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历史军事 > 天唐锦绣 > 全文阅读
天唐锦绣txt下载

    山门前,数百人蜂拥而来在门外止步,门内,本寺主持带着十余个身强体壮的僧人站在门口,两方人马对峙,一时间剑拔弩张,都不知道对方意欲何为。

    马周见到房俊大步上前,连忙伸手去拉,想要规劝房俊莫要太过嚣张平白得罪了整个佛门,便见到房俊在众目睽睽之下几个大步来到山门前,在众人担忧其冲撞僧人的目光之中,忽而一揖及地,朗声道:“原来是慧立大师当面,在下唐突了。”

    主持微微一愣,旋即合十还礼:“不知越国公造访,有失远迎,恕罪恕罪。却不知越国公因何事这般兴师动众?”

    长安内外,不识得房俊之人少之又少,即便是化外之人,亦知道这位权倾朝野的权臣与佛门素有渊源,是可以直接前往大慈恩寺求见玄奘大师的少数人之一,故而虽然不解其气势汹汹而来,却也不敢造次。

    房俊哈哈一笑,上前两步,一把拉住慧立大师的手,亲热道:“在下虽然非是佛门中人,但对于佛门素来敬仰,对大师更是闻名已久,近日闻听大师受玄奘法师相召自豳州昭仁寺前来长安襄助翻译经文,暂居于兴教寺,故而冒昧前来拜访。”

    马周有些愕然,你这态度转变也太快了吧?

    慧立大师瞅了瞅房俊身后密密麻麻数百人,心说你可真够冒昧的……

    但面上还是浮现笑容,微笑道:“越国公与玄奘大师相交莫逆,乃是佛门之友,贫僧自是欢迎,如不嫌弃,还请入内一叙。”

    房俊一脸欣然:“固所愿也,不敢请尔!”

    便迈步走进山门……

    慧立大师指着门外数百人,略有迟疑:“这些人……”

    “无妨,大师不必理会,让他们站一会儿便好。”

    慧立大师苦笑道:“旁人也就罢了,焉能让马侍中驻留门外?马侍中,还请入山门,贫僧煮茶相待。”

    马周抱拳回礼:“如此,在下叨扰了。”

    慧立道:“好说,好说。”

    与房俊、马周相携入内。

    ……

    一进山门,马周便见到山墙内宽敞的庭院上堆满了石料,有一些已经凿裁完毕,有一些仍是粗糙石块,密密麻麻几乎一眼望不到尽头,很显然重建兴教寺是一项巨大工程,必然得到整个长安佛门的支持,想要讨要石料,殊为不易。

    行走之间与房俊对视一眼,后者微微颔首,而后指着那些石料故作惊讶:“不知为何有如此之多的石料摆放于此?”

    慧立答道:“贫僧受玄奘大师相召前来长安,暂时授予这兴教寺寺主,在翻译经文之余,也担起重建兴教寺之重任,怎奈贫僧自幼钻研佛法,对于营建一道却是一窍不通,着实感到为难。”

    房俊便啧啧嘴,赞叹道:“如此之多的石料,开凿、运输都需要耗费庞大人力,便是官府需要征用如此之多的石料都殊为不易,佛门当真是有钱啊。”

    马周心思一动,这就开始了?

    慧立则有些无语,不知如何作答,只能含糊的点点头,请两人继续大雄宝殿一侧的精舍走去。

    佛门是否有钱?答案自然是肯定的,自古以来有百姓穷的时候、有朝廷穷的时候,却从未有过佛门穷的时候,盛世之时佛门打开广纳天下信众,接受信众捐赠、开垦土地种植、发放高利贷牟利,可谓财源广进,乱世之时闭门谢客,在一方寺庙之中修身养性,钱粮无忧,从未有饿死的和尚……但这话自然不能如此直白的说。

    信众捐赠乃是心向佛祖,钱又不是捐给和尚的,和尚代管而已;开垦重视乃是自力更生,喝自己打的水、吃自己种的粮,磨炼意志、坚定佛心;至于放贷,目的并非为了敛财,而是佛门慈悲为那些亟需钱财治病、种子种田的穷苦人考虑,这是在做善事,当然做善事的过程中佛门也有一定的费用,略微收取利钱维系运转而已……

    况且慧立也从来不管这些事,他是个有追求的和尚,志在精研佛法、成就大德,所以才从豳州昭仁寺赶赴长安,暂居在这兴教寺担任寺主,主要任务却是帮助玄奘大师翻译佛经、弘扬佛法。

    今日房俊贸然登门,令他莫名其妙,不得不小心应对。

    所谓的精舍也不过是一间简洁干爽的房舍,地上铺着普通的地板,未曾抛光更没有打蜡,只不过长期走动使得地板表面有些光滑,木头纹理清晰可见。

    布置更是简陋异常,处处透着一股淡然质朴,与慧立身上呈现出的气质很是相衬。

    三人对坐在蒲团上,当中一个案几,慧立大师一边烧水一边取出一罐茶叶,笑道:“贫僧不好口舌之欲,平素诵经困顿之时也多以山树野茶提神,这罐茶叶还是上回去大慈恩寺的时候玄奘大师所赠,据说还是出自越国公之馈赠,贫僧今日倒是借花献佛了。”

    马周很会慷他人之慨:“越国公富甲天下,岂能平白喝了大师的好茶?改日定会加倍相赠。”

    慧立显然也是个秒人,并没有太多所谓的避世脱俗之气,闻言笑道:“若是如此,那贫僧可就等着了。”

    手下不停,水壶烧开之后,注水沏茶,普通的铁质茶壶,几个陶土杯子,茶香氤氲,精舍幽静,颇有几分古拙之意,置身其间,隐隐有忘俗之感。

    房俊接过茶杯,呷了一口,道:“送大师几罐茶叶倒是应当,只不过佛门素来富裕,大师身为寺主却这般俭朴,令在下出乎预料。”

    慧立悠然道:“出家人身在化外,何须记挂钱财?一罐一钵,自是衣食无忧。况且佛门虽然略有钱财,但也处处需要花销,譬如这座兴教寺已经残破不堪,若不修葺随时都能倒塌,长安佛门集资予以修葺,单单外头那些石料便靡费甚多,兼且还需雇佣工匠,开销极大。”

    今日房俊见面之后便屡次提及钱财,这让他有所警惕,却也想不明白佛门是穷是富,与他一个朝廷官员何干?

    钱财再多都是信众捐赠,非偷非盗,朝廷也管不着啊……

    房俊颔首附和:“此言正是,对于营建房舍来说,用石料的费用远远大于木料,有些时候石料建造困难且不美观,未必就是合适的。”

    马周心道:点题,来了。

    慧立自顾沏茶,摇头道:“木料也很难弄到,不仅要去深山之中砍伐,而且要经过至少一两年晾晒,否则木料潮湿就会变形,可现在仓促之间哪里寻找那么多晾晒好的木料?只能以石料替代。”

    虽然是佛法大家,但慧立并非一味的钻进佛法、不通俗务,否则也不可能被玄奘大师委任为兴教寺的寺主。

    房俊图穷匕见:“在下在南洋运回一些檀香木,经存多年早已干透,若是捐赠一座佛殿,大师以为如何?”

    马周吃了一惊,这可是好大的手笔,一座佛殿所需木料极多,即便只以檀香木雕塑佛像、打造门窗就堪称天价,不过若是能够换回足够的石料救治水患,确实值得。

    慧立大为心动。

    紫檀、檀香木与佛门历来有着分解不开的缘分,与檀香木一道被称为佛门的灵木,譬如最好的佛珠必然是紫檀或檀香木雕刻,最好的佛像也是紫檀或檀香木而非黄金,放眼大唐神州数千佛寺,有檀香佛殿者寥寥可数。

    但这世上岂能有无缘无故的好呢?毕竟从未听闻这位房二郎是个佛门信众,既然如此慷慨捐赠,必然所图甚大……

    想了想,他试探道:“檀香木乃木中之王,价值甚高,越国公如此慷慨,却不知佛门何以为报?”

    房俊也不绕弯子,指了指窗外那些石料,道:“眼下潏水

    决堤,河水一泻汪洋,不仅淹没了河道两岸大片农田、房舍,淹死百姓、牲畜无数,更灌入清明渠导致清明渠水位暴涨,一旦洪水不能遏制,势必危及整个长安城乃至太极宫。佛门有好生之德,岂能眼睁睁看着百姓受灾?若能将那些石料赠予一些用以修筑堤坝,则功德无量,关中百姓都将感念佛门慈悲。”

    他没有一进来便开门见山,就是怕慧立婉拒,一旦拒绝之言出口,再想扭转就很难了,所以他饶了一个弯子,以檀香木捐赠一所佛殿,来换取石料,也算是给了双方一个转圜的余地,不至于将事情弄僵,毕竟慧立之所以在这座兴教寺担任寺主,乃是奉玄奘大师之命重修寺庙,就算得了一座佛殿,但若是房俊索取石料太多导致修建寺庙的石料不足,慧立是有失职之嫌的。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即便他采取极为委婉的方式表达了自己的意图,慧立却依旧拒绝得很是干脆:“长安乃天子脚下,百姓之福祉自当由官府操持,佛门参与其中岂非越俎代庖?佛门慈悲为怀,却也与世无争,相信官府有能力救治水患,拯救百姓与水火之中。”

    房俊脸色便沉下来,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吧?

    那就别怪我先礼后兵。

    房俊放下茶杯,正襟危坐,眉梢微微向着斜上挑起,双目睁开,整个人的气质由温文儒雅陡然变化,好似一柄利剑一般杀气四溢、锋芒毕露!

    冷酷、严明、官威如嶽。

    将双手放在面前案几上,房俊语气冷淡,充满威严,目光直视慧立大师:“自大唐立国以来,崇尚道家、尊法自然,然则太宗皇帝胸襟宽广,对佛门亦是多有照拂、宽容以待,皆因佛门慈悲为怀,心系众生。上天有好生之德,百姓罹难于水患之中悲苦哀嚎,朝廷拼尽人力物力予以拯救,这个时候若还有人囤积救灾所亟需之物资,漠视洪水泛滥、生灵涂炭,已与‘佛心慈悲’相悖,届时必然群情汹汹致使佛门声誉受损,只是不知慧立大师能否承担这样的后果?”

    慧立大师满头大汗,讷讷不能言。

    房俊持续施压,手指在案几上敲了敲,增添气势:“吾乃帝国官员,拯救百姓生命乃是天职,这个时候别跟吾提什么会否得罪佛门、会否遭受反噬,吾之心意坚决,只要能够拯救一个百姓的性命,任何代价吾在所不惜!”

    这番话依旧留有余地,没有撕破脸,但意思已经很明白了:老子跟你好说好商量,你若答允一切都好,可若是敬酒不吃,那也别怪老子给你吃罚酒。

    今日,这石料伱若捐赠便罢,若是不捐赠,老子照样要将石料拉走!

    马周在一旁连忙劝阻:“二郎岂可对大师如此不敬?大师佛法精深、慈悲为怀,断然不会眼睁睁看着那些百姓被洪水冲散浮沉于汪洋之中遭受灭顶之灾,只不过大师初来乍到,这些石料又是大慈恩寺那边支援而来,也不好让大师贸然做出决定……你这不管不顾的脾气何时能改一改?以前嚣张跋扈恣意妄为也就罢了,朝野上下想打谁就打谁,现在总归身居高位,任何事都要冷静下来莫要使用蛮力,不妨从长计议,多得是办法合理合法的达成目的。”

    慧立大师瞪圆了眼睛,看着面相清癯风骨淡然的马周,心道原以为你是个厚道人,却不想是个蔫儿坏的,不仅让房俊冲锋在前给予压力你在后头假模假式装好人,甚至专门出馊主意……

    什么叫“合理合法的达成目的”?

    栽赃嫁祸是吧?

    不过他也明白,今日之事怕是无法善了,房俊的姿态已经很明白,无论如何今日都要将石料拉走用以修筑堤坝,谁敢反对,谁就是站在百姓的对立面,就是“心如铁石毫无人性”,就是“漠视人命背离人伦”,这样的罪名对普通人都是巨大打击,更遑论加之于佛门之上,会导致佛门声威大大受损。

    正如房俊所言,大唐立国之后便尊崇道家,皇族甚至以老聃之子孙自居,佛门之所以能够形成如今昌盛局面,一则是因为玄奘大师求取真经回归,使得佛门影响力大增,再则便是自太宗皇帝以来开明的国策,固然遵从道家,却并未实质上压制佛门。

    然而现在新皇已经坐稳了江山,谁知道会否一改往昔开明之策略,从而对佛门施以打压?

    以房俊今时今日之权势、地位,是绝对有着足以影响皇帝的能量……

    慧立是个出家人,虽然精通俗务,但也是在佛门之内相比,一旦上升到佛门与朝堂的立场问题,便超越了他的认知范围,有些左右为难、不知所以。

    纵然想来个缓兵之计先征询玄奘大师的意见,怕是房俊也不会答允……

    吾乃之下,慧立决定退一步:“佛门慈悲,岂能眼见洪水肆虐百姓罹难?纵然寺庙暂时不修,亦要略尽绵力。寺内囤积之石料,可捐赠三分之一用以修筑堤坝,以尽心意。”

    房俊摇头道:“大师岂不闻好人做到底的道理?佛门富有,天下皆知,且如今寺内便屯放着大量石料,却仅只施舍一小部分,未免小气。到时候堤坝未能修筑完成,洪水依旧肆虐,怕是百姓非但不会感激大师慈悲心肠,反而责怪大师不肯尽全力……殊为不智。”

    慧立大师兼职不知如何表达自己惊诧的心情,敲诈勒索居然也能这般堂而皇之?

    “不行不行,贫僧只不过负责暂时监管这些石料,捐赠三分之一已是极限,不敢自行其是。”

    房俊寸步不让:“最少三分之二,否则石料不够用,吾去哪里弄来填补不足?”

    慧立也坚定:“最多三分之一,越国公休要为难贫僧。”

    房俊大怒:“老子就为难你了又能如何?平素固然尊敬佛门,但此刻宁肯眼看着百姓罹难却不愿施舍几块石料,大师佛名在外却吝啬至此,着实令老子瞧不起!”

    慧立摇头:“越国公是否瞧得起,贫僧并不在意,只不过贫僧不能做职权之外之事。”

    “你以为老子不敢动手抢?”

    “随你便是。”

    ……

    两人剑拔弩张,各自守住底线寸步不让。

    马周赶紧两边劝解:“何必火气这般大?要不二位各退一步,兴教寺捐赠半数石料,带到堤坝修成、遏制水患,则由朝廷勒石记功、立于堤坝之上,受天下百姓瞻仰、传后世子孙铭记,如何?”

    慧立看向马周的目光略带幽怨,这人看似居中调解是个好人,实则每每将自己逼到底线上,着实难受……

    可事已至此,眼看着房俊若不能得到充足的石料必然不肯善罢甘休,慧立不愿继续纠缠,也纠缠不得,只好颔首道:“若如此,贫僧只能斗胆捐赠,却也不知该如何向玄奘大师交待。”

    房俊目的达成,大手一挥,豪气干云道:“大师何必纠结于此?此事自有吾去向玄奘大师解释,话说若是今日玄奘大师在此,吾便是拉走所有石料,玄奘大师也不会有只言片语相距,玄奘大师才是真正的佛法精深、慈悲为怀,大师您这修为还有待提升呐。”

    慧立倒也不恼,苦笑道:“越国公依然达成目的,又何必挤兑贫僧这个化外之人?佛门不仅慈悲为怀,更注重是否有缘,今日越国公登门求取石料修筑堤坝拯救灾民,便是一种缘法,即是有缘,自当随缘,至于贫僧之修为又岂敢与玄奘大师相提并论呢?”

    他有些后悔,早知如此,还不如先前便听从房俊之言老老实实将石料捐赠出去……

    房俊展颜一笑,瞬间变脸,执壶给慧立斟茶,大笑道:“有缘无缘,皆由天定,区区石料不过身外之物,若能以之拯救万民于水火,那便是最大的缘,想来佛祖亦能体谅大师之仁爱,说不定早日让大师参悟大道、证得菩提。”

    门外有和尚略显慌张的进来:“寺主,外面有不少兵卒前来,不知是何缘故。”

    晋王兵变刚刚结束,长安城内外“百骑司”侦骑四出抓捕逆贼,偶有反抗者则直接调集大军前往剿灭,见到兵强马壮的军队前来兴教寺,兼且房俊与马周正在寺内不知与自家寺主谈论何事,故而上上下下吓了一大跳……

    慧立大师看向房俊,房俊道:“是吾让人征调兵马前来参与救灾,大师可以开放山门让他们进来搬运石料。”

    慧立点点头:“还请越国公稍后将修筑堤坝之人数前来告知,寺内略有米粮,贫僧每日让人煮好斋饭供应一顿晚膳,略表心意。”

    大头都被人敲走了,何吝于区区一顿斋饭?想来也不过千把人而已,用不了多少米粮,佛门有的是钱,索性把人情做到底……

    马周一脸感激:“大师果然慈悲,只不过眼下京兆府百废待兴、艰难困苦,各项物资捉襟见肘,尤其是钱粮极为匮乏,屡次向户部申请而不可得,既然大师豪爽,不如多施舍一顿,将午膳也给一并管了可好?”

    慧立大师:“……”

    出家人称呼俗世中人为“施主”,“施主”即为“檀越”,意为“布施者”,即是向出家人布施之人。从来都只有“施主”向出家人布施,何曾有过“施主”求出家人布施?

    我本是个出家人,如今却变成“施主”了?

    不过他也看出来了,面前这两人极为难缠,能软能硬、能屈能伸,既无上位者之颜面,亦无文人之矜持,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今日自己落在这两位手中,不狠狠的放一回血休想善了。

    只能捏着鼻子认下:“水患汹汹、百姓不易,出家人自当慈悲为怀,既然二位如此要求,贫僧自当竭尽全力而为。”

    人情不仅要卖给这两位,还要让天下人知道此番兴教寺所做出的贡献,若能使得百姓感恩戴德沐浴佛恩,倒也有失有得。

    否则他无法向整个佛门交待……

    慧立大师甚至不敢客气一下留二人用膳,他知道只要自己一开口这二位怕是丝毫不会拒绝马上答允,还是展现自己出家人淡然冷漠不知礼数的一面,将这二位赶紧送走吧。

    到了山门外,慧立大师便见到山坡上密密麻麻全是身强体壮的兵卒,目测不下于千人,再加上一众百姓、官吏,将山门堵了个满满登登。

    房俊站在山门一侧,冲着上前施礼的王方翼大手一挥:“佛门慈悲,赠予石料以修筑堤坝、解救百姓,速速带人入寺搬运,谨记莫要大声喧哗,更不要冲撞佛门净地!”

    “喏!”

    王方翼旋即带着麾下兵卒驱赶大车排队进入山门,兴奋的百姓也从旁协助,一车一车石料从兴教寺拉出,前往不远处溃堤之处,在工部官员的指挥之下紧急修筑堤坝。

    慧立大师站在山门处,看着一车一车的石料被拉出寺外运抵顺着山坡下到官道运抵远处河堤决口之处,原本因为被“打劫”而生出的郁闷之心忽然淡了下来,百姓们一张张兴奋的脸容意味着他们对遭受水患的家园有了希望,幸福的生活可以继续……

    再回头看看有些破败的寺庙、倾颓的大雄宝殿,慧立大师忽然觉得就算是庙宇恢弘、佛镀金身、亦或是檀香佛像,也无法比拟如此之多的百姓心怀憧憬更加贴近佛心之本意。

    “我佛慈悲”不仅仅是一句空喊的口号,更应该是整个佛门的意志与追求。

    与其整日里钻研那些虚无缥缈的佛经,又岂能比得上如此更有意义?

    何谓慈悲?

    使众生脱离痛苦,即为慈悲。

    *****

    潏水自终南山发源,顺着山势一路向南,几经转折之后贯穿整个长安城至终南山之间的区域,水势未竭,反倒因为几处转折使得河水愈发汹涌,兼且当下水位暴涨,奔腾咆哮势不可挡,于溃堤之处一泻汪洋,不过因为樊川地理位置的特点只淹没了附近低矮的农田、村庄,而后裹挟着泥沙一路向南,冲入清明渠。

    工部制定的治水计划比较完备,但还是低估了河水的汹涌程度,装满碎石的竹筐刚刚丢进决口便被湍急的水流冲走,想要以木桩固定,但木桩钉在松软的河床上便被洪水冲得东倒西歪,自兴教寺拉来的石料丢下去倒是没有被冲走,但决口正一点一点被洪水涮得扩大,区区石料杯水车薪,不能阻挡汪洋洪流。

    堤岸之上,房俊先将兜鍪摘下丢在一边,而后伸手解开甲胄的丝绦,将甲胄一件一件脱下来,对马周道:“水势湍急,若不能及时遏制,恐怕长安城难免这一遭水患,你要及早准备,以防不测。”

    转头对身边亲兵喝道:“卸甲!”

    马周见其动作不明所以,点点头道:“二郎放心,我早已做好最坏打算……你想作甚?”

    看着房俊将身上甲胄脱下,只穿着一身中衣,带着亲兵走向决口处。

    耳中传来房俊的声音:“你来组织民夫钉木桩、下石料!”

    马周先是一愣,继而明白过来,赶紧上前一把拉住房俊,急声道:“你想做甚?这决口水势湍急,你可不能下去,否则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如何向陛下、向你家人交待?”

    房俊理都不理他,对亲兵道:“吾等乃帝国军人,保家卫国乃是吾等之天职,在边疆之上列阵杀敌,在京师之中保境安民!现在洪水肆虐,冲垮家园,正是吾等履行职责之时!所有人跟吾下水,列成一排,堵住洪水,以便民夫钉立木桩、填堵石料!”

    “喏!”

    所有亲兵并一千兵卒齐声应诺。

    当房俊第一个纵深跳入决口被汹涌的洪水淹没,身后兵卒前赴后继,“噗通”“噗通”相继跳下,没有质疑,没有犹豫,军令所致,犹如山岳!

    “二郎!”

    眼看着房俊被洪水淹没,马周跺脚大叫,目眦欲裂!

    “越国公!”

    “房二郎!”

    岸上百姓、民夫尽皆大叫,纷纷扑到岸边,看着义无反顾不断跳下决口的兵卒,惊骇不已,热泪盈眶。

    远处,房俊的头在水面之上露出,见到岸上的人还在大叫呼喊,顿时怒道:“马周你还愣着作甚?赶紧组织人手钉木桩!”

    “哦哦!”

    马周这才回过神,大吼道:“所有人动作快一些,赶紧钉木桩!”

    岸上民夫拉着绳子,一个一个也下到河水之中,将木桩递下去,一根一根的往河床里钉,因为千余兵卒以血肉之躯减缓了洪水的冲击,木桩相继钉下去,未像先前那般被冲走。

    房俊与兵卒们手挽着手,在洪水之中载浮载沉,使出吃奶的力气努力保持平衡,但此时已到冬季,河水冰寒刺骨,再加上巨大水流巨大的冲击力,没一会儿的功夫便有些顶不住。

    眼看着有兵卒不断被洪水冲的站不住脚而冲散,房俊大叫道:“取绳子来!”

    “喏!”

    马周赶紧指使民夫小跑着取来长绳,将一头丢到河中,几十人站在岸上手中紧紧攥着另一头,待到河水中的兵卒人人都拽住绳子,这才勉强稳定。

    岸上的官员、百姓、民夫几曾见过这般以血肉之躯抵挡洪水的场面?更何况其中泡在河水里的还有一位当朝国公!顿时一个个热泪盈眶、士气暴涨,不遗余力的钉木桩、下石料,所有人都使出吃奶的劲儿,希望尽快堵住决口。

    随着时间的流逝,决口之中的兵卒在洪水冲刷之下渐渐不支,房俊左右张望一眼,大声提气道:“吾等面对强敌之时尚且勇往直前、视死如归,眼下岂能惧怕区区洪水?虏寇不能杀死吾等之身躯,洪水也冲不垮咱们的脊梁!都给老子顶住!待到堵住决口,大碗酒、大口肉,吾与兄弟们庆功!”

    “喏!”

    “咱当初随着大帅兵出白道驰骋漠北,手刃了不下十个胡人,区区洪水,冲不垮我!”

    “房府佳酿乃世间第一等的美酒,只不过太贵喝不起,大帅今回能否慷慨一把,美酒管够?”

    “你小子想造反是吧?那美酒贵比黄金,你是想让大帅破产吗?”

    “哈哈,谁不知咱大帅富可敌国?区区美酒,就算把你喝死了也喝不败咱大帅的家底啊!”

    ……

    房俊也大笑起来:“刚才是谁说要将老子喝破产?上去之后,老子非得把你泡酒缸里,喝不干一缸酒,你特么就别出来!”

    “哈哈!灌死这个瓜怂!”

    河水之中的兵卒大声谈笑,任凭汹涌的洪水冲击在身躯之上泛起浪花,却一个个挽着手组成一道人墙,岿然不动。

    岸上的人被这股无畏、无私的气氛感染,所有人都竭尽全力,一刻不停的堵住决口。

    附近的百姓皆被军队的壮举所感染,女子、孩童也都聚拢而来,各凭其力参与其中。

    闻听消息的慧立大师带着寺中青壮赶来相助,见此一幕,衷心钦佩之余难免唏嘘不已,大唐有如此为了百姓舍生忘死的军队,何愁不能傲立寰宇、睥睨四海?

    *****

    一大清早,李承乾便被潏水溃堤的消息惊动,赶紧召集工部官员前往武德店商议对策。

    李承乾用过早膳抵达武德店之时,工部左侍郎张文瓘已经先一步候在殿外,召见之后,一经问起,张文瓘便答道:“宫门未开之前,潏水溃堤的消息已经报入工部,微臣与马侍中紧急磋商之后制定了治水救灾的策略,请陛下过目,现在马侍中已经率领工部都水司的官员、京兆府的官吏赶赴决堤之处。”

    上一两步,将一份奏疏双手呈递在御案之上。

    李承乾接过,展开,一目十行的看过,略一思索,颔首道:“应对及时,策略稳妥,甚至连善后都有预案,爱卿幸苦了。”

    大唐朝廷中枢虽然在两次兵变之中损毁殆尽、几乎完全停滞,但事后经由一些列的人事调整,在很短时间内便恢复如初。似这等突发灾祸最是考验政务系统人员协作、物资调整的能力,眼下看来,能够在他这个皇帝关注之前便迅速制定应对策略,最起码京兆府与工部表现得很是出色。

    张文瓘忙道:“此微臣职责所在,分内之事,不敢当陛下夸赞。”

    他这官坐得惬意至极,何谈幸苦?

    虽然以他的履历、能力足以担任工部尚书之职位,但正牌的工部尚书房俊几乎未曾前往工部履任,只挂了一个空衔,不仅未对部务指手划脚,上上下下一言而决,即便最为重要的人事问题都不闻不问完全由张文瓘一力施行,自由度极高。

    譬如此次潏水决堤,虽然突发事件不可避免,但工部尚书依旧是第一责任人,一旦处置不当导致灾情扩大,一定是要负责的。但张文瓘作为工部左侍郎,虽然掌管部务,但头上却顶着一个房俊,任何责任攻讦、责任都由房俊承担。

    而房俊何许人也?遍数朝堂之上的大佬,最不怕弹劾、攻讦的可能就要数房俊了,论其“血厚”,无人可及。

    所以张文瓘只需在自己职权范围之内妥善处置即可,做好了有功,做坏了有房俊背锅,完全没有压力,简直不要太爽。

    所以皇帝赞赏一句“幸苦了”,张文瓘是万万不敢厚颜认下的……

    李承乾也知道现在工部的情况,房俊大抵是为了避嫌,所以担任了工部尚书的职务却并不履任,导致工部群龙无首,叹息一声,决定稍后要好生与房俊谈一谈,自己这个皇帝岂是以往那些疑心重重之辈可比的?

    况且就算疑心再重,也断然没有怀疑房俊权柄太盛、尾大不掉的道理……

    “陛下,刘中书求见。”

    王德无声无息的出现门口奏秉。

    “让他进来吧。”

    “喏。”

    李承乾看过奏疏,与张文瓘详细讨论封堵决口的可行性,没一会儿,中书令刘洎快步而入,见礼之后,便疾呼一声:“陛下,微臣恳请治房俊玩忽职守之罪!”

    刘洎一进来便气势汹汹,李承乾微微蹙眉,心中不喜,不过面上倒未呈现出来,只淡然道:“刘中书先坐,张侍郎也坐,来人,奉茶。”

    “喏。”

    张文瓘赶紧在一旁椅子上坐下,待到王德送来茶水,忙略微起身双手接过,而后重新入座。

    刘洎被皇帝这一下打断气势,却也不敢违逆,只得先坐了,对王德奉茶看也不看,看着皇帝道:“自越国公担任工部尚书以来,未有几日前往衙门履任,对于部务更一概不管,现在潏水溃堤,淹没两岸农田农舍无数,大半个樊川遭灾,其中未能巡防堤坝消除隐患,致使洪水溃堤损失惨重,甚至威胁整个长安城乃至太极宫,此等玩忽职守之罪,罪不容赦!”

    虽然刘洎口口声声涉及工部,张文瓘却低着头瞅着茶杯一声不吭,其一,他知道刘洎的目的不是工部而是房俊,其二,他明白自己根本掺和不到那个层面的斗争。

    这就是头顶上有一尊大神的好处了,所有外来火力都主动被吸引过去,他这个二把手只需老老实实低调做人即可,非但不会成为被攻讦的靶子,甚至连误伤欠奉……

    不过话说回来,身在官场被人家这般无视,又何尝不是一种悲哀呢?

    见李承乾不语,刘洎续道:“微臣听闻潏水泛滥,淹没河道两侧农庄、天地,受灾百姓成千上万,甚至有可能危及长安乃至太极宫!而即便现在开始封堵决口,所需之人力、物力难以筹措,石料更是严重匮乏,此皆工部没有早做预备,导致灾害来临而不能从容以对,皆房俊之过也!”

    此番潏水决堤,形势极为严重,工部难辞其咎,好不容易揪住了房俊的小辫子,他岂能善罢甘休?

    李承乾有些头疼,喝了口茶水,温言道:“越国公当下正在着手金吾卫筹建、整编之事,责任重大,对于工部之事难免有所疏漏,不过张侍郎将工部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极其称职,呐,这就是张侍郎拟定的治水救灾策略,中书令不妨看一看,也好给出一些意见。”

    见皇帝为房俊开脱,顾左右而言他,刘洎心里憋着气,冷着脸道:“微臣对张侍郎并无意见,也深信张侍郎之能力,但这与越国公玩忽职守何干?既然越国公要负责筹建金吾卫,难以兼顾工部事务,不妨撤销其工部尚书职位,任用尽心竭力之臣子,以微臣之见,张侍郎就是个不错的人选。”

    最后一句话,自然是显示他之所以弹劾房俊乃是一心为公、并无私怨,且绝无谋求工部尚书职位之心。

    一旁的张文瓘却有些无语,你刘洎一进来就开喷,是想要效仿魏徵吗?

    那也就罢了,却又何必将我拖进来?

    万一被房俊误会今日之事乃是我与你相互撺掇意图谋求工部尚书职位,那可如何得了?

    张文瓘坐不住了,赶紧起身,一揖及地,恭声道:“微臣才疏学浅、德行不足,忝为工部左侍郎已经属于超品拔擢,故而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何能够领导一部之事务?微臣有自知之明,绝不敢有觊觎狂悖之心,还望陛下明察。”

    刘洎瞥了一眼张文瓘,心底有些不屑,固然有可能被房俊误会,可那又能如何?这人身为文官却全无气节,迫不及待向陛下表达心意撇清嫌疑,软趴趴并无骨气,不值得争取。

    李承乾安抚道:“爱卿不必担心,暂且安坐。”

    心底有些麻烦,对房俊难免埋怨,你说你即便要避嫌,也不能将工部部务弃之不顾吧?现在被人抓住把柄了,让朕如何为你说话?

    不过撤职之事,他却想也未想。

    以房俊过往之功勋,朝廷里任何一个职位都坐得,现在实权职位只有一个工部尚书,至于尚书右仆射在他这个皇帝亲自掌管尚书省的情况之下形同虚设,金吾卫大将军更是连影儿都没有,若是连工部尚书都撤了,难道让这位最大的功臣只背着“太子少傅”的名头?

    此等让功臣寒心之举,他绝对不会做。

    朝廷里一时半会儿也没有适合房俊的职位。

    但刘洎虽然针对房俊,可说的话也没错,身为皇帝总不能一味偏袒某一个臣子吧?

    就在李承乾为难之时,王德从外头进来,躬身道:“启禀陛下,越国公、马侍中有奏疏自樊川送来,言及是封堵决口、治水救灾之事。”

    李承乾一愣:“越国公在樊川?”

    王德迟疑一下,含糊道:“马侍中抵达潏水封堵决口之时,越国公正巧抵达,两人汇合一处,已经开始组织百姓治水救灾。”

    总不能说房二那厮昨日护送长乐公主前往终南山道馆小住,便彻夜未归,早起之后返回长安遇到马周适逢其会吧?

    这事儿只能私底下禀告陛下,却不好在其余大臣面前谈及,尤其要避着刘洎……

    李承乾顿时欣然道:“谁说越国公玩忽职守来着?听闻潏水决堤,马上便赶赴现场组织封堵堤坝,此国之栋梁也。刘中书未见越国公前往衙门便想当然以为其未能履职,有失偏颇了。”

    一定要与房俊谈一谈了,岂能因为避嫌便置朝廷事务于不顾呢?况且这满朝文武自己这个皇帝最信任的便是房俊,恨不能将所有重要事务全部交由房俊才放心,他避的哪门子嫌?

    刘洎顿时一滞,酝酿了一早上的弹劾便这么悄无声息的完了?

    李承乾看过奏疏,一时间居然有些愣忡,叹息道:“论及爱民如子,谁又比得上越国公呢?”

    言罢,将奏疏递给刘洎。

    刘洎不解陛下为何发出这样的感慨,闷头接过,见到奏疏之上俱陈了房俊与马周在现场的诸般措施,不仅去往兴教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使得兴教寺捐赠了大量石料用以封堵决口,房俊更是身先士卒跳入洪水,率领麾下兵卒以血肉之躯抵挡洪水,这才使得封堵决口顺利实施……

    说实话,他心里也极为震惊。

    房俊何许人也?出身名门、世家子弟,一出生便高人一等,少年之时尚公主成为皇帝的乘龙快婿,可谓金枝玉叶。其人诗词双绝、字体更与褚遂良、欧阳询等人并列天下大家,算得上是世所罕见的文华种子,高高在上、尊贵荣华。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却在洪水肆虐之时奋不顾身跳入冰冷汹涌的河水里,以身作则、义无反顾,以血肉之躯阻挡洪水……

    如此品格、德行,纵然身为政敌也不得不衷心敬佩,颇有一种高山仰止的倾慕。

    但这并不能抵消他与房俊斗争的基础,文武殊途,各有政见,岂能因为各自的品行便携手并肩、同流合污?

    刘洎挺直脊背,指着奏疏上“调动玄武门外一千兵卒”的字样,语气铿锵:“陛下,房俊逆贼也!无军机处签署之调令,更无陛下之朱笔敕令,擅自调动玄武门驻军形同谋逆!当着令‘百骑司’将其缉拿问罪,以儆效尤!况且其前往兴教寺威逼利诱,逼迫慧立大师不得不捐赠石料,此举极有可能冲撞佛门,使得整个佛门人人自危从而导致朝局掀起动荡,简直无法无天,若不予以严惩,以后旁人也有样学样,超纲败坏矣!”

    一旁的张文瓘恨不能将脑袋塞进裤裆里,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这等文武双方最顶级大佬的碰撞,岂是他区区一个侍郎能够闻听?

    但凡崩出一点火星子沾染上身,都足以让他遭受灭顶之灾……

    李承乾也有些懵:“啊?”

    这奏疏分明记叙了房俊与马周的政绩,怎地到了刘洎眼中却又能寻出如此之多不合法理之处?

    愣了一愣,李承乾脸色冷淡下来,看着刘洎道:“非常之事,行非常之事,如今潏水决堤,洪水肆虐,不仅淹没樊川数百户人家无数两天,更会导致清明渠水势暴涨危及太极宫,越国公此举虽然有些僭越,但危急之时岂能按部就班,为了所谓的规矩坐视百姓陷于灭顶之灾?至于冲撞佛门更是子虚乌有,慧立大师主动承担救灾军民之膳食便已经说明其心中之认可,刘中书之言,未免危言耸听。”

    他算是明白了,刘洎之所以屡次弹劾房俊,并非房俊当真犯下什么十恶不赦之错,只因为他是房俊。

    只要是房俊所言、所行,刘洎就一定要反对。

    为了反对而反对,而非为了对错而反对。

    现在的局面是刘洎拉拢了一大批高级官员,与房俊为首的军方打擂台,出发点不是对与错、利与害,而是争夺话语权,进而争夺利益,这是党争啊……

    历史之上记载最为酷烈的党争,无过于东汉末年的“党锢之祸”,

    桓灵二帝之时外戚干政、皇权倾颓,皇帝不得不借助宦官集团压制,而外戚又联合士大夫集团予以对抗,内斗惨烈,天下大乱,最终袁绍带兵入宫屠杀宦官集团,直接导致“故国恒以弱亡,汉以强亡”的悲惨结局。

    党争亡国,这是任何一个皇帝都明白的道理;然而平衡朝堂不使一家独大,这也是每一个明君所应做到的事情……想要平衡,就必须斗争;斗争与党争一字之差,期间之差距也甚小,如何在保持朝堂平衡的同时避免滑向党争?

    这是对于皇帝来说最为高深的学问,古往今来没几个皇帝能够做得到,自诩天资一般的李承乾一个头两个大。

    但既然坐在这个位置上,又岂能畏难而退、漠然视之?

    他虽无什么横推寰宇的雄心壮志,却也不能任由朝堂积弊放任不管。太宗皇帝倾举国之力东征,几乎掏空了帝国每一座库府,承担繁重粮秣物资供应的江南更是怨声载道,虽然最终千难万难覆灭了高句丽,消除了帝国东北边疆最大的威胁,但直接的物资补充却几乎没有,其后连续两次叛乱更将帝国的“基本盘”关中地区打得稀烂,帝国根基摇晃、涉及飘荡,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若非山东世家损失惨重难以为继、江南有水师予以威慑,怕是偌大帝国就要陷入内乱,犹如隋末一般烽烟四起、神州碎裂。

    身为皇帝,必须革新国策、变法图强,攻坚克难、迎难而上……

    这个时候若是闹起党争,导致帝国风雨飘摇甚至大厦倾倒,他李承乾岂不是要成为李唐的千古罪人?

    ……

    面对李承乾的斥责,刘洎有些无奈,他知道房俊在皇帝心中的地位无可比拟,却未曾想到其信任程度居然如此之高,不仅将军权尽数交付,甚至主动给房俊留下一道插手政务的缝隙,随时等着房俊更进一步完成“军政一体”的权臣之路……

    只好说道:“陛下明鉴,越国公自然公忠体国,可若是此例一开,旁人效仿,岂不导致兵制涣散,种下祸患之因?京畿之地无陛下旨意或军机处命令擅自调兵,绝不可取。”

    军队是帝国之基石,但也是一柄双刃剑,若不能予以束缚极有可能蜕变成为一头不可控之怪兽,必须戴上嚼子,否则若是随时择人而噬,如何得了?

    军权肆虐,就意味着军方势大,此消彼长,自然文官式微。

    李承乾略作沉吟,颔首道:“此次毕竟情况紧急、事出有因,事后朕会在军机处上提及此事,与诸位军机大臣商议,做出决断。”

    刘洎很是憋屈,这个劳什子的“军机处”简直就是偷家的梯子,绕过政事堂直接由皇帝领导、向皇帝负责,连他这个中书令都不能参与其中,自然无法掌控,这种一筹莫展、有力难施的情况着实令人郁闷。

    *****

    潏水之畔,无以计数的木桩钉下去、宽大是石料沉到河底,兵卒、民夫又就地取材运来泥土,终于将河堤决口之处堵住,两岸百姓发出巨大的欢呼。

    房俊与千余兵卒自水中爬出,一个个冻得面色青紫、浑身僵硬,失温极其严重,即便是房俊的超强体质亦是面青唇白、瑟瑟发抖,更遑论他人。

    马周早已命人生起篝火,在河堤下搭建了简易的防风棚子,王方翼派人回去军营取来衣物,兴教寺又送来几大锅姜汤,一众兵卒在棚子内脱下湿透的衣物,用热水擦洗了身子换上干爽的衣服,再一大碗滚热的姜汤灌下去,姜水的气味刺激得眼泪横流、鼻息通畅,损失的体力便一点一点恢复了。

    棚子外用石块、青砖垒砌了一溜八卦炉,木材放入其中引燃,大锅置于其上,大块煮熟的肥肉切片放入锅中爆炒,待到香味四溢,再将各种切好的蔬菜放入翻炒,而后加水、加盖,旺火炖煮。

    房俊则穿上一身寻常衣裳,坐在一个木墩上喝着茶,与一旁的马周聊天。

    马周啜了一口茶水,叹气道:“二郎今日……有些鲁莽了,固然灾情如火,可随意调动军队参与救灾却是犯了大忌,陛下或许不会说什么,但免不了有人揪住这一点弹劾,任你圣眷如何优隆,但水滴石穿、绳锯木断,长此以往,必然与陛下产生隔阂。”

    军权乃是大忌,任何时候都要置于一切之上,以房俊今时今日之权势、地位,纵然打杀了一位朝堂大员也没什么大不了,皇帝自会予以回护,可擅自调兵,却必然使得皇帝猜忌之心日甚,一次两次或许没什么,当长此以往岂能不埋下隔阂?

    这种事就是要防微杜渐,纵然有调兵之权,也应当从根本上彻底杜绝。

    房俊喝着茶水,笑道:“你以为我不知道?灾情再是严重,往太极宫内递一道请旨调兵的奏疏也不会耽搁多长时间……我就是故意的。”

    马周无语,无话可说。

    既然房俊早已知道这个道理却依旧我行我素,要么恃功而骄野心膨胀,要么另有所图故意为之,以他对房俊的了解自然不会是前者。

    可房俊如此做又能有什么意图呢?马周只是略一思索,便猜到了房俊的真正用意,却摇了摇头,表示不认可:“二郎是想要以此手段自污?想法是好的,毕竟你现在的处境几乎可以说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应当谨防水满而溢、盛极而衰,主动与陛下保持一些距离,让陛下对你疏远一些是好事。但此举未免有些粗糙了,若是连陛下都看得清清楚楚,又岂能算得上自污呢?”

    房俊反问道:“若不是连陛下都看得出,那还算是自污么?”

    马周愕然,他是聪明绝顶之人,一下子便明白了房俊的意思。

    何谓“自污”?便是在某一个特定的情况下,为了避免某一些人的忌惮、顾忌,而不得已进行的一种“自我否定”的行为。然而这种行为的核心是“态度”,是要让某些人心存顾忌的人看到你“自我否定”的本意,而并非是到底做了些什么,否则就不是“自污”,而是“真的污”……

    马周斟酌了好一会儿,颔首道:“此事是我肤浅了,二郎处置甚妙,尺度刚好。”

    为何擅自调兵?就是要故意做错事,给陛下一个把柄,陛下口头训斥也好,有什么责罚举措也罢,让陛下明白他“自愿污名”的心意,从而消除有可能产生的隔阂。

    这可比“真的污名”高明多了……

    马周感慨道:“论及人心揣摩,我不如二郎多矣。”

    房俊斜眼觑之:“这是夸我还是骂我?”

    马周大笑道:“你怎么想就怎么是,反正我不懂得揣摩人心。”

    房俊也笑:“送你四个字:老奸巨猾!”

    马周:“彼此彼此。”

    “承让承让。”

    ……

    就在遮风的棚子里,马周捉笔写就一份灾情报告,将潏水决定之成因、封堵过程以及所导致之损失都具陈其上,事无巨细一一记载,而后誊抄两份,与房俊一道签字画押,一份送往工部备案,一份送入太极宫呈递陛下御览。

    公务完毕,正好大锅菜煮好出锅,浓郁的香气被寒风吹荡四处飘摇,房俊、马周、王方翼躲在棚子底下背风,一个盆子里装满烩菜,大块的肥肉、新鲜的蔬菜,又有亲兵不知从何处弄来一坛子烈酒,三人吃两口菜、喝一口酒,寒风凛凛之下没一会儿便大汗淋漓,体内湿寒之气被祛除一空,极为痛快。

    房俊喝了口酒,感叹道:“人还是有点贱皮子的,整日里养尊处优、钟鸣鼎食,却没甚好胃口,任是山珍海味摆在面前都提不起几分食欲。然而若是劳累一番,不仅通体舒泰,便是这寻寻常常的酒菜却感觉滋味甚佳、胃口大开,果真不可理喻。”

    马周予以认可:“所以人不能一帆风顺,太顺了就会导致思想麻痹,且欲壑难填,总觉得上天待我与众不同,于是奢望攫取更多、永无止境。反倒是时不时的遭遇一些挫折,能够让头脑更加冷静,居安思危,不至于犯下大错。”

    房俊笑着和他碰了一杯,饮尽后笑道:“怎么总觉得你今日话里有话?”

    马周抹了一下嘴巴,瞥了一眼闷头大吃的王方翼,知道这是房俊的心腹麾下,所以也无需回避,缓缓说道:“丈量天下田亩之事,我始终觉得有些激进了。”

    房俊不答反问:“你知道丈量田亩之用意?”

    马周执壶给三人面前酒杯倒酒,悠然道:“若是旁人如此做,如何用意我想不出,但既然是你在做,那么只需往最不可能的地方去想,想必就离真相不远了。”

    王方翼赶紧双手接过酒杯:“谢过侍中。”

    斟酒的这可是当朝宰辅,荣幸之至,不能失礼。

    马周随意的摆摆手,不以为意:“酒桌之上不分大小,随意即可。”

    房俊夹了一块肉叼在口中咀嚼,感受着浓郁的肉香,知道马周已经猜测出丈量田亩的真正用意,大感兴趣,想要知道这位历史名臣的看法,于是咽下肉之后喝了口酒,道:“愿闻其详。”

    自然是针对马周那句“激进”之评语。

    马周沉声道:“此举乃千古未有之变革,我不知对错,却知道此举必然遭受天下之反对,届时必然群起而攻讦,陷于汹涌舆论的不止是你,还有陛下,你们能够顶得住全天下的反对么?”

    何谓“冒天下之大不韪”?

    这就是了,而且恐怕会是天底下最大的大不韪……

    天底下任何事物都有其发展之规律,唯有循序渐进,在发展之过程当中逐渐修正方向,才能最终进化至完美无瑕之境界。反之,若是一蹴而就,往往就意味着不可避免的错误,引发最终结果之偏离,甚至与初衷完全相悖。

    而人在接受新生事物之时快慢与否,并不取决于事物的难易程度,只在于与本身利益攸关之多寡。

    简而言之,这件事对我有利,那么即便再是难以理解也很快能够接受,甚至是先接受再慢慢理解;若对我不利,纵然非常简单也不愿意理解,更遑论接受……

    一项触动天下各个阶级、几乎所有人的政策,改变了千古以降对于某一项事务的看法、理解,可以想见将会遭受多么巨大的反对与障碍。

    当洪水浩浩荡荡惊涛拍岸,任何阻挡在前的东西都将被撕碎,然后淹没。

    ……

    房俊喝着酒,反问道:“所以在你的认知里,一件事只要有人反对便是错的,就不能去办?”

    马周气道:“我岂是这个意思?我出身寒门,得贵人相助一路平步青云走到今天这个位置,却从不曾心怀侥幸,而是时刻警醒自己莫要自满、更不能知足,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要竭尽全力去做那些于国于民更有意义之事。但这与冒天下之大不韪不同,有些事固然明知是好的,当你去做了,却未必有一个好的结果。”

    况且,这天底下哪里有非黑即白、非好即坏之事?

    任何事情都有其两面性,所谓好的政策也不过是优点多一些、缺点稍一些,哪里有毫无瑕疵的好政策?

    为了多一些优点的一项政策便冒天下之大不韪,有可能付出极为惨痛的代价,得不偿失。

    房俊放下酒杯,想了想,问道:“你知道我心里最为崇高的理想是什么么?”

    马周不解:“安得广厦千万间,大辟天下寒士尽欢颜?还是幼有所教、老有所养、病有所医?”

    两人乃莫逆之交,平素时常交流心得,彼此非常熟悉,但却从未谈及彼此具体之理想,毕竟“理想”这个词对于他们这个层阶的人来说过于空泛。

    房俊笑了笑,眉毛微微一挑,道:“哪里有那么崇高?吾之理想,不过是天下农夫耕地种田再不用缴纳土地之赋税而已。”

    马周震惊无语,连埋头大吃大喝的王方翼都惊诧的抬起头,看看自家大帅是否酒吃多了说梦话……

    种地无需交税?!

    绝无可能!

    自古以来,农业作为王朝存在并且运行的根基,其税收便是支撑国家机构运转的主要力量,没有农业税,国家拿什么支付官员俸禄,拿什么供养宗室,拿什么募兵打仗?

    况且农业税不仅仅是维系国家运行的根基,各种地方摊派、苛捐杂税都依附于农业税之上,若是农业税取消,其余一切都再无存在之基础,地方官府的利益受到巨大损失……

    一旦农民耕田无需纳税,整个帝国除去农民得益之外,所有阶层都将受损,这如何能够实现?

    房俊喝着酒,将两人神情收入眼底,笑呵呵道:“是否好似痴人说梦?但是你们要相信,这一天终究会来的。”

    马周有些愣忡,他简直无法想象当农民种地无需纳税,那将是怎样的辉煌盛世?

    *****

    树木萧瑟,寒气逼人。

    永平坊一处宅院之内,听闻刚刚工部同僚传来的消息,家中上下如遭雷噬,惊惶失措。

    家主裴大同坐在正堂椅子上面色忧虑,其子裴炎坐在下首,义愤填膺。

    裴炎怒声道:“房二此獠简直恣意妄为、丧心病狂!二叔堂堂工部堂官,居然就被他当场拿下解送‘百骑司’,王法何在,天理何在?吾河东裴氏绝不与其善罢甘休!”

    裴大同叹了口气,道:“咱们代表不了河东裴氏。”

    他们这一支裴氏出身于河东裴氏,是东汉尚书令裴茂的后裔,裴茂长子裴徽,仕曹魏为冀州刺史,因子孙多在西凉为官,故号西眷。裴徽四世孙裴慬,由河西返回故乡河东郡,居住在解县洗马川,子孙遂称洗马裴,亦称河东裴氏洗马房,人丁不旺,也没有出什么名传千古的大人物,却传承久远。

    但说到底也只是河东裴氏的一支,不可能代表整个河东裴氏,而河东裴氏的主支乃是中眷裴,裴行俭的那一支……

    况且就算整个河东裴氏站在一处反对房俊又能如何?那可是连关陇、山东、江南各大门阀都不放在眼内的人物。

    裴炎道:“纵然房二气焰嚣张,可咱们不能坐以待毙,若是任由欺凌,哪里还有容身之处?”

    他虽然刚及舞象之年,却已经完婚,妻子出身彭城刘氏,潭州都督刘德敏之女,前刑部尚书刘德威侄女……

    妻族与房俊之恩怨已经颇多,如今又加上自家与房俊之龌蹉,血气方刚的裴炎岂能忍受?

    裴大同问道:“你待如何?”

    房俊嚣张跋扈,当场将二弟裴翼拿下,若是交由刑部或者京兆府还好说,总能寻到人脉打点一二,可人被解送“百骑司”,当真是一筹莫展。

    裴炎道:“父亲不必担心,房二就算再是权倾朝野,总不能一手遮天吧?我这就前去御史台,于御史大夫面前告他一状,无论如何要将二叔解救出来!再不行,就去承天门前叩阙鸣冤,定要讨还公道!”

    “百骑司”那是什么地方?虽然对外宣称只负责京畿地区安稳以及对外军事情报,但实际上却是皇帝维系皇权的“鹰犬爪牙”,最擅长刑讯逼供,若是裴翼在三木之下被逼的按照房俊之意供认一些子虚乌有之事,整个“洗马裴”都要被牵连进去,阖家遭殃。

    裴大同也只能无奈认可,他之前不过是区区一个折冲府校尉,现在更因伤赋闲在家,对于此等朝堂风波又能有什么办法?

    好在自家儿子素来聪慧伶俐极有主见,索性交由他一手去办,任何后果全家承担便是。

    ……

    裴炎抵达御史台之时,已经接近申时,寻常衙门已经下值,但是御史台这种衙门整日里接收举报、审办案件、弹劾官员等等事务无尽无休,只要不是休沐之日,往往要到酉时皇城落锁之时才会下值。

    来到门口递上名帖,言明有要事求见御史大夫。

    门口的官吏见到名帖上“裴炎”之名,便客气的让他稍等,而后入内通禀。裴炎就读于“弘文馆”,受到当朝数位大儒的褒奖推崇,名气很大,这样的人跑来御史台告状,官吏自然不敢怠慢……

    未几,官吏返回请裴炎入内,御史大夫果然予以接见。

    裴炎随着书吏入内,没有进入正堂,而是左拐之后路过一间间灯火明亮的房间,至东侧最后一间值房前止步,书吏笑道:“上官特意叮嘱郎君来后无需通传,可即刻入内。”

    裴炎年级虽轻,却也不是没见识的毛头小子,平日在弘文馆往来皆官员、勋贵,阅历不浅,躬身施礼相谢,而后整理衣冠,昂然迈步进入值房。

    此时天色依然接近全黑,值房内燃着灯烛,一人正在对着门口的书案上埋首案牍,案头高高一大摞奏疏、公文,便是旁边的地上也摆放着一垛一垛,使得整间值房仿佛都堆放在文山案海之中。

    裴炎前行几步,距离书案三步处停下,一揖及地,恭声道:“弘文馆学子裴炎,见过上官。”

    “哦,”

    书案之后的刘祥道这才抬起头看了一眼,应了一声,而后重新埋首案牍。

    裴炎未曾听闻叫起之言,只能保持躬身作揖的姿态,好半晌之后腰酸手麻,正犹豫着是是否刘祥道忘了自己,而自己是出言提醒一声为好,还是干脆直接起身合适……

    刘祥道这时才放下毛笔,拿起一旁的茶杯啜了一口凉茶,声音略带疲惫:“说说吧,不在弘文馆好生读书,跑到此地作甚?”

    裴炎自怀中掏出一份事先写好的状纸,双手呈递案头,沉声道:“叔父乃工部官员裴翼,被越国公房俊无端迁怒,押送‘百骑司’欲以酷刑加以陷害,在下只能前来此处,希望上官能够不畏强权、秉公执法。”

    言罢,有些忐忑的看着书案之后的刘祥道。

    他知道房俊权柄通天、威名赫赫,等闲无人敢去招惹,即便明知其作奸犯科、亵渎律法,下级司法机构怕是也很难维系公正,只能将希望寄托于御史台,希望监察百官的御史大夫能够彰显公正。

    刘祥道喝着茶水,接过状纸一目十行的看完,而后随意丢在桌案上,淡然道:“按大唐律例,一下告上者若被证明乃是诬告,罪加一等,你可知晓?”

    裴炎有些紧张:“在下熟读律法,再清楚不过。”

    刘祥道点点头:“你的名字,我也曾经听闻,是个聪慧且上进的孩子,未来前程光明,正因如此,我给你一个机会,要不要将这份状纸收回?”

    裴炎冒汗了,这话什么意思?是认为此事乃自己杜撰诬告,让自己悬崖勒马及早收手?还是故作引诱,让自己激愤之下再无转圜之余地?

    裴炎摸不准刘祥道的意思,也深知此事之后果,权衡片刻,一咬牙:“越国公自持勋贵、居功自傲,视国法如无物,更操持权柄、恣意行事,长此以往则皇威何在、纲纪何存?御史台身负查察不法、纠劾百官职责,当不畏强权拓清寰宇护卫公正!”

    转告房俊的后果他当然清楚,但他心中权衡一番,觉得并没有太大问题,毕竟房俊犯错在先,就算最终的结果是无法撼动其权势,自己也站在正义、正确的一方。

    只要自己是正义的,何惧房俊反戈一击

    自魏徵之后,朝堂之上鲜有刚烈正直之官员,以刘洎为首的文官团体虽然与军方斗得不可开交,却尽皆明哲保身,谁也没有那种一往无前、有你没我的血性,遇事先保全己身,又岂能真正给予对手致命一击?

    未必真正要撂倒房俊,只要让朝野上下见识到自己的血勇之气,未必不是一个快速晋身的好机会……

    刘祥道不置可否,想了想,道:“此事不能听你片面之词,本官还需详细调查取证,之后才能给你答复。”

    裴炎已经坚定心志,并不畏惧御史大夫的官威,摇头道:“在下既然敢于以下犯上、状告权臣,已将生死置于度外,不如就留在这御史台,等待上官调查取证。”

    说实话,他不敢回家,万一御史台这边走漏风声被房俊知晓他跑到这里告状,未必不会对他威逼利诱,还是留在此处安全得多,刘祥道到底还是御史大夫,朝中清流第一人,总不能将他绑了送去给房俊吧?

    刘祥道蹙眉,不悦道:“你既信不过本官之操守,又何必前来本衙告状?”

    裴炎一脸正气:“不来这里,在下还能去哪儿呢?况且,这本就是御史台的职责。”

    刘祥道面无表情,道:“你想留,那就留在这儿吧。来人,将此人待下去予以安置,饭食茶水好生伺候,莫要慢待。”

    “多谢上官维护。”

    “你好自为之。”

    ……

    书吏将裴炎带下去安置,刘祥道坐在值房之中喝着茶水沉思,好半晌,派人前去调查房俊抓捕扣押裴翼之事,同时将几位台中重要官员叫来议事。

    御史台在贞观初期之时,仅仅“风闻奏事”,并无司法之权,这些年才慢慢开始设置台狱,受理特殊的诉讼案件,并专设受事御史一员,以御史充任,每日一人轮流受理词讼。

    至此,御史台和刑部、大理寺组成三法司才算是名副其实,凡重大案件,大理寺负责审讯人犯、拟定判词,刑部负责复核,同时报御史台监审,由“三法司”联合审理。

    御史台成为真正的朝廷最高监察机构。

    所以纵然此时长安城门已经落锁,但御史台查案,可自由进出城门,无人可以阻挡……

    等到几位官员抵达御史台,快马出明德门赴樊川调查案情的御史也已经返回,带回的消息与裴炎所言几乎不差,刘祥道自然不在乎此事能否将房俊扳倒,他在乎的是能否凭借此事获取自己的利益,使得自己彻底掌控御史台,不负陛下当初对他之信任。

    至于能不能打破朝中文武对峙之局面,导致某一方彻底压过对方、平衡被打破,则不在他考量之内。

    他只不过是一个御史大夫,朝政平衡那是宰相的职责,他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戌时初刻,长安城内万家灯火,皇城之内各处衙署已然尽皆关衙一片漆黑,唯有御史台的值房内灯火辉煌。

    刘祥道坐在书案之后,放下茶杯,目光自面前御史中丞刘乾?、侍御史王纶、监察御史李义府、段刚的脸上一一扫过,手指在桌案上轻轻叩击几下,语气淡然:“此事,诸位同僚以为应当如何?”

    另外三人摸不清刘祥道的心思,缄默不语。

    刘祥道略显不耐:“裴炎尚在衙署之中等候回信,若接受其状告,明日早朝之时当弹劾房俊,如若不接,则使人将裴炎遣送出城,此事作罢。诸位有什么意见不放开诚布公,一起商议商议。”

    刘乾?试探着问道:“越国公扣押工部官员,此举的确有些不妥,但越国公乃是工部尚书,管理惩戒本衙官员,似乎也还达不到朝堂弹劾的地步吧?”

    房俊所作所为的确嚣张跋扈了一些,以御史台纠察百官的职责来说,可以在职权范围之内,但任何一件事拿到朝堂之上去,就意味着其影响、后果都极为严重,从这一点来讲,房俊不过是扣押裴翼而已,尚未有任何后果,只需以御史台的名义发出警告即可,大张旗鼓的将事情拿到朝堂之上说话,未免小题大做。

    当然,他本意是试探刘祥道的心思,这番话可进可退,并未表达自己的立场,可以根据刘祥道的反馈随时调整自己的态度。

    老油条了……

    刘祥道似乎对他的回答不满,避而不答,看向李义府:“李御史与房俊乃是故旧,对于此事有何看法?”

    外人对于房俊与李义府之间的关系一直很感兴趣。

    按理说,当年李义府参加科举考试之时得房俊赠衣,曾传下一段佳话,无论如何李义府都应当是房俊的忠实拥趸。然则其后的发展却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李义府虽然屡次向房俊靠拢,房俊却拒之不受,深知一度予以打压,最终两人反目成仇。

    说是反目成仇似乎也不恰当,毕竟以李义府最高官阶曾担任万年县令的地位来说,实在够不到与房俊成仇的境界……

    感受到其余几人目光投注在自己身上,李义府有些无奈,想了想,缓缓道:“依下官之见,越国公此举并非小事。事实上,无论越国公如何处置裴翼,此事都在官僚体系之内,无需理会也好,言辞申饬也罢,都有规则制约。但越国公将裴翼交由‘百骑司’,将不属于朝堂体系之内的‘百骑司’拉进来,却是大大不妥。”

    刘乾?、王纶齐齐颔首,这话他们没敢说,但绝对认同。

    刘祥道则看了李义府一眼,觉得此人的确极为狡猾,不过他虽然身为御史大夫,御史台名义上的长官,但前任刘洎留下的印记实在是太过深重,譬如这个李义府便是刘洎无论如何都要安插进御史台担任监察御史的人选,刘祥道再是看不惯,也无能为力。

    不过现在倒是剔除这些钉子的一个好机会……

    “百骑司”作为直接向皇帝负责的监察机构,算得上是御史台的天敌,权责多有重叠之处,李义府从这一点出发,赞同接受裴炎对房俊之状告,将问题的本质从“弹劾房俊”转移到“维系御史台权威”,偷换概念平顺丝滑毫无痕迹,避免了与房俊的直接冲突,但追根究底还是要弹劾房俊。

    “那就准备材料吧,本官已经派人实地调查取证,裴炎的状纸并无问题。诸位幸苦一些,天亮之后上朝,弹劾房俊。”

    “喏!”

    几人都打起精神,毕竟弹劾之人乃是房俊,朝廷上下名副其实的权臣,无论是其本身之功勋、能力还是无出其右的圣眷,都需要认认真真对待。

    连夜归总各类信息、口供,又根据裴炎之状纸确定弹劾方向,各方汇总之后制订卷宗,力求口供、事实、证据等等方面毫无瑕疵之处,争取一击必胜。

    否则极有可能导致御史台遭受反噬,一旦立威不成反被打击,那可就亏大发了……

    *****

    初冬的晨曦总是来得很晚,卯时上朝之时天空依旧一片漆黑,迅捷武侯敲响梆子,随即一百零八处里坊的坊门陆陆续续开启,一辆辆马车自坊门而出,车辕上悬挂的灯笼发出橘红色的光芒,进而汇聚一处好似一条条火龙一般在长安城内的街巷游走,最终汇合于承天门前的广场。

    卯时三刻,文武大臣纷纷下车走到承天门前,按照文武、品级排列成队,禁卫将厚重的城门推开,内侍分列两侧与禁卫一道目送官员鱼贯进入宫内,同时一个一个甄别身份。

    房俊与李?、李道宗、马周走在最前头,马周回头瞅了瞅身后的官员,低声对身边房俊道:“今日风向有些不对,等会朝会之上要多加小心,谨言慎行。”

    马周虽然与房俊走得近,但毕竟是文官,自有消息来源,故而提醒了房俊一声。

    虽然收到消息的时候已晚,但起码能让房俊有个心理准备……

    房俊非但不以为然,反而嘿嘿一笑:“宾王兄放心,小弟早有准备……嘿嘿,那帮家伙自诩文官清流,整日里上蹿下跳搅风搅雨,却忘了咱当年可是有名的‘弹不倒’,太宗皇帝御案上弹劾奏章堆积如山,谁能奈吾何?”

    一旁的李?有些无语,提醒道:“以你今时今日的地位,等闲不会再有人如以往那般弹劾于你,可只要有人弹劾,必然有十足之把握,莫要掉以轻心。”

    他倒不是在意房俊会否被人弹劾,而是当下之局势已经趋于稳定,于公于私都对他十分有利,一旦朝局有所波动,势必要引发一场巨大的权力洗牌,这是他不允许的。

    房俊呵呵一笑:“任他雨急风骤,我自岿然不动。”

    李?摇摇头,与李道宗道:“少年戒之在色,中年戒之在怒,老年戒之在得,但我看这厮轻浮至极,什么都得戒。”

    虽然房俊今时今日的地位几乎与他平起平坐,但毕竟是晚辈,公开场合不能以上下区分,私底下聊天却可以“倚老卖老”,当然这也在于房俊的性情疏朗、胸襟开阔,若是换了心胸狭隘之人,或许这样一句话便使得对方心中种下忌恨。

    李道宗与房俊的关系更亲厚,江南船厂便是双方的利益纽带,时至今日江南船厂几乎垄断了大唐半数以上船舶制造,说一句日进斗金亦不为过,所以两人的关系极为紧密。

    闻言笑了笑,边走边道:“我倒是为旁人担心多一些,这小子貌似忠厚、实则狡猾至极,当初那么多人骂他是个‘佞臣’,未必就失之公允。”

    两人嘲笑调侃,房俊只是微笑摇头不语。

    马周对房俊的性格极为了解,见此便知道他早有准备,便不再赘言……

    群臣自承天门鱼贯而入,直抵太极殿,在宫前汉白玉石阶之下站定,按照文武、品阶排序列队,待到高高的石阶顶上有宦官高声大叫“入殿”,这才拾阶而上,自敞开的殿门进入太极殿。

    依次站定,群臣左顾右盼,见到灯烛如昼、金砖湛然,忍不住心生唏嘘,自李二陛下东征、太子监国,便不曾与此地召开朝会,及至其后长孙无忌率领关陇门阀兵变,太极殿遭受重创,再到晋王反叛……倏忽之间,再踏足此间居然两年已过,不仅御座上的皇帝由李二陛下换了李承乾,殿上排序亦是迥然有异,颇有物是人非、沧海桑田之感。

    似乎李承乾也感受到这种时光荏苒、物是人非的变化,毕竟是他作为皇帝第一次再太极殿召开朝会,所以一直板着一张脸,令人看不清喜怒,导致殿上的气氛颇有些沉重。

    不过群臣大多新近进阶、新官上任,所以对于本职事务的处置很是热衷,也或许是给第一次在太极殿召开朝会的李承乾一个面子,不欲使其留下一个糟糕的印象,故而各项事务的进展很是顺利,并无推诿、刁难这等常见之事发生,朝会进程很快。

    直至御史大夫刘祥道出列……

    “启禀陛下,御史台弹劾越国公房俊玩忽职守、公器私用、迫害同僚之罪,按律,当革职停用、罚俸降爵,以正国法、以儆效尤!”

    殿上气氛陡然一变。

    所有人目光都望向陛下右手边武将之列站在李?之后位居次席的房俊脸上,其中不少人隐隐兴奋起来……

    昨日在?水决堤之处发生之事,大家几乎都有所耳闻。

    所谓“玩忽职守”、“公器私用”,看起来的确是大罪,但对于房俊这等勋贵来说,那又算个什么事儿?况且“玩忽职守”这种罪名看似严重,实则还是要区分等级,是否产生恶劣影响才是最重要的,身为工部尚书的确要对?水决堤负责,但这毕竟是天灾,且没有造成恶劣后果,很难凭此撼动房俊。

    “公器私用”更是瞎扯,只要李君羡只承认房俊是将裴翼移交过去,而不是听任房俊的命令缉拿、审讯裴翼,那就屁事没有……话说,李君羡就是被打死也不敢承认是听命于房俊啊!

    身为“百骑司”大统领,陛下的心腹肱骨,居然听命于一个大臣……李君羡活腻歪了?

    所以最重的罪名还是那个“迫害同僚”,无论如何,将自己的下属直接丢给“百骑司”,这种做法实在是令人心寒,若易地而处,谁摊上这样一个动辄要将你扒去官服、流放三千里的上官,谁受得了?

    这是直接颠覆官场规则的做法,是可忍、孰不可忍。

    刘洎看了御座之上的皇帝一眼,问刘祥道:“可有奏疏呈上?”

    “有。”

    刘祥道将奏疏双手举起,自由殿上内侍迈着小碎步上前双手接过,而后恭恭敬敬的递交至御案之上。

    李承乾面色淡然,不见喜怒,拿起奏疏一目十行的翻阅,而后一言不发放回御案,对一旁的内侍摆摆手,内侍赶紧上前,将奏疏双手递给李?。

    殿上一片静谧,鸦雀无声。

    李?展开奏疏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交还给内侍,内侍又将奏疏递给另外一侧的刘洎……

    奏疏在李?、刘洎、李道宗、许敬宗、马周等官员手中传递一圈,最后回到当事人房俊手中。

    房俊只展开略微扫了一眼,便将奏疏递给内侍,由其重新放归御案之上。

    李承乾开口问道:“越国公,奏疏上所言之事是否为真,你可有解释?”

    房俊摇摇头,道:“御史台风闻奏事,却全无证据,子虚乌有、胡言乱语,微臣无话可说。”

    大臣们顿时惊了,连辩解都不辩解吗?

    是辩无可辩,可是信心十足?

    刘洎追问道:“越国公将裴翼当场拿下移交‘百骑司’,此事是否属实?”

    房俊想了想,道:“应该是有这么回事儿。”

    刘洎眼皮跳了一下,怒道:“汝身为尚书右仆射、帝国宰辅,焉能置国法于不顾,如此打压、迫害自己之同僚?简直丧心病狂!”

    房俊眼观鼻、鼻观心,理也不理刘洎。

    刘洎深吸一口气,他现在是中书令,帝国政治架构之中权力最大的文官,要自持身份,不能一味的死咬着房俊不放,否则有失身份。

    不过他不开口,自然有人开口……

    监察御史李义府出列,喝问道:“敢问越国公,汝身为工部尚书,何以始终不曾前往工部履任,将工部事务置于不顾?玩忽职守之罪,汝可曾认下?”

    房俊道:“?水决堤之处,吾与马侍中一同指挥救险封堵决口,何来玩忽职守之说?”

    李义府一脸正气:“越国公不过适逢其会罢了,决堤之事先,工部衙门紧急制订救险章程,然而您这位尚书却不见踪影,事后您恰巧行至?水决堤之处,并不能掩饰您玩忽职守之罪责。”

    房俊瞅了李义府一眼,不予理睬。

    旁人望着李义府的眼神也颇多玩味,这人与房俊曾一度颇有渊源,能力也算是出色,本以为可以与裴行俭、薛仁贵等人一样受到房俊栽培提拔独当一面,孰料两人却暗生龌蹉、渐行渐远。

    现在更是形同陌路、视如仇寇。

    而今日李义府全然不顾往昔交情火力全开,看来是要踩着房俊成就他“诤臣”之名。事实上,固然如今关陇、山东、江南等门阀遭受重创,朝堂之上隶属于这些门阀的大臣纷纷凋零,但皇帝依旧远远达不到一手遮天、皇权无上之地步,将房俊弹劾下去虽然会惹得皇帝不满,但只要“诤臣”之名闯出去,便算是在这朝廷之上站稳脚跟。

    果不其然,李义府今日火力奇猛,再接再砺,根本不予房俊喘息之机。

    “新罗举国内附,其意义不仅在于新罗一地归于大唐版图之内,更给天下番邦蛮族做出示范,使其能够知晓内附之后不仅其地经由大唐统治愈发国富民安,其本人也受到大唐之尊重。然则越国公染指新罗善德女王,舆论纷纭世所共知,导致诸多有心内附之番邦心生顾忌,唯恐内附之后亦遭遇霸凌欺辱,诸多内附之协议纷纷取消,帝国不得不增派驻军,进而靡费粮秣、兵卒多有死伤……此项罪名,越国公认还是不认?”

    大殿之上,一片哗然。

    房俊与善德女王之间的风流韵事,在长安并不算是秘辛,之前大家或是羡慕、或是嫉妒,毕竟那可是一国之君,更美艳绝代、风华绝世,将其压服身下恣意鞭挞,那是男人何等之成就?但没人觉得这有什么负面影响。

    然而此刻经由李义府这么一说,深思之下,果然影响恶劣,连一国之君都能够大唐的重臣恣意凌虐,那些番邦可汗万一担心内附之后自己的妻妾、女儿也遭遇同等待遇怎么办?

    一下子便上升到国家影响……

    能够争取到代表御史台弹劾房俊的机会,李义府显然准备充分,打算就此一战成名、青云直上。

    房俊摇摇头,淡然道:“是否凌虐、逼迫,你说了不算,谁说了也不算,不妨去问问善德女王。”

    李义府锲而不舍:“汝在城南少陵原下房家湾兴建码头,拦河筑坝破坏水利,圈地自用掠夺民田,大量买入来自不明之人口充当劳工,为一己之私欲置帝国律法于不顾,越国公认不认?”

    房家湾码头如今几乎成为长安附近最大的河运码头,来自河东、山东、江南等地的物资沿运河、黄河汇聚于长安,再由此地输送至关中各地,也将关中各地的物资集中于此,再分销天下,俨然整个关中的货物集散中心。

    与此同时,所产生的利润自然极其巨大,不知多少人眼红心妒,现在听闻李义府将码头拿出来说事儿,纷纷打起精神。

    而且御史台这回准备及其充分,一桩一桩罪状摆出来,是想要与房俊决一死战么?

    但御史大夫刘祥道乃是陛下心腹,按道理不应该如此针对房俊,难不成是御史台已经脱离刘祥道的控制,被文官集团彻底掌控?

    如果没有御史台坚定不移的站在陛下身边,那么即将开始的新政势必受到颇多挫折,当舆论不能操之于手,何谈大刀阔斧对天下利益进行彻彻底底的改革?

    大臣们陡然发现,局势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面对李义府咄咄紧逼,房俊依旧岿然不动、神情淡然:“是非曲直,自有公论。房家湾码头每一寸土地皆乃由房家出资购买,文书、地契皆一式多份,分别由买卖双方及京兆府备案,谁有质疑,可随时查阅。”

    他只解释了关键的地皮归属权问题,却没有提及李义府弹劾的“来历不明之人口”,这些年大唐南征北战,尤其是水师纵横大洋灭国无数,间接或直接控制的东洋、南洋番邦不计其数,人口贩卖几乎是不可避免的问题。

    诸如突厥人、新罗婢、昆仑奴都是整个大唐都极受欢迎的“产品”,相比于被世家门阀以及整个帝国视为根本的大唐百姓,那些外洋贩卖而来的奴隶又勤快、又廉价,谁能不用呢?

    这些奴隶是不可能逐一在官府衙门里备案的,往往备案一个,私底下却贩卖十个,只要有一个名目上的交税就足以,民不举、官不究,视作常态。

    说到底,这些东西都是见不得光的,解释不清楚。

    然而话说回来,这种事早已形成潜规则,纵然房俊有所触犯,也当不得大事,只要不曾私豢汉人奴隶,顶了天就是罚金抵罪。

    但是很显然,正所谓集腋成裘、聚沙成塔,单一罪状或许不能扳倒房俊,但十件、二十件呢?

    李义府申请有些亢奋,站在太极殿上,背对群臣、面对皇帝,慷慨激昂、指点江山,这是他梦寐以求的成就,今日虽然只不过作为御史台推出的“一把刀”,却也让他体会到了站在帝国最高权力机构的感受。

    令人着迷……

    李义府昂首挺胸,言语铿锵:“此次封堵潏水决口,处置尚算及时,严格来说工部衙门无过有功,毕竟是天灾嘛,防不胜防……然则越国公在人口匮乏之时却悍然调动玄武门外驻军,未曾觐见请示陛下,也未曾经过军机处商议,更未有兵部公函下发……此举固然使得决口尽早封堵,却使得军国社稷处于危险之中,犯下的乃是夷灭三族之罪!陛下明鉴,微臣自然不认为越国公有谋逆之心,但这般私自调动军队若是不予以严惩,日后人人效仿之时,君王安危何在?社稷安危何在?还请陛下颁旨,诏令三法司审查此案,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殿内落针可闻,无论哪一方、哪一派,在李义府弹劾房俊“私自调动军队”这一项罪名之时,都紧紧闭上嘴巴。

    这件事可大可小,如果李承乾觉得房俊有“功高盖主”之嫌,那么趁此机会打压房俊、收拢兵权正当其时,谁敢沾边谁就要被被卷入其中粉身碎骨的觉悟;反之,若陛下对房俊信任依旧,当真存着“朕与爱卿共富贵”的初衷,那么这就不算事儿。

    毕竟房俊私自调兵乃是为了赈济灾情,不算公器私用……

    但是谁知道陛下心中怎么想?皇帝这个职业可以使得人心狭隘、猜忌日重,“伴君如伴虎”可不是说说而已,当年胸怀四海。英明神武的李二陛下到了晚年之时,不也是喜怒无常?

    李承乾面色如常,似乎并未察觉到他此刻需要以如何回复李义府来表达自己对待房俊的态度,拿起茶盏喝了一口茶水,淡然问道:“可还有没有?”

    李义府:“……”

    已经将最为重要的“私自调兵”放在最后作为压轴,这还不够?

    “陛下明鉴,上述之事已经由御史台仔细甄别、调查取证,俱属事实,置于其他一些罪状不过捕风捉影而已,暂时尚无实证,故而御史台暂且不予弹劾。”

    “嗯,越国公可有什么解释?”

    诸位大臣的目光都看向房俊,却见到房俊并未开口,而是自怀中掏出一摞奏疏,目测有七八份之多……

    一部分大臣疑惑不解,这厮是早已针对自己被弹劾之罪状分别写好了辩解之词,亦或是请罪的奏折?总不能老老实实就认罪吧?

    但有一些贞观朝的老人却恍惚间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久违的记忆涌上心头,顿时面色大变,尤其是一些难言清白之人更是一个个瞪大眼睛,心脏不争气的飞快跳动,忐忑不安。

    这棒槌又来这一招?

    可求求你了,别扩大打击面啊……

    然而越是怕什么,越是来什么。

    只见房俊捧着一摞奏疏翻翻看看、挑挑拣拣,从中取出一份递给一侧的内侍,大声道:“陛下,微臣弹劾李义府忘恩负义、贪墨公帑、徇私枉法、栽赃构陷!此人当初参加科举考试,穷困潦倒、衣不遮体,微臣适逢监考,见其可怜遂以衣物相赠,无论如何都算是照拂之情,孰料此人之后非但不记得赠衣之情,反而对微臣恶语中伤,是为忘恩负义!担任万年县令其间,以各种瞒报、谎报、私吞、挪用等等手段共计贪墨公帑三万余贯,区区一介县令广置房产、生活豪奢、婢仆如云!更可恶者,包揽诉讼、制造冤案、收受贿赂、操纵国法成为其敛财、徇私之手段!对微臣恣意构陷、随意栽赃,看似微臣各项罪证确凿,实则捏造事实、捕风捉影,请陛下治其死罪!”

    大殿之上群臣哗然,纷纷交头接耳,看着不知所措的李义府,议论纷纭。

    分明是代表御史台站出来弹劾房俊,孰料被房俊反戈一击,反过来弹劾?

    而房俊这一手当初也曾使过,不知多少文官试图将这个“佞臣”扳倒,结果反被房俊弹劾,最后房俊岿然不动、青云直上,那些弹劾他的官员却是要么降职外调、要么丢官罢职,甚至锒铛入狱、前程尽毁……

    李承乾接过内侍递来的奏疏看了看,便用力一丢,丢在李义府脚下,冷声道:“你有何话说?”

    李义府有些懵,赶紧蹲下捡起奏疏,一目十行的看过,心底一股股寒气升腾而起,打了个冷颤,只觉得脑袋轰然作响,面色惨白。

    奏疏之上,除去言及他忘恩负义、栽赃构陷之外,还有他担任县令之时一笔笔贪墨的钱粮数目、明细,虽然他自己也记不得如此清楚,但其中有几项却还是记得的,也印证了这份奏疏并非胡言乱语……

    可问题在于哪一个官员能真正做到清如水、明如镜,两袖清风、纤尘不染?

    有一些东西的确是贪墨了的,但却是官场之上所默许的规则,几乎所有人都那么干,甚至就连房俊也未必就能一针一线没占过衙门的便宜……

    所谓徇私枉法更是夸大言辞,万年县令虽然只是区区一个县令,却掌管着半个长安城以及城外数以万计的土地、数以十万记的百姓,固然比不得当朝宰辅、封疆大吏,却也不折不扣算是一个权力极大的官员,等闲时候总有一些人情需要往来,长安城内的达官显贵们一旦涉案,谁能保证全部公事公办?

    你还混不混了?

    有一些案情并不明朗或者证据并不充分的案件,权衡涉案双方之后区别对待是难以避免的,即便是当年铁骨铮铮的魏徵也做不到一碗水端平……

    可现在看着奏疏,那些事情具陈其上,让李义府心里一阵阵发凉,寒毛都竖起来了。

    这明显是有人一直在盯着自己,自己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难以逃脱那黑暗之中的眼睛……

    不需问,必然是房俊无疑。

    李义府手里哆哆嗦嗦的捧着奏疏,抬头看向房俊,不可思议道:“越国公……何至于此?”

    说他“忘恩负义”,他断然是不肯承认的,是他没有因为“赠衣之情”主动向房俊靠拢吗?是房俊不要他啊!但凡房俊有一丝一毫收留之意,他纵然是做一条狗也是心甘情愿的,可房俊却怕他这条狗会咬人,一脚踢开。

    若非走通了刘洎的门路得以进入御史台担任一届监察御史,他此刻早已被贬斥至天涯海角烟瘴之地,与野人蛮胡为伍了……

    可他着实想不通,以房俊之权势、地位,为何这般欲置自己于死地?

    瞧瞧房俊自踏入官场之后的对手,以前是权倾一时的长孙无忌,现在是文官之首的刘洎,自己不过一个监察御史,芝麻绿豆一样的官儿,没道理啊……

    房俊却看也不看他,低头在奏疏之中翻找的动作让不少人心惊胆颤,而后又抬起头,看着御史台那一帮人的方向,问了一句愈发令人心胆俱裂的话语:“刚才站出来弹劾我的那个,叫什么来着?”

    御史台一群人除去刘祥道低眉垂眼一言不发,余者皆面色如纸、两股战战,闭着嘴巴不吭声。

    这年头那又什么两袖清风?说到底都是世家子弟,出仕为官皆乃家族支持,为官之后自然要想法设法反哺家族,经手的权钱交易不知凡几,如何谈得上清廉如水?

    而房俊显然有着无与伦比的消息渠道,能够轻易得知不少官员背后的秘辛,万一这厮捧着的奏疏之中便有自己一份,那岂不是自寻死路?

    到了这时,御史台诸人也隐隐明白过来,刘祥道之所以主张弹劾房俊,并非多么公正无私、维系纲纪,而是想要借由房俊之手,剪除御史台内的不同声音,没见到刘祥道自己以及他的心腹对于弹劾房俊具体之事一言不发、置身事外?

    御史台诸人沉默不语、面色惊惶,谁也没想到房俊居然反戈一击,将矛头对准了御史台,眼看着他手里那一摞奏疏只拿出一份便几乎将李义府钉死,哪一个不是心惊胆颤?

    说到底,这年头不讲究什么“两袖清风”,无论当初的李二陛下还是现在的李承乾,对待臣下都比较宽容,等闲小错并不会予以追究,也就养成了官场之上较为随意的风气,只要不是挪用赈灾款项那等伤天害理之事,一般都得过且过。

    再者说来,官员们都是世家子弟出身,难免利用职权为家族牟利,大家彼此都是如此,谁能料到有一天会被人拿出来追究责任?

    刘洎眼看局势不妙,赶紧站出来,驳斥道:“越国公何必这般咄咄逼人?官场之上总有一些规矩是大家所默许的,若是上纲上线,怕是此刻殿上也剩不下几个人了,这些都是小事,与大节无亏,反倒是越国公私自调兵,作何解释?”

    房俊一脸莫名其妙:“谁想弹劾我尽管去弹劾就是了,应该如何处置我都认下,但现在是我在弹劾别人,怎地只允许旁人弹劾我,不许我弹劾别人?”

    而后不理刘洎,抬头问道:“刚才说到哪儿了?对了,之前弹劾我的是哪个?刘乾??还是王纶?”

    御史中丞刘乾?目露惊惶、两股战战,侍御史王纶面色发白、心中惴惴,都将目光看向刘洎,希望刘洎能够挡住房俊,否则被这个棒槌咬住,不死也得脱层皮。

    刘洎只能硬着头皮,说道:“无论如何处置,都要陛下乾纲独断,越国公稍安勿躁可好?”

    这话出口,殿上大臣目光玩味,几乎等同于刘洎向房俊服软,这一场由御史台发起针对房俊的弹劾,最终却演变为房俊与刘洎的对垒,且刘洎明显处于下风。

    然而刘洎能怎么办?眼睁睁看着房俊将御史台狂风扫落叶一般横扫一遍?

    他是从御史台起家的,御史台就是他的根基所在,虽然陛下任命刘祥道为御史大夫这一手很是高明,但他在御史台的势力并未完全清除,依然有着无与伦比的影响力,可等到房俊将御史台这些人都清除一遍,他在御史台的根基将彻底被掘断。

    尤为重要的是,后果不仅仅是失去一个御史台,跟随你的人你却无力保护,这让其余归拢于旗下之人怎么看、怎么想?

    人心散了,队伍就没法带了……

    然而面对他释放出来的退步之意,房俊却视如不见:“稍安勿躁个甚?我又没躁!刘中书若觉得我所弹劾之事子虚乌有、证据不足,自然可以弹劾我诬告,否则请退往一旁。”

    刘洎面皮火烫,心中怒气升腾,怒声道:“且不说你是否无中生有、恣意构陷,我只问你,你这些证据从何而来?”

    一旁众人都知道事情闹大了,但没人出言阻止刘洎。

    一位官员在其任上有什么不法事是很容易被外界得知的,但以李义府为例,如此详尽到每一笔贪墨、每一桩枉法都记载得清楚明白,数目、时间分毫不差,却绝非轻易办到,那需要长久的布局以及系统的信息收集。

    能够做到这一步的,唯有“百骑司”。

    众所周知,监察百官乃是御史台的职权,“百骑司”的职责是“稳固皇统”,或许暗地里亦行监视百官之事,但终究上不得台面,否则难免获得一个“刻薄君主”的骂名,作为皇帝对臣下毫无信任,又如何让臣下为君主尽忠?

    而“百骑司”将监视之结果随意外泄,更是所有人都不能容忍之事。

    若是茶余饭后亦或酒醉之言都能传入陛下二中,谁受得了?

    更遑论那些言语极有可能传得人尽皆知……

    房俊摇头道:“我自由渠道获知,与你何干?”

    在所有人看来,这就是耍赖了。

    刘洎也果断不与房俊纠缠,转向李承乾,一揖及地:“微臣怀疑房俊之证据来自于李君羡,这两人私交甚笃,未必没有公器私授的可能,请召李君羡上殿,予以询问。”

    刑部尚书张亮出列赞同:“正该如此,朝廷法度自有规制,除去三法司之外,无人有权审查案件,更遑论调查官员。”

    不少人纷纷附和。

    李承乾看了房俊一眼,询问李?:“英公以为应当如何?”

    李?沉声道:“微臣认为应当召李君羡上殿,对此事予以解释。”

    原本“百骑司”这样一个存在就已经是大家头顶悬着的一柄利刃,只不过因为皇权难违所以大家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了,毕竟“百骑司”的职责乃是侦缉反叛、预防谋逆。

    可若是“百骑司”也有了审讯官员、稽查案件的权力,那事情可就大发了,皇帝完全可以绕过三法司直接命令“百骑司”对某人、某案件直接审讯,导致皇命凌驾于律法之上,任何人的生死都全凭皇帝之心意,如何得了?

    虽然现在“百骑司”还远远达不到那样的程度,但防微杜渐,不能大意,必须在露出苗头之时团结起来予以扼杀。

    无关阵营,这是所有官员的意志,在这一刻,所有人似乎都站在房俊的对立面。

    李承乾面色不变,开声道:“宣召李君羡觐见!”

    “喏!”

    内侍大声应下,小跑至殿外,正要命人前去传达,便见到李君羡已经顶盔掼甲站在殿外一侧……

    李君羡的到传召,整理一下甲胄,迈步进入太极殿。

    所有人都没料到李君羡来的这么快,见其大步入殿,行至御座之前单膝跪地:“末将奉召而来,觐见陛下!”

    李承乾嗯了一声,也对李君羡来的这个快感到意外,看了一旁的房俊一眼,先将李君羡免礼平身,继而对刘洎等人摆摆手,道:“李将军已经前来,有什么话,你们尽管问吧。”

    “喏。”

    刘洎看着李君羡问道:“请问李将军,越国公弹劾监察御史李义府之具体罪状、证据,是否出自你手?”

    李君羡肃立殿上,微微侧身,闻言摇头:“不是。”

    刘洎厉声道:“还敢狡辩?陛下面前,岂敢妄言?老老实实回答,若有半字诳语,当知欺君之罪,夷灭三族!”

    李君羡站得稳稳当当、八风不动,回答干脆利落:“不是!”

    刘洎:“……”

    好在他本就不指望李君羡老老实实交待,转过身面向李承乾,施礼问道:“敢问陛下,‘百骑司’的职责之内是否包含检查百官?”

    李承乾摇头:“自然没有。”

    他虽然并无太多政治天赋,但什么事只能干不能说还是清楚的……

    李?在一旁沉声道:“如此诘问陛下,是为失礼,刘中书当谨言慎行。”

    刘洎忙鞠躬失礼:“微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李承乾摆手,道:“无妨。不知刘中书还有什么要问?”

    刘洎再度看向李君羡,问道:“裴翼现在是否‘百骑司’牢狱之中?是否对其用讯逼供?”

    李君羡道:“‘百骑司’非是执法衙门,无权审讯案件、更无权羁押人犯,哪里有牢狱那等存在?”

    他虽然是武将,却不是没脑子,一下子便看透刘洎话中的小陷阱,只要他下意识的承认裴翼在“百骑司”的牢狱,那么接下来必然是满朝文武对他的攻讦、弹劾,不将他掀落马下誓不罢休。

    刘洎见李君羡不上当,继续问道:“那么裴翼何在?”

    李君羡一脸茫然:“谁是裴翼?”

    殿上诸臣一片哗然,都是人精,已经意识到不对劲,刘洎更是心中一条,蹙眉道:“自然是工部官员,昨日?水决堤之时前往现场救险,其后被越国公蛮横拿下交由‘百骑司’处置,你总不会连人叫什么名字都不知吧?”

    李君羡大摇其头:“末将不曾见过这个人,更没有人将谁交由‘百骑司’处置。刘中书,‘百骑司’只负责陛下安危、宿卫宫禁,侦缉叛逆、歼灭不臣,万万不许插手朝政,你这般说话,有污蔑‘百骑司’之嫌,最好是能够给末将一个交待,否则必不与你善罢甘休!”

    刘洎有些懵,想要打压“百骑司”不成,居然被反咬一口?

    他愕然看向刘祥道:“不是说裴翼被‘百骑司’羁押么?”

    一切问题的根源都在于房俊将裴翼押赴“百骑司”羁押、审讯、处置,故而才会掀起今日之弹劾风潮,目的自然也并非将房俊如何,而是彻底将“百骑司”的羽翼剪断,使其不能插手朝政。

    也因此得到朝堂百官的支持。

    可若是裴翼失踪,或者并未在“百骑司”,那就是一个大乌龙,“百骑司”要一个交待可以不理,但作为帝王的鹰犬爪牙,陛下若是要一个交待,该当如何应对?

    刘洎只觉得自己骑虎难下,麻烦大了……

    刘祥道面无表情,拱手道:“只听闻越国公将裴翼拿下之后扬言交由‘百骑司’处置,但下官乃是御史大夫,无权进入‘百骑司’驻地查看。”

    所有人都看向手足无措、面色苍白的李义府,都明白李义府这是被他的上官被卖了……

    当然,没人认为刘祥道做的有什么不对,身为御史大夫,自然要动用手段剪除御史台内的对立势力,怪只怪李义府立功心切,主动跳进这个深坑犹不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