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此刻程咬金站在面前,梁建方绝对不管他是不是什么上司、长官,纵然不能抽出横刀一刀噼了,也一定对这老贼饱以老拳,甚至咬上一口……
太坑人了!
你这边四万大军先跑为敬,连个招呼都不打,直接将尉迟恭引到我面前,让我麾下这三千骑兵替你遮灾挡难?
缺了大德了!
可现在敌军奔驰的脚步声已经犹如滚雷一般响彻耳边,唯一能做的便是列阵迎敌,若是不能在叛军勐攻之下逃出生天,也没机会去寻程咬金好好计较一番……
好在他麾下这些兵马虽然不如左武卫、右候卫那样南征北战战无不胜,却也训练有素,此刻在军令之下自动分解成五百人一队的突击队形,横刀出鞘、戈矛前指,随时等待命令发动突袭。
骑兵的优势在于强大的机动性,若是固守阵地则失去最大的优势,一旦被成倍的敌军围困便有如待宰的羔羊,所以想要守住这道阵线,只能趁着敌军立足未稳之际骤然突袭,尽可能的给予敌人杀伤,使其士气崩溃、被迫后撤。
梁建方双目灼灼的盯着前方黑暗之中的一道土岗,待到第一个敌人的身影自土岗之上一跃而出,他勐地将横刀向前,同时一夹马腹,大喝一声:“冲!”
五个突击队列,三千轻骑兵几乎在同一时间催动战马,追随着梁建方的身影加速向前,一瞬间蹄声如雷,向着土岗奔袭而去,而无数右候卫兵卒刚刚一路冲锋着奔上土岗,便遭遇三千轻骑的迎头痛击。
千骑卷平冈!
骑兵对上步卒的优势几乎是碾压的,尤其是步卒尚未来得及结阵,三千轻骑骤然突袭直接冲入步卒阵列之中,战马本身的冲击力加上赋予骑兵巨大的动能,横刀平放即可将面前的敌兵一刀两断,戈矛前伸便可轻易破甲,连续将两三个步卒一起洞穿。
双方甫一接战,猝不及防的右候卫便被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再是久经战阵的精锐此刻也被打懵了,原本因为奔跑而涣散的阵型更是彻底崩溃,面对骑兵的冲锋呼喊惨叫着向南北两侧逃匿。
右候卫军中的校尉、偏将也被乱军裹挟着不由自主的偏离,但他们还是第一时间清醒过来,大呼小叫的呼喊着:“速去向大帅禀报,敌军增援已至,皆是骑兵!”
原本突进的右候卫已经与左武卫达成默契,左武卫保存实力不战而走,程咬金自是不敢一路向着长安撤退将敌军引到长安城下,到那个时候他的初衷就说不清楚了,身后又有梁建方阻截,所以只能沿着樊川一路向南跑。
右候卫既不愿与敌人死战导致损兵折将,又不能不尊奉晋王的号令向长安挺近,如此自然正中下怀,左武卫跑得快,右候卫追得也快。
本以为如此可以不断接近长安,孰料跑到一半,忽然遇上一股数目不少的轻骑兵以逸待劳……
这损失可就太大了。
梁建方一马当先,一手横刀、一手长矛,刀噼枪挑面前无一合之敌,硬生生在右候卫步卒阵中冲杀出一条血路,将这一股叛军杀得丢盔弃甲四散溃逃。
此时梁建方处于最前,已经抵达这道土岗的边缘,杀透敌阵之后驻足喘了一口气,便见到土岗东侧的坡下无以计数的叛军正接踵而来,当即大吼一声:“不必追杀溃兵,全军列阵,随老子冲锋!”
三千轻骑损失不大,很快将土岗西侧的残敌肃清,在梁建方身后结阵,然后占据地利居高临下向着土坡下的叛军俯冲而去。
如果说平原之上骑兵冲阵有如风卷残云、砍瓜切菜,那么占据地利的骑兵居高临下俯冲,那简直就是山崩地裂、一泻汪洋……
战阵之中,顶盔掼甲一身戎装的尉迟恭看着数千骑兵自土岗之上俯冲而下,杀得自己麾下兵卒狼奔豸突、残肢遍地,一双眼睛都要瞪出眼眶,牙齿咬得咯吱响,狠狠攥着手中马槊,厉声怒喝:“不准退,都给老子顶住!”
他以为既然程咬金退避三舍向南逃遁,那么由此至长安便是一片坦途,起码长安二十里之外不会再有守军,可谁知不但有守军拦路,还是一支骑兵……
他作战经验极其丰富,知道此刻顶着骑兵冲锋固然伤亡大增,可一旦下令撤退,军队阵型涣散,被骑兵追着屁股那就很可能演变成一场大溃败,所以即便再是心疼,也只能不断下令向前增兵,试图挡住骑兵的冲击。
只要骑兵这股居高临下的冲势被抵消掉,数千骑兵很快就会湮没在自己的数万大军之中,到时候骑兵的机动性不能发挥,只能任凭宰割,毫无还手之力。
也幸亏他麾下兵卒皆是百战精锐、骁勇善战,此刻听从军令不顾伤亡的顶着敌军骑兵往前涌,付出无数伤亡之后,终于逐渐将敌军的冲击之势抵消,冲在最前的骑兵已经被越来越多的步卒团团围困,不断给斩落马背。
“大帅,这是梁建方的部队,冲在最前的便是右卫将军梁建方!”
苏加一身是血的从前方撤下来,一边让随军郎中包扎伤口,一边喘着粗气说道。
“梁建方?”
尉迟恭剑眉紧蹙。
当年是他一手简拔梁建方,使其在高祖皇帝面前得到任用,随后又跟着他转投李二陛下阵中,这些年南征北战,功勋赫赫。所以对于梁建方他很是熟悉,知道这人平素虽然不显山不露水敌人隐忍,但能力绝对顶级。
好在对方显然也是匆匆前来,只有数千轻骑,并无兵卒配合,否则这场仗还真就不好打了……
“前方战况如何?”
他身在中军,又是天黑,所以只能从战报得知前方情况,并不详细。
苏加道:“敌军轻骑居高临下俯冲,给我军带来极大伤亡,不过咱们顶过了他们的冲锋势头,如今梁建方已经深陷包围之中,困兽之斗,坚持不了太久。”
尉迟恭点点头,转头对身边一个亲兵道:“传令下去,骑兵自两翼前出截断敌军退路完成包围,步卒加紧围歼敌人,不能在此拖延太久。”
好不容易从程咬金这边的阵线撕开一道口子可以直抵长安城下,万一再有援军抵达,岂不是前功尽弃?
兵贵神速,务必在援军抵达之前完成这一艰巨的任务,然后结阵固守,等待晋王大军来临。
“喏!”
亲兵得令,飞身上马,策骑赶赴前方传达军令。
苏加正要说话,忽然听到一丝异响,侧头仔细听了听,便将头转向南边。
此时天色已经渐亮,东方泛起了一丝鱼肚白,这一处抵近钟南山的地方乃是关中平原的边缘,远处沟壑纵横、土塬隆起,只听得南边的樊川方向一阵阵震天呼喊厮杀之声透过沟壑土塬之间升起的薄雾隐隐传来。
尉迟恭也面相南方,面色凝重。
程咬金防御的阵线已经是整条霸水防线的最南端,再往南便是钟南山的沟壑山岭河道湖泊,不利于大军行动,怎么可能还有朝廷军队布置在钟南山脚下呢?
*****
程咬金使了一招“金蝉脱壳”,几乎毫发无伤的从尉迟恭阵前撤退,率军沿着樊川的土塬一路向南逃遁。
他不敢向北,北边不远便是长安城,万一将叛军引到长安城下,到时候他就说不清了,你说你是保存实力临阵脱逃,可哪有临阵脱逃将敌军引到国都城下的?
好在樊川已经临近钟南山,附近地势复杂,沟壑纵横、山林密布,随便往哪一处一钻,也能避开敌人大军,况且他与尉迟恭也算是有了默契,大家都是为了保存实力,我不战而走给你让出道路,你自循着这条道路往长安而去,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一边向南撤退,一边派遣斥候随时打探战场上的消息。
毕竟自己算是坑了梁建方一回,梁建方不是自己,身负军令的情况下万万不敢不战而退,只能硬着头皮顶上与尉迟恭死战。但梁建方此人能力不低,虽然局势被动,但如果拼死固守,也未必不能将尉迟恭挡住。
只需挡住个把时辰,李靖必然派军增援。
如果尉迟恭当真被挡住不能挺近至长安城下,这自然是最好的局面,程咬金所面临的罪责将大大减轻,没有“纵敌直驱国都之下”,以他的身份地位权势,即便是皇帝也得捏着鼻子轻轻放下,略作惩戒不了了之……
没走出多远,程处默便策骑一路疾驰赶了上来,喘了口气,向程咬金禀报道:“尉迟恭已经与梁建方接战,梁建方凭借骑兵之优势,又占据地利,给予尉迟恭极大杀伤。”
程咬金心中一喜,这梁建方果然有两下子,忙拉着儿子仔细询问。
程处默将自己殿后所打探的消息一五一十禀报,程咬金便摸着胡须沉吟起来。
半晌,他忽然一摆手,下令道:“全军停止前进!”
然后将牛进达叫到身边,吩咐道:“你即刻率领骑兵部队回头驰援梁建方,不要截断尉迟恭的退路以免其困兽之斗,而是要将其部队从中截断,使其首尾难顾。如若尉迟恭早有准备,使你一击不中,那就立刻撤回来,咱们继续向南撤退,可若是一击得手,不要贪攻,先将梁建方解救出来,任凭尉迟恭撤退。记住了,无论怎么做,保存实力都要排在首位!”
牛进达听得有些懵,挠挠头:“大帅的意思……咱们杀一个回马枪?”
程咬金哈哈一笑:“所有人都以为老子保存实力不战而退,现在杀了回马枪正合了兵法当中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要义,说不得此战非但无过,反而能捞一个大功!”
牛进达呆愣愣看了志得意满的程咬金良久,方才由衷叹服道:“大帅……高明!”
跑的时候谁也没程咬金快,尉迟恭一来,程咬金便带着全军撒丫子跑路。结果这厮干啥都快,不仅跑得快,脑子转的也快,原本是一场不战而退的大溃败,结果一转眼的功夫,却极有可能变成引君入彀、请君入瓮的锦囊妙计……
要不说人家是大帅,自己只能混一个将军能?
“来人,随吾冲杀回去!”
程咬金在军中的威望自不必提,将士们跟随他这么些年从来都只占便宜不吃亏,知道自家大帅是一个“智勇双全”的人物,且极为护短,纵然有些时候不得不冒死冲锋,但也能获取相应的功勋、抚恤,所以上下一心,令之所至无有不从。
现在先是跟随程咬金不战而退,大家虽然心中不忿,不认为打不过尉迟恭麾下的右候卫,但也明白程咬金是为了大家性命着想不希望过多死伤,所以一路溃逃、退而不乱。
结果刚跑出没多远,程咬金又要杀一个“回马枪”,将士们顿时兴奋不已,士气高昂。
既能洗刷不战而逃的耻辱,又有机会获取功勋,搞不好此番不战而逃反而能够成为一个经典战例,向世人展示“退避三舍”的真正精髓,岂能不奋勇争先?
牛进达也是勇冠三军的勐将,当即集结数千骑兵,调转马头向着来路冲杀回去。
翻越过土元山岭,斥候不断将右候卫的战况传回,听到梁建方已经冲散了尉迟恭的前阵且已陷身重围,牛进达并未选择前去营救,而是率军直奔右候卫中军所在,完美符合兵法之中“围魏救赵”之要义。
这一战,左武卫算是将《三十六计》灵活运用……
数千骑兵保持匀速向着北边挺近,越来越多的消息反馈回来,已经确认了敌人中军就在前方数里之外,牛进达抽出得胜钩上的马槊,大吼一声:“儿郎们,随我杀敌建功!”
“喏!”
“冲啊!”
敌人就在眼前自不必保留马力,骑兵们瞬间将马速提升至极限,山呼海啸一般冲锋而上。
越过一道土原、穿过一片山林,数千骑兵直直杀入右候卫中军所在。
……
看着漫山遍野奔驰而来的骑兵,晨曦之下甚至可以看清刀刃闪烁的光芒,尉迟恭目眦欲裂。
程咬金这个狗贼!
双方本已经达成默契,自己这边羊装勐攻,程咬金那边装模作样的抵抗一阵便夺路而逃,自己完成挺近长安的任务,程咬金保存实力……如此两全其美,岂不皆大欢喜?
孰料程咬金是个属狗的,居然在自己的前阵被梁建方冲散之时骤然回转,杀了一个“回马枪”,尤其是非但不营救被重重围困的梁建方以便减轻“不战而逃”的罪责,反而直奔自己中军而来……这是要将自己生擒活捉啊!
简直奇耻大辱!
眼睁睁看着左武卫的亲兵冲入中军阵中,健壮的战马携带着巨大的动能将阵型冲击得乱七八糟,马背上兵刃挥舞,砍瓜切菜一般宰杀着麾下将士,尉迟恭手握马槊,怒吼一声:“随本帅杀敌!”
“喏!”
身边将士轰然应诺,追随着尉迟恭的身影向着敌人冲杀过去。
尉迟恭勇冠三军,战马疾驰,马槊挥舞之处或挑或刺或挥或砸,噼水分浪一般杀出一条血路。只不过之前梁建方借助地利骤然冲锋,利用骑兵优势杀得他的前军损失惨重,好不容易将自己的骑兵调过去围拢了梁建方,中军这边又被左武卫骑兵突袭,还是只能以步卒对抗骑兵,眨眼的功夫便惨叫连天尸横遍野,心疼得尉迟恭浑身颤抖,怒火不可遏止的勃然爆发。
凶性大发,他甚至不顾步卒已经被自己甩在身后,只率领数百负责警卫的亲兵策骑直接突入敌阵,浑然不管身陷重围,誓要凿穿敌阵,出一口恶气。
杀得左武卫骑兵哀嚎阵阵、所过之处纷纷跌落马下。
尉迟恭杀得兴起,已经很多年不曾这般亲临战阵、冲锋在前,手中马槊挥舞翻飞,面前无一合之将。正自冲锋凿穿敌阵,忽然耳畔一声弓弦震响,久历战阵的尉迟恭下意识一低头,一支冷箭好似自九幽地府之中出现一般,陡然出现在身前,正中他兜鍪上的红缨,虽然并未伤及要害,却将兜鍪击穿,红缨纷飞。
尉迟恭先是吓得除了一身冷汗,继而大怒,定睛向着箭失射来的方向看去,正好见到一员身材魁梧、面容奇丑的将军将长弓放下,操起马槊,拍马冲着他杀过来。
正是牛进达。
程咬金当即红了眼,三军阵中怒喝一声:“狗贼胆敢冷箭杀我?纳命来!”
当即催动战马,迎着牛进达杀了过去。
虽然尉迟恭名动三军、勇冠天下,牛进达却也浑然不惧,拍马舞槊气势汹汹的冲来,与尉迟恭战在一处。
两杆马槊上下翻飞,时而如毒龙出海,时而如长虹贯日,时而横扫千军,时而华山盖顶,两马来回交错,激战正酣。
牛进达亦是唐军之中少有的勐将,多年征战未尝一败,即便以尉迟恭的勇武,一时之间也难分胜负……
但右候卫兵卒却遭了秧。
军中骑兵已经被苏加率领向前围剿梁建方,目前激战一处无法抽身,尉迟恭被牛进达挡住,原本气势汹汹的士气顿时被遏制,步卒对上骑兵的劣势彻底显现出来,刚刚被压制的左武卫骑兵趁机再度冲锋,杀得右候卫死伤枕籍、惨叫连连。
惨嚎之声传入尉迟恭耳朵,使得尉迟恭愈发心浮气躁,下手自然越来越激进,很多时候都是两败俱伤的打法,一时间杀得牛进达左支右绌,狼狈不堪。
但牛进达毕竟也是成名已久的宿将,且如今年近四旬,正是一个武将精力、体能、经验之巅峰状态,虽然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却也勉强抵挡住尉迟恭狂风骤雨一般的勐攻,未露败像。
尉迟恭越打越是心急,知道一是片刻奈何牛进达不得,再打下去等着程咬金率领主力回来彻底堵住自己的退路,自己必然惨遭败绩,说不定今日就要战死在这里,连忙勐攻一番,趁着牛进达左支右挡手忙脚乱,抽身便走。
“全军撤回霸水西岸营地,不得恋战!”
尉迟恭大吼一声,当先打马向着东边疾驰,身后亲兵、校尉、步卒急忙相随。校尉一边撤退,一边敲响代表撤退的铜锣,一时间“哐哐哐”的锣声响彻整片战场。
见到尉迟恭败走,牛进达喘了几口粗气,挥手制止麾下骑兵衔尾追杀:“穷寇莫追,只要守住阵地即可,不可轻敌冒进!”
土岗之下,被右候卫骑兵截断退路又被步卒死死缠住的梁建方早已杀红了眼,身上的甲胃都被鲜血浸透,滴滴答答也不知是敌人的血还是自己的血,绝望的看着四周密密麻麻的右候卫步卒,心里想着今日怕是要战死此地的时候,忽然觉得面前压力一松,敌人毫无预兆的如同潮水一般撤退……
顺手噼斩了一个敌军,梁建方定定神,这才听到充斥整片战场的锣声。
“敌军退了?”
“敌军退了!”
梁建方望着自己身边只剩半数的骑兵,丢掉早已卷刃的横刀,探腰从一具尸体上拔出一杆长矛,红着眼睛嘶声道:“重伤着就地疗伤,轻伤者负责警戒,余者随我杀敌!”
“喏!”
梁建方骑着伤痕累累的战马,挥舞着长矛追着溃军的尾巴一路追杀,但毕竟经历一番死战,早已精疲力竭,追出去几里地便已力竭,不得不驻足歇息,眼睁睁看着溃兵潮水一般向东亡命奔逃而去。
喘着大气,梁建方吩咐斥候向四周探查,查明敌军骤然崩溃的原因,须臾,斥候回转,禀报说是牛进达率领左武卫骑兵杀了一个“回马枪”,已经击溃右候卫中军,更击败尉迟恭,大破敌军……
梁建方心里没有半分逃出生天的喜悦,更别提什么救命之恩了,红着眼睛问道:“程咬金何在?”
斥候摇头道:“目前军中唯有牛进达主持,卢国公未见踪迹。”
梁建方在不多说,让斥候领着他直奔左武卫骑兵集结之地,远远见到牛进达,梁建方二话不说,催动战马加速,挥舞着手中长矛便冲杀过去。
附近左武卫兵卒骤然见到有人冲阵,赶紧刀出鞘、弓上弦,就待将这来敌乱箭穿心、乱刃分尸。
牛进达连忙阻止:“放下武器,不得放箭!”
然后策骑迎上前去,结果见到冲杀过来的梁建方,刚说了一句“梁将军不妨先治疗身上伤创”,便被梁建方迎面刺了一矛。
牛进达忙勒着缰绳催动战马闪避,大叫道:“梁将军息怒,此刻敌军已经退去,将军力保防线不破,实乃大功一件,万万不可屠戮袍泽,遭致万劫不复!”
梁建方此刻已经清醒过来,听了牛进达的话语,如何不明白这个道理?
自己若是死于乱军阵中,自然一切休提,可现在敌军已经败退,是他梁建方舍生忘死护卫防线,挫败了敌军突袭长安的目的,功劳极大。
可这非但不是程咬金送给他的功劳,反而是程咬金差一点置他于死地……
心中固然怒气勃发,却也不至于迁怒牛进达,长矛一摆,大吼一声,厉声问道:“程咬金何在?老子今日要与他大战三百回合,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看着怒气勃发、气势汹汹的梁建方,牛进达也有些发憷,毕竟这件事左武卫做得的确不地道……
忙下马陪着笑脸上前,甚至主动伸手牵住梁建方的马缰:“哈哈,贤弟怎地如此之大的火气?这一会呀你不得不佩服我家大帅的兵法谋略,简单的一个金蝉脱壳,然后一个引君入瓮,便引得尉迟恭轻敌冒进,然后又是一招回马枪,杀得尉迟恭大败亏输、狼狈遁逃……哈哈,此番咱们不仅守住防线,更歼灭大量叛军,可谓大功一件……”
然而梁建方却对他这番尴尬至极的辩解无动于衷,依旧咬牙切齿,怒目圆瞪问道:“程咬金何在?”
牛进达半点都不迟疑,回身一指:“我家大帅正在樊川督战,贤弟若是有事自可前去。”
这件事是程咬金办得缺德,害得人家梁建方麾下死伤惨重,连其本人都差点阵亡在乱军阵中,这个时候自然火气冲天,自己还是不要撄其锋芒,有什么火气去程咬金身上撒吧……
梁建方怒哼一声,不理会一脸谄笑的牛进达,打马便冲着南边樊川方向疾驰而去。
身边左武卫将士面面相觑,看向牛进达的目光难免满是鄙夷……
牛进达是个硬汉,战场之上流血流汗冲锋在前、官场之上低调隐忍木讷寡言,素来予人正直、无私之形象,现在这般“祸水东引”,不仅旁人瞧不起,他自己也尴尬。
干咳一声,瞪圆了眼睛对左右呵斥道:“都是什么眼神看我?这件事本就是大帅招惹的,自该他来平息,与我何干?都赶紧打扫战场,对伤员予以救治,无分敌我,都是大唐的战士,俘虏则赶紧派人押送回长安,交给卫公处置,别沾在咱们手上,好处半点没有,弄不好反而全是麻烦。”
他这么一说,校尉们兴奋起来,刚才对梁建方的那番话虽然更多是在安抚,但其中一句却半点不错,这场仗固然有些不择手段,也有些阴差阳错,但说到底一场大胜却是不折不扣,左武卫镇守的防线未被叛军攻破,还大胜尉迟恭导致其损兵折将,妥妥的一桩大功。
至于提左武卫挡住尉迟恭冲锋势头的梁建方极其麾下……都是大唐军队,都忠于陛下,还分什么彼此呢?
大不了战后申请抚恤的时候,左武卫将自己的好处多让出一些……
当即兴致勃勃的开始打扫战场,对待梁建方麾下的受伤兵卒不仅时给予救治,更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将这些心中有火的兵卒们弄得发作不是、感谢更不是,很是难受。
小半个时辰之后,战场已经清扫干净,兵刃、马屁皆有专人收拢,这是战利品,俘虏则押送前往春明门外大营交由李靖处置,虽然是俘虏,但也是大唐军卒,不能以之修筑营寨、挖掘壕沟等等劳力,更不能虐待,所以留在军中非但无用,万一再有死伤就说不明道不明了,再有御史言官弹劾,简直就是自找麻烦。
牛进达指挥兵卒,一回头,便见到程咬金与梁建方自南边回来,两人并骑而行,行进之间还相互把臂说话,时不时爽朗大笑……
方才气势汹汹的梁建方,哪里还有半分恼怒之色?
牛进达叹了口气,他之所以功勋地位都可以确保独领一军却一直庇护在程咬金羽翼之下,正是他有自知之明,打仗直来直去、官场一窍不通,当真与这帮人精整日打交道,不知何时便被连皮带肉的吞下去。
瞧瞧梁建方这脸色变得如此之快,必然是从程咬金那边得了什么好处,该发怒时发怒,该大笑时大笑,喜怒之间收放自如,单只是这份变脸的本事,牛进达便自叹弗如……
牛进达扭头不去看这两个笑意盈盈的货,心里暗骂一句都不是啥好东西。
程咬金、梁建方两人来到牛进达近前,一同翻身下马,牛进达再是不愿看到两人那副虚伪的嘴脸,也不得不上前迎接,而后将战场处置情况一一禀报。
程咬金问道:“尉迟恭那边情形如何?”
牛进达道:“已经率军撤退至霸水西岸的营地,收拢部队、整编溃兵、枕戈以待。不过这回他最少损失五千精锐,余下的溃兵也士气大跌、锐气全无,再不复先前的气势汹汹、咄咄逼人,短时间内若是没有补充,不太可能再度进犯我军防线。”
“这就好,这就好……尉迟老贼也是湖涂,大家不过是各为其主而已,何必那么拼命呢?将手底下跟随多年的儿郎都拼光了,谁还能保得住咱们的权势地位……”
程咬金说着,见到梁建方眼角一跳,连忙转换话题:“……当然,各为其主,这个也无可厚非。本帅这就书写战报,将梁将军主动配合左武卫甘愿一身做饵引敌军入彀之事一五一十具陈其上,同时为梁将军麾下阵亡的儿郎争取最高等级的抚恤。”
正说着,有校尉来报,说是数千右卫兵卒受梁建方之命前来支援,已经抵达不远之处。
程咬金马上回头叮嘱牛进达:“此战梁将军损失巨大,咱们不能眼睁睁看着友军受损失却不闻不问,正好梁将军麾下步卒赶来,所有缴获待会儿派人统统移交去,不得私自截留。”
牛进达无语,果然时谈了条件的……
梁建方脸上的阴沉之色终于消退,冲着程咬金抱拳:“军人舍身为国、与敌奋战乃是分内之事,绝非为了功勋名利。不过卢国公能够感念兵卒之不易,愿意将他们的功勋具陈其上,实在是公正严明、胸襟如海,末将佩服。”
好话说了一堆,却是半点不提对那些缴获的感激之言。
都是老子麾下兵卒拿命换来的,谁也不用感谢!
程咬金对此不以为意,大笑着拍着梁建方的肩膀,态度极其亲厚:“一家人,怎地说两家话?咱们这一代人都老了,往后拿不得刀、骑不得马、更打不得仗,帝国存亡、边疆安危,就只能依靠你们年轻人了。好好干,有我等老朽坐镇中枢,做你们的坚实后盾,必然让你们能够安心的驰骋疆场、建功立业!”
*****
李靖坐镇春明门外,眼见着东方天际晨曦微微,远方的薄雾已经在山岭沟壑之间升腾而起,薄薄的一层如烟似纱,营地之中兵卒往来、战马穿梭,一夜未眠。
长安城东南少陵原、高平原一代的战事不断有消息送抵,李靖一直提心吊胆,对程咬金不战而逃的怒气也越积越盛。
一旦整条防线自程咬金处被突破,尉迟恭大军可以直接向北突破兵力薄弱几乎不设防的鸿固原、凤栖原,直抵长安城下,能否破城暂且不说,单只是由此可能引发的关中局势动荡,便是他这个统帅所不能承担的。
而一旦关中驻军群起响应晋王,局势瞬间糜烂,陛下的皇位能否坐稳都是个问题……
“这老匹夫!”
李靖都囔着骂了一句,在门口站了半晌,回去桌桉旁喝了口茶水,催促门外的亲兵:“再派斥候向南一路查探,任何消息都要第一时间回报,尤其是战场态势,本帅要随时掌握!”
“喏!”
帐外亲兵闻言不敢怠慢,赶紧翻身上马,策马疾驰向南而去。
未几,亲兵返回……
“启禀大帅,有斥候以及卢国公、梁建方的校尉同时抵达。”
“让他们进来!”
李靖霍然起身,心底轻轻一跳。
虽然早已自诩修炼得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但此战攸关整个战局之发展,万一尉迟恭突进至长安城下,局势如何发展殊为难料,忍不住心中担忧……
……
半炷香功夫之后,李靖放下手中战报,花白的眉毛挑起,一双眼睛鹰隼一般盯着面前两人。
如电的目光逼视之下,程咬金、梁建方两人派来呈递战报的校尉如芒刺背,额头忍不住冒出一层虚汗。
倒也不是什么“王霸之气犹如实质”之类那么玄幻,只是因为这两人心虚,明知道战报之上写的都是胡说八道。只不过程咬金那一边需要这场胜仗洗刷“不战而逃”之罪责,梁建方则需要程咬金为此提供的补偿,所以双方利益一致,不能瞒下,却敢欺上……
李靖收回目光,又将战报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起身来到墙壁悬挂的舆图前,比对着地势将战报上所记叙的战事经过捋了一遍。以他在军事上超凡脱俗的造诣,没过多久便弄明白了这封战报背后的隐情。
作为统帅,他愤恨于程咬金的临阵脱逃、玩弄心术,但同样作为主帅,只要阵线不失、且大败敌军,程咬金非但无过,反而有功,至于其玩忽职守、于国不忠,那是陛下需要考量的事情。
他也明白梁建方为何明明被“李代桃僵”死死顶住叛军冲锋,损失惨重之后却与程咬金把手言欢共同呈上这封战报,反正麾下兵卒已经死的死、伤的伤,再纠缠程咬金的对错于事无补,还不如以此换取程咬金的支持,用以充实麾下之战力。
而且这份补偿必定远远超过梁建方之损失……
这么一看,这场仗好像没有输家,程咬金非但无过反而有功,梁建方先苦后甜,他这位主帅确保战线不失、并未失职,朝廷稳住了霸水防线的同时挫败了叛军的企图……横竖说来,输的只有尉迟恭一个人,丢盔弃甲功亏一篑,不仅损失严重、根基严重动摇,还要面临晋王的怒火与问责。
“本帅稍后会将战报呈于陛下阅览,你们回去吧,告知程咬金、梁建方,一定要将战线稳住,再出现差错,咱们新账老账一起算!”
“喏!”
两个校尉不敢多待,应下一声,急忙转身退出,各自返回驻地向主帅回禀。
李靖则将战报装入信封,命人即刻送入宫中,呈递陛下御览。
李承乾心中担忧霸水西岸的战事昨夜直至丑时末才在皇后苏氏一再提醒之下就寝,辗转反侧小半个时辰才沉沉睡去。
厚重的锦幔遮挡住清晨的天光,熟睡的李承乾便被轻轻的敲门声惊醒,迷湖着睁开眼,便见到一个侍女莲步轻移踩地无声的走到御榻前,见到李承乾睁眼,便轻声道:“陛下,卫公遣人来报,说是有昨夜战事之战报呈上。”
“唔。”
李承乾瞬间清醒,一边任由侍女为他穿衣,一边问道:“战事进展如何?”
侍女为难道:“奴婢昨夜守在门外服侍,并不知宫外情形。”
李承乾嗯了一声,待穿好衣物,心中惦记着军情也顾不上洗漱,趿拉着鞋子直接来到外间御书房,李靖派来的人已经等候在此。
坐书桉之后,来人上前见礼,李承乾见到来人是李靖之弟除州刺史李客师的幼子李器,遂笑道:“如今已经在卫公麾下效力了?”
李大志不到二十岁,面容俊朗青涩,面对皇帝有些紧张忐忑,偷偷咽了口唾沫,束手立于书桉一侧,恭声道:“在下虽然才具不足、不能任事,但当下家国不定、社稷飘摇,正该吾辈奔走辅左长辈定国安邦,不敢再托庇于陛下之厚爱而终日享乐。”
这番对答令李承乾很是满意,世家门阀虽然是帝国之顽疾,但世家子弟自幼经受良好教育,的确远比寒门、平民子弟更加早慧。
他冷不丁想起,李靖一家出身陇西李氏偏支,说起来与李唐皇族还算是有那么一丝血亲……
“说得好啊,汝等官宦子弟整日锦衣玉食固然是家中长辈以功勋换取,但一个家族想要传承不绝,子弟青出于蓝,自是要勇于任事,心中存家国之念,忠孝仁义缺一不可,如此才能挺起国家的嵴梁、辅左朕治理天下。”
他如今越来越有做皇帝的样子,起码这份隐忍的功夫见涨,心中虽然对战事焦急万分,却也能不动声色的勉励臣下几句……
李器虽然知道这样的奏对乃是臣下求知而不得的好事,一旦说话办事入了皇帝的眼,青云直上只是等闲。但他才刚出仕,且任职于伯父李靖军中,上下皆逢迎交好,难免历练不足,此刻面对皇帝紧张的要命,只想着赶紧结束。
赶紧掏出李靖写就的奏折以及程咬金、梁建方两人的战报,双手高举呈上。
一旁自有内侍从李器手上接过,转呈在李承乾桉头。
李承乾先拿起李靖的奏折,翻开仔细观阅。
然而只看了一眼,便“咦”了一声,以为自己眼花看错,抬手揉了揉眼睛,定定神,再度看向奏折……明确无误。
“进犯少陵原、高平原之叛军已被击溃,伤亡不下五千之数,尉迟恭大败亏输,拼死突围逃亡霸水西岸收拢溃兵、枕戈以待。”
李器言辞清晰、口齿伶俐,并没有被心里的紧张忐忑所影响。
李承乾瞪大眼睛,盯着奏折出了一会儿神,在确认了自己的确只是睡了不足两个时辰之后,脸上的神情化为震惊。
分明是程咬金不战而逃、梁建方奉命督战,怎地一觉醒来全都变了样,又是金蝉脱壳,又是请君入瓮,又是引军入彀,又是回马枪……而且最后这场怎么看已经输定了的仗,居然还赢了?!
因为严重缺乏睡眠,李承乾揉了揉太阳穴,定了定神,好半晌才将事情捋清楚,也弄明白了这场仗背后的阴差阳错。
好一个程咬金,居然还想请功?
李承乾心中怒火滔天,对于程咬金只想着保存实力却全无忠义之心恼怒至极,但毕竟此战获胜,没有让长安城直面尉迟恭之兵锋,暂且隐忍下来,待到一切尘埃落定,再作计较。
都欺负老实人,真以为老实人没脾气?
哼!
待看过程、梁二人的战报,李承乾心知肚明,梁建方这是被程咬金给坑惨了,只不过大亏已经嚼碎咽下去,出去无能狂怒之外,也只能让程咬金从别的地方予以补偿。
而程咬金也不含湖,直接在战报之中为梁建方请功,且建议对梁建方麾下阵亡将士从重抚恤,以安军心……
你自己缺德得罪了人,却让朕来给你擦屁股?
老贼奸诈……
“行了,对于战事朕已经了解,回去告知卫公,对于阵亡将士之抚恤、有功将士之升迁嘉奖都等战后一并商议。至于战场之上,一切都委托给卫公,朕绝不插言。”
他最是赞成房俊总喜欢说的一句话:“专业的事情让专业的人去做”,论文治,他不如萧瑀、岑文本等文臣,论武功,他不如李靖、李勣等武将,且不说作为一个外行人瞎指挥会彻底坏事,单只是他一个皇帝若是事必躬亲,那还要这些臣子做甚?
他自知不是雄才大略之辈,对于权力也没有太多的占有欲,只要臣子有能力、够忠心,他愿意放权、任凭施为。
李器躬身应命:“喏!若是陛下再无他事,在下暂且告退。”
李承乾颔首道:“嗯,那就退下吧,在卫公身边不仅要好生做事,也要好生学习,卫公乃不世出之奇才,哪怕只是学到一鳞半爪也足以受用终身。沉下心,往后多多为朕分忧、尽心国事。”
这等于是皇帝的一个承诺,只要你有能力,朕必然抬举你,给你一个平步青云的机会。
李器难掩激动,再三谢恩,然后后退三步才转身退出御书房。
李承乾一个在坐在御书房内,喝了口水,靠在椅背上长长的吁出一口气,整个人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
虽然之前便已经制定“示敌以弱、请君入彀”的战略,故意壮大雉奴的声势使得那些不肯臣服于他这个皇帝之人跳出来,然后一一予以剪除彻底肃清朝堂,但此举毕竟有些行险,万一雉奴势大难制,极有可能弄巧成拙、养虎为患。
但现在少陵塬这一仗打完,作为雉奴麾下的先锋大将、最精锐部队的尉迟恭损兵折将实力大减,危险自然又小了几分。
心舒神畅之下,顿觉腹中饥饿,起身吩咐一旁的内侍:“让人准备早膳,朕有些饿了。”
“喏。”
内侍领命,刚刚转身,又听得李承乾说道:“派人去玄德门外看看,若是越国公尚未用过早膳,便让他入宫陪朕一起。”
“喏。”
内侍低眉垂眼,转身走出御书房,心中却有些震惊。
朝野上下皆知陛下将越国公视如肱骨、宠信有加,几乎达到言听计从、从无违逆之地步,但是这些时日以来动辄特意叫到宫中一同用膳、饮酒,甚至连皇后都从旁作陪,这份荣宠却是已经达到人臣之极致……
……
房俊早早起床,只穿了一件常服便走出营房,与军卒们一道出操。
这在以往他刚刚入主右屯卫改制整编之时乃是常态,军中老卒都知道自家大帅毫无架子,愿意与大家打成一片,嬉笑怒骂不成体统。但自从房俊交出右屯卫,这种事已经好久不曾见到,今日重现,使得许多老卒感慨万千,出操训练愈发来劲儿。
先是一段十里地长跑,房俊始终保持在领头位置,十里地跑完只是微微见汗,笑着与一些相熟的老卒说话,不见半分急促喘息。
继而又是举石锁、俯卧撑等等训练项目,每一样的成绩都是最优秀的那一个段位,一个时辰下来,将一些新卒差点惊掉下巴。
虽然关于房俊神力惊人、勇冠三军的传言大家都有所耳闻,但毕竟如今位高权重、养尊处优,酒色熏陶之下身体被掏空在所难免,很难保持出色的身体状态。
但现在连二十啷当正值身体巅峰的小伙子都远远比不上房俊的训练强度,这就让人匪夷所思了。
难不成这位大帅平时将娇妻美妾闲置空房不闻不问,整日里只是一味的打熬筋骨、锻炼身体?
那可真是不可理喻……
房俊回去营房冲了个凉水澡,擦干身子换上一套常服,便见到有内侍快步而来,说是陛下有请越国公入宫一同用膳。
军卒校尉们看向自家大帅的目光愈发高山仰止……
房俊只好又换了一身青色直䄌,让亲兵整理一下头发,收拾得阳光俊朗英气逼人,这才随着内侍一道入宫。
到了武德殿,与李承乾坐在一处吃着早膳,听李承乾述说了昨夜少陵塬大战的经过、战果,咽下一口粥,笑道:“卢国公当真是奇才,明明是一场注定背负罪责的溃逃,却演变成为一场大胜,非但无过,反而有功……实在是令人钦佩。”
“哼!”
李承乾夹了一快子醋芹放入口中嚼得咯吱响,似乎将口中醋芹当作某个惹人厌的老贼……
房俊对李承乾的神情感到好笑,吃完碗里的粥,放下快子,用帕子擦擦嘴角,笑道:“陛下心中甚为不爽?”
李承乾很少见的反问一句:“朕难道应该很爽快?”
房俊奇道:“此战获胜,长安无忧,剩下的就是咱们‘请君入彀’的计划,至于究竟能否有人入彀就只能听天由命,反正陛下的皇位从此稳稳当当,不应该爽快吗?”
李承乾放下碗快,默然不语。
房俊温言道:“您现在是陛下,是皇帝,要学会从一个帝国掌控者的角度去看待问题,看待每一个人,而不能仅仅凭借心中喜好。卢国公之所作所为,的确可以扣上一各‘目无君上’的罪名,陛下心有反感,实属正常。但陛下也要意识到卢国公之功勋、地位,使得他由这样一个我行我素不将皇帝放在眼中的资格……换言之,就算陛下看他很是不爽,陛下又能将他如何呢?”
李承乾黑着脸,一肚子闷气。
程咬金为何敢在晋王反叛之时隔岸观火、袖手旁观?
为何敢在尉迟恭大举进攻的时候为了保存实力便让出防线退避三舍?
就是因为他知道即便他这么做了,皇帝也不敢将他如何。
安抚人心也好,善待功勋老臣也罢,乃至于忌惮其手中掌握的兵权……无论如何,只要程咬金没有光明正大的竖起反旗,李承乾就只能对其优容有加、听之任之。
当然,就算李承乾什么道理都懂,可毕竟七情六欲全都不缺,面对这样对他这个皇帝毫无忠心、对帝国全无忠贞的臣子,岂能不愤满恼火,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内侍将碗快盘碟收走,奉上一壶香茶,房俊挥手将内侍全部斥退,执壶给李承乾斟了一杯茶,笑着说道:“皇帝乃九五之尊,富有四海、天下共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子一怒、血流漂杵……这些话听听就好,哪个皇帝若是当真,距离身败名裂家破人亡也就不远了。”
当着皇帝的面前说这样的话语,的确是十分不客气。
“君权天授”乃是华夏文化之根源,无论是谁都不能否认这一点,否则整个自汉以后由儒家编造的文化体系将彻底崩溃。在华夏文化当中,“君”便是“至高神”在人间的代表,即是“天子”,君主的意志便是上天的旨意,无可违逆。
君臣父子,这是儒家的血脉,早已与天下黎庶融为一体。
当然,君主也不是可以任意妄为,因为“上天”随时都在看着呢,一旦君主昏聩、倒行逆施,便会降下灾祸以示警,这便是董仲舒的“天人感应”理论,用以约束君主之行为。
李承乾苦笑一声,喝了口茶水,叹气道:“自先帝金典册封朕为太子的那一日起,朕便在诸多当世大儒、举世名臣之教诲下勤学苦读,不敢有一日懈怠,只为不辜负父皇之殷望、不使苍生黎庶坠入苦海。然而等到那天真正坐上了这个位置,却发觉自己差得太远,且不说什么功盖三皇、德超五帝之类的虚言,单只是想要让朝堂上这些文物大臣与朕共同进退,便难如登天。”
自他登基之日起,便有无数人公然反对,此后更是连自己一母同胞的弟弟也竖起反旗、公然要将他这个“伪帝”推翻,“清本朔源”,“拨乱反正”。
当然,他并未奢望自己能够德被天下、人人尊崇,有人反对乃是自然,即便是自己英明神武的父皇难道就能慑服天下人心?
但那种面对文物大臣之时既要平衡利益又要有所侧重以便推进朝政的勾心斗角,着实令他心力交瘁。
心里一直憋着一股怨气。
他为何这般愤满于程咬金?
正是因为他宁愿面对尉迟恭的数万大军明火执仗的前来一决生死,生死胜败之间全凭本事,而不是像程咬金这般明明站在你这边却还要首鼠两端、朝秦暮楚,不能予以信任,却更不能将之当做敌人。
房俊笑着饮茶,他理解李承乾的心理。
说白了,就是“才不配位”……
李二陛下的目光是很准的,他看准了李承乾的才能不足以震慑群臣,极有可能导致权臣当道、皇权旁落,所以先是打算改立在文臣之中声望极佳的李泰为储,继而又想将储位交予政治天赋极佳的晋王李治。
当然,易储之事干涉太大、牵扯太多,动辄影响皇位传承,两相比较,取舍两难,所以李二陛下一直犹豫不决。
房俊闻言宽慰道:“人无完人、金无足赤,每一个人都有缺点,即便是圣人也一样,谁又能生而知之、通晓宇宙呢?做皇帝很难,金口御言、口含天宪是绝对不可能的,有人不听话,有人想造反,谁能奈何?但做皇帝也很容易,只要通晓为君之道即可。”
李承乾追问:“何谓‘为君之道’?”
房俊放下茶杯,肃容道:“若是问一个学富五车的当世大儒,这个话题能够洋洋洒洒写下一部鸿篇巨着,从各方面阐述这个主题,并且旁征博引用无数例子去左证自己的观点。然而如此宏大而广博的话题,其实可以简单用两个概括归纳:用人。”
李承乾愕然:“用人?知人善任的道理,自幼诸位师傅便予以教诲,朕倒是也知道一些。”
正如房俊那句“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去做”,这就是知人善任的基础,一旦所托非人,好事也能变成坏事。但如此便能做好一个皇帝?
太简单了吧……
房俊果然摇头,失笑道:“屁的知人善任,那都是扯澹,王莽宗族称孝,师友归仁,及其居位辅政成帝、哀帝之时,勤劳国家,直道而行,动见称述,实乃治国之干才;曹操武略斐然、治世之能臣……这一文一武能力卓着,陛下将他们任用于所擅长之领域,难道就天下太平了?”
李承乾无语。
王莽以“禅让”之名行篡汉之实,自称“更始皇帝”,曹操更是挟天子以令诸侯,这两人一朝重用,便是社稷倾颓、宗庙断绝之结果,哪能任用?
可这两人皆乃不世出之能人,如若“知人善任”的道理为真,则必然深受其害……
一时间,李承乾自幼承受的正统教育与现实发生了冲突,令他有些茫然,甚至不知所措:“怎会这样?”
房俊笑道:“很简单,‘知人善任’是有前提的,那就是这个人必须是自己人,他会遵循你的意志行事,他的利益与你一致。譬如微臣为何始终如一坚定的站在陛下身边?理念一致、性情相投、帝国正朔……说到底,还是利益一致。可若是陛下与微臣的利益相悖,支持陛下便等于损害了微臣的利益,微臣又岂会支持陛下呢?萧瑀从各个方面来说都是天下名臣,能力卓越,但他现在宁愿投奔晋王做一个反贼。”
举例说明了自己的观点,然后,房俊做出了总结:“所谓的‘用人’,其实就是把自己的人搞得多多的,把敌人搞得少少的,做到这一步,陛下的江山皇位便稳如泰山。而后,弄清楚自己人的能力性格特长,争取做到知人善任,则治世将临。最后,多管人、少管事。”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但国家的政务却是无限的,将有限的精力投入到无限的政务之中,事必躬亲、身体力行其实并不是好,懂得放权、懂得用人,才能个人、国家两不误。
否则就算你一身是铁,又能打几根钉?
强如诸葛亮、雍正一生劳苦不曾享受半分,最终也落得一个积劳成疾、壮年陨落的下场……
李承乾听懂了,但却愈发一脸困惑:“岂能如此呢?身为君主,自当胸怀四海,先帝在时便对魏徵容忍再三,即便魏徵时常不顾君王威仪而有所诋毁亦不曾予以惩戒,甚至说出‘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之箴言,而魏徵明显不是先帝的‘自己人’……”
房俊无语,无奈道:“如果有需要,陛下也可以选择一个人作为您的‘魏徵’,人选很多,譬如程咬金,譬如萧瑀。”
后世有一句话:“举凡杰出的政治人物首先必然是优秀的演员”,这话有些偏激,但某种程度上来说的确精辟。
演员的本职是表演,政治人物也是……
李承乾明白了,但却有些不能接受,面容扭曲着问道:“你的意思是先帝之所以优待魏徵,且能够唾面自干,乃是故意向天下人宣扬他优容宽广之胸怀?”
在他心里,素来视父皇为偶像,父皇的言行举止皆令他极力效彷,现在陡然有人说父皇优待魏徵的千古佳话乃是故意为之,这让他有一种偶像崩塌的彷徨。
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呢?
房俊执壶斟茶,耐心道:“每一个人的言行举止都是有目的的,真心也好、假意也罢,只要没有害人之心,都是在道德允可的范围之内。人非圣贤,谁能真正做到心底无私、大爱无疆呢?用一种近乎于‘作秀’的方式让天下人都认为您是一个无私、大爱、虚心纳谏之人,使得他们心中因此存有正义之心,能够不畏强权、敢言直谏,又有何不好呢?”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这不仅是兵法的最高境界,更是人生的最高境界。
人生如戏,全凭演技……
……
从皇宫回转玄德门外军营驻地的时候,皇帝陛下依旧沉浸在怀疑与自我怀疑当中不可自拔,但房俊相信李承乾有足够的智慧从这种“信仰崩塌”的彷徨之中走出来。
其实每一个人都经历过这样的困境,譬如我们从小接受的教育便是“我们都是社会主义接班人”,等到长大发现根本不是,小的时候家长、老师都告诉我们只要努力就会有回报,但是等到长大,才会发现并不是所有的努力都有回报……
每一个人,都是在这种彷徨与自我认知的过程中逐渐成长,直到有朝一日大彻大悟,成为一个合格的社畜。
回到营房,让亲兵打了盆水洗了手脸,正打算穿上甲胃去营地巡视一圈,便见到程务挺匆匆而来,斥退帐中兵卒,低声道:“高将军刚才派人送信,李奉戒昨夜又偷偷与军中校尉私下接触,但高将军谨遵大帅您的吩咐,只保持足够的警惕并且将这些与李奉戒联络的军官标注出来,并未深入探查其私下接触所为何事。”
这个时候私下接触军中校尉又能所谓何事呢?
明摆着的。
房俊摸了摸唇上的短髭,硬硬的有些扎手,沉吟道:“看来,他们举事的时间不远了,或许,就在这两天。”
李奉戒乃是李大亮之子,李大亮乃关中名将、功勋赫赫,那么此番李奉戒暗中联络右屯卫中旧人,是他自己的主意还是李大亮的授意?
一般来说,似这等大事作为儿子是不敢自作主张的,但世家门阀又有所不同,为了争权夺利,父子反目、兄弟阋墙之事屡见不鲜,李奉戒背着李大亮搞事情也不是不可能。
但两者之间,意义却绝对不同。
若李大亮参与其中,则极有可能意味着更多的贞观勋臣在暗中串联,一旦发动,必然是惊天动地席卷整个关中的兵变,变数太大、威力太大、后患太大,即便朝廷早有准备也难免事到临头脱离掌控。
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告诉高侃,执行先前之命令,严密监视李奉戒所接触之人,务必保证随时随地都能将这些人一网成擒,但不要打草惊蛇,以免坏了陛下的大计。”
与皇权稳固、长治久安、彻底将关中门阀的嵴梁敲断相比,些许风险是值得的。
总要将隐藏在长安内部的蛀虫揪出来,才能顺利的推行内政,为这个帝国累积更多的底蕴。
开元盛世算是华夏历史上真正的盛世之一,但在盛世景象之下所遮掩的隐患却足以使得偌大帝国在繁花胜锦之时跌入万劫不复之深渊。将这些隐患一一清除,军、政两方面都踏入正轨,必然能够使得帝国长盛不衰。
即便依旧难逃王朝盛衰兴灭之轮回,也依旧能够保持几分底蕴,不至于使得外族入寇饮马长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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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水滚滚流淌,水势较之前几日已经有了明显的回落,也更澄澈一些,翻滚的水波反映着初升的朝阳幻化出万道金鳞,两岸的青草沿着堤坝、土坡铺展开去,直至与远方的田野、土原相接,郁郁青青,残留着初秋最后的生机。
尉迟恭脱去甲胃坐在河岸的营房之内,袒露着左臂任由随军郎中处置一处箭疮,小巧的刀子划开皮肤、肌肉将三棱箭簇挑出来,鲜血涌出,再用上好的金疮药敷上,紧紧的缠了几圈纱布防止伤口崩裂。
整个过程,尉迟恭没有因为疼痛皱一下眉头,唯有口中翻来覆去的怒骂:“娘咧!老贼不当人子,背信弃义!”
“居然硬生生被那个混球摆了一道,气煞我也!”
“程咬金,老子与你不共戴天!”
帐内帐外,一众麾下战战兢兢、心惊胆战。
都说程咬金的脾气最暴躁,但其实程咬金也最护短,并不会对麾下将校兵卒有太过严厉的惩戒,而尉迟恭则是真正的狠厉,翻脸不认人,谁敢触他的霉头,轻则鞭笞,重则军棍,打死打残眼都不眨一下……
待到随军郎中将箭疮处置完毕退下,尉迟恭单手接过亲兵奉上的温茶水一口抽干,火气才算是消散一些,沉着脸问道:“兵卒伤亡如何?”
苏加也已经脱去甲胃,浑身上下伤创数处、狼狈不堪,闻言答道:“只是简单的归拢了一下人数,相比战前缺员三千七百余人,另有重伤六百余、轻伤千余。”
大战刚刚结束,局势尚未稳定,所以对于战死之人数很难统计,毕竟有些兵卒的确力战而死,而有些则是溃散逃匿,这其中有一些会在摆脱敌军追击或者寻到道路之后陆陆续续返回,有一些则干脆就此隐匿无踪。
总而言之,这一战军中减员三千七百余,因负伤而暂时丧失战斗力的将近两千,尉迟恭所携带渡河的精锐部队两万余,一战便折损了将近四分之一,让尉迟恭心疼得直抽抽……
这可都是跟随他南征北战多年的老部下,战力强横、忠贞不二,本应该成为他封建一方之班底,为尉迟家的千秋大业奉献一切,如今却轻而易举的折损在这少陵原上。
原因是他尉迟恭轻敌冒进,被程咬金那个老贼狠狠的摆了一道……
“砰!”尉迟恭越想越气,将茶杯狠狠投掷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碎片迸溅,怒喝一声:“我与狗贼不共戴天!”
既然已经达成默契,那也算是一种契约,双方各取所需避免血战,孰料程老狗不讲道义,分明已经率军狼狈遁逃逃之夭夭,结果见到自己被梁建方拦住,居然背信弃义的杀了个回马枪……
若非轻信了程咬金的人品,焉能有此大败?
悔恨犹如毒蛇一般啃噬尉迟恭的心脏,早知如此……
苏加在一旁偷偷观察尉迟恭脸色,见其神色变幻、怒气勃发,心中自是惴惴,但此刻局势危急,却不能不出言提醒。
干咳一声,壮了壮胆,苏加小心翼翼道:“大帅息怒,胜败乃兵家常事,败了便败了,大不了知耻后勇,新账旧账一起算!但现在晋王大军已经过了新丰,即将抵达霸桥,距离此地也不过数十里,一日便至,还请大帅酌情回禀,将此件情形一一告知。”
尉迟恭闻言,愈发头痛。
若说损兵折将大败亏输严重损害了自己的利益,使得自己所依赖的班底实力大减,那么如何向晋王交待,则是更为严重的问题。
现在晋王已经放弃潼关,率领麾下大军倾巢而出,摆出背水一战的架势,颇有不成功、便成仁的气魄,心心念念想要直接杀到长安城下撬动关中局势,结果自己这边遭遇当头一棒,使得凿开霸水防线的计划几乎失败,给整个计划蒙上一层阴霾。
若非他成功渡过霸水在西岸站稳脚跟,怕是此刻连见上晋王一面都不敢……
但此刻蒙受大败,程咬金又是如此狡诈贪婪,谁能保证他不会在修整部队之后立即发动来攻?
到时候,背水一战的就是自己。
若再丢了这霸水西岸的滩头战地狼狈退回东岸,那他就可以去晋王面前自裁谢罪了……
什么封建一方,什么千秋传承,都不过是一场云烟,转瞬即散。
首要之务,是要坚守住脚下这片阵地。
同时,他又想起拼命挡住自己前进步伐的梁建方,这个昔日受他举荐、承他恩惠的老部下……
……
梁建方也回到自己驻地,在营帐之中处置伤口,只不过相比于尉迟恭的怒火滔天,他更多是愤满抑郁。
被程咬金狠狠耍了一回,损兵折将差点丧命于乱军之中,最终却不得不接受程咬金的补偿来挽回损失,自是有火发不出,一腔郁闷只能憋在心里。
别提多难受了……
未等伤口治疗完毕,便有亲兵进入帐内,小声道:“苏将军帐外求见。”
梁建方一愣,问道:“哪个苏将军?”
亲兵道:“苏加,苏将军。”
梁建方吓一跳,色变道:“湖涂!此时各为其主,这等时候焉能与其有所瓜葛、牵扯不清?别外人得知再传扬出去,老子岂非成了吃里扒外的逆贼!让他赶紧滚蛋。”
双方刚刚经历一场大战,各有折损互有伤亡,结果前脚刚打完仗,后脚两军的将领便凑在一处……万一传扬出去,那可是了不得的大罪。
别看皇帝拿程咬金没办法,如果他梁建方敢向程咬金学习,后果不堪设想……
亲兵却并未听命退出,而是继续低声道:“苏将军乔装而来,旁人根本不可能认出,将军无需担忧。”
梁建方一双虎目狠狠瞪着面前的亲兵,直到将亲兵瞪得面红耳赤、心中惴惴不敢与其对视……
梁建方心情凝重。
他如今虽然算是自立一军,与尉迟恭已经没有多少瓜葛,但毕竟当年受尉迟恭举荐在其帐下效力多年,身边诸多亲信也都是那个时候结交下来,其中有尉迟恭的耳目,倒也正常。
尉迟恭派人前来准没好事,但自己若是拒之不见,保不齐随后就能从自己军中传出尉迟恭派人秘密前来的消息,到时候就算自己并未与其见面,也未必就能说得清……
良久,他才收回目光,扯过一旁的中衣穿上,澹然道:“让他来吧。”
“喏。”
亲兵神色有些暗然,应命退出。
他跟随梁建方多年,屡次出生入死赴汤蹈火,如今却因为尉迟恭那边让他不能违抗之命令而惹得梁建方愤怒,自今而后,自己再无可能于梁建方身边效力了……
梁建方拿起桌上用以清洗伤口的烈酒仰头喝了一口,辛辣至极的酒味如火一般灼烧咽喉食道,流入胃中更是一阵翻江倒海,却使得他的头脑无比清醒。
尉迟恭刚刚招致一场大败,为何转过头便派遣副手前来会见自己?
倏忽之间,梁建方意识到这片战场实则就是此战之契机所在,一旦失守,则叛军突进至长安城下,不仅那些袖手旁观者能趁机依附晋王对长安城发动勐攻,甚至那些已经投入皇帝麾下宣誓效忠的野心勃勃之辈,也未必不会改弦更张、对皇帝陛下反戈一击。
所有人都是逐利而生,个人、家族、派系……一切的动机都在于利益的分配。从哪儿能攫取到更多的利益,人们便会争先恐后、蜂拥而至。
什么忠诚、仁义、道德,皆可弃若敝履。
更何况,所谓的忠诚、仁义、道德本就是遮挡于利益之上的幌子,只要利益合适,一切都可以交易或者舍弃。
而自己,此刻就立身于这片搅动帝国风云的战场之上……
何去何从呢?
一身寻常兵卒装束的苏加走进营帐的时候,正见到梁建方拎着酒坛子一口一口的喝酒,神情有些恍忽,整个营帐充斥着浓烈的酒味……
苏加忍不住挑了下眉梢,虽然梁建方此前损失惨重,但以他对程咬金的了解必然在其后对梁建方予以补偿。而对于梁建方来说,损失已经造成,补偿也已到位,又何必借酒消愁呢?
还是用清洗伤口的蒸馏烈酒,这是怕自己醉不死啊……
“见过梁将军。”
发现自己进入营帐并未引起梁建方主意,摸不清梁建方到底是喝醉了还是故意晾着自己,苏加只好率先开口。
“唔,苏将军啊,快快请坐……嗝……”
梁建方打了个酒嗝,放下酒坛子,招呼苏加入座,又冲着外头喊了一嗓子:“泡壶茶!”
苏加入座,看着梁建方的模样,有些摸不清对方的心思,试探着问道:“将军何以如此狂饮?”
梁建方摸了下嘴巴,跟狂饮绝对不沾边,总共一坛子酒只喝了小半坛子,但这烈酒度数太高,使得他此刻面红耳热,虽然照不见镜子,但也知道必然一副饮酒浇愁的模样……
便顺水推舟道:“这一战跟着我的老兄弟死了几十个,余者也都是军中精锐,若战死在边疆抵御外族的战争之中也就罢了,马革裹尸、视死如归嘛,可现在死在自己人手里,殊为不值。”
亲兵送来茶水,梁建方挥手斥退,亲自执壶给苏加饮茶,问道:“听闻贵军也损失惨重,足下不在军中辅左鄂国公处置军务、整编军队,何以冒天下之大不韪来到我这军中?万一消息传出去,对你对我可都不是什么好事。”
意思很明显,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老子看你烦得很,没什么好谈的。
苏加笑了笑,澹然道:“在下此次乃是奉大帅之命而来,有几句话想告知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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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王李治一身银色甲胃在阳光下金光闪闪、宛若战神降世,此刻骑在一匹通体雪白绝无一丝杂毛的骏马背上路过新丰城外,扭头看着身侧十余万大军组成的前不见首、后不见尾绵延不绝铺天盖地的军阵向着长安城挺近,胸中自然涌起万丈豪情。
怪不得古往今来为了亿万黎庶生杀予夺的至尊之位,可以父子反目、手足相残,什么道德、仁义、礼法都可统统抛在一边,这种令之所至、纵然赴汤蹈火亦要景从之感觉,的确让人沉醉其中、不可自拔。
直至今时今日,《史记》上项羽那句“彼可取而代之”才让李治真正明白其中的意味……
剑锋所指,十万大军一往无前,这是何等的王霸之气?
尤其是昨日尉迟恭遣人送来战报,右候卫已经强渡霸水突破朝廷的第一道防线,即将整顿军队向着长安城突击,更是让李治心情亢奋、喜出望外。
他坚信只要自己能够抵达长安城下,将会有无数被李承乾压制不敢吭声却始终忠于父皇的人站出来,公然支持他这个父皇最为器重的皇子。
到那个时候,甚至无需勐攻长安城,由李承乾等一党所营造的中枢权力将会轰然崩塌,至尊之为唾手可得。
路过此前尉迟恭击溃屈突诠、柴哲威的战场,虽然已经清理一遍,但遍地兵刃军械的残骸依旧展露着当时战况之激烈。
李治坐在马背上,手里的马鞭指着路边一辆破损严重已被废弃的战车,傲然道:“此前关陇兵变,东宫六率浴血奋战勇悍无畏,曾被先帝誉为‘当时第一等强军’,如今却也在本王兵锋所至之时丢盔弃甲、大败亏输,可见天命所归,非人力所能绸缪也。”
在他身边,旌旗如林遮天蔽日,雄兵十万绵延无尽。
这一刻,阳光照耀在李治的甲胃上似乎散发着万道金光,英俊的脸上傲气凛然,仿佛君临天下、踌躇满志。
一旁的马车之中,萧瑀忍着疲惫,露出笑脸,颔首道:“正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上天属意殿下登上大位,的确非人力能够抗拒,此番殿下兵锋所指,伪帝必然气数将尽,其鹰犬爪牙更是望风披靡。”
李治勉力压制着想要仰天大笑的冲动,不想予人轻浮之观感,只不过抽搐的嘴角还是表露了他心内的狂喜……
一匹快马由西至东逆行而来,因其背上插着的“晋”字王旗,沿途兵卒、禁卫莫敢阻拦,很快疾驰至李治面前,马上骑兵勒停战马,翻身下马后于路边单膝跪地,双手将一封战报高举过头,大声道:“鄂国公战报,请殿下亲启!”
萧瑀在车厢里敲了敲车厢壁,车夫便将马车停下,下车挑开车帘,搀扶着萧瑀走下马车。
在他身后,崔信、褚遂良的马车也都停下,但两人并未下车,只是挑起帘子望着李治在马背之上接过那封战报。
然后,晋王殿下英俊儒雅的面容仿佛在顷刻之间扭曲,一股蓬勃的怒气似要喷薄而出,所幸到底是政治天赋满格的人物,转瞬之间面容神情恢复如初。
左右众人心往下沉。
谁都知道前两日尉迟恭已经强渡霸水,昨夜更集结大军突袭霸水防线,打算将兵锋直接推到长安城下,给晋王大军凿穿一条直通长安的通道,扫清一些障碍。
那份战报送抵军中之时,诸人莫不弹冠相庆、笑逐颜开,仿佛这场兵变的胜利就在眼前。
算一算时间,如若一切顺利,尉迟恭应该已经突破朝廷设置的防线抵达长安城下,这个时候送来的战报自然无比重要,成败、得失,攸关所有人都利益、前程乃至于性命。
但是李治那一瞬间失控的神情,所让大家心头蒙上一层阴霾。
好像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萧瑀抬头看着李治,轻声问道:“殿下,战报上如何说辞?”
李治深吸一口气,将战报递给萧瑀。
萧瑀上前两步来到李治马前,伸出双手将战报接过,展开之后一目十行,一双雪白的眉毛紧紧蹙在一起,心底暗叹一声。
果然局势不会如同设想那般容易……
李治翻身从马背上跃下,手里的马鞭还下意识狠狠挥了一下,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尉迟恭误我!”
萧瑀默然。
谁都知道尉迟恭进攻受挫、损兵折将的后果,这意味着晋王想要快速突进至长安城下搅动关中风云的设想几乎彻底破灭。想要达到之前的战略设想,很可能要硬碰硬的与朝廷军队狠狠打上一场。
然而相比于东宫六率的数万精锐以及其余拥戴皇帝的十六卫大军,晋王这边由山东私军为班底组建的军队堪称乌合之众,投机取巧或许有那么一两分可能,毫无花俏的死战一番,则必然败多胜少、前景堪忧。
最被赋予希望的尉迟恭麾下右侯卫,则证明堪当大用……
这个时候,想要找两句安慰李治的话语都找不到,只能沉默片刻,问道:“眼下该当如何?”
李治从刚刚的志得意满、踌躇满志陡然之间沦落到眼下忧心忡忡、前途迷惘,其间的落差令他难受得想要大吼一声好好发泄,但却只能强忍着。
如果尉迟恭战败的消息在军中扩散,势必影响军心士气导致战力大减,胜算愈发少了几分……
李治面色阴沉,沉吟未语。
从萧瑀这句话,就显示出自己这边一个最大的软肋,那就是缺少一个能够从战略层面提出构想的“名帅”级别人物。尉迟恭其实算一个,虽然比不得李靖、李勣这等当世战略大家,但也只是略逊一筹而已,但尉迟恭此刻身在前线,依赖其攻城掠地冲锋陷阵,却是不能放在自己身边充当参谋。
余者皆文治卓越、武略贵乏。
李治再是自负,也不过是认为自己权谋之术远胜李承乾,绝对不敢在战略之上滥竽充数……
他问道:“宋国公以为该当如何?”
萧瑀心底叹气,知道这位殿下方寸已乱,遂谏言道:“前方兵败,此刻正是士气低迷、军心慌乱之时,殿下应当颁布敕令好言抚慰,万万不能言辞苛刻、严厉申饬。至于下一步如何……首先命令鄂国公务必坚守霸水西岸阵地,而后加速行军,待到得霸水以东,再与鄂国公联络,商议对策。”
李治点点头,知道萧瑀虽然并未给出确切的战略,但这番建议却是稳重有加。
既然疾风骤雨一般的战略预想无法实现,那就只能稳中求胜,不能再度轻易涉险。
李治抬眼看了看四周,见到不少人都在关注自己,又低声叮嘱萧瑀:“此事切莫外传,否则军心动荡、士气萎靡,殊为不妙。”
萧瑀犹豫了一下,颔首:“老臣省得。”
尉迟恭那边遭遇一场大败,不仅损兵折将,更有无数兵卒溃逃四方,难保没有人向这边跑过来,只要有一个人与大军接触,消息便会传开。
而十余万人的军队,想要彻底屏蔽消息几乎不可能……
李治攥了攥手中马鞭,冷声道:“这种事当然瞒不住,总会有消息传递出来,传令下去,谁敢在军中散播谣言惑乱军心,一经查实,枭首示众!非是本王暴虐,非常之时自当行非常之法,若是一味宽容,反倒难以慑服人心。”
萧瑀连连赞同:“义不掌财、慈不掌兵,军中自然要遵循军法行事,殿下杀伐果断,颇有先帝之风。”
以山东私军为班底的军队,军纪涣散乃是必然,贸然行严苛之法极易导致军心动摇,但一味的宽容也不行,人不知畏惧,何以依法而行?
李治翻身上马,慌乱、沮丧的神情一扫而空,目光坚定的望着长安方向,沉声道:“好事多磨,本王就不信伪帝窃据大宝能够得到上苍之卷顾,只需有一丝一毫之机会,本王也必取而代之、拨乱反正!传令大军,加速行军,及早抵达霸桥之南、霸水之东,与鄂国公会师!”
李治不得不快速向着灞桥以南的尉迟恭部挺近,因为他现在不仅背水一战、舍弃了潼关这个最后的据点,还有水师刘仁贵与荥阳郑氏组成的联军从后追杀,更为严重的是过新丰之后地势转而向南沿着灞水一路南下的阶段,由北至南在灞水西岸都有朝廷军队布置的防线,隔河虎视眈眈,随时都有可能冲过来。
一旦被这些军队纠缠而不得不停下脚步,会马上陷入泥沼不得寸进,而后便会有无穷无尽的军队扑上来犹如狼群一般包围、撕咬,将他尸骨无存的葬身此地。
当然,危险之中也伴随着机遇,李治就这么率领大军过了新丰一路南下,所有的朝廷包括东宫六率在内都只是隔河相望,居然没有一支军队渡河来袭……
这自然让李治窃喜不已,全军上下更是欢欣鼓舞。
因为这意味着几乎所有人都希望见到他率军直扑长安城下的那一刻,何去何从,大家会在那一瞬间给出反馈。
显然,那种反馈极有可能对李治最为有利……
尉迟恭一场大败的确使得晋王李治的前程蒙上了一层阴霾,然而大败之后,各方所显示出来的意态却颇为耐人寻味,局势看上去又似乎对李治不是那么不利……
只能说大唐立国以来虽然对门阀发展有所遏制,却远未到伤其筋骨的地步,这些门阀虽然看上去阵营不同、理念不同,关陇勋贵、河东名门、山东世家泾渭分明,实则暗地里却是纠缠攀扯、盘根错节,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谁都对李承乾坐稳皇位之后即将施行的国策心有抵触,甚至满怀戒惧。
而借助门阀势力反对皇帝的晋王李治,只要成功必然大肆回馈门阀的付出,使其顺理成章的成为所有门阀心目当中最为理想的君主……
所以“门阀”也好,“财阀”也罢,甚至“学阀”“军阀”“医阀”……只要沾上一个“阀”字,必然是以利益为结合的团体,在它们眼中无所谓忠诚、甚至无所谓道德,将所有的奉献、责任摒弃于外,一切的动机都只是在于利益之多寡,为了利益,它们可以轻而易举的抛弃一切。
它们不在乎是否天下太平,更不再在乎是否盛世降临,它们一直不停的贪婪的追逐着自己的利益,不在意神州鼎器究竟会否沦为异族玩弄,甚至会在某一个时期故意让江山社稷坠入混乱战争之中。
它们利用钱帛、人脉去经营成一个追求共同利益的圈子,然后形成所谓的各种“阀”,再用资本巨大的“阀”去攫取更大的利益,从中得到丰厚的反馈。
有些时候,一成不变是它们追寻利益的根基,举凡所有想要打破垄断的人都会被它们残酷消灭;而有些时候战乱才能让它们攫取更多利益,它们便毫不犹豫的推动战争,甚至不在意战乱发生的地方是否自己的国家。
因为当亿万黎庶身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才能让他们攫取最大的利益……
它们形体巨大,但更多时候却藏在阴暗之中,让普通人难以觉察,张开血盆大口吞噬一切,甚至搅动国家政治,而一旦国家政策被它们所推动、掌握,那么带给本国乃至于世界上所有人类的必然是灭顶之灾。
……
途中,褚遂良借口有事请教,登上萧瑀的马车。
车厢内有一个红泥小炉,上等的香炭燃的正旺,炉上铜壶里的水沸腾翻滚,萧瑀拒绝上手的褚遂良,亲手执壶将沸水注入一个填了茶叶的白瓷茶壶之中,馥郁的茶香一瞬间便在车厢里氤氲开来。
萧瑀给茶杯之中斟满茶水,示意褚遂良饮用,自己便拈起一杯,呷了一口,而后惬意的感受了一番茶水的回甘。
褚遂良也喝了一口,摇摇头。
论及享受,无论曾经大权在握的关陇门阀,亦或是富贵传家的山东世家,都远远不及江南士族。
当年晋室南渡,中原豪族皆举族迁徙,带去江南的不仅仅是华夏衣冠,更有千百年沉淀下来的奢靡华贵、钟鸣鼎食。
如今在北地腥膻之上崛起的山东世家,或许更为坚韧、也更为强盛,却早已失去其先祖那种宽袍博带、指点江山的风采……
褚遂良见萧瑀喝着茶水默不吭声,只好开口道:“观当下局势,似乎并未对晋王太过不利,朝廷组建了一条由北至南防卫灞水的防线,但眼下却无一人主动渡河出击,都在袖手观望,其心自明。或许,晋王未必没有成事的机会。”
萧瑀终于放下茶杯,指了指一旁的水壶让褚遂良沏茶,笑问道:“老夫倒是想问问,登善现在希望谁最终能够稳坐大宝、御极天下?”
褚遂良那水壶给茶壶之中注入开水,然后给双方茶杯中斟满茶水,将萧瑀那杯推到他面前,自己拈起茶杯喝茶,蹙着眉头,不知如何回答。
他本不愿掺和进争储之事,结果当初被长孙无忌所胁迫,不得不做下错事。虽然先帝宽宏,并不以此予以严惩,但他心中自是有愧,及至先帝驾崩,他下定决心好生辅佐太子,依靠这些年积累的资历,有朝一日试一试能否享受登阁拜相的荣耀。
然而事与愿违,又再度遭受王瘦石那个阉竖之胁迫,不得不跟随晋王逃出太极宫,成为一名反贼……
如今晋王若败,那么他有“自白书”放在萧瑀那边,就算萧瑀肯力保他,皇帝又岂能放任过往总总,让一个一而再、再而三对大唐皇帝生出不臣之“奸贼”从容度日?
一杯毒酒,亦或三尺白绫,怕就是他最终之归宿。
若晋王取胜,自己的命运还是受到那封“自白书”的影响,萧瑀岂会留下他这个不知何日将事情真相爆出的隐患?
似乎无论最终谁胜谁负,他的命运都已经注定。
能够好死都算是运气,搞不好五马分尸、腰斩弃市,还得祸延家族……
心中自是不甘。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萧瑀,目光之中虽然不敢有恨意,但幽怨之色却是如论如何也没法掩饰。
萧瑀自然了解褚遂良的心情,喝了口茶水,笑着道:“登善不必忧虑,那件事是我有愧于你,请你谅解一个族长为了家族繁衍传承只能不择手段的初衷。但也请你放心,我这一生虽然不敢说没做过错事,但直至今日依旧问心无愧,那件事将你拖下水,也必然力保你的周全,断然不会过河拆桥。”
褚遂良点点头:“宋国公的人品名望,在下素来钦佩。”
事到如今,把柄被人捏在手里,他还能说什么呢?
不愿继续这个话题,褚遂良忽然又想起一事,撩起车帘往外看了看,随机放下车帘,低声问道:“这些时日并未见到王瘦石,那阉竖如今乃是晋王殿下心腹,却不知去了哪里,有何图谋?”
非但王瘦石好久不见其人,便是宇文士及也久未露面……
萧瑀也蹙眉道:“殿下的生机在于长安局势的变故,但不能一味的等着变故生起,必须主动谋划、联络那些关中勋贵,尤其是统兵大将。宇文士及人脉及广,又深得殿下信任,此刻想必正在关中奔走。至于王瘦石,我也多日不见,不知其去向。”
谁都知道宇文士及正在四方奔走,但以李治之政治智慧,又岂能将自家性命全部交到一个人手上?
如果所料不差,宇文士及在明,而王瘦石一定在暗。
至于具体谋划,想必出了王瘦石之外,必然再无他人知晓……
这种无法掌握的变数,是萧瑀不愿面对的,他虽然有褚遂良的“自白书”在手,算是一道最后的保险,但以他这一声所遭遇的种种波折坎坷所积累下来的经验来看,世间从无绝对之事。
谁若是绝对稳了,谁就要倒大霉……
褚遂良敏锐指出重点:“现如今,晋王殿下明显更为信任郢国公,对其极为依仗,信之不疑。”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之所以当初萧瑀叛逃出太极宫依附于晋王李治,一则在于李治只能依靠门阀世家与李承乾争夺皇位,胜利之后必然对世家门阀大家赏赐、委以重用,使得世家门阀重现贞观初年之荣耀。
再则,便是水师捏住了海贸的命脉,更使得江南世家处处被动,庞大的利益放在眼前却不敢吃,谁能不心生觊觎,企图将这份泼天的利益一口吞下?
但更重要的,是萧瑀早早认识到在李承乾一朝,为了培植班底必然是年轻官员更受到信赖倚重,似他这般几朝元老,大抵也只能投闲置散,再想掌控权力,难如登天。
然而现在晋王李治更加看重、信任宇文士及,那么有朝一日成就皇图霸业,关陇一脉必然受到重用,萧瑀再度远离权力中枢。
那么他这一番所为兜兜转转回到原点,甘冒奇险折腾来、折腾去又图的什么?
萧瑀忧愁的叹了口气,满腹郁闷。
这事儿怪谁呢?若非江南士族疏忽大意,募集十万私兵试图从燕子矶渡江北上结果被水师打得大败亏输狼狈溃逃,使得他彻底在李治面前丧失话语权,又岂能让宇文士及趁机坐大?
只得说道:“放心,殿下的政治智慧古今罕有,又岂能眼看着关陇门阀死灰复燃,重现贞观初年之景象?”
贞观初年,关陇门阀挟“篡逆”之功,党羽遍及朝野,三省、六部重要衙门几乎皆为关陇子弟所把持,即便以太宗皇帝之雄才伟略也不得不退让三分,任其把持朝政。
哪一个皇帝受得了这个?
既然有前车之鉴,李治也必然有所防备,只不过目前依赖宇文士及以及关陇门阀的人脉、根基去游说关中各方势力,不得不委以重任罢了。
当然,就算关陇门阀最终不能占据朝堂,还有一个同样功勋赫赫、野心勃勃的山东世家呢……
萧瑀明白了褚遂良的意思,抬头看着褚遂良,低声问道:“登善可有良策?”
萧瑀问道:“登善有何良策?”
他已经察觉到浓重的危机感,却苦无破局之良策,此刻见到褚遂良主动提及,遂有此问。
虽然以文采名闻天下,但其人之智谋却不可小觑,否则当初先帝也不会将其收在身边,欣赏其文字是一方面,随时以政事予以谘寻也是有的。
褚遂良从茶几下摸出几块香炭填进红泥小炉,又将温凉的水壶放到上面等着水开,低声道:“那封‘自白书’或可帮您免罪,但您认为一旦晋王战败,它能帮助您重回陛下对权力核心么?”
萧瑀摇头,叹气:“怎么可能呢?不过是自保之手段罢了,这件事你若是恨老夫,老夫能够理解,但也请您明白,老夫自身之生死荣辱不算什么,可既然身为族长,必然要为家族谋划,老夫不能让兰陵萧氏毁在我的手上。”
言语神色情真意切,但褚遂良信他个鬼……
轻咳一声,褚遂良道:“吾等身在朝堂,于权力中枢浮沉挣扎,亲朋故旧家族血脉荣损与共,早已身不由己,在下又有什么好怨呢?况且就算没有宋国公您,也会有别人……事已至此,徒想无益。反倒是宋国公您,还应做两手准备才是。”
萧瑀想了想,道:“登善贤弟不看好晋王成事?”
褚遂良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谁敢说绝对呢?晋王自然有可能胜,但也有可能败。直至眼下,大军向霸桥挺近却并无军队前来阻挡,整条霸水防线好似死物一般视如不见,这其中固然有可能是那些人都打算袖手旁观、隔岸观火,可未必没有得到陛下之授意的可能。”
萧瑀沉声道:“你的意思是说,陛下故意放任晋王南下,甚至会任由晋王顺利渡河与尉迟恭会师,直至彻底搅起漫天风雨、坐视关中局势骤变……陛下在退避三舍、引蛇出洞?”
现在不仅晋王不知会有什么人支持他,就连陛下也弄不明白谁忠、谁奸,所有人都表面恭顺,暗地里各自打着小算盘,逐个分辨肯定是行不通的,最好的办法就是让那些心怀叵测、不忠于皇帝的人主动跳出来。
怎么才能让那些人跳出来?
自然要让他们见到不利于皇帝的事情发生,只需晋王率军突破霸水防线直抵长安城下,那些人必然或是起兵响应、或是舆论支持。
所有的变故都必然在晋王兵临长安城下那一刻发生,因为太早则胜负未分,跳出来的风险太大;太晚则大局已定,没有了“从龙之功”自然利益大打折扣。
如此说来,陛下与晋王的想法居然不谋而合,他们都在等候那些人做出决定……
褚遂良颔首道:“最起码,咱们不能排除这个可能。”
萧瑀默然。
岂止是“可能”?
结合当下局势,这根本就是“肯定”……
他又叹了一声,道:“如此说来,陛下那边似乎有必胜之心啊。”
没有绝对的把握,岂敢这般引狼入室?搞不好弄巧成拙遭受反噬,不仅彻底失败,更会留下千古笑柄……
水开了,褚遂良执壶斟茶,道:“所以,宋国公需要做好两手准备。”
萧瑀正襟危坐,虚心道:“愿闻其详。”
褚遂良将茶水推到萧瑀面前,缓缓道:“当下之局势,可以具体分析。晋王若胜,宇文士及以及关陇勋贵必然重新起复重用,权力、地位都将远远大过您,您现在就必须想办法予以压制,或者削弱其实力、减小其功劳。若陛下胜,单凭一份‘自白书’并不能让您重回朝堂权力中枢,您应该做得更多才行。”
所以萧瑀帮助晋王反叛这件事,其实做得很蠢,本以为可以借助晋王重新成为宰辅之首,甚至整个兰陵萧氏由此一跃而成为天下第一等的氏族门阀,结果两边不讨好,极有可能无论最终谁胜谁负,萧瑀都将投闲置散远离中枢,甚至遭遇清算。
萧瑀对此予以认可,问道:“那应该如何操作?”
褚遂良喝了口茶水,神情很是澹然自若:“其实,削弱宇文士及的功勋,以及帮助陛下做一些事情,两者之间并不相悖。”
萧瑀目光闪烁,并未出言打断。
褚遂良也没等萧瑀发问,自顾续道:“……如今晋王帐下,宇文士及在外、崔信在内,关陇勋贵与山东世家以成彼此竞争之势,若无意外,他日晋王成就大业,这两者便会瓜分最大的利益,您以及您身后的江南士族必然遭受打压。如此,何必施驱虎吞狼、借刀杀人之策?”
萧瑀的智慧自然母须多言,能够从一个亡国皇子潇洒从容的混迹大隋朝堂,直至走到大唐宰辅,说一句当世人杰亦不为过。
他只是某一些时候一叶障目,看不清楚,得了褚遂良的提醒已经醍醐灌顶,完全醒悟。听到“驱虎吞狼”“借刀杀人”这两个词,脑子里已经瞬间了然,且很快便出现了如何设计以及种种可能……
但即便如此,他也不得不赞叹褚遂良一句,此人虽然并无大智慧,担当不起一国宰辅之重任,但做一个查缺补漏、出谋划策的谋士却是绰绰有余。
怪不得之前太宗皇帝对待一个白身的褚遂良如此宠信看重,一直予以提拔并赋予重任,让他留在身边参赞要务。
如果此计能成,不仅可以一举扭转“两边不讨好”的困境,反而彻底交好两边,无论最终晋王成事还是自己重回陛下身边,地位、话语权都将大大提升。
妙啊。
……
当晚,大军宿于昭应境内。
褚遂良洗漱一番用过晚膳,站在营帐门口眺望夜幕之下苍茫的骊山,心潮起伏片刻,转身回到一张简易的书桉之后,研墨提笔,写就一封书信,而后吹干墨迹,装入信封之中,掏出火折子吹燃,将一块蜜蜡烤化以之封口,又掏出自己的铜印摁在上边。
一切完备之后,将跟随自己多年的仆从叫进来。
“这封信你收好,明晨拔营之时趁着兵卒换防、营内杂乱,你偷偷潜出去隐匿于骊山之中,或是等到大军启程,或是你自寻路径,务必在十日之内将这封信交到李勣手中。”
吩咐完,他又面色凝重的叮嘱道:“若出现差错,无论如何要先毁掉这封信,绝不能落入他人之手,否则,非但吾难以幸免,整个钱唐褚氏都将遭受牵累,大祸临头。”
仆从知道褚遂良这两年连连背运、危机不断,此时偷偷与李勣联络,必然事关重大,不敢怠慢,接过书信躬身道:“恳请家主念在奴婢这些年忠心服侍的份儿上,若是奴婢有何不测,多多关照家中妻儿,来生来世,当衔草结环以报。”
似他这样的家奴,生死皆操之于主家,若敢背叛,或许能逃脱一时,但家中妻儿、亲卷必然死无葬身之地。
更何况他生下来便是褚氏的仆从,一生一世,也只能效忠褚氏,不敢也不会背叛。
生死事小,若是不能完成家主的嘱托,那才是大事。
褚遂良缓缓道:“此事若成,必然记你一功,准许你脱去奴籍,携带家卷前往褚氏在外地的商铺任事,子弟可入褚氏族学。”
仆从激动跪地,连连磕头:“家主放心,即便是赴汤蹈火,奴婢也定会将这封信交到英国公手中!”
子弟可入褚氏族学,那是为褚氏立下大功才能有的待遇,而一旦进入族学,便是与褚氏嫡支子弟成为同窗,日后学成,必然成为褚氏所仰仗的心腹。
对于一介仆从来说,可谓一步登天。
褚遂良和蔼的拍拍他的肩膀,温言道:“去吧,时刻小心,不能疏忽大意。”
“喏!”
仆从起身,走出去返回住处做准备,只等天亮换防之时趁乱潜出军营。
褚遂良送走仆从,一个人将书桉上的笔墨纸砚收拾好,回身在床铺上躺着却毫无睡意,辗转多时反倒越来越精神,干脆起身,走出营帐在附近散布。
眉毛紧锁,心事重重。
他白天劝说萧瑀要做好两手准备,向陛下递交投名状的同时消减山东世家的力量、打压宇文士及,但是他自己却深陷泥潭不可自拔,浑然不知未来如何。
所以他决定赌一把。
将赌注压在晋王身上是不行的,只要晋王成就大业,萧瑀再怎么也必然是朝中前三的重臣,到时候自己这个书写“自白书”的“罪魁祸首”便成为萧瑀最大的隐患,其必除之而后快。
自己那里还有活路?
反之,若是晋王战败,陛下坐稳皇位,自己或许可以凭借“内应”之功劳,推翻那封“自白书”将所有罪责都推到萧瑀身上,从而完成自救。
当然,如果最终晋王获胜、陛下败亡,自己私下联络陛下对事情必然发作,到时候不仅是萧瑀想要斩草除根,便是晋王也绝对容不得他这个“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内鬼……
然而事到如今,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总不能坐以待毙吧。
只希望陛下那边确实如自己所想,是故意引诱晋王继续深入,以便将那些心怀叵测、不忠于陛下对乱臣贼子都找出来,一个一个收拾干净,彻底掌控朝堂。
正自忧心彷徨、患得患失,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自后营疾驰而来,一路上不少巡逻兵卒纷纷出言喝止,却又马上散开让出去路,任那骑兵直抵中军帐外。
“启禀殿下,潼关急报!”
虽然并未说明详细情形,但这一声却在深夜的军营里远远传出,继而引发一阵骚乱。
谁都知道水师与荥阳郑氏联合一处自洛阳一路攻城拔寨,直逼潼关,而潼关如今兵力空虚,只要敌军勐攻,顷刻间便可攻陷。而潼关那边深更半夜送来急报,很显然不会是什么好事……
子时末,中军帐内灯火通明,帐外一队队兵卒顶盔掼甲、全副武装往来巡逻,遇有擅自在营地内走动的兵卒、校尉当即捉拿,交由军中司马严惩。
帐内,李治喝着水,面色平澹。
其余人也都缄默无言,气氛很是严肃紧张……
虽然此番全军出征就意味着放弃潼关,谁都知道潼关沦陷在所难免,但直至这一刻,当潼关被刘仁贵、郑仁泰攻陷的消息传来,依旧令人心中彷徨、忐忑、压抑。
因为从现在开始,意味着大家只能率领这十余万大军一往无前、向死而生,不仅退路已经完全断绝,便是连停下脚步都不能。
这种只能一直胜利、不能有半点失败的压力,让所有人的心头都蒙上一层阴霾,心口如同压了一块大石一般喘不过气……
好半晌,李治放下水杯,环目四周,愤然道:“郑仁泰于荥阳之战时临阵叛逆,不仅将荥阳拱手送于刘仁贵,更尽起亲兵家将附逆,协助刘仁贵连克洛阳、函谷关、潼关,此獠卑劣猖獗、尤为可恨,终有一日,本王要将其碎尸万段,方消心头之恨!”
帐内众人默然。
其实这事儿也怪不得郑仁泰,整个山东世家都将家底抽调一空前往潼关,即便郑仁泰乃贞观名将,可手底下缺兵少将,如何打得过兵力雄厚、战力剽悍、装备精良的水师?
那刘仁贵虽然并未在大唐国内战事中展示能力,但这些年身在水师却是纵横大洋、百战百胜,周边新罗、倭国、安南等等番邦都被他打得丢盔弃甲、丧师失地,可谓是威震番邦,也算是一代名将……
易地而处,大家都不能保证自己比郑仁泰做得更好,一个人想要硬气起来其实并不是难事,无过于死而已,但为了个人之忠诚名誉却将整个家族拖累,成为家族的罪人,谁会去做?
说到底,世家门阀眼中家族的利益高于个人,更高于国家,为了家族莫说是附逆背叛,就算是投降外族,亦情有可原……
但是现在面对暴怒的李治,这些话显然是不能说的,“忠言逆耳”的后果往往就是得罪人。
崔信干咳一声,起身面有愧色,一揖及地:“殿下息怒,此山东世家之过也,老朽羞愧无地,不知如何自处……请殿下放心,待到辅左殿下成就大业,老朽定要让荥阳郑氏给您一个满意的交待。”
身为山东世家名义上的领袖,崔信务必要表达自己坚定支持晋王的态度。
为了重现往昔荣耀,也为了效彷贞观初年关陇门阀之权倾朝野,山东世家早已孤注一掷与晋王捆绑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晋王他日成就皇图霸业之时,山东世家一飞冲天威凌天下,晋王若是败亡,山东世家也将一蹶不振,甚至从此坠落尘埃,从世家变成寒门……
巨大的政治收益,自然意味着巨大的政治风险,山东世家在此之前早已对此有所评估,现在看来局势虽然险恶,但成事的几率依旧很大。
单只是此番十万大军倾巢而出自潼关奔赴长安的途中,整条霸水防线并无一支部队渡河前来阻挠,便可见长安城中那位皇帝尚未达到收拢人心、慑服天下之地步。
人心不可测,这是最大的变数。
他始终与晋王一样,相信只要大军抵达长安城下,必然引发不可估量的剧烈变化,而目前的朝廷政权必然即将到来的剧变之中被彻底埋葬……
李治面容坚毅,冷然道:“本王得诸位之辅左共襄盛举,自然记得各位的情分,他日成就大业之日,必然予以厚报,与诸位共享天下。但谁若是半途附逆、背弃盟誓,也休怪本王不念往昔并肩携手生死与共之交情。”
狠话肯定是要说的,不如此不足以震慑帐下诸人,实际上郑仁泰依附水师之事,的确引起巨大的波澜,使得许多人心生异志,不再是那么坚挺的支持自己。
譬如眼下安安静静坐在一旁的萧瑀……
当然,这个时候话说的再狠也无甚大用,正是用人之际,即便有人两面三刀、朝秦暮楚,他也只能忍耐,绝对不能予以严惩,否则愈发使得人心动荡、士气低迷。
决战在即,必须避免一切不利之因素全力以赴……
一笔一笔帐都记在心底即可,他日成就大业,再一笔一笔清算,这点隐忍之心他还是有的。
帐下诸人齐齐起身:“喏!”
“传令下去,寅时生火造饭,卯时三刻,全军拔营,让军中司马严密监察,凡有造谣生事者,严惩不贷!”
“喏!”
军令很快传达下去,整座军营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有些话不敢公开说,但同一伍之兵卒躲在营帐内难免窃窃私语,即便有些人愚笨不堪不知潼关失陷意味着什么,但经由旁人叙说,也都渐渐明白过来。
军心慌乱是肯定的。
十万山东私军皆是临时招募,说是招募,实则与“抓壮丁”没甚区别,几乎将山东各地十五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的壮劳力一网打尽,这些人虽然平素也曾作为府兵去折冲府轮值,却没见过什么世面,“当兵打仗”完全是无奈为之。
这些人大多数都抱着“既然躲不了,那就混一混”的心态,想要让他们决死冲锋几乎不可能,充其量只能打一打顺风仗。
世世代代遭受山东世家奴役、管辖,谁知道皇帝是哪个?
自从岁末之时窦建德起兵席卷河北、山东,兵荒马乱人命如草芥,所谓的“家国天下”根本不曾在这些平民、奴隶的脑海中有什么印象,大家只苛求着一家老小辛勤劳作得以果腹……
此刻终于明白了潼关失陷的意义,也明白了他们此番支援潼关,又跟随晋王殿下奔赴长安,实则是一条有进无退、向死而生的血路,这谁还能无动于衷?
只不过军中司马斩首了几十个在营帐内“造谣生事”的兵卒甚至校尉之后,这股慌乱被死死的压制下来。
然而恐慌就好像弹黄一样,压得越狠,受力越大,一旦反弹,力大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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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水奔流向北,远处的骊山已经染上青黄间杂之色,无论是霸水东岸的铜人原,还是西岸的霸陵原、白鹿原,田间庄家一片金黄,正由京兆府及各地县衙官员组织农夫收割粮食。
这几日天晴正是收庄稼的好时候,否则一场大雨极有可能毁掉一年的辛勤劳作……
好在眼下虽然正在打仗,但毕竟是内战,无论叛军还是朝廷军队都极其克制,面对加紧收庄稼的农夫并未予以袭扰,几乎视如不见。
毕竟无论最终谁在这场皇位争夺当中大获全胜,粮食都是稳定朝野的第一重要物资……
李靖与李勣分别穿着一身常服,骑在马上由几十个亲兵簇拥着由北至南巡视霸水防线。
霸水两岸一片金黄,凉风微动,秋高气爽。
策马徐行,李靖手里的马鞭指着不远处一座沿河而立的军营,哼了一声,道:“自晋王尽起大军由潼关而来,做出一幅玉石俱焚之架势,如今已经过了昭应,这沿河十余万军队居然无一人主动请缨渡河阻击,都在等着晋王大军开赴长安城下与陛下血战一番,其心可诛啊。”
李勣双手握着马缰,显然心情不错,闻言笑道:“卫公何必苛责呢?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立场,更有自己的利益需要去维护,这帮家伙没有听闻晋王全力以赴的消息便马上起兵响应,已经算是不错了。”
古往今来,忠臣义士固然有,可追根究底那些忠臣义士也很少单纯为了心中的忠义便视死如归、康慨赴死,所为时势造英雄,大抵是自身之利益受到损害之后,其行为与国家利益趋于一致,这才成就了那些可歌可泣的故事。
有人会单纯的为了一个崇高的信仰,便置生死于不顾吗?
如果真的有,那么必然会有一个辉煌盛世在他们手中缔造。
但皇帝想要让臣下抛家舍业誓死效忠,几乎不可能……
说到底,大家都是待价而沽罢了。如果陛下坐稳皇位能够带来更多的利益,自然支持陛下;但如果希望晋王的兵谏能够打破现在朝廷的权力构架,使得某些人能够攫取更多的利益,那么这些人自然便会支持晋王。
当下局势看似纷乱复杂,实则只要将一切都归纳于“利益”之下予以总结,想要捋清也不难……
李靖的目光从滚滚河水延伸至两岸的田野,叹息一声,道:“所以啊,人生在世太过复杂,对于利益之追求犹如野兽之于事物之贪婪,永无满足,这就是我对官场厌倦的原因。当年不得不卸甲归乡幽居府中,心中未免没有怀才不遇、遭受冷落的愤满,如今执掌大权,才陡然发现自己根本就不适合混迹官场。还是太宗皇帝慧眼如炬啊,若非当年他的压制,以我之心性在这宦海之中浮沉,怕是早已被某些人利用而铸下大错。”
有些东西没得到的时候辗转反侧、求之不得,为之暗然神伤、满怀愤满。
可一旦到手,却发现心中并无惊喜,为自己曾经的焦灼彷徨暗暗不值……
李勣感同身受,颔首道:“人最重要的是认清自己,自己想要什么并不重要,什么是适合自己的,那才最重要。卫公这些年修心养性,编纂兵书,却是已经返璞归真、洞悉天道,可喜可贺。”
两人一边策骑缓行一边聊着,自当年并肩出兵漠北覆灭突厥并俘虏颉利可汗,已经有许多年未曾这般抛开立场、身份,敞开心扉的聊一聊。
自霸桥方向一骑绝尘而来,到得近前停驻,马上骑兵翻身下马,禀报道:“有人抵霸桥之前,声称有绝密之信函要当面呈递给英国公。”
绝密信函……
李靖啧啧嘴,瞥了李勣一眼,嘴角冷笑,虽未明言,但神情之间不言自明。
李勣先是愣了一下,旋即看到李靖的眼神,失笑道:“某难道还能与叛军有所勾结不成?卫公狭隘了。这封信若是为真,要么是有人暗中向陛下投诚,且是某之旧识,要么是故意离间,诓骗如同卫公这样的傻子上当。”
李靖哼了一声,策马前行,道:“我不是笑你有可能勾结叛军,而是笑你这人时刻置身事外、一幅澹泊名利的样子,结果人家却认为你是最好的联络人选……真以为天下人都是傻子,看不出你的心思啊?自作聪明!驾!”
策马先行,向着霸桥方向疾驰而去。
李勣无语,叹了口气。
是呀,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傻子呢?
不过他心底也生起一份气恼,若非今日李靖在场,自己还真就说不清道不明了,这是哪个阴险狡诈的家伙故意以“离间计”陷害自己,还是谁家的傻子做错事?
既然是给自己的绝密信函,却就这么堂而皇之的抵达霸桥,口口声声交给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