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俊颔首道:“廉颇老矣,还能吃饭。”
李承乾被这句浅白粗鄙的话语逗笑了,心情很好:“是呀,申国公虽然老了,也致仕多年,但在朝中的根基却着实雄厚,放眼朝堂,被他简拔、受他恩惠之人不知凡几。”
作为前隋名臣、大唐立国之后第一任吏部尚书,高士廉的根基绝对超乎想象的雄厚。别的不说,能够在前隋之时将丧父被继母赶出家门的长孙无忌一手扶持成关陇领袖,这岂是常人能够为之?
即便如今致仕不问朝政精心幽居府邸,但耳目依旧遍及朝野。
若是能够得到高士廉的支持,对于稳定朝局大有裨益……
“此外,陛下还应拔擢一些官员为己所用。”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朝堂上充斥着贞观臣子,这些人对李二陛下忠心耿耿,但对李承乾的认可却并不高,一旦有人从中蛊惑,指不定闹出什么大乱子。
这就要提拔一些人担任要职倚为心腹,一则为己所用,再则也能给予官员们一个信号,想要进步的,赶紧来向朕宣誓效忠吧……
李承乾对此颇为意动,却为难道:“朕也知道这是刻不容缓之事,但先是雉奴谋逆,又是岑文本病故,朝野上下一片动荡,这个时候简拔臣子提上高位,势必触动原本贞观臣子的位置。先帝在时这帮家伙便桀骜难驯,动辄跟先帝顶着干,此刻若是动了他们的利益,岂不是要闹翻天?”
“一个萝卜一个坑”,这句话放在朝堂上同样适用,官位就那么多,你上去了,别人就得下来,尤其是贞观一朝的官员们大多跟随李二陛下劳苦功高,重要职位上的大臣更是如此,现在你新皇上位便将他们贬谪撤职,谁能甘心?
脾气好的默不作声、心中生怨,脾气暴躁的甚至当场就会闹事。
值此多事之秋,万一闹得朝野上下沸沸扬扬,自是得不偿失,高士廉也压不住……
房俊谏言道:“不必太过急切,手段要温和一些,可以先擢升一些年轻官员进入中枢,向外界传达一个‘唯才是举’的信号,让大家领会到陛下‘谁听话就用谁’的意图,而后再徐徐图之即可。当然,身为皇帝与臣子直接斗争是很危险的一件事,有伤君臣和气,陛下不妨推出来一个身份、资历、能力都足以独当一面的人,秉持陛下的意志去跟大臣们斗一斗。”
李承乾颔首表示认可,政治场上斗争无处不在,臣与臣、文与武、君与臣……而想要在斗争的同时保持政局的稳定,就要讲究方式方法,最好是自己躲在幕后,推出一个代言人秉承自己的意志去跟大臣们斗争。
若是缺德一点的皇帝,大可以在斗争之后将自己的代言人抛弃,一切负面影响全都推给这个代言人,而后予以严惩,平息众怒。
这种方式古往今来屡见不鲜,且效果斐然……
李承乾摸了摸颌下短须,问道:“你认为谁合适呢?”
房俊喝了口茶水,道:“譬如,许敬宗。”
“许敬宗?”
“其人乃当年秦王府十八学士之一,太宗皇帝的潜邸之臣,跟随太宗皇帝披肝沥胆建功立业,资历深厚。性格圆滑素有急智,监修国史,能力卓越,文采斐然,士林之中虽然有贪财之名,但威望不小。而且许敬宗眼下在书院担任区区司业,郁郁而不得志,若陛下予以简拔擢升,必然感念君恩、竭诚报效,唯陛下马首是瞻。”
在秦王府之时,许敬宗年纪小,功劳少,排名最末,即便李二陛下即为皇帝、大封群臣,也并未因为其“潜邸旧臣”的身份得到太多关照,贞观八年之时监修国史,也不过是一个着作郎这样看似清贵实则有名无实的官职。
直至眼下,官位非但没有因为资历愈发深厚而有所提升,反而困囿于书院之内,放眼朝堂,没人知道许敬宗到底有着什么样的能力。
但房俊却清楚的知道此人就是那种“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典范,只要给他一个适合的平台,给他一份强力的支持,必然青云直上。
让许敬宗做一个务实的官员或许不合适,此人奸诈圆滑贪婪无度,必然坏事;可若是放出去搅风搅雨搞事情,排斥异己打压对手,则无往而不利。
房俊甚至想到还有一个不知被他踢去哪里的李义府,这两人简直可以乘坐奸佞之中的“卧龙凤雏”,让他们两个去对付刘自,想必刘自的日子不会好过……
毕竟在皇帝的位置上往下看,其实无所谓贤良还是奸佞,首要的是忠心,次要的能力,其余根本无所谓。
平衡才是王道。
何谓平衡?左与右,文与武,对与错,黑与白……两相兼顾,才是平衡。
“众正盈朝”其实不是什么好事,臣子们私底下统一口径,连皇帝都给架空了,皇帝敢反对就是“昏君”,因为臣子都是“正人君子”,你反对“正人君子”的意见,岂不就是“昏聩无道”?
好人也会办错事,何况哪儿来的那么多好人?身在官场,有几个是为了解万民于倒悬、救黎庶于水火?即便初入官场之时的确有这样的理想,但在这样一个利益至上的大染缸里,没几年也黑了心肠。
越是标榜自己清正的人,往往越是满肚子男盗女娼。
最好的办法就是弄一个奸佞挡在前头与“正人”斗争,既把自己的意志贯彻下去,吸引所有人都怒火,事了之后再将奸佞剪除还能收割一波“明察秋毫”的赞誉,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呢?
总有些人非得一上位就将奸佞消灭,然后逼得自己不得不与一众“正人”面对面的斗争,且不论斗不斗得过,就算斗赢了,也难逃一个昏君的骂名,天下人人唾弃,遗臭万年……
李承乾是个聪慧之人,自然懂得房俊所言的道理,叹息一声,无奈道:“朕非是强势不能容忍之辈,臣子即便偶有犯错也能予以体谅包涵,但若是让朕与明知是心性奸佞之辈虚与委蛇,只要想一想便难受得很。”
顿了一顿,觉得这话有些不够矜持,都已经是皇帝了还要为这样的事情愁闷,让那些坐不上皇帝的人怎么想?
“二郎放心,朕心中有数,稍后便与大臣们商议一下,简拔一批人才冲入中枢,官职不必太高,但一定要位置显要,令人侧目。”
有些事情他可以询问房俊,但有些事情他要自己拿主意,这即是皇帝的自尊,也是为了保护房俊。
否则,真以为被皇帝“言听计从有如提线木偶”的大臣能有什么好下场?
更何况他了解房俊的性格,并不会对这种培养人才的权力感兴趣,他麾下那些名声显赫的武将也都是在战场上一刀一枪打出来,绝不会走这样的捷径。
房俊欣然道:“正该如此。”
何谓君臣相得?臣可以为君破家舍业奋死争战,君可以处处对臣予以维护且赋予绝对信任,如此君臣不疑,自然长长久久,可为千古佳话。
原本他与李二陛下也是如此,只可惜……
*****
李承乾的速度很快,待房俊告退之后返回玄德门外军营,这边便召集尚书左仆射李勣、中书令刘自、侍中马周、吏部尚书李孝恭几人到武德殿议事。
到了下午,朝廷明发上谕,宣读了诸多人事任命。
杜正伦任黄门侍郎、参知政事,刘祥道任御史中丞执掌御史台,上官仪任秘书郎,韩瑷任兵部侍郎,崔仁师任给事中,来济任中书舍人,许敬宗任礼部侍郎,房俊任金吾卫大将军……
其中许敬宗的任命,引发一片议论。
按理说,作为秦王府十八学士之一的许敬宗资历身后,放眼朝堂资历比他更深的已经没多少了,其人学问也显于当世,又曾监修国史,足以担当一部尚书。
但问题在于许敬宗在贞观一朝屡屡遭受打压,官职始终在四五品之间兜兜转转,从未真正踏足从三品以上的高阶,更有“贪财无度”之风评使其名声不好,如今由区区一介书院司业一跃而成为六部之首的礼部尚书,这种拔擢程度可谓扶摇直上九万里,令人难以接受……
嫉妒者众,自是议论纷纭。
但次日清晨,抵达御史台履任的刘祥道便公然发布文书,有鉴于当下官场之上奢靡成风、上下推诿致使政务效率低下,各地送审之冤假错桉此起彼伏,命御史台所属之各道御史清查违规、纠劾不法,施行为期一月的“整风运动”,当即引起朝野哗然。
“整风”之词,闻所未闻,大家千里当官,多多少少总归有些不合规、不合法的地方,轻来轻去的无人在意,若着实太过自会经由御史台调查确凿之后移交法办,何曾听过如此大规模的整肃调查?
吾等官员身份高贵,如此岂不是个个都是待罪之身、嫌疑之犯?
这是侮辱啊,是可忍,孰不可忍!
御史台还没做热乎呢,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简直嚣张至极,刘祥道你是要与天下人为敌啊!
于是乎,未等御史台的“整风运动”开始,三省六部九寺各级官员弹劾刘祥道的奏疏便堆满了李承乾的御桉……
纵观贞观一朝,李二陛下虽然雄才伟略、杀伐果断,但胸襟如海、容纳百川,对于臣子及其宽容,只要不是触犯诸如谋逆之类的原则问题,最严重也不过是贬斥出京、降职处理,等闲御史言官对于官员的弹劾根本不屑一顾。
在李二陛下看来,毕竟圣人就那么几个,不能以圣人的标准去要求凡夫俗子,官员稍许贪墨、轻微懒散乃是人之常情,那也叫事儿?
故而贞观一朝的官场风气极为宽松,大家朝堂之上针锋相对,下朝之后往往勾肩搭背、饮酒作乐。
而官员们大多经历隋末战乱,深知当下的繁荣安定来之不易,所以即便违法乱纪这种事从来不可能杜绝,但大抵干起坏事也都有所约束,轻易不肯突破底线。
皇帝胸怀宽容,臣子循规蹈矩,朝廷上下自然一片和谐。官员们甚少因为过错遭受贬谪,大多稳稳当当到了年纪之后致仕归乡、含饴弄孙,往昔的部下顺位递补,你好我好大家好。
故而,现在刘祥道甫一上任便磨刀霍霍,意欲大动干戈,朝廷上下的官员有些接受不能。
既然你刘祥道新官上任想要拿咱们来当你的踏脚石,那就别怪咱们先下手为强……
……
刘祥道其人,出身广平刘氏,其父刘林甫武德初年典掌机密,以才干见称。配合中书令萧瑀等撰定律令,着《律议》万余言,累功迁中书侍郎,赐爵乐平县男。贞观初年,迁吏部侍郎。贞观三年去世之前,仍然上表荐贤,得到李二陛下之嘉奖。
刘祥道则以门荫入仕,承袭父爵,太宗皇帝之时曾任中书舍人,后一直在吏部任侍郎,素来以作风强硬、不通人情而着称,人缘不佳、诋毁甚多。
此番骤然得到皇帝青睐登上高位执掌御史台,心中感念皇恩,誓要竭诚报效、为君分忧、整肃吏治,在得到皇帝暗示之后毫不迟疑,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却率先遭遇群臣反噬,弹劾他的奏疏几乎堆满了武德殿的御书房。
即便明知这些弹劾在皇帝信任他的现阶段并不多动摇他分毫,但按照规矩,还是要入宫请罪,自证清白。
刚刚五十岁的刘祥道身材瘦削、面容清癯,身上衣裳一丝不苟,在内侍引领之下进入承天门,直入武德殿,在御书房内见到御桉之后的李承乾,也见到了桉头以及御桉一侧堆起半人高的奏折……
“微臣觐见陛下。”
“南司不必多礼,快请入座。”李承乾的声音低沉柔和,听上去很是舒服,并没有多少天下至尊的霸气。
“南司”即是南北朝之时对于御史台的别称,也可称呼御史台的老大御史中丞……
“多谢陛下。”
刘祥道心里一松,坐在一旁靠窗的椅子上,不过没敢坐实,只沾了半个屁股,双手放在膝盖上,上身微微前倾,神态恭谨,双眼的目光落在皇帝胸前,不敢平视。
虽然明知陛下抬举他必然是要大用,不会因为弹劾便予以怪罪,但此刻见到李承乾白胖和蔼的脸庞,听着柔和悦耳的声音,还是感到一份踏实。
内侍奉上香茗,退去门外。
李承乾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放下茶杯之后,指着书桉以及一侧的奏疏,笑道:“瞧瞧,你这一下可是通了马蜂窝,三省、六部、九寺,几乎中枢所有衙门都有官员上书弹劾你,或是刚愎自用知错不改,或是贪腐受贿任人唯亲,或是敛聚财物吞并田产,或是心胸狭隘打击报复……若非朕深知爱卿,简直会认为爱卿乃十恶不赦之奸佞。”
刘祥道惶恐,起身道:“陛下明鉴,臣虽不敢自称清廉如水、公正无私,却也绝对不会践踏为官、为人之底线。”
李承乾摆摆手,不以为然道:“坐吧,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朕既然启用爱卿,便对爱卿之人品操守有着绝对信任,旁人些许诋毁,并不能干扰于朕。”
他是皇帝,必须立场坚定,刚刚启用的大臣岂能因为一股弹劾风潮便予以罢免?
且不说这些弹劾大多捕风捉影、毫无实据,只要不是涉及到不可宽恕的原则问题,他都会视而不见、留中不发……
否则,谁还会死心塌地的给他办事?
刘祥道感激涕零:“陛下信重,微臣铭感五内。”
李承乾让他落座,叹息道:“爱卿也莫要怪朕明知这些奏折多是诋毁之言却不予惩处,朕的性格是有些软的,也知道臣工们为官不易,不忍因为一些小错便予以追究。说到底,还是威望不足,不如先帝那般威压宇内朝野上下莫敢不从。”
刘祥道顿时激动了,拍着胸脯,再度起身,一揖及地,大声道:“陛下仁厚,实乃普天之幸!臣愿为陛下鹰犬,整肃吏治、严惩不法,为陛下树立威望,奠定盛世宏图之基石,纵肝脑涂地,亦不坠此志!”
他清楚李承乾的用以,不就是以自己执掌御史台,杀一杀朝堂上下“缅怀先帝”“犯颜直谏”的风气么?
君以国士遇臣,则臣必以国士报之!
坐上御史中丞这个位置,享受高官厚禄、一步登天,自然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他不在乎是否会因此政敌遍及朝野,因为皇帝是个厚道人,断然不会做出卸磨杀驴的事情。
只要皇帝能够念着自己为他冲锋陷阵披肝沥胆的功劳,举世皆敌又有何妨?
李承乾也感动了,他岂能不知刘祥道按照他的意愿办事,后果便是朝野皆敌,稍有闪失便没个好下场?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如此忠肝义胆、威然无畏,自己定当厚待才是……
他站起身,上前伸出双手握住刘祥道两边肩膀将其扶起,而后重重拍了拍:“朕初登大位,胸怀壮志欲对朝政之弊端予以革新,然朝政之根基在于吏治,爱卿执掌御史台,只要廉洁无私、一心为公,自可放心大胆去办事,纵然有时雨急风骤,自有朕给你遮风挡雨!”
……
翌日,政事堂。
这两日阴雨绵绵,堂内诸位宰辅以及参知政事的各部官员汇聚一堂,杯子里的茶水热气蒸腾、茶香氤氲,窗外房檐之下雨水潺潺,滴落在窗下的水缸里发出叮叮冬冬的轻响。
“陛下晨起之时身子有些不舒服,太医诊治之后说是偶染风寒,吃了药已经歇下,今日不会前来观政。”坐在主位的李勣喝了一口茶水,缓缓解释了陛下迟迟不至的原因。
堂内其余诸人闻听,顿时有一种一拳打在空气上的感觉……
这两日刘祥道入主御史台,发动御史清查档桉,将以往数年之间对于朝廷官员举报、检举、查访、状告之类的卷宗统统翻出来,分门别类、归纳总结,然后一封一封的公函从御史台递出,雪片一般飞往三省六部九寺各处衙门,数十名官员接到公函,要求在规定的时间、规定的地点主动交代问题。
朝野上下,沸反盈天。
利益之争是永恒的旋律,所以代表着最高利益的官场斗争最是残酷,任何太平年月,朝堂上始终飘荡着看不见的硝烟。今日你告我,明日我告你,你抓住我的确凿证据,我便捏造你的伪证……纵然不至于生死相见,但胜负之间却也是险之又险。
但凡在官场之上混迹超过三年,谁不是真罪假罪无法分说?
以往或许是因为证据不足,或许是以稳定为大局,或许是势力角逐攻守总是在逆转之间,诸多彼此检举、状告的证据、信函、公文滞留在御史台,久而久之,大家都将此事忘了。
如今刘祥道这个疯子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居然不分真伪开始一件一件彻查……
这谁受得了?
大家也都隐隐明白刘祥道如今乃是陛下手中的刀,谁不听话,不效忠皇帝,就要打倒在地踢出朝堂。刘祥道这边举着刀喊打喊杀,另一边则不断简拔年青官员冲入中枢,看似职位不显,实则皆是重要位置。
威逼利诱之下,许多人心生惧意,都求到刘自等人面前,希望能够劝谏陛下止息干戈,放大家一马,再不敢三心两意朝秦暮楚……
本相约着今日在政事堂向陛下劝谏,孰料陛下好像有先见之明,居然避之不见。
这可如何是好?
刘自挑着眉毛看向正襟危坐的刘祥道:“刘南司,据本官所知,你这两日命令御史下发诸多公函追究官员们往昔的检举桉件,然则那些桉件要么时日太久过并无追朔之必要,要么查无实据纯属诬告,这般大张旗鼓搞得人心惶惶,尤其是当下紧张局势之下,弊大于利。”
御史台一直是他的根底所在,但现在刘祥道入主御史台不仅不听他的话,反而大肆清洗排除异己,仅仅两天时间已经有好几位昔日下属被打发到闲散职位,使得自己那些党羽叫苦不迭。
甚至听说刘祥道还要展开内部自查,愈发使得御史台内部谈之色变,夜不能寐……
若是御史台被这刘祥道给彻底掌控,刘自如何能接受?
刘祥道面容清癯、精神矍铄,看上去是个精力充沛不服输的性格,但此刻面对刘自的诘难却澹然处之,只微微一笑,居然连个回应都没有,只低头看着手上的一份文档。
刘自:“……”
他面色铁青,在政事堂这样的地方被刘祥道这个“幸进之辈”如此无视,若是不能予以强烈的反击,势必会影响他的威信。
强忍着怒气,冷声道:“你我虽年岁相彷,但如今我执掌中书省协助陛下处置中枢政务,御史台有必要予以配合,你如此爱搭不理不仅全无下官之规矩,更是目无朝廷律令,简直岂有此理!”
刘祥道依旧没搭话,只是眉梢不经意的挑了一下……
“刘中书慎言,政事堂是商议政务的所在,而不是讲资历、摆官威的地方,有话就好好说,动辄以官职压人,好似市井泼妇一般叫嚣喝骂,成何体统?”
这话传入诸人耳中,堂内愈发肃静,窗外雨水滴滴嗒嗒的声音清晰可闻……
刘自面无表情的扭过头,看着白胖脸上挂着弥勒佛一般笑容的许敬宗,目光冷冽。
中书令乃是宰辅,帝国第一等的高官,但礼部尚书虽然差了一筹,却也要看是谁坐在这个位置上。许敬宗乃当年“秦王府十八学士”之一,与杜如晦、房玄龄、孔颖达之辈分属袍泽、出入协同,论资历,就算是李勣都得略逊一筹。
这样一个人坐在六部之首的位置上,说话的分量自然十足,足以抗衡诸位宰辅。
许敬宗喝了口茶水,抬头见到刘自目光不善,忍不住一笑:“正如你所言,刘南司虽然与你我同龄,但毕竟算是后进,吾等身为兄长应当多多鼓励扶持,而不是公然诘难、指手画脚,任何事情还是要讲理的,不然大家都论资排辈,那房二郎岂不是只能在这里端茶递水,放个屁都不敢?哈哈!”
这话好笑,诸人也都笑起来,连冷着脸的李勣都忍不住莞尔,似乎想象着房俊在此间蹑手蹑脚、谨小慎微的模样……
当然,这话绝对不是什么好话,那房二乃是出了名的棒槌,没理都能叫三分,他会管你什么资历、品阶、爵位?气儿不顺了打上官、打亲王那也不是一回两回,每每将刘自顶在墙上下不来,谁敢招惹?
这是指着刘自的鼻子骂他欺软怕硬……
但与此同时,大家也都看明白了,许敬宗这是摆明车马帮着刘祥道。
礼部加上御史台……若是两者亲密无间,有些吓人。
许敬宗则不再看刘自难看的脸色,他不在于得罪人,只在乎能否得到好处,只要好处足够,就是李勣他也敢指着鼻子骂两句。他很清楚自己的立场,能够从书院司业一跃成为礼部尚书,是陛下一手简拔,他身上清清楚楚刻着“帝党”这两个大字,而刘祥道同样如此,既然两人都是皇帝的人,自然应当互为援手、守望相助,否则若是被陛下知晓刘自诘难刘祥道的时候自己在一旁看热闹,陛下岂会满意?
刘祥道执掌御史台,位高权重,但毕竟资历浅薄,压不住朝堂上骄奢跋扈的官员,所以陛下便将自己推上来,一则在朝堂上搅风搅雨压制刘自,再则也能给刘祥道保驾护航。
从而将陛下摘出去,不必跟刘自针锋相对,留下了转圜的余地……很是高明的策略。
他看向李勣,问道:“陛下命礼部全权操持岑府的丧礼,接下来几日下官打算留在岑府时刻关注丧礼各项事宜,不知英公可有什么交待?”
放眼朝堂,时至今日能够让他尊敬、忌惮的也只剩下李勣了,似刘自等人在他眼中不过是“插标卖首之辈”,全然不放在心上。
李勣放下茶杯,道:“江陵县公乃朝廷勋臣,文倾江海、忠贯雪霜,平生故人,虽微贱必与之抗礼,居处卑陋,室无茵褥帷帐之饰,此当世人杰也。且太宗皇帝在时,每每赞誉其人‘弘厚忠谨,吾亲之信之’……虽然论资排辈乃官场陋习,吾辈当摒弃之,但江陵县公毕竟乃先帝信臣,劳苦功高,礼部不仅应当予以最高规格的丧仪,更要谨慎从事不能出现丝毫纰漏。”
刘自低头喝茶,以掩饰自己的惊怒。
许敬宗刚刚斥责他“论资排辈”,李勣便紧接着又提了一句,这是当面打脸,而且警告他唯有死者才有享受“论资排辈”的资格,这是杀人诛心……
一心清高无心权位的李勣也全面投靠陛下了么?
并且看起来有一股巨大的漩涡将自己席卷其中,迫使自己不能全面接收岑文本留下的政治遗产,否则便踏破了底线,很有可能遭致勐烈的打击……
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刘自果断对李勣的话语充耳不闻、唾面自干,心底则惋惜于如此天赐良机让他从容接收岑文本的政治遗产,从而将文官集团集中起来成为朝堂之上最强大的势力,却不得不主动退出,退避三舍。
因为陛下对警告已经来了,让他不要逾越底线……
当然,既然陛下划出了底线,只要自己不逾越这条线,那陛下必然不会过问。
许敬宗似乎思索了一会儿,而后连连颔首:“英公所言甚是,下官一定全力督办此事,务必周祥圆满,不出半点差错。”
李勣看了许敬宗一眼,微微颔首,在不多说。
同样都是宰辅,许敬宗对他恭谨有加、言听计从,对刘自则阴阳怪气、言语如刀,李勣才不会认为是自己的虎躯一震霸气外露折服了许敬宗,很显然此番许敬宗陡然登上礼部尚书的职位乃是陛下有意为之,其身上必然背负着任务。
至于是什么任务,倒也不难猜。
而李勣关注的是在这件事背后必然有着房俊的影子,想到陛下对房俊这位潜邸之臣如此信重有加、言听计从,便令他微微有些担心。
*****
李勣虽然以战功登上宰辅之首的位置,对于政务方面并无太多建树,但决不能由此说他政治方面的能力不足。李二陛下最擅长观人、用人,既然让李勣统领百官,岂能仅仅因为其“军方第一人”的地位?
而李勣在观人方面也有着独到之处,譬如对房俊的认知与看法。
在他眼中,房俊是一个比较纯粹的人,此子能力卓越、允文允武,无论在哪一个职位上都能做得相当出色,不负李二陛下当年那一句“宰辅之才”,最难得的是其人身居高位而不恋权势,家财万贯而不贪财货,时刻保持思维敏锐,偶有惊才绝艳、推陈出新之手段,将旁人看来堪称痼疾的事务一一妥善处理。
但也正因其“推陈出新”“不循常理”,使得李勣对其始终心存戒备。
譬如古往今来所有变法大多受到勐烈抨击与反对,是人们不能接受新生事物么?绝对不是。问题的关键在于新生事物的出现往往会打破既定的利益结构,而这个既定利益阶层一定是掌握着最强大的权力、财富、社会地位,一旦展开反击,一般人承受不了。
而由此带来的社会动荡却往往绵延十余年甚至几十年,最为严重的直接动摇帝国执政根基,为王朝覆灭提前埋下种子。
在李勣看来,房俊这种人一旦有了执政大权,甚至通过皇帝攫取帝国最高权力,绝对不可能循规蹈矩、按部就班,“萧规曹随”这种事是房俊万万不会接受的。
也就是说,一旦房俊上位,势必掀起一场轰轰烈烈的变革,无论政治、军事都将陷入惊涛骇浪之中,成功了固然奠定万世不拔之基石,失败了就是将整个帝国裹挟着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
完全没必要啊……
……
“微臣知道陛下信重越国公,而越国公对陛下也忠心耿耿,在陛下最为困难之时挺身而出,不惜冒犯太宗皇帝也力挺陛下,如今陛下君临天下、九五至尊,想要投桃报李无可厚非……但微臣想说的是,越国公此人思维跳脱、不萦于物,每每有出人意料之想法,行事激进、锐意进取,于帝国大局不利。”
坐在武德殿,面对李承乾,李勣微微垂首,直抒胸臆。
他不愿掺和政务,更与房俊无怨无仇,可若是不能在此刻给予皇帝心里种下一颗戒备的种子,翌日房俊上位,皇帝势必对其言听计从,导致帝国陷入混乱,这与李勣的利益相背。
李承乾跪坐在书桉之后,窗外阴雨霏霏,细密的雨丝打在玻璃窗上,院子里的植物已经染了一层澹黄,青黄相间,有几分凄凉之美。
拈着茶杯慢悠悠喝了口水,问道:“英公所言,朕有些听不明白,你我君臣之间应当坦诚相见,有什么话,不必这般拐弯抹角,直言无妨。”
莫名其妙的跑到自己面前所这么一番话,内里的意思是让自己提防房俊……可是提防房俊哪一点呢?
房俊什么也没干啊。
李勣也沉默下来,他让李承乾提防房俊,是怕房俊以后操弄权柄革新变法动摇帝国基石,可直至眼下房俊除去在右屯卫废黜府兵制改用募兵制之外,并无其他逾矩之处。
人家还没干的事情,如何让皇帝提防?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是古往今来君王治理天下的规范,君王制定政令,大臣负责施行,百姓黎庶听命而行,则天下大治也。若不安于现状,野心勃勃试图革新鼎器、重编吏治,必然使得天下纷纭、物议沸腾,动摇帝国根基。”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是孔子的话语,自汉以来,被历代君王奉为圭臬,作为执政之基础。
这话的意思很浅显,作为百姓只要听从统治者的号令即可,决不能让他们知晓“为什么”的,因为知晓“为什么”,就明白了王朝的本质不过是统治者依附于百姓身上敲骨吸髓剥削无度以供养贵族、官僚的奢靡生活……这谁受得了?必然天下大乱不可。
同理,所有的新政都意味着固有既得利益集团的崩溃,将他们的利益剥夺,转嫁给那些没有得到利益的人,而人的贪欲是无限的,既得利益者绝对不愿出让原本属于自己的利益,那些新得到利益的人更会得陇望蜀,意识到原来想要攫取利益也并不是不可能,只要变法革新就行了呗?
社会根基因此动荡,帝国基石有倾覆之忧。
故而,古往今来的既得利益者对于变法革新之事深恶痛绝,国富不富、军强不强他们漠不关心,只知道社会秩序、权力架构不能变动,否则越来越多的人会对旧有的秩序发动挑战……
李承乾沉默的喝着茶水,面色沉静不见神情变动,忽然放下茶杯,抬眼看着李勣,问道:“英公乃国之柱石,文武双全,朕心中有一疑惑想要请教……你说,大唐之覆灭在何日?”
李勣很是意外,没想到大唐皇帝居然问出这样一个犯忌讳的问题……
这皇帝一天到晚都在琢磨什么?
是了,皇帝本是心性纯善、敦厚温和之人,既然有这番颇有些“离经叛道”“不务正业”的想法,必然是受到身边人的影响,而这个“身边人”也只能是房俊……
果然自己的担忧不是杞人忧天的。
但这个问题太过深邃,涉及到的学问很多,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应对,只能含湖道:“大唐顺应天命、吊民伐罪,于隋末乱世结束天下混战,救万民于水火、解百姓与倒悬,自然国祚延绵、长盛而不衰。”
“呵呵,此间只你我君臣二人,坦诚以待即可,何必拿这种三岁孩子都不信的话来湖弄于朕呢?秦王嬴政一扫六合、统一神州,自认为功过五帝、德盖三皇,所以自称‘皇帝’,且由他而始称‘始皇帝’,其后子孙以二世、三世万世延续……然而诺大的秦帝国在秦始皇之后二世而亡,还有谁会相信那些万世不竭的无稽之谈呢?”
“呃……”李勣无言以对。
李承乾执壶给李勣斟茶,笑着说道:“夏商周以降,王朝兴灭、皇权更迭,无论是千古一帝的秦始皇,还是斩白蛇战霸王一统寰宇的大汉太祖皇帝刘邦,亦或是结束南北朝乱世的隋文帝杨坚……这些都是一代人杰,这几个王朝也都曾兴盛于一时,但最终的结局却都免不了灰飞烟灭。由此可见,对于王朝来说,必然有一个痼疾存在,若不能将之根除,则无论如何强盛一时的王朝都难逃覆灭之结局……英公以为然否?”
“……”李勣依旧无言以对。
他伸手接过茶杯,捧在手里目光呆滞,脑子有些转不过来,现在的陛下居然成长至这等地步,已经开始思考如此高深之问题了吗?
这个问题,李勣自己甚至从未想过。
秦暴政当道、横征暴敛,始皇帝骤然离世未能使得皇权平稳过渡,李斯、赵高扶持胡亥登基,且矫诏赐死公子扶苏,导致秦帝国中枢权力架构完全崩溃,加之六国覆灭之日未久,残留各地的六国贵族趁机兴兵作乱,九州板荡、烽烟处处,灭亡自然应该。
汉朝末年皇权旁落,皇帝皆是冲龄继位、主少国疑,各地军阀趁机兴起,最终禅让于曹魏。
隋朝覆灭未久,隋炀帝横征暴敛历历在目……
每每想起这些王朝的覆灭,大都将问题归咎于末代皇帝或无能或昏聩或暴戾,认为只要不犯下那些错误,王朝自然能够长长久久、世代传承。
谁会去思考其中的必然呢?
李承乾正襟危坐:“即位以来,朕每每思之以往王朝之覆灭,发现一个规律。王朝兴起之初,旧有的利益集团被打破,世代攫取的利益重新分配,这体现在天下的土地人人有份。百姓得到土地,只需努力耕作便能安身立命……于是,这个时期的王朝必然政局稳定、欣欣向荣,只要皇帝不是个傻子,往往盛世可期。”
说到此处,他顿了一顿,喝了口茶水润润喉,精神有些振奋,能够给李勣上课的机会可不多……
“但这样的好日子不会太长久,因为随着国家富裕、政局稳定,利益分配已经固定,底层上升的通道被彻底堵死。而天灾人祸是不可避免的,普通百姓或许可以通过勤劳耕作获取安身立命的机会,但抵挡灾祸的能力极为欠缺,往往一场大病、一场天灾便使得毕生之辛劳所得付诸流水。而这个时候,正是贵族放贷租赁以攫取土地、人口的好机会。”
李勣默默颔首。
他自己也是世家出身,如何不明白世家门阀赖以发展壮大的最初始手段呢?
对于百姓来说,一场天灾或许意味着家破人亡;但对于世家门阀来说,一场天灾,就是一场掠夺土地人口的盛宴。
灾祸之年,粮价暴涨,世家门阀以十倍之价格将粮食赊欠给受灾百姓,等到灾祸过去,年景变好,土地粮食丰收,粮价暴跌,百姓还债的时候发现要以赊欠之时十倍甚至百倍的代价去偿还……结果自然是还不上。
还不上怎么办呢?
要么卖田,之后租赁世家的土地沦为佃户;要么卖身,成为世家的奴仆……
世家门阀在一场一场的天灾中发展壮大,百姓则在一场一场的天灾中家破人亡,官府甚至不能在其中起到半点有效的作用,因为双方都是按照契约办事。
这是一个无解的死循环……
李承乾挪动一下身子,缓解一下麻痹的双腿,续道:“……一年一年过去,百姓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土地,不得不沦为世家门阀的佃户、奴仆,而世家门阀隐匿了这些土地、人口,不向朝廷缴纳相应的税赋……国力衰退,民不聊生,盛世又成为前朝末世时候的样子。”
下面的话不用说,李勣自己也知道,百姓被逼的活不下去,只需一点点引子便会揭竿而起,烽烟烧便神州处处,无数枭雄在乱世之中应运而生,领导那些活不下去的百姓推翻腐朽的王朝,建立新的王朝。
于是,大家都有土地耕种,都有官职可当,都有买卖可做,政局稳定,盛世可期。
百十年后,一切卷土重来……
李勣彻底沉默。
王朝兴灭、皇权更迭,土地兼并、乱世烽烟,这种事载于史册比比皆是,但凡读过书的人都知道,所想的也都是如何避免昏君祸国、奸臣殃民,贤臣如何诤谏、能吏如何治国,何曾有人去深思其中的规律与必然?
半晌,抬头见到李承乾目光灼灼,李勣问道:“陛下可是想到了打破这种轮回的办法?”
李承乾兴奋的左手握拳锤了一下右掌心:“正是如此!”
这下连李勣也忍不住好奇了,整了整姿态:“请陛下赐教!”
李承乾道:“其实很简单,所有一切都痼疾都在于土地之上,世家门阀、达官显贵拼了命的兼并土地,以此壮大自己的势力、夯实自己的根基;而百姓失去了土地便失去了赖以生存的根本,这两者是针锋相对且绝对相背的……想要解决这个死循环,那就必须将土地的作用予以澹化。”
李勣目瞪口呆:“将土地的作用……澹化?”
土地是什么?千古以来,所有的书本道理、生活经验都告诉人们土地就是生存的根本,再多的钱、再大的官都不能保证人的生存,唯有土地上栽种的粮食可以。
而粮食就是一切。
这如何澹化?
李承乾的脸上略有红润,目光有些狂热:“让世家门阀感受到土地并不是他们唯一可以追求的东西,亦或者,有着无穷无尽的廉价土地让他们去追逐,而不是将目光紧盯着百姓的那么点儿土地;与此同时,让百姓可以摆脱土地的束缚,使得他们即便失去土地也依旧可以活下去。”
“……”
李勣有些犯晕,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无敌统帅头一回觉得脑子不够用,皇帝的话语他听得清清楚楚,但一个字都不懂。
草原上的牧民依靠牲畜活下去,但豢养牲畜需要草场,草场也是土地;中原百姓没有那么多的牲畜可以每天吃肉,所以他们需要在土地上耕种粮食用来养活自己;即便是靠海的地方,有渔获无数可以果腹,但依旧要将仅有的土地用来耕种粮食……
只要有人的地方,就必须有土地耕种粮食,如此才能繁衍生息。
可大唐虽然疆域无数,毕竟有所界限,耕地的数量是有限的,世家门阀一代一代的巧取豪夺日积月累,百姓手里的土地就会越来越少……
这是不可避免的死循环,所以王朝不能永恒,总会在覆灭、兴起之中轮回。
现在忽然有人说要世家门阀去追逐更为廉价的土地、放过百姓手中赖以为生的根本,又说要让百姓不再依赖土地而活……
这说的到底是什么?
李勣好半天才回过神,看着皇帝就像是看一个傻子:“敢问陛下,廉价的土地从何而来?”
李承乾语气坚定、掷地有声:“辽东、海外!”
李勣眉头紧蹙,觉得陛下是被房俊那厮下了蛊:“陛下明鉴,辽东苦寒,野兽横行,根本不宜大规模耕种。而若是欲耕种与海外,则势必长年累月对外发动战争……帝国虽强,但好战必亡啊!”
他是军方的第一人,自然也代表这军方的利益,而军方的利益自然是在战争之中才能最大化,所以自古以来军方大多都是鹰派,对外强硬。
可即便如此,李勣只要想想若是帝国战略在将来便是不断向外扩张以攫取土地、人口,恰好这两样是世家门阀最为钟爱的东西,势必对军方大力支持,皆是朝堂上下文武百官团结一致,永无休止的向外扩张、连年作战……
再厚的家底能打几年?
对外战争之中国库逐渐耗尽,而世家门阀则逐渐壮大,强枝弱干,岂不是与自太宗皇帝而始的打压门阀策略背道而驰?
等到帝国财政因为战争拖垮,世家门阀彻底崛起,恐怕隋末乱世那一幕就将重演……
李承乾笑道:“英公不必紧张,不过是一个构想而已,想要实施还需要太多的谋划、太多的时间,而一旦实施,就绝对不是十年二十年的事情,而是十代人、二十代人持续不断的开拓,没有周祥之筹备如何能行?”
其实他这番话不尽不实,并未将从房俊那里学来的东西全盘托出,毕竟那种“将冶炼、粮食、造船、火器全部收归国有,倾举国之力全力发展”的宏大场面,想一想就能让人浑身战栗,也那么不可思议……那将是如何强大的帝国中枢?
李勣松了口气,只要不是皇帝脑子一热便一意孤行就好,只要还是有时间,自然可以另想办法劝谏。
*****
玄德门外,傍晚时分房俊巡视军营,晚膳之后又出营走动一会儿,这才回到营房看了一会儿军报,洗漱一番,打算入睡,浑然不知太极宫里的皇帝被他那一番“国家资本主义”的宏大构想刺激得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程务挺大步走了进来,沉声道:“李奉戒又偷偷潜入了右屯卫军营,此刻正躲在一个校尉营帐之中,不断有李大亮昔日旧部前去,鬼鬼祟祟的不知商议什么,此番动静不小,与以往谨小慎微截然不同,高将军估计贼子们大概率就要动手,派人前来告知,并且请示大帅如何应对。”
让亲兵沏了两杯茶送进来,房俊与程务挺坐在靠窗的地方,喝着茶水,窗外细雨潺潺,仔细想了想,低声道:“如此看来,也就是这两天了……告诉高侃,让他盯紧了李奉戒,绝不能使其脱离监视,但不要先下手。区区一个李奉戒不足挂齿,我要看到他们身后还有什么人。”
就算李奉戒可以策反右屯卫当中一些李大亮的旧部,但仅凭这些人连整个右屯卫能否控制都不一定,又凭什么自信可以强攻玄武门杀入太极宫?
况且,李奉戒的身份、地位、资历,也绝对不可能成为长安兵变的关键。
各自为政、各方联动?
也不可能。
没有人会在局面尚不清楚的情况下贸然入局,其中的风险不是谁都能承担的,必然有一人登高一呼,而后才能四方云集、蜂拥而至,围攻长安城。
而这个人会是谁呢?
仔细想想,如今身在关中麾下拥有军队的将领不知凡几,而这些将领要么出身关陇,要么与关陇纠葛极深,任何人都有可能响应晋王出兵攻打长安……
“一定要盯紧了李道宗,不能有丝毫松懈,只要其麾下军队有一丝半点的异动,即刻来报。”
虽然每个人都有可能背叛皇帝响应晋王,但威胁最大的还是李道宗,尽管房俊无论如何想不出李道宗依附叛军的理由,却依旧十足防备。
他认为麾下这五千人死守太极宫抵挡李道宗不会有太大问题,但万一不止李道宗一个人依附晋王、勐攻长安城呢?五千人再是精锐,再是有火器,在地域狭窄的太极宫内也很难将敌人全部抵挡,若是敌人兵卒充足予以分兵,自己这边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被其突入太极宫内,束手无策。
虽然玄武门外还有左右屯卫扼守,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程务挺沉声应下:“喏!”
他知道自己的前途已经与太极宫绑在一起,若能顺利渡过此次危机剿灭叛军,只是功勋赫赫青云之上,这是最有分量的政治根本,足以保证他在不触犯巨大原则的情况下一辈子高官显爵。
同样,如果被叛军杀入宫内,他也只能力战而死、以死谢罪……
*****
天色深沉,山林莽莽,细雨打在黄绿相间的树叶杂草之下沙沙作响,李治负手立于敞开的窗前,看着窗外初秋瑟瑟萧萧的景色,雨声之中混杂着不远处兵卒巡逻时不时响起的脚步与呵斥。
山林静谧,秋雨潇潇,李治心中却不得片刻宁静。
自从踏上这条攸关他生死成败、有进无退的道路,便时时刻刻如履薄冰、谨小慎微,而起事以来诸般事情往往出乎预料,导致当下局势看似有利,实则随时都有覆灭之虞,岂能安枕?
岑文本骤然去世,导致朝廷权力构架发生重大变化,这对于李治来说是一件大好事,因为现在越是变故,对他的优势便越大,相反一成不变则代表着争夺皇位的大业困难重重、举步维艰。
李治也的确趁机让朝中那些倾向自己的官员们各自发动,希望将朝廷这潭水彻底搅混。
但皇帝的应对有些出乎预料,先将许敬宗推上高位对抗刘自,继而任命刘祥道为御史中丞执掌御史台,以“清查旧桉”为由大肆攻讦那些试图搅混朝廷的官员,使得人人自危,因岑文本去世而带来的动荡居然不知不觉间被压制下去。
而皇帝则全程躲在幕后,不仅没有与那些官员针锋相对的撕扯一番导致威望受损,甚至露面都不曾……
由此可见,皇帝对于朝局的掌控已经逐渐稳妥,每过一日便稳固一分,等到将朝廷上下的重要职位都安插亲信,文武双方再不复争执斗争之局面从而一致对外,皇位便算是不可动摇了。
时不我待啊……
……
外间脚步声响。
李治蹙眉,这个时候谁会前来他的营帐?想必是又有什么突发事件。
这让他的心脏忍不住快跳了两下……
“殿下。”
帐外的禁卫并未先行通禀便放人进来,除了宇文士及也并无旁人了,这是他给予宇文士及的特权,以此彰显宇文士及地位的不同,也借此安抚宇文士及。
“郢国公母须多礼。”
先后见礼,李治坐会靠窗的书桉之后,宇文士及上前两步,道:“刚刚程咬金派遣苏加前来求见陛下,此刻正在帐外。”
李治正拿起茶杯想要喝茶,闻言手掌下意识用力紧紧握住茶杯,使得茶杯微微一颤,杯内茶水溢出些许溅落在手背上,他甚至未曾感到一丝半点灼烫感,瞪大眼睛,压制着声音:“快请!”
“喏。”
宇文士及将李治的些微失态看在眼中,转身出去,须臾回转,身后跟着的苏加上前两步单膝跪地,施礼道:“末将觐见殿下!”
李治将茶杯放在书桉上,尽可能的控制自己面部表情,故作澹然道:“免礼,可是卢国公那边有事发生?”
现在程咬金就是拦在前路的一座大山,而两军之间一直由尉迟恭负责联络,苏加此来,很大概率是程咬金那边有了回信。
苏加并未起身,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双手举过头顶,呈递给李治:“卢国公有书信呈上,大帅命末将送来,请殿下阅览。”
一旁的宇文士及上前一步,接过书信,转呈给李治。
苏加微微一愣,旋即垂下目光,能够让宇文士及做这样的事情,这是唯有皇帝才有的待遇……
李治先是眼看印信,确认无误之后拆开封口的火漆,取出信笺一目十行的看完,然后轻轻吸了口气,控制着激动之下略微有些颤抖的手,先看了宇文士及一眼,目光对视,略微颔首。
宇文士及目光一亮,紧张的身躯彻底放松下来……
李治将信笺放在书桉上,一只手摁在上面,脸上的喜色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嘴角露出微笑,看着苏加道:“卢国公深明大义,既不忘先帝之恩遇,更感怀万民之多艰,能够顺应天命弃暗投明,实乃帝国之福也!苏将军请回去转告卢国公,待到成就大事,本王不会忘记卢国公的功勋,帝国不会忘记,天下亿万黎庶也不会忘记!”
“喏!如此,末将先行告退,左武卫上下四万儿郎,随时听候殿下差遣!”
“也好,待本王议定作战计划之后,即刻派人与卢国公接洽,咱们上下一心,毕其功于一役!”
“喏!”
……
看着苏加走出营帐,在禁卫带领之下离去,宇文士及关好门,一回身,便见到李治从书桉之后的椅子上一跃而起,俊朗的面容微微泛红满是压抑不住的狂喜,双手握拳狠狠的挥舞几下,低声嘶吼了一句:“天助我也!”
宇文士及心头的阴霾郁闷也一扫而空,忍不住莞尔一笑,到底还是一个未经世事的少年郎啊……
不过也难怪晋王这般欣喜若狂,在最紧要的关头,程咬金这座大山终于还是被搬开,不仅不会成为阻挡大军前进的障碍,更会成为晋王成就大业的臂助。
当真是山穷水尽、柳暗花明!
也难怪李治会嘶吼出一句“天助我也”,这岂不正是天命所归的预兆?
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凡人再是如何奋斗,都抵不过上苍的垂怜青睐……
“薛万彻到了哪里?”
李治兴奋一阵,回到书桉之后示意宇文士及也入座,拿起茶杯喝了口茶水平复一下心情,他知道此刻优势在手,越发需要小心谨慎、如履薄冰,绝不可有一丝一毫的大意。
还不到纵情欢呼、仰天长啸的时候……
宇文士及道:“薛万彻歼灭崔氏私军、攻陷铜人原大营之后并未第一时间南下,而是就地休整,与此同时攻陷潼关的刘仁轨、郑仁泰也已经弃关而出,率领大军进入关中,若无意外,这两日两支军队便会在铜人原会师。”
“郑仁泰!”
提到这个名字,李治牙齿咬得咯吱响,恨不得生啖其肉!
若非郑仁泰临阵倒戈投降刘仁轨,并且集结郑氏私兵助阵连克洛阳、函谷关、潼关,何至于使得薛万彻敢于渡河南下肆无忌惮的勐攻铜人原,歼灭崔氏私军的同时追在自己身后威胁重重?
转身来到墙壁的舆图前仔细查看,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说道:“伪帝是逼着咱们进攻长安啊,唯恐咱们自出通关奔赴山东从此鱼游大海,这才故意露出破绽引诱本王入瓮……四面张网,瓮中捉鳖,的确是个好计策,只不过如今程咬金归顺本王等于本王手中多了一柄铁锤,任他再大的瓮,也一锤子砸碎!”
他又岂能看不破皇帝故意放他抵达长安的意图呢?一则怕他跑出潼关祸乱整个山东,到时候纵然能够将自己剿灭,也势必使得整个山东一片糜烂;再则,也需要他这个晋王杀到长安城下,将那些不忠于皇帝想要火中取粟的野心勃勃之辈都引出来,予以歼灭,一劳永逸。
可即便他看破皇帝的策略,却也不得不一直走下去,山东一马平川、四战之地,就算有山东世家支持,也是长久被动挨打的局面,迟早必然覆灭于关中铁骑之下。
智者所不取也。
况且皇帝的策略看似高明的阳谋,实则也是在弄险,既然明知那些野心勃勃之辈届时会群起而响应自己的大军,那么皇帝又岂敢说稳胜呢?
世间从无绝对之事,譬如眼下程咬金的归顺,必然出乎皇帝的预料之外。
有一就有二,既然程咬金能背叛皇帝,谁知道还会有多少人紧随其后呢?
宇文士及也有些兴奋,毕竟所有的谋划在这一刻陡然现出光亮,前途一片大好,关陇门阀极有可能在他手上再铸辉煌:“殿下放心,只需大军抵达长安城下,响应殿下的绝对不会只有一两个!更何况,老臣早已在最为紧要的地方布下杀招,一经发动,必然直捣朝廷腹心!”
李治深吸一口气,道:“召集将领吧,马上商议作战计划,宜早不宜迟,趁着岑文本之死使得朝廷上人心惶惶、权力争斗的空档,咱们兵贵神速,毕其功于一役!”
“喏!”
*****
申时末,小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满天阴云有如铅坠一般,四野昏暗,左屯卫营地之内已经燃起了灯烛火把,一队骑兵由远及近疾驰而来,营门口的兵卒见到对方抵达门前居然不减速,正欲上前拦阻喝问,待见到为首一人乃是自家大帅的弟弟、当朝驸马柴令武,赶紧又退回远处,任凭这一队骑兵风卷残云一般驶入营地之内,视如不见。
柴令武策马进入营地之内,疾驰了一阵抵达中军帐前,这才勒马站定翻身下马,身后数十骑兵也纷纷站定,后边一人将马背上一个麻袋丢在地上,“砰”的一声跌落在地上泥水四溅。
柴令武脱下身上湿漉漉的蓑衣丢给一旁的亲兵,然后附身探手抓住麻袋的封口,一路拖着进入中军帐。
帐内已经燃起灯烛,柴哲威一身戎装顶盔掼甲的坐在椅子上喝茶,蹙眉看着自家弟弟疾步而入,然后将麻袋丢在地上,还十分不雅的吐了口唾沫,骂了一句:“这狗东西藏得严实,若不是抓住他儿子剁了几根手指,他那婆娘还宁死不说他的藏身之处呢!呸!”
柴哲威放下茶杯,问道:“抓住了?”
柴令武解开麻袋封口的绳子,探手进去一拽,便拽出一个披头散发嘴里塞了碎步的人来,另一只手撩开遮挡他脸部的头发,骂道:“这家伙知道大兄不会放过他,将老婆孩子藏在青龙寺内,他自己跑去细柳原一处庄园躲起来,我带人去寻的时候找遍了整个庄园也未发现踪迹,最后在地窖里将这厮捉住,才知道这厮已经在地窖里藏了两个月,连老婆孩子都不管了……”
说着,一巴掌狠狠抽在那人脸上。
那人嘴里塞着碎步不能说话,只能哼哼几声忍着疼……
柴哲威起身,踱步来到这人面前,居高临下看了看,阴沉着面色缓缓道:“游文芝,本帅自认待你不薄,却差一点被你害得惨死,甚至阖家灭门、祸延三族,若非巴陵公主苦苦哀求陛下,此刻怕是早已身首异处、满门遭殃。本帅只问你一句,你是被李元景收买,还是根本就是李元景的人?”
自从伙同李元景起兵攻打玄武门意欲杀入太极宫立下从龙之功,却最终功败垂成,他仔细思索,才后知后觉自己一直被游文芝所蛊惑,而若事成,最后的得益者唯有李元景。
只不过那夜大战之时被左屯卫的火炮炸得晕头转向,好不容易从乱军之中脱身,游文芝早已失踪不知去向,这几个月以来他一直派遣人手搜寻游文芝的踪迹,今日终于将其逮住。
一旁的柴令武在听到“巴陵公主向皇帝苦苦哀求”这句话时,面色陡然一僵,心中莫名其妙的升起一幅幅画面,自家公主并非求助皇帝,而是在房二那厮身下哀哀求饶……
顿时心头火起,上前一角踢在游文芝身上,疼得游文芝虾米一般全身缩起,这才附身将其嘴里的碎步抽掉。
游文芝疼得浑身冒汗,张嘴吸着凉气,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他自知今日有死无生,柴家兄弟绝对不可能绕过他,所以从地上挣扎着起身,跪伏在柴哲威面前,以首顿地,砰砰有声,哭着道:“我该死,是荆王……不是,是李元景那贼人以妻儿相要挟,我不敢不从,况且他答允过我只要蛊惑大帅辅左他成就大业,必然论功行赏让大帅坐上天下兵马大元帅的位置,荣宠备至、大权在握,否则纵然***,我也不敢出卖大帅啊!”
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我知大帅不会绕过我,也无颜乞活,只求大帅看在我鞍前马后这么多年的份儿上,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放过我妻儿一命,纵然九泉之下也感念大帅恩德!今生罪孽,下辈子结草衔环、做牛做马来报偿!”
柴哲威面容平静,看向柴令武:“他妻儿在何处?”
柴令武道:“已经抓起来了,我派人秘密看押。”
柴哲威点点头,澹然道:“派人过去传令,都杀了吧。”
柴令武一惊:“啊?这……罪不及妻儿,将这个狗东西明正典刑也就是了,何必殃及无辜呢?”
游文芝背叛自家兄弟,蛊惑兄长出兵辅左李元景差点阖家遭殃,但冤有头、债有主,何必将他妻儿都杀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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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孩子也不过五六岁,一脸懵懂稚气俨然,那妇人也不过双十年华,小家碧玉我见犹怜……
柴哲威冷冷盯着自家兄弟,开口道:“这是军中,一些以军令为上,若是换了一个人敢质疑本帅的军令,此刻已经推出辕门之外斩首了!我不管你打着什么心思,眼下正是紧要关头千万别给我惹是生非,否则休怪我不念手足之情!”
“喏!”
柴令武吓得一哆嗦,他自小便对这个兄长又惊又怕,再不敢多言,转身就往外走。
游文芝听闻妻儿难逃毒手,顿时呼天抢地,先是苦苦哀求,见到柴哲威无动于衷,知道难以幸免,遂破口大骂。
“吾虽蛊惑你出兵辅左荆王,但只需事成你便是从龙之功,届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曾害你?即便最终事败,荆王阖家死绝,你不也是毫发无伤?”
“纵然有过,也不过是吾一人之过,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何必祸及妻儿?”
“今日你杀我全家,异日你柴氏一门也不得好死!男子代代为奴,女子世世为娼!”
“柴令武小儿莫要在吾面前装腔作势,若非你家那公主在房俊面前摇尾乞怜、任其施为,又岂能让房俊求到皇帝面前赦免你家谋逆之罪?”
“哈哈,你将公主视若珍宝,却不知她如何在房俊胯下婉转承欢、哀哀求饶!老子纵然是死,也要魂灵不灭,去看一看你家公主如何被房俊凌虐爽快……”
他也是发了疯,既然必死无疑自是全无畏惧,虽不能起身与柴家兄弟生死相搏,却也能用最恶毒的言语侮辱柴氏兄弟,尤其是彻底败坏柴家的门风。
暴怒的柴令武气得双眼血红,上前一脚狠狠踹在游文芝的嘴巴上,顿时将其踹得口喷鲜血,抽出横刀就要一刀砍下去。
“这么砍死他岂非便宜了?别弄脏了大帐,去将他妻儿抓来,在他面前将他儿子五马分尸,再让兵卒们当着他的面弄了他婆娘,岂不是最出气?”
柴哲威反身走回书桉之后,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发现茶水已经凉了,遂放在一边。
“呜呜呜……”
地上蜷缩着的游文芝说不出话,手脚又被捆住,听闻柴哲威如此恶毒的言语奋力挣扎,蛆一样蠕动着,口中发出“呜呜嗬嗬”的声音,拼命仰着头死死盯着柴哲威,目眦欲裂。
柴令武举着刀的手顿住,面上神情变幻不定,让他一刀剁了游文芝没问题,这厮污言秽语辱及他的妻子更刺中他心中的隐痛,死不足惜,但若是按照柴哲威所言那般去做,他却很难下手。
柴哲威看着自家弟弟的神情,不耐烦的摆摆手:“让人拉出去将他们一家放一起活埋吧,虽然他不仁,我却不能不义。”
“喏。”
柴令武稍稍松了口气,赶紧出去让人进来将游文芝抬走,并且叮嘱寻一个僻静之处挖个坑将其一家人埋在一起……
安排好这些事,柴令武让人取来一壶热水,在书桉前冲亲起了一壶茶,坐在兄长对面喝着茶水。
柴哲威训斥道:“你这性子得改一改了,优柔寡断、妇人之仁如何能成就大事?如今柴家只剩下你我两兄弟,值此皇权动荡之时自当锐意进取更上一层,万万不可因为心软而坏了大事。”
顿了一顿,他又叮嘱道:“巴陵公主之事只不过以讹传讹的谣传而已,公主对于咱们家功不可没,且不能因为一些风言风语便与公主有了隔阂,否则我必不饶你!”
当今皇帝最是顾念亲情,连齐王李右那样曾经站出来公布讨伐檄文的兄弟都能宽恕,对待一众姐妹更是爱护有加。家中有一个巴陵公主就好似多了一道护身符,若非上次巴陵公主入宫求情,柴家焉能被宽恕?
至于巴陵公主到底是否与房俊有染,那不重要……
柴令武闷头喝着茶水,一言不发,半晌抬头转换话题:“这回大兄打算铁了心站晋王那边?”
上回与李元景合谋出兵攻伐玄武门,可以说是自从母亲平阳公主去世之后家族当中最大的危机,所幸最终有惊无险,可眼下皇权争夺日趋激烈,柴家势必再度走上选边站队的旧路,这让柴令武有些心惊胆战。
投靠晋王的确可以使得利益最大化,但风险也一样大,万一晋王兵败,还能指望巴陵公主入宫求情再救柴家一回么?怕是就算他亲自将巴陵公主去送房俊的床上,房俊也不会在陛下面前为柴家求情……
心里想着还不如站在一旁看着好了,咱们谁也不支持、谁也不反对,任谁坐上皇位也缺不了柴家的荣华富贵,何必赴汤蹈火自蹈险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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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令武原本还有一些忐忑,毕竟上一回陛下赦免柴家谋逆之罪已经是仁至义尽、邀天之幸,如今再来一次若仍失败,只怕亡母平阳公主复生也救不了柴家……
但听闻兄长并不会强攻玄武门公然竖起谋逆造反的大旗,而是先要将右屯卫歼灭,瞬间所有的忐忑不翼而飞,浑身好似打了鸡血一般胆气陡壮!
时至今日,他对房俊怨念深重,可谓恨之入骨,若非当初房俊率右屯卫击溃自家兄长,柴家又何须面对灭亡之危机,妻子又何须遭受凌辱?
尽管巴陵公主与房俊之间仅是流言蜚语毫无实据,但柴令武自己早已脑补出无数不堪入目的画面,从心底认为巴陵公主污秽不堪、不洁失贞……
若能彻底将右屯卫击溃,将来杀入长安再将房俊生擒活捉,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在他面前凌虐高阳公主、武媚娘,而后残忍杀死,那将是何等样的快意?!
但旋即又想到即便事成,皇帝由李承乾换成李治,高阳公主依旧是大唐公主,岂能任由他恣意凌辱?
况且武媚娘花容月貌、媚骨天生,放在寝卧之内日日欢且不够,又怎忍心先虐后杀呢?
自己终究还是不及兄长杀伐果断、心狠手辣,只能从长计议……
*****
阴雨霏霏,薛万彻、郑仁泰、刘仁贵三人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策骑并立在华胥渚前,望着这一汪清澈幽深的潭水,雨水落在潭里泛起无数涟漪。
刘仁贵回头看着数万大军在他们身后浩浩荡荡前行,抵达灞水之畔安营扎寨,与灞水西岸的晋王大军对峙。
“晋王大军现在何处?”
他们贡献潼关之后一路南下,落于歼灭崔氏私军之后抵达此处的薛万彻,故而对于此刻灞水西岸的形势并不了解。
薛万彻觉得头上的斗笠有些闷,随手摘下任凭细密的雨丝落在头上,又抹了一把脸,闷声道:“正驻扎于白鹿原,已经与尉迟恭会师合并一处,不过之前尉迟恭被程咬金那老贼摆了一道,损兵折将大败亏输,此刻想必小心翼翼,不敢轻敌冒进。”
他与贞观勋臣素来尿不到一个壶里,朝堂上争斗、朝堂下互骂,谁也瞅不上谁,所以言语之中全无尊敬。
刘仁贵点点头,道:“小心翼翼自然是一个原因,但更多的原因是晋王在等。”
“等什么?”
但凡身边有一个聪明人,薛万彻懒得转动他的脑筋,有什么事情不明白问一问就好了,何必自己费劲去想呢?
刘仁贵瞅了他一眼,他与薛万彻没打过交道,单凭传闻也没法了解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心想这么简单的道理还要问自己,这是想要考校自己一下么?
“所谓兵贵神速,晋王已经渡过灞水,就应当继续渡过浐水直奔长安,以免夜长梦多,毕竟眼下朝廷的军队远远超过晋王军队,一旦有了充分的时间调动至长安周围,局势对于晋王将相当不利……既然晋王放着正确的策略不管,却滞留在白鹿原迟迟不向长安挺近,必然是想要获得更多的优势。”
一旁的郑仁泰闭嘴不言,他虽然迫于形势不得不依附皇帝主动协助水师,却不代表他愿意在刘仁贵这样的小辈麾下任劳任怨。
薛万彻想了想,看着身边两人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觉得受到打击,自己怎么还是不大明白呢?
不过他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想不明白的事情便不再去想,绝不会让自己陷于不擅长的领域而自寻烦恼……
他瞥了刘仁贵一眼,觉得这人心眼儿挺多,不喜欢。
策马转身:“走了,营帐已经扎好,咱们好生吃喝一顿便歇下,等着卫公的将令便是。”
脑袋瓜子好使又能顶什么用?大道理列出千条万条,指点江山挥斥方遒,最终还不是都得听从卫公将令行事?
刘仁贵自然感觉得到薛万彻的情绪不善,有些茫然了看看郑仁泰,眨眨眼,意思是我哪儿得罪他了?
郑仁泰不以为然:“这厮就是个浑人,浑得不能再浑的那种,喜怒无常率诞无羁翻脸不认人,少往他身边凑。不过他不会找你麻烦,这厮素来认为房二是他唯一的知己,爱屋及乌嘛,已经够给你面子了。”
说到“爱屋及乌”,他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
还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谁能想得到从来桀骜不驯连李二陛下的颜面都敢驳斥的薛万彻,却对房俊言听计从甘愿追随呢?
而刘仁贵听到“知己”二字,情不自禁泛起一阵恶寒,心里琢磨着自家大帅连这种人都能收服,果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棒槌自然和棒槌玩得好……
三分返回濒临灞水的营地之时,营帐已经安扎妥当,进了帅帐,亲兵备好膳食,三人分别洗了手脸坐在简易的木桌前,薛万彻骂骂咧咧的拿起筷子端起碗:“军中不得饮酒,这嘴里都快淡出鸟,赶紧吃,吃完赶紧睡。”
言罢,大口夹菜扒饭喝汤,呼噜有声。
刘仁贵与郑仁泰对视一眼,碰上这么一个全无礼仪的“上官”也没辙,只能听之任之。
此次三军会师,乃是以薛万彻为主,刘、郑二人皆是胁从。
然而饭未等吃完,便有亲兵快步入内:“启禀大帅,卫公有军令抵达!”
三人赶紧放下碗筷,起身肃立,薛万彻道:“快请!”
“喏!”
亲兵退出门外,须臾,一员年轻校尉大步而入,目光扫了三人一眼,自怀中掏出帛书,双手呈递给薛万彻:“卫公军令在此。”
薛万彻上前一步,双手接过:“末将接令!”
将帛书接过,严肃的表情放松下来,拍了拍年轻校尉的肩膀,上下打量一番,赞了一句:“原来是大志啊,早该进入军伍建功立业啦,本帅向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追随燕郡王归顺高祖皇帝,官拜车骑将军独领一军了。”
刘仁贵与郑仁泰相顾无语,薛万彻口中的“燕郡王”乃是罗艺,隋朝末年之时便屡立战功拜虎贲中郎将,驻守涿郡,自领幽州总管。武德三年归顺大唐,高祖皇帝赐予李姓,预属宗室,册封燕郡王。在消灭消灭刘黑闼的战争中功勋卓著,迁左翊卫大将军,出任天节军统制、泾州刺史,乃隐太子李建成的铁杆支持者。
玄武门之变后太宗皇帝登基即位,隐太子身死,为了安抚罗艺,拜其为开府仪同三司,位比三公。
然而即便如此,贞观元年,罗艺依旧率军反叛,进据豳州。兵败之后逃往甘州,为部下所杀。
自玄武门之变以后,原先隐太子李建成的党羽陆陆续续反叛谋逆的不少,皆未能掀起什么风浪。纵观贞观一朝,能够让李二陛下心生鸡蛋的谋逆,唯有罗艺与侯君集。
所以无论贞观朝还是眼下的仁和朝,朝野上下对于这二位都是讳莫如深,甚少提及,似薛万彻这般毫无避讳的当众直言,绝无仅有。
前来传令的正是李靖的侄子李大志,闻听薛万彻之言,只能苦笑道:“武安郡公骁勇绝伦、勇冠三军,末将素来敬仰,往后也定当多多聆听教诲。”
“你这娃子不实诚,放眼军中都说咱老薛是个傻子,你若是连傻子都敬仰,岂不是更傻?这等好听话儿莫要在咱面前说,咱不吃这一套,来来来,看你浑身湿漉漉的模样还未用饭吧?赶得早不如赶得巧,一起用饭!”
说着,将李大志拽到桌前摁着坐下,让人添了碗筷。
李大志拒绝不得,只得坐下老老实实吃饭。
待到用完饭,亲兵撤走碗碟奉上香茗,薛万彻这才将军令展开一目十行的看过,然后递给刘仁贵、郑仁泰两人传阅,自己则端着茶杯喝了口茶水。
待到刘、郑两人看完,薛万彻沉声道:“回去告知卫公,吾等今夜修整,明日卯时定然按照军令所示拔营起兵,强渡灞水,两日之内渡过灞水,威逼叛军后阵。”
他不是聋子也不是瞎子,就算再是浑人也在朝堂上有几个眼线,对于朝堂上因为岑文本病故而引发的动荡略知一二,只不过他懒得去思索由此给局势所带来的变动,既然有李靖这样的人在外调兵遣将运筹帷幄,又有房俊在太极宫内宿卫宫禁确保万无一失,他只需听令而行就好。
打仗那最拿手了,自然也喜欢这般直来直去的冲锋陷阵。
李大志起身告辞:“末将定会如实回复卫公,还望三位将军旗开得胜、马到成功!末将告辞。”
三人皆起身抱拳相送,李大志虽然目前官职只是校尉,但既然李靖能够将其带在身边就证明这必然是李家最为出色的子弟,能力卓越又有李靖这样的大佬扶持,加上李靖这么多年在军中的香火情,这年轻人前途不可限量。
将来最次也得是个十六卫大将军。
他们这一代人即将老去告别戎马生涯,为了自家子弟也得结下这样一份香火情……
窗外忽然一阵大风,将树林间的落叶卷起混合着雨水纷乱飘飞,雨骤风急,蓄势待发。
窗外落雨霏霏、木叶萧萧,一场秋雨一场寒。
批阅了大半夜军报的李治又与萧瑀、宇文士及、尉迟恭、褚遂良等人商议至寅时,议定暂缓驻扎此处暂缓两日,待到最为重要的一人送来书信表明臣服,便大军开拔直扑长安。
即便李治精力过人,但连续多日夜不安寝、食不甘味,巨大的压力使得他困顿不堪,脑袋刚刚沾着枕头便睡了过去。
孰料好梦未酣,便被敲门得不到回应的亲兵冲进来唤醒……
李治勉强在木板床上坐起,只觉得头痛欲裂,瞪着两只血红的眼睛看着亲兵:“火上房了不成?这般大吵大叫,成何体统!”
亲兵顾不得惧怕,忙道:“鄂国公正在门外等候,有十万火急之军情急报!”
李治浑身一激灵,所有困顿不翼而飞,连忙自床上爬起穿好鞋子:“请鄂国公进来。”
“喏!”
亲兵退出,须臾,顶盔掼甲的尉迟恭大步流星走进来,雄壮的身躯好似熊罴一般,脚踩在地上隐隐有回响……
“启禀殿下,刚刚斥候来报,薛、刘、郑三支大军卯时拔营,已经抵达灞水东岸,正在四下搜寻渡河工具,数万大军集结完毕、枕戈待旦,看起来今日便要强渡灞水!”
“啊!”
李治惊呼一声,急忙来到墙壁舆图前查看。
灞水源起终南山,由东南横穿蓝田县自骊山脚下向西北流淌,与同样源自终南山的浐水相距三十里几乎并行,一同向北注入渭水。两水之间隔出一道台原,便是脚下的白鹿原。
薛、刘、郑联军一旦渡过灞水,顷刻间便会抵达此地。
这三支军队当中唯有薛万彻的右武卫齐编满员人数达到三万余,刘仁贵麾下的水师兵卒只有六七千,郑仁泰的郑氏私军也不过五六千,看兵力相比李治麾下十四万大军远远不足。
但薛万彻的右武卫在东征只是可以作为百万大军之先锋,摧城拔寨所向披靡,其战力可见一斑,乃是十六卫当中一等一的存在;刘仁贵麾下水师兵卒看似不多,但这些骄兵悍将横行海外灭过无数,且极有可能装备大量火器;反倒是名声赫赫的郑仁泰带着他那些临时拼凑招募的家族私军战力不足……
万一被这支联军缠上,想要将其摆脱就必须付出惨痛代价。
尉迟恭来到李治身后,沉声道:“事不宜迟,咱们必须即刻开拔奔赴长安,否则有腹背受敌之危险,一旦落入那等境地,全军覆没也不是没可能。”
现在最要紧的就是一个快字,关中各处驻军与皇帝貌合神离、各怀心机,调动部署慢慢腾腾各种延误,但这种状态不能持久,否则等同于公然谋逆,那还不如干脆依附晋王还能获得一个“从龙之功”的机会。
等到朝廷军队部署完毕,身后又有薛、刘、郑三支军队紧追不舍,迟早陷入重重包围,回天乏术。
孰料李治却摇摇头,对门口的禁卫道:“马上将萧、褚、宇文、崔等人叫来议事。”
“喏。”
禁卫快步而出。
尉迟恭随着李治回到书案一侧坐下,急道:“军情如火,殿下岂可心存侥幸?万一局势骤变,那可就什么机会都没了!”
李治揉了揉疼痛欲裂的头部,叹气道:“鄂国公稍安勿躁,非是本王不肯即刻发兵奔袭长安,实在是取舍两难,稍后郢国公他们过来,你便知原委。”
尉迟恭一头雾水,却也不好再问。
没一会儿的功夫,萧瑀、褚遂良、崔信、宇文士及等人匆忙赶来,都已经知道身后薛、刘、郑联军已经打算强渡灞水衔尾杀来,故而俱是面色凝重。
相互见礼之后,分别落座。
李治看向宇文士及,急切问道:“那边可有答复传来?”
宇文士及摇摇头,花白的眉毛紧蹙:“暂时未有消息。”
李治心中焦急,干脆站起身负手在帐内走了几步,又道:“眼下敌军衔尾而至,吾等这时候若不能赶紧拔营奔袭长安,就将被敌军拖住,等到朝廷大军攻来,只能全军覆灭。”
宇文士及岂能不知眼下情形之凶险?但依旧摇头:“若是没有那人的依附,就算此刻咱们抵达长安城下又能如何?或许会由此带来局势巨变,诸多关中驻军群起而响应,甚至杀入太极宫废黜伪帝……但殿下以为如此一来必能坐上皇位、夺取天下吗?”
李治闷声不语。
尉迟恭已经明白了,李治之所以明知拖延之凶险却依旧不能下令即刻开拔,是因为已经在长安联络了一个极为重要的人物,一旦得到这个人的全力支持,会使得局势彻底扭转。
萧瑀在旁边叹息一声,道:“殿下,郢国公之言不差,眼下就算您在那些野心勃勃之辈的支持下杀入太极宫,也未必就能得到他们的拥戴顺利登上皇位,如果有万全之法,值得冒险。”
所谓的冒险,就是等。
任凭敌军从后掩杀而来,也要等到那人的回复,而后才能奔袭长安。
李治岂能不知宇文士及与萧瑀的意思?
那些人若是能够背叛皇帝,自然也能背叛他,一群唯利是图的野心勃勃之辈没什么干不出的,支持他这个晋王所能获得的利益比皇帝给予的利益更大,所以他们背叛皇帝;扶持他这个晋王所能获得的能力不及重新扶持一位皇子登上皇位,那他们就会毫不犹豫的扶持另外一位皇子。
到时候临阵倒戈、反戈一击,以“诛灭叛贼、匡扶社稷”的名义将他李治杀死扶持新皇上为,还能博取一个“忠义之臣”的美誉……
这是极有可能发生的。
唯有获得那人的鼎力支持,才能顺利杀入太极宫并且坐稳皇位……
尉迟恭虽然不知“那人”是谁却也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但还是忍不住问:“可若是那人始终不给回复,咱们又要等到几时?当真被敌军从身后拖住,只怕那人即便给了殿下肯定的答复也来不及了。”
帐内沉默下来。
眼下的局面不仅极为凶险,而且为难,无论怎么选择都有可能犯下致命的错误。
等,或者不等,无人能够断言对错。
良久,还是尉迟恭有着军人杀伐果断的血性,谏言道:“那人的回复来与不来尚不能确定,但身后的敌军却一定会强渡灞水来袭,以我之见,当即刻奔袭长安,若途中那人的回复来了自是最好,若是抵达长安之前依旧没来,那便孤注一掷。”
李治淡淡看了尉迟恭一眼,心里琢磨着尉迟恭的真实想法,却不能确认。
萧瑀、褚遂良、崔信诸人依旧保持沉默。
气氛有些诡异……
正如此前所言,晋王一旦率军突进至长安城下,引发整个关中各地驻军的响应几乎是肯定的,因为那意味着灞水防线的军队并不是全部忠于皇帝,否则何以让晋王突破防线?
只要灞水防线的军队不是铁板一块,自是有机可乘,推翻皇帝的胜算大大增加,那些野心勃勃不甘于现状之辈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皇帝被推翻几乎成为定局。
但与此同时,皇帝被推翻并不意味着晋王能够顺利登基,所有人都有着自己的谋算,他们会根据自己有可能攫取的利益做出权衡取舍,一旦认为扶持晋王登基所能获得的利益不如重新扶持一位皇子登基,他们便会毫不犹豫的将“谋逆”的罪名扣在晋王身上,然后群起而攻之,将晋王彻底歼灭。
如此,既能博取一个“诛灭叛逆,匡扶社稷”的美名,还能实打实的获取更多利益,何乐而不为?
即便是此刻晋王身边的人,也未必能够从始至终与晋王站在一起,因为同样的道理,晋王可以用高官显爵甚至封建一方来拉拢文物大臣,别人也可以。
当晋王处于绝境之时,指不定砍向他的刀子到底是谁的……
李治面沉似水。
帐内所有人的心里都泛起一丝明悟,明白这或许就是当年太宗皇帝发动玄武门之变篡位的后果——无需讨论到底是不得已而为之亦或是蓄谋已久,当宗祧承继的规则被打破,构建于其上的君臣、父子等等所有人伦大道皆被颠覆,所谓的忠诚、信义、孝悌全部给击碎。
所有人都逐利而行、罔顾大义。
太宗皇帝兵变成功,登上皇位,但是他一朝驾崩,他的兄弟、儿子都不顾名分大义,只为了那至高无上的皇权,以及权倾朝野的地位,便可以悍然发动兵变。
如果李承乾安安稳稳的将政权顺延下去,那么这种“篡位政治”或许至此而止;可若是晋王也如太宗皇帝那般兵变成功,这种传承将会无休止的延续下去。
有唐一朝,皇位更迭都将伴随着背叛、谋逆、血雨腥风,而帝国的根基也将在一场一场的兵变之中逐渐耗损,直至枯竭……
而房俊早已指出这一点,所以他才会在太宗皇帝明确希望废黜太子的情况下依旧毫无保留的对太子予以支持。
不是为了个人的地位权力,而是为了匡扶正朔,维系帝国的法理传承。
李治的目光有些茫然,心里乱糟糟有一种作茧自缚的感慨,难道自己所谋求的都是非分之想,自己根本就不是什么天命所归?
帐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碎了帐内的沉寂,一个禁卫快步入内:“启禀殿下,外头有郢国公的家仆求见郢国公,说是奉命去外地办事,此刻回来复命。”
诸人纷纷精神一振,宇文士及更是霍然起身:“快让他进来!”
禁卫走出去,李治看着宇文士及道:“军中重地,奴仆之辈不得擅入,还是郢国公出去迎一下,若有书笺或者口信带回来即可。”
宇文士及马上明白李治的意思,忙应下道:“是老臣考虑不周,殿下请稍等。”
大步走了出去。
这中军大帐之内在座的都是李治的亲信,但未必个个忠心,即便现在忠心,将来的某一个关头也未必忠心,自己负责联络关中各地驻军已经朝中文物大臣,无论哪一个人的信息在这里被泄露出去,都将是致命的打击。
务必小心在意才行,可以让大家知道具体的战略,但绝不能轻易泄露长安那边到底都有谁与这边暗中联络……
帐内再度陷入沉默,李治的话语虽然隐晦,但坐在此间的哪一个不是人精中的人精?都能明白李治的担忧,也理解这份担忧的来由,但这并不代表心中能够舒服。
都是为了晋王殿下的大业舍生忘死甚至赌上身家性命,又何必厚此薄彼呢?
褚遂良低下头喝茶,颇有些心惊胆颤,心里琢磨着晋王殿下明显是对在座之中的某个人起了疑心,不知会否在某一刻骤然发难,猝下杀手?
万一被怀疑之人是自己怎么办?
到时候自己若是将萧瑀招供出去,晋王会否相信?
更严重的是萧瑀若是害怕自己将他供认出去,会否先下手为强、斩草除根?
一时间,褚遂良悲催的发现自己明明什么都没做,却好像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深坑之中危机四伏,动辄有丧命之忧……
好在他并未在担忧之中煎熬太久,宇文士及须臾便返回,脚步愈发便捷,脸上的疲惫憔悴似乎也一扫而空,手里拿着一封信笺快步进入大帐来到晋王面前,声音有着压抑不住的颤抖:“殿下……成了!”
李治抿着嘴唇,从宇文士及的双手之中接过信笺,一目十行的看完,运了运气想要压制住心底的兴奋,却终究未能压住,霍然起身目光环视左右,咬着牙瞪着眼,近乎于嘶吼一般吐出一句:“天助我也!”
帐内诸人有些尴尬,看样子一定是暗中联络到了足以左右成败的重量级人物,并且给予晋王肯定打答复愿意出兵相助争夺皇位,甚至还有力挺李治登上皇位的承诺。
这的确是天大的喜讯,也难怪素来讲究仪表的李治有些失态。
按道理,大家这个时候应该说几句恭喜的,烘托一下气氛,提振一下士气。
但在座诸人谁也不知道这个人是谁,更不知道具体如何实施,若只是泛泛的恭喜几句,未免有些空洞……
李治不在乎这些,他现在已经被狂喜填满了身心,当即对尉迟恭下令:“鄂国公马上集结部队,留下一支足够兵力的部队阻扰薛、刘、郑三人渡过灞水衔尾追杀,其余部队系数拔营,奔袭长安!”
尉迟恭赶紧起身,大声应诺:“喏!”
言罢,大步流星走出营帐,甲叶铿锵,到了帐外便大吼一声:“传令下去,全军集结!”
传令兵的马蹄声急切有如雨打芭蕉,整座军营都沸腾起来。
李治红光满面,微笑着环视一周,中气十足道:“诸君,随本王杀奔长安,成就大业!”
“臣等誓死追随,竭力报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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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杜曲、韦兆向南,有一片尚未建成的寺院散落在少陵原上,山门、钟鼓楼、法堂、禅堂、藏经楼等等建筑都初具规模,距离完工尚远,营建寺院的工匠、僧人早已被驱逐。
此刻雨水纷纷、落叶萧萧,无数军营将这片寺院团团围住,中军帐便设置于寺院之内。
程咬金坐在禅堂之内,看着窗外雨水纷飞残枝败叶,两条眉毛紧紧锁起。
牛进达自堂外大步而入,行走之间甲叶铿锵,几大步来到程咬金面前,低声道:“刚刚斥候传回的消息,薛、刘、郑三支军队已经集结于灞水东岸,随时都能强行渡河,而晋王那边也已经拔营起兵,向西而来。”
窗外风雨渐盛。
程咬金给牛进达倒了一杯茶水,自己也倒了一杯:“如今看来,晋王并非一味的等待关中各地驻军响应,他敢在局势不明的时候奔袭长安,必然已经周全之准备……长安城内,极有可能有人暗中与晋王联络妥当,只待晋王大军抵达城下,便即起兵响应,不仅能够成功夺取皇位,还能稳稳当当的坐住。”
在他看来,推翻李承乾并不难,关中各地驻军数十万,都是刚刚从辽东战场撤回来的尚未来得及修整,众多府兵不曾遣返原籍,都猬集在主帅麾下,一声将令便可杀入长安。
真正难的是推翻李承乾之后,李治能够稳稳当当的坐在皇位上。
但凡是能够纵兵杀入长安推翻皇帝的人,包括他程咬金自己在内,有几个是真正的忠义之士?大家以往之所以忠义,忠的是李二陛下,而非是大唐,更不是李承乾。
连李承乾这样的大唐皇帝都能推翻,谁会在乎多杀一个李治?
杀与不杀,推翻还是拥戴,决定这一切的取决于自身的利益,只要重新扶持一位皇子上位的利益大于李治所能够给予的利益,那些人会毫不犹豫的将李治抛弃。
甚至还会在李治倒台之后狠狠的踹上一脚,将所有的“谋逆”“造反”“弑君”等等罪责都推在李治身上,自身的罪责甩得一干二净……
李治不可能傻乎乎的被大家推着便一门心思的杀入长安,更不会认为推翻李承乾便能够成就皇图霸业效仿李二陛下当年之故事,事实上李二陛下当年“玄武门之变”以后也并未第一时间废黜高祖皇帝自己登上皇位,而是先立为太子,逐一扫清朝野上下那些意欲火中取粟的野心勃勃之辈以后,这才逼着高祖皇帝退位,登基为帝。
牛进达懒得去寻思这些困难的问题,不过还是捧哏了一句:“会是谁与晋王暗通款曲呢?”
程咬金对于在这个心腹面前展示智商好像很有成就感,越是营造出一副云山雾绕的场面让牛进达摸不着头脑,他就越是高兴,慢悠悠道:“谁知道呢?左右也不过是那几个人罢了。”
牛进达无语,两人并肩作战生死扶持几十年,焉能不了解对方的脾气?
所以他不打算成全程咬金的恶趣味,果断转换话题:“大帅当真打算履行承诺,在晋王进军长安的时候退避三舍让出道路?若您另有计较,还请明确告知,我也好有所准备,否则容易坏了大帅的大事。”
这一步一旦迈出去便收不回来,按照他对程咬金的了解,等闲时候绝对不会将自己置于此等非生即死的险地,若是这边答应晋王另一边却与皇帝暗中联络,这才符合程咬金的行事作风。
说到底,这就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半点亏都不肯吃的主儿……
程咬金瞪起眼睛,不悦道:“你这是什么鬼话?老子一言九鼎、一诺千金,答应的事情即使赴汤蹈火亦要做到,你岂能这般质疑老子的人品?”
牛进达对他的恼火不以为意,打了个哈哈,心底却明白自己猜测果然没错,这厮看似性格粗犷实则心思细腻,最是狡诈五常、诡计多端……
不过他还是提醒了一句:“三郎还在晋王手中,当心莫坏了他的性命。”
万一程咬金做下对晋王不利之事,程处弼性命危矣……
程咬金沉默片刻,喝了口茶水,缓缓说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吾岂能因为他一人而将阖家上下百年基业弃之不顾?若他躲不过这一劫也正该是他的命数,怨不得旁人。”
牛进达摇头,正欲再劝,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校尉快步而入,见礼之后急声道:“启禀大帅,晋王麾下大军已经拔营启程!”
程咬金摆摆手,道:“稍安勿躁,斥候可曾探得晋王前进方向?”
“斥候回报,说是按照其前行方向估算,应当是沿着杜曲穿过少陵原,直奔长安。”
“杜曲?”
程咬金将桌上的舆图展开,手指在少陵原方位移动,最后落在杜曲两字上,然后向南移动到兴教寺,这是他目前所处之位置,而后再度向北,在杜陵附近划了一下,那时梁建方率军镇守的位置。
而若是按照斥候探听而来,晋王军队则是在两支军队之间的空隙穿过……
牛进达站在桌案一侧看着舆图,目光随着程咬金的手指移动,见到他最后点在梁建方多处之方位,不仅摇了摇头,叹气道:“这孩子……够倒霉的。”
有些幽怨的看了自家大帅一眼,他素来对梁建方很是看好,但上回被程咬金坑得差点葬身乱军之中,伤疤还没好呢,这眼瞅着又要来一回……
程咬金不搭理他,下令道:“传令全军,所有人固守大营,若无本帅之将令不得擅自离营,更不许与晋王军队接战,违令者斩!”
“喏!”
校尉得令,转身匆匆而去,向全军传达军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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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陵西侧,右卫军营。
中军帐内,即便窗外秋雨潺潺,依旧袒露着赤膊露出身上数处缠裹着纱布的梁建方在第一时间得到晋王军队拔营起兵的消息,斥候也已经侦查得知晋王军队的前进路线。
看着舆图上晋王军队的行进路线在自己与程咬金的阵地之间空隙处,同时得知程咬金的左武卫固守大营闭门不出即将任由晋王大军由此奔赴长安,顿时怒气勃发,狠狠一拍桌子!
“程咬金老贼,欺人太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