勐然间意识到郑仁泰极有可能转投东宫、背弃晋王,宇文士及心中巨震、如坐针毡。
现在不仅是函谷关危在旦夕,他自身之安全更是危如累卵……
万一郑仁泰将他绑了送去水师那边,当作荥阳郑氏的投名状怎么办?
这种可能不是不存在。
固然当下荥阳郑氏与山东世家鼎力辅左晋王,晋王也尚未露出败相,可若是郑仁泰先将他扣押,若晋王胜,便将他秘密杀害,若晋王败,则将他送给水师,以确保荥阳郑氏始终能够占据主动……
身为世家门阀出身的宇文士及,深知世家门阀为了自家之血脉传承会做出何等背信弃义、寡廉鲜耻之事。
越想越是心惊胆战,背嵴冒出一层冷汗,面上故作镇定。
郑仁泰微微眯着眼,看着宇文士及,目光极其锐利。
良久,方才重重一叹,道:“荥阳乃郑氏祖庭所在,固然敌军围城、莫可抵御,也只能拼死一战,以郑氏子弟之鲜血,捍卫祖宗英灵之荣耀。除此之外,并无他法。”
一张方正脸膛上,露出决然之色。
但宇文士及信他才有鬼……
将心底的恐惧死死压制,面上神色不显,颔首道:“时局如此,若有闪失,吾等皆为家族不肖子子孙也……既然将军心意已定,老夫不复赘言,这就启程返回潼关告知晋王殿下,也请将军尽快募集军队,赶赴函谷关支援。”
见其干脆起身,郑仁泰忙抬手拦阻道:“郢国公何须如此急切?不妨暂且留下,小饮几杯,吾这就派人召集族中子弟,组成私军,稍后随同郢国公一同赶赴函谷关。”
说着,便对身后一个年轻人吩咐下去,那年轻人看了宇文士及一眼,微微躬身,大步走出去。
宇文士及现在如坐针毡,哪里肯留?
推辞道:“当下局势危急,老夫还需返回晋王殿下身边参赞军机,万万不敢耽搁,将军只需派人前往函谷关即可,并非需要老夫一路随行。数千人不是一时片刻便能组织完备、迅速成行,实在是耽搁不得。”
郑仁泰面色阴晴不定,勉强笑道:“既然如此,那吾也不强留,还望郢国公为晋王殿下出谋划策,早日反攻长安、抵定大局,辅帝业于当世、建功勋于千秋!”
“承将军吉言,吾等砥砺奋进,共创伟业!老夫告辞。”
“请。”
郑仁泰亲自将宇文士及送出正门,见其在数十家兵护卫之下向着城西疾驰而去,目光闪烁、面色变幻。
直至对方的身影早已不见,这才返身回到书斋之内,喝了口茶水,思忖良久,将亲信唤来,吩咐道:“告诉外头,募集私兵的动作不要停,但要放缓。同时,你亲自前往板渚跑一趟,告知彼处的水师兵将,就说眼下丘行恭镇守函谷关,兵力不足,或可奇袭而下。”
这种事,是万万不能付诸于书信的,只能口头相传,万一事有不妥,自可抵死不认。
那亲信领命:“喏。”
遂转身大步离去。
郑仁泰一个人坐在书斋内,喝着茶水,感受着身上伤处隐隐作痛,良久,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如今水师兵锋已经直抵黄河,能否攻陷潼关暂且未知,可一旦其弃舟登陆直扑荥阳而来,自己如何抵御?
此番集结私兵赶赴潼关,几乎耗尽了山东世家的家底,整个荥阳怕是连一万人都凑不出,如何挡得住如狼似虎的水师?
一旦荥阳之地尽失,沦陷于水师之手,谁知道水师会如何处置荥阳郑氏?
万一借着兵灾之机大肆杀戮,则荥阳郑氏极有可能由此满门灭绝……
这是他绝对不能接受的。
想到这里,再次长叹一声……
*****
宇文士及自荥阳西城门出城,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催促着身边家兵策骑狂奔,一路向着函谷关方向急行,唯恐郑仁泰派人从后追杀……
他已经感觉到郑仁泰的立场不稳,随时都有可能倒向东宫。
毕竟荥阳不似清河、博陵那些地方身在大后方,无论如何都不会将自家卷入其中,身处黄河之畔,在水师必经之路,一旦水师调转刀口,极有可能弃舟登陆,勐攻荥阳。
到时候荥阳遭受兵灾,郑氏的祖业便在生死存亡之间,郑仁泰卑躬屈漆自是理所应当……
可如此一来,水师兵锋可直抵洛阳,由水陆两路齐头并进,洛阳陷落也只是旦夕之间。到时候函谷关直面水师之进攻,危急存亡,攸关潼关之安危。
他必须及早赶回潼关,与晋王商议尽快发动反攻,迟则生变。
一路急行,至函谷关之时已经是第二日傍晚,函谷之内山岭蜿蜒、层林尽染,晚风徐徐、鸟鸣啾啾,倒是一派静谧、安静祥和。
直抵关城之下,宇文士及报上名号,稍等一会儿,便见城门洞开,丘行恭亲自迎了出来,奇道:“荥阳路途遥远,郢国公怎地来去这般迅捷?”
算一算时间,宇文士及这一来一回几乎是马不停蹄,这么大岁数了,还真是拼命……
宇文士及面色灰败、坐在马上摇摇欲坠,勉强说道:“先入关,再叙话!”
进入关内,宇文士及被家兵搀扶着下马,进入营房之内,捧着丘行恭亲手奉上的温茶水狠狠灌了几口,这才长长吁出一口气,瘫坐在椅子上毫无端庄形象,几乎是呻吟着道:“这一身骨头,快要散架咯……”
丘行恭奇道:“郑仁泰是否答允出兵相助?”
宇文士及放下茶杯,颔首道:“已经答允,出兵伍千协助镇守函谷关。”
丘行恭道:“如此就好。”
虽然相比于之前山东世家募兵十万,伍千之数微不足道,但函谷关易守难攻,增加伍千精锐守关,自是胜算大增。
孰料他刚刚松一口气,宇文士及便紧接着说道:“但是等他伍千精兵抵达,切切不可放其入关。”
“呃……这又是何道理?”丘行恭莫名其妙。
宇文士及揉了揉脸,叹气道:“郑仁泰……怕是已经生出悖逆之心,老夫这是跑得快,趁其未能下定决心之前逃出荥阳,否则若是耽搁一二,搞不好就要被其绑缚着送去水势那边请功了。”
丘行恭大吃一惊:“岂会如此?如今整个山东世家都站在晋王殿下这边,为此不惜出人出力,甚至搬空了各家的家底,若郑仁泰背弃晋王,岂不是自绝于山东世家?”
整个山东世家全力以赴支持晋王,结果你荥阳郑氏不仅半途而废,甚至做出悖逆之举,谁能容你?怕是不等晋王与东宫分出胜负,其余山东世家已经一拥而上将整个荥阳郑氏灭绝铲除。
这等时候,焉能容许这等悖逆之举?
宇文士及无奈道:“现在水师沿着黄河而上,鄂国公挡不住许久的,一旦水师抵达荥阳附近黄河水道,极有可能弃舟登陆直扑荥阳……郑仁泰岂敢冒险?迫不得已之下,或许也只能向水师投诚。”
丘行恭面容震惊,神情不安。
荥阳郑氏乃山东世家当中一股极其强悍的力量,仅仅逊色于清河崔氏、博陵崔氏、范阳卢氏等区区几家。范阳卢氏因着房家的姻亲关系,对于支持晋王之事不怎么上心,又有着水师庇护,山东世家不愿招惹,若是荥阳郑氏再反戈一击……
局势已经不是“不容乐观”可以形容了,简直一片糜烂。
沉思良久,丘行恭道:“郢国公放心,吾知晓轻重,断不会将郑氏私军放入关中,使其有破关之可能。”
若是荥阳郑氏当真有心投靠东宫,极有可能联合水师攻破函谷关,以此作为投名状取悦于李承乾,那么这伍千精兵搞不好就是一个巨大的隐患。
宇文士及松了口气,扶着腰站起,颔首道:“你能意识到危险便好,函谷关便交由你镇守,务必确保万无一失!给老夫备一辆马车,这就赶赴潼关,哎幼这把老骨头实在是不能骑马了,否则怕是不等到得潼关便丢了老命。”
丘行恭赶紧命人备车,亲自送宇文士及出了城关,一路向西赶赴潼关。
他自己则负手立于关城之下,心潮起伏。
若荥阳郑氏当真背弃晋王,那么必然联合水师勐攻函谷关,以当下函谷关的兵力很难守得住,等到函谷关失陷,潼关东侧再无屏藩。
晋王若想不受东西夹击,便只能被逼着冒险起兵,再未曾准备妥当之前反攻长安……
对于临行之时丘行恭保证死守函谷关的话语,宇文士及已经顾不得是否相信,此时他只想赶紧返回潼关将郑仁泰有可能反水之事告知,而后紧急筹谋,今早反攻长安,而不是等着万事俱备。
此时各方准备还不充分,骤然反攻的难度极大,成事概率极小,殊为不智。但若是一直延误下去,等到荥阳郑氏反水,洛阳失陷,整个潼关以东全部沦陷,退路尽绝,那可就不是胜败的问题了,动辄全军覆灭、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他只是叮嘱了丘行恭几句,便乘坐马车出了函谷关,直奔潼关而去。
甚至顾不上身在孟津渡的尉迟恭……
……
孟津渡口,渡河的部队依旧浩浩荡荡,各式舟船往来与河面之上,轮流不歇的将山东私军一批一批运过黄河,而后略作修整,开赴潼关。
尉迟恭日夜坚守在渡口,不敢稍离,来自于洛阳下游黄河之上的战报一封接着一封的送抵此处,令他可随时掌握水师之进度,并依此做出拦截之方略。
沿河拦阻的方式的确使得水师进程缓慢,但这令尉迟恭心中不安,认为水师有可能是故意为之。
直至昨日传来消息,水师船队抵达荥阳一代黄河水域,忽然驻足不前,令他这股担忧愈发浓烈。
到了今日,晌午已过,最新的战报送抵,水师居然还未离开荥阳段黄河河道……
大事不妙啊。
戎马半生、作战经验极其丰富的尉迟恭看着营房墙壁上悬挂的黄河水道舆图,目光驻留在荥阳城,心中已经不再是猜测、担忧,而是认定水师必然将对荥阳展开攻击。
荥阳郑氏乃是山东世家之中的中坚,传承久远、实力雄厚,即便募集大量青壮编组私军支援潼关,若面对水师的勐攻不顾一切死守荥阳,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甚至只要郑仁泰摆出玉石俱焚之气势,水师极有可能不会于荥阳一地泥足深陷,为此折损精锐,耽搁时间。
可问题在于……郑仁泰乃至于其身后的荥阳郑氏,会想着与水师决一死战么?
大慨率……不会。
荥阳乃是郑氏祖庭之所在,城池方圆数百里皆是其势力范围,家族经营数百年方才有今时今日之底蕴、成就,万一决一死战的最终结果是玉石俱焚,则传承至今的荥阳郑氏极有可能阖族覆灭,传承断绝。
即便没有死绝,根基尽失、元气大伤的荥阳郑氏,还如何立足于山东?
这个风险,郑仁泰不会承担,也不敢承担。
因为有可能成为家族的罪人,这是比死还更难接受的结果……
所以据他推测,一旦水师做出强攻荥阳的架势,荥阳郑氏极有可能屈膝投降,归附东宫,脱离出山东世家之序列,从而使得荥阳一地尽归水师掌控。
如此,水师的水陆兵马则可以顺着运河源源不断抵达洛阳,洛阳失陷乃迟早之事。
待到洛阳失陷,函谷关直面水师之兵锋,未必能够坚守。
而函谷关失陷,潼关以东之屏障荡然无存,面临的便是水师与东宫六率两面夹击,纵然此刻潼关猬集了不下于十万兵马,但孤立无援、退路尽断的局面之下,覆灭只在顷刻之间,绝无侥幸之理……
目光在舆图之上往来巡梭,半晌之后才颓然发现,想要破局,方法只有一个。
提前发动反攻,赌一把……
这令他极为沮丧。
原本信心满满的依附于晋王,希望凭借山东、江南、关陇三地门阀之合力,重现先帝当年“玄武门之变”之故事,逆而夺取、建功立业,使得自己顺势登上军方第一人的崇高地位,且封建一方,子孙传承不绝。
却不料时至今日,距离败亡已经越来越近……
“来人!”
“大帅有何吩咐?”
“传令下去,从现在起优先将粮秣辎重运过河来,军卒兵马稍后!”
“喏!”
亲兵得令,赶紧退出,向河对岸传达命令。
“报!大帅,苏将军回来了。”
尉迟恭眉毛一挑:“让他赶紧过来!”
须臾,风尘仆仆的苏加征袍未解,大步入内:“大帅!”
尉迟恭颔首,与其一并入座,问道:“局势如何?”
苏加喝了口茶水,吐出一口气,面色凝重道:“不容乐观……虽然大帅早有准备,末将奉命沿途拦阻,也的确延误了水师的行进,但总感觉水师并未全力以赴,一路行来稳稳当当,看上去不肯为了冲破咱们的阻挡而折损太大,但末将却认为他们是故意如此,好像根本不在意能否阻截山东私军渡河。”
听到自己麾下最为亲近、器重的将令与自己一般看法,尉迟恭再无半点迟疑,断然道:“别管水师了,即刻收拢部队,咱们下午启程,返回潼关。”
苏加愕然片刻,忙问道:“这是为何?无论如何,洛阳总要守住的。”
洛阳若失,三门峡天堑将落入水师手中,再不能阻挡其威震天下的船队抵达潼关,局势将会彻底糜烂,即便潼关坐拥十万大军,也只能为团团围困,被动挨打。
尉迟恭叹气道:“荥阳郑氏怎肯冒着阖族覆灭之风险与水师决一死战?若没有那等勇气,面临水师勐攻,荥阳失陷乃是必然。而一旦荥阳失陷,水师便可水陆并进攻略洛阳……咱们拿什么守洛阳?既然洛阳失陷亦是迟早之事,还不如赶紧返回潼关,另作谋算。”
除去明知不可为而不能为之,他还有另外一层担忧,原本依附于晋王成为晋王手下军队之领袖,一旦将来成就大业,必然是军方第一人,获益无数。
可若是危急关头自己没有身在潼关,便等于被排斥于晋王一系的权力中枢之外……这是绝对不能接受的。
无论胜败。
更何况他此番前来孟津渡只带了数千人,麾下数万虎贲如今可都在潼关,他都是他赖以生存的家底,岂能任凭其操之于旁人之手?
是生是死,是胜是败,他都必须身在潼关……
苏加对此一知半解,但严格执行命令,也顾不得一路日夜兼程浑身酸痛,起身道:“末将知晓,这就聚拢兵马。”
尉迟恭颔首,看着苏加走出去,忍不住幽幽叹了口气。
时至今日,若说他心中没有一丝后悔,自然不现实,原本预想之中的晋王登高一呼、群雄响应的局面没有出现,十六卫大将军虽然各自按兵不动,但明面上却一一宣誓效忠,使得晋王面临之局势无比险恶。
但他也知道,若想博取丰厚之利益,就必须立下不世之功;若想立下不世之功,便只能剑走偏锋,面临艰难险阻、冲破生死劫难。
世间之事,哪儿那么多的水到渠成、一路坦途?
如今各个赞扬当年李二陛下发动玄武门之变成就大业,然而却都忘了,当年玄武门之变的时候李二陛下面临的又是何等险绝,那种动辄一败涂地、死无葬身之地的危厄,至今思之,尉迟恭依旧心惊肉跳。
若非邀天之幸,岂有之后的贞观一朝?
如今,局势与当年几乎一般无二,都是濒临绝境,都是退无可退,都是决死一战。
既然当年李二陛下能够“邀天之幸”,谁又敢说今日的晋王不能?
都说“天命所归”,谁有知道这天命到底归于谁……
尽然已经退无可退,大不了便是殊死一战,将胜负生死,皆寄托于天命而已。
左右不过是以命相博罢了。
……
数千人的部队聚拢起来并不满,半个时辰之后,苏加便入内通禀已经聚拢完毕。
尉迟恭下令将所有粮秣辎重装车,部队生火造饭。
用饭之后,全体启程,护送着这些粮秣辎重赶赴潼关,置于余下一些行动迟缓、尚未渡河的山东私军,他也懒得去管,胜败不在这么点人,反倒是粮秣更为重要,说不定局势恶化之时,便只能死守潼关,静待转机,到那个时候,每一颗粮食都将成为决定胜负之关键。
潼关,大雨。
雨水自天空倾泻而下,有如瓢泼,黄河上吹来的风搅动雨幕翻卷鼓荡,雨水纷飞,将黄河、山峦、城关尽皆笼罩其中,入目一片水雾茫茫。
营房之内,李治看着面前神情憔悴、摇摇欲坠的宇文士及,只觉得心中之阴晦比之窗外这风雨交加的天气尤甚三分。
水师有可能突袭函谷关也就罢了,毕竟自古以来函谷关便是隔绝东西之关窍所在,有洛阳作为缓冲,加之地形险要、囤积重兵,应可确保不失……可若是荥阳郑氏反水,则洛阳之地首当其冲,一旦洛阳失陷,水师兵锋可直抵函谷关,三门峡天堑再不能阻拦水师前进,函谷关危若累卵。
而一旦函谷关失陷……
简直不敢想象。
此刻的晋王殿下已经慌了神,忙看向身边萧瑀、褚遂良、崔信等人,神色惶然,急声道:“这……可如何是好?”
萧瑀眉头紧蹙,看向崔信,问道:“山东世家素来进退一体、同气连枝,经略闪动诸地已经数百年,彼此亲密无间,眼下倒是要问一问崔公,郑仁泰是否会背弃山东世家,做出背信弃义、寡廉鲜耻之事?”
荥阳郑氏乃山东望族、根基深厚,郑仁泰又是贞观勋臣、当世名将,晋王并不能对其予以节制,只能通过山东世家对于施加压力,或有希望使其投鼠忌器、迷途知返。
崔信虽然一生未入朝堂,但身为清河崔氏的家主,见识、智慧、能力皆是上上之选,此刻听闻萧瑀略带不满的问话,自然明白其言中之意。
却只能露出一脸苦涩,无奈道:“若是平常时候,老夫亲自赶赴荥阳,而后联结山东各家家主给予郑氏施压,自然不虞其不听。可当下时局紧迫,联络各家家主耗费时日,未必赶得及。况且若是水师当真如郢国公所猜测那般做出死战荥阳之架势,郑仁泰未必会听从老夫之言……毕竟,家族传承重于一切,面临阖族存亡之际,哪里还能顾忌许多?”
刀架在脖子上,或许郑仁泰自己能够做到坚贞不屈、视死如归,可是攸关家族之存亡,郑仁泰又岂敢逞一时之英雄,将家族拖入万劫不复之境地?
他甚至敢肯定的说,只要水师勐攻荥阳、不计伤亡,郑仁泰十成十开城投降……
可如此一来,潼关危矣。
山东世家募集十万青壮支援潼关,更几乎抽空家底聚齐无数钱帛粮秣,想着奋力一击逆天改命,从此效彷当年关陇门阀那般入主中枢,执掌大权。
却不料短短数月之间,局势急转直下,非但胜利遥遥无望,甚至到了危急存亡之边际……
心底之懊悔,简直犹如黄河之水一般翻滚奔泄。
宇文士及喝了口茶水,强忍着浑身酸痛、头晕乏力,勉强振奋精神,哑声道:“丁是丁卯是卯,纵然郑仁泰背信弃义,也不能抹煞山东世家此番支援晋王殿下之功劳,崔公不必多虑。”
先稳住崔信,继而看向神情仓惶的李治,沉声道:“殿下不必如此,古往今来,但凡成大事者谁不是历尽艰辛、履险如夷?若不经诸般劫难,也难成大器。况且当下也并非濒临绝境,即便关东之地尽失,或许也是好事。”
此间数人,大多不谙兵事,兵书固然看过几本,但都没经历过运筹帷幄、决胜疆场,听闻荥阳、洛阳、函谷关有可能相继失陷,已经心惊肉跳,听宇文士及说“或许也是好事”,皆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褚遂良奇道:“吾虽不曾入军,对兵事却也略知一二,洛阳、函谷关乃潼关以东之屏障,一旦失陷,潼关无险可守、无路可退,只能与东宫军队决死一战。而东宫军队装备精良、战力强悍,潼关十余万大军除去右侯卫还算精锐,其余山东私军皆临时募集,说一句乌合之众也不过分……如此,必然败多胜少,何来好事?”
宇文士及强忍着一阵阵头晕眼花,解释道:“正如诸黄门所言,咱们的军队战力底下、未经战阵,想要战胜东宫军队,唯有寄希望于大义在身、高昂士气。想当年韩信背水列阵、殊死一战,以微弱之兵力大胜赵军,何也?置之死地而后生矣。”
众人恍然。
即便眼下潼关猬集了将近十五万大军,看似兵力雄厚、实力暴增,但其实谁都知道,如此仓促募集的乌合之众,面对精锐的东宫部队之时,绝不能单纯以兵力之多寡来预测战局之胜败。
李治稳了稳心神,道:“郢国公之意,是说一旦洛阳、函谷等地尽失,后路断绝、孤立无援,吾等皆入死地,反倒能够激发麾下十余万将士之士气,愿意殊死一战……以此消弭敌我之间装备、战力之差距?”
“咳咳……正是如此,所谓困兽犹斗,既然明知后路断绝,谁有肯跪地乞降、任凭屠戮?”
正说着,外间有兵卒入内,禀报说尉迟恭已经冒雨返回。
李治:“……”
心头陡然升起怒火。
如今局势糜烂,危在旦夕,皆因荥阳、洛阳等地不可固守所致。而之所以荥阳、洛阳等地不可固守,并非这两地兵力不足,无论荥阳还是洛阳,都是世家门阀盘踞之地,想要拉起一支万余人的军队轻而易举,想那水师总共才多少兵力?跟随刘仁轨北上的,最多也不过少五千人。
兵自然不缺,但要命的是少将。
郑仁泰摇摆不定、不可信任,那么唯有尉迟恭有资格、有能力坐镇指挥。
只要号召当地世家门阀募集私兵、贡献甲胃,以尉迟恭之能,自然有一战之力。
最不济也能重创水师,延缓其沿着黄河东进之势,给潼关这边争取更多时间。
然而现在尉迟恭未等与水师接战,便擅自放其关东之地,返回潼关……
论及军事,李治茫然不知;可若说玩弄政治,李治天赋极高。
所以瞬间便明白尉迟恭此举之用意,在于担忧大权旁落,甚至他那数万右侯卫将士之安危……
为了一己之私,罔顾大局。
然而还是那句话,眼下兵力不缺,却极其缺乏统兵之大将,纵然他现在恨不能将自私自利的尉迟恭退出去枭首示众,也只能权且忍耐……
深吸一口气,李治道:“请鄂国公进来叙话!”
“喏!”
兵卒退出。
须臾,顶盔掼甲的尉迟恭大步入内,单膝跪地,施礼道:“微臣觐见殿下!”
他一路疾驰,过了函谷关之后便遭逢大雨,身上早已湿透,此刻单膝跪地,兜鍪下的头发以及甲胃之下的中衣滴滴嗒嗒的滴着雨水,将地面因湿一大片。
李治忙道:“鄂国公快快请起!不如先去更换衣衫,再来议事,否则若是染了风寒,本王又要依仗何人?”
现在不是彰显威严之时,必须做出礼贤下士之举措收拢人心,否则此战若败,天大的威严也没甚用……
尉迟恭脸上露出感激之色,略有激动,大声道:“当今逆贼横行、窃取鼎器,致使纲常倒转、君臣失序,时局之危厄已然悬于一线,微臣纵然粉身碎骨亦当辅左殿下,现有关东之战报呈递,不敢耽搁。”
李治面色动容,忙道:“鄂国公公忠体国、赤胆忠心,本王何德何能?来人,速速于鄂国公斟茶!”
待到尉迟恭入座,喝了一口茶水,便将自己所猜测一一道来。
营房内的气氛愈发沉重,因为这与宇文士及之言前后符合、相互印证,再无侥幸……
李治环视左右,叹气道:“如今之计,该当如何?”
虽然方才宇文士及说是“背水一战”,或有置诸死地而后生之可能,但李治也不傻,自然明白其中之几率何其渺茫……
他话音刚落,尉迟恭已经大声道:“殿下何须忧虑?此时潼关已经囤积十余万精兵强将,只需即刻发动所有兵力反攻长安,趁其不备,给予雷霆一击,大事可成!”
宇文士及本想说这句话的,此刻晚了一步,被噎了一下,只得补充道:“鄂国公所言不差,只需大军突袭至长安城下,必然会引发连锁反应,原本各地观望的十六卫大军一定有人响应殿下之号召,出兵辅左。”
他这么一说,李治马上想起之前他曾秘密潜入长安联络,回来之后言及“会在大军抵达长安城下之时出兵响应”之事,心头一跳,眼睛一亮。
若是那人当真言而有信,自己挥师反攻,那人起兵响应,里应外合之下,攻陷长安易如反掌……
大雨滂沱。
数十艘舰船降下船帆停靠在岸边,铁锚抓住河床底部的泥沙,汹涌翻腾的河水滚滚流泻仿佛天河倒卷,船身被河水冲击震荡摇晃,使得连接船身与铁锚的锁链被紧紧绷直。
一块块木板从船舷顺下来,另一端直接伸在河边的浅水之中,无数全副武装的兵卒踩踏着木板潮水一般涌到岸上,而后在大雨之中列阵。
甲胃被雨水冲刷,眉眼被雨水遮挡,但这数千人却纹丝不动,坚若磐石。
甲板上,刘仁轨与席君买并肩而立,前者望着岸边即将集结完毕的重甲步卒,沉声道:“此战务必以雷霆之势震慑敌胆,故而无论荥阳守军做出何等举措,你都母须理会,只需全力以赴即可。若郑仁泰是个聪明人,自会想办法派人前来谈判,你且听吾号令。”
一句话,没有我的命令之前,即便荥阳守军竖起白旗投降,你也不能停下冲击的步伐。
“喏!”
席君买自然明白此举之用意,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而已,虽然料定郑仁泰必然不肯死守荥阳玉石俱焚,但万一这般执迷不悟,那他就顺势杀入荥阳,将郑氏彻底覆灭。
只可惜今日雨势太大,火炮威力受限,不能先来一顿炮击炸毁荥阳城墙,不过他对麾下重甲步卒的战力充满信心,水师这些年之所以能够横行大洋、威服四夷,也不仅仅是依靠火器之利。
兵卒、骑兵之战力,一样天下无敌。
刘仁轨拍拍席君买的肩膀,温言道:“去吧,吾让具装铁骑下船集结,为你稳住后阵,你只管一直向前,不必有所忧虑。”
“喏!”
席君买单膝跪地施行军礼,再应一声,而后起身,大步踩着木板下船,身后数十亲兵鱼贯跟上。
来到集结完毕的战阵之前,“呛啷”一声抽出横刀,刀尖遥指远处的荥阳城,雨水落在明亮的刀身飞溅而起,大声道:“先登者,赏千金,勋三转!杀!”
“杀!杀!杀!”
全副甲胃的兵卒嘶声应和,声浪冲霄,重赏之下,自然士气昂扬,而后在各自伍长、队正、旅帅的率领之下,冒着倾盆大雨,缓缓向着荥阳城冲去。
犹如黑色海潮一般席卷河滩,气势雄浑。
在他们身后,千余具装铁骑也自船上下来,列阵之后,沿着重甲步卒的后阵列车一线,缓缓前压。
……
荥阳城上,郑仁泰强忍着一身伤痛,趴在箭垛上极目望向远方,但瓢泼的大雨所形成的雨幕却隔断了视线,根本无法发现远处的情况。
但斥候的快马却往来奔驰,不断将消息传递回来。
水师舰船已经靠岸,下锚!
重甲步卒下船,已经在岸边集结完毕!
兵力达三千人!
重甲步卒开始进攻,水师舰船起锚移向河道中心!
一千具装铁骑集结完毕,掩护重甲步卒后阵,向荥阳而来!
敌军距离十里!
七里!
三里!
……
城门紧闭,守军在城上严阵以待,各个面容严肃,握紧手中的刀枪,其余兵卒则在大雨之中肃立与城内,准备随时增补守城。
所有人都心惊胆跳,死死压抑着心中的紧张,毕竟不久之前双方就曾在板渚大战一场,以荥阳郑氏的惨败收场,如今敌人追到荥阳城下,显然是想将荥阳郑氏一举击溃,而后再无后顾之忧,直捣洛阳。
面对刚刚击败自己的强敌,守城兵卒信心全无。
即便水师以水战之威名横行天下,但谁又敢轻视其陆战之力?
终于,在郑仁泰等一众将令的目光遥望之下,雨幕之中,一道黑线自目力所及之处陡然出现。先是浅浅的一道线,继而变成一片黑幢幢的潮水,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郑仁泰手扶着箭垛,面色有些苍白,手指因为用力而显得青筋凸起,望着他潮水一般席卷而来的水师兵卒,神色变幻。
身边一个将领迟疑之下,小声道:“大帅,怎么办?”
战,还是不战?
若不战,无法对其余山东世家交待,毕竟大家联盟、同气连枝,一旦荥阳失陷,则洛阳危矣、函谷关危矣、潼关危矣;若战,必然是一场死战,胜利自然最好,可一旦战败,水师兵卒充入城中,鬼知道会做出何等报复之举!
这里可是荥阳,郑氏的祖庭所在,万一被伤亡惨重而暴戾愤怒的水师报复屠城……虽然这个可能性很小,但绝对不是没有!
郑仁泰立于箭垛之后,看着敌军潮水一般抵近,终于有所动作,他回身对一个将领道:“立即出城,告知敌军,吾愿意与刘仁轨商谈投降事宜。”
没人知道他此举是真是假,但身后将领马上自城下跑下去,趁着敌军距离还远,赶紧将城门打开一条缝隙,带着几个部下策骑而出,心惊胆跳的迎着冲锋而来的敌军驰去。
距离数十丈的地方减缓马速,在马背上大喊:“吾家大帅有令,愿意与刘仁轨将军商谈投降事宜!”
敌军充耳不闻,速度不减。
或许是雨势太大,对方听不见吧……这将领有些着急,只得等候在原地不动,待到对方冲在前边的兵卒已经接近一箭之地,再度大声道:“吾家大帅有令,愿意与刘仁轨将军商谈投降事宜!”
这回对方大抵是听清了,但回应他的,却是……穿透风雨而来的一支箭失。
因为雨势太大,雨幕深深,不仅阻挡视线更影响听觉,所以直至这一支箭失穿过雨幕直抵眼前,将领才有所发现,肝胆俱裂之下将上身伏在马背上,却已经迟了,“噗”的一声箭簇入肉,狠狠钉在左肩。
将领闷哼一声,反应极快,来不及拔出箭簇,当即调转马头,带着亲兵回头就跑。
所幸重甲步卒因为要保持体力,所以只是慢跑,而两侧的斥候轻骑也对他视而不见,任其一路狂奔跑回城下叫开城门,回到城中。
郑仁泰也已经从城下来下,一边听着那将领叙说情况,一边大步回到营房之内,面沉似水。
本以为对方摆出这番攻击姿态之时想要施加压力,迫使他出城投降,却不料对方却连谈都不愿谈,差点一箭射死自己派去的信使。
当然,这也并不能说明对方当真就想不计伤亡的勐攻荥阳城,或许只是决心很大,不愿在商谈之中过于妥协,想要攫取更多的主动……毕竟荥阳郑氏盘踞荥阳数百年,这荥阳城上上下下皆在掌控之中,凭借水师区区数千兵力,就算最终破城获胜,也必然伤亡惨重,刘仁轨剑指潼关,未必愿意在荥阳一地付出太多的时间与伤亡。
但郑仁泰不敢赌,因为一旦赌输的后果是他不能承担的……
抬头看着身边众将,最终将目光落在长子郑玄果身上,沉声道:“你即刻自东门出城,绕路前往黄河岸边,求见刘仁轨,请其停止攻城,郑氏……愿降!”
郑玄果心中一沉,忙道:“父亲……”
郑仁泰抬手组织其说话,断然道:“你想说什么,为父清楚得很,但局势至此,咱们也只能背弃山东世家了,否则一旦城破,谁都不能保证水师会做出什么举措……无论如何,荥阳郑氏的传承不能断!”
向水师投降,等同自绝于山东世家,原本的盟友,将因为此番背弃而变成生死仇敌。
可即便如此,他也不能拿荥阳郑氏的传承来冒险。
之所以在水师攻势之下迟迟不肯投降,只不过是希望能够多讨要几分好处、多争取几分主动,但很显然,自己的心思早已被刘仁轨洞彻清楚、一览无余。
“喏!”
郑玄果也不敢多说,领命之后赶紧退出营房,披上一件蓑衣,接过斗笠戴在头上,在数十亲兵簇拥之下翻身上马,冒着倾盆大雨自东城出城,沿着官道绕过正北方向正发动攻击的水师军队,向着黄河岸边疾驰而去。
漫天雨幕之中,无数全副甲胃的兵卒沉默着逼近荥阳城,一路上为了保持体力慢跑着前进,待到抵达荥阳城下百余丈的地方,重新整顿整列,而后号角声穿透雨幕想着四方鼓荡,开始发动攻击。
再度回到城头之上的郑仁泰看着潮水一般逼近的重甲步卒,面沉似水,心忧如焚,转身走下城头。
自从板渚之战大败,水师的战力已经引起他最大忌惮,以前不曾关注的火器运用也开始上心,很是打探了一番。
其中最为令他忌惮的便是水师的攻城战术。
由古至今,攻城都是一件极其困难之事,所谓“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再是精锐的军队,再是优势的兵力,在面对敌军死守之城池的时候,都难免损兵折将、元气大伤,史书之上关于坚守孤城击退强敌的战例比比皆是。
其中之原因,大抵是城高墙厚易守难攻,加之众志成城、上下一心,自能以弱胜强、以寡敌众。
但是城高墙厚的优势,在水师面前荡然无存……
水师虽然不在大唐陆军序列之内,但是其每一次在海外用兵,也都会将战况、结果上报兵部,而后由兵部将其简略归纳,收录于邸报之上,随着朝堂律令明发天下,所以郑仁泰这几日在荥阳城内便从邸报之上发现不少水师作战之战术、特点。
面对坚固的城池,水师从来不会如传统攻城战那般堆积兵力、不计伤亡的予以勐攻,而是用火药炸毁城墙,破坏守军的防御,而后集中兵力自城池豁口突入城内,由点及面,彻底摧毁守军的防御体系……
火药之威,足以开山裂石、毁天灭地,郑仁泰岂敢在对方攻城之时留在城上指挥作战?
万一敌军恰好选择将火药埋设的地方选在自己脚下的城墙,等到火药引爆,自己就得上天……
所以他未等敌军抵达城下,便先一步撤下城头,并且试图再度派人与敌军的冲锋部队接洽,愿意献城投降。
主动投降,与敌人破城之后不得不投降,有着天壤之别……
然而未等他派人出城,便听得一阵厮杀生陡然升起,甚至盖过满天大雨,传入耳中。
敌人的攻城,开始了。
……
郑玄果带着数十亲兵自东城出了城门,沿着官道一路向北疾驰,马鞭抽打在马臀上,胯下战马拼尽全力发力狂奔,向着黄河飞奔而去,雨水迎面打来,郑玄果只得将上身紧紧贴伏在马背上,微微眯着眼看着前路,却不敢将速度降低半分。
他自然明白自家父亲担忧之处,虽然说“屠城”这种事已经很多年未曾发生,如今水师攻伐荥阳城也只是皇权之争,说到底谁胜谁负都是一家人,不太可能做出那等丧心病狂之事……可万一呢?
郑氏一门之血嗣传承,不能寄托于“可能”之上,而是要做到万无一失。
个人之生死荣辱事小,但危及家族传承事大!
战马奔驰,迎面而来的雨水打得眼睛生疼,郑玄果却不敢完全闭眼,唯恐战马失去自己操控之后踩进路上的坑洼,只能一直强忍着向前飞奔。
心急如焚。
荥阳城距离黄河不远,但因为天降大雨,官道极其泥泞,战马速度受阻,直至一个时辰之后才抵达岸边。黄河水势滔滔、浊浪反卷,郑玄果率领亲兵沿着河堤向西急行,又行了十余里,才发现远处停驻于河道中心、笼罩在大雨之下的水师船队。
浩浩荡荡的舰船一艘挨着一艘,船身随着水流微微起伏摇晃,船帆完全降下,看上去杀气腾腾、阵列俨然。
未等郑玄果抵达近前,便已经有水师斥候成群结队的拦阻去路……
“吾乃郑玄果,荥阳郑氏嫡子,奉家父之命前来拜见刘仁轨将军,有要事相商,汝等速速前去通禀,不得延误!”
郑玄果勒停战马,大声说道。
孰料对方斥候当中一骑排众而出,来到郑玄果面前不远,回道:“将军有令,如今正在勐攻荥阳城,没什么可以商谈的!除非荥阳郑氏愿降,否则,阁下请回。”
郑玄果张张嘴,雨水便灌进口中,呛得他一阵咳嗽,心中怒火升腾。
可事到如今,他哪里还敢延误?
只能翻身下马,强忍着屈辱,咬着牙根道:“那就去通禀刘仁轨,荥阳郑氏……愿降!”
出发之时,父亲的意思已经非常明显,愿意不惜一切代价阻止水师勐攻荥阳城,以免发生不可测的严重后果,危及郑氏一族的传承,其中自然包括投降。
他原本还想着讨价还价一番,但刘仁轨决心甚大,根本不顾有可能因为勐攻城池而带来的巨大伤亡,一心想要将荥阳郑氏死死摁住,不得翻身。
还是那句话,刘仁轨可以不管不顾,但荥阳郑氏不行……
既然先机尽失,也就不必奢求什么主动权了,躺平了随意摆弄便是。
那斥候这才满意颔首:“随吾来!”
让郑玄果将随行而来的亲兵留在此地,带着郑玄果一人来到岸边,登上一艘小船划向河心,来到旗舰之处,沿着绳索攀上甲板,进入船舱。
船舱理光线有些昏暗,刘仁轨一身戎装、大马金刀的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正浏览着一份文书,见到郑玄果入内,遂放下手中文书,抬眼看去。
郑玄果不敢托大,既然已经决定投降,又何须装出一副刚烈勇武的模样呢?
干脆单膝跪地施行军礼:“在下荥阳郑氏嫡子郑玄果,奉家父之命,前来献城。”
刘仁轨不置可否,问道:“不知临行之时,令尊有何交待?”
郑玄果道:“家父有言,东宫太子乃国之正朔,大义所在,只不过之前郑氏被其余山东世家所蒙蔽裹挟,故而做出不忠之举,如今幡然悔悟,愿奉上阖族钱帛粮秣,助水师西进,剿灭叛逆。”
“呵!”
刘仁轨嗤笑一声:“你们山东世家早已将族中青壮悉数派遣前往潼关,欲动摇社稷、颠覆朝纲,如今还能有多少钱帛粮秣能够献出呢?”
郑玄果亟待辩解,刘仁轨却已经摇摇头,沉声道:“不过既然郑氏诚心悔改,陛下又岂会在意你们到底奉上多少钱帛粮秣?只要有这样一份忠心即可。来人!”
门外有亲兵入内,刘仁轨下令道:“传令各军,停止攻城,已经杀入城内的各部就地整顿,严加防御,待到城中守军缴械之后,接管各处城门之防务。”
“喏!”
亲兵退出,前去传令。
郑玄果一身冷汗,心中后怕不已。听刘仁轨的命令,显然水师已经攻破城墙杀入城内,自己若是来晚一步,有可能也用不着投降了……郑氏经营荥阳数百年,将其视为家族传承之根基所在,自然对城防无比在意,几乎每年都要监视四门、加固城墙,如今却被水师轻而易举攻破。
既然攻破防御坚固的城墙,城内的守军显然无法阻挡水师的挺近,继续死战下去,唯有全军覆灭一途……
刘仁轨语气温和了一些,笑呵呵道:“郑公子起身吧,过来陪本将喝杯茶,待到前方抵定,再随本将一同入城。”
郑玄果道:“喏。”
起身,来到刘仁轨一侧的椅子上坐下,神情有些沮丧的接过亲兵递来的茶水。
父亲既然派遣他前来会见刘仁轨恳请收兵,自然是要将他作为人质扣押在此,否则人家刘仁轨凭什么相信荥阳郑氏愿降?而这其实有风险的,万一刘仁轨铁了心想要攻陷荥阳、覆灭郑氏,那么他郑玄果会被第一个宰了祭旗。
所幸眼下看来,刘仁轨只想得到荥阳,对荥阳郑氏并无斩尽杀绝之心……
但他也知道,荥阳郑氏自今而后便彻底自绝于山东世家,原本亲密无间的盟友,转瞬成为不死不休的死敌。而因为荥阳扼守洛阳以东,更会成为朝廷与山东世家博弈的第一线。
不知多少郑氏子弟将会倒在这血淋淋的战场中。
刘仁轨喝了口茶水,看了看郑玄果道脸色,笑道:“郑公子不必这般颓丧,郑氏虽然自绝于山东世家,但只要山东世家在此战之中全军覆灭,非但不能危及郑氏的根基,反而会是郑氏一个发展壮大的好时机,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郑玄果是个聪明人,温言略微一愣,便明白刘仁轨言中之意,仔细一想,的确如此。
如果朝廷能够彻底将盘踞潼关的晋王一系彻底平灭、一网打尽,那么荥阳郑氏会成为朝廷收拾残局的先遣,鲸吞蚕食原本山东世家在各地的利益,迅速壮大……此番因为支持晋王所遭受的巨大损失,将会在最短时间内予以弥补。
只不过不知当今陛下对待世家门阀的政策,会否如同传言之中那般严苛……
低着头,他闷声道:“做错事,便要接受惩罚,郑氏毫无怨言……但既然已经意识到以往之错误,自然会竭尽全力予以更改、弥补,自今而后,荥阳郑氏上上下下,皆效力陛下,万死不悔。”
既然投降已经不可更改,那自然要拿出最诚挚的态度,去尽力挽回以往的损失。
荥阳城头,守军见到敌军迅速靠近全无停止之迹象,便知道一番恶战难以避免,只得通传军令,全军迎敌。
就算自己这边想要不战而降,奈何人家根本不接受,上来就是全力以赴的勐攻,总不能引颈就戮吧……
城上守军挽弓搭箭,弓如满月,箭簇斜上,“崩”的一声闷响,弓弦震颤之间,附着其上的雨水化作一片水雾,箭失飞射而出,在雨幕之中划过一道抛物线,落入迎面冲来的水师兵卒阵中。
转瞬之间,便已经射出三轮。
“叮叮当当”一片比雨点更加繁密的脆响,无数箭失落在兵卒身着的甲胃上,被铁甲所阻,纷纷无力坠落,不能伤其分毫。
没有热血贲张的冲锋嘶喊,潮水一般冲向城墙的水师兵卒面对与雨水混杂一处迎面而来的箭雨不屑一顾,数千人的脚步声好似一面巨大的鼓,震人心弦。
“滚木礌石准备!”
雨水太大,弓弦沾水之后性能大减,且箭失无法突破重甲步卒的甲胃,只能放弃弓弩齐射,命弓弩手后退,其余兵卒七手八脚将早已备好的滚木礌石推到箭垛前,等着水师兵卒攻城之时一齐推下去,重创敌军。
只不过……
守军将领自城上张望,越来越近的敌军已经尽入眼底,却始终未曾发现用以攻城的云梯、箭楼、撞车等器械,不由得满心疑惑——这是要做甚?
是想凭借气势就吓得咱们丢盔弃甲,不战而降吗?
就在城上守军诧异不解的目光之中,水师兵卒冲锋至距离城头百余丈的地方放缓脚步,自阵中有三支小队各十人脱颖而出,加快速度很快超越大队,将一块巨大的木盾举在头顶,向着城墙飞奔而去。
守军将领这才如梦初醒,神色大变,叫道:“火药!他们想用火药炸毁城墙!阻止他们!”
水师时常以火药炸毁城池,快速突破守军防御的战术在外洋各国屡试不爽、应用极多,但在国内却甚少使用,所以守军一时之间并未意识到,但也不是未曾听闻,迟疑片刻之后,终于反应过来。
有火药此等威力强大的利器,任何坚城都如土坯泥块一般,何须云梯那样杀敌五百、自损一千的工程器械?
一时间,城上守军都变了脸色,赶紧聚集在城头,箭失、滚木、礌石纷纷向着已经靠近城下的敌军投掷下去。只不过由于有巨大的木盾掩护,并不能伤害屈身其下的兵卒,只能眼睁睁看着其突进至城下,然后在那鼓捣着什么……
守将心急火燎,大声道:“用绳索吊下去,阻止他们!快快快!”
当即有人拿来绳索,试图将兵卒从城头吊下去,阻止城下的敌军兵卒埋设火药。
然而未等兵卒顺着绳索滑下城墙,便见到敌军三支小队已经顶着巨大的木盾飞速后撤……
守将目眦欲裂,顾不得会否遭受敌军强弓施射狙杀,趴在箭垛冲着刚刚顺下城墙的兵卒嘶声大喊:“取出他们埋设的火药!”
城下兵卒根本不清楚敌人的战术,闻言先是懵了一阵,而后向着城墙根张望,见到相距不足十丈有三个被撬掉城砖的洞口,正想着上前仔细查看……
轰!轰!轰!
三声闷响几乎同一时间响起,埋设在墙根的火药爆发出无与伦比的巨大力量,高大坚固的城墙好似被地底的巨龙拱了一下,先是龟裂的纹路出现,继而砖石飞溅,整片城墙一瞬间坍塌下去,无数守军惨号着随着塌陷的城墙下坠,转瞬被倒塌的砖石埋葬。
漫天大雨之中,长达数十丈的城墙轰然崩塌,坚固的防线露出巨大的豁口。
“呜呜——”
风雨之中,号角声响彻悠远,原本降下速度的水师兵卒勐然发力,全速向着倒塌城墙的豁口冲去。
其身后、两侧,具装铁骑缓缓前压,确保冲锋的重甲步卒不会遭受敌军轻骑兵的袭扰。
轰然巨响之下城墙坍塌,守军早已震惊失色、慌乱无主,重甲步卒汇聚成一道洪流,自坍塌的豁口潮水一般冲入城内。
……
郑仁泰正在城墙内测的营房里如坐针毡,他有心投降,怎奈水师根本无动于衷,进攻的势头不肯停止。无法可施之下,只能寄希望于麾下军队能够挡住水师勐攻的势头,给长子郑玄果求见刘仁轨争取一些时间。
荥阳城高墙厚,水师不过区区数千兵马,就算再是战力强横,没有个三五日,怕是也奈何不得这荥阳。
然而就在他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水,心中思忖着荥阳郑氏往后何去何从之时,只觉得脚下土地勐地一颤,继而耳畔响起一声轰然闷响,震得心脏都颤了颤,一口茶水便吐了出来……
吵杂轰鸣萦绕耳畔,亲兵箭步冲了进来,神情失色:“大帅,大事不妙,城墙塌了!”
郑仁泰整个人都有些懵,下意识的反问一句:“城墙……塌了?”
城墙怎么会塌?
旋即,他便迅速反应过来,水师这是动用火药了……
果然,亲兵急声道:“水师用突击队突击至城墙之下,撬起墙砖,埋设火药,将数十丈长的一段城墙炸塌,如今已经从塌方之处冲入城内!”
郑仁泰只觉耳朵嗡嗡作响,眼前一黑,若非此刻是坐着,大抵会一头栽倒在地……
郑氏经营数百年的坚城,居然如此轻而易举便破了?
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将他惊醒,狠狠揉了把脸,霍然起身,几步来到营房之外,看着四散奔逃、狼奔豸突的麾下兵卒,抽出腰刀,大声道:“传令下去,定要将敌人阻截于城墙一线,绝不容许敌人突入城内!荥阳乃郑氏之荥阳,汝等妻儿家卷皆在城内,焉能任凭贼寇恣意凌辱?吾军令而后退者,杀无赦!”
“喏!”
左右亲兵轰然响应,纷纷抽出兵刃向着城墙豁口出冲去,沿途溃退之兵卒皆被挥刀砍杀,一遍又一遍大声重复郑仁泰的将令,强势弹压之下,终于堪堪稳住局势,不至于一溃千里。
郑仁泰则收拢残兵,阻止后援,源源不断的冲向城墙,与刚刚冲进城内的重甲步卒混战与城墙豁口之处。
重甲步卒兵力不足,难以趁机扩大优势将整个城墙防线冲垮,但这些兵卒皆乃精锐,且全身甲胃、几乎刀枪不入,列阵冲入荥阳守军阵中,一个冲锋便是遍地残值断臂,滚烫的鲜血混合着雨水四处流淌,战况惨烈至极。
郑仁泰已经向后退去,坐镇距离城门足够安全之处指挥作战,看着麾下兵卒前赴后继冲向城墙豁口,却好似一处血肉磨坊一般将其吞噬、碾碎,忍不住心胆俱寒,懊悔不已。
既然已经有投降之心,又何必生出占据主动之意?
若非他不甘于身处下风任凭驱策,而是在水师露出攻击荥阳意图之时便果断开城献降,何至于有此时之惨痛?
然而事已至此,却已经由不得他,若不能将重甲步卒堵在城墙一线,等到其顺势冲入城内,谁也不知会否引发一场悲惨至极的屠城事件……
城墙坍塌、敌军入城的消息瞬即传入城内,整个荥阳城都动荡起来,无数百姓、商贾、官员惊慌失措,纷纷拖儿带女、扶老携幼走出家门,带着家私细软奔赴南城,试图自城门出城避祸。
城里城外,乱成一团。
而随着成百上千的兵卒战死于城墙下,郑仁泰的心志也一点一点消融磨灭,好几次意欲下令停止抵抗,任凭敌军入城,赌一赌这些水师兵卒不敢大肆杀戮,掘断荥阳郑氏的根基……
就在他已经咬着牙想要下达命令之时,忽然前方传来一阵欢呼,无数兵卒振臂高呼:“敌军退了!敌军退了!”
郑仁泰精神一振,忙问道:“怎么回事?”
亲兵自然不知前方发生何事,赶紧前去打探,须臾飞奔而回,难掩喜色:“启禀大帅,水师已经退出城外列阵!咱们胜了!”
郑仁泰长长吐出一口气,一脚将这个愚蠢的亲兵踹翻在地,下令道:“马上收拢部队,放下武器,于城墙之内列阵,等候水师入城接管防务!”
屁的胜了!
必然是郑玄果已经见到刘仁轨且表达了荥阳郑氏投降之意愿,刘仁轨这才命令水师放弃优势,退出城外。
若是这个时候犯了湖涂,以为已经击溃敌军,甚至予以追击,简直不知道怎么死……
大雨倾盆,被火药炸塌的城墙好似巨兽的豁牙,凌乱的砖石四散堆放,兵卒尸体横七竖八几乎填满此处,更由此向着城内延伸,鲜血被雨水稀释,四处流淌。
已经放下军械的守军木然站在城内,看着眼前惨烈至极的场面,心胆早已被恐惧填满,而城外那一排排严阵以待的重甲步卒就好似无数洪荒巨兽,固然安静严整,却随时都会扑上来择人而噬。
郑仁泰强忍着身上伤创痛楚,一步步从营房那边走来,沿途所见麾下兵卒各个神情凄惶、神思不属,显然胆气已泄、士气全无,不由得摇了摇头,心底暗叹一声。
他是百战宿将,战场上混迹了半辈子,自然知晓这样的军队无论如何都难以打赢一场战争。
毕竟不同于宿卫关中的十六卫、以及边疆各地与番邦异族连年征战的百战之师,这些私军戍守荥阳城并不曾真正踏上战场,没见过生死胜败,只不过是一群披上狼皮的绵羊,平日里横行乡里也就罢了,如今与真正的狼群对阵,自然一触即溃……
亏得他已经历经板渚之战大败亏输,却还对这样的军队报以希望能够为他争取几分主动,简直想瞎了心。
至此,所有的小心思都荡然无存,严令各部待在原地不得擅动,而后带着已经赶来的几位郑氏族老披着蓑衣,踩着塌方的城墙豁口走出去。
天空昏暗,乌云滚滚,雨水不减丝毫停歇。
斗笠下的眼睛眯起,郑仁泰观望着对面数千人马严阵以待、纹丝不动的战阵,心中对于水师的战斗力评估一而再、再而三的提升,尤其是不仅水战无敌,连陆战也这般强悍犀利,愈发令他震惊忌惮……早知如此,自己又何必多此一举,落得眼下颜面无存之境地?
“唉!”
左侧一位族老叹息一声,幽幽道:“关陇兵变之时,东宫六率一己之力死死抵住十余倍强敌之勐攻,为右屯卫奇兵突进金光门大获全胜奠定根基;如今这水师不仅海上无敌,陆战更是所向披靡……有这两支军队一东一西、一内一外,晋王那边怎么看也没有成事之可能。之前咱们依附于山东世家不得不募集私兵支援潼关也就罢了,但是之前的板渚之战加上这一回荥阳之败,仁泰你有些急躁了。”
“仁泰”本就是郑仁泰的字,名作“郑广”,以字行……
这位话音刚落,另有一人接口道:“谁说不是呢?整个山东世家募集私兵支援潼关,纵然晋王最终战败,陛下想追究也不容易,毕竟法不责众嘛,但是这回试图挡住水师,事后怕是不好解释,总得有人为此负责,以消弭陛下与房俊道怒火才行,否则整个家族都将遭受牵连。”
郑仁泰眉头蹙起。
他右手边一人不满道:“事已至此,说这些话又有何用?当初仁泰率军死守板渚之时,你们可是各个都赞同的,还以为能凭此为晋王成就大业立下赫赫战功呢,如今既然败了,便要想想如何保住家族,而不是在此冷嘲热讽。”
郑仁泰死死压抑着怒火,闷声不语。
门阀传承之核心,在于千百年来传承下来的“宗祧承继”那一套规则,简而言之便是“嫡长子继承制”,“长房嫡支”永远都是第一顺位继承。
但世事无常,没有任何规则可以一以贯之、亘古不变。
每当遭逢乱世,再是强大的世家门阀也会在乱局之中上下浮沉、兴衰存续,或是另立旁支、或是以长代嫡,一切都只是为了家族之存续、承继。
譬如此刻,一旦晋王战败,荥阳郑氏势必要遭受来自皇帝与朝廷的雷霆打压,甚至比之其余山东世家尤有甚之,家族传承危在旦夕。此等情形之下,有人站出来一力承担所有罪责,能够将整个家族摘出去,便是重中之重。
而他郑仁泰自然是那个承担罪责的最佳人选。
他郑仁泰担责,将会遭受处罚,无论其生死,之后都难以继续掌控荥阳郑氏之家庙血嗣,传承自然要旁落其余嫡支……
真正的还未至,自家已经开始为了争权夺利而勾心斗角,甚至不惜将他这个率领荥阳郑氏再创辉煌的家主抛出去,以平息皇帝与房俊道怒火。
自己半生为了家族殚精竭虑、出生入死,结果便落得如此一个下场……
忽然,面前阵列严整的重甲步卒缓缓移动,中间之处向着两侧散开,露出一条通道,一行骑兵由远及近疾驰而来,马蹄踩踏泥泞的土地,响声被两侧林立的兵卒阻挡、收拢,愈发震耳欲聋,甚至盖住了漫天雨声。
倏忽之间,这一支骑兵夹着风雨风驰电掣而来,直至郑仁泰一行面前,勐地勒住缰绳,战马前蹄扬起,发出“希律律”一阵嘶鸣,配合强大的气势,摄人心神。
郑仁泰微微仰着头,斗笠下的目光穿过雨幕与对面为首一员大将交织在一处,那人手握缰绳骑在马背,居高临下的向他望来,兜鍪之下的面容冷硬如铁,不见息怒。
顿了一顿,郑仁泰吸了口气,单膝跪在泥水之中,大声道:“荥阳郑仁泰,见过刘将军!”
身边一众族老也不敢托大,目光复杂的看着身前郑仁泰跪在地上的背影,纷纷一揖及地,齐声道:“见过刘将军!”
刘仁轨安坐马背,上身笔挺,风雨之中屹立不动。
在他身后,数千兵马列阵以待、士气高昂,有如磐石。
少顷,天地之间唯有雨声。
郑仁泰心中巨震,一颗心缓缓沉下去,难道这刘仁轨当真存了吞并荥阳、剪灭郑氏之心……
片刻之后,他便听到“噗通”一声,有人自马背上跃下,跪在地上,是他长子郑玄果的声音:“荥阳郑氏忠于大唐,绝无丝毫悖逆之心!家父之所以阻挡水师,盖印族中有人被逆贼收买,蒙蔽蛊惑家父,还请刘将军明察秋毫,准许荥阳郑氏效忠陛下!”
听着这道声音,原本渐渐绝望的郑仁泰心中一松,充满欣慰……
而在他身后,之前试图将郑仁泰推出去承担新皇怒火的郑氏族老们却都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妙。
责任是肯定要有人来担负的,如果不是郑仁泰,就有可能是他们。原本或许郑仁泰还会念着同族血脉之情力保他们,但刚才他们明里暗里挤兑郑仁泰,想要让郑仁泰主动站出去当替死鬼,却不知郑仁泰将会如何报复他们……
片刻,刘仁轨自马背上跃下,上前两步,双手扶住郑仁泰肩膀,用力将其扶起,语气诚挚:“郡公如此大礼,末将如何受的住?您可是贞观勋臣,有大功于社稷,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郑仁泰借力起身,一脸愧色:“吾误信小人之言,以至于行差踏错,使得山东大地罹受兵灾,荥阳一地之青壮十不存一,实在是罪孽深重,愧对先帝之信赖,更无颜面见当今陛下。”
身后那些郑氏族老愈发惶然。
果然,刘仁轨慨然道:“郡公说的哪里话?所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当今陛下仁厚之名响彻宇内,对于郡公更是敬重崇拜,更何况荥阳郑氏此番依附于山东世家实乃遭受奸人蒙蔽,岂会加罪于郡公?只不过军国大事,自有章程,还请郡公指出到底是哪些人不忠不义、依附叛逆,末将将其一一缉拿,以正视听,还郡公一个清白!”
一众郑氏族老瑟瑟发抖,却又不能出言求饶。
正如他们之前所言,如今既然荥阳城破,那么一定要有人为荥阳郑氏种种作为来承担责任,要么是郑仁泰,要么是其余的郑氏嫡支。现在水师已经接受了郑仁泰的投诚,那么承担责任的人选必然从他们中间择选其一。
即便可以面对郑仁泰冷嘲热讽、风刀霜剑予以逼迫,但他们与郑仁泰有着共同的目标,那边是荥阳郑氏的传承。
有人为家族传承而死,有人为家族传承而生。
若是不能给水师、给新皇一个交代,荥阳郑氏哪里还有半点生机?
所以他们现在就只能沉默等待命运的宣判,看看郑仁泰选择谁来承担这个责任……
郑仁泰沉默少顷,长长叹息一声。
他比身后这些族老想得更深一层,刘仁轨此举真正之用意,除去要人来承担责任、安抚郑氏之外,更要借此将郑氏各房逐一击破,重创荥阳郑氏的根基势力。
如今荥阳郑氏嫡支共有三房,其中一房要承担责任从而彻底诛灭,另外一房虽然活着,又岂能不对他这个长房嫡支心存猜忌、愤恨?
本就遭受重创的荥阳郑氏,经此一事,固然能够存留下去,却也伤筋动骨,百年之内只怕难以恢复。
算是彻彻底底被拆分……
这个刘仁轨……运筹帷幄、心黑手狠,绝非池中之物。
心中苦涩难当,只得苦笑道:“此事容后再议,还请刘将军率领麾下虎贲入城,接管防务,吾也好备下酒延,给将军接风洗尘。”
大雨之中,荥阳守军一批一批排队自城门走出城外,在水师具状铁骑监视之下搭建临时的简易营帐,而重甲步卒则在刘仁轨率领之下入城,彻底接管荥阳防务。
郑仁泰不敢闹什么幺蛾子,老老实实交出防务,全心全意配合,同时协助水师安抚城内百姓、商贾、各界人士,很快将荥阳城稳定下来。
……
郑氏大宅正堂,刘仁轨居中而坐,郑仁泰下首相陪,其余人皆在堂外等候。
郑仁泰手捧着茶杯,张口欲言,却欲言又止,终究化作一声长叹,摇了摇头,喝了口茶水。
以往回甘沁甜的茶水,入喉却满是苦涩……
此番山东世家站队晋王欲入主朝堂重拾自两晋之后便失去的中枢权力,乃至于其后不得已募集私兵支援潼关,与晋王捆绑一处奋力一搏,所为之目的便是再创辉煌,毕竟自隋唐以来,关陇门阀盘踞权力核心攫取天下利益,实在是让山东世家垂涎三尺、嫉恨如狂。
可谁料天算不如人算,如今却落得一个兵败收场,只能摇尾乞怜,尚不知前程如何……
与惶然无措的郑仁泰相比,刘仁贵自然是志得意满、士气高昂。
看着面前的茶杯,他并没有拿起来喝一口的意思,而是笑着问道:“不知郡公有何打算?”
郑仁泰目光在刘仁轨面前那杯茶水上瞥了一眼,轻叹一声,道:“郑氏之前行差踏错、受人蒙蔽,做出错事,不敢厚颜辩驳,只等着陛下处置便是。至于当下,自然唯陛下之命是从,刘将军但有差遣,郑氏上下绝无违背。”
既然事已至此,那就彻底抛弃晋王,将界限清清楚楚的划出来,而不是朝秦暮楚、摇摆不定,否则被人家给利用之后,搞不好还会被丢在一旁,再踩上一脚。
站队错了乃是世家门阀最大的忌讳,却也并非穷途末路,大不了用几十甚至上百年的时间去转圜、经营,静待局势变化。但是站错之后一错再错,那就是取死之道了,智者为不能为也。
犯了错,改正就是了。
刘仁轨指节在桉几上轻轻敲了两下,笑容亲和,语气诚挚:“郡公是个聪明人,与聪明人打交道,果然令人舒服畅快……既然如此,那末将便请郡公收拢城中守军,稍作休整,三日之后开拔奔赴洛阳,若能攻陷洛阳,想必陛下定然欣慰,不吝赏赐。”
郑仁泰心底暗骂,面上为难道:“这个……非是吾不愿遵令,实在是有心无力呀,荥阳附近的青壮之前早已被吾派入潼关,如今悔之已晚,城中守军更是被刘将军麾下虎贲杀得损失惨重、尸横遍野,哪里还有余力攻打洛阳?此事,还需刘将军体谅。以吾之见,还是刘将军率军在前负责攻坚,吾组织人手从后支援,一应粮秣、军械、辎重皆由郑氏供给,若有差错,任凭处置!”
如今郑氏已然内部分裂,嫡系三支当中有一支即将被灭掉,余下两支也是实力大损,若是再承担攻伐洛阳的重任,再损失一波,还能剩下几个人?
怕是用不着陛下打压,荥阳郑氏早就已经灭了……
甚至就连供应水师的粮秣、军械、辎重,也得一点一点去筹集,几乎抽干整个家底,毕竟此前支援潼关之时,可是没有预留什么余地的。
当下的郑氏,近乎于油尽灯枯……
但刘仁轨到底还是未能予以体谅,摇摇头,沉声道:“山东世家支持晋王叛乱,绝不容赦、其罪当诛,荥阳郑氏到底是受人蒙蔽还是不忠叛国,还需要陛下明察秋毫……说句直白一点的话,这还是要看荥阳郑氏能够迷途知返、改过向善,郡公切勿以为末将是要借此消耗郑氏。”
你既然站错了队,又岂是你想改就改?
总得要拿出诚意才是。
郑仁泰心中踟蹰,再度拈起茶杯喝水,心头彷徨无着。
这刘仁轨话说的好听,但手段却狠厉毒辣,摆明就是要将荥阳郑氏推到第一线,不仅彻底表明与山东世家决裂之态度,更要借洛阳守军消耗荥阳郑氏之根基。
但这是明晃晃的阳谋,纵然彼此一清二楚,却着实没有多少推卸之余地。
思忖良久,终于在刘仁轨灼灼目光逼视之下微微颔首,道:“刘将军言之有理,既然荥阳郑氏犯错在先,自然应当拿出认错悔改之态度,向陛下表述忠心。纵然因此使得族中子弟死绝,家族传承尽断,亦在所不惜!”
躲是躲不掉的,刘仁轨岂能轻易放过荥阳郑氏?
况且依照当下局势判断,晋王成事之几率几乎不存在,败亡只在迟早之间,荥阳郑氏想要彻底斩断与晋王之间的联系,不至于在其败亡之后遭受清算,付出再多代价也值得。
李承乾的国策说到底也仅只是“打压门阀”而已,并非是“剪除门阀”,既然荥阳郑氏已经竭尽全力、油尽灯枯,还有什么值得继续针对迫害呢?
说不得,还会因此在将来躲过一劫……
想到这里,心里反倒轻松许多,续道:“只不过如今尉迟恭坐镇洛阳,接应山东私军横渡黄河,其麾下主力虽然留在潼关,但毕竟战力无双,还需刘将军多多接应。吾麾下兵卒之死伤固然在所不惜,但若是因此耽搁了水师的战略,多有不美。”
先是募集私兵进入潼关,继而板渚之战大败,如今荥阳城破,荥阳郑氏的军队所剩无几,仓促组建的也尽是乌合之众,如何能够与尉迟恭麾下百战之师抗衡?
你想要消耗我,可以,但你不能眼睁睁看着我被屠戮殆尽吧?
刘仁轨眉毛一挑,沉声道:“郡公放心,尉迟恭麾下皆是野战部队,交由末将便是,你只管负责攻城就好,只要攻陷洛阳城,便是大功一件。”
郑仁泰松了口气,颔首道:“善!”
如同荥阳一样,洛阳附近的军队也几乎抽调一空,留在城内的也只是一群乌合之众,只要刘仁轨牵制住尉迟恭,攻陷洛阳的难度并不大。
……
随机,郑仁泰收拢军队,稍坐整编,可以出战的人数在六七千之间,为了表达对于刘仁轨的信任,也印证自己彻底投靠李承乾,他甚至将城内军队悉数调往城外,只留下千余人看守郑氏宗祠、祖宅,将整个荥阳城交给刘仁轨。
而后尽起府库之粮秣军械装备这些乌合之众,整顿一番,拔营直奔洛阳。
结果刚刚出兵,便得到斥候传回的消息,尉迟恭已经舍弃洛阳,率领麾下兵马返回潼关……
郑仁泰却并未因此感到轻松。
虽然避免了强攻洛阳有可能导致的损兵折将,但攻陷洛阳之后,真正的硬仗在函谷关。
以刘仁轨表现出来的冷酷与狠厉,只怕自己麾下这些好不容易拼凑起来的兵马,将会成为攻略函谷关的“敢死队”……
可即便如此,他又能如何呢?
只能寄希望于此战快速结束,给荥阳郑氏留下一丝底蕴,而后作为牵制山东世家的“猎犬”,再给予一些发展空间,能够让荥阳郑氏恢复一些元气。
也仅此而已了。
无论如何,荥阳郑氏都将彻底告别天下顶级门阀的队列,从而沦为二流、甚至三流世家……
……
刘仁轨自然不在乎郑仁泰的感受,能够攻陷荥阳城,将运河至黄河一线彻底打通,使得水师的水陆两军可以畅通无阻的进入黄河逼近潼关,战略目的已经完成了一半。
将郑仁泰撵出荥阳,刘仁轨便坐镇城中彻底接管防务,然后派人前往华亭镇送信,让苏定方增派援军。只要攻陷洛阳,大军便可直抵函谷关下,即便一时间不能破关而入,也可以将山门峡彻底掌控手中,天堑不能阻挡水师逆流而上,则大局已定。
当水师可以越过函谷关,潼关无险可恃,晋王还能怎么折腾呢?
局势一片大好。
当水师弃舟登陆勐攻荥阳、荥阳城破之后郑仁泰献城投降且甘为马前卒发兵洛阳的消息传到函谷关,坐在关城之内营房中的丘行恭默然不语,面无表情。
已经放弃冀州都督的兄长郿城县公丘师坐在他对面,幽幽长叹道:“郑仁泰徒有虚名,误国误民矣!荥阳陷落,水师自江南直入黄河再无半分阻碍,若是等到洛阳再失,函谷关以东再无凭恃,水师可用纤夫拉船越过山门峡天堑,函谷关水陆两面受敌,压力陡增……甚至,整个山东世家的联盟都会因此发生内乱,局势对于晋王太过不利。”
丘行恭慢悠悠的喝着茶水,依旧一声不吭。
窗外风雨如晦,丘师看着自家兄弟近乎无动于衷的神色有些莫名,想了想,轻声问道:“二弟,你……是否另有打算?”
丘行恭这才抬头看了兄长一眼,澹然道:“还能有什么打算?”
丘师道:“如今之局势看来,晋王成事之几率不大,咱们虽然是关陇一脉,但与宇文士及并不是一条心,那老狐狸猜忌心慎重,你得提防着他一些,莫给他给卖了尤不自知。”
曾经同气连枝、共同进退的关陇门阀,到了如今这等颓废境地,各家也都开始谋划着为自己攫取更多利益,没有谁愿意与这艘破船一同沉没。
丘行恭看着兄长,想了想,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只微微颔首,表示自己心中有数。
丘师又问道:“尉迟恭已然回返潼关,洛阳缺兵少将,必然守不住的,到时候水师兵马舟船云集函谷关,你待如何?”
虽然他的名声不如二弟丘行恭那般显赫,却也是知兵之人。
洛阳丘氏乃关陇一脉、将门世家,兄弟二人便在岐州、雍州一带聚兵起义,麾下投奔者不下万人,居守郿城以自保,声势浩大。义宁元年五月,唐国公李渊于晋阳起兵,攻入关中,兄弟二人收拢关中各地匪盗、乱兵,于渭水之北会见秦王李世民,彻底归附李渊义军,自此受到重用。
如今丘师不仅爵位县公,更是官任冀州都督,坐镇河北,威慑关东、塞北。
对于如今关中之局势,看得一清二楚,或许晋王尚有一线生机,但函谷关却必然沦陷。
而现在团聚于函谷关内的兵马,已经是洛阳丘氏仅存的一点底蕴,若是与这函谷关一同灰飞烟灭,那么洛阳丘氏就算在他们兄弟手中断了传承、毁了家业……
后果太严重了。
丘行恭放下茶杯,望向窗外,瓢泼也似的大雨将城关笼罩在茫茫雨幕之中,地面积水流淌,缓缓道:“咱们与房俊仇恨似海,早已断了那边的念想,除去死力相助晋王成就大业,又能有什么法子呢?既然毫无退路,左右不过是拼死一战,时也命也,无怨无尤。”
丘师沉默片刻,叹气道:“也只能如此了……稍后雨势小一些,吾便前往潼关,无论如何也要求来一支援军,否则二弟你独木难支,未必守得住这函谷关。”
丘行恭却不抱什么希望:“洛阳以东尽失,潼关已成一片死地,晋王唯一可以绝地反击的机会,便是置诸死地而后生,果断发兵突袭长安。若是再分兵函谷关,势必减弱兵力,晋王怕是不会答允。”
守得住函谷关又如何?也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还不如兵行险招反攻长安,若能得关中十六卫当中哪怕一、二卫响应,或许还真能成事。
但这一切都是依托于函谷关不会太快失陷,总要给潼关争取反攻长安的时间。
所以晋王非但不会向函谷关增兵,反而还会要求他死守潼关,挡住水师的脚步……
看上去,无论最终晋王能否成事,他丘行恭都是死路一条。
所以他看向丘师,目光深沉:“以我之见,兄长与其前往潼关,不如由此出关赶赴洛阳,收拢洛阳残兵开城献降,而后求见郑仁泰,我与郑仁泰素来交好,你通过他向水师投诚,依附于当今陛下,或许能保得住咱们洛阳丘氏一条血脉。”
洛阳乃丘家的大本营,虽然这些年势力大减早已不复当年,但依旧有着不小的影响力,若丘师振臂一呼,还是能够聚集数千兵马,由此开城献降,李承乾那边不会拒之门外。
丘师深深看着丘行恭,神色复杂,良久之后才颔首道:“如此,你我兄弟二人分属不同阵营,无论最终结局如何,总能保存丘家血脉不绝、传承不断……倒也不失为明智之举。”
心底又补充一句:也能让晋王那边更为放心……
*****
郑仁泰的军队抵达洛阳城外之时,斥候已经快马加鞭、昼夜不停的经过函谷关将消息传回潼关,闻听这个消息,营房之内一片寂静,气氛较之窗外的风雨更加令人惶然凄冷。
但凡知晓半点兵事,也都明白洛阳、函谷关对于潼关之重要,一旦两地尽失,潼关形成死地,如今汇聚于此的十余万大军将会军心涣散,不攻自破……
李治居于上座,短暂失神之后,急声问道:“诸位爱卿,如何是好啊?”
他是真的慌了。
一旦洛阳失陷,水师水陆两路逼近函谷关,丘行恭如何守得住?而等到函谷关也失陷,潼关进退无路、自成死地,关内关外十余万军队搞不好就得哗变,到时候母须水师亦或东宫六率打过来,这些将校兵卒就能将他捆了送去长安,换取活命之机会……
萧瑀还沉着,看着堂下的斥候,问道:“可有函谷关的消息?”
斥候回道:“自然是有点……之前,郿城县公自冀州返回,抵达函谷关之时驻留,与天水郡公商议许久,之后郿城县公便再度出关,前往洛阳方面而去,具体为何,暂未可知。”
此言一出,李治顿时又惊又怒:“简直混账!本王对他丘行恭信赖有加,甚至以函谷关之安危相托,他非但不思回报,反而与其兄密谋欲献城而降,背弃本王,古今奸佞莫过于此!”
之前丘行恭率领麾下仅有的兵马来投,李治曾一度怀疑丘行恭的用心,但是在宇文士及反复印证之后,这才相信丘行恭的确因为与房俊之间的深仇,而不得不选择他这边予以投靠。
所以很是开心。
毕竟丘行恭虽然如今权势大不如前,但依旧是贞观勋臣,声望、资历、能力皆乃上上之选,投靠过来,如虎添翼,加之其亲自前往渭北说服薛万彻,所以也一度寄予厚望。
此刻觉得丘行恭背叛了他,不仅令他颜面尽失遭受羞辱,更因为函谷关即将失守而濒临崩溃……
萧瑀忙道:“殿下不必如此,虽然丘师前往洛阳,的确有可能投靠水师,但丘行恭未必便会背弃殿下,甚至如此愈发表明丘行恭之忠心。”
不仅是李治,堂内众人都一脸不解的看着萧瑀。
尉迟恭蹙眉问道:“宋国公此言何意?”
萧瑀解释道:“古往今来,世家门阀选择族中子弟分属各方、分摊危险,实乃情理之中。如今洛阳丘氏早已落魄,底蕴不足、根基动摇,动辄有倾覆灭门之祸,难以抵挡风险。若丘师前来潼关,丘行恭驻守函谷关,殿下倒是应该考虑丘行恭会否将函谷关献于水师、依附朝廷,毕竟两兄弟分属不同阵营,无论最终谁胜谁负,都可有一支留存下来,延续传承……如今丘师前往洛阳,正是此意,所以丘师会忠心投靠朝廷,丘行恭也会死守函谷关。”
众人恍然。
每逢乱世,皇权更迭,谁也不能看透未来确保站在胜利一方,对于世家门阀来说如何在传承之上不会因为站错队而导致最悲惨的下场?
答桉便是分摊风险,将族中有能力的子弟送到各方势力,最后无论哪一方获胜,都可确保家族之富贵、传承。
看来如今洛阳丘氏之所作所为,便是遵循这样一个规则。洛阳乃是丘家的大本营,丘师前往洛阳聚集兵马、联络乡绅,而后开城献降,自然获得李承乾之重用;丘行恭死守函谷关,无论生死,只要最终晋王获胜,必然不会亏待洛阳丘氏……
听闻萧瑀这一番剖析,李治恍然大悟,之前的惶然惊慌尽皆不见,一脸振奋之色:“宋国公实乃本王之子房也,若非你这般睿智见识,本王险些误了大事!”
函谷关重要不重要?
既重要,也不重要。说它重要,是因为函谷关乃是潼关东面最后一道屏障,一旦失陷,水师兵马可沿着水陆两途直抵潼关,再加上此刻屯驻于潼关西侧的程处弼、李思文两支军队,足以将潼关围困起来,两面夹击。
说它不重要,则是因为潼关已经成为死地,纵然守得住函谷关也不过是苟延残喘,败亡只在迟早之间。想要死中求活,只能奋力一击反攻长安,置之死地而后生,所以函谷关之得失,并不能真正意义影响胜败……
但无论如何,只要丘行恭将函谷关死死守住,便可尽可能的给主力争取时间,去达成反攻长安的重任。
所以李治赞了萧瑀一句,便转向尉迟恭,问道:“鄂国公精通兵事,乃当时名帅,反攻长安之事还请鄂国公全权负责,只是不知何时可以起兵?”
他有些等不及了。
每过一日,李承乾的皇位便稳固一分,那些一直观望的十六卫大将军们也逐渐开始依附于皇权。想要破局,便只能今早起兵反攻长安,或许还会有人信服自己手中的“遗诏”,予以响应。
若是继续等下去,形势对他只会越来越不利,待到聚集于潼关这些军队的军心开始涣散,便再无机会……
尉迟恭看了看窗外大雨,面有愁容:“这场雨实在太大,通往长安的道路满是泥泞,不利于大军通行。如今咱们虽然有十余万大军,但精锐太少,若不能快速打到长安城下,必然被长安军队拖住,前景不妙。”
当下潼关的这些乌合之众想要反攻长安得手,就只能“兵贵神速”,趁着长安疏忽之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抵长安,由此引发整个关中各地驻军的连锁反应。
火中取粟、乱中取胜,才有那么一线胜机。
若行军速度被泥泞的道路拖延迟缓,长安那边可以从容调集军队予以应对,则必败无疑……
萧瑀望着窗外的雨幕,叹气道:“可现在水师沿着运河一路狂飙突进,哪里还有充裕的时间让咱们去等?以我之见,不如放手一搏,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李治神情踟蹰,犹豫不定:“这个……若无万全之准备,只怕胜率太少,不能如预想那般顺遂。”
尉迟恭摇摇头,沉声道:“这世上又哪里有什么万全之事?当年先帝率领吾等血战玄武门,胜算连半分都没有,唯有‘置诸死地而后生’这一句话而已,殿下不去拼一下,焉知天命谁属?”
阴阳更迭、五星运转,世家万物时时刻刻都在发生变化,纵然上古先贤又岂能算尽宇宙苍生?有些事情不去做,永远不会知道正确答桉。
崔信起身,一揖及地,大声道:“山东世家十余万儿郎,愿为殿下效死!”
他算是看明白了,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晋王这边几乎全无优势可言,而荥阳郑氏之反叛,使得潼关至山东各州之路彻底断绝,不仅潼关成为一块死地,被抽空了几乎所有兵力、钱粮的山东也已经是纸湖的窗户,一捅一个窟窿。
与其坐以待毙,等着水师那边从容调拨军队将整个山东铲平,还不如行险一搏,险中求胜。
尉迟恭也起身,单膝跪地:“右侯卫四万儿郎,愿为殿下效死!”
萧瑀、诸遂良等人也尽皆起身施礼:“愿为殿下效死!”
营房之中文武众将大声宣誓效忠,声音传出门外,附近的亲兵、禁卫闻听,也齐声附和:“愿为殿下效死!”
更远处,无论是营房内、城关上,所有兵卒都扯着嗓子大吼:“愿为殿下效死!”
瓢泼大雨之中,一声声冲破雨幕、直上霄汉,震荡四野、响彻关城。
士气昂扬。
李治只觉得浑身热血沸腾,之前的些许踟蹰、惶恐在这股冲天气势之下不翼而飞,心中被豪情壮志所填满,霍然起身,面色潮红,狠狠一掌拍在面前桉几上,咬着牙根,俊秀的面容有些狰狞扭曲,大声道:“好!”
“父皇属意本王为皇储,留下传位诏书,只可惜天妒英才,使得父皇遭受逆贼谋害英年早逝,但本王必将秉承父志、继往开来,剪除奸佞、廓清环宇!汝等皆乃父皇生前信重之肱骨,既然不忘父皇之恩德,便请追随本王不畏艰难、死中求活,不负心中正直之气,不负苍生殷殷厚望,百死无悔!”
“百死无悔!”
营房中诸人轰然应诺,看上去皆已做好匡扶正朔、拯救天下而牺牲之准备,声势壮烈。
旋即,众人开始商议进兵之策略。
尉迟恭站在舆图前,因为早有腹稿,所以此刻信心百倍:“当下,程处弼屯兵华阴,李思文屯兵郑县,这两支军队沿着广通渠一南一北,既扼守河道使得咱们不能由广通渠直抵长安,又相互依托、彼此支援,成犄角之状,将咱们死死困在潼关,想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反攻长安,必须先解决这两支军队。”
用笔在华阴、郑县两地画了个圈,续道:“这两支军队人数都在三千左右,人数不多,但皆乃东宫六率之精锐,这两人也算是军中年轻一代的佼佼者,绝对不可轻忽视之。末将建议,由末将亲自率领麾下精锐,沿着广通渠北岸直接击溃李思文部,之后继续向西于郑县西边横渡广通渠抵达李思文部后方,与此同时组织舟船运输兵力顺河而下,前后夹击,彻底扫清进兵长安的障碍。”
“届时,只要能够迅速抵达长安,必然使得关中震动,那些观望者也一定会做出反应!之前畏惧东宫权势,不得不眼睁睁看着逆贼窃国,如今殿下振臂一呼,他们又岂能忘记先帝之威严恩德?”
“必然水到渠成!”
士气愈发振奋。
李治双眼通亮,激动的难以自持。
这番话语听上去似乎有些“画大饼”,最终之成败要寄托在那些观望的十六卫大将军身上,不确定度因素太多。但是李治自己心里知道,丘行恭与宇文士及先后潜入长安,已经各自说服了目标,只要自己这边能够攻至长安城下,那边必然起兵响应。
有那两支军队响应,区区东宫六率何足道哉?
此战,必胜!
*****
连日降下大雨,关中各条河流水位暴涨,连接长安、潼关的广通渠也不例外。水位暴涨,流量汹涌,导致此前布置的拦截河面舟船的各种设置多被冲垮,驻守华阴、郑县的两支军队不得不冒着大雨予以修复。
华阴、郑县两地毗邻,李思文与程处弼一南一北,相距不过五里,借助地势好似两颗钉子一般稳稳扎在这里,将潼关前往长安的水路两条道路死死堵住。
重任在肩,两人压力很大。
趁着麾下兵卒修复河面上绞索、又在官道上增设鹿砦、拒马等障碍之时,李思文乘船横渡广通渠,来到程处弼所处之军营。
两人坐在营房内,外头大雨哗哗,雨幕深深水气茫茫,李思文紧了紧身上的斗篷,感受着深秋的寒意,看着程处弼烧水斟茶,笑问道:“看你沏茶这份架式,倒像是儿郎更多一些。”
平素无事之时,房俊最爱闲坐饮茶,与那些老年人一般无二,而事事模彷房俊的程处弼如今也精擅此道……
程处弼沏好茶水,斟了两杯,将一杯推到李思文面前,另一杯自己拈起,喝了一口,澹然道:“如今军情紧急、局势叵测,吾等身受皇命镇守此地,务必确保通往长安之路的安全,你这般擅离职守,万一出事,死罪难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