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历史军事 > 天唐锦绣 > 全文阅读
天唐锦绣txt下载

    听闻左武卫按兵不动,坐视叛军自杜曲一带穿过少陵原直插神禾原奔赴长安,梁建方就知道不对劲。

    叛军自左武卫与右卫两支部队中间的夹缝穿过,这的确可以避免正面冲突,但如此一来只需左武卫、右卫在其行过一半之时南北夹击,将其从中截断,必然给叛军造成巨大杀伤,这是任何略通军事之人都深知的行军大忌。

    就算李治不通军事使出昏招,尉迟恭难道是白给了?

    唯一的可能便是叛军非常确定那样的危险局面不会出现,可问题在于不久之前尉迟恭便被程咬金耍了一回抄了后路差点全军覆没,再是记吃不记打又岂能重蹈覆辙?

    很显然,程咬金再度摇摆不定依附于晋王……

    如此也就罢了,程咬金是死是活是忠是奸那是他自己的事情,真正让梁建方怒火万丈之处,在于如此一来叛军便是从两军的交界之处穿过,两军都负有直接责任。

    程咬金已经依附晋王,自然不在乎什么守卫阵地的责任,没有反戈一击已经算是不错了,可梁建方不行!

    他是军人,以军令为天职,他所接到的军令是固守少陵原阵地阻截叛军威胁长安,若是任由叛军自两军夹缝之间穿过,那便是他梁建方严重失职。

    这是他不能承受、也绝对不愿承受的罪名!

    “将军,营地外有人求见,说是昔日故人。”

    “昔日故人?”

    梁建方蹙眉,什么故人能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跑到军营里来拜访?

    心中有数,道:“带过来!”

    “喏!”

    片刻之后,一个农夫打扮的中年人被亲兵带进来,梁建方上下左右仔细打量了一遍,冷笑道:“苏将军深入虎穴、亲赴龙潭,是想要展示你豪壮胆气扬名立万,还是欺负梁某的横刀不利,割不断你的脖子斩不下你的人头?”

    苏伽哈哈一笑,对于梁建方的威胁之言不以为意,上前几步径自坐在一侧的凳子上,自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梁建方:“前番大战,将军骁勇无畏、勇冠三军,大帅很是欣慰,不负他往昔悉心栽培……只不过当下局势动荡,伪帝篡夺皇位荼毒天下,吾等忠义之士自当拨乱反正、维系正朔,然而将军误入歧途助纣为虐,他日必然身败名裂悔不当初,此番前来,乃是大帅念在往昔情义奉劝于你,希望你能弃暗投明!待到辅佐晋王成就大业,他日论功行赏之时,保证将军一个国公之爵。”

    梁建方看了苏伽一眼,咧嘴一笑,根本不看那封信笺,凑着桌上的蜡烛将其点燃丢在地上,任凭火苗翻卷吞噬信笺,顷刻间化为灰烬。

    苏伽面色难看。

    梁建方坐在凳子上,双目精光湛然、语气铿锵:“往昔鄂国公对我的确有提携之义、知遇之恩,未曾有一时或忘。但我乃大唐军人,非是某人之家将,如今皇帝在位、大义所在,无论是谁想要篡位夺权、行不臣之举,便是我之仇敌!请回复鄂国公,想去往长安可以,但要从我的尸体上爬过去!苏兄,今日一别,阴阳两隔,望君珍重!来人,送客!”

    苏伽:“……”

    他瞪大眼看着一身正气的梁建方,虽然也曾想到对方会拒绝,但居然拒绝得这么干脆、这个决绝吗?

    亲兵已经进入帐内,虎视眈眈的瞅着苏伽,做出“请”的手势。

    苏伽吸了口气,深深看了梁建方一眼,起身,抱拳施礼:“之前就曾敬佩贤弟的才能,如今才知道贤弟性格刚烈、宁折不弯,我不及也。战场之上若是相逢还请贤弟莫要留手,而贤弟若能求仁得仁,也算是不枉这一生。”

    梁建方起身相送,豪迈大笑:“吾等身为军人,生死早置之于度外,能死在维护社稷、剿灭叛军的战场之上,想必也能彪炳于青史,后世子孙念及今日,当以我为荣。”

    这话将苏伽心里刺了一下,不过他并未多说,转身走出大帐。

    雨水迎面淋下来,苏伽愈发清醒了一些,无论晋王起兵之理由何等冠冕堂皇、义正辞严,谋反乃是不争之事实。纵然果真成事,史书之上也必然逃不掉一个“篡位”的定义,而追随晋王的党羽自是助纣为虐的奸贼。

    难道还能篡改史书不成?

    而梁建方面对必死之局却毫无犹豫的挺身而上,名分大义,光耀千古。

    死又何惧?

    战马在土原上驰骋,迎面而来的雨水让苏伽身心冰冷……

    ……

    “吾等乃大唐之臣民,国之羽翼、如林之盛!如今叛军蜂起、社稷板荡,正该吾等以身许国、护卫社稷之时!纵然叛军十倍于我,已不能贪生怕死致使一生忠义遭受玷污!大唐军人之荣耀乃是马革裹尸,如今死在匡扶社稷的战场之上,使吾等之忠血浸染帝国土地,生生世世为国羽翼,死有何惧?”

    站在大帐之前,细雨之下,梁建方顶盔掼甲、语气铿锵,一番话声传四野、天地变色。

    “儿郎们,随我杀敌!”

    “死战!死战!”

    麾下右卫将士被梁建方鼓动得热血贲张,各个情绪激昂,挥舞着手中冰刃予以热烈的回应。

    *****

    右候卫依旧是大军先锋,尉迟恭率军渡过浐水稳稳向着杜曲方向挺近,同时将斥候全部撒出去,侦查南边程咬金、北边梁建方的消息,一旦局势有变,随时可予以应对。

    尉迟恭行于中军,军阵缓缓前行,他并不着急。

    一方面等候梁建方那边传回的消息,如果梁建方愿意归顺晋王,则灞水防线南段将全部沦陷,晋王可长驱直入抵达长安城下,震动关中;再则,他也要继续监视程咬金。

    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此前被程咬金狠狠耍了一回,着实让尉迟恭痛彻心脾、恨之入骨,再不敢轻信程咬金而轻敌冒进……

    所幸根据斥候回报,程咬金那边老老实实待在韦兆以南,所有军队除去斥候之外全部龟缩营地之内,看上去并无任何不轨之企图,这让他稍稍放心。

    没有了程咬金这只拦路虎,大军可长驱直入抵达长安城下,这让他心情略微愉悦。

    但苏伽带回来的消息却让他的愉悦消失……

    “梁建方已抱定死志,末将不能将其说服。”

    “抱定死志?”尉迟恭抬眼看着杜陵方向,微微摇头:“生死有命,他既然选择这条路,想要以忠贞之气血浸染于青史之上,那咱们成全他便是。传令下去,全军加速,日落时分抵达杜曲击溃梁建方,今夜在神禾原宿营。”

    “喏!”

    一旁自有校尉策骑在军中前后奔走,传达军令。

    军令所致,前进速度陡然增加,数万将士冒着细雨踩着泥泞的路面加快脚步,向着西北方向快速挺近。

    将至傍晚,雨下不停,天色愈发昏暗,杜曲在望。

    校尉策骑前来禀报:“右卫将军梁建方率麾下三千兵马屯驻少陵原西侧,背靠樊川,列阵以待!”

    尉迟恭眯起眼睛,长安周边地形早已熟记于心。

    樊川乃少陵原、神禾原中间的一条长达十余里的一片平川,汉高祖刘邦曾将此地赐予樊哙作为食邑之地,故而得名,“长安八水”之一的潏河纵贯其中,水草丰美、安宁富庶。

    梁建方既然在少陵原西侧列阵,身后便是樊川、潏河,明显是打算“背水一战”,置诸死地而后生。

    或者,不生。

    吸口气,尉迟恭大手一挥:“梁建方经由此前一站,麾下损失惨重,虽然得到补充但并未形成战力,兵力虽然有三千却徒有其形。苏伽听命,率领前军加快速度击溃梁建方,若大军不能在天黑之前渡过樊川,军法严惩!”

    苏伽浑身一震,心不甘情不愿,他不想与昔日袍泽正面对战、生死搏杀,但军令如山,却不敢违逆,只得犹豫一下,颔首领命:“末将遵令!”

    一挽缰绳,双腿夹住马腹,战马快速前行,抵达前军所在传达军令之后,当即引领万余兵马快速脱离中军,向着杜曲方向猛扑过去。

    少陵原西侧边缘有一处略带坡度的土岗,岗下便是纵贯南北的樊川以及奔腾流淌的潏河,梁建方顶盔掼甲坐在马背之上,左右是三千兵卒严阵以待,细雨纷飞、天色昏暗,三千人犹如密不透风的山林一般,屹立不动。

    右候卫自东而来,万余人马在昏暗的天空下密密麻麻一望无际,好似波涛决堤一般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尚未接战,那股足以开山裂石的气势便使得天地变色、风雨飘摇。

    梁建方双手握紧一杆马槊,双目圆瞪,大吼一声:“接战!”

    “接战!接战!”

    敌军奔腾咆哮蜂拥而至,虽然土岗的高度使得战马冲锋的速度有所减缓,但依旧声势骇人,万余人马迸流河水一般席卷而至,气势快要将土岗之上的三千右卫兵马淹没。

    然而三千视死如归的右卫兵卒面对惊涛骇浪却犹如中流砥柱一般岿然不动,陌刀阵在前,宽大雪亮的陌刀将冲锋而来的战马切碎,虽然自身也被狂猛的冲击力撞得倒飞出去,但抵消了战马冲锋,就算是完成了任务,吐着血坐在地上缓气,看着身边的战友袍泽全无畏惧的抵挡住狂飙的敌军。

    【我一般不过西方节日的,但还是要祝福书友们情人节快乐,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

    兴教寺虽然尚未竣工,仅有各处山门、禅堂、藏经楼的轮廓架构,但寺院范围之内的树木移栽已经完毕,此时秋雨瑟瑟冷风横吹,山林之间落叶萧萧。

    正可谓“野色凋残雨,疏林冷峭寒,秋风秋雨沁寒凉,落叶萧萧满地黄”……

    程咬金坐在藏经楼里喝着热茶,听着牛进达汇报军情,听到梁建方既未退走避祸、更未归附晋王,而是率领麾下三千将士堵住杜曲与右候卫决死一战,面色沉默,良久无言。

    曾几何时,他也曾这般血脉贲张、豪情万丈,从不将生死荣辱放在眼内,认定正确的事情纵然粉身碎骨也不改其志,如今却早已利欲熏心,背离了当年金戈铁马横扫天下的锐意张扬。

    男儿一生奋斗所谓不过建功立业、封妻荫子,而现在他功成名就,家业妻儿反倒成为他的束缚,再不能如以往那般为了追寻心中意愿快意生死……

    何其悲哉!

    牛进达站在一旁,也有些感慨茫然。

    瓦罐不离井沿破,将军难免阵前亡,身为军人,为国征战马革裹尸乃无上荣耀,早已将生生死死漠然视之。但前提是在护卫疆土、保境安民的基础上,如眼下这般一个冉冉升起的将星却折损在内战之中,殊为可惜。

    还有此刻阵亡在关中的那些纵横边疆横扫辽东的骄兵悍将们,死得毫无价值……

    沉默良久,牛进达迟疑着问道:“是否需要给晋王一些压力?”

    他终是不忍梁建方惨死于乱军之中……

    程咬金沉吟一下,摇头道:“这厮既然犯了犟病想要求仁得仁,咱们又何必枉作恶人,坏了他名垂青史的机会?若你当真有心,往后多多照拂他的子嗣也就是了,等到晋王登上皇位,梁家的日子必然难过。”

    牛进达顺从了程咬金一辈子,心中固然不忍,但也知道此刻给予晋王压力让晋王放过梁建方一命后患无穷,程咬金背离皇帝归顺晋王所付出的代价极大,又岂肯在这个时候给将来埋下隐患?

    “梁建方挡不住尉迟恭,等到他全军覆没,晋王大军顺利越过樊川,今夜想必会在神禾原宿营,消息也已经传到长安,那边必然有所应对……咱们是向南撤退彻底脱离战场,还是跟随晋王大军奔赴长安?”

    “咱们什么也不做,”程咬金喝了口茶水,双手捧着茶杯有些悠闲:“就待在此地等着。”

    牛进达不解:“等什么?”

    既然归顺晋王,为何不追随晋王一同奔袭长安妥妥当当的搏一个“从龙之功”?不与晋王并肩作战,功劳最起码弱了一层,而且会给晋王留下一个“离心离德”的印象,这就是隐患。

    如果无所谓这个“从龙之功”,那就要以保存实力为上,此地距离神禾原太近,万一朝廷那边反应迅速派兵前来堵截晋王,很容易将左武卫也拖入战火……

    程咬金瞪眼睛:“你是大帅还是我是大帅?军机大事岂能对你一一告知?你只需听令而行即可,哪来那么多的好奇心问东问西,没大没小!”

    牛进达只觉得心惊肉跳,咽了口唾沫看着程咬金:“……你该不会又藏着什么鬼心思吧?娘咧!现在是皇位争夺,你这前前后后作妖已经很多了,千万别作死啊!”

    两人并肩作战多年,分属上下但请如手足,彼此实在是太过了解,一看程咬金这幅神情态度,他就知道事情绝对不是看上去那么简单。

    而且这混世魔王胆大包天,没什么是他不敢干的……

    *****

    雨水将太极宫屋脊的琉璃瓦清洗得湛然簇新,内侍、禁卫们行走于水渍俨然的小路上脚步匆匆,偌大的宫阙静谧安宁,除去细雨微风落叶萧萧,好像浑然不知叛军已经长驱直入奔袭长安而来……

    武德殿内,气氛凝肃,李靖将各种军报呈递于御案之上,环视被召集的群臣,语气沉重:“叛军已经离开白鹿原向长安奔赴而来,前军尉迟恭部绕过左武卫、右卫的阵地,在两军之间的空隙取道杜曲前往樊川、神禾原。直至眼下,左武卫按兵不动,梁建方已经率麾下兵卒列阵杜曲,抵挡叛军。”

    殿内先是一阵安静,继而忽然喧嚣起来。

    中书令刘洎浑然不顾文臣身份,好似市井匹夫一般破口大骂:“程咬金这是要干什么?用兵数万,皆乃大唐军队之中战力第一等的骄兵悍将,在辽东横行千里所向无敌,现在却按兵不动坐视叛军长驱直入奔袭长安,其行与谋逆无异!陛下,当诛此獠!”

    李承乾默然不语,我也想杀,但如何杀?

    人家不冲进长安将我杀掉就不错了……

    李勣淡然道:“眼下非是追究谁人的责任,而是要阻挠叛军抵达长安城下,否则极易引发不可预测之变故,到时候内外皆敌、沸反盈天,才是真正的麻烦。况且眼下梁建方仅率区区三千之兵抵达十余万叛军,当想法设法予以救援。”

    殿内再度安静,虽多知道梁建方如此行为意味着什么,说一句“螳臂挡车”亦不为过。然而纵然知晓绝无生还之理,却还是义无反顾挡在叛军面前,如此慷慨忠烈之士谁人不衷心赞佩?

    只不过想到此刻梁建方大抵已经全军覆灭,一股悲凉的气氛在大殿之内弥漫开来……

    刑部尚书张亮建议道:“叛军气势汹汹,关中各地又多有与之暗通款曲者,微臣以为应当将其阻击于长安之外,且不可使其攻伐长安城池。如此,不仅要调派精锐部队予以拦截,更要择选一员大将才能胜任,微臣举荐越国公率军赶赴神禾原,先一步布置阵地,以逸待劳,将叛军彻底歼灭。”

    三千右卫兵卒对上将近四万如狼似虎的右侯卫,对方更有尉迟恭这种当世猛将指挥,恐怕一个冲锋便溃不成军、全军覆没,哪里还有救援梁建方的必要?

    反倒是若一心想着解救,增援军队必然畏首畏尾,搞不好一败涂地,那可就麻烦了……

    刘洎也赞同:“微臣附议,当下之困局,正取越国公这样当世名将才能胜任。”

    李勣淡淡的看了刘洎一眼,拿起茶杯喝了一口,不予置评。

    这话有些挑拨离间的成分,但凡他心里对于刘洎抬高房俊、踩低天下英雄的“当世名将”有那么一丁点儿的不满,很可能就会附和刘洎、张亮的倡议同意房俊率军出战,毕竟叛军势大,房俊又多时不曾掌兵,即便征调一支军队给他指挥,在将不知兵的情况下铩羽而归是有极大可能的。

    到时候房俊威信扫地、圣眷不在,文官集团将会获取更大的利益。

    却浑然未将江山社稷遭受的动荡危难放在心上,这个刘洎目光短浅、胸襟狭隘,即便政务能力再高也不过是个“官蠹”罢了……

    李靖蹙眉道:“越国公当下镇守玄德门,任务艰巨,岂能轻易调动赶赴城外?况且灞水防线由南至北皆乃忠义之军,若让越国公领衔南下堵挡叛军,又将各军主将置于何地?中书令不谙军事,不知其中究竟,还应慎重才是。”

    这话毫不客气,相当于指着刘洎的鼻子“你一个文官懂个屁的打仗,老实一边儿待着去吧”……

    刘洎面色涨红,就待反唇相讥。

    李承乾用御案上的镇纸敲了敲桌面,直接说道:“越国公任务艰巨,不可擅动,卫公乃兵马大元帅,朕将一切军务托付于你,如何迎敌、如何对策,你可自行决断。”

    一句话,不仅彻底坐实李靖当下军方第一人的地位,更直接驳斥了刘洎、张亮意欲派遣房俊出战的主意。

    他当然不会同意房俊率军出战,倒不是认为房俊难当大任,而是如今朝野上下的局势动荡不安、瞬息万变,没有房俊坐镇玄德门宿卫宫禁,他连觉都睡不着……

    李靖应命:“喏!”

    时至今日,他早已不再是当初追逐名利、恋战权力因为被李二陛下猜忌投闲置散郁郁不得志的状态,多年潜居府邸钻研兵法著书立说,使得他对于功名权势看得极淡,只想着在军事生涯的最后阶段能够施展平生所学,于国于民皆有益处,青史之上能够记载那么一笔功绩,如此足以。

    而李承乾对他无与伦比的信任、器重,他也能淡然处之。

    无他,君既然以国士待之,我自然以国士报之,如此而已……

    李承乾对一旁肃立不言的李君羡道:“‘百骑司’不仅要打探城外军情,城内的监视也不能有丝毫松懈,尤其是宗室、勋贵,一定要置于严密监视之下,但凡有半分风吹草动,即刻来报。”

    外面的敌人暴露在阳光之下,兵力多少、战力强弱一目了然,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什么可怕的。

    真正可怕的是内部的敌人,只因当初父皇多次有易储之心意,导致他这个名正言顺、大义所在的皇帝被很多人瞧不起,宗室之内绝对不会只有李元景、李治对皇位生有觊觎之心,一旦机会降临,那帮家伙必然反戈一击,尝试着能否坐上皇位君临天下……

    朝堂上一番争论,最终确定还是由李靖派遣东宫六率之一部向南过黄渠,再穿过凤栖原、鸿固原逼近神禾原,堵住叛军北上长安的道路,同时调遣关中各地驻军向长安移动,围剿叛军。

    只不过这一番争论愈发让李承乾觉察到“军机处”的好,每有军务便呈报至“军机处”,由皇帝统帅军机大臣斟酌利弊、全权处置,效率极高,而不是放在朝堂上任凭文武群臣争论不休、相互扯皮攻讦……

    李靖回到春明门外大帐,当即聚将,派遣副将刘延景率一万步卒南下神禾原阻挡叛军。

    临行之际,李靖叮嘱这位年轻将领:“你初次领军,当沉稳谨慎,不求势如破竹击溃叛军,只求稳扎稳打减少损失,若局势不利,应以保存实力为上,不可莽撞冒进。”

    刘延景是原刑部尚书刘德威的次子,家学渊源最是擅长官场之时,此刻闻弦歌而知雅意,当即下了军令状:“此行皆乃末将之袍泽,断不会为了个人之荣辱而将袍泽置于险地,非是吾等怕死,而是要死得其所。”

    李靖欣然颔首,准许刚及弱冠的刘延景率兵出征,然后又象征性的派人给薛、刘、郑联军送信,让他们加快速度追上叛军,衔尾追杀……

    然后将散布于灞水防线的东宫六率军队全部调回,围绕着长安城里里外外严密布防,力求固若金汤、万无一失。

    已经准备好刘延景拦不住叛军,而叛军则顺势杀到长安城下的准备……

    *****

    少陵原上,雨水纷飞洒落在遍地尸骸之上,滚烫的热血被雨水冷却,子土岗之上向着低处蜿蜒流淌。

    两军就着拿出土原边缘的土岗展开殊死搏杀,一方固守此处借助地利死战不退,一方急于求成想要将敌人彻底碾碎向前进军,因为土岗之后便是地势骤然低落的樊川,故而万余人只能围着土岗三面围攻,潮水一般的攻势却在土岗上遭遇强势狙击,好似浪花拍打礁石,固然声势骇人惊天动地,却始终难以撼动分毫。

    冷兵器时代的战争,决定战争胜负的因素很多,装备、补给、天时、地利、人和、兵员素质、主帅能力……但其中最为重要的绝对是军队士气。

    在装备不可能形成代差碾压的情况下,一直为心中正义而战、有着明确战略目的,能够视死如归甚至决心赴死的军队,所爆发出的强悍战力足以在一定程度上弥补兵力之差距。

    五千人坚守阵地,明知挡不住潮水一般涌来的叛军,只为了给长安更多准备时间调兵遣将,没有一个人畏战退缩,阵列严整的硬着冲上来的敌人挥动手中兵刃,一个倒下,身后的人立马填补,即便伤亡惨重血流成河,士气始终不坠。

    梁建方更是奋战在第一线,手中的马槊已经换了陌刀,双手握着刀柄奋力砍杀,一张方脸怒目圆瞪、杀气四溢,身上甲胄溅满献血骨肉真个人如同杀神一般,面前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身边亲兵给他护住两翼,且不时抵挡抽冷子射来的暗箭。

    如此勇猛的表现自然大大提升麾下兵卒的士气,全军奋勇杀敌、悍不畏死,阵地坚若磐石、难以撼动,将十倍于己的敌人死死挡在土岗之下,难以寸进一步。

    与之相对,则是右候卫兵卒士气萎靡,攻势锐减。

    虽然十六卫各军所属不同,但大家同在大唐军队体系,平素联络颇多,不久之前更是一同出征攻伐辽东,孰料没几天的功夫便反目成仇、白刃相向,自己杀的、被杀的袍泽尸体堆积成山,战场的残酷不可避免的使得所有人心底都升起一个疑问:咱们这般打生打死自相残杀,为的又是什么?

    大唐兵卒不怕死,因为即便战死疆场,亦能得到相应的抚恤、功勋,可以泽被妻儿、免除赋税,朝廷、乡里会对自己的妻儿照顾得很好。

    但现在这场战争之中牺牲的兵卒并非对外作战,那么战死之后会否有以往那样的抚恤?

    没有人是不怕死的,土岗之上的右卫兵卒之所以在梁建方率领之下视死如归,是因为他们心中存有忠义,是为了皇帝、为了帝国、为了江山社稷不落入逆贼手中而战,大唐军人的荣誉感绝对是历朝历代之巅峰。

    土岗之下的右候卫兵卒则完全不同,虽然宣扬晋王殿下有太宗皇帝遗诏在手,是太子篡夺皇位迫害手足……但是说到底,如今坐在太极宫里的皇帝是以前的太子,那是大义名分所在。

    即便是大字不识的兵卒们明白弑杀皇帝是个什么样的罪名,成功也还罢了,可万一失败呢?

    大家都不过是大头兵而已,就算拼死拥戴晋王登上皇位,将军校尉们自是升官发财,他们这些兵卒又能得到什么?

    收益与风险不成正比,自然死战之心大为削减,狂攻了一个时辰之后,随着雨势渐大,攻势逐渐松缓下来,任凭苏伽如何呵斥怒骂甚至派出督战队,也不能扭转局势。

    两军就在这濒临少陵原边缘的土岗陷入困局……

    ……

    距离杜曲五里之外,右候卫大军在此暂作修整,等待前军歼灭拦路的敌人之后再度启程,然而原以为半个时辰便可以解决的战斗,直至一个时辰之后仍然没有结果。

    后方晋王派人一遍又一遍的询问何以踟躇不前,要右候卫赶紧肃清道路以免贻误战机,惹得尉迟恭在临时搭建的雨蓬下怒火万丈,破口大骂。

    “苏伽到底在干什么?区区五千敌寇且自陷死地,一个冲锋便能打下来,却耽误这么长时间,简直无能至极!”

    “去问问苏伽他能否将敌人啃下来?若是不能,让他滚回来老子亲自出马!”

    然而任凭他怒气勃发不断派人催促要苏伽不惜任何代价,但歼灭敌人的消息迟迟不来,反倒是前军伤亡惨重、士气低迷……

    尉迟恭顾不得保全苏伽这个副将的颜面,军情如火不可贻误战机,否则有个什么闪失那就全完了,当即拔营启程,率领中军浩浩荡荡前进。

    赶到土岗之下,本想狠狠斥骂苏伽几句,但骑在马背上远眺着黑沉沉天空下土岗上下的惨烈状况,终于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多少年了,不曾见过如此惨烈的战场,双方围绕着不大的土岗疯狂厮杀,坡地上密密麻麻全是尸体,右候卫的兵卒向前进攻完全是踩着袍泽的尸体,献血从土岗之上流下来,混合着雨水汇聚成一条一条的小溪……

    苏伽见到尉迟恭到来,赶紧策马来到近前,翻身下马单膝跪在泥水里,羞愧道:“末将无能,未能完成军令致使大军拖延不前,请大帅责罚!”

    尉迟恭面色阴沉:“此正用人之际,待到攻伐长安之时准许你将功折罪,号令你的前军退下吧,在一旁暂时修整,待本帅中军破敌!”

    “喏!”

    苏伽极不情愿,这在军中被视作极为侮辱之事,但自己迟迟未能歼灭梁建方,导致大军进程严重滞后,现在面对程咬金自是半点底气也无,不敢多言……

    当即率领疲惫不堪、伤亡惨重的前军退下阵地,在另外一侧树林前就地修整、救治伤员。

    土岗之上,双眼血红奋力搏杀的梁建方忽然绝对面前一松,一刀砍在空处差点闪了一个趔趄,定睛看去,便见到混战一个多时辰的敌军潮水一般从土岗三个方向退去,而在他们身后,整装待发、阵列严重的另外一支军队缓缓向前逼近。

    陡然从紧张的战斗中脱身,一阵精疲力竭的空乏难以遏制的袭来,梁建方雄壮的身躯晃了晃,眼前有些花,用陌刀杵地才勉力站稳,转头环伺左右,顿时一股悲怆涌上心头。

    追随他多年的三千部下几乎死伤大半,目测站着的也仅有一千余人,且几乎个个带伤,许多人需要袍泽的搀扶才能勉强站着。可即便是这样,他们也挺胸抬头,目光直视土岗下缓缓推进的叛军,伤痕累累血肉模糊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

    梁建方任凭泪水从眼角淌下,嘶吼着道:“吾等力战至此,已经全了君臣之义,若有谁不愿战下去请即刻离开,吾绝对不会有半句怨尤,自今往后阴阳两隔、人鬼殊途,也只会念着与诸位的深情厚谊,今生今世,吾以汝等为荣!”

    三千兵卒,抵挡十倍之敌两个时辰,无论如何也给了皇帝交待,现在纵然有人畏战离去,也不能以逃兵论处。

    然而回应他的是一阵沉默,漆黑的夜幕之下雨水纷飞,一股悲壮的战意在土岗之上肆无忌惮的弥漫。

    不知是谁,忽然吼了一声:“死战!”

    继而,无数人予以响应:“死战!死战!死战!”

    若能逃,他们在踏上土岗的那一刻就应该逃了,既然战斗到现在,身边战死的袍泽为自己不知挡了多少刀,自己又岂能临阵脱逃?

    唯死而已,无所畏惧。

    梁建方泪水长流,紧握着陌刀高高举起,目眦欲裂的狂吼:“死战!”

    土岗下缓缓向上围拢的右候卫兵卒被土岗上陡然爆发出来的惊天动地喊声吓了一跳,但脚步却不曾有半分停顿,围着土岗的三面潮水一般密密麻麻涌上来。

    夜色愈发深沉,雨水也逐渐增大,苍茫四野笼罩在黑暗之中,纷飞的雨水将松油火把浇得“哔吧”作响。大军已经翻过杜曲、越过樊川赶往神禾原,程咬金将蓑衣穿在甲胄外边,戴着斗笠,身边亲兵簇拥慢慢行走在土岗之上。

    靴子早已被雨水稀释的血水浸泡,兵卒们的尸骸因为失血过多以及雨水浇淋显得苍白可怖,程咬金小心翼翼的行走其间,尽量不会踩踏那些尸骸与残肢断臂。

    整个土岗留下大约数百人打扫战场、掩埋尸骸,此时虽然已经初秋,雨冷露重,但白日晌午气温不低,若不能将尸体妥善处置极有可能因为腐烂而引发疫病……

    区区三千人抵挡数万大军将近三个时辰,硬生生拖住不得寸进,严重延误了进军速度,更负出近乎全军覆没的惨烈伤亡,使得右候卫上下对敌人充满敬意,所以此刻收殓尸骸的时候分外注意,无分敌我只要能拼凑完整都尽量拼凑完整,然后在土岗一侧挖了两个深坑,尸体就地掩埋。

    三千近乎全部战死,不仅仅是这支军队之悍不畏死,更在于梁建方此人的统帅才能。

    什么是名将?

    很简单也很直观的一点,就是能否让你的麾下兵卒听令而行,即便前方是刀山火海,即便明知是慷慨赴死,亦不会有人因为怯战畏死而退缩、逃跑。

    而后,才能上升道战略、战术、兵法谋略是否精深的高度。

    简而言之,能让兵卒为你赴死,这是名将;能让甘心为你赴死的兵卒取得一场又一场的胜利却能够百战余生,这是名帅……

    显然,梁建方已经具备了成为名将的基础。

    倒也不枉尉迟恭的提携、简拔,只可惜未能在尉迟恭退下来之后成长为可以庇佑尉迟家的参天大树,很是有些遗憾……

    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惊呼,亲兵们吓了一跳,“呼啦”一下将程咬金团团围在当中,挡住各个方向有可能发动的偷袭,这才向着惊呼那边看去。

    一个校尉小跑过来:“启禀大帅,发现梁建方……他还未死!”

    程咬金一愣,一把推开身前的亲兵大步向着那边走过去,到了地方让人群让开,便见到几个兵卒正费力的将几具尸体翻开,露出底下的一身山文甲的梁建方。

    “卑职刚才试探了一下,梁将军还有呼吸。”随军郎中在一旁禀报。

    程咬金上前蹲下,伸手分别在梁建方鼻孔、颈侧摸了摸,确认对方只是晕厥但并未死去,吩咐道:“赶紧救治,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救活!”

    “喏!”

    几个随军郎君凑到一起将梁建方从层层叠叠的尸体下面扒出来,外围兵卒用几根杆子撑起一块油布挡住从天而降的雨水,而后随军郎君用刀子割断丝绦卸下甲胄展开救治。

    程咬金默默站在一旁,梁建方的衣裳已经被褪去,身上横七竖八数不清的伤口,多处伤口肌肉翻卷恐怖狰狞,也不知流了多少血。最为严重的是身边亲兵大抵以为他死了,所以临死之时都躺在他身上,希望能够将他掩藏起来不被发现,防止万一有人贪恋军功而将梁建方的遗体大卸八块,分着拿去邀功请赏。

    却险些将未死的梁建方活活压死……

    好半晌,随军郎中才停止救治:“启禀大帅,梁将军受伤严重,身上刀伤十一处、矛伤七处、箭伤三处……虽性命已无大碍,但失血过多、脏腑受创,且骨折六处,一时半会儿还醒不来,需要精心调养才行。”

    尉迟恭当即吩咐自己的亲兵:“派一队人将梁建方送去程咬金那边,让他妥善处置。”

    自己这边行军打仗实在不利于救治伤员,更何况是梁建方此等重伤,唯有程咬金那边相对安逸,况且梁建方与程咬金交情匪浅,必能尽心照料。

    “喏!”

    亲兵们应下,用矛杆做成一个简易的担架,又将油布支起来固定在担架上成了一个遮雨的棚子,分出十人,抬着梁建方冒雨抹黑向南疾行而去。

    尉迟恭吁了口气,环视土岗之上的惨状,沉声道:“虽然此刻是敌非友,但毕竟都是大唐兵卒、血肉袍泽,将双方阵亡将士分别掩埋,决不可有半分凌虐尸骸之事发生,谁若是肝胆轻贱任何一具尸骸,老子就将他跟这些尸骸一起活埋,让他去底下向这些袍泽请罪!”

    “喏!”

    *****

    玄德门。

    禁苑之内的军营之中,房俊靠窗喝着茶水,窗外雨水淅淅沥沥,听着程务挺禀告军情。

    “叛军自白鹿原突进至少陵原,欲从杜曲一带穿过樊川前往神禾原,程咬金率领左武卫按兵不动,坐视叛军在阵地北侧穿行而过,梁建方则率领麾下三千将士于杜曲列阵迎敌,双方兵力相差悬殊,对面又有尉迟恭坐镇指挥,怕是凶多吉少……”

    程务挺唏嘘不已,极为感慨。

    只要想想梁建方率领三千兵卒明知必死却依旧死守杜曲的悲壮,谁人能不心生敬佩?

    如此杰出之将领没有战死疆场反而死在内战之中,难免令他心中悲凉,颇有几分兔死狐悲、感同身受……

    房俊与梁建方并不熟识,基本没打过交道,私人感情自是无从谈起,即便再是敬佩也很难同仇敌忾,问道:“李奉戒那边可有动静?”

    程务挺道:“何止是有动静?那厮这几日基本不闲着,频繁接触军中其父昔日旧部,因为高将军听从您的吩咐不予理睬,故而那厮几乎到了不加掩饰的地步。”

    “大抵也就在这一两日了,告知全军打醒精神时刻警惕,军械装备系数发放到兵卒手中,做好预先制定的行动预案,无论局势如何都能快速反应、有的放矢。”

    叮嘱了一遍,房俊喝了口茶水,又问道:“李奉戒可曾与玄武门联络?”

    程务挺愣了一下,继而一惊:“这倒是未曾发现……大帅怀疑江夏郡王会参与其中?”

    江夏郡王李道宗坐镇玄武门,掌控禁宫咽喉、大内锁钥,如果他与叛军沆瀣一气、内外接应,那可如何是好?

    房俊摇摇头,叹气道:“谁知道呢?所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玄武门太过重要,不容有失,而江夏郡王与关陇门阀素来纠葛颇深,不得不防。”

    程务挺深吸一口气:“大帅放心,末将会让人盯紧玄武门,但凡是谁与江夏郡王联络都尽可能的将消息传出来。”

    房俊颔首。

    自从他担任右屯卫大将军之时起,便开始对玄武门守军的渗透,镇守玄武门的虽然是高祖皇帝“元从禁军”的后代、效忠于李二陛下,但人数繁杂、良莠不齐,想要暗中收买并不难。

    他离任之后,高侃对于军中事物一律萧规曹随、按部就班,所以对于玄武门的渗透一直未曾停止,想要探听李道宗与何人接触并不难……

    两人喝着茶水聊着当下局势,半晌,程务挺忽然一叹,道:“刘延景这厮当真好运气啊,未及弱冠之年便能独掌一军在这等局势之下迎战叛军,即便不能获胜,哪怕只是取得一丝半点功勋也将成为了不得的资历,他日青云直上,未来可期。”

    军中将领对于独掌一军有着近乎于疯狂的执念,不是有那么句话么,“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那种兵权在握剑锋所指千军万马一往无前的成就感绝对无可取代。

    时至今日,当初跟着房俊的裴行俭、薛仁贵、刘仁轨等人皆早已独掌一军,且在这几年中大放异彩,而因为一场伤病修养一年从而落下的程务挺如何甘心?

    现在刘延景又被李靖抬举,羡慕得他眼睛都红了……

    房俊不以为然,放下茶杯让程务挺添水:“每个人向上走都需要一个机会,但并不是每一个机会来临都能抓得住,所以有些人一遇风云龙腾九霄,有些人却遭逢变故一蹶不振……人的能力是不同的,有些人身无才华却骤登高位,带来的往往不会是一飞冲天,而是跌落尘埃。”

    程务挺一头雾水:“大帅的意思是说,刘延景那小子德不配位,若按部就班逐步提升或许还有几分前途,但现在把他放到那样一个位置上,又是面对强敌不容有失,一旦兵败便永无复起之日?”

    房俊不满的指了指茶杯:“添水。”

    “唔……”在兵卒们眼中桀骜不驯颐指气使的程大将军乖乖的给两人茶杯添水,放下茶壶又忍不住道:“卫公乃不世出的兵法大家,不仅军阀韬略无人能及,识人用人之术也极为精通,却又为何简拔刘延景呢?万一大败,将导致局势糜烂,那可不是砍了刘延景的脑袋就能挽回的……”

    房俊喝着茶水,听着窗外小雨淅淅沥沥,清冷湿润的空气从窗户吹进来,显得极为惬意:“你不是卫公,达不到他那个层次,自然看不同他的用意。以你的智慧怕是永远也看不透,不过没关系,只需跟在老子后头让你打狗绝不撵鸡就行了。”

    程务挺:“……”

    不理会这棒槌缺德带冒烟的贬损自己,开动脑筋思考起来——以卫公的智慧,绝对不会明知刘延景有可能失败的情况下依旧让他统率军队出征,可为何偏偏就这么干了呢?

    程务挺想了半天,终于想出一个自认为合理的答案:李靖根本就是故意为之……

    故意派刘延景这个菜鸡带兵上阵,然后故意遭致一场失败?

    理由呢?

    想要刘延景之父刘德威与关陇门阀的亲密关系,或许是想要趁机打压朝中仅存的关陇勋贵,倒也说得通。

    但仅仅为了打压关陇勋贵便不惜一场极有可能导致局势糜烂的大败?

    若果真如此,细思极恐……

    程务挺瞠目结舌的看着房俊,结结巴巴道:“这个……该不会卫公故意想要一场败仗吧?以此来引诱那些居心叵测之辈跳出来,然后将其一网打尽……好计策!但此计虽妙,却也凶险处处,万一打蛇不成反被咬,那就得不偿失。”

    房俊:“反派死于话多,配角死于知道的太多……你知道的太多了。”

    程咬金咽了口唾沫,闭口不言,心中却犹如惊涛骇浪。

    如果猜测属实,那么房俊让自己盯紧李道宗,是否因为李道宗也暗中与叛军沆瀣一气,关键时刻将会杀入太极宫弑杀皇帝、谋朝篡位?

    若当真如此,而自己的任务便是镇守太极宫,到时候李道宗从玄武门杀入重玄门,自己就得率军前去堵截……想一想玄武门上下一万千精锐,其中一部分高祖皇帝“元从禁军”的后裔,一部分李二陛下“玄甲铁骑”,那战斗力……

    冷汗自额头涔涔滴落。

    倒不是担忧打不过,而是失败的后果太过严重,绝对不是他区区一个副将能够承担……

    房俊喝着水,看着他一脸紧张的模样,笑道:“宝剑锋从磨砺出,若未曾经过真正严酷的考验又如何青云直上成就一番事业呢?不过也不必太过担忧,江夏郡王谋逆的概率极小,而且明日会有军队秘密前来增援。”

    听闻有增援,程名振忙问:“是哪一支部队?战力如何?”

    房俊放下茶杯,看向窗外雨中秋色,悠然道:“战力自然是一等一,且各个擅战、悍不畏死,至于是哪一支部队……暂且保密。”

    程名振不解:“为何要秘密增援?”

    “若是这玄德门增派兵力足以威慑各路部队,那么又有谁敢来攻打太极宫呢?没有人来打太极宫,哪什么磨砺你的能力呢?若你的能力不能得到磨砺,陛下将来如何提拔重用你呢?”

    程名振:“……”

    老子不磨砺行不行?也不要这个陛下提拔重用的机会行不行?

    太过凶险啊……

    *****

    “渗透”往往是相互的,右屯卫时刻不停的向玄武门渗透,洞察玄武门上下的动向,同样的道理,玄武门的驻军又岂能不向左右屯卫渗透呢?

    李道宗自坐镇玄武门之日起便着手不断向着城门外的两座军营渗透,收买、威逼、刺探等等手段无所不用其极,毕竟玄武门背靠太极宫,等同于孤城一座、毫无退路,一旦左右屯卫有变,处境实在是太过凶险,万一左右屯卫生变而自己不能及时察觉,太过被动。

    夜幕之中的玄武门影影幢幢,城上城下的灯火在风雨之中摇曳晃动,明灭不定,李道宗坐在城下的值房内,听取麾下副将回禀城外的情况。

    刘仁实肃立于桌案一侧,恭谨道:“消息已经传回来了,程咬金按兵不动坐视尉迟恭自其军营北侧横穿而过奔赴神禾原,梁建方率三千兵卒于杜曲列阵拒敌,寡不敌众,全军覆没,尉迟恭率军抵达神禾原之后安营扎寨暂做修整,明日一早便会启程向长安而来。卫公已经派遣刘延景率领一万军队自灞水防线撤离奔赴鸿固原、凤栖原一带,试图抵挡尉迟恭大军。”

    “刘延景?”李道宗想了想,才想起刘延景何许人也,蹙眉道:“此子年方弱冠,平素能力不显,并无其父文武双全之风采,何以能让卫公委以重任?”

    刘仁实道:“刘延景此人倒也不能算是纨绔子弟,能力还是有一些的,算是如今仅存关陇子弟当中的佼佼者,他日未必不能有所成就,不过其人统率三两千人尚可,绝无统率万人军队的能力,卫公此举,有些欠考虑了。”

    他父亲刘弘基与刘延景之父刘德威私交甚笃,不仅都算是关陇一脉,且皆乃高祖皇帝“太原元从”,彼此极为亲近,知根知底。

    李道宗目光闪烁,思忖良久,叹息一声:“引蛇入瓮的确是好事,但有些时候反而被蛇咬伤,如此弄险,并不高明。”

    刘仁实不解,但并未询问。

    李道宗感慨一句,又问道:“左右屯卫可有异动?”

    “左屯卫一如往昔,自昨日起便全军戒备,兵器军械分发下去,日夜皆有大批兵卒巡视营地,并无太多异常。倒是右屯卫那边有些不同寻常,李奉戒上下串联不断私下会见其父昔日旧部,行为可疑、明显图谋不轨,高侃警告了两回,但李奉戒充耳不闻,依旧我行我素。”

    李道宗眉头紧蹙,手指下意识在桌面上轻轻叩击……

    的确不大对劲啊。

    以他所知,高侃那人虽无显赫之背景,但被房俊一手提拔从一介兵卒直至右屯卫将军,在右屯卫中一人之下、数万人之上,为人沉稳厚重、公平无私,威望极高。自己虽然名义上是“右屯卫大将军”,也曾想要安插亲信对右屯卫掺砂子,但皆以失败告终。

    说到底,右屯卫依旧是房俊的军队,军中将军、校尉、兵卒有一大半对房俊唯命是从……

    以高侃之能力、靠山,岂能对区区一个李奉戒束手无策?

    再联想李靖派遣毫无资历、能力平平的刘延景率军抵挡尉迟恭的右候卫……

    显然皆在棋局之内。

    “野心不小啊,看起来居然也有几分太宗皇帝的魄力,只不过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倒是是否天命所属,犹未可知……”

    李道宗嘀咕了一句,不予理会。

    ……

    御书房内,李承乾与李勣在靠窗的地席上相对而坐,面前雕漆案几上摆放着几样寻常的菜肴,精致而不奢靡,白瓷坛子里的美酒也是江南进贡的黄酒,小酌一杯通体舒畅,却不会酩酊大醉。

    李勣面上没什么表情,心底却有些感慨,这位长于深宫之内的皇帝陛下并未沾染奢靡之气,寻常用度皆以实用为主,并不一味追逐奢华,是个难得的明白人。

    李承乾亲自执壶给李勣面前的酒杯斟满,笑道:“寻常小菜,咱们君臣小酌两杯,怠慢之处,英公海涵。”

    李勣衷心道:“陛下乃九五至尊、富有四海,纵然不可太过豪奢,但也不必委屈自己,尤其是膳食方面还是应当宽裕一些,否则让臣下羞愧无地了。”

    满朝文武皆出身名门世家,从小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如今身居高位大权在握,更是奢侈无度、钟鸣鼎食,这已经是当下朝堂的风气,但身为皇帝、九五至尊却这般简朴平淡,岂不是让大臣们心虚惊惧?

    “不碍事,”李承乾喝了口酒,淡然道:“朕非是那等严厉之人,之所以用度简单是因为早就吃腻了那些山珍海味,正如你所言朕富有四海,当真想吃什么、想用什么,岂能没有?对于臣子们的日常生活亦不会过于指责,人活着谁还不是为了享受?只不过彼此对于享受的理解有所不同罢了,有人享受歼敌灭国的荣耀功勋,有人享受指点江山的挥斥方遒,有人享受山珍海味的口腹之欲,有人享受醇酒佳人的醉生梦死……只要不触犯律法,朕懒得管。”

    李勣沉默一下,钦佩道:“陛下胸怀四海、容纳百川,臣远远不及也。”

    越是与李承乾相处,便越是发现这是一位被外界严重低估的君王,如今不仅见识了不逊于太宗皇帝的胆量魄力,更领会了容纳四海的胸襟,不禁心生折服。

    思之以往,也明白了李承乾之所以在太宗皇帝面前表现不佳,应当是巨大的压力导致患得患失,故而屡屡犯错,如今来看,实在是情有可原。

    面对储位之得失,谁人又能保持一颗平常心呢?尤其是易储之后悲惨的后果,的确可以将人彻底压垮,事实上在那等重压之下李承乾没有崩溃,已经算是难能可贵。

    而其余皇子则不同,他们身在下位,得之则幸、不得也不会失去什么,尤其是李承乾性格仁厚,甚至不会因为往昔争夺皇位而心生仇隙待到登基之后予以报复……

    皇子们毫无后顾之忧,自然能够全力以赴争夺皇位,表现愈发优异亦是情理之中。

    李承乾示意李勣享用碟子里那道凉拌菘菜心,笑着道:“英公何必自谦?太宗皇帝当年委任您为尚书左仆射,成为宰辅之首,朕心中亦是对您十分敬服,您不仅仅是大唐军方的擎天白玉柱,亦是朝堂之上的架海紫金梁,咱们君臣应当互补互进、携手同行,将太宗皇帝遗留下来的贞观盛世长长久久的延续下去,哪怕百年、千年之后,人们谈及这一段历史依旧憧憬向往、心生景仰。”

    李勣没料到一场寻常的小聚而已,却是皇帝设下的鸿门宴。

    他知道自己不得不表态了,若是继续如以往那般含糊其辞、袖手旁观,说不定这御书房外面已经埋伏了几百刀斧手,待皇帝一声令下便一拥而入将自己剁成肉泥……

    沉吟少顷,李勣双手执壶给李承乾斟酒,而后起身:“臣受先帝简拔,位居宰辅,本应竭诚报效、死而后己,然先帝驾崩、陛下登基那等危难之时,臣却并未尽到首辅之责任,心中愧疚、锥心蚀骨,请陛下降罪。”

    一揖及地。

    无论如何,既然必须表态,那么这个错都是要认的,这是立场问题……

    李承乾很白,虽然没有李泰那么胖但脸上也多肉,所以笑起来的时候显得分外和蔼温煦,他起身将李勣扶起,拉着手拍了拍,欣然道:“英公乃国之柱石,朕仰仗之处颇多,何必这般妄自菲薄?当初若非英公之支持,朕想要坐在这个位置上怕是要诸多磨难,此情,朕记在心中。惟愿咱们君臣能够坦诚相见,相互携手开创盛世伟业,共谱一番君臣佳话。”

    笑容阳光,态度诚恳,但嘴里说出来话却锋芒毕露——你若能老老实实的配合我,咱们自然一起进步,我当我的圣主明皇,你做你的国之柱石,不然你若是拆我的台,咱们君臣之义怕是也要到此为止了……

    李勣没有思考太久,再度确认自己的态度:“陛下乃国之正朔、大义所在,为陛下效劳乃臣子之本分,当下虽然有屑小掀起风浪妄图染指大位,然终究名不正、言不顺,朝野上下愤然讨伐,距覆灭之日不远矣。”

    “哈哈,借君吉言!来来,咱们一边喝酒,朕一边请教英公对当下局势之展望,若是朕有何不妥之处,还望不吝赐教。”

    君臣两人重新落座,李承乾再度亲手执壶斟酒。

    喝了几杯,就当下局势交换了一些看法,李勣坦诚道:“不得不说陛下‘引蛇出洞’的策略很高明、很大胆,极有魄力,一旦成功则肃清朝堂之上不臣之辈,对于往后推行新政极为有利。但同样,如此做法的危险也很大,毕竟人心隔肚皮,看不清谁的心是红的、谁的心是黑的,一旦遭受反噬,凶险重重。”

    李承乾沉默了一下,喟然道:“自古每一次变革不是鲜血横流、伏尸处处呢?现在让那些不臣于帝国、不忠于百姓的乱臣贼子流血,总比将来在动荡之中让大唐的忠贞之士流血来得好吧?在朕幼时,太宗皇帝便训斥朕过于妇人之仁,如今看来,英公这样杀人盈野的当世名帅,却也这般优柔寡断。”

    李勣哭笑不得,是他这些年韬光养晦给了外界错觉,所以皇帝才会认为他是个优柔寡断之人?

    他杀人可从来不眨眼……

    不过他也没有再劝,既然皇帝已经铁了心,他又已经决定效忠皇帝,自然一切听从皇帝处置便是。

    大不了等到局势糜烂之时,他再力挽狂澜……

    李勣对于自己当下之权势、地位有着十足的信心,可以稳坐钓鱼台闲看云卷云舒,只要出手,必然可以拨乱反正、擎天保驾。

    皇帝锐意进取,房俊志存高远,年青人总是那么热血沸腾士气昂扬,这是好事。让他们在前进的路途上遭遇一些挫折、经历一些摔打能够认清世事之艰难,往后的生涯当中汲取教训稳扎稳打,也是好事。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讨人厌的一副“举世皆醉唯我独醒”的嘴脸?

    他又不是魏徵……

    *****

    一万东宫六率军队浩浩荡荡横穿黄渠直抵凤栖原,刘延景顶盔掼甲、骏马得骑,趾高气扬豪气冲天。虽然他知道这一万人并非是东宫六率真正的精锐,但毕竟也是李靖一手调教出来的剽悍之士,大差不差的战力强横,又背靠长安、以逸待劳,优势尽显。

    再加上临行之时李靖的那一番叮嘱,让他明白自己并非李靖所寄予厚望的主力,他此行的任务并非是击溃叛军、活捉晋王,因为这不仅李靖不信、刘延景自己也不信,他只需稳扎稳打守住长安南门,将叛军拒之门外给朝廷征调关中各地驻军的机会,便算是一桩天大的功劳。

    刘延景从来都不认为是个心浮气躁好高骛远之人,歼灭叛军、活捉晋王的功劳的确逆天,可以一举将他推到军中一方势力的地位,可风险同样很大,而一旦兵败导致叛军直接奔袭长安城,十个脑袋都不够李靖砍……

    所以他很是稳重,大军尚未渡过黄渠的时候便已经将所有斥候都撒了出去,将叛军虚实动向打听得清清楚楚,听闻尉迟恭率领右侯卫击溃梁建方之后抵达神禾原就地修筑营寨,晋王大军正缓慢渡过少陵原,而薛、刘、郑三支军队正在其身后紧追不舍,顿时放下心来。

    前有强敌、后有追兵,尉迟恭就算再猛又岂能不管不顾的勇往直前,毫不顾忌面前的困难与身后的危险?

    必然是要在神禾原站稳阵脚,一方面威慑长安,一方面联络关中各地驻军看看有否野心勃勃之辈不甘现状愿意投奔晋王,而后各路大军尽起,一举踏破长安……

    于是,刘延景在率军渡过黄渠抵达凤栖原之后,下令大军停止前进,依靠凤栖原南部边缘地带的土岗、丘陵、山岭等地利就地构筑简易的防御工事来防止敌军的骑兵突击,又砍伐树木建造营寨,使得兵卒在面对敌人冲锋的时候能够居高临下,占尽地利。

    整个凤栖原南部一线被他一天时间便经营得固若金汤,而敌军也好像的确如他所想那般在神禾原就地修整,按兵不动。

    连续下了两天的小雨终于停歇,晚间月白当空、银霜遍地,刘延景率领一众将校在一线阵地巡视工事,见到各处防御完备、兵卒士气高涨,站在土岗之上眺望难免神禾原的时候心里难免生起一丝志得意满。

    与他对阵的可是尉迟恭啊!

    贞观勋臣当中如今硕果仅存的几员当世名将之一,即便麾下军队数量更多、功勋更著、战力更强,但面对自己的时候不还是“狗咬刺猬无从下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干着急?

    他对身边的将校们训话:“如今大势皆在陛下、在朝廷,所以咱们毋须甘冒奇险主动攻击右侯卫,尉迟恭虽然不忠不义、当世奸贼,但统兵之术却是当世最强大几人之一,一旦摆开阵势等着咱们,咱们怕是凶多吉少。可现在咱们构筑营寨就地防御,着急的是尉迟恭,他想突袭长安就必须将咱们的阵地连根拔起……野战对阵咱们不如他,可阵地防御难道还能输给他?只要咱们守住这凤栖原,守住长安南的这条阵线,咱们就是天大的功臣!”

    左右将校也都很兴奋,不用拼命打仗便能捞取一波功勋,谁不乐意呢?

    一时间阿谀之言不绝于耳。

    刘延景倒也没有因为将校们的逢迎便飘飘然,目光坚定的警告诸人:“咱们的策略便是死守,无论局势如何变动、无论敌人如何引诱,都要始终记得咱们的宗旨:以逸待劳、以守待攻,咱们脚下这片阵地便是咱们的前程,便是咱们的命,只要死死的守住这里,功勋爵位、钱帛名利便应有尽有!”

    “喏!”

    众人轰然应诺,士气高涨。

    都是打了一辈子仗的老**了,以往唯有冲锋陷阵拿命去搏功勋还不一定搏得到,现在只需老老实实的龟缩营寨、死守阵地便能获取天大的功勋,谁能不高兴呢?

    “将军年方弱冠,但这兵法谋略大抵也只是略逊卫公一筹,余者皆不如将军!”

    “那房俊也就是仰仗其父权势以及先帝宠爱,否则如何比得上将军?”

    “要我说,以将军的才能足以成为皇家的乘龙快婿,听闻长乐公主和离多年,更是国色天香,将军应当找人做媒求娶长乐殿下才是,也能成就一番才子佳人的佳话!”

    “……”

    刘延景冷汗都下来了,恨不得冲上去将这个提议他求娶长乐公主的混蛋一刀斩成两段!

    你这是阿谀逢迎么?

    你这分明是怕我死的太慢啊!

    人家房俊如何何等权势地位、何等简在帝心,是他刘延景能相提并论的?

    更别说如今长安权贵之间人尽皆知长乐公主乃是房俊的禁脔,谁也别打主意,当年丘神绩吃了豹子胆想要染指长乐公主,结果死得何等凄惨?

    若是被房俊误会他企图染指长乐公主从此登上高枝荣华富贵,非得拎着刀子来宰了他不可……

    连忙道:“休要胡说!长乐殿下乃是大唐长公主,身份高贵金枝玉叶,其实吾等凡夫俗子能配得上?咱们乃是陛下之臣,只需竭尽全力帮助陛下分忧,一心一意忠于陛下即可,那等非分之想绝对不能有!”

    其他人也都醒悟过来,赶紧闭嘴,暗暗后怕。

    房二那棒槌从来都不是好相与的,当初依仗太宗皇帝的宠爱横行霸道、胡作非为,即便是贞观勋臣、门阀大佬都要退让三分,如今新皇登基,房二更是肱骨之臣,陛下对其之宠信较之太宗皇帝之时有过之而不无及,几乎达到言听计从的地步……

    这样的人,休说他们这些中下等的军官,即便是军方大佬都礼遇有加,谁敢惹?

    刘延景见此状况也松了口气,祸从口出的道理他还是懂得的,越是面对仕途生涯的重大节点就越要小心谨慎。

    “传令下去,就地歇息,若无本将之军令就算敌人走到你眼前也不准出营还击,否则不管是谁,定斩不饶!本将不在乎歼敌多少、俘获多少,只在乎脚下这一片营寨能牢牢守住,谁若是坏了本将的好事,休怪本将翻脸不认人!”

    少陵原,左武卫营地,程咬金跪坐在靠窗的地席上,用一个装满香炭的红泥小炉烧水沏茶,见到牛进达快步走进来,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啧啧嘴,品味一下茶水的回甘,摇头叹气:“房二那厮的确会享受,往常喝了几百年的茶水,经他之手删繁就简、去芜存菁,居然成为一桩如此高雅的玩意,即便是我这样的粗人坐下来煮一壶水、泡一壶茶,也能感受自然真趣、宁心精神……了不起。”

    牛进达走进来也不见礼,径自坐到他一旁,自顾取过茶杯斟茶,笑道:“与这茶水相比,我倒是更喜欢房二弄出来的火锅与酿出来的美酒,若能纵享这两样东西,人生圆满、夫复何求!”

    程咬金想了想,觉得牛进达所言不虚:“英雄所见略同!房二那小子虽然混账透顶,但还是干了几件像样的事儿。”

    自从听闻梁建方未死,他算是放下了心中仅有的一点愧疚,心情自然舒畅快慰起来。

    “卫公命刘延景挂帅,率领一万兵卒赶赴凤栖原阻截尉迟恭,那刘延景倒也令人侧目,丝毫没有年轻人骤登高位、一朝权在手的浮躁张狂,反而在凤栖原临近樊川的边缘借助地势居高临下的修筑了营寨,虽然一夜时间修筑的营寨只不过是徒有其表,但稳扎稳打的策略却是不错,尉迟恭想要将其一举击溃殊为不易,只要不能快速攻占凤栖原抵达长安城下,对晋王极为不利。”

    牛进达掏出战报呈上,同时详尽复述了斥候汇聚回来的各种情报,将当下局势一一禀报。

    程咬金放下茶杯,接过战报看了,沉思片刻,摇头道:“这个刘延景自作聪明了,他以为尉迟恭是谁,还能被他一个仓促营建的营寨挡住脚步?此子看似稳重,实则毫无智慧,难成大器。”

    牛进达奇道:“他年纪轻轻初掌军权,军中上下难以令行禁止,所以不贪功冒进而是稳扎稳打,难道不是最佳的策略?”

    “屁的最佳策略!论及策略,天下谁人比得上李靖?李靖既然让他带兵前去阻截尉迟恭,便是明知其必败而行之,可见刘延景麾下兵马必然是东宫六率之中可以被牺牲的部分,由此去芜存菁,剩下的都是忠于陛下的精锐……刘延景若能看透其中道理,自然应该驱策军队趁着尉迟恭在神禾原立足未稳发动袭击,固然必败,但却能给予尉迟恭重击,且能够完成李靖清除隐患之目的,那样才算是个人物,以后前途无量。”

    程咬金喝着茶水,撇着嘴不以为然:“所以啊,等到咱们贞观勋臣老去之后彻底退出,这军中必然是房二的天下,无出其右者啊。”

    这一点牛进达是赞同的:“太宗皇帝当初赞誉房二有‘宰辅之才’,对其极为信重,大力简拔,朝野上下嫉妒者不知凡几,都等着看房二的笑话,以为那样的纨绔子弟只能熬鹰斗犬、寻花问柳……孰料房二一朝上位便才华尽显,无论任职兵部还是京兆府都将分内之事处置妥当之余更有余力进行革新,这两个衙门也因房二之故成为朝廷各部最为炙手可热的衙门。尤其是水师,谁能想到从无水战经验的房二居然能够一手创建那样一支纵横大洋、睥睨四海的无敌水师?”

    直至今日,纵然再是顽固的“陆战派”也不得不承认水师的强大,只看这一次晋王兵变,水师先是在燕子矶击溃将近十万江南私军,然后顺运河北上一路势如破竹,连郑仁泰这样的当时名将都被打得屈身投降,而后连克洛阳、函谷、潼关,所向无敌。

    程咬金道:“水师攻陷潼关之后若不是舟船停泊于黄河之上兵卒南下与薛万彻会师,而是直接沿着黄河、渭水、广通渠直抵长安城下,谁人能挡?由此可见,纵横海上的水师的确有能力在陆战之中攻城拔寨。”

    牛进达悚然而惊,忽地想起什么,赶紧起身去舆图之前仔细观看,半晌之后倒吸一口凉气,惊惧道:“大帅,危险啊!如今整条运河皆在水师控制之下,其停留江南的主力随时可以源源不断的抵达关中,以其火器之利、补给之强,足以将渭水沿岸置于其炮火覆盖之下,如此便给予长安防御极大的支持……”

    这话只说了一半,但另一半已经无需多说。

    有水师这样一支机动性极强且战力强悍的军队存在,半个长安城都是安全的,即便关中各地驻军当中有人依附晋王而猛攻长安城,也只能将进攻地点放在南半个长安,否则一旦靠近渭水,水师可以在河道上对其展开炮击。

    即便是当下最为强悍的军队,在水师全力炮击之下也只能灰飞烟灭……

    然而直至眼下,所有人都忽视了水师的存在,被刘仁轨率领水师兵卒起舟登陆给迷惑了。

    只要江南的水师主力抵达,最低也可以确保皇帝立于不败之地,最最危及的情况下也可以从玄武门撤退,而后无论沿着渭水而下还是横跨渭水向西,谁能拦得住?

    程咬金却是坐得稳稳当当,慢条斯理的喝着茶水:“所以我说房二这饮茶方式之改进乃是他最大的成就,喝茶就要静心涤虑,仔细的品味茶水之中的回甘,将一切烦恼琐碎都抛之于心外,你这人悟性太差、境界太低,大呼小叫一惊一乍完全没有领会其中之精髓啊。”

    牛进达:“……”

    娘咧!你个老小子现在领着咱们投靠了晋王,然后发现皇帝居然立于不败之地,往好处想就算晋王打进长安逼得皇帝弃城而逃,可天下从此分裂,两位皇帝割据称雄、划地而治,往坏处想晋王稍有不慎便是覆灭之局,咱们岂不是都要被斩首灭门?

    居然还在这里对什么饮茶之道夸夸其谈……简直莫名其妙。

    气呼呼的回到座位坐好,既不喝茶也不说话,只瞪着眼睛沿着程咬金,等着他解惑。

    程咬金啧啧嘴,放下茶杯,蹙眉不悦道:“咱们袍泽多年,不知多少次出生入死,你还能不知我从不肯吃亏的脾气?这话我本不愿说的,但你这般愚钝不解惊慌失措,也只好让你安心……水师的火炮打不到玄武门,所以皇帝也不可能从玄武门撤走,胜或败,生或死,他只能留在太极宫内。”

    “谁能掌控太极宫,谁就能获取最终之胜利。”

    *****

    尉迟恭率军抵达神禾原,刚刚扎下营地,便接到斥候奏报,说是刘延景率领一万部队直奔神禾原而来,急忙让军中生火造饭,待大军进餐之后略作休息,以免长途跋涉体力耗尽之时还要与敌军死战。

    然而到了半夜,得知刘延景屯兵凤栖原之后驻足不前,非但没有趁着右候卫劳顿疲累之际发动突袭,反而在凤栖原就地构筑营寨,沿着凤栖原的南部边缘布下防御阵地……

    营帐之内灯火通明,尉迟恭伏案处置公文,坐在书桌一侧的苏伽赞叹道:“所谓时势造英雄,天下局势板荡、皇权争夺,又是年轻人冒尖儿的时候到了,这刘延景往昔不曾耳闻,默默无名,如今骤然独掌一军便能够抑制心底骄矜浮躁,非但不贪功冒进反而稳扎稳打,的确算是一个人物。”

    “算个人物?”

    尉迟恭放下笔,喝了一口杯中浓茶,哼了一声不屑道:“战场之上局势瞬息万变,从未有一成不变之兵法,同样的策略放在彼地可以大胜,但放在此地就可能大败。稳扎稳打固然好,但放任战机消逝,未尝不是毫无进取之心。”

    让苏伽在杯中续水:“这孩子大抵是读了几本兵法,自以为尽得兵书之奥义,什么‘以逸待劳’‘稳扎稳打’之类就能处于不败之地,这回就让他吃个大亏长长记性。传令下去,一个时辰之后全军拔营,连夜奔袭凤栖原,天明之后,老子要站在圜丘之上眺望明德门!”

    “喏!”

    苏伽连忙应下,给茶杯之中续水之后便退出营帐,向军中传令。

    尉迟恭优哉游哉的喝了口水,坐在凳子上吐出一口气,转头看着窗外浓郁夜色。

    “以逸待劳”的确是好办法,但必须面对一支疲惫之师,右候卫乃十六卫当中一等一的强军,经由东征之后更是全军上下都得到锤炼,又在白鹿原停驻修整多日,军心士气极为稳定。

    难道从白鹿原奔袭至此地中间又与梁建方打了一场硬仗,便足以让右候卫耗尽体力、士气低迷?

    绝无可能。

    所以刘延景看似稳妥的做法,实则等同于坐失良机,还不如趁着右候卫立足未稳之时突袭一场,好歹也能给右候卫造成杀伤,现在屯兵凤栖原坐等右候卫打上门,简直愚蠢。

    彼辈小儿,坐井观天,生长与优渥的环境之下不曾参与立国以来的数次大战,对于十六卫的战力懵然不知,今天就让他见识见识能够纵横辽东覆灭高句丽的强军是何等坚韧、强悍。

    以逸待劳是没错,只是不知谁是“逸”,谁是“劳”……

    将至天明,小雨又淅淅沥沥的下了起来,空气湿润清冷,人马喘息之时可见隐隐的白气,尉迟恭顶盔掼甲跨坐战马之上,手里拎着马槊,在数百亲兵簇拥之下自中军帐缓缓前行,所过之处右候卫兵卒将校挺胸突肚、行注目礼。

    数万将士士气鼎盛、整装待发,完全没有一丝一毫长途奔袭之后的疲累懈怠,这就是天下第一等强军的素质,岂是一个简单的“以逸待劳”就可以从容应对?

    尉迟恭看着自己麾下这数万虎贲,豪气顿生,手中马槊遥指着正北方向:“刘延景无名小卒耳,乳臭未干、自作聪明,以为结阵扎营便可以将我们挡在这神禾原不得寸进,你们告诉我,他能不能做到?”

    “不能!不能!不能!”

    “跳梁小丑试图螳臂当车,告诉我,怎么办?”

    “杀!杀!杀!”

    “老子要在明日清晨之时站在圜丘之上眺望长安城,你们能否做得到?”

    “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那么,让长安城内的达官显贵们看看我们的战力吧,右候卫兵行天下——”

    “战无不胜!”

    充分调动兵卒的士气,尉迟恭这才大吼一声:“杀!”

    “杀!”

    数万将士齐齐大吼一声,在各自副将、校尉带领之下冒雨急性,向着凤栖原迅疾而去。

    尉迟恭坐在马背上看着远处黑漆漆的夜空,问道:“可曾安排妥当?”

    苏伽在一侧恭声道:“大帅放心,斥候已经先一步出发潜行至凤栖原联络各路内应,只需大军抵达,便会引领道路避实就虚杀入敌军阵内。”

    尉迟恭“嗯”了一声。

    东宫六率乃太子亲军,作为未来皇帝的班底自然分外受到重视,即便李承乾当初始终不曾坐稳储位风雨飘摇,依旧有很多人将家中子弟安插进去,毕竟太子始终是太子,万一成功上位就等于在未来皇帝身边占据了一个好位置。

    其中关陇门阀自然不甘人后,而且其势力盘根错节难以厘清,诸多安插之人即便是关陇门阀倒台之后也不曾被人揪出肃清,只不过由于李靖几番整编东宫六率,是的这些人逐渐被调动在固定的几支部队。

    这回李靖让刘延景领军出征,所统率的军队便是李靖整编之后充斥着不能确认其立场、背景的军队,其用意显而易见,就是要借助此次大战将这些人肃清一空。

    既然无法甄别身份、背景、所属势力,那就一起送到前线消耗掉好了……

    所谓“慈不掌兵”,至于这支部队之中有多少无辜,并不在李靖考量之内。

    如果刘延景按照李靖的意图行事,那么即便此番兵败,李靖也会力保其无事,并且在往后予以补偿。但刘延景显然没能领会李靖的意图,自作聪明想要捞一笔战功……

    既然是送上门的人头,尉迟恭岂能放过?

    对于李靖来说,那是无法甄别的隐患,必须予以肃清;而对于尉迟恭来说,对方是实打实的东宫六率,只需将其彻底击溃,便是大功一件,不仅振奋晋王大军士气,更使得自己的功劳簿上狠狠的添上一笔。

    何乐而不为呢?

    唯有刘延景自以为获得良机可以稳守凤栖原立下大功,从此青云直上……

    *****

    黎明之前最黑暗,淅淅沥沥的小雨使得空气潮湿阴冷。

    凤栖原与樊川相邻,地势由高至低形成天然的阶梯,全军将士在刘延景命令之下就地砍伐树木、构筑简易营寨,使得阵地愈发易守难攻,但万余人也劳累一整日,人困马乏,兵卒们蜷缩在营帐之内熟睡正酣,即便被尿憋着也懒得起来解决。

    刘延景坐在营帐之内,身上甲胄之外披着一件衾衣,喝了一口热茶,用刀尖挑了一下烛芯使得烛光更明亮一些,便于观阅军报。

    帐外小雨打在帐顶淅淅沥沥,四周一片安静。

    刘延景蹙眉,放下笔,抬头将帐外的兵卒喊进来:“外面何以这般安静?去看看各处负责警戒巡逻的兵卒是否偷懒,若有人胆敢偷懒耍滑疏忽懈怠,定斩不饶!”

    “喏!”

    兵卒领命,急忙走出去,旋即一阵吆喝声四起,逐渐远去。

    刘延景又喝了一口茶水,却无心处置公务,干脆起身站在舆图前仔仔细细的观察地形地势,每一条小路、每一个河叉都一一扫过去,看看是否阵地防御有何疏忽之处。

    他压力很大,此番率兵出征虽然等同于鱼跃龙门、一步登天,只需完成任务便可跻身军方高层,他日平定叛乱之后论功行赏,怎么也得一个十六卫将军的职位,甚至有可能因此封爵。

    但机遇来临的同时,也要面临巨大的危机,堪称他这辈子到目前为止最大的挑战。

    与自己对阵的,那可是尉迟恭!

    贞观勋臣时至今日硕果仅存的名将之一,统率有方、勇冠三军,生平历经战阵无数少有败绩,况且其麾下右候卫不仅兵力是自己的三倍,更是十六卫当中战力第一等的存在,曾在辽东横行无忌、所向披靡……

    稍有不慎,自己便要吞下战败的苦果,即便压抑着心中独掌一军的兴奋死守这凤栖原,放弃有可能突袭敌军获取胜利的机会,也不敢有一丝一毫的侥幸与大意。

    仔细查看了一遍舆图,并未发现自己设置的防御阵地有何疏漏之处,敌军就算胆敢前来偷袭,抵达凤栖原的时候也必然触发外围的警戒,旋即全军戒备依托地势加上匆忙构筑的防御工事,就算敌人兵力占优、战力更强,也有信心死守三日以上。

    当下局势瞬息万变,叛军想要成事就必须尽快抵达长安城下发动攻城战,由此撬动整个关中的态势,让那些依旧在观望却心存野望之辈看到晋王的巨大优势,如此才会出兵响应,使得皇帝那边兵败如山倒。

    而只要自己拖住右候卫,让朝廷有着更为充分的时间调兵遣将,必然使得叛军的计谋告吹,局势彻底向着对于皇帝有利的方向前进,他刘延景的功劳也就彻彻底底的坐实。

    ……

    瞅了一眼桌上放置的更漏,已经到了寅时,再过不久天色将亮,刘延景打了个哈欠,白天指挥全军构筑营寨、布置防御,加上一宿未睡,此刻听着帐外淅淅沥沥的雨声顿感困倦袭来,精力难济,遂脱掉身上的衾衣随手放在一旁,穿着甲胄躺在模板搭建的床榻上合上眼,只不过心中压力重重、担忧甚多,虽然困顿难耐,一时间却是辗转反侧、难以熟睡。

    朦朦胧胧之间,忽然耳中传来一阵喧哗,初始之时有些遥远模糊,但旋即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

    刘延景一骨碌爬起,揉了揉眼睛,起床气甚大:“外面发生何事,导致大声喧哗?派人前去查看,一一抓捕,予以严惩!”

    军中最怕此类情形,大敌当前所有人的精神都绷得紧紧的,稍有不慎便会引发“啸营”,后果极为严重。

    外头一阵急促脚步响起,一个校尉掀开门帘闯了进来,脸色仓惶、语音颤抖:“将军……大事不好,敌军杀过来了!”

    “……”

    所有的瞌睡、困顿在一瞬间不翼而飞,刘延景打了个激灵,霍然起身,大步向外走:“通知全军马上戒备,所有兵卒出营列阵准备迎敌,弓弩手就近抵达营寨边缘,若有敌军夜袭则以弓弩压制!擂鼓聚将,所有将校都前来集合!”

    校尉一把拉住刘延景,急声道:“将军,来不及了,敌人已经杀入营寨!”

    刘延景脑子里“轰”的一声,整个人如遭雷噬僵立当场,一点点转过头,不可思议的看着校尉:“你……说什么?”

    那校尉急的都快哭出来,大声道:“尉迟恭黎明偷袭,数万大军趁着夜色掩杀而至,已经将凤栖原三面围住,正杀入营寨,势不可挡!”

    刘延景揉了揉太阳穴,不解道:“咱们设置在外围的警戒呢?斥候呢?各处险要地带都有专门的部队把守,敌人一旦靠近必然会被发现,何以却被杀入营寨?”

    “外围的警戒根本不曾发出半点警告,而把守营寨的部队则直接打开营门将敌军迎入营寨之内,掉头过来与敌军一道反戈一击,正向着此地冲过来!”

    “……”

    刘延景脑中轰然巨震,整个人恍惚一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当地……

    幸好校尉眼疾手快将其扶住,急声道:“将军,敌军锐不可当,据此已经不足一里,吾等护卫您赶紧杀出重围返回长安,否则被围困此地,插翅难飞啊!”

    刘延景好不容易镇定下来,抓起一旁放置的横刀,大步走出营寨,入目之处火光缭绕,敌军不仅杀入营寨且以火油引燃营帐,纵然淅淅沥沥的小雨也无法湮灭,整个营地已经陷入混乱,人喊马嘶惨叫呼和乱成一团。

    不少校尉围拢过来,但刘延景一颗心完全沉入谷底……

    他此刻才明白过来,自己麾下这万余人马成分混乱、背景复杂,几乎糅杂了各方势力,莫说区区一个临时营建的营寨,就算是铜墙铁壁也无法坚守。

    再坚固的城池堡垒,又如何挡得住从内部的瓦解?

    眼见整座营寨已经陷入混乱无序,根本不可能组织军队列阵进行阻挡、反击,刘延景心中再无奢望,当机立断:“传令下去,吾等乃长安最后一道屏障,一旦阵地失陷,则长安危矣!愿全军上下随我抵达敌寇,战死沙场抵报皇恩!”

    “喏!”

    一个校尉飞身而走,向全军上下传达死战之军令。

    而后,刘延景则飞身上马,对左右亲兵、校尉道:“此战不可逆转,此地更不可久留,咱们回长安!”

    夜黑如墨,淅沥的雨水不能浇灭火油引起的火焰,无数营帐火焰冲天浓烟滚滚,不计其数的兵卒混乱嘶喊慌不择路,被趁夜掩杀而来的右候卫一一杀戮,整个凤栖原犹如陷入火海,万余东宫六率兵卒嘶吼凄厉,恍若地狱。

    然而给全军下达“死战”命令的刘延景,却在亲兵簇拥之下脱去甲胄、丢弃旌旗,趁着夜色掩护向北杀出一条血路,朝着长安方向疯狂逃窜……

    雨水淅沥,官道上泥水横流,马蹄踏过泥水溅起,刘延景不敢有丝毫耽搁,他必须在凤栖原沦陷的战报送抵长安之前赶回去,否则其间毫无转圜余地,他必死无疑。

    此刻放弃阵地、部队落荒而逃,乃是死罪,自是不敢自明德门入城,而是绕过半个长安城,赶到长安城西的延平门,通过私人关系进入城门返回家中。

    ……

    刘德威自从卸任刑部尚书之后便潜居府中,虽然与关陇门阀极为亲厚,但此前关陇兵变之时却作壁上观没有参与其中,从而侥幸躲过其后的清洗,却心有余悸,于是将自己的儿子送入东宫六率,以此向李承乾表达忠顺之意。

    虽然之后又遭逢晋王叛乱,但刘德威认为李承乾必将坐稳皇位获取最终之胜利,所以不断动用人脉关系为儿子铺平道路,短短时期之内便稳步上升,成为东宫六率之中的后起之秀。

    及至屈突诠、程处弼、李思文等优秀将领接二连三遭遇败绩且被俘,刘延景终于得到李靖之青睐并且委以重用,自然令刘德威欣喜不已。

    似他这些高祖皇帝时期的“元从功臣”如今所剩无几,硕果仅存的一些人也大多远离了政治中枢,权力不再,许多人更是整个家族都遭受重创沉沦不起,如此情形之下,刘延景的前途愈发显得难能可贵……

    此番刘延景率军出征,刘德威极为紧张,他明白这几乎是整个家族往后五十年之内唯一的机会,胜则青云直上重回权力中枢,败则跌落尘埃,所以对于刘延景出征之后的动向密切关注。

    再看到刘延景并未贪功冒进,甚至主动放弃攫取更大功勋的机会采取稳扎稳打的方式固守凤栖原,刘德威不禁大加赞赏,老怀大慰。

    人在四十岁之前,拼的是功名富贵、权势地位,拼的是醇酒佳人、快意逍遥;人在四十岁之后,拼的只剩下一样,那就是儿子。

    如果的你的儿子才华卓越、出类拔萃,那么你纵然一介老农、半生贫寒,也可以吐气扬眉、睥睨自傲;反之,如果你的儿子率诞无学、文不成武不就,那么就算是你富有四海、宰执天下,亦要扼腕嗟叹、低人一头……

    刘延景现在就觉得人生圆满了,自己一辈子混迹朝堂始终在权力中枢,如今退下来自己的儿子又前途无量很有可能继承自己的衣钵,人生还有什么追求呢?

    于是乎这位“元从功臣”开始放纵自我,一房接一房的小妾纳入府中,一个比一个年轻……

    此刻听闻仆人在门外说是大郎回府了,刘德威慌张之下从昨日接进府中的刚到及笄之年的小妾如花似玉的娇躯上爬起,因用力过猛闪了腰,由小妾服侍着穿上衣裳,扶着腰走出门外。

    刚到正堂,便见到一身寻常兵卒衣服、发髻散乱狼狈不堪的儿子“噗通”一声跪在脚下,大呼一声:“父亲救我!”继而以首顿地,泣不成声。

    刘德威:“……”

    他还未完全从小妾花蕊一般娇嫩的身体上抽回精神,见到儿子这般模样一时间有些恍惚,忙扶着儿子肩头:“到底发生何事?你不是率军出征镇守凤栖原么?怎地回来了?”

    继而面色一变:“你该不会是擅离职守吧?”

    儿子虽然各方面都极为优秀,乃是年轻一辈当中的佼佼者,如今更受到李靖青睐,但说到底依旧是一个世家子弟,从小养尊处优、锦衣玉食,受不得出征在外的苦也是有可能的。

    但那可是军中!

    军法如山,身为一军之主将居然在出征之际熬不得幸苦而擅自离营将麾下将士弃之不顾……这可是死罪啊!

    刘延景只是低着头哭泣,整个人还未从仓惶恐惧之中清醒过来。

    刘德威愈发确定了自己的猜测,顿时恨铁不成钢道:“你糊涂啊!书也读了不少,古往今来但凡成就大事的哪一个不是意志坚定、心性坚韧?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如此小小的困难都坚持不住,将来如何出将入相、成就一番事业?”

    话音刚落,外头有仆人匆忙跑进来,急声道:“家主,卫公派了兵卒前来,说是要锁拿大郎前去问罪!”

    “啊?”刘德威吃了一惊。

    刘延景浑身剧震,终于清醒过来,再度跪下抱住刘德威的大腿,眼泪鼻涕一起流下来:“卫公要杀我,不能让他们将我带走,父亲救我!”

    刘德威镇定一下,虽然恼火儿子不成大器闯下祸事恨不能鞭笞一顿,但到底是自己的儿子,见他这般哀哀哭泣魂不附体,自是心疼得紧,忙安慰道:“放心,不过是擅自离营而已,就说是我忽然染病而你担忧过甚这才回府探视……虽然罪责难免,但情有可原,卫公不会斩尽杀绝的。”

    军纪也好,律法也罢,说到底法纪不外乎人情,自家父亲病重不起孤儿舍弃军务回家探视,这是至孝之表现,想必李靖也不至于半点情面也不给……

    然而刘延景还是哭,这让刘德威蹙眉恼火,正欲责骂,忽然外头一阵呵斥夹杂着混乱的脚步传来,抬起头,便见到一队顶盔掼甲的兵卒气势汹汹冲入正堂,那些想要阻挡他们的家仆被粗暴的或是推倒或是踢开。

    刘德威意识到不对劲,自己好歹也是“元从功臣”,前刑部尚书,这些兵卒校尉哪里来的胆子居然这般无礼?

    为首一个校尉进入堂中,见到刘德威父子,摆手让其余兵卒止步,他自己上前两步,抱拳施礼:“末将李大志,奉卫公之命前来缉拿刘延景,冒犯之处,还请海涵。”

    言罢,大手一挥,身后兵卒就待一拥而上将刘延景当场捉拿。

    “慢着!”

    刘德威自是不能让人在正堂之上将嫡子抓走,否则彭城刘氏颜面何存?

    “小儿无知,不知军法森严,因担忧吾之病情故而犯下错误,虽然难逃军纪,但情有可原,即便是卫公在此也不能阻止孝子探视父亲吧?忠孝之事,天下之大也!汝等皆乃袍泽,何必咄咄逼人,不留半点情面呢?还请予以宽容,稍后老夫自会携带犬子去往卫公面前负荆请罪。”

    李大志:“……”

    他有些懵,孝子探视父亲?忠孝之事、天下之大?你儿子指挥失误导致大败,万余兵卒全军覆灭丢失凤栖原,致使叛军长驱直入攻占圜丘距离长安一步之遥,如此大罪,你居然还要带着他去卫公面前负荆请罪?

    就算是请罪,那也拎着项上人头前去,你以为“负荆”就行了?

    他觉得刘德威不是糊涂人,大抵是还未明白他儿子犯下何等不容饶恕的大罪,沉吟一下,试探着问道:“彭城县公,非是吾等不敬,实在是令郎所犯之罪太过重大,叛军攻陷凤栖原后长驱直入抵达圜丘,兵锋直指明德门,长安城防危在旦夕,整个关中震动,陛下在太极宫内更是动了雷霆之怒……兵败也就罢了,他居然贪生怕死连夜遁逃,将万余将士弃之不顾,一人脱离阵地逃回长安,如此大罪,您要如何替他挽回?”

    “什么?!”

    刘德威只觉得一道闷雷劈在脑门,整个脑袋嗡嗡作响,看了看李大志,觉得这种事是万万不能拿来说笑的,再看向自己蔫头耷脑仓惶恐惧的儿子……

    “噗”的一声,一口老血喷出,身子摇摇欲坠。

    堂内刘家仆人都惊呼一声,赶紧上前将其搀扶,刘德威吐出一口血反而恢复了神智,抬起手一巴掌狠狠抽在刘延景脸上,打得后者捂着脸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你简直混账至极点,你若战死也就罢了,居然临阵脱逃,是想让你老子我与这刘家上上下下百余口一同与你陪葬不成?”

    刘德威转过头,对李大志道:“吾万万不敢窝藏此等废物,会亲自将其绑缚卫公面前听候发落。”

    李大志想了想,道:“即便如此,吾等职责在身,亦要从旁跟随。”

    刘德威颔首道:“正该如此。”

    当即命人将刘延景五花大绑,自己则更换了一套衣裳,出门乘车在李大志等人护送之下赶赴春明门外大营,求见李靖。

    马车内,看着捆缚着双手艰难前行的儿子,刘德威一颗心都在滴血,他明白现在已经不是如何保全这个儿子的事情了,而是如何将刘家从这场危机之中摘出来。

    儿子不止这一个,但家业若是败了,那就全完了……

    细雨淋漓,春明门外连绵十余里的军营笼罩在秋雨之下,各处安放着拒马、鹿砦,一队队兵卒全副武装往来巡弋,不断有斥候策骑出入,马蹄践踏泥水四溅,庄严肃穆、杀气腾腾。

    刘德威下了马车,看着儿子被押解至一旁的一间营房,面色阴沉浑然不顾泥水溅湿鞋子衣摆,大步向着中军帐走去。

    在门外等候稍许,入内通禀的李大志回转,引着他进入大帐……

    帐内光线有些昏暗,书桉上点燃了一支蜡烛,李靖一身戎装坐在书桉之后,正将一份战报翻开,见到刘德威进来并未起身,只是微微颔首:“德威贤弟请稍坐,本帅先看完这份战报。”

    即便心急如焚,刘德威也知道军营之中战报第一的道理,点头道:“卫公请。”

    便自坐下。

    李大志则充当仆从,给他端来一杯茶水……

    刘德威接过,放在一旁并没有喝,只坐在那里如坐针毡,心里打鼓。对于能否恳请李靖刀下留人,他着实没什么信心,虽然大唐军中公认治军最为严谨毫无人情可讲的乃是李勣,但作为当世第一名帅的李靖也不遑多让。

    尤其是李靖年纪长、辈分高、功勋大,等闲谁在他面前都矮上一头,有几人能让他顾及情面不得不违背原则?

    可事关儿子生死、家族兴亡,他又不得不面见李靖……

    良久,李靖才抬起头,看了刘德威一眼,也不绕弯子,直接将手中战报递给一旁肃立的李大志,示意他拿给刘德威看,而后才说道:“贤弟此番前来之用意,本帅已有猜测,不过有什么话还请先帝看完这份战报再说。”

    刘德威蹙眉,节奏被李靖死死拿捏,这对于他来说极为不利,但此地乃是李靖的地盘,军中一言九鼎,又实在没什么反客为主的办法……

    只得从李大志手中接过战报,一目十行的看完。

    这是城南刚刚送来的战报,右侯卫已经攻占整个神禾原、洪固原、凤栖原,派兵进占圜丘,兵锋直抵明德门下,军情紧急如火,霸水防线的各方军队已经开始逐渐调动。

    而随着尉迟恭抵达长安城南,由此引发长安震动,斥候已经侦知多支驻扎于关中各地的军队隐隐有调动之迹象……

    可以说,刘延景这一番战败后果严重至无以复加之地步,别说明正典刑、以儆效尤了,就算是五马分尸都不为过。

    李靖澹然问道:“爱子之心,本帅感同身受,但军法如山,刘延景不仅仅是兵败,更临阵脱逃将万余将士袍泽弃之不顾,如此贪生怕死、触犯军纪,该不该死?”

    刘德威放下战报,手掌下意识的握紧,略作沉吟,涩声道:“罪大恶极,死有余辜。”

    李靖眉毛一挑,嗟叹道:“难得贤弟深明大义,你我同为人父,却也都曾掌军,本帅对于执行军法也于心不忍,但若是不予将刘延景处以极刑,军法何在?若人人效彷,军心何在?还请贤弟节哀!李大志!”

    “末将在!”

    李大志急忙站出来。

    李靖断然道:“将刘延景推出辕门,宣读罪状,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喏!”

    “慢着!”

    李大志刚要走出去,却被刘德威一声断喝所阻止。

    李靖面色严肃起来,瞪着刘德威,沉声道:“彭城县公意欲徇私枉法不成?”

    身为天下第一名帅,威严厚重、杀气凛然,此刻艴然不悦之下毫不客气,只是气势迫人。

    刘德威不为所动,对李大志道:“你且先出去,我有话与卫公私下谈。”

    李大志看向李靖。

    李靖略作沉吟,摆摆手,李大志连忙告退而出,站在门外放下门帘亲自站岗,以免旁人靠近窃听。

    帐内,李靖看着刘德威,不悦道:“刘延景所犯之军法,不可饶恕、难逃死罪,当年你亦是军中将领,该不会将大唐军纪全然忘却了吧?”

    刘德威面色凝重,缓缓道:“军法如山,刘延景其罪当诛。”

    李靖不语,他知道对方还有话说。

    刘德威顿了一顿,目光直视李靖:“刘延景固然有罪,然而卫公你也罪责难逃。”

    此言一出,帐内气氛瞬间降低,李靖停止腰杆、双目灼灼,犹如一头勐虎择人而噬一般,口中一字字迸出:“本帅何罪之有?此地乃中军帐,警告你莫要随口诬蔑、枉顾军纪,否则休怪本帅不念昔日袍泽之情。”

    刘德威浑然不惧,上身微微前倾,与李靖对视:“刘延景年幼,从不曾独自掌军,卫公何以在如此紧迫的战局之下以其为将、率军出征?卫公不能知人善任,才是这次兵败的主要负责人。”

    不理会李靖精光四射的眼睛,又指了指刚才看过的这份战报,续道:“战报上言明,刘延景在凤栖原就地构筑营寨,既没有贪功冒进,更没有决策失误,军中兵卒放开营门将叛军引入营地之内这才导致大败……恕我直言,这支军队人数在万人左右,其中各方势力混杂、背景难辨,绝大多数更是之前关陇门阀的班底,放在任何地方都是一个巨大的隐患,为何卫公偏偏要将这样一支部队交给刘延景这样一个毫无经验的年青将领去执行如此重要的任务?”

    说到此处,他不用李靖回答,深吸一口气质问道:“在下是否可以认为,卫公此举之用意并非阻挡叛军,而是要行借刀杀人之毒计,借助叛军之力将其彻底铲除,以达到肃清东宫六率乃至于陛下身边其他势力之目的?”

    当下局势,皇帝坐镇中枢、力抗叛军,各方势力拥兵自重、群狼环伺。

    最终之胜负并不在皇帝与晋王之间,而在于分布于关中各地的驻军、能够影响这些驻军的门阀。

    关陇之败,在于兵变之失败,遭受清算面临打压实乃寻常,这就是失败的代价,其余门阀皆冷眼旁观。但现在东宫六率之中不属于皇帝嫡系的部队却要遭受李靖如此毒辣的铲除,谁能不兔死狐悲呢?

    只要此事泄露出去,必然引发所有门阀、势力的反感,对于皇帝的不信任愈发加剧,极有可能成为扭转局势的关键所在。

    杀刘延景,则坐实刘德威之猜测,由此引发的一切后果由李靖承担。

    不杀刘延景,对其予以宽恕,则表明李靖心底并无隐私恶毒之计划,一场正常的兵败,既然是当世第一的名帅,调兵遣将予以找补便是……

    李靖怒气勃发,狠狠一拍面前桉几,叱道:“放肆!你这是在威胁本帅么?”

    刘德威微微垂下头,略作沉默,涩声道:“攸关儿子之生死、家族之荣辱,在下不得不出此下策。卫公不必担心,若如此一来后果难测对陛下有所不利,在下当一头撞死在献陵以谢罪。”

    他当然知道自己这番话会成为攻讦皇帝的借口,意味着将彻底站在皇帝的对立,不死不休。

    可他又能怎么样呢?

    儿子必须救,家族的名誉更不能丢……

    更何况,谁敢说李靖真正的目的就不是自己猜测的那样呢?

    李靖冷冷的瞪着刘德威。

    以刘德威“元从功臣”的身份,若当真站出来指责他受到皇帝授意故意以将其他势力送上战场送死的方式来“排斥异己”,那么所产生的后果将不可估测,一场巨大的政治风浪不可避免。

    皇帝的名誉将为之动摇……

    帐内气氛凝重,一片安静,唯有小雨低落营帐的声响以及账外战马疾驰声隐隐传来。

    良久,李靖沉声问道:“你当真打算这么做?”

    刘德威略微犹豫一下,心底有些挣扎,因为如此做法的后果他是清楚的,但最终还是点点头,咬牙道:“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很好。”

    李靖澹然道:“那我就成全你。”

    刘德威霍然色变。

    李靖已经大声道:“李大志!”

    “末将在!”

    李大志从账外走入。

    “刘延景临阵脱逃、其罪当诛,将其押赴辕门之外枭首示众,首级遍传军中,以儆效尤!”

    “喏!”

    李大志得令,转身大步走出。

    刘德威霍然起身,瞪着李靖目眦欲裂,咬牙道:“李药师,你好毒的心!居然将我儿作为逼迫门阀势力的刀子,彻底搅乱关中这一片风雨,其心可诛!”

    事已至此,他算是看明白了,自家儿子之所以能够独领一军出征,完全就是李靖的算计,以一场大败来让混杂在皇帝麾下军队之中的“异己者”一扫而空,达到完全掌控东宫六率的目的。

    同时,关中各地不臣之辈必然因此而“兔死狐悲”,原本就隐藏起来的不臣之心愈发炽热,甚至由此彻底站到晋王那边亦未可知……

    只是他想不明白,当下之局势依然十分紧迫,叛军抵达长安城下,长安周边十余万军队大多采取观望态度,皇帝能够指挥的军队不足十万,他李靖凭什么就敢在这个关头继续刺激各地门阀控制的驻军?

    他就不怕弄巧成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