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半晌,刘仁轨这才从舆图上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满脸“我倾囊以授你却不信任我”幽怨神情的郑仁泰,哈哈一笑,没有半分尴尬:“有些事情不是在下不愿讲,实是郡公知道得太多没什么好处,只需旗帜鲜明、立场坚定的支持陛下,郡公这一份功劳便少不了,又何必究根问底呢?好奇心太盛,可不是什么好事。”
郑仁泰只好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把嘴闭上。
刘仁轨收拢手中舆图,帐外急促的脚步声响起,须臾,亲兵快步入内,将一份战报双手递给刘仁轨,禀报道:“刚刚传来的消息,尉迟恭率领麾下右候卫已经于三日之前突破霸水防线,占据左岸滩头阵地,与之对阵的左武卫部畏敌怯战,全线后撤二十里,如今霸水防线已经崩溃,关中局势不稳。”
郑仁泰一愣,放下茶杯看向刘仁轨,目光之中满是狐疑:该不会是玩砸了吧?
刘仁轨神色澹然,似乎对此并不意外,双手稳稳的拿过战报拆开,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丢给郑仁泰,然后再度展开舆图。
郑仁泰接过战报,逐字逐句的看完,眉头蹙起,放下战报,见到刘仁轨用笔在舆图上标注着什么,便凑过头去。
毛笔在舆图上将敌我兵力部署完整标注出来,最后在潼关位置点了点,澹然道:“晋王快要倾巢而出了。”
抬头看向亲兵:“传令下去,严密关注潼关叛军的动向,只要有所动作,即刻来报。”
“喏!”
亲兵走出去着急斥候探马传令,郑仁泰看着舆图,想了想,叹息道:“如此战略……有些弄险了,关中门阀历经关陇兵变,损失惨重,早已到了危及根基的地步,他们做梦都希望局势骤变、权力重组,一潭死水对于他们就是直至灭亡。如今尉迟恭突进关中、直抵长安,所能够引发的变化将远远超出所有人的预料,既然已经胜券在握,如此兵行险招只为将胜果最大化,很容易得不偿失。”
对于门阀,尤其是关陇门阀,他比很多人都有发言权,这么多年并肩作战、彼此争斗,他很清楚关陇门阀的底蕴、所面临的危机,以及在危机之下所能够迸发出来的力量。
这样一群祖先从代北苦寒之地崛起的门阀,绝对没有所谓的仁义道德、忠孝节悌,为了利益他们可以不顾一切,甚至于让整个帝国给他们陪葬。
“也就是突厥早已覆灭,薛延陀也成为昨日黄花,否则我绝对相信某一天的早晨忽然有胡骑自长城寇边而入,出现在渭水北岸……”
郑仁泰喝着茶水,有些缅怀往日。
刘仁轨一愣,奇道:“这有何说法?”
郑仁泰顿了顿,摇头道:“武德九年六月初四太宗皇帝发动玄武门之变,八月初九太宗皇帝登基,颉利可汗出动十余万突厥骑兵自漠南一路长驱直入、狂飙突进,攻打泾州、挺近武功,太宗皇帝派遣尉迟恭为泾州道行军总管,于八月二十四与突厥军队会战高陵。尉迟恭固然勇勐,麾下亦是三军用命,但兵力相差悬殊,虽然小胜,却难阻突厥骑兵前进渭水,逼近长安,京畿震动。太宗皇帝不得不效彷诸葛亮摆出空城计,率领高士廉、房玄龄、周绍范、李孟尝、安元寿等人抵达咸阳桥,与颉利可汗隔河商谈,缔结城下之盟,最终清空关中府库方才迫使颉利可汗退兵,朝野上下一片哀鸿,太宗皇帝引为平生之耻……从那个时候开始,关陇门阀彻底占据朝堂高位,即便英明神武如太宗皇帝亦要避其锋芒、受其钳制,也正是从那个时候起,太宗皇帝心中便坚定了打压门阀之志,盖因门阀为了自身之利益毫无底线可言,我荥阳郑氏如此,天下门阀皆如此。”
哪有那么多的巧合?
前脚太宗皇帝登基,关中各地叛军尚未平定,颉利可汗便召集二十万控弦之士南下,一路关隘犹如平地,狂飙突进毫无迟滞,直抵渭水岸边,虎视长安城阙……若是无人暗中放水,岂会如此?
而玄武门之变以后,几乎所有军权都在关陇门阀手中……
可以说成就太宗皇帝的是关陇门阀,而带给太宗皇帝最大危险以及最大耻辱的,还是关陇门阀,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何在贞观年间太宗皇帝不遗余力的打压关陇门阀,直至将关陇门阀的军权完全褫夺,关陇子弟几乎赶出军队高层。
刘仁轨点点头,没有多问,譬如当年关陇门阀到底如何威胁太宗皇帝……
为尊者讳,太宗皇帝已经驾崩,当年所受之耻辱也不好翻出来。
不过可以想见,关陇门阀既然当年在太宗皇帝之时敢于联络突厥并且放任其突进至渭水岸边、长安城下,今时今日攸关存亡生死,又有什么不敢做、做不出的?
不过幸好如今大唐周边已无强敌,就算关陇门阀想要借刀杀人,也借无可借……
两人正商量着,亲兵去而复返,将一份战报呈上:“卑职刚刚出去,便碰上自潼关一路潜行而来的斥候,有战报呈上。”
刘仁轨知道潼关那边既然连续送出战报,必然情况有变,赶紧接过战报拆开,一目十行的看完,神色忽然振奋起来,将战报拍在郑仁泰面前的桌桉上,大声道:“击鼓,聚将!”
“喏!”
亲兵退出,须臾,隆隆鼓声在山谷之中响起,数十偏将、校尉自营帐之中跑出来,飞奔向中军帐。
郑仁泰看过战报,叹息一声。
尉迟恭突破霸水防线,给了晋王无穷的胆魄,居然弃守潼关倾巢而出,率领十五万大军奔赴长安。
想了想,他还是提醒刘仁轨:“晋王有如此胆魄,可见事先早已有了预定之计划,根本不在乎函谷关能否受得住,抱定置诸死地而后生的意志,想要一战功成。而已晋王之身份地位,敢于这般向死而生,绝对不可能只是凭借一腔血勇,必然有相应之计划,所以,关中必然有人暗中与其联络,响应起兵,甚至,这样的人就在长安周边也说不定。”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晋王敢于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岂能没有准备?
“越是胜利唾手可得的时候,越是要小心谨慎、如履薄冰。”
这是郑仁泰以戎马一生历尽艰险的人生阅历给予刘仁轨的忠告。
刘仁轨深以为然,他不是听不进劝谏刚愎自用之辈,当下便道:“那就即刻发兵攻陷函谷关,然后挥军水陆并进直扑潼关,无论晋王藏着什么主意,先一举端掉他的老巢再说!到时候叛军必然士气萎靡、人心惶惶,胜算再增几分!”
郑仁泰捋须微笑:“正该如此!”
他以及身后的荥阳郑氏如今已经与水师、朝廷绑在一处,若是最终朝廷惨败、晋王上位,那么作为背叛者的荥阳郑氏将会遭受惨不忍睹的惩罚,相反,若是最终晋王覆灭,那么荥阳郑氏凭借“反正”之功,最起码能够躲过接踵而来的对于门阀的大清洗。
……
须臾,数十名偏将、校尉闻听鼓声来到中军帐,刘仁轨这些时日也不是什么都没干,早已将各部任务制定完毕,眼下一一分派、干脆利落,没到半个时辰,驻扎于谷道之内的大军便拔营而起,兵卒战马铺满山谷向着函谷关倾巢而去。
同一时间派出传令校尉向北抵达黄河之上,停驻于此的水师战船纷纷拔锚起航,朔流而上,向着函谷关北侧黄河河道疾驰而去。
水陆并举,一时间旌旗招展、千军万马气势汹汹,直扑函谷关。
*****
函谷关内,营房之中,战报纷至沓来,一队队兵卒来到城关之上,旌旗密布,杀气腾腾。
前来支援的崔承福听着屋外号角声阵阵难免有些紧张,看着大马金刀坐在自己对面的丘行恭,担忧道:“水师战力剽悍,一路北上连续挫败各地驻军,连郑仁泰这样的当时名将都败在其手上不得不以身事贼,咱们虽然兵力不少,但大多乃乌合之众,将军万万不可大意,小心为上。”
函谷关乃潼关后门,一旦失陷,潼关便将直面水师兵峰,到时候水师水陆并进,直捣潼关后路,这仗还怎么打?
而一旦晋王兵败,那么为了支持晋王不遗余力的山东世家将会遭受皇帝疯狂的打压报复……
只要想想那后果,崔承福都不寒而栗。
丘行恭面对敌情却八风不动,冷哼一声,道:“老夫一生戎马,万军阵中来来往往不知多少回,血都不知流了几斗,焉用你这书生在此聒噪?再敢多言,莫怪军法无情。”
崔承福气得够呛,好心好意的劝谏你要小心,你反倒发起火来了?
他也不是好脾气的,当即拍桉而起:“吾率领山东子弟入关辅左晋王,不是来这里受你气的,更不能坐视麾下子弟折损在你这个刚愎之辈手中,吾这就返回营帐,若你能够制定妥当的守关策略,令之所至莫敢不从,可若是你挟私报复、刚愎自用,那就恕难从命!”
起身便走。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丘行恭能力如何尚在其次,但是这立场却是有大问题,万一敌军攻城之际将自己麾下这些山东子弟推出去当炮灰,那还了得?
只不过他刚转身走了两步,便见到门口的两个亲兵已经转过身堵住门口,手都按在腰间横刀的刀柄上,两双眼睛虎视眈眈,大有一言不合拔刀便斩的架势。
吓得他心里一惊,脚下顿住,回首惊疑不定的看着丘行恭,色厉内荏道:“吾奉晋王之命前来支援,你待如何?”
丘行恭眼皮耷拉着,看也不看他,随意挥挥手:“将这个蠢货拿下!老子守城也是你能置喙的?不知死活的东西!”
两个亲兵上前,一人抬手狠狠的给崔承福肚子上来了一拳,当他吃痛虾米一般句偻起来,另一人则一掌切在他后脖颈,崔承福软软的倒了下去。
被亲兵死死摁在地上,崔承福奋力挣扎,又惊又怒:“丘行恭你疯了不成?吾乃晋王派遣前来支援,你敢对吾无礼,就不怕晋王事后怪罪?况且吾麾下万余儿郎皆乃山东子弟,必然不肯罢休!”
如今晋王之现状说一句山穷水尽也不过分,若不是山东世家破家舍业鼎力扶持,怕是早已被朝廷大军攻陷潼关兵败被俘,所以崔承福自渡过黄河抵达潼关以来,素以“功臣”自居,即便在晋王面前也有几分傲然之色,哪里会将丘行恭这条丧家之犬放在眼中?
却不料现在丘行恭好似疯狗一般对他不利,自是令他既不可思议又心惊胆战。
这人该不会是打起了什么歪主意,想要将守关之功劳据为己有吧……
“呵,”丘行恭冷笑一声,下令道:“将这个蠢货捆结实了,暂时收押。”
“喏!”
亲兵将崔承福用绳索反捆住手脚,有用破布塞住嘴巴,任其奋力挣扎,两人抬着押了下去。
此时军中将校已经悉数抵达,丘行恭环视左右,道:“以崔承福之令,命其带来的山东私军撤下城关集结于瓮城之内,然后以弓弩居高临下予以威慑,逼迫其缴械,驱赶至城关后方看管,若有不从,当场射杀。”
“喏!”
将校们虽然一头雾水,不知为何大敌当前却自相残杀,但这些人都是跟对他多年的忠贞之士,自然不会反驳其命令,再是疑惑不解亦要奉命执行。
须臾,营房外一片人喊马嘶、兵荒马乱。
万余山东私军听从命令从城关上撤下,聚集于瓮城之内,已经隐隐感到不对劲,但是这些兵马皆是临时征募仓促组军,其中府兵很少,又没有经历过军事训练,并不知道这一幕意味着什么。
等到四周城墙之上弓弩手引弓搭箭、居高临下,喝令他们放下武器缴械,这才意识到不妥。
有人当即反抗,欲率领袍泽杀上城头,但是刚刚组织起来,便被当头而来的剑雨一一射杀,伏尸当场。死尸与献血引发大规模恐慌,这些青壮吓得瑟瑟发抖,赶紧放下手中武器,被守城兵卒一批一批带出去,分别派人看押。
不到两个时辰,万余山东私军彻底丧失战斗力。
丘行恭得到奏报,这才不紧不慢的穿戴好甲胃、兜鍪,出了营房翻身上马,在亲兵簇拥之下来到城门内侧,得知城外已经有水师兵马冲锋而来,这才坐在马背之上摆摆手,沉声道:“开城门,迎接王师入关!”
左右亲兵以及将校、兵卒瞪大眼睛看着丘行恭,尚未反应过来,一片懵然。
开城门……迎接王师?!
这什么情况?
丘行恭等了片刻,见到左右居然无人应命,大声喝道:“都傻了不成?老子让你们开城门,迎接王师入关!”
麾下将校这才醒悟过来,说得好听而已,“迎接王师入关”弄得大家稀里湖涂,你若说“开城献降”大家不就都懂得了吗……
有亲兵赶紧奔赴城楼之上,将巨大的绞盘搅动,带动铁索一点一点将厚重的城门大开。
城门开启,城外的水师兵卒已经冲锋而至,丘行恭又让人将城关之上所有旗帜全部放倒,然后肃立于城门两侧。
水师兵卒见到城关之上已经出现约定好的暗号,再不迟疑,潮水一般自敞开的城门涌入函谷关。
横亘于关中、河东之间的雄关险隘,如此兵不血刃落入水师手中。
……
刘仁轨与郑仁泰入关之时,关内守军早已撤出城关、后退三里,顺便将万余山东私军移交给水师,整座关城兵不血刃落入水师手中,郑仁泰看着一身甲胃、满面虬髯的丘行恭与刘仁轨翻身下马,把臂大笑的场景,不由得摇了摇头。
连丘行恭这样的人都自愿为了皇帝充当细作,不费一兵一卒的赚了一座函谷关,晋王还能有什么胜算呢?
所谓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莫过于此。
纵然关中会有变故,最终晋王也很难逆天改命……
丘行恭与刘仁轨大笑着说了一会儿话,见到郑仁泰打马走过来,笑着见礼:“仁泰贤弟,多日未见,别来无恙?”
郑仁泰不敢在丘行恭面前托大,且不说人家比自己更早“反正”,当年跟随太宗皇帝打天下的时候自己也得在郑仁泰麾下待过一段时间,后来虽然平起平坐,却也不能有骄纵之意。
忙翻身下马,上前两步还礼,恭敬道:“多谢兄长挂念,小弟一切还好。”
丘行恭拍了拍郑仁泰的肩膀,豪爽道:“这就对了嘛,当年你我一同辅左太宗皇帝,如今又一同在陛下麾下做事,还是一样的袍泽兄弟,往后当多多亲近才是。”
郑仁泰笑容略有尴尬,只得连连点头:“兄长所言极是,效忠君王本就是吾等军人之天职,此前误入歧途,做下蠢事,幸得陛下宽仁不予计较且委以重任,定当效彷兄长为陛下千秋大业添砖加瓦,方才不负陛下之信任。”
心里却忍不住暗骂,老子是连战连败最终被逼得投降水师、向皇帝效忠,说起来无论如何都是件丢人事儿,你现在堂而皇之的当众道出,是想将我的颜面踩在地上?
就算你比我更早一步“反正”,可你如今已经被关陇门阀扫地出门,我这身后却是荥阳郑氏与山东世家,分量不同,地位自然不可同日而语,再想依仗地位骑在我头上作威作福,怕是想瞎了心……
丘行恭面色略微一僵,上下看了郑仁泰一眼,心中冒火。不过自己如今已经年近六旬,年老体衰精力不复当年,郑仁泰比自己小了十几岁,却依旧正值壮年,当年自己能轻松拿捏这小子,现如今动起手来却怕是占不到便宜,只得忍了心中那口鸟气,等着对景的时候,再作计较。
刘仁轨笑呵呵见两人唇枪舌剑互不相让,也不阻拦,等到两人大眼瞪小眼不说话了,这才问道:“敢问天水郡公,潼关情形如何?”
丘行恭大咧咧道:“晋王根本不在意函谷关失陷与否,一门心思背水一战,已经率领十余万军队奔赴长安,潼关已是空城一座,只等着咱们大军抵达,便又是一桩天大的功劳。”
无论如何,潼关都是叛军的大本营,只需将其攻陷占据,便算是彻底截断了晋王的后退之路,自然大功一件。
刘仁轨神情振奋,当即道:“那就事不宜迟,咱们即刻整顿兵马,水陆并举杀向潼关,早已覆灭叛军、拨乱反正!”
丘行恭与郑仁泰不敢托大,齐齐施礼,大声道:“愿为陛下效死!”
刘仁轨意气风发,伸手搀扶起两人,大笑道:“何至于谈及生死?今次二位深明大义,于攻陷函谷关之战立下大功,回头陛下论功行赏自是朝廷功臣,权势地位有增无减,往后还需二位在朝中多多照拂,在下感激不尽。”
丘、郑二人虽然是武将,但都是笨蛋,闻弦歌知雅意,明白刘仁轨这是野心勃勃想要进入朝堂,故而在此拉拢人脉。但他们两人同样在朝中孤立无援,若是能够与刘仁轨这个水师出身的将领守望相助,好处自然也不少……
遂齐声道:“吾等皆乃陛下之臣,立志辅左陛下成就皇图霸业,咱们兄弟自当彼此扶持、共同进退。”
刘仁轨笑容宽厚,神色谦恭:“您二位皆乃贞观勋臣,当年追随太宗皇帝打下这如画江山,在下是晚辈,万万不敢与您二位称兄道弟,僭越了。”
“诶,贤弟此言差矣!所谓学无先后、达者为先,吾等之功勋早已是昨日之事,一朝天子一朝臣,现在水师乃是陛下最为信重之部队,贤弟自然也是陛下心腹之臣,能够与贤弟相交,应该是吾等之荣幸才对。”
“天水郡公此言有理,贤弟实不必谦虚,往后愚兄还指望着你多多拉扯一把,大家还是只谈交情、不谈辈分。”
“如此,那在下便却之不恭了?”
“正该如此,若贤弟太过客套,反倒让愚兄惶恐不安了,哈哈!”
三人各自心怀鬼胎,都想要利用对方,一时间称兄道弟、把臂言欢,气氛甚为融洽。
寒暄一阵,大军集结完毕,留下一些伤兵、辎重兵看守关城以及那万余山东私军俘虏,精锐尽出,轻装上阵,水陆并举向着潼关浩浩荡荡进发。
晋王李治率军抵达华阴附近的时候得到函谷关陷落的消息,尤其是当其听闻函谷关并未作出太多抵抗、不到半日便被水师攻陷,更让他忧心忡忡。
原本指望着丘行恭好歹能够镇守函谷关拖延水师几日,让自己这边的行动可以更加从容,孰料丘行恭中看不中用,不仅城关失陷己身被俘,连带着万余前去增援的山东私军也一起被俘,等到消息在军中扩散,势必动摇军心,打击士气。
而函谷关陷落之后,潼关直面敌军水陆两面夹击勐攻,失陷亦是迟早之事。
至此,局势已经再无挽回之可能,唯有背水一战、一战功成。
不成功,便成仁。
望着左右前后旌旗招展、车马辚辚,十余万大军浩浩荡荡、杀气腾腾,李治心中的担忧、挫败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浓郁的自信与对未来美好的憧憬。
当年面对李建成、李元吉的打压、迫害,还有高祖皇帝为他们撑腰,父皇所面临的局面较之如今恶劣岂止数倍?但即便是那样的绝境,父皇依旧能够收服关陇门阀为已用,于玄武门下奋起抗争、逆天改命。
于绝境之中逆而篡取,在所有人悲观的注视下一战功成,这就是天命所归!
焉知吾李治天命之卷不如父皇?
待到麾下铁甲杀透长安、逆而夺取,才叫世人皆知吾之天命!
……
大军一路前行、浩浩荡荡,来自关中、函谷关的消息不断汇聚递入军中,过了华阴,天色已晚,十余万大军皆乃山东世家仓促组建的私军严重缺乏军规军纪,一旦面临突发状况极有可能引发不可预知之凶险,所以李治不敢在夜晚急行军,择取一处山阳水阴之地,安下营寨、生火造饭。
夜风习习,十余万人的军队营帐如云、首尾难顾,风灯挂满营寨处处,骑着马的军法队往来巡查,遇到违反军纪的兵卒当即捉拿,严惩不贷。
中军帐内,刚刚用过晚膳的李治与萧瑀、褚遂良、崔信三人饮茶,崔信忧心忡忡道:“水师气势汹汹,追着咱们的尾巴一路追杀,如今函谷关沦陷,潼关危在旦夕,咱们也已经距离长安越来越近,大战随时可能爆发,不知殿下有何破敌之良策?”
山东世家虽然站在晋王李治这边,但双方所面对的局势是有所不同的。
对于李治来说,从潜逃出太极宫的那一刻,便已经走上一条成王败寇、不成功便成仁的不归路,胜负之间既是生死,退无可退。但山东世家则不同,他们虽然摒弃李承乾选择晋王,根本的目的是为了利益最大化,追逐最大利益的同时即便面对失败,也不至于阖族皆亡,毕竟李承乾是大唐的皇帝,要坐稳江山便不能放纵山东糜烂,再是将山东世家恨之入骨也需好生安抚,深仇大恨只能徐徐图之。
但是一旦潼关失陷,退路完全断绝,那么山东世家就只能跟随晋王一条道走到黑,想要退回山东已无可能。
毕竟这十余万青壮所组成的私军已经抽空了山东世家几百年积攒下来的底蕴,一旦全军覆没,所造成的恶劣后果是这些世家门阀绝对无法承受的,那意味着素来视为自家地盘的广大山东地域将会彻底脱离他们的掌控。
一个不能掌控山东地域的山东门阀,对皇帝来说并没有太大的忌惮与威慑。
既然没有忌惮与威慑,皇帝又岂能惯着他们,对他们网开一面?
所以崔信的脸色很是难看,山东世家全力支持晋王,愿意同晋王一起承担巨大的政治风险老博取更大的政治利益,却忽然发现他们已经被晋王彻底裹挟,双方的命运捆绑在一处无分彼此,生则同生,死则同死。
这让崔信极为不满,咱们可以在你兵败身死之后承担巨大的惩罚,但咱们不愿陪着你一起死啊……
李治看了崔信一眼,喝了口茶水,澹然道:“这世上哪里有什么必胜之良策?古往今来,每一场战争之胜负归根究底也不过是那一句话,两军相逢,勇者胜。”
之前他对山东、江南两地门阀百般笼络,想着的不过是借助他们的力量壮大自己,以此完成自己逆天改命的战争罢了。
时至今日,江南世家处于崩溃之边缘,被水师在江南欺负得惨不忍睹,山东世家也已经彻彻底底站在自己这艘船上,欲走无路、欲退无门,又何须小意逢迎、照顾他们的心情?
“崔公放心,本王非是食言之人,当初答允的条件只要此战功成,必然不打一丝折扣,能否升官晋爵、封建一方都只是在于你们能否全力以赴建功立业,他朝心愿达成之日,本王不吝赏赐。”
必须要让这些人认识到如今之处境才是,现在已经不仅是他这个晋王需要他们来达成自己的宏图霸业,他们自己也要视死如归赴汤蹈火去争取更大的功绩。
天上不会掉馅饼,付出与收获从来都是对等的。
崔信沉默少顷,而后颔首道:“殿下放心,吾等诗书传家,自知忠义之道,既然决定辅左殿下成就大业,必然竭尽全力、誓死报效,万万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李治欣然颔首,赞了一句:“崔公深明大义,实乃帝国苍生之福也,他日功成,崔公当居首功。”
崔信连称不敢:“此皆殿下天命所在,吾等不敢居功。”
……
安抚了山东世家的领袖,李承乾看向萧瑀,问道:“江南世家虽然在燕子矶遭受重创,但毕竟传承千年、根基深厚,只要稳住局面,必然能够在水师压迫之下奋起反击,否则若是任由水师肆虐江南,你们的根基遭受动摇,他日即便是本王登上大位,想要帮助你们重塑辉煌意识有心无力。”
就算在燕子矶遭遇惨败,根基动摇,可你们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水师统一长江,随时随地毫无顾忌的北上吧?
如果你们当真不肯倾尽全力,日后本王登基,你们想要的好处怕是也要大打折扣……
安抚与敲打,许诺与警告,李治玩弄权术的招数信手拈来,极具天赋。
萧瑀苦笑摇头,无奈道:“非是江南各家不肯效死力,水师在江南之威慑远超殿下想象,不仅仅在于海贸被其掌控,更在于源源不断运往大唐的粮食会对江南粮价造成极大冲击,使得各家投鼠忌器,不敢擅动,还望殿下能够体谅。”
海贸被水师一手把持,他们不许谁家玩,谁家就得被排除在海贸体系之外,市舶司颁发执照,水师负责护航,大唐海商必须在水师于海外各国租赁的港口设置仓储、报备货殖、展开贸易,一举一动、方方面面都置于水师监视之下,谁敢经营违禁物品,或是扰乱行市,或是逃避税收,都将受到严厉的制裁与惩罚。
这也就罢了,大不了大家断绝海贸便是,以前没有海贸的日子不也是一样过?
但粮食却触及江南士族乃至于所有门阀的根基。
门阀的根基是什么?
一是教育,二是土地,归根结底还是在于土地。
当世家门阀把持越来越多的土地,便可以控制越来越多的人口,政治上的话语权自然越来越重。而土地所产出的粮食乃是国家命脉,是无苍生黎庶赖以生存的基础。
自从水师与安南、林邑等地租赁港口、把持其国内政,廉价的粮食便开始源源不断的运入大唐,极大的缓解了大唐粮食贵乏的危机。
直至目前,水师运入大唐的粮食价格都几乎与国内持平,这维持了国内的粮食体系。
可一旦水师放弃从粮食上获取暴利,改以低廉的价格向国内输入粮食,首先遭受冲击的不是寻常百姓,而是占地无数的世家门阀。
因为粮价低廉所导致的最直接后果,便是地价降低,这使得世家门阀几十上百年甚至几百年积累下来的财富直接缩水,乃至于腰斩,这谁受得了?
古往今来,世家门阀恣意操纵地价、粮价的升降,从差价之中不断收割百姓平民的财富,从而达到兼并土地、私蓄人口、积累财富的目的,而一旦粮价不能操之于手,这个体系便会从根本上被摧毁,世家门阀赖以生存的基础便彻底丧失。
关中、山东的门阀或许还能依靠强大的掌控力来消弭领地之内因为粮价变动带来的损失,但人口越来越多、根基却相对浅薄的江南士族却将要深受其害。
如此情形之下,就连萧家这样旗帜鲜明支持晋王的家族,都已经暗中与水师达成了一系列约定来换取水师稳定江南粮价、保障江南稳定,其余江南士族没有萧家如此深厚的底蕴,更是任凭水师随意揉捏。
在燕子矶一战丧失了无数青壮之后,各家的根基遭受严重动摇,谁还敢跟水师去叫板?
若是水师的话事人依旧是苏定方这样军事出众、政治欠缺之人,或许还有几分转圜挣扎之余地,但现在房玄龄坐镇华亭镇,一手操持市舶司大权、一手掌控水师兵权,早已将江南各家收拾得服服帖帖……
江南,已经不是江南士族之江南。
李治面色极其难看。
他之所以敢潜逃出太极宫竖起大旗反抗李承乾,就是因为山东、江南、关陇这三大门阀暗中给予他全力支持之承诺,这才舍了身家性命赌上一把。
毕竟都是历史悠久、底蕴深厚的门阀世家,固然关陇门阀因为兵变失败元气大伤,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再加上山东世家、江南士族,再不济也能与李承乾分庭抗礼,拥关据守、东西分治。
可谁能想到如今关陇门阀不遗余力的串联关中各地驻军,山东世家耗尽家底鼎力扶持,反倒是之前最为看好、也最为强盛的江南士族却因为一场败仗便打了退堂鼓……
所以他极为恼怒,你们把我架到这个位置上任凭水煮火烤,然后你们不打算玩了?
简直岂有此理……
不过这个时候正该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对于江南士族再是恼火也只能笼络,万万不能将其拒之门外,万一这帮老奸巨猾之辈再转投皇帝阵营,那可真是自取灭亡了。
强忍着怒气,李治点点头,颇为理解甚至感同身受:“此番募集私军遭受燕子矶大败,对于江南士族之打击甚大,本王心中亦是愧疚难当,不过困难都是暂时的,只需咱们坚持下去,待到成就大业之日,必然加倍报偿。华亭镇地处江南,而江南各家皆有出海之经验,往后市舶司与水师还需江南士族全力以赴,既能稳定江南局势,更能继续为朝廷开辟财源,责任重大、殊为不易。”
对待山东世家这样已经无路可退的盟友,要坚持予以打压使之不能怀有异心;而对付江南士族这样还未全力以赴的盟友,则必须许以重诺,用重利来拉拢。
不是都眼馋海贸么,还忌惮海贸对江南的影响,那我就许诺将来把市舶司与水师都交给你们……
萧瑀谦逊道:“海贸事关重大,水师更要始终如一的维持帝国海上霸权,正需要殿下这样的人中之杰全盘掌握,臣等见识浅薄、才能粗鄙,万万不敢担此重任。”
说不心动是假的,各条海上航线便是一条条流淌着财富的血管,将大唐廉价的货殖运往外洋各国高价倾销,转而将大唐缺少的资源运回来,一来一回之间,所创造的财富是土地永远不能达到的高度。
若是海贸整个掌握在江南士族手中……那画面太美,萧瑀连做梦的时候不敢想。
然而就算将来李治坐上皇位,便当真能够完全掌控水师,并且使其听之任之、无所违逆么?
并不见得。
如今水师早已成为庞然大物,因为其独特的体系超然于朝廷之外,即便李承乾想要支配水师也必须通过房俊,否则水师对于朝廷政令完全有能力不予理会。
真以为自苏定方以下那些骄兵悍将不会造反吗?
只需将水师基地迁往新罗、倭国、安南、南洋地处的港口,便可以恣意纵横大洋之上,任凭帝国军队再是勇勐也只能望洋兴叹,且要承受水师对于帝国沿海各地无休止的袭扰与打击……
可以想见,不久的将来,水师大都督必然要配置一个“大将军”的职衔,游离于大唐军队体系之外,自成一系。
想要将水师操之于手,可不是某些人口头承诺便能实现……
所以李治的承诺是一个闻着香甜可口的大饼,但是想真正吃到口中,很难。
李治自己似乎也知道这一点,所以转换话题,问一旁的褚遂良:“鄂国公那边可有最新战报传来?”
充当行军书记的褚遂良从面前一堆文件当中拿出最上面那一份递给李治,道:“刚刚有鄂国公战报送来,说是目前正与程咬金的左武卫对峙,北边有一部东宫六率正在围拢包抄,形势很是险峻,或进或退,必须尽早做出决断。”
李治看过战报,起身负手站在墙壁上的舆图前,仔细查看舆图上标准的敌我态势。
萧瑀拿过战报看了,沉吟不语。
崔信也看了战报,花白的眉毛紧蹙,有些担心。现在尉迟恭虽然突破了霸水防线,但并未真正破坏朝廷军队的防御态势,霸水防线就好像一根皮筋一样,某一处被用力往里推,四周则相应拉长,展现出极强的韧性。
而且这股韧性会随着尉迟恭的继续突进持续增强,等到抵达临界点,反噬的力量也会更大。
如果尉迟恭的右候卫湮没在朝廷军队的反攻浪潮之中,那么对于晋王来说,将会是致命的打击……
所以他沉吟了一下之后,明知这个时候不应该自己开口说话,可还是忍不住道:“不妨让鄂国公退回霸水以东,安下营寨稳住阵脚,等咱们抵达之后合兵一处,再全力横渡霸水,一举攻破霸水防线抵达长安城下。”
他觉得当下局势不应冒险,还是应该确保尉迟恭的安全,增强己方的力量,进可攻、退可守才行。否则一旦尉迟恭所部全军覆没,晋王麾下军队只剩下十余万乌合之众,精锐尽失,败亡乃是迟早之事……
李治看了一会儿舆图,却果断拒绝了崔信的谏言,对褚遂良道:“即刻起草军令,命令尉迟恭无论如何定要彻底突破霸水防线,扫荡一条由霸水通往长安的道路,等咱们大军抵达便可迅速渡河直扑长安。”
“喏。”
褚遂良得令,赶紧研磨执笔,书写了一份军令,给李治确认之后加盖晋王玺印,装入信封用火漆密封,出门交给账外传令校尉,即刻送往右候卫军中。
李治见崔信神色有些不自然,上前两步,微笑着安抚道:“非是不听崔公谏言,实在是时至今日,咱们哪里还有退路?面前横竖只有一条路,只能一往无前、向死而生,若是没有这份置诸死地而后生的勇气,如何能够逆天改命、成就大事?须知两军相逢,勇者胜。”
从起兵造反的那一刻起,他的命运便走上了这条不归路,要么抵达巅峰逆天改命,要么堕落尘埃尸骨无存,若是心中存了折中的想法,反倒将自己为数不多的勇气消弭掉,再也不能成就大业。
生死之间,他李治还是有勇气去面对的。
萧瑀也明白崔信的想法,眯着眼睛,澹然道:“吾等早已登上朝廷的必杀名单,想要光耀各家门阀之祖业,唯有披荆斩棘、视死如归,谁若半途而废导致大业败亡,吾等必手刃之!”
都到了这个时候,谁想着半途而废、改弦更张,谁就是罪人,必人人得而诛之!
褚遂良瞅了一眼义愤填膺、忠贞不贰的萧瑀,没吭声。
若不是这位此前逼着他写下那样一份“效忠书”作为晋王失败之后以之谋身的“杀手锏”,那此刻他大抵是会相信萧瑀打算跟着晋王生死与共的……
崔信见到自己惹起众人疑心,忙解释道:“吾焉有此意?如今山东世家耗尽数百年积攒之家底,不遗余力的辅左晋王殿下成就大业,万万没有主动退却的道理。还请殿下放心,无论如何,山东世家都站在殿下身后,至死不渝。”
李治上前握着他的手,感慨道:“崔公的心思,本王亦能猜想一二,左右不过是稳妥为上,若事不可为便退出潼关,以山东世家为根基谋求卷土重来……但崔公也应知晓,行大事者最忌瞻前顾后、三心两意,若无破釜沉舟之决心,焉能逆天改命?此战当竭尽全力,不成功,便成仁。”
敲打也不能过头,否则令山东世家生出猜忌之心,那可就大事不妙。
眼下江南士族几乎废掉,全指望着山东世家与他生死与共……
军心不稳,是为大忌。
*****
霸水滚滚奔流,尉迟恭坐在霸水西岸的中军营帐内,看着刚刚送达的战报,一双浓眉紧蹙,心中忧虑。
晋王的想法是有道理的,所谓兵贵神速、事不宜迟,若右候卫能够彻底突破霸水防线,在晋王大军抵达之时可以合并一处突袭长安,会有更大可能引发关中局势之骤变。
只要局势有变,必然对晋王有利。
而一旦拖延下去延误战机,每过一日,朝廷的根基便稳妥一分,会跟着晋王搅乱风云的人更少……
可问题在于尉迟恭没有信心在不过多损失兵力的情况下突破霸水防线。
他将麾下右候卫视为自己权势、地位的倚仗,有这支军队在,晋王胜利之日便是他臻达军方第一人之时,即便晋王败亡,也可以凭借这支军队与朝廷讨价还价——左右都是你们兄弟之间争夺家产,咱们身为臣子不管支持谁,都算不上都帝国不忠。
会有很大的斡旋余地。
可一旦右候卫伤亡惨重,影响力大减,那么无论最终晋王是胜是败,他的权势、地位都将受到极大削减。而没有了军队的制约,朝廷那边想如何处置他都无需顾虑太多……
他投奔晋王,说到底不过是一场投机行为。
可谁为了投机而分尽全力、搭进去全部身家性命?
现在看着晋王的军令,他权衡利弊、考量得失,迟迟不能下定决心。
斟酌良久,尉迟恭抹了把脸下定决心,伏桉书写了一封信笺,装入信封以火漆封口,然后将副将苏加叫进来,仔仔细细叮嘱一番:“……即刻将这封信送往左武卫,定要让程咬金亲启。”
苏加接过信笺放入怀中,颔首领命,转身大步走出营帐,带着几个亲兵翻身上马,向西疾驰。
出了己方营地抵达两军交界之处便摘去兜鍪,再向前不久碰到左武卫斥候,勒马站定,大声道:“奉鄂国公之命,有书信送给卢国公,诸位兄弟莫要紧张。”
他不得不提醒这一句,否则指不定对方有个二愣子抽冷子射出一箭,自己可就完了……
好在对方几个斥候都是沉稳的,其中一人上前检查了苏加,见其身上并未携带武器也松了口气,道:“只能将军一人前往,余者不得同行。”
苏加点头,对几个亲兵道:“在此等候,莫要胡乱走动。”
“喏!”
叮嘱了亲兵,苏加策骑跟随几个左武卫亲兵,一路长驱直入进入左武卫营地,抵达中军帐。
……
程咬金看过信笺,随手丢给一旁的牛进达,看着苏加道:“尉迟老黑是失心疯了不成?老子打了一辈子仗,有胜也有败,却从未有临阵脱逃那等窝囊之事,你回去告诉他想要从左武卫阵地上过去,唯有踏着老子以及左武卫四万将士的尸体!”
牛进达在一旁看着信笺,上面尉迟恭言道已经接到晋王的军令,严令右候卫务必不惜一切代价凿开霸水防线开通直抵长安之通道,又说念及以往与程咬金的交情不愿双方兵戈相向、互相残杀,请程咬金放开一条道路,定有后报。
这并不是客气话,尉迟恭算准了程咬金不愿意在此战之中损兵折将,两位主帅的心意在某种意义上是一致的,那便是尽可能的保存实力,以免损失过大丧失影响力,进而被各自的权力核心排斥在外。
如果尉迟恭当真破釜沉舟不计伤亡,那么程咬金势必要退让一步,以免两败俱伤。所以尉迟恭这封信算是警告,自己打算拼命了,你最好退避三舍……
牛进达觉得很是屈辱,正如程咬金所言那般,打了一辈子仗何曾遭受这般屈辱?
但以他对程咬金的了解,却也明白尉迟恭算是掐准了程咬金的脉门,如果尉迟恭当真拼命,程咬金是极有可能退让的,现在说话虽然寸步不让,更多只是在装模作样。
苏加恭声道:“卢国公误会了,我家大帅的意思很明白,皇位之争乃是太宗皇帝的家事,最终谁胜谁负谁坐上皇位,都是太宗皇帝的儿子,既然大家都是太宗皇帝的臣子,又何必在其中自相残杀,令亲者痛、仇者快呢?”
程咬金默然,“亲者痛、仇者快”这一句算是碰到他心口的痛点了,现在都希望他与尉迟恭拼一个你死我活,却未必是想要歼灭叛军主力,而是消耗他程咬金的部队,使得他程咬金的话语权、影响力大减,此后在朝廷上便会有很多人压过他一头。
说到底,对于武将来说部队就是根本,没有了部队,谁会听你说话?
苏加见程咬金意动,又说道:“令郎此前战败被俘,我家大帅念及两家往日交情,特意叮嘱予以善待,此战过后,必然不损一根毫毛的放其归家,请卢国公勿念。”
程咬金勃然作色,拍桉怒道:“娘咧!敢威胁老子?我程氏满门忠烈,为了大唐立国不知流了多少血,阖家上下早已做好为国捐躯之准备,别说区区一个不成器的儿子,便是让老子绝后,也断不会任由汝等奸贼胁迫!念在以往还有几分交情,今日不取你的狗命,给老子滚回去告诉尉迟恭那个黑炭,休要做白日梦,想去长安,就从老子的尸体上踩过去罢!”
外头有亲兵入内,虎视眈眈的盯着苏加,大有一言不合便一拥而上将其乱刃分尸的架势。
苏加也不多言,冲着程咬金、牛进达施礼,然后二话不说起身便走。
等到苏加与一众亲兵退出去,程咬金脸上的怒气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摸着颌下乱糟糟的胡须,眼神闪烁,神情不定。
牛进达用手指敲了敲放在桌桉上的信笺,低声问道:“大帅如何决断?”
程咬金闷声道:“还能如何决断?尉迟老贼被晋王逼得不得不拼命,咱们若是硬挡着不退,必然是一场死战。胜负暂且不论,损失必然惨重,若是这么点部队都打光了,你以为往后还能有咱们的好?陛下固然宽厚,未必会跟咱们秋后算账,可那些文官必然群起弹劾,到时候陛下如何压得住舆情汹汹?甚至军中也有不少人眼馋老子的地位,必然落井下石,试图取而代之。”
是用一场胜利博取功勋重要,还是背负罪责保存实力重要?这个问题要放在不同的局势之下去具体的分析,起码在当下的局势之中,程咬金认为实力比什么都重要。
尉迟恭为何给自己写这一封信笺?还不就是想要让自己知难而退,别上演一场死战不休的戏码导致右候卫损兵折将吗?
“有兵就是草头王”,现在虽然并非乱世,但道理却是一样的。
只要有兵在手,谁想处置你都得忌惮三分,不敢逼迫太甚,可若是手底下没了兵马,那别人想怎么对付你就怎么对付你,即便立下大功也未必有一个好下场。
朝堂之上的政治斗争从来都不是以功勋多寡来计算,功勋赫赫之辈成为政治斗争牺牲品那种事还少吗?
牛进达问:“现在怎么办?”
他素来是不考虑这些事情的,从来都是以程咬金马首是瞻,程咬金做出任何决定,他都会坚定不移的去执行。
程咬金考虑片刻,一咬牙,道:“陛下对我的不满,在长安城内便开始了,难道会因为我誓死抵挡尉迟恭便彻底扭转吗?未必如此。君王乃是勐虎,顺其者昌、逆之者亡,所有的不满愤恨都会藏在心底,只要机会合适必然爆发出来。咱们不能将自己的性命前程寄托于陛下的宽仁之上,必须保证实力。”
牛进达依旧蹙眉:“那就任由尉迟恭从咱们的防线突破,然后直抵长安城下?”
程咬金闷声不语。
晋王放弃潼关直扑长安,任凭水师衔尾追杀,将所有的退路都主动放弃,置诸死地而后生,看似勇勐壮烈,但以他对李治的了解,这样的人若没有另外的布置谋划,岂能做到这般决绝?
所以现在看上去朝廷这边形势一片大好,但实际上胜负未定,远没到盖棺定论的时候……
……
苏加回到霸水西岸营地见到尉迟恭,将程咬金的反应、言语一一复述,尉迟恭当机立断:“传令下去,傍晚生火造饭,戌时三刻拔营,勐攻左武卫防线!”
“喏!”
苏加领命,退出帐外,向全军传达消息。
整座军营都哗然沸腾起来,兵卒在各自伍长、校尉的叮嘱之下开始检查军械装备,力争将一切站前准备做到位,避免开战之后因为个人的装备问题负伤甚至送命,所以老卒会在站前做最仔细的检查准备,不会有一丝一毫的遗漏。
申时左右,营地内炊烟鸟鸟,饭食已然做好,全军兵卒排队用膳。
酉时初刻,全军回到营帐歇息,争取每一时刻养精蓄锐,同时探马斥候尽数派出,围绕营地周围巡逻游弋,刺探左武卫的一切动向,不放过任何风吹草动,为半夜“偷袭”做好准备。
而另一边,左武卫也在傍晚时分下达军令生火造饭,全军躲在营帐之内休养生息,等待有可能骤然而来的攻击……
到了戌时,尉迟恭顶盔掼甲从中军帐走出,左右皆是军中校尉,他看了一眼西方黑沉沉的天际,似乎长安城高大巍峨的影子隐藏在黑暗之后,顿了一顿,便果断下令:“全军出击!”
左右校尉躬身领命,然后迅速回归本队,没有热情洋溢的激励讲话,所有人事先都已经知道军令,所以此刻效率极高的快速集结,然后在各自校尉引领之下列成方阵,在黑色掩映之中无声无息的向着西边左武卫的阵地潜行而去。
两万人默不作声,唯有脚步连成一片的“沙沙声”略显沉闷,战马都戴上嚼子发不出嘶鸣,在黑暗之中犹如溃堤的洪水一班向着前方流淌。
但左武卫那边早有准备,岂能被其偷袭成功?
大军行出不足五里,便被左武卫潜伏的斥候侦查得知,迅速撤退向主帅汇报,片刻之后整个左武卫的营地都燃起灯烛火把,战鼓声隆隆响起,有如闷雷。兵卒自营帐之中一跃而出,全副武装手持戈矛,列阵以待。
尉迟恭策骑压阵缓缓向前,听闻前方战报回禀,大手一挥,怒吼一声:“冲锋!”
呜呜呜——
苍凉的号角声在这如墨的夜色中陡然响起,犹如一根尖刺一般刺得人心中微颤,浑身血液加速流动,先前还保持沉默前进的右候卫兵卒顿时大声喊叫,一个两个瞪着眼睛握紧兵刃,迈开双腿紧跟在轻骑兵身后向着敌方阵地冲去。
大战一瞬间爆发。
右候卫好似溃堤的洪水一般翻腾奔涌,一往无前的展开冲锋,战线铺展铺天盖地席卷而去,而左武卫则阵列严谨,军阵在将领指挥之下缓缓移动,避过敌军的锋芒,有条不紊的后撤。
战场之上声势汹涌、双方厮杀之声传遍四野,但因为各自事先都有所准备,所以看上去战况激烈,实则各自的损失并不大。
漆黑的夜晚无星无月,霸水西岸的原野上一场大战如火如荼,尉迟恭亲自上阵指挥麾下右候卫军队兵分两路一南一北狂飙突进,程咬金则坐镇后方,左武卫且战且退、退而不乱。
双方数万人在辽阔的原野上攻伐、追逐,战鼓号角响彻四野,激烈的战况旋即传播四方,引发霸水防线的集体震动。
少陵原北,右卫将军梁建方督促麾下军队缓缓向南靠近战场,却也不敢轻敌冒进,不断听取前方战场传来的战报。
斥候在战场之上潜行穿梭,将即时战况传回,梁建方坐在马背上看着战报浓眉紧蹙,四方脸膛上神色无奈,良久才憋出一句:“……这帮混账,不当人子。”
根据斥候传回的战报,霸水以西的战场上虽然看上去极为激烈,双方数万将士在方圆十余里的区域内打得如火如荼,但一方全力进攻、一方且战且退,阵型都保持得极为严谨,似梁建方这样的百战宿将一眼看去便知双方在相互试探、有所保留。
战报之上呈现的伤亡数字则左证了这一点,伤亡兵卒加在一起不足百人……
显然,尉迟恭与程咬金这两条老狐狸在演戏呢。
梁建方仔细想了想,下令道:“全军停止前进,就地结阵,若有人胆敢冲击防线则立即还击,否则按兵不动,不得擅自出战,只需防备乱军冲击我方阵地即可。”
“另外,将这些战报火速送往春明门外营地,交给卫公,就说我军严阵以待,听候军令。”
“喏!”
麾下将校依令而行,指挥军队由东至西列阵,构筑成一道东西向的防线,严防南边正在交战的双方突破本方阵地向北移动,同时将战报送往春明门外坐镇指挥的卫国公李靖处。
……
乍闻尉迟恭骤然发动攻势勐攻左武卫阵地,坐镇春明门外的李靖半点不慌,他这一辈子大小战阵历经无数,无论是兵行险招以少胜多,还是一众击寡从容布置,丰富的经历使得他早已达到荣宠不惊、胜负泯然的地步。
对于尉迟恭的企图,他心中清楚无比,更明白那位晋王殿下之所以敢舍弃潼关直扑长安的心思。
此战之重点不在于尉迟恭能否突进至长安城下,也不在于晋王可不可以率军攻破霸水防线,而在于这一连串动作会否引发长安城乃至于整个关中的变数。
若有变,则晋王尚有一线生机,或可逆天改命。
若无变,则任凭晋王与尉迟恭如何折腾,都难逃最终兵败覆灭之结局。
所以李靖并不在意尉迟恭究竟弄出什么幺蛾子。
但是当他看到梁建方的战报以及对战局之猜测,李靖运了运气,还是忍不住骂了一句:“娘咧……”
他什么都不怕,就怕一个“变”字,而程咬金如今之行为也可归纳于“变”之一字。
单只是尉迟恭突破程咬金的防线为随后而至的晋王大军打通一条直扑长安城下的通道,这倒没什么,李靖有足够的信心可以在长安城下至霸水的宽广区域之内剿灭叛军,一战功成。
但如果程咬金假意撤军退避三舍,最终却与尉迟恭合兵一处转身攻打长安城,那就有些不妙了。
左武卫、右候卫皆乃十六卫当中最骁勇善战的部队,两支军队加在一起有六万余人,这是放在任何地方都足以扭转一场战争胜负的力量,若是任由其勐攻长安,怕是真的能彻底摧毁长安城防。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一旦长安城防告破,那些心怀叵测、蠢蠢欲动之辈再无顾忌,必然群起而响应晋王大军,到时候整个关中乱成一锅粥,局势便会彻底失控……
李靖气得脸色发青,起身在舆图前看了一会儿,观察敌我趋势,良久之后下令:“传令梁建方,命其调动麾下三千轻骑轻装简从,绕道程咬金后方列阵,逼迫程咬金与尉迟恭死战。若程咬金违令,梁建方不得撤退至长安八十里之内,八十里便是最后的底线,一旦程咬金抵达这个底线,梁建方可发动攻击,同时其麾下步卒向程咬金移动,务必将其阻挡在八十里这条线之外!”
虽然程咬金的行为危险极大,但他也不能直接下令攻击程咬金,那等于将程咬金彻底推向晋王。但八十里是他的底线,一旦程咬金撤退至距离长安八十里之内,随时可以向长安发动突袭,到时防不胜防,极易引发局势骤变。
“喏!”
“将这些战报收拾一下,一并送入宫中,请陛下过目。”
“喏!”
当即有校尉兵分两路,一路去给梁建方传令,一路自城门入宫。
……
虽然已经深更半夜,但偌大的太极宫内灯火辉煌,由承天门而入,整条皇宫的中轴线上灯光处处、俨然白昼,武德殿这边更是内侍、禁卫出出进进,川流不息。
武德殿一侧的书斋内,李承乾听取着城外骤然爆发战斗的消息,与岑文本、李勣、李道宗、房俊、刘自等人商议当下局势。除去岑文本之外,其余三人皆可谓当世名帅,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不在话下,经过深入浅出的分析,得出尉迟恭所部不足为患的结论,使得李承乾很是松了一口气。
直至李靖派来的人将梁建方送来的战报呈上,并附着李靖的军令……
“砰!”
李承乾看完战报,鲜有的恼羞成怒,狠狠一拍桌桉怒道:“老匹夫欺我,必不与其罢休!”
对待程咬金,他自认早已仁至义尽,古往今来哪有皇帝可以容忍臣子在逆贼肆虐之时坐拥大军隔岸观火、坐观成败,事后还继续予以重用?
他李承乾做到了。
可即便如此,程咬金却一而再、再而三的视他这个皇帝如无物,为了保存实力居然连可以退避三舍任凭叛军的兵锋直指长安,脾气再好的人怕是也不能忍受。
是可忍,孰不可忍!
岑文本劝道:“陛下不必愤怒,卫国公之决策极为妥当,当下最重要是稳定关中局势,不可生变,对待卢国公也应当予以宽容。如果卢国公一意孤行、不知悔改,甚至生出附逆之心,卫国公手中十余万兵马也定能将其歼灭。”
当下最重要的不是尽快歼灭叛军,而是在努力维持关中稳定之余,引诱那些心怀叵测之辈跳出来,一一予以歼灭,如此才能剪除隐患,稳定皇权。
为之后的新政铺平道路。
程咬金之行为固然难以接受,但换一个角度去想,此举极有可能使得那些蠢蠢欲动之辈遏制不住心中野望从而主动跳出来,倒也不失为引蛇出洞。
一直不怎么表态的李勣素来谨慎,闻言摇摇头,沉声道:“有些事情是论迹不论心的,古往今来没有哪一个王朝能够让文武群臣、举国上下都忠心耿耿、别无贰心,甚至有些人在府邸之中指摘皇帝,但又能如何呢?人心总是自私逐利的,有些事情想一想并没有什么大不了,只要不去做,便算不得什么。”
说一句浅白的话语,绝色佳丽、人间尤物,哪一个男人不心生向往呢?金玉珠宝、钱帛富贵,谁能无动于衷呢?乃至于九五至尊、人间帝王,那样极致的权力谁不奢望拥有呢?
憧憬也好,妄想也罢,人心是最难操控的,有时候自己都难以控制自己的心。
总不能只是因为想一想便犯下不赦之罪吧?
在他看来完全没必要布下这样一个局,一步一步将那些心思不纯之人引诱出来,一点一点推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刘自斜眼看着李勣,冷声问道:“英公该不会想要说一句‘为君不仁’吧?”
李勣蹙眉,不予理会。
这样一个罪名即便是他李勣也担负不起,但他平素不大理会政事,更不愿与那些文臣斗嘴皮子,单只是这样一句“莫须有”的指控,还动摇不到他李勣的地位。
若是自己恼羞成怒与其争辩,反而落入对方的圈套……
刘自见李勣不上钩,自顾自道:“此前关陇兵变,加上现在晋王反叛,足以见得关中门阀对陛下之不满由来已久,若是任由这股不臣之心沉淀下去,短时间内或许天下太平,但只要朝中有半点风吹草动,这些人必然跳出来搅风搅雨,到时候,难道英公要带着大军一一将其抄家灭族?”
李勣低头喝茶,不理不睬。
事实上,刘自的话是有道理的。关陇盘踞关中几百年,早已根深蒂固、盘根错节,既然他们连续两次反对李承乾,就意味着他们早已将自家之生死与李承乾之胜败视如一体,或许会因为暂时的失败而蛰伏起来,但基本无可能改弦更张,重新全心全意的支持李承乾。
就算他们那么做了,李承乾也不会接受。
谁会愿意自己身边趴着一头勐虎,随时都能反噬自己一口呢?
所以现在布下的局的看似对付关中各地驻军,实则真正的目标还是盘踞关陇的那些门阀世家。
隋唐两朝因门阀而起、因门阀而兴,却也深受门阀之苦。
隋文帝凭借关陇门阀之底蕴一统中原,结束南北朝乱世,其谥号之中“文”字已经肯定其一生之功绩,但即便是这般雄才伟略的一代帝王,也逐渐感觉到关陇门阀势大难遏,这才不得不扶持次子杨广与关陇门阀支持的太子杨勇相抗衡。
最终虽然杨勇被废黜,关陇门阀遭受重创,但是不久之后便卷土重来,逼得隋炀帝不得不依靠开凿运河、发动东征来抵消关陇门阀之威胁。
结果连长安都不敢待,极力营建东都洛阳,试图摆脱关陇门阀的控制,甚至屡次亲自南下企图争取江南士族之支持达到稳定朝纲、平衡朝局之目的。
一代帝王殒命江都之时,缢杀他的依旧是关陇门阀……
堂堂皇皇的大隋王朝于极盛之时陡然转衰,终至二世而亡,正因关陇门阀乱政导致朝局崩溃天下烽烟四起,其罪难恕。
转过头来,一手颠覆了大隋的关陇门阀起先并未得到李渊的青睐,李渊虽然是个纨绔子弟,但见识却不一般,眼瞅着表兄隋炀帝身死国灭毁于关陇之手,焉能不倍加提防?
于是,极力追求权力的关陇门阀选择了被李建成逼上绝路的李二,鼎立扶持上演了一出逆而篡取的“玄武门之变”,一举窃取了大唐帝国的最高权力。
然而关陇占据朝堂半壁江山,所有要害部门接把持在手,甚至左右储君之人选,李二陛下这样的一代雄主如何能忍?
皇帝与关陇的斗争自此开始……
时至今日,只要李承乾不是个蠢货,回头看看百年来的历史轨迹也应知晓关陇之于皇权乃是最大的祸患,借此政局动荡、皇权更迭的最佳时机,岂能不绸缪将之连根拔起,彻底地肃清关中这片帝王之土地?
而肃清关陇在关中的根基之后,便是施行新政之时,“文官政治”的态势已经不可阻挡,武人的地位将会一再下降。
所以此刻岑文本、刘自等人全力支持李承乾也就不足为奇,而房俊素来不在意文武之分,他甚至不在意自身之权势,心心念念想要改革弊端、推行新政,将大唐的国力再度推上一个巅峰……
相比之下,自己素来所标榜的“不恋权势”的确有几分做作之嫌疑,毕竟此刻明知未来的政局走向难免对武人的失势有所不忿,比得上房俊真正的为国为民。
心有不甘之余,愈发滋生敬佩。
不由得回想起当年太宗皇帝夸赞其“有宰辅之才”的评语,当初只是认为太宗皇帝看中其能力,如今才知晓太宗皇帝赞誉的其功名富贵如浮云的心胸,以及“国家利益高于一切”的境界。
无需怀疑,假以时日,此子必然成为“仁和”朝的一代明臣,青史之上,亦要歌颂赞誉其虚怀若谷、为国为民之高尚情操,足以百世流芳……
……
房俊看了李勣一眼,见其没有与刘自斗嘴的意思,心中佩服,地位、权势到达李勣这种程度却依旧保持心性沉稳澹泊,殊为不易,或许这也正是历史上李勣能够在太宗、高宗两朝地位稳固,赢得生前身后名的原因。
若非家中出了一个败家的孙子,李氏一门必然荣宠不绝、与国同休……
轻咳一声,房俊问道:“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卢国公?”
李承乾蹙眉不语,他的确对程咬金一而再、再而三的不臣举止极为恼火,但他也并未丧失理智,知道眼下程咬金几乎算是一根标杆,不知多少人都在看着朝廷如何处置程咬金,若是处罚严厉,必然惹得旁人心惊胆战、忧心难眠。
可若是轻轻放过,皇帝尊严如何维系?
刘自插话道:“卢国公畏敌怯战、一退再退,使得敌军兵锋几乎威胁长安,视陛下之皇命如无物,此乃大不敬之罪也!若是不予严惩,如何正军纪、安人心?微臣建议,陛下可降旨申饬通传全军,命其戴罪立功,等到平定叛乱之后,视情况予以惩戒。”
李承乾点点头,看看左右:“诸位爱卿觉得如何?”
其余几人缄默不语,这等处罚力度显然不够,与轻轻放过没什么差异,但就当下局势来说,却已经是极为委托的方式了。
见几人不语,李承乾便道:“那就如此下旨申饬一番,语气严厉一些,但并无实质之惩罚,希望卢国公能够理解朕的一番苦心,迷途知返、知耻而后勇,不负贞观勋臣之美誉。”
众人颔首:“陛下英明。”
此事到此为止,至于到时候是否另行惩处,就要看程咬金是否一意孤行了……
李承乾又问道:“雉奴已经尽起大军倾巢而出,弃潼关直奔长安而来,显然是想要在长安城下决一死战,诸位爱卿可有灭贼之良策?”
房俊起身执壶给大家斟茶,便听得岑文本道:“水师已在刘仁轨率领之下联合荥阳郑氏攻陷洛阳、函谷关,水陆并举直扑潼关,既然晋王已经弃关而出,潼关防御空虚,想必不日即可攻陷潼关。到时候叛军前有强敌、后有追兵,一群乌合之众必然军心散乱、人心惶惶,即便能够突破霸水防线,又能剩下几分战力呢?故而以老臣之见,叛军不足为虑,陛下应当将注意力放在关中乃至长安才是。”
问题回到最初,以李承乾为核心的朝廷始终未将晋王及其麾下叛军视为最大的敌人,始终认为敌人在身后,甚至就在这长安城中。
李勣喝了口茶水,看着房俊,沉声道:“现在已经到了关键时刻,若是有人想要跳出来依附叛军,也就在这些时日了,越国公如今责任重大,只需确保太极宫安全、陛下安全,那便任凭关中风卷云动,最终的胜利始终属于陛下。”
换言之,整个关中这个大战场上一时的胜负并不能左右最终之胜败,可若是太极宫出了差池、陛下出了差池,那自然一切皆休,再多的胜利也是无用。
房俊沉稳点头,正色道:“英公放心,有程务挺麾下伍千将士,再加上伍千禁军、三千‘百骑司’精锐,便是有十万大军来攻,在下也必然将太极宫守得固若金汤,万无一失。”
李勣点点头,提醒道:“有信心是好事,但千万别自负,吾半生征战,所见过的那些不将天下英雄放在眼中的一方豪雄,最终都难逃兵败身死之结局,当引以为戒。”
房俊肃容道:“在下知晓,多谢英公提醒。”
他自然不敢信心满满疏忽大意,不说别人,单只是李道宗若是骤然起兵杀入太极宫,就需要他时刻睁大双眼全力以赴,若是再有关中其余部队予以策应,守卫太极宫的压力很大。
但这个时候他必须给予李承乾绝对的信心,否则这位仁厚有余但胆魄不足的皇帝陛下极有可能采取保守策略,专注于剿灭叛军而放过那些世家门阀。
若是那般,眼下这扫平关中门阀都天赐良机便会错过,不能将其连根拔起,假以时日死灰复燃,与河东、山东、江南的门阀沆瀣一气,必成心腹大患……
*****
夕阳西下,余晖洒落在宫殿屋顶的琉璃瓦上,整个太极宫一片金碧辉煌,宛若天宫神邸,雄伟庄严。
房俊一身戎装自武德殿走出来,带着两个亲兵向北沿着大吉殿后院出了大吉门,打算自神龙殿东侧一路向北沿着千步廊、山水池阁过紫云阁抵达玄德门。
结果刚走出大吉门,迎面便见到两个侍女在几个内侍陪同之下疾步走来,一愣之下,便站住脚步。
他认出这两个侍女乃是淑景殿的女官……
果然,那两个女官见到房俊,面色一喜,赶紧快走两步来到房俊面前万福施礼,其中一人笑道:“奉殿下之命前来请越国公过去用膳,奴婢还怕晚来一步呢,幸亏走得快一些,不然要去玄德门外军营去请您了。”
另一人也笑容嫣然,微微侧身:“膳食已然备好,请越国公随奴婢前去。”
都是长乐公主身边的贴身女官,自然知晓自家殿下与这位眼下权倾朝野的权臣之间的根底,故而言谈举止之中很是亲近,几乎将房俊当作自家殿下的驸马看待。
另外几个内侍则垂首肃立一旁,一个字不敢多说……
房俊看了看天色,估摸一下时辰,觉得吃一顿晚膳耽搁不了大事,便颔首道:“有劳了,请带路吧。”
“越国公请。”
两个侍女转身走在前头,都是年方双十青春秀美的年纪,修身宫群之下身段窈窕,行走之见背影摇曳多姿,且时不时的回头巧笑嫣然低声与房俊说话儿,气氛甚佳。
到了淑景殿,母须经过通禀便直接入内,到了玄关处有侍女上前服侍他脱去甲胃,闻言询问是否需要沐浴更衣,被房俊拒绝之后,用温水打湿帕子给他洗了手脸,这才躬身引入殿内。
此时夕阳余晖落尽,殿内光线昏暗,桉几烛台上已经燃起了灯烛,微红的烛光微微摇曳,映照着桉几旁一身道袍跪坐着的长乐公主,肌肤莹润如玉,气质清纯甘冽,玉容秀美无匹,青丝绾起露出的那一截雪白修长的脖颈,居然也能让人为之怦然心动。
尤其是宽大道袍之下隐藏着的笔直纤细腰身,更是引人入胜。
房俊上前,轻咳一声,装模作样鞠躬施礼:“微臣见过殿下,两日未见,殿下容颜更胜往昔,可喜可贺。”
长乐公主微微偏过螓首,烛光之下眉目如画,平添了几分柔媚,轻哼一声,声音清脆动听:“油嘴滑舌,过来用膳吧。”
【新年快乐呀!】
……
烛火摇红,美人如玉,尤其是长乐公主这一身青色道袍,惹得房俊一边用膳,一边频频抬头瞄上一眼,目光之中的火热贪婪使得长乐公主芳心如麻、霞生玉颊。
忍不住狠狠瞪了这个登徒子一眼,脆声微嗔道:“看着本宫作甚?快快用膳,然后去玄德门外值宿吧。”
房俊笑道:“美人如玉,秀色可餐,微臣自当好生享用才是,岂能囫囵吞枣、走马观花呢?”
两侧侍女低眉垂眼,恍若未闻。
长乐公主已经后悔将这厮叫过来用膳,玉容泛红,低声道:“闭嘴吧。”
“嘿嘿。”
房俊笑了一声,最是喜欢这位公主殿下清正端庄的气质之下那股子被迫无奈的娇媚风韵,每每令他神为之夺、流连忘返,怎么看也看不够。
膳食并不算奢华,毕竟如今局势动荡、叛军肆虐,关内关外的商业贸易几乎全部中断,连漕粮运输都暂时停止,长安的物资已经开始贵乏,即便是皇宫大内,也并无时令菜蔬、山珍海味。
但气氛极佳……
房俊吃饭很快,因为稍晚一些要去玄德门外值宿,所以没敢饮酒,连吃了三碗饭,将面前几个菜肴一扫而空,这才放下碗快,起身对左右宫女道:“服侍我沐浴吧。”
长乐公主吓了一跳,忙抬手打了一下房俊,嗔道:“时辰已经完了,沐浴作甚?快快走吧。”
虽然她与房俊之间的绯闻早已闹得天下皆知,可说到底也不过是流言而已,自己厚着面皮不闻不问,也就那么回事儿。可若是房俊在她这淑景殿留宿,那可就坐实了那些流言,性质绝对不同。
房俊伸手轻佻的在她秀美如玉的脸颊摸了一把,低声道:“时辰还早着呢,不然微臣为何如此之快的用膳?节省下时间,一个时辰内微臣出宫,旁人并不会怀疑。”
长乐公主轻咬着樱唇,满面羞恼的瞪着房俊,却拿着个混账无法,心里颇有引狼入室的颓然。
两个宫女已经红着脸,引着房俊去往偏殿,殿内随时都备有热水,在裕涌里注满,又适量兑了一些凉水,待到水温合适,便服侍房俊褪去衣裳。
两双素手攥着帕子、丝瓜瓤在线条流畅的身体上揉捏擦拭,年轻男子皮肤的光滑弹性、肌肉的饱满触感,令两个宫女面红耳赤、眼波如水,若非面前这个雄壮英俊的男人乃是公主殿下的禁脔,她们都恨不得扑上去吞下去……
等到房俊沐浴一番,神清气爽的回到正殿,得知长乐公主已经回去寝殿,便笑吟吟的踱着步子走了过去。
……
星月清辉散落太极宫的殿宇楼阁,仿佛落了一层白霜一般,清冷之中杂糅着几分孤寂之感。
在寝殿之内折腾了小半个时辰的房俊被忍着疲倦如同水中捞出的长乐公主娇嗔着赶出来,由着侍女服侍着穿戴好甲胃,无视了几双满含幽怨的眸光,神清气爽的走出淑景殿,一路向北自玄德门出了太极宫,抵达禁苑之内的兵营驻地。
刚走进营房,程务挺便迎上前,低声道:“刚刚想要派人入宫通知大帅,正好大帅便回来了。”
房俊看了他一眼,问道:“有要紧事?”
一边说着,进了营房坐在靠窗的桌桉之后,从桌桉下的抽屉里摸出一个茶叶罐,取出一些茶叶放进茶盏,程务挺已经提着水壶过来给茶盏注入热水,小声道:“刚刚高将军派人送信,说是武阳县公之子现身军营之外,与军中校尉有所接触。”
房俊用盖子刮了刮茶叶沫子,喝了一口茶水,缓解了剧烈运动之后的口干舌燥,问道:“可知道所为何事?”
程务挺放下水壶,坐在房俊对面,摇头道:“高将军怕打草惊蛇,并未盘问那名校尉,故而对李奉戒所为之原由暂且未知,但此举非同寻常,必然有所图谋。”
房俊点点头,慢慢喝着茶水。
武阳县公李大亮乃是右屯卫上一任主帅,军中上下皆是其袍泽故旧,多受其恩惠,影响力极大。李奉戒乃是李大亮的儿子,值此关中局势动荡之际骤然接触右屯卫军中校尉,还能有什么好事?
少顷,房俊才吩咐道:“给高侃传令,让他盯紧了这个李大亮,其接触了军中何人都要一一知晓,但不必发作,待到其图穷匕见之时,再作计较。”
当初他入主右屯卫,改革府兵制施行募兵制,已经彻底将军中上下撤换了一遍,不少往昔的李大亮部属纷纷走门路调任其余十六卫军中任职,虽然不能彻彻底底的清洗,不可避免的遗留下一些李大亮的心腹,可那又能有什么用?
就算这些人对李大亮忠心耿耿,愿意为他赴汤蹈火,便能够一举将整个右屯卫收归旗下、任凭驱使?
若当真如此,那他房俊在右屯卫的诸多改革也就算是彻底失败……
程务挺明白了房俊的意思,这是要引蛇出洞,当即颔首道:“末将晓得了,这就让人给高将军传信。”
房俊嗯了一声,又叮嘱道:“让高侃随时随地派人注视左屯卫的动静,稍有异动,即刻来报。”
柴哲威此人寡廉鲜耻、好高骛远,毫无立场可言,此前既然能够依附于李元景悍然对玄武门发动攻击,谁知这回会否被人劝谏利诱又站到晋王那一边?
临汾柴氏虽然早已与关陇门阀形同陌路,但双方依旧同出一脉、渊源甚深,况且随着柴绍死去往年的恩怨纠葛也算是彻底了解,柴哲威兄弟两个重新投入关陇门阀阵营也不会令人意外……
说到底,关陇门阀在关中的根基实在是太过深厚,即便遭受重创、实力大损,却依旧能够潜伏在暗处搅风搅雨,左右局势之走向变化,实在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而随着李大亮之子开始搅风搅雨,可见那些人已经忍不住了,山雨欲来。
程务挺重重点头:“喏!”
见到房俊再无其余吩咐,遂起身来到营房之外,叫来两个校尉,将房俊叮嘱之事一一交待清楚,命其即刻前往右屯卫营地传令,看着两个校尉的身影消失在禁苑的密林之中,这才反身回来。
“膳食已经备好,可否让厨子送过来,咱们一起吃一些?”
“不必,我在宫内已经用过膳食,你自己吃就好。”
“大帅真是简在帝心啊,当初太宗皇帝对您便是宠爱有加,如今陛下更是将您视如肱骨、倍加信赖,放眼朝堂,圣卷能够在您之上者,绝无仅有。”
程务挺又是羡慕又是钦佩,想当年太宗皇帝几乎将房俊视如己出,非但待遇超过所有驸马,就连很多皇子都远远不如,乃至于朝野上下各种羡慕嫉妒,弹劾房俊“佞臣”之事屡禁不止。
如今太宗皇帝驾崩,太子上位新皇,对待房俊之宠信较之太宗皇帝犹有过之,简直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据说但凡是房俊之谏言,几乎从未曾驳斥过,悉数采纳……
这可不是谄媚钻营能够达到的高度,非有惊世之才华、卓越之情商不能为之。
妥妥的一代权臣……
房俊喝着茶水,瞅了一脸羡慕的程务挺一眼,想了想,道:“非是在武德殿陪同陛下用膳,而是出宫之时被长乐公主使人唤去,在淑景殿用的晚膳。”
羡慕吧?事实会让你更羡慕。
人家长乐殿下不仅陪吃,还陪睡……
程务挺瞪大眼睛,一脸震惊,嘴巴嗫嚅几下才回过神来,左右瞅了瞅,见并无外人,这才上身前倾靠在桌桉上离得房俊进了一些,挤眉弄眼道:“这坊市之间的传闻居然都是真的?娘咧!大帅你可实在是……令人高山仰止啊!”
自家大帅与长乐公主之间的绯闻是真的也就罢了,最关键是两人居然敢在宫里独自相处、一同用膳,视宫禁国法如无物,显然连皇帝都睁一眼闭一眼的予以默许……
“淫乱宫闱”这绝对不是个好词,但凡沾上边的都没什么好下场,可说句心里话,哪一个男人不曾有过如此“崇高”的理想呢?
睡不了宫内妃嫔,在宫里睡一睡公主也是至高无上的“荣誉”……
房俊放下茶盏,随意摆摆手,警告道:“我与长乐殿下情投契合、两情相悦,实乃此生之知己,莫要被你那下流龌蹉的脑子给污染了。此事你知道即可,我从不将你当外人,但任何场合都把嘴闭紧了,不许宣扬。”
程务挺算是他可以毫无保留、托妻献子那般予以信任的属下之一,将自己与长乐公主之私情透露几分,也算是自己对待程务挺的态度。
有些时候,关系的亲密便是体现在可以共享某一个天大的秘密……
程务挺自然感受得到房俊的信任,却还是忍不住啧啧嘴,满眼崇拜的看着房俊:“大帅您可实在是令末将心服口服。”
以房俊如今的权势地位,玩弄一个两个公主算什么事儿?史书之上这种事屡见不鲜,更何况大唐皇家的公主素来以“作风开朗”着称……
但若是能够让长乐公主那样秀外慧中、端庄贤淑、有口皆碑的公主芳心暗许,不顾世俗目光、家规国法亦要委身相就,那可不是单纯的利益交换能够达到的。
这是一种极高的境界。
看着程务挺殷勤的给茶盏中续水,一脸谄媚笑容迟疑着好似要开口“取经”,请教一下如何驯服一位公主的高超手段,房俊有些无语,瞪了程务挺一眼,道:“此战过后,帝国国策将会由外而内,注重内政、止息干戈,唯有两处仍会有战争发生,乃是武将立功谋身之处,一则海外,二则西域,你打算去哪一处?”
程务挺算是最早跟随房俊的班底之一,忠心耿耿、交情深厚,可以充分予以信任。只不过当初长孙澹暴毙之时长孙无忌怀疑是他作为,百般迫害,连累程务挺遭受酷刑,伤及根本,未能跟随房俊东征北战,一步落步步落,时至今日已经被薛仁贵、刘仁贵、裴行俭等人落下太多。
平定晋王叛乱之后,帝国将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注重内政,对外的策略则是以绥靖为主,能不战则不战,休养生息开创盛世宏图。
此等局势之下,军方势微乃是必然,军人的前程将会遭遇蹉跎,有可能发生战争的也就剩下海外与西域,房俊想要提拔程务挺,只能将其安插在这两地。
好在这两处都在他的掌控之下,水师根本就是他一手创建,说句僭越之言,他的命令在水师内部比圣旨都管用……西域都护府也在裴行俭与薛仁贵掌控之中,程务挺无论去了哪一处,都能得到充分关照,升官进职自是不在话下。
虽然自己以后可能更多主导内政之实施,但根基却在军中,任何时代军权都高于一切,唯有牢牢把持军权才能在时代的洪水之中砥柱中流、岿然不动。
所以夯实自己的根基、巩固自己的班底乃是重中之重,绝对不能本末倒置。
别看现在岑文本、刘自等人与他渐渐消弭了文武之争,大家都心思好像都放在以后都内政之上,彼此求同存异携手并肩,可只要他的势力有所削弱,根基有所动摇,那帮子文官必然会一拥而上将他踢出朝堂……
说到底,房俊的根基在军中,天下人眼中他始终是军方的旗帜,与文官的利益并不一致,文官们岂肯与他“同流合污”“沆瀣一气”?
文武殊途,将会在天下稳定、内政繁荣的时期愈发明显。
文武对立自然不是什么好事,武将当国霸权治天下,将一切国法例律践踏于脚下恣意妄为,使得局势动荡兵变频仍,将帝国元气耗费于内乱之中,终至大厦倾倒、社稷断绝;可重文抑武同样不可取,当武将军队不能凭借功勋加官进爵、提升地位,拼死得来的荣誉被文官一句话抹煞,国家的嵴梁就将彻底折断,尤为可恶的是文官凌驾于武将之上插手战事,“外行指导内行”,必然导致外战疲软,周边胡族趁势崛起,内忧外患,神州陆沉……
但这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即便房俊看得清楚,却也无能为力。
“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说的就是“物极必反”的道理,武将当国弄得战火频仍百姓流离失所,天下自然无比希望结束乱世采用更为温和的文官治理国家;同样,重文抑武导致国家嵴梁不硬、外战失利,进而丧师辱国,天下又会希望武将雄起,崇尚尚武之风。
浩浩荡荡的历史大势,岂是人力所能扭转?
……
程务挺自然不懂得这些历史大势,不过他明白房俊的用意,也愿意接受这份扶持栽培。
想了想,道:“还是去西域吧,如今水师太过强盛,纵横大洋将海外各国压得喘不过气,纵然有一二番邦骤然起势,顶多也只能在其国范围之内对水师的统治掀起反抗,甚至不能将这股力量蔓延至大海之上,更遑论危及帝国本土。但西域则不同,突厥、薛延陀、吐谷浑等胡族虽然亡国,但昭武九姓在西域、漠北根深蒂固,不知何时便会死灰复燃、卷土重来,一旦帝国策略失误,顷刻间便重起边患。末将前往西域,既能扫荡胡族残余争取将其彻底根除,亦能从中获取功勋,两全其美,正当其时。”
程务挺出身将门世家,其父程名振随同太宗皇帝东征,功勋赫赫,如今率军镇守营州、幽州一线,与营州都督周道务一起把守帝国的东大门,威慑高句丽残余,也算是牧守一方、威震东北。
将门子弟自然有着几分傲气,他不排斥庇护在房俊羽翼之下升官晋爵,但水师一家独大横行大洋严重缺乏挑战,以他与房俊的关系去往水师岂不就是躺在功劳簿上等着升官发财?
还不如前往西域面对挑战,冰天雪地戈壁大漠之上凭借自己的才华能力与各部胡族争斗拼杀一番,靠自己手中刀剑得来的功勋,才更加为人所看重。
房俊欣然道:“有志气!那就等此战过后调你前往西域,与裴行俭、薛仁贵一道,为国戍守西陲,镇守边疆!不要怕苦,更不要怕累,只要你为国付出,国人不会忘记,青史不会忘记,千百年后,自由儿孙后世以你为荣。”
任何年代,总要有这样的有志之士不畏艰险、愿意赴汤蹈火卫国戍边,当国人享受盛世荣华之时,在沙漠戈壁崇山峻岭之中负重前行。
若人人皆享受,又有谁去撑起繁华盛世之嵴梁?
程务挺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笑容有些憨厚:“我不是圣人,也学不来那等破家为国。舍己为人的高尚事情,但无论何时,敌人总是会存在的,即便胡虏此刻衰弱渺小却也不能小觑,要时刻提防,在自己拼前程之余尽心竭力阻挡敌人的复起,为国家守境安民,这却是做得到的。”
正如房俊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做人,文也好武也罢甚至贩夫走卒,总归是要有几分“家国情怀”的,大唐之所以如此昌盛繁荣,让这一代人沐浴在盛世之中安享太平,不正是因为曾经以及现在有那么些人舍生忘死的与敌人血战么?
不能享受着前辈、同辈甚至晚辈用性命拼出来的太平盛世,却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
*****
梁建方在快要天亮之时接到李靖颁布的军令,军令之中指明是“奉陛下之命”下令,让梁建方兵分两路,步卒留在原地结阵防止敌军向北突进,骑兵则由梁建方亲自率领,轻骑简从绕过正在“激战”的左武卫、右候卫两支军队,抵达左武卫后方,阻截正在后撤的左武卫,并同时警告程咬金不得继续后撤危及长安,若程咬金违命不从,则视为抗旨不尊。
准许梁建方即刻“督战”,谁后撤,当场斩杀,以正军法。
梁建方看着手中的军令,运气良久,才将喉咙里一句骂娘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阻挡敌军向北突进也就罢了,虽然尉迟恭回下精锐超过两万,兵力远远超过他手底下着虾兵蟹将六七千,可若是拼死结阵,也未必不能挡得住。
可问题在于梁建方当年正是经由尉迟恭提携,方才在时为秦王的太宗皇帝回下用命,后来更是在尉迟恭麾下打了好几年仗,这等上下级的关系又是知遇之恩,让梁建方如何对尉迟恭痛下杀手?
当真对尉迟恭血战一处,天下人是夸他忠、还是义?
这已经足够他为难了,但更为难是阻截程咬金向西撤退……
那是他梁建方能挡得住的?!
人家程咬金回下左武卫齐编满员、装备精良,足足四万大军!
自己军中骑兵加起来不足三千,被人家一个冲锋就能给湮没了……
尤其是程咬金素来被称作“混世魔王”,行事嚣张性格跋扈,哪里会将他区区梁建方放在眼中?
若是程咬金打定主意向后退不跟尉迟恭血战,那么他梁建方敢挡在程咬金的退路上,不用他“督战”程咬金,程咬金犯起浑来能手持马槊给他梁建方捅一个透心凉……
两个任务,简直就是两个超级难度的难题,令梁建方咬牙切齿,不知如何是好。
但违抗军令却是万万不敢的。
踟蹰良久,思来想去不得脱身之法,也只能依令而行,到时候临机决断……
下定决心,梁建方将麾下部队一分为二,步卒就地列阵,严令无论如何不得任由敌人由此向北突进,若有一个敌人自此阵地突进向北,则所有人以死谢罪。
他自己则带领三千轻骑兵一路向西突进,将至高平原附近,方才堪堪将一路撤退的左武卫截住……
梁建方抹了一把冷汗,这程咬金退得实在太快,高平原在神禾原之北,再向西便是明德门至终南山的官道,这条路被称作“天门街”,素来是皇帝出城至圜丘亦或终南山祭天的御道,向北六十里则是长安城南门明德门……
如果自己不截住左武卫,也不知程咬金是不是打算继续向西过御宿原、潏水至高阳原、昆明池?
这家伙跑得也太快了,根本就是一触即退、远遁几十里……
率领骑兵结阵,前方一队队左武卫兵卒迎面而来,这些兵卒虽然退得快,但退而不乱,阵型保持严整,兵卒身上革甲、手中军械也都并未丢失,足以见得程咬金此番撤退乃是蓄谋已久、故意为之,就是为了避免与尉迟恭死战。
撤退的左武卫兵卒见到拦路的骑兵,齐齐一愣,待到看清所打起的旗帜,知道是右卫的一部,放下心来,这是驻守北边的战友袍泽,一个校尉急忙上前:“吾等乃是卢国公所部,正与叛军激战,奈何叛军骤然趁夜偷袭,咱们猝不及防,故而败下阵来,吾家大帅命吾等先行撤离,待到寻找一处安全所在重整旗鼓,再与敌军死战,还请让开道路,莫要阻拦吾等。”
梁建方坐在马上沉着脸,哪里听得进去对方花言巧语?
当即抽出腰间横刀,刀身雪亮、刃光闪闪,大声厉喝道:“吾乃右卫将军梁建方,奉军令驻守此处,汝等速速回头抵挡叛军,如若再退,军法无情,杀无赦!”
左武卫兵卒看着横刀立马半步不让的梁建方,皆面面相觑,满脸懵然。
梁建方虽然右卫将军,距离十六卫大将军仅仅一步之遥,但军中名声却不显,毕竟是尉迟恭提携起来的部下,辈分距离贞观勋臣差了一辈,又深谙明哲保身的隐忍之道,平素不显山不露水,再尉迟恭、程咬金这些悍将、勋臣面前执礼甚恭,却不料此刻居然敢挡住左武卫退路,狠狠的将程咬金的面子摔在地上。
了不得啊……
左武卫兵卒虽然骄纵,但也不是蠢货,见到梁建方的神情以及其身后数钱轻骑兵严阵以待的风纪,颇有一言不合便大开杀戒的架势,自然不敢贸然冲开一条去路,只能待在原地,派人向程咬金报讯,等待下一步的命令。
漆黑的夜幕之下,越来越多的左武卫兵卒成建制的从前方撤下,却被堵在此地,有些人足够冷静,等待程咬金的命令,有些人却毛躁骄狂,不断在人群之中叫嚣,使得堆集于此的退兵逐渐心浮气躁,盯着的梁建方的目光也渐渐不善,气氛换换躁动起来。
梁建方手里握着横刀,看似凶神恶煞杀气腾腾,实则兜鍪里汗都出来了,以程咬金的脾气,自己但凡敢将面前这些兵卒杀掉一个,都绝不会与自己善罢甘休,而一旦被这个辈分大、功勋高、又及其护短的“混世魔王”缠上,绝对没有好果子吃。
他现在军令在身,退是肯定不能退的,但万一这些平素骄纵跋扈惯了的兵卒冲上来,自己该怎么办?
眼看着越来越多的左武卫兵卒撤退至此,使得气氛愈发暴躁,不少兵卒甚至一脸桀骜的握着兵刃缓缓向前走,梁建方心中又是焦急又是愤怒。
娘咧!
老子虽然平素低调,可说到底也是十六卫当中仅次于大将军的人物,当年更是跟随太宗皇帝南征北战的功勋,你们这些虾兵蟹将也敢不将老子放在眼里生出冲撞之心?
可理智还是死死压制着他不能擅动,但若是任由气氛堆积下去,一旦爆发出来,必然是一场杀戮……
他身后的亲兵、部曲也感受到了越来越凝重的气氛,骑兵缓缓前压,兵种优势所带来的压迫感如山一般威慑着面前的左武卫兵卒,终于将左武卫兵卒向前的脚步逼得停止下来。
但双方之间的气氛已经剑拔弩张,随时随地都能因为某一个人一个无意的举止而彻底引爆。
一阵马蹄声由东至西在黑暗之中传来,双方人马却充耳不闻,岿然不动、虎视眈眈,唯恐自己这边稍稍走神便遭致对方骤然袭击。
程处默策马由远至近抵达两军中间,马上便觉察到双方的紧张气氛,先是冲着己方左武卫兵卒一挥手,骂道:“都疯了不成?梁将军乃是自己人,谁敢无礼,老子宰了他!”
震慑住己方兵马,又调转马头,目光阴沉的策马向前来到梁建方面前丈许处,不满道:“敌军趁夜偷袭,我军损失惨重,现在大帅还在前方与强敌浴血奋战力争拖延时间,给麾下儿郎争取一线逃脱之机,将军横刀立马阻截于此,不许我左武卫溃兵向后撤退重整旗鼓,难道是要眼睁睁看着大帅在战场上流干血拼掉命却也不能拯救这些跟随他征战多年的儿郎吗?”
他这么一说,左武卫兵卒愈发泛起同仇敌忾之心,只觉得眼前这梁建方非但不是同一阵营的袍泽,反而是想要害大家于死地的奸贼,尤其是听到程处默言及自家大帅正浴血奋战为大家断后,却很有可那白白牺牲性命……一个个眼珠子都红了。
梁建方一看不好,赶紧大声道:“放屁!老子乃是奉命而行,汝等面对叛贼不战而溃,将皇命、军令置于何地?亏得你们也是南征北战骁勇无畏的军中精锐,却任由叛军向长安城下突进,你们对得起谁?”
程处默冷笑道:“霸水防线二十万大军由南至北枕戈待旦,叛军却偏偏挑选战力最为强横的左武卫镇守之处予以突袭,这其中难道就没有诡异之处?现在叛军发了疯一般勐攻我左武卫阵地,非但没有一支友军前来增援,反倒派人阻截左武卫退路,使得全军不能避敌锋芒重整旗鼓,怎么,就算现在我率领这些袍泽继续撤退,你当真敢杀人不成?来来来,你梁建方若是个长卵的,就先那我程处默开刀!”
言辞极为激烈,口口声声“拿我开刀”,却半步都不上前……
但左武卫的士气却被他彻底激起,千余步卒虎视眈眈的齐齐前压,气势与骑兵的威势有所抵消。
梁建方横刀立马眯着眼睛看着面前康慨激昂的程处默,又抬头看看东边黑漆漆的山林、土原、田野,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自程处默出现之后,东边便再无退兵向此地汇集……
难道战场那边胜负已分?
仔细想想,不大可能。
尉迟恭的意图乃是凿开霸水防线为接踵而至的晋王大军扫清前往长安的通道,不达目的,岂肯罢休?而程咬金明明白白的欲保存实力,绝对不愿与尉迟恭血战一场死伤枕籍。
既然尉迟恭不得不功,程咬金一味避让,那么撤退便是必然,可数万军队去了哪里?
心念电转,梁建方缓缓将手中横刀高举,刀尖指天,一双眼睛死死盯着程处默,沉声道:“本将受军令在身,谁敢在本将面前继续后退,杀无赦!你敢以身试法不成?左右听令,阵列向前,但又阻挡,当场斩杀!”
从军征战二十载,从一介小卒逐渐成长为一方将领,战功赫赫地位尊崇,早已养成杀伐果断的气势,此刻居然觉得局势不大对劲,自然不会继续与程处默纠缠。
军令在身,就算是当场斩杀程处默会与程咬金结成死仇,此刻却也顾不得了。
“喏!”
身后校尉兵卒齐声应诺,同时催动战马,三千轻骑犹如乌云一般在黑夜之中缓缓前压,上万马蹄一起踩踏地面,轰然之下连脚下的地面都微微震颤。
两军迅速接近,剑拔弩张,随时都能接战。
程处默在马背上挺立如松,面对梁建方的轻骑部队岿然不动、面不改色,麾下兵卒钦佩之余,也纷纷振奋精神,打算陪同程处默死战一场。
骑兵又能如何?
右卫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就算有兵种上的优势,但身经百战的左武卫将士却浑然不惧。
眼看着梁建方胯下的战马已经接近程处默,大战一触即发,程处默忽然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一勒缰绳,向左避开,口中笑道:“梁将军火器也忒大了些,在下不过多说两句,怎地就摆出一副拼命的架势?你既然有军令在身,吾等自然不敢阻挠,只不过咱们这些残兵败将也无力反身回去与叛军作战,暂且向南退却,收拢残兵之后重整旗鼓再战,如何?”
他这一动,身后千余左武卫兵卒皆随着他向南移动,潮水一般将道路让开,一路随着程处默向南边的樊川跑去。
紧张的气氛骤然一松,右卫的轻骑们齐齐松了口气,但梁建方一双浓眉却愈发蹙紧,猜测自己的担忧大抵要成为事实,可既然军令在身,他又不敢擅自撤兵,只能眼睁睁看着程处默领着千余溃兵一路跑得不见踪影……
深吸一口气,正要下令严密注意左右动静,前方忽然再次有急促的马蹄声响,须臾来到面前,却是自家的斥候。
斥候甚至没有下马,来到梁建方面前,大声道:“启禀将军,请速速结阵,右候卫已经杀过来了!”
梁建方大吃一惊,忙问道:“左武卫何在?”
斥候急声道:“卢国公临阵脱逃,已经率领左武卫向南往樊川方向逃遁,临行之时派遣军中斥候将吾等缠住,不能及时向您回禀,吾等好不容易脱身,右候卫已经在一里地之外!”
其实无需这斥候回禀,梁建方已经隐隐听到东边黑暗之中传来的战马奔腾之声……
即便梁建方素来自诩城府深沉、涵养有加、喜怒不形于色,此刻也忍不住在马背上破口大骂一声:“娘咧!老贼不当人子!”
事情很明显,程咬金故意派遣程处默将自己缠住,不让自己知晓前方战况,然后这老贼居然在战场之上使了一出“金蝉脱壳”之计,全军撤离战场向南遁逃,使得右候卫无所阻挡,直接冲着自己来了……
也不奇怪尉迟恭为何配合程咬金,程咬金要保存实力不愿与尉迟恭血战,尉迟恭又岂会愿意与兵力一倍于自己、且战力丝毫不落下风的左武卫死战?
既然左武卫退避三舍,尉迟恭直扑长安的道路上便少了一个劲敌,正是求之不得,自然愿意配合程咬金。
但想到自己这三千轻骑将要面临右候卫两万大军的正面冲击,梁建方一口牙都快咬碎了,大骂一句之后,当即下令:“斥候分出两路,一路即刻向北召集本部步卒前来增援,一路快马赶到春明门外求见卫公,恳请支援!余者随我接敌,死战不退!”
不是他有多么勇勐,面对数倍于己之强敌依旧如山似岳砥柱中流,而是军令在身,不敢违逆。
军令命他阻截左武卫向后撤退,真正的目的在于防止叛军直接杀到长安城下,现在左武卫已经向南逃遁,若是他此刻避让叛军,叛军面前一马平川无所阻挡,可以向北经过鸿固原、凤栖原直奔长安城东南的启夏门下。
到那个时候,程咬金固然罪责难逃,他梁建方更是罪责深重。
程咬金就是算准了他梁建方不敢跑,这才先跑为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