之中,长矛手惨呼着被撞得倒飞出去,撞乱身后原本严整的阵列。
骑兵则在战马倒下之前自马背上飞身而起,手里的横刀、长矛挥舞,悍不畏死的冲入混乱的阵列之中。
人与战马的鲜血在大雨之中迸溅而起,几乎一瞬间便染红了脚下泥水横流的土地,恣意流淌。
没有丝毫缓冲,一上来便是惨烈至极的厮杀。
东宫六率兵力较少,虽然广通渠一侧的官道狭窄易于防守,但敌军轻骑的冲击力太强,阵型被迅速冲垮,且另有一支轻骑兵脱离大队,沿着官道之下的农田饶了一个圈子,全速冲击后阵。
程处弼将兜鍪戴好,飞身上马,抽出横刀,沉喝一声:“随吾杀敌!”
双腿一夹马腹,领着亲兵与后备队向着农田而来的敌军冲去,纵然敌军数倍于己,却面无惧色。
农田之中,双方混战一处,战马嘶鸣跌倒、兵卒惨呼阵亡,大雨倾盆也洗不清这惨烈虐杀、尸横遍野。
尉迟恭顶盔掼甲,带着后阵骑兵紧随而至,抵达营地之时,这一支东宫六率军队已经死伤殆尽,千余俘虏被缴械之后看押着跪在农田的泥泞之中。
一个校尉带着几个兵卒押着一人过来,禀报道:“启禀大帅,敌营已破,前锋正渡河冲击北岸敌军后阵,现俘虏敌军主将程处弼,敢问大帅如何处置?”
尉迟恭手握着缰绳,听取汇报之后,对身边亲兵道:“向后传令,全军加快速度,务必于天黑之前彻底歼灭李思文部,为大军前进肃清障碍。”
“喏!”
亲兵得令,调转马头,打马往来路急行,前去传令。
尉迟恭在马背上微微俯身,看着披头散发被押着依旧一脸倔强的程处弼,翻身下马。
看着这位身陷令圄仍桀骜不屈的小辈,身上的甲胃几乎破碎一半,伤创数处鲜血几乎染红了半边身子,尉迟恭倒是和颜悦色:“败军之将,有何话说?”
“呸!”
程处弼一口浓痰吐向尉迟恭,只不过给剪住双臂摁在地上难以发力,这口痰自是没有吐到尉迟恭身上,咬着牙红着眼,道:“要杀要剐随便,尔等乱臣贼子,迟早阖家老少给老子陪葬!”
“闭嘴!”一旁的兵卒见他出言不逊辱骂大帅,狠狠一个嘴巴抽在程处弼脸上,骂道:“信不信剁了你的舌头!”
尉迟恭浑不在意,摆摆手制止兵卒的殴打,抬眼看了看官道一侧的军营,不少兵卒正在打扫战场,无数尸骸被堆放一处,更多的伤兵则在大雨中哀嚎着等待救治。
战场之上身负重伤,往往与战死等同,因为刀剑之伤太难救治,即便当时不死,之后也要历经痛楚折磨而死,还不如战死疆场来得痛快。
加上这场大雨,伤创之后被雨水浇透,眼前这些伤兵能够活下来的没几个。
尉迟恭定定的看了一会儿,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回身低头看着跪伏在泥水里的程处弼,微微弯腰伸出大手拍了拍对方的脑袋,见对方一脸“士可杀不可辱”的怒气梗着脖子避让,遂咧开嘴笑道:“还不赖,没给你爹丢脸!”
平素都叔叔伯伯的喊着,虽然现在分数敌我、疆场之上一决生死,但是胜负已分的情况下,哪里还能生起杀心?
皇权之争,并不携带私人仇恨。
再想起自己家那几个傻儿子……唉。
直起腰身,微笑道:“谁是正朔,谁是反贼?胜负未分的情况下,这些实在说不准。你还年轻,不懂得这其中的道理,吾也没心思与你计较。”
言罢,不再搭理程处弼,吩咐校尉道:“送回潼关关押起来,寻到郎中好生医治,别给弄死了,怪可惜的。”
“喏。”
校尉将程处弼押走。
尉迟恭抬眼看了看河道上自下游驶来的舟船、木排,正排列一处有站立其上的弓手向着北岸李思文营地一轮一轮施射,遂翻身上马,大声道:“传令下去,不必在意死伤,迅速歼灭这支敌军,扫清障碍,直奔长安!”
纵然程处弼所部死战不退,但在尉迟恭亲自统帅的兵力优势以及战力更胜一筹的万余精兵冲击之下,连半个时辰都未能抵挡,便被彻底击溃,死伤枕籍、溃俘成群,连主将程处弼都兵败被俘。
右侯卫兵卒携大胜之威,冲过程处弼所部营地之后向上游急行一段距离,借助由潼关驶来的舟船、木排迅速横渡广通渠,直插对岸的李思文部后阵。
而这个时候,李思文堪堪回到营地,斥候也将程处弼战败的消息传递过来……
李思文强自压抑着心中慌乱,他知道此番既然是尉迟恭亲自统兵发动突袭,目的断然不会仅仅是摧毁他们这两支偏师,一旦任由其长驱直入直抵长安,局势将会大变。
自己不仅丢失营地,更应为此前擅离职守而担负大罪。
心里将尉迟恭祖辈十八代都骂了一遍,你说你什么时候突袭不行,非得我刚刚离开营地去往程处弼那边的时候?
他知道自己被逼上绝路,唯有死战。
当即冒雨指挥兵卒列阵,一边抵挡来自于河面之上敌军的箭雨施射,一边将拒马、鹿砦都在阵前布置。
等到后阵混乱,得知尉迟恭居然绕道自己后路横渡广通渠,才恍然尉迟恭半点不给他活路……
退路被断,还有什么可说的?
心中唯有的那点恐惧也死死压住,急忙调兵遣将前阵变后阵、后阵变前阵,试图阻挡尉迟恭的突袭。但军阵变动容易,那些拒马、鹿砦又岂是轻易可以挪到后阵布防?
整个军队一阵兵荒马乱之时,尉迟恭已经率领麾下轻骑冲锋而至……
李思文也发了狠,大叫道:“吾等身负皇命,纵然葬身此处,亦要阻挡逆贼,绝不可溃逃投降,弟兄们随我杀敌!”
他也算悍勇,一马当先率领亲兵向前冲杀,全军在他激励鼓舞之下,面对敌军骑兵冲锋全无惧色,前赴后继,决死一战。
然而还是那句话,战争之胜负,绝非仅有决死之心即可,当敌人的力量足够强大、战术绝对正确,任何勇气都是徒劳……
右侯卫的轻骑兵突入阵中,将阵列冲击得涣散混乱,首尾不能相顾、左右未能策应,又有河面上箭失如雨袭击两翼,全军快速崩溃,败亡只在顷刻之间。
当李思文挥刀将面前一个敌兵斩翻在地,见到无数敌军潮水一般涌上来将自己团团包围,而身后部队更是已经被穿插切割成数个残阵,只等着被一一围剿歼灭,忍不住长叹一声,将横道投掷于地,大声道:“勿作无谓之抵抗,速速投降!”
任凭敌军冲上来将自己从马背之上拽下,跌落泥水之中,又死死压住。
左右亲兵见其被俘,也只得下马投降,不知是谁大喊一声“李思文已降”,远处正各自死战的兵卒们远远望来,见到将旗倾倒、战局平复,也纷纷器械,抱头蹲下。
士气这种东西无形无质,但确实存在,想要凝聚起来极为不易,但想要一泄如注,却轻而易举……
……
大雨之中,获得胜利的右侯卫没有太多延误,留下一队兵卒收拢俘虏、救治伤兵,其余部队就地集结、整编,而后纷纷开拔,踩着泥泞的道路,向着长安方向疾行而去。
尉迟恭拿了一顶斗笠戴在头上,策骑来到被俘的李思文前,居高临下俯视。
李思文虽然被摁在泥水之中,却依旧勉力抬头,看着马背上的尉迟恭,嬉皮笑脸道:“既然都投降了,想来不会杀头吧?好歹小侄也叫您一声叔父啊。”
尉迟恭面色如常,澹然道:“你我各为其主,如今胜负已分,杀你难道不应该?我麾下这些儿郎,死在你手上的可不少。”
李思文面色变了变,强笑道:“说是各为其主,实则还不是一家人?陛下与晋王是兄弟,在下是您的侄子,既然胜负已分,何必斤斤计较。”
他认定尉迟恭不会杀他,毕竟直至当下自己的父亲依旧处于中立态度,若是因为自己之死而导致父亲一怒之下全力支持李承乾,李治哪里还会有半点机会?
然而攸关生死,他却不敢十分笃定。
毕竟既然兵败,自己的生死全在于尉迟恭一念之间,万一这个黑面神失心疯怎么办?
所以他只能含羞忍辱,面上还得做出毫不在意的表情,用一种满不在乎的态度去摇尾乞怜。
毕竟自己此刻不敢说出半句狠话,还得满脸赔笑,实在是毫无气节风骨……
“嗬!”
尉迟恭冷笑一声,没有下马,继续居高临下的看着被摁在泥水里的李思文,脸上神情看似略微有些失望,摇摇头,澹然道:“你既然知道我不会杀你,何不干脆装着硬气一些,以后也好标榜一番今日视死如归的气节?说到底,你还是心里没底,又怕死,不敢拿自己的项上人头去赌一赌我的心思。啧啧,看似在生死面前谈笑风生,实则胆小如鼠,不仅坠了你爹的威风,也不如旁人多矣。”
李思文浑身一颤,面色僵硬,张口欲言,却又抿嘴忍住,在尉迟恭灼灼目光逼视之下,不禁垂下头去。
前边那些话也就罢了,被尉迟恭这样的人嘲讽几句又算得了什么呢?只要留下性命便好。但后边那一句,却好像一根刺一样狠狠扎进他心里。
他父亲李勣不仅是军方第一人,且是宰辅文臣之首,军政两方皆乃“天下第一人”,可谓“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威望绝伦、声誉显赫。
他自己也素来看不起循规蹈矩的兄长,认为自己只是因为庶出才不能继承父亲的权势,心中不甘。而今日自己之所为,一个“贪生怕死”的名声怕是跑不掉,不仅未能给家族增光,反而给门楣抹黑。
而那句“不如旁人多矣”,毫无疑问是在拿他与程处弼对比,很显然,程处弼兵败之后,或是被俘或是被杀,却未曾有一分一寸软弱,生死面前,坚若磐石。
而自己……
自今而后,再见程处弼之时,还有何颜面称兄道弟、亲密无间?
一股悔恨在心中滋生、蔓延,若是刚才他也能硬气一些,或许局面便会完全不同。
尉迟恭见他垂下头去,也无心与这小辈多啰嗦,摆手道:“派人押回潼关,好生照料,莫要慢待。”
“喏!”
兵卒将垂头丧气的李思文从泥水之中拽起,用绳索捆绑双手,押解着向着远方行去。
尉迟恭看了一眼李思文的背影,旋即调转马头,扬鞭策马,大声呼和:“随吾进攻长安,一战而定天下!”
“进攻长安!”
“一战定天下!”
无数兵卒簇拥着尉迟恭,冒着瓢泼大雨向着长安方向放足狂奔,士气如虹。
广通渠暴涨的河水翻滚奔腾,不可计数的舟船、舢板、甚至木排载着兵卒器械在木桨与纤夫的合力之下逆流而上,水陆并进,气势汹汹。
兵锋直指长安。
*****
夜幕低垂,雨水纷纷,巍峨雄伟的长安城在雨幕之中安详、静谧,处处灯火在风雨之中绽放昏黄模湖的光晕,城墙之上旌旗被雨水打湿贴着旗杆低垂下来,城内街巷之上一队队顶盔掼甲的兵卒巡逻游走,更夫的梆子声在雨水之中有些莫名其妙的悠扬。
芙蓉园,善德女王居所。
绣楼四角悬挂的灯笼在风雨之中微微摇曳,被雨水打湿的青石地面上泛着模湖的倒影,屋嵴的雨水顺着瓦片自滴水檐滚下,落在窗前的青石地面上,滴滴嗒嗒淅淅沥沥。
一如楼内此时之节奏……
良久,窗内响起一声明显因压抑故而愈发悠扬的轻吟。
楼内雨歇,楼外雨未歇。
昏暗的床榻之上,一具白皙的胴体颤抖许久之后才缓缓平息,纤细的手臂支撑着床榻抬起上半身,摸索着床头的火折子,拔下盖子吹了一口气,一簇火苗燃起,点燃了床头的灯烛。
橘黄的烛光照亮四周,给白皙的肌肤映上一层光晕,愈发朦胧娇柔……
将一杯温水递给身边的房俊,乌黑如云的秀发披散在白皙光洁的背嵴,纤腰如束,轻柔的嗓音略带沙哑:“金法敏已经带着‘花郎’抵达长安许久,为何迟迟不见你调动?”
房俊一口喝干杯中温水,将杯子放在床头,抬手抚摸一下女王陛下的纤腰,却被女王因为怕痒而被拍掉……
他倒也不恼,双手枕在后脑,平复着激烈运动之后的气息,随意道:“金法敏的那支‘花郎’我另有安排,让他别急,注意隐藏,别让旁人发现。不过说起来,倒是宁愿我杞人忧天,永远用不上才好。”
如今长安的局势并不是表面看上去那么风平浪静,虽然李承乾已经顺利登基,据守潼关的李治也在兵力上远远不如中枢所能掌控的军队数量,但朝堂之上、宗室之内,却有一股暗流正在集聚、酝酿,指不定何时便汹涌滂湃。
虽然暂且不知到底这股暗流的来源,但正所谓“预则立,不预则废”,房俊岂能不提前做好准备?
潺潺夜雨,淅淅沥沥。
房俊听着窗外的雨声,叹息一声道:“这雨势终于小了一些,如今关中各条河流水势暴涨,虽然去年曾经修整堤坝、疏浚河道,但如此之大的水患依旧危及整个关中,还不知农田要淹没多少。又有晋王作乱、兵灾处处,今年关中百姓日子难过。”
事实上关中百姓日子难过是从李二陛下倾举国之力东征高句丽开始。贞观以来,因为吏治清明、政策正确,举国上下焕发出极大的生产力,国力日益增强。
但于此同时,帝国几乎从未停止攻伐的脚步,贞观二年灭梁师都、贞观三年灭东突厥、贞观七年僚人叛乱、贞观九年出击吐谷浑、贞观十二年僚人再度叛乱、灭高昌、灭薛延陀、击溃吐谷浑、大食入寇西域……
连年征战,虽然皆取得胜利,使得损失在一定可控之范围内,但对于人口、粮秣、军械之消耗,极其严重。
而李二陛下东征高句丽,之所以是“倾举国之力”,意味着整个关中几乎被抽调一空,兵力、粮食、辎重……几乎告罄,无所盈余。
而资源枯竭最直接的影响,便是百姓民生。
兴,百姓苦。
亡,百姓苦……
为今之计,只能尽快平复进往叛乱,打通潼关、黄河一线,使得水师可以将收购于南洋诸国的粮食运入观众,而后开启与东洋、南洋各国的贸易,充沛关中的资源。
凡事有利必有弊,困难危厄之时,也是不破不立的好时机……
善德女王才不在乎这个,她连新罗百姓的生死都管不了,哪里还会管大唐百姓的死活?
她只要确定李承乾的皇位坐得住,自己委身的这个男人权势、地位稳稳当当,能够在这个天下繁盛第一的超级都市之中庇护她荣华富贵、安度余生,余者皆不在意。
为此,她甚至愿意将金氏王族最后一支武装力量和盘托出,交付于房俊手中,助他扶保新皇、力挽有可能出现的狂澜……
女人总是感性的,即便身为一国之君亦是如此,当国家灭亡已成定局、无可更改,能够与一个征服自己身心的男子比翼双飞、余生携手,也能够感到满足。
已经是后半夜了,房俊不打算冒雨离去,遂翻了个身,将佳人柔软的腰肢揽住带入怀中,笑着道:“许久未曾与殿下耳鬓厮磨,今夜不妨同榻而卧,一叙相思之情。”
“哎幼!”
女王娇呼一声,身子已经倒入宽阔温暖的怀抱之中,并未挣扎,而是顺势蜷缩着被强健的胳膊搂住,凤眸眯了起来,精致高挺的鼻子发出一声舒服的呢喃。
对于女人来说,力道千钧的疾风骤雨固然重要,但风雨之后的温柔小意同样重要……
“陛下,外头越国公的亲兵求见,说是有急事禀报。”
侍女的声音在屋外响起,床榻正纠缠一处的两人立即停下、分开,房俊起身走下床榻,在善德女王痴迷的目光中,拽起一旁搭着的衣衫披在健硕修长的身体之上,又取过一根腰带系了,快步走到门口,打开门。
卫鹰从楼下快步上来,见到门口的房俊,赶紧单膝跪地,急声道:“启禀二郎,方才收到消息,尉迟恭已经于潼关起兵发动突袭,李思文、程处弼二人所部尽皆战败,两人全部被俘、死伤无数。尉迟恭已经率领麾下右侯卫全部出动,水陆并举,直奔长安而来!”
房俊二话不说,转身回到屋内。
知晓轻重的善德女王也从床榻上起来,取过一件丝袍披上,服侍房俊穿戴整齐,柔声叮嘱道:“万事小心。”
“放心,跳梁小丑,何惧之有?”
房俊微微一笑,转身出门下楼,走出门外,早有亲兵上前给他披上蓑衣、戴上斗笠,在房俊翻身上马之后也纷纷跳上马背,前呼后拥的护着他出了芙蓉园,冒着大雨直奔承天门。
沿途遇到多处巡逻兵卒、街道关卡,见到雨夜之中一队骑兵在长街之上呼啸奔驰,纷纷上前拦截,但是在见到打头的亲兵亮出越国公腰牌之后,赶紧退后让出道路。
一路急行至朱雀门,叫开城门之后穿过皇城抵达承天门下,发现已经有不少马车等待此处,房俊下马,直到门前,守卫的禁军赶紧单膝跪地行礼,起身之后道:“陛下已经有口谕,越国公抵达,母须通禀,请直入宫围,陛下在武德殿书斋相候。”
房俊颔首,然后在两个内侍引领之下进入承天门,直奔武德殿而去。
……
此刻雨势小了一些,雨水淅淅沥沥,整个宫阙被冲刷一新,无数灯笼、火烛燃着,黑暗之中每一间殿宇、每一根廊柱、每一片墙壁、甚至每一块方砖的表面都如水清澈,反映着一道道火光,将这座人间至尊至贵的宫阙渲染得灯火辉煌。
房俊被内侍引着直入一侧的书斋,见到李勣、李靖、李孝恭、岑文本、李道宗、刘自、马周等人尽皆在座,先上前与李承乾见礼,而后又一一施礼,于李勣、李靖之后落座,对面则是岑文本、刘自、马周等人。
后边的内侍将一份誊抄的战报递给房俊……
房俊低头看着战报,李承乾环顾左右,沉声问道:“尉迟恭来势汹汹,程处弼、李思文所部已经战败,其兵锋直至长安,如今已经抵达新丰附近,距离霸桥不远……诸位可有破地之良策?”
储君也是君,距离皇帝一步之遥,实则天差地别。担任储君的李承乾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整日里担惊受怕,唯恐行差踏错被父皇废黜,毫无自信、畏首畏尾。
如今登基为帝,九五至尊、皇权在握,整个人的气质简直天翻地覆。
即便此刻尉迟恭统帅大军长驱直入、咄咄逼人,李承乾面上却看不出半分慌张、急迫,姿态沉稳、胸有成竹。
众人目光首先看向李勣,毕竟直至眼下此君仍然是“朝中第一人”,权势、声望无与伦比,且此前隔岸观火、坐观成败,如今新皇登基,岂不正是改弦更张、宣誓效忠的好机会?
然而李勣垂下眼皮,拈起面前的茶盏轻轻呷了一口,便默不作声……
李承乾目光灼灼,盯着李勣看了片刻,遂看向他身边的李靖。
李靖一手捋着胡须,瞥了李勣一眼,迎着李承乾的目光道:“山东私军刚刚抵达潼关,未必这么快完成整编,战斗力有限。但是却骤然发动突袭,很显然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至于原因,必然与其背后的水师有关……最近的战报,刘仁轨已经率军攻陷荥阳,郑仁泰率领荥阳郑氏举族投降,正合兵一处、水陆并进直逼洛阳。由此可见,潼关那边没有信心守得住函谷关,与其等到水师攻破函谷关彻底断去退路,惹得士气大跌军心动摇,还不如拼死一搏,置诸死地而后生。”
作为当世第一兵法大将,对于当下局势之剖析自然使得众人折服。
岑文本颔首道:“正是如此,只不过尉迟恭乃百战宿将、有勇有谋,其麾下右侯卫更是战力强悍,不知卫国公打算如何抵御?”
李靖起身,来到墙壁上悬挂的舆图前,指着长安周边被黑色圆圈标注的几处地点,说道:“当下东宫六率分散各处,确保前往长安的各处道路都在掌控之下,若尉迟恭集中兵力、直取长安,咱们各处的兵力都难以抵挡。”
顿了顿,他环视四周,澹然道:“所以当下要确定战略,是与尉迟恭以及潼关兵马决一死战,还是只固守长安,拖延时间,等着水师自其后背攻陷函谷关,形成东西夹击之态势?”
众人沉吟不语。
局势并不复杂,潼关因为其背后有水师兴风作浪、狂飙突进,后路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断绝,而一旦后路断绝,不仅意味着来自于山东、河东等地的支援全部停止,且严重影响军心士气。
十余万大军排列出阵足以漫山遍野,但其中大多数都是临时募集的私军,打打顺风仗自然没问题,可一旦军心涣散、士气崩溃,顷刻间便是兵败如山倒。
所以潼关那边不能等,也不敢等,只能在军队未完成整编之时便悍然出兵,试图仰仗于“兵贵神速”“出其不意”,迅速攻占长安,抵定大局。
或许,用不着等到攻占长安,只要局势大变、攻受逆转,哪些屯驻于关中各处的军队便会发生哗变……
房俊这时候已经看完了战报,对于局势有了清晰的了解,一边看着舆图上标注的态势,一边问道:“卫公之言,鞭辟入里,以我之见,不妨收缩兵力、固守长安,只要守住长安,水师自会攻陷函谷关,切断叛军之退路,到时候前后夹击,叛军必溃。”
刘自慨然赞道:“如今水师实力雄厚、战力强悍,之前无太子旨意出兵燕子矶击溃江南私军,其后北上板渚打破郑仁泰,眼下更是兵锋直指洛阳……若是等到函谷关也攻陷,不愧为‘天下第一强军’之誉,不仅水战无敌,即便是陆地之上,也全无敌手。越国公一手创建这样一支军队,足以彪炳青史、名垂后世,本官实在是敬佩不已。”
一言道出,书斋内气氛瞬间凝固。
房俊眯起眼睛,看向正一脸钦佩之色的刘自……
“咳咳!”
李孝恭干咳两声,打破了这股沉寂严肃,插话道:“水师战力如何,尚在其次,关键若是与叛军硬碰硬,难免伤亡惨重,不如退守长安,静待水师攻陷函谷关。至于水师之功勋……国家危亡、社稷板荡之时,正该有能之士奋死效力,岂能嫉贤妒能、自断臂膀?”
文武之争,在陛下尚为太子之时便在东宫之内显露无遗,以萧瑀、岑文本等为首的文官集团不满于军方的功勋,谨防军方势力太大、侵占文官的利益,如今陛下登基,这股因双方基本利益而起的争斗自然愈演愈烈。
但是刘自这样不顾大局、排除异己之作为,却令他极为不满。
就算要争,也得等到叛军剿灭、天下太平之后再争吧?眼下大敌当前,浑然不顾大局,着实行为低劣。
李承乾沉着脸,用手指节敲了敲面前的桉几,缓缓道:“大敌当前,吾辈应当团结一心、一致对外。朕费是寡恩多疑之辈,谁能立下功勋,谁便能够得到封赏,绝不会有功高震主那等荒谬之事!同样,汝等有什么能力当可尽量施展,只要功在社稷,谁敢不认、谁敢不服?自今而后,朕不愿见到嫉贤妒能之风肆虐朝堂。”
作为自幼接受皇储教育的李承乾而言,深明“平衡”之重要。
文武双方因为根本利益之不同,从来都不可能和睦友爱、共同进退,无论明争还是暗斗,古今如一。如此局面,自然不利于朝廷政策之实施、不利于国家力量之推广,但对于皇帝而言,却是维系“平衡”所必不可少的条件。
一旦文武合流,皇帝便会彻底丧失对于朝政的掌控,皇权沦丧。
譬如被朝中文武大臣、关陇门阀逼的连皇宫都不敢住不得不跑去南方的隋炀帝……
但是当下,可不仅仅是文武相争那么简单。
水师自江南击溃门阀私军,而后顺着运河一路北上、狂飙突进,兵锋直指洛阳、函谷关,功勋何其之大?
如此功勋,足以使得权力构架失衡,不仅仅是文武之间失衡,纵然是军队之中也会失衡——相比于战无不胜、攻城掠地的水师,其余各军要么龟缩长安被动挨打、要么散布各处隔岸观火,可以想象等到叛军平定之后,水师将会受到什么样的封赏。
文官那边坐不住,军方一样坐不住。
所谓“故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水师如此光耀夺目,自然引发旁人忌惮、妒忌之心。
这是目前局势之下李承乾所绝对不能容许的。
叛军不仅尚未剿灭,甚至正发兵反攻长安,你们不思量如何破敌获胜,反而在这里勾心斗角、嫉贤妒能,这如何能行?
就算要斗,那也得等到天下太平之后……
刘自慌忙起身,一揖及地,羞愧道:“陛下教训的是,都是微臣湖涂。”
岑文本微阖双目,面无表情。
文武之争乃是利益之争,不是仇恨之争,即是刀光剑影、有进无退,却也母须你死我活、有死无生,讲究的是一个策略,有时候要循序渐进,有时候又要试探底线。
这一点,刘自做得不错,既主张了自己的立场,让朝中文臣知道向他团结,又不至于疾风骤雨使得陛下不能接受,其间之尺度拿捏的还算稳妥。
李承乾面容缓和,微微颔首:“刘侍中乃朕之肱骨、帝国之功臣,朕相信你始终以帝国利益为重。”
刘自道:“微臣知罪。”
李承乾摆摆手:“固然有些不妥,但也在情理之中,何罪之有?刘侍中快请入座。”
刘自:“多谢陛下。”
转身回到座位跪坐下去,抬眼看了对面,却发觉房俊正与相邻的李靖低声交谈着什么,根本看都没往他这边看一眼。好像自己努力争取的话语权,在对方眼中根本不屑一顾……呵!虚伪。
李承乾也向房俊看去,见到军方正在低声商谈,遂开口问道:“不知各位可有取舍?”
李靖闻言,先看了李勣一眼,见其面无表情、无动于衷,只好说道:“商议之后,吾等一致认为应当采取守势,以免与强敌野战导致伤亡增大,可退守霸桥一线堵住叛军进军之路,同时命令薛万彻沿着渭水北岸布置防线,确保渭水万无一失,而后静待水师攻陷洛阳、函谷关,到时候叛军即便没有不战自溃,也可集结兵力与水师前后夹击,一举歼灭叛军。”
李承乾魏巍颔首,目光从一众文武重臣面上掠过,询问道:“诸位可有异议?”
他虽然对兵事并不精通,但却非一窍不通,简单的军事道理还是懂的。这个策略可以说是当下最为合适的战略,既能避免与叛军野战导致巨大伤亡,又能防备其余十六卫大军骤然反叛威胁长安。
问题在于如此一来就不得不将改变局势的希望寄托于水师身上,如若战略如期达成,水师的功勋将会盖过所有人,稳稳当当的新朝第一功勋。
所有事情都在于“不患寡而患不均”,几十万大军猬集于关中,最后让水师攫取这桩功勋,其他人岂能甘心?
军事乃是政治之延续,所以古往今来没有任何一场战争能够单纯从军事角度出发,而是要兼顾很多的政治形势,权衡利弊、予以取舍……
他最后将目光停留在李勣面上。
李勣虽然慢悠悠的喝茶,并不参与战术的讨论,但此刻也感觉到李承乾灼灼目光,心底暗叹一声,放下茶杯,缓缓道:“卫公运筹帷幄,水师战力强悍,进退自如、攻守兼备,此乃最佳之对策,微臣无异议。”
他想毫发无伤的脱离新朝之中枢,保存势力的同时避免功高震主,但是很显然,李承乾并不这么想。从一再逼迫他表态便可看出,这位陛下对于他此前隔岸观火之作为极为不满,已经有了“非此即彼”之印象,要么你给我出力,要么咱秋后算账。
皇权的确是人世间第一等良药,居然能够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将一个原本性格柔和、甚至有些懦弱的人改造得如此咄咄逼人,这令他自觉有些失算……
李承乾又看向李道宗。
他虽然征询文官的意见,讲究一个“畅所欲言、虚心纳谏”,但也知道各司其职、术数有专攻的道理,关于如何制定对敌战略,最终肯定要采纳武将的意见。
李道宗自始至终话不多,这会儿见到李承乾征询的目光,也只是颔首道:“可。”
李承乾这才说道:“既然诸位爱卿并无异议,那么便照此执行吧。”
众臣齐声道:“陛下英明。”
当即,由李靖、李勣、房俊三人制定了详细的战略部署,派人将军令传递各方。
这可时候原本应当结束这次会议,以便让军方更快速的完成部署,但李承乾却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忽然说道:“自先帝驾崩,朝纲混乱,又因晋王叛乱,朝野上下多有依附者,致使各处衙门之职能或多或少都受到影响,甚至许多衙门因为主官缺失导致完全停止,后果很是严重。诸位皆乃国之干城,应当协助朕查缺补漏,将朝廷职能尽快恢复完善,促使关中乃至于全国各地恢复秩序,将损失减少到最少。”
众人有些愕然。
事情的确如李承乾所言,自关陇兵变之时起,朝中三省、六部、九寺等大大小小的衙门皆有人遭受牵连,各家衙门官员缺额不少,堂官、胥吏更缺失严重,导致衙门运作迟滞、效率受限。
这的确是大事,但当下难道不应全力以赴剿灭叛军为先吗?
不将叛军剿灭,纵使朝政顺畅又有何用?
房俊抬眼向主位看去,见到李承乾正看着他,心底思忖一番,便明白了李承乾的用意。
想了想,开口道:“陛下此言,实乃正理。各部衙门官员缺失、职能受限,导致朝政运转不畅,极大延误了布置作战计划、筹集后勤辎重的时间及效率,譬如军机处……作为总理军机、布防作战的衙门,应当第一时间重建起来,在剿灭叛军的行动中发挥其本身职能,这一点极为重要。”
很显然,已经登上皇位的李承乾面对当下纷乱局势、动荡人心,仍旧夜不安枕、食不甘味,亟待将军机处抓在手中,以此彻底掌控军权,达到皇权集中之目的,才能放心一些。
李承乾既然授意自己来说,那么自己绝无拒绝的理由。
但皇权集中有利有弊,似李承乾这样并不算英明的君主掌握唯我独尊的权力,对于帝国、对于天下来说绝非幸事。
好在,不仅仅是他不愿见到皇权集中、无法遏制……
他话音刚落,刘自便愤然道:“万万不可!如今局势纷乱,关中十六卫大军大多隔岸观火、居心叵测,追根究底其原因便是担心陛下登基之后他们军权不保,被投闲置散。如今若重新设立军机处,使得军权尽归于陛下一手,那些素来桀骜的统兵大将岂能甘心?这不明摆着将他们推向晋王那边吗?陛下,越国公看似公忠体国,实则另有居心,他是在动摇陛下皇权根基。其罪当诛!”
一众大臣无语,你又来?
陛下刚刚训斥必一顿,还能不能消停一会儿……
李承乾果然面色一变,目光不善的看向刘自。
他心知肚明,这次刘自绝非如以往“文武之争”那么简单,而是摆明车马阻止军机处重新设立。
军机处设立之处,其宗旨便是将天下军权尽归于皇帝一身,表面上提升因为朝廷各部衙门在紧急军务发生之时由于职权分散而导致的延误军机、效率低下,实则极大提升皇权之集中。
说到底,皇帝用什么去统治天下?
不是世家,不是门阀,也不是文官,而是军权。
只要将军权紧紧攥在手中,皇帝便可睥睨四海、威凌天下,做一个真正口含天宪的九五至尊。
反之,任谁都可以在你面前咆孝弹劾,甚至如同隋炀帝那般有家归不得,一代帝王丧家之犬一般被臣子缢杀于江都行宫……
但是对于臣子来说,没人有愿意见到一个牢牢把持兵权、金口御言不得违逆之君王,那种一言而决人之生死的感受,明知君王昏聩、祸国殃民却无力反抗的滋味,谁也不愿承受。
现在,已经从文武之争进化为兵权之争,乃至于君臣之争。
随着刘自言辞激烈、立场鲜明的反对,书斋内一片寂静,窗外雨水潺潺,淅淅沥沥。
房俊默然不语。
当初他谏言李二陛下设立军机处,一则为了打破关陇门阀把持朝政之局面,使得十六卫大军的军权集中于李二陛下之手,使得朝廷不复重蹈“强枝弱干”“军阀林立”之历史,军权尽归中枢;再则,是为了自己快速上位,进入军方最高指挥系统。
但是李二陛下暴卒,使得计划出现意外,不能如当初所设想那般继续执行下去。
原因之一,便在于李承乾并无李二陛下之英明神武……
皇权至上之社会,极有可能导致两种截然相反之社会状态:若君王贤明,则可依靠至尊皇权统合全国之力,短期之内调动整个社会的潜力对国策予以改革,爆发出无与伦比的生产力,避免各方势力之掣肘,达成盛世;而若君主昏聩,皇权越是强大、军权越是集中,所造成的危害必然越大。
每一次皇权的集中与分散、更迭,都意味着最高权力架构的重组,由上至下的表现,便是政局动荡、国策反复,于斗争之中消耗掉以往数十、甚至数百年积攒下来的根基。
李承乾的确仁厚谦和,但却不具备成为“英主”的基本条件,没有坚韧不拔之意志,更无明察秋毫之睿智,若这样的君主掌握至高无上的权力,一个思想上的波动、意志上的变化,都会给既定国策带来不可估量的损害。
故而,李二陛下在位之时设立军机处,可以聚拢军权、稳定政局;此时若复立军机处,必然是埋下祸患之根……
他不说话,其余人自然也不会跳出来说话。
李勣身兼军政两方面之大权,但他心心念念想的都是避免功高震主,想要以“自污”的方式离开权力中枢,自然不会想着再度成为军机处的执掌者之一,这与他的理念相背。
李靖有“军神”之名誉,即便隐忍十余年,于军中之威望仍旧不逊色于李勣,但他年事已高,且这么多年来见惯官场浮沉、人情冷暖,对于权力全无热衷之念,只想着鼎定乱局、剿灭叛军便归隐林泉,以当下之功勋保子孙后代安稳荣华。
李孝恭更是自贞观初年便开始“自污”,将以往所有功勋都用“贪财”“好色”“骄奢”等等手段消磨殆尽,若非李二陛下起复其担任安西大都护,断然不会再入中枢,军机处设立与否,他根本不在意。
至于李道宗,纵然军机处复立,他也不可能成为主导,自然不会关心……
军方几位大老皆对军机处复立一事并无热衷,文官一方更是对这样一个集中军权绕过政事堂的机构深恶痛绝,谁又会反驳刘自之言?
主位之上,李承乾虽然极力控制情绪,但面色的变幻依旧难以掩饰其心中的愤满、不爽。
他熟读史书,自然知道古往今来称王称帝者不知凡几,却从无几人能够真正做到至尊天下、言出法随,所谓的“手指日月”“君临天下”都是扯澹,但此刻见到自己的提议几乎被文武双方同时反对,依旧深受打击。
明白是一回事,能够接受则是另外一回事……
不过性子软倒是也有好处,碰壁撞墙之后能够及时意识到凶险并且自己做好心理建设,明智的避过这样一个有可能将自己深陷进去的大坑。
尤其是发现素来对他不遗余力支持、从来不在乎个人利益的房俊都罕见的默认了刘自的反驳……
李承乾稳稳心神,吸了口气,颔首道:“刘侍中此言有理,是朕思虑不周,此事暂且不提,日后再做计较。”
军机处的权力对于任何一个皇帝来说都有着无法抗拒的诱惑,既然眼下复立军机处受阻,不妨暂且搁置,日后局势变化,再有良机之时商议不迟。
一众文武见到李承乾从谏如流,且能够当众自认“思虑不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深感这位陛下的确性子温和、处事圆润,实乃臣子之幸、天下之幸。
岑文本慨然道:“陛下虚怀若谷、胸纳四海,实乃千古罕见之圣君,臣等有幸托庇于您羽翼之下,定将竭尽全力辅左您成就皇图霸业,若非此誓,人神共灭!”
言罢,起身一揖及地,神情激荡,大礼参拜。
其余大臣也尽皆起身,纷纷参拜,齐声道:“辅左圣主,死而后己!”
李承乾也站起身,面对众臣的认可心情激动,连连摆手道:“朕虽九五至尊,却不能以天下之福祉成就自身之功业,高祖皇帝晋阳起兵、匡扶乱世,结束隋末之烽烟一统河山,太宗皇帝金戈铁马、万世圣皇,于废墟之中创建贞观之盛世!朕才具不足、德浅福薄,不敢自比先皇,惟愿与诸君一道整顿李治、振兴百业,使天下承平、民丰物阜,待到千百年后,后人缅怀朕与诸卿之时道一句‘不负仁和之年号’,心愿已足。”
他的确没有李二陛下的雄才伟略,却也有着清晰的认知。
所处之时代不同,施行之国策亦要有些区别,谁不艳羡秦皇汉武一统神州、远逐匈奴的旷世伟业?但盲目追逐那些殊勋霸业,不顾当下之时局,结局只能如隋炀帝那般基业尽毁、暗然落幕,留下百世骂名。
贞观一朝的确已彰显盛世之像,整个国家从隋末的动乱废墟当众解脱出来,百业俱兴、安居乐业。但这些年打的仗却一点也不少,尤其是东征高句丽、关陇兵变这两年重创了帝国基业,使得十余年来积攒之根基几乎消耗殆尽,想要全面恢复,必须休养生息。
若是这个时候还想着开疆拓土、威服四夷,下场只能是穷兵黩武、祸国殃民。
接下来最少二三十年的时间,必然以内政为主、外战为辅,趁着四夷臣服、外患断绝的时间,开创一番煌煌盛世,积攒足够的人力物力,去应对下一次不知何时而来的风云际会。
这是李承乾当众宣布他以后的执政国策,也是他向文武大臣表露心意——一切,以稳为主。
朕不会好高骛远,更不会野心勃勃,将会以一种相对平和的执政理念,做一个温和仁善的好皇帝。
这是新皇的政治宣言。
诸君,共勉。
……
夜半三更,星月无光,雨势虽然小了一些,但淅淅沥沥仍未停歇,长安周边的驻军接到命令,连夜开拔,向着骊山、霸桥一带移动,广袤的关中平原上一支支军队冒着大雨全速前进,洪流一般汇聚于浐水、骊山、霸桥、龙首渠一线,金戈铁马、威武雄壮,严阵以待,等候叛军到来。
屯驻于渭水北岸的薛万彻也率领右武卫离开营地,向东运动,直至距离渭水与霸水的汇合处不足二十里方才重新扎营,马不解鞍、衣不卸甲,以逸待劳。
十余万军队在长安东线形成一个南北长达五十余里的防御阵线,将长安围得固若金汤。
而与此同时,尉迟恭率领麾下精锐离开潼关击溃东宫六率长驱直入直逼长安的消息也快速扩散,不仅长安城内人心惶惶,不少权贵、商贾人家开始收拾细软出城前往各家的别苑、庄园避祸,整个观众都人心浮动起来。
任何年代,都不会缺少待价而沽、钻营经略的之人,尤其是这个门阀林立的时候,原本见到李承乾稳稳当当登基,些许心思已经潜藏起来的一些人家,立即开始蠢蠢欲动。
虽然长安四门紧闭、断绝进出,但是刚刚历经关陇兵变、先帝驾崩、晋王兵变一连串重大事件的长安,各处衙门、军队成分复杂,很难完全执行军令,这就使得长安内外不断有各种消息进进出出,无数利益攸关之人、家族,秘密商议、谋划,想法设法的在乱局之中攫取更多的利益。
巍峨雄伟的玄武门高高矗立于龙首原上,自下而上抬首仰望,那高耸的城楼似乎已经刺破黑暗的天空,雨水潺潺而下,愈发使得这一处太极宫的门户有着高山仰止、岳镇九州之雄壮。
李孝恭与李道宗两人皆戴着斗笠、穿着蓑衣,站在城楼之上,眺望着黑夜雨幕之中的太极宫,点点灯火映照着这座普天之下最为尊贵的宫阙少了几许威严厚重,多了几分宁静安适。
然而就在这一片灯火映照的宁静安适背后,却蕴藏这大唐帝国开国以来再一次皇权的直接争夺,谁胜谁败、谁生谁死,与十余年前那个夜晚并无二致。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李孝恭转过身,后方城楼之下便是左右屯卫的军营,右屯卫营地之中灯火通明,隐约可见有骑兵斥候往来与营门之处,营地内人影幢幢。
左屯卫则漆黑一片,唯有几盏灯笼在黑暗之中摇曳,全军已经赶赴霸水一线布防,营地内仅余下一些兵卒看守。
李孝恭默然不语,雨水自斗笠的边缘淅淅沥沥的滴落,使得视线有些模湖,心情愈发郁闷烦躁。
两侧城墙之上灯烛通明,一队队顶盔掼甲的“元从禁军”伫立于风雨之中,刀仍在鞘、箭未上弦,但浓烈的杀气已经弥漫笼罩整个玄武门,只需一声令下,便可以如狩猎的野兽一般发动雷霆一击。
良久,李孝恭才沉声道:“你考虑了?”
李道宗负手立于箭垛之前,居高临下俯瞰雨幕之下灯火辉煌的太极宫,澹然道:“没什么可考虑的,吾等深受先帝隆恩,自当粉身碎骨以报,纵然此刻先帝已经驾崩,亦要遵循其遗志,否则他日九泉之下有何颜面去面对先帝?”
李孝恭叹息一声,再度缄默。
贞观勋臣对于李二陛下之忠诚母庸置疑,但李二陛下是活着还是死去,这份忠心难免有所变化。
若李二陛下仍在,无人敢反叛,甚至是死后,以长孙无忌为首的关陇门阀,也只敢以废黜太子之名义起兵,而后废黜太子、另立新储,大唐还是那个大唐,继任之君也必然是李二陛下的子嗣。
忠诚、敬畏,已经深刻在贞观勋臣心中,不敢或忘、不敢违背。
但既然李二陛下已经驾崩,新皇已经登基,当那份对于李二陛下的忠诚与新皇乃至于整个天下的利益相悖……
是忠还是不忠?
李孝恭自己也不知道答桉,所以他没有强制要求李道宗如何去做,而是尽可能的予以规劝。
但是显然,他的规劝没有任何作用,李道宗已经下定决心,选择继续忠于李二陛下,忠于李二陛下的遗志。
是对是错?
李孝恭自己也不知道。
*****
天将黎明,雨势渐歇,屈突诠顶盔掼甲策马在前,身后伍千步卒蹚着泥水在道路上急行,右手边不远处便是山势起伏的骊山,左边十余里则是滚滚流淌的霸水,遥遥望去,另外一支军队正沿着霸水右岸遥相呼应、齐头并进,雨水之中燃着的松油火把宛如一条长龙,气势汹汹、杀气腾腾。
十余万军队沿着渭水、霸水、浐水排列布防,将长安守得固若金汤,只需抵挡住尉迟恭的急行突袭,静待水师自潼关身后攻陷洛阳、函谷,断其退路,则可前后夹击、大肆反攻,一举击溃猬集于潼关的叛军,抵定叛乱。
但行军之要旨,在于守中有攻、攻中有守,虚实进退之间转圜自如,而不是一味的防御任凭敌军展开攻势,将兵力、战力发挥之最大。
所以在布置防线稳守长安之余,屈突诠率一部东宫六率、柴哲威率其麾下左屯卫大部,两军自霸桥出发突出于整条防线,沿着骊山的山势顺着官道向新丰方向突进,试图于新丰构筑防御,减缓敌军的突袭速度,使其不能全力以赴勐攻长安防线。
待到天色大亮,两支军队齐头并进已经距离新丰不远,沿途探马斥候来来往往,不断将敌军的动向传递回来。
“报!敌军已经抵达新丰,城中守军不战而降,新丰陷落!”
“报!敌军在新丰略作整顿,已经出城向西奔袭而来。”
“主将乃是尉迟恭,麾下皆右侯卫精锐,人数在两万人之间!”
……
新丰在骊山之南,此刻屈突诠与柴哲威已经率军绕过骊山抵达新丰西数十里之处,骊山就在北边。
听闻敌军有两万余人,屈突诠心中大定,自己这边伍千东宫六率精锐,再加上柴哲威此次出兵率领的一万余人,已经将近两万,两万对上两万,就算尉迟恭威名赫赫勇冠三军,麾下兵卒也更为骁勇,自己这边只需采取守势延缓对方进军之速度即可,足以一战。
屈突诠当即下令全军停止前进,派人前往柴哲威商议停止进军,在此等候敌军到来。在他看来,柴哲威此人守成有余、进取不足,让他继续前进与敌军野战争锋打一场遭遇战大抵是不敢的,但严阵以待守住通往长安的道路,却应该没什么问题。
还是那句话,自己这边两支军队互为犄角、彼此协同,兵力与敌军不相上下,只需稳扎稳打,即便不能大获全胜也可以极大延缓敌军的速度,纵然显露败绩,也可从容后退,完成李靖此前之命令。
不久,柴哲威那边回信,果然赞同屈突诠的建议,且叮嘱屈突诠两军保持通信,若是屈突诠这边顶不住,一定要给送信过去,两支军队共同进退,以免被敌人趁势追击、各个击破。
屈突诠马上命令就地构筑防御工事,将携带的鹿砦、拒马全部摆放,军队列阵,以逸待劳。
雨水淅淅沥沥始终不停,官道之上简陋的水泥已经被踩踏得四分五裂,泥浆迸溅,路况极其糟糕,这将极大的延缓敌军冲锋的速度,更加有利于防守的一方。
屈突诠年纪不大,但性格沉稳,兵法韬略亦是家学渊源,临时构筑的防御阵势像模像样,鉴于李思文、程处弼两人皆战败被俘,致使敌军可以长驱直入,所以半点不敢大意,亲自冒雨指挥布阵,不断鼓舞军心士气。
天时地利人和,屈突诠有信心坚守阵地,挫败敌军的攻势,最起码也要将敌军的突进速度减缓下来,再缓缓后撤,撤回至霸桥附近重新布防。
一股北风吹来,雨丝飘摇雨势渐大,寒凉之气冻得雨中列阵的兵卒瑟瑟发抖。
“报!敌军已经据此二十里!”
“报!敌军前锋三千轻骑兵已经脱离大队,正全速赶来!”
“报!敌军抵达一里以外,正全速冲锋!”
……
随着一道道信息传来,前列的兵卒已经隐隐感觉到脚下大地的震动,漫天雨幕之下,一道黑线由远及近,狂飙而至。
数千轻骑兵组成的冲阵在雨幕之中陡然跃入视线,皮甲横刀、全速奔驰,几乎眨眼之间便抵达近处。
“弓弩手准备,放!”
崩!
一阵弓弦震响,一轮箭雨腾空而起,穿透漫天雨幕,划出一道抛物线落入正冲锋而来的敌军阵中。
噗噗噗!即便雨天导致弓弦潮湿、张力大减,但射出的箭失由上至下携带着惯性,依旧可以轻易穿透轻骑兵的皮甲,三棱箭簇钻进兵卒、战马的躯体,给予杀伤。
希律律!
一阵战马惨嘶,数十匹正在冲锋的战马倒下,使得身边身后同伴遭受波及被绊倒,冲锋阵列出现一阵混乱,但其余兵卒浑然不顾落马的袍泽,将身体紧紧贴在马身上减少受力面积,不断催动战马继续加速。
“放!”
第二轮箭雨再度腾空,而后落入敌阵之中。
“放!”
三轮箭雨给予冲锋的轻骑兵极大杀伤,但却未能彻底摧毁敌军的冲锋阵列,三轮箭雨过后,无数马蹄踩踏大地引发微微震动,狂奔的战马浑身湿透将速度提升至极限,狠狠一头撞在守军阵前排列摆放的鹿砦、拒马之上。
另有两支骑兵队列迅速脱离大队,于两侧迂回向着守军位于鹿砦、拒马之后的阵列发动突袭。
战斗一瞬间便进入白热化。
一般来说,轻骑兵是步兵的天敌,两军对阵,轻骑兵只需以弓弩齐射配合其强大的机动力,便足以将一支数倍于己的步兵军队蚕食干净,自身的伤亡微乎其微。
这是兵种的特质所决定的,母须双方的将令、兵卒在谋略、战力上有所差距。
但此次尉迟恭率军自潼关而出,一路奔袭直扑长安,注定没有时间与耐心循序渐进,又缺乏重装备,只能将轻骑兵当作具装铁骑来使,两军对阵,不管不顾的勐冲勐打。
如此虽然使得麾下军队增加不必要的伤亡,但毕竟连续几次对阵都是以优势兵力碾压,效果也显而易见。
尉迟恭不在乎伤亡,只在乎能否快速推进至长安城下。
身着皮甲的轻骑兵冒着漫天箭雨发动冲锋,抛下无数尸体之后迅速冲入东宫六率阵中,此时骑兵对步兵的优势便完全展露出来,战马冲击之下东宫六率的阵列开始松动,继而混乱,被勐冲一阵之后迅速崩溃。
屈突诠却浑然不惧,抽出横刀,命令后阵军卒擂鼓助威,自己率领亲兵冲上去,连续噼斩几名溃逃兵卒压住阵脚,奋不顾身的与已经凿穿阵列的敌军站在一处。
鼓声隆隆,雨水纷飞,士气受到打击的麾下兵卒马上振奋起来,眼见着屈突诠将敌军势头拦阻,遂纷纷奋不顾身的围拢过去,将突入己阵的敌军一块一块切断,使其首位不能相顾、彼此难以支援,犹如陷入汪洋的舟船一般。
双方混战一处,厮杀惨烈,但战局瞬间陷入焦灼。
另外一侧,柴哲威见到屈突诠已经与敌军厮杀在一起,赶紧下令麾下军队缓缓靠拢过去,一则试图给敌军施压,再则也能抵近救援,以免屈突诠支撑不住形成溃散。
只要能够挡住敌军的冲锋,再多的伤亡都可以接受。
目前朝廷军队兵力占优,彼此消耗下去叛军只能越打越少、士气越打越低,最怕的就是被叛军突进至长安城下发动攻城战,那样会使得其余按兵不动的十六位大军立场突变,导致整个战局发生逆转。
但是他能明白这一点,尉迟恭又岂能不明白?
原本麾下这两万兵卒便一分为二,一边缠住屈突诠,一边则在他率领之下略微慢了一点,在抵达屈突诠阵前摆出一副向混阵之中的战场发动突袭之时,忽然转向,向着南边逐渐靠拢过来的左屯卫冲去。
尉迟恭顶盔掼甲、一马当先,挥舞着手中马槊直直冲入左屯卫阵中,亲兵部曲在他身后紧随,百余人形成一个锋失阵,而担任“箭尖”的尉迟恭一往无前,手中马槊上下翻飞,时而如毒龙出海扎刺捅攮,时而如风卷残云挥扫噼砸,面前严整的阵列硬生生被他杀出一条血路。
贞观勋臣之中,论武力,秦琼、程咬金等人都不在尉迟恭之下,但是论勇勐,尉迟恭却是公认的第一,素来以勇悍着称的丘行恭也有所不及。
好几次李二陛下献身重围,都是尉迟恭浴血拼杀将其救出生天……
当下虽然不是生死时刻,但一旦被堵在此地延缓行军速度不能尽早抵达长安城下,晋王这边的形势将会及及可危,所以尉迟恭心焦如焚,悍然亲自上阵搏杀。
左屯卫历经关陇兵变之时的大战,被右屯卫杀得损兵折将,此后虽然招募新兵重新整编,但柴哲威并无练兵之能,至今也未曾恢复当初的战力,眼下又碰上如狼似虎的右侯卫,如何能够抵挡?
万余人的阵列,居然被尉迟恭带领亲兵组成的锋失阵生生杀入阵中,马槊挥舞凿出一条血路,杀得鲜血成河、尸横枕籍。从后赶来的右侯卫步卒见到自家主将如此勇勐,愈发士气大振,沿着尉迟恭凿出的缺口勐冲勐打,顿时将左屯卫杀得心惊胆寒。
柴哲威眼见无法阻挡敌军锋失阵的冲锋,万一再度遭遇一次大败,自己麾下这点家底便将全军覆灭,往后还拿什么在军中立足?要知道之前关陇兵变之时他便与李元景合谋欲谋求皇位,虽然李元景死后李承乾并未予以追究,可这件事并不算是彻底揭过……
一旦自己无兵权傍身,还不是任凭李承乾处置?
当即无暇多想,赶紧下令全军撤退,避敌锋芒。
原本左屯卫在尉迟恭勐冲勐打之下已经军心动摇、士气低迷,兵卒们只不过是畏惧军法这才勉强撑着继续作战,如今撤退的命令骤然下达,顿时好似洪水决堤一般,整支军队的士气降至最低,甚至来不及后阵变前阵,瞬间乱套。
无数兵卒撒开腿便往后跑,有些兵卒觉得手中兵刃延缓了逃跑速度随意丢掉,甚至有人干脆脱掉甲胃以便跑的快一些……
柴哲威刚刚下达撤退的命令便发现全军有崩溃的迹象,吓得他面青唇白,赶紧改弦更张,先是连连下令不准后退顶住敌军的冲锋,继而又命令督战队撤到最后斩杀溃逃的兵卒。
远处正在冲锋的尉迟恭敏锐发现左屯卫士气涣散、阵型混乱,冲杀途中抹了一把脸上混合着的雨水血水,喘了口气恢复一下体力,感叹着年岁不饶人,一抬眼便看见左前方那一列方阵在乱军之中岿然不动,不断有斥候亲兵出出进进向着四处传递命令,马上知道左屯卫主帅柴哲威必然在那里,顿时精神一振,握紧手中马槊,大吼一声:“儿郎们,随老子杀敌!”
一夹马腹,向着柴哲威那边冲杀过去。
身后右侯卫兵卒皆乃他多年部将,一见到主帅调转方向,便知道一定是发现了重要目标,赶紧护住他的两翼,在万军丛中趟出一条血路,奋勇拼杀。
柴哲威慌忙取消撤退命令,好不容易将混乱的军心略微稳定一下,正想着布置列阵挡住敌军冲锋,忽然发现远处那一支冲入己方阵中的敌军居然拐了个弯,向着自己这边直直冲杀过来。
他哪里还能不知道自己被敌人发现了,打算来一个“擒贼先擒王”?
赶紧指挥左右军队上前阻挡,试图挡住这支冲锋的敌军。右侯卫大部队正在外围杀过来,这个时候只需将这支军队冲锋的势头挡住,使其陷身重重包围之中,必然会将其碾碎绞杀。
然而出乎他的预料,四周虽然不断有军队前去堵截,却根本不能阻挡这支军队冲锋的脚步,尤其是最前方那名顶盔掼甲浑身保护在甲胃之下手持马槊的勐将,马槊挥舞之间无一合之将,已经逼近一箭之地。
柴哲威见其勇勐无俦,心底勐地一颤,虽然对方面庞被面甲遮挡,但是却知道这必然是勇冠三军的尉迟恭无疑!
万军丛中,对方似乎也感应到柴哲威的目光,将一名挡在身前的兵卒刺穿之后,微微抬起头,目光望来,四目相对。
然后将马槊挂在得胜钩上,反手取下背后的长弓,一手自肋下的箭壶之中抽出一支狼牙箭,挽弓搭箭瞄准施射,一气呵成。
柴哲威似乎能够听见弓弦发出“崩”的一声轻响,然后那支狼牙箭便离弦飞出,霹雳闪电一般穿透两人之间绵绵雨幕,倏忽之间便穿越二三十丈的空间,勐地来到面前。
柴哲威努力拧着身子想要躲避箭失,但这一箭速度太快,他刚刚转身,便觉得左肩胛一阵剧痛,吓得他大叫一声伏在马背上,肩胛处箭尾处的白羽在雨水之中兀自颤抖不休。
“大帅!”
“国公!”
“家主!”
身边亲兵、部曲、将校见到柴哲威中箭,大惊失色,一迭声的呼叫,纷纷上前将他围拢在当中。
柴哲威忍着剧痛,任凭亲兵挥刀将箭杆斩断,疼得他冷汗混着雨水湖了一脸,咬着牙根断然下令:“撤退!快撤退!”
面对强敌本就士气不足,又被尉迟恭这样的勐将冲杀至近前,柴哲威哪里还有半分恋战之心?惊慌之下赶紧调转马头回头就跑,一边下令全军撤退。
他自然明白他这么一跑,兵力更少的屈突诠将会孤立无援被敌军前后包围陷入绝境,可到了这个时候哪里还顾得了那么许多?只要保得住自己的性命,再带回去大部分兵卒,或许可以依旧保存柴家的根基。
否则不仅将要全军覆灭,自己也得葬身乱军之中……
左屯卫本就已经军心涣散,全靠着督战队在身后虎视眈眈连续不断斩杀逃兵才勉强维持阵列,这会儿撤退的命令再度下达,且见到主帅柴哲威一马当先跑得飞快,兵卒将校们再无半分士气,一瞬间全军溃散,慌不择路的向着后方逃跑。
败军崩溃如潮。
尉迟恭已经盯上柴哲威,哪里容他这般轻易逃脱?当即拍马舞槊,率领身后亲兵部曲撵着溃兵的尾巴追杀上去,又在追杀的过程中连续放了好几箭,只不过柴哲威跑得太快,周围乱兵又多,素来百步穿杨的箭术居然全部落空,一箭也未曾射中。
而另外一侧的屈突诠正率领军队拦住敌军的冲锋激战正酣,骤然之间发现友军居然全军后撤,战线瞬间崩溃,且随着敌军快速向前追击,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已经对他形成包围之势……
屈突诠整个人都麻了,好不容易喘一口气,恨不能肋生双翅飞到柴哲威脑袋上一刀将这贼厮噼成两瓣。
你特么倒是跑得快,可老子怎么办?
娘咧!
屈突诠委实没有想到,自己这边伍千人奋死抵挡敌军冲击、死战不退,柴哲威那边一万余人却一个照面便溃不成军,敌军顺势从后掩杀,使得左屯卫死伤无数、狼奔豸突,但自己这边却半步不敢退,否则军心动摇下场与柴哲威一般无二。
如此,便造成敌军追杀左屯卫一段时间之后,已经来到自己这边后方,调转刀口冲向自己后阵……
原本除去兵力相当,其余无论兵员素质、军心战力、主将能力都落在下风,指望着两支军队相互支援构筑防线抵挡敌军的冲击,只需延缓敌军的进军势头,即便战败也可徐徐后退,却不料眼下深陷重围,濒临绝境。
眼瞅着大雨之中已经兵败如山倒漫山遍野溃散混乱的左屯卫,屈突诠牙齿咬得咯吱响,恨不能将柴家十八代祖宗都给刨出来,让他们看看怎地就生出柴哲威这样一个畏敌怯战、胆小如鼠的鼠辈?
“将军,左屯卫已经溃败,吾等如何是好?”
身边亲兵、校尉一边奋勇冲杀,一边焦急询问。
显而易见,如今已经深陷重围,被敌人前后夹击,胜利已绝无可能。
屈突诠咬着牙,心一横,赤红着眼睛大吼道:“吾等身负皇命阻截叛军,岂能不战而溃、弃械投降?新皇登基,乾坤肇始,便由吾等忠贞之士的鲜血来浇筑陛下宏图霸业之基石!诸君随吾死战,纵然战死,重逾泰山!”
言罢,当先拍马舞刀,向着越聚越多、密密麻麻的敌军冲杀过去。
身边亲兵、校尉赶紧追随其后,悍不畏死的奋勇拼杀。他们明白屈突诠的意思,此刻脱逃,全军大乱,很难逃脱叛军衔尾追杀,况且就算侥幸逃得一命,作为新皇登基之后第一场战争的战败者,难免为皇帝陛下的冠冕蒙尘、损害陛下的威望,陛下再是仁厚,又岂能饶恕?
东宫六率乃太子亲军,如今太子登基,他们这些鹰犬就用一场大败来回报?
相反,若是在此力战而死,在左屯卫一触即溃的背景渲染之下,自然使得东宫六率死战不退的精神可歌可泣、恢宏伟大,只需最终取得这场皇权争夺的胜利,必然论功行赏,即便最普通的兵卒也会获得丰厚的赏赐。
当兵打仗出生入死,博的不就是一个军功?
只要军功在身,能够封妻荫子、减免税负,纵然一死,亦是死得其所。
这些亲兵、校尉一瞬间迸发出极为强大的悍勇之气,追随屈突诠决死冲锋的同时感染了周边的兵卒。兵是群胆,有人胆怯、退缩,便会导致军心不稳、士气低迷,而若是悍不畏死的气氛弥漫开来,便一个个全都视死如归。
大雨之下,陷入重围之中的东宫六率非但未像左屯卫那般崩溃,反而在屈突诠率领之下左冲右突,发动一次次决死冲锋,将优势兵力的右侯卫杀得连连后退,伤亡大增。
策骑追杀柴哲威十余里,可惜柴哲威一味奔逃连头都不回,乱军之中尉迟恭百步穿杨的箭术也无从发挥,只能任由其混杂在数千败军之中沿着官道、田野、山麓四散奔逃,有如被野狼追逐的羊群一般。
回过头来,尉迟恭跃马持槊返回,见到犹如汪洋之中一叶扁舟的东宫六率居然苦苦支撑、未曾溃败,顿时大为意外。
尤其是见到屈突诠拍马舞刀奋力冲杀的悍勇模样,心底不由得赞叹一声,再度取出长弓,引弓搭箭盯着人群中杀得浑身鲜血的屈突诠,瞄准半晌,忽然放下弓箭。
原本想要射杀屈突诠,赶紧结束这场遭遇战,但又改了主意。
他沉声下令:“活捉屈突诠!”
“喏!”
左右亲兵、校尉大声应诺,然后将命令迅速向各部传达,于是战场之上出现了混乱的一幕,屈突诠顶盔掼甲、拍马舞刀,所到之处横刀披靡,身上的甲胃、胯下的战马早已被鲜血染红,漫天雨水都不能冲刷干净,但每每向前冲杀,敌军都迅速后退不与其正面交锋,后阵弓弩手射出的箭失也都躲着他走……
但见战场之上一员年青小将左冲右杀如入无人之境,英姿勃发、骁勇无敌,宛如温侯复生、项羽再世。
但此刻屈突诠自己却没心思享受这种“无敌”的状态,反而暗暗叫苦。
他也听到敌军“活捉”的命令,所以明白为何自己身边连一支冷箭都没有,但身边的亲兵、校尉、兵卒却开始逐渐减少,敌军已经形成一个大圈,依仗优势兵力将他包围在中间,任他奋勇拼杀,却好似一具巨大的磨盘一般将周边的兵卒一点一点碾碎。
毫无疑问,局势继续发展下去,最终只能剩下他一个光杆将军……
这种有力无处使的憋屈使得他难受至极点,一刀将一个敌军校尉逼退,忽然策马驻足,扬天大叫一声,大吼道:“尉迟恭,可敢与吾一战?”
身后兵卒也停止冲杀。
尉迟恭提着马槊由远处慢悠悠过来,马槊向着两侧挥了挥,右侯卫兵卒便向后退去,直至退出十余丈之外,形成一个巨大的圆圈,将屈突诠包围其中。
屈突诠这才有功夫回头审视,见到伍千兵卒只余下不足千人,且各个带伤、浑身挂彩,甚至有不少人要依靠袍泽搀扶才没有掉队,心情一片灰暗。
勉力振奋精神,望着两军阵前悠然而来的尉迟恭,咬着牙根再次大吼一声:“尉迟恭,可敢与吾一战?”
尉迟恭策马立于本阵之前,手中马槊轻轻拍打着战靴,摇头道:“败军之将,覆灭只在顷刻之间,有什么资格向老夫挑战?速速下马投降,老夫念在与汝父当年交情的份儿上,必然不会苛待于你,连带着你麾下这些将士也都放归回去。”
他本有机会射杀屈突诠,但关键时刻却放弃了。
只因他偶然明白过来,即便晋王成功夺得皇位,他尉迟恭难道当真就能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了?王道之施,在于平衡,届时他尉迟恭携从龙之功在军方一家独大,无人可以相提并论,必然使得晋王要扶持其他势力来予以制衡。
最好的扶持对象,自然便是那些贞观勋臣的二代子弟。
毕竟,皇权之争乃是皇族的内斗、家务事,非是该朝皇代,更不是你死我活,对于臣子来说无非是站队而已。纵然站错队也不必赶尽杀绝,甚至新皇若能胸襟如海、一笑泯恩仇,哪一个臣子不是立马改换门庭、宣誓效忠?
与其等到那时与一群骤登高位、骄奢跋扈的二代们争来斗去,还不如眼下给程处弼、李思文、屈突诠之类的二代佼佼者一些有待,趁机接下善缘,待此后的斗争约束在“争权而不斗气”的范围之内。
说到底,他尉迟恭几年已经将近花甲之年,还能活几年?家中子嗣又没有一个成器的,若是今日与这些二代们接下死仇,这帮小子固然拿他没法,可等他死后,尉迟恭的子嗣后代岂不是要成为出气筒?
况且正如他刚才所言,程处弼也好,李思文也罢,乃至于眼前的屈突诠,这几人的父辈都与他并肩作战多年,即便交情有深有浅,可又如何好意思当成敌人那般残酷杀戮?
屈突诠坐在马背上,手里紧紧握着横刀,面容狰狞,迟疑不定。
以他的心性,断无投降求活之理,可若是自己死战到底,便会连累身边亲兵部曲跟着他无谓战死,令他心有不忍……
尉迟恭见其神色变幻,知道他已经心动,续道:“眼下汝等已经深陷重围,不仅绝无逃脱之可能,也不可能继续延缓老夫的进军速度,只需老夫一声令下,你还能坚持多长时间?一盏茶?一柱香?完全没意义。反倒是你身边这些甘愿陪你决死冲锋的袍泽,你又岂能忍心带着他们战死在这毫无意义的战场之上?贤侄,放下兵刃,束手就擒吧,莫要考验老夫的耐性。”
屈突诠终于做出决定,将手中横刀狠狠投掷在地上溅起一片泥水,然后翻身下马,单膝跪地。
“将军!不可!”
“大丈夫岂能卑躬屈膝、苟且求活?吾等愿随将军死战!”
左右亲兵部曲并未见他投降使得大家活命而欢欣鼓舞,反而一个个围拢上来,双眼赤红、怒声请战,宁愿力战而死,亦不愿屈突诠为了他们的性命而投降。
“都闭嘴!”
屈突诠怒喝一声,单膝跪在地上浑身颤抖,紧紧抿着的嘴唇已经咬破,双目赤红,瞪着身边这些亲兵部曲、校尉兵卒,一字字道:“今日之败,皆吾之过,汝等奉命缴械,全无过失!胆敢违抗军令不成?缴械!投降!”
“将军!”
兵卒们知道屈突诠素来硬朗,若非顾及他们的性命,又岂会阵前投降?更将所有责任揽于一身,使得他们战败也不会被事后追究……
如此将领,岂能不备受爱戴?
屈突诠勐地一掌拍在面前地上,溅起一蓬泥水,嘶声大吼:“缴械!投降!”
“呜呜……”
见他如此暴怒,兵卒将校们不敢再说,一个个悲泣出声,流着屈辱的泪水,纷纷将兵刃丢在脚下。
右侯卫兵卒这才一拥而上,将俘虏们押解着散开,以免发生意外情况。
尉迟恭端坐马上,看着面前这一幕,禁不住连连点头,身为主将能够将麾下将士紧紧团结在周围,生死与共不离不弃的追随,已经有了名将的影子。
这让他陡然想起,好像但凡追随在房俊身边的年青人都会格外出色,到底是这些人原本就有极佳的素质,还是受到房俊潜移默化才变得如此出色?
尉迟恭自马背上一跃而下,踱着步子来到屈突诠面前,低头看着一脸桀骜不服不忿的年青人,忽然笑了笑,道:“别想着自刎以尽忠,那会显得你很蠢。铁打的帝国,流水的皇帝,先帝英明神武亦难逃命运寿数,吾等身为人臣自诩忠义,可你看有谁跟着先帝而去?说到底,咱们忠于的不仅仅是皇帝,还应该是这帝国、这江山。”
顿了一顿,抬眼看着满天风雨,负手于后,喟然道:“太子也好,晋王也罢,不过是先帝诸子之间的争夺,吾等无论站在哪边,都不碍忠于先帝、忠于帝国。假若他日晋王上位,分封天下,你们屈突家也能得一封国,或许还能回归祖地、光宗耀祖。若大好之身葬身此地,岂非遗憾?”
屈突诠哼了一声,扭过脸不看尉迟恭,断然道:“吾乃东宫六率将官,自然忠于陛下,死有何惧?反倒是汝等自诩忠义,实则欲壑难填,不顾江山社稷之安稳,不顾黎庶百姓之生死,只为一家一姓之荣光便悍然兴兵,他日必将臭名昭彰、遗臭万年!母须多言,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其父屈突通在贞观二年便病逝,虽然在李唐建国的过程中功勋赫赫,但余荫有限,除去兄长屈突寿承袭蒋国公之爵位、屈突诠被恩赐一个果毅校尉,其余圣卷其实没多少,甚至连其父生前所掌控的左骁卫都遭受拆分……
所以谈不上有多少对先帝对忠诚。
反倒是加入东宫六率之后,受到李承乾器重,对其信赖有加,培养为副将,兵权在手、前程似锦。
如今晋王反叛,他岂能贪生怕死投敌?
原本迫于无奈屈膝投降以保全麾下兵卒,想着等敌人防备松懈之时便伺机自尽、以全名节,眼下被尉迟恭点破,往后必然防范甚严,也只能速求一死。
尉迟恭摇摇头,依旧难掩心中赞赏,叹气道:“汝父与吾当年一同陪在先帝身边参与玄武门之战,交情深厚、托付生死,岂能加害于你?休要胡思乱想,既然不愿依附晋王,那就好生当你的俘虏,将来吾自会保你一个前程。”
言罢不再多说,摆手让亲兵将屈突诠押解下去好生看管,不仅不能加害,还得防备他自尽。
而后,也顾不得打扫战场,翻身上马,带领麾下兵卒继续向西直奔霸水,逼近长安。
*****
新丰距离长安不过百余里,即便天降大雨、通行不便,但快马加鞭传递消息也不过两个时辰,那边尉迟恭率军连破柴哲威、屈突诠,不久之后,战报便传回长安。
全城哗然、宫阙震荡。
越来越多的达官显贵开始收拾细软,带着妻妾子女冒雨自各处城门前往城外别苑,虽然已有命令封锁四门,但此等局势之下想要严格执行何其难也?几乎每一处城门都有无数马车在雨中排队出城,拥堵不堪。
也有一些人家城外并无别苑、田庄,便干脆躲到城中各处寺庙、道观,以期躲避有可能来到的战火。
武德殿内,气氛严肃。
李承乾素来脾气温和,今日也忍不住大发雷霆,手掌拍着面前桉几发出“砰砰”响声,横眉立目道:“柴哲威简直混账!两军阵前,畏敌怯战也就罢了,居然置友军袍泽于不顾,一触即溃狼奔豸突,哪里还有半分大唐军人的模样?若姑母泉下有知,必然伤心欲绝,恨不能将其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他不仅极少发怒,更鲜有说出这般狠毒刻薄之言,可见今日柴哲威一触即溃的确将他满腔怒火都给引了出来,甚至口中将他素来尊敬的平阳公主都给抬了出来。
群臣一阵默然。
都理解李承乾此刻怒火勃发的心情,若是换了旁人遭受此等败绩,致使局势不利,怕是早就推到承天门外枭首示众、以儆效尤,但柴哲威显然不行。
说到底,无论李唐皇室亦或朝中文武,谁都要念及当年平阳昭公主的功勋,即便是先帝在时,柴哲威与李元景搅和在一起欲谋朝篡位,也只能轻轻放过……
不过大家也都知道,柴哲威固然逃过死罪,但自今而后,其政治生涯便算是彻底告终,大唐帝国的朝堂之上,再无其一席之地。
至于平阳昭公主的遗泽……那不是还有一个柴令武么,谯国公的爵位有柴哲威承袭,往后柴家的家主就要由柴令武来担负了。
岑文本道:“柴哲威之败已成定局,眼下并不是追究责任予以严惩的时候,首要之务,还是应当如何排兵布阵,抵挡尉迟恭的滔天之势。”
李承乾虽然登基,但皇位并不稳,不知多少心怀叵测之辈都暂时蛰伏起来静待天时,一旦尉迟恭率领大军逼近长安城下,必然使得人心浮动,局势大变。
而晋王之所以派遣尉迟恭率军突袭长安,用意也正在于此。
谁能够尽可能争取更多人的支持,尤其是那些手握兵权、隔岸观火的十六卫大将军的支持,谁就将取得这场皇权之争的最终胜利……
李承乾环视一周,问道:“为今之计,应当如何?”
这话理应李勣来回答,毕竟他不仅是当朝首辅,更是军方第一人,但李勣低眉垂眼、恍若未闻,根本不搭腔。
李承乾无奈,只能看向李靖。
李靖沉声道:“陛下不必担忧,尉迟恭所部充其量不过四万人,尚有辎重、辅助等等兵种,所以此行携带的也仅仅两万余人,即便抵达霸桥,也不可能冲破霸水防线。不过若是陛下不放心,可以命令右武卫自新筑渡过渭水,而后沿着霸水向南运动,尉迟恭敢直抵霸桥便随时切断其退路,可保万无一失。”
新筑在长安东北,渭、霸、浐三水环绕,向东可直抵新丰、临潼,向南可沿着霸水抵达霸桥。
若尉迟恭狂飙突进试图自霸桥杀到长安城下,薛万彻的右武卫自新筑渡河之后南下,可以及时切断尉迟恭的退路,使其孤军深入,陷入重重包围。
李承乾欣然道:“诸位爱卿可有补充?”
见旁人再无谏言,遂颔首道:“那便依从卫公之言,命薛万彻拔营起兵,横渡渭水。”
“喏!”
……
朝会散去,但事情并没完,李承乾与一众重臣又移驾武德殿后的书斋,继续议事。
内侍奉上糕点、茶水之后退出,李承乾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水,忧心忡忡道:“雉奴之用意昭然若揭,但此为阳谋,就是想要直抵长安城下试图引诱那些居心叵测之辈起兵依附。但人心隔肚皮,谁也不知道天下人怎么想,根本无从防范。”
现在那些手握兵权的大将军们固然安之若素,尊奉他登基为帝,但只要局势发生变化,让他们见到晋王那边重新燃起争夺皇位的可能,谁也不能保证这些人会做出什么大逆不道之举。
说到底,皇位之争限于李二陛下诸子之间,对于臣子来说不管支持谁都无关于忠义,此等情况之下,首要考虑的问题便是利益之多寡。
相比于重用东宫六率以及原本东宫班底的李承乾,旁人实在难以获取更多利益,一旦李治上位,便不得不重用他们,他们便能够攫取更多利益……
所以只要局势出现变化,东宫军队不再是看上去那么战无不胜,必然有更多人站到李治那边去。
这是绝对不容许发生的。
但想要彻底杜绝也无可能,所以只能寄希望于将尉迟恭阻截于长安之外,而后静待水师攻陷函谷关,再东西并进、两面夹击,彻底攻陷潼关,将叛军剿灭……
房俊提醒道:“纵然知人知面不知心,但也要尽可能予以拉拢,那帮人固然私欲熏心,可说到底并无叛国之意。陛下派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最起码也能让他们心生忌惮。”
以利诱之肯定是不行的,晋王李治已经陷入死地,不成功便成仁,所以毫无忌惮的许下“封建一方”的承诺,毕竟只要夺取皇位便是最大的成功,岂在乎登基之后治理国家之困难?
所以李治许下什么样的承诺都可以,因为他本就一无所有。
但李承乾不能许给那样的承诺,因为李承乾真的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