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高阳公主之言,房俊痛心疾首:“娘子岂能这般看我?我虽不敢自称道德君子,却也绝非贪花之辈,定是外间那些卑鄙之人诋毁于我,娘子切莫遭受影响。”
高阳公主眉梢一挑:“哦?郎君是说长乐姐姐是卑鄙之人?”
房俊:“……”
看吧!那娘儿们骤然登门,果然没好事,居然是来告状的。
“哈~有点饿了,赶快传饭吧。”
“郎君这是心虚吗?”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者谓我何求,殿下应当对微臣予以信任才是,不该听信谣传、心生不满。”
“我哪儿有不满?巴不得你当真将兕子娶回来才好呢,到时候再加上长乐姐姐,你房家一门三公主……啧啧,古往今来,怕是也没几个有郎君你威风呢。”
“媚娘怎地不见?”
“勿要打岔。”
“启禀殿下,微臣饿了啊……”
“噗嗤!休要自称‘微臣’,每一回自称‘微臣’的时候都要好生闹腾……话说,你该不会在长乐姐姐那边也自称‘微臣’吧?”
“……”
为何女人在这方面总是才思敏捷、举一反三?
……
一番唇枪舌剑,房俊败下阵来,不过他其实甘愿服输之人?当晚便在床第之间使出浑身解数扳回一城。
翌日清晨,当高阳公主从床榻之上爬起,恼火某人不懂怜香惜玉,才得知某人天不亮便起床,连早膳都未用,简单洗漱之后便带着亲兵出府而去。
浑身酸疼的高阳公主哼哼几声,啐了一口。
昨日还百般抵赖、不肯承认,现在看来分明就是做贼心虚……
*****
房俊一大早从床榻之上爬起,并未惊动熟睡的高阳公主,也未与武媚娘、金胜曼照面,简单洗漱之后便带着亲兵出府,策马出了崇仁坊直抵春明门,在城门开启的第一时间出城而去,直奔骊山农庄。
官道上的积雪早已被来往人马车辆压得结实,犹如冰面一般光滑,战马的铁蹄踏在地面溅起一蓬雪沫冰碴,却不敢全速前进。天空阴沉沉好似铅坠,似有风雪在酝酿。
这两年关中的气候迥然有异,夏日雨水频繁、河流暴涨,冬日寒风凛凛、大雪肆虐,所幸河道经过多次疏浚并未有太多次决堤,即便决堤也能在很短时间内予以抢修不曾造成灾难性后果,京兆尹也能上下一心、勤勉任事,对于遭受水患、雪灾的百姓予以及时救援,故而因为灾害而罹难的百姓居然较之以往更少。
“人定胜天”是奢望,在天地之威面前人力不可抵挡,但是一个负责任的政府、一群负责任的官员,足以在天灾面前给予百姓活下去的机会。
行至灞桥边,房俊勒马驻足,仔细观望。
炸毁的桥体已经重新修建完成,全新的木结构桥体不因寒冬而延缓工期,这个时代的工匠有着神奇的技艺。只不过木头到底还是木头,因其本身的材质问题导致桥体的承重有限,大桥两头都驻扎有守桥官员,严格控制同一时间过桥的人数、车辆数量。
回头还得往政事堂递送一份奏疏,建议开春之后就得重新开工一座石桥,正好现在长安周边俘虏众多,或许可以再多组建几个“生产建设兵团”,为关中的发展添砖加瓦、贡献力量。
否则那些晋王叛军的俘虏当真不好处置,杀是肯定不能杀的,大唐现在什么都不缺,就是缺人口,但也不能白白放归原籍,平白给各地的世家门阀一个回血的机会……
过了灞桥,沿着官道直抵骊山脚下,循着平整的山路径直上山,直奔房家农庄。
清晨的骊山空气冷冽、积雪处处,但农庄之前的那一条道路、那一块空地却早已人声鼎沸,庄子里、庄子外、山上、山下的百姓汇聚于此,各种生活用品便简易的摆放出来,简单的就用一块布放在地上,略微讲究的用木板搭一个台子货物放置其上,大声叫卖,热火朝天。
房俊最喜欢这样充满生活气息的场景,百姓家寻常的幸福洋溢其中,安居乐业、百业俱兴,这才是一个“盛世”应该具有的标准,而不是一群卑躬屈膝的腐儒用笔墨在纸张之上渲染出所谓的盛世,实则百姓穷困潦倒、土地兼并严重、登基划分森严、制度僵硬不思进取……
“且不回庄子,寻一处铺子吃点早餐。”
“喏。”
亲兵门便纷纷降低马速,二郎说是寻一处铺子,但大家都知道是要去哪一家,遂招摇过市,径直来到一家包子铺门前。
实则在房俊于此设立农庄之前,有馅的包子叫“馒头”,“馒头叫“蒸饼”,但是房俊坚持将这种带馅儿的馒头叫做包子,时间一长,大家也都如此叫法……
十余匹战马齐齐来到门前站定,包子铺那老板娘一眼便见到为首的房俊,顿时从铺子小跑着出来,脸上洋溢着喜悦:“二郎可是好久没来了,快快,刚出笼的包子,鹿肉馅儿的,可得尝一尝!”
房俊甩镫离鞍飞身下马,一边走进铺子,一边好奇道:“鹿肉?长安城里的铺子也不敢卖鹿肉馅儿啊,等闲谁买得起?”
老板娘笑着将他让到屋内,一边用抹布将桌子仔仔细细擦得铮亮,一边笑道:“这两日有一伙年轻人在山里狩猎,打了不少鹿子獐子狍子啥的,大抵是吃不完,便让人拿出来卖,皆是寻常价钱,街上不少铺子都买了一些,售卖得也不贵,与寻常猪肉馅差不离。”
房俊坐下,其余亲兵分坐左右,愈发好奇了:“在这骊山里狩猎?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干的。”
骊山风水好,皇家在此修建了不少行宫别苑,虽然并无明文规定不许民间狩猎,但等闲谁也不会自讨没趣,万一追逐猎物不慎到了宫阙行宫之地被禁卫拿下,那可就麻烦了。
所以但凡敢在这骊山狩猎,就肯定不是一般人……
“这谁知道呢?不过看着都是年轻人,十几二十岁最是无法无天的年纪,二郎当年可比他们还豪横呢!”
老板娘一家屡受房俊恩惠,知道房俊最是平易近人,遂笑眯眯的说了一句。
老板将门外的笼屉打开,热腾腾的白气升腾而出,鹿肉的香味弥漫开来,将一屉包子拿到房俊面前,满是褶子的老脸上全是笑容,小心翼翼道:“二郎,请用!”
房俊一边拿起筷子,瞅了老板一眼,问道:“今年贵庚?”
老板忙道:“二郎面前,何敢言贵?苟活四十岁矣。”
房俊又瞅瞅年岁不小但身材保持甚好的老板娘,揶揄道:“你特娘的当年议亲的时候该不会是偷着该岁数了吧?瞧瞧老板娘这长相、这身材,你老东西占了大便宜啊!”
“哈哈!”
亲兵与店内进餐的食客哄堂大笑。
老板娘红了脸,笑着道:“这家伙虽然老,但胜在知冷知热,懂得心疼人,咱这辈子不亏。”
老板便憨厚的挠挠头,心满意足的笑起来。
房俊咬了一口包子,伸出大拇指,赞道:“包子口味一流,你两口子也是懂得知足常乐的,放心在这庄子里讨生活,我保你们一世无忧。”
“咱们都是流民,原本无家可归,要么被卖做奴仆沦为贱籍,要么冻饿而死倒毙路边,上天有眼让咱们到了这骊山进了这庄子,全凭二郎庇佑才能安安稳稳,只要不懒就能挣一口饭吃,天底下哪里还有比这好的地方?”
“都说二郎是‘万家生佛’,依我看啊,二郎就是活菩萨!”
店内食客纷纷起哄,感慨着夸赞房俊。
说是大唐盛世,但盛世之下冻饿而死的还少了?唯有这一方天地因为有房俊这样的强势人物庇佑,才能避免官吏盘剥、世家压迫,能够凭借自己的双手挣出一份家业。
气氛很是热烈,老板娘往外瞅了一眼,忽然道:“卖给咱们鹿肉的那几个小郎君来了!”
房俊抬头往外看了一眼,便见到一群鲜衣怒马的少年呼啸而来,到了铺子外停下,纷纷下马,然后看着门前十余匹战马啧啧称奇,然后勾肩搭背一同走进店内。
仔细看了看,一个都不认得。
“纨绔”这种东西更新迭代是很快的,或是家族遭受罪责一落千丈,或是父辈外放地方跟随前往,或是奉旨调入京城为官,有人走、有人来,能够始终屹立于“纨绔”圈子的屈指可数,都是最顶层的那一拨家族、那一拨人。
很显然,这群人不在此列。
但能够有胆在这骊山狩猎,显然也不会是普通人家……
一群纨绔进了店内,为首一人十六七岁、长相清秀,目光扫视一圈便锁定房俊,自来熟的上前抱拳:“这位郎君,有礼了。”
店内气氛瞬间紧张,亲兵们纷纷放下手中的碗筷,目光炯炯的盯着那纨绔少年,只需房俊一声令下或者这少年有任何异动,就会一拥而上将其制服。
一群纨绔很是敏锐,其中一个面庞黝黑的青年只觉得后脖颈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莫名的危险让他下意识的将手搭在腰间宝剑的剑柄上……
房俊看了一眼那个一瞬间便将手搭在剑柄上的青年,冲着周边的亲兵摆摆手,示意稍安勿躁,而后问那个自来熟的纨绔少年:“有事儿?”
纨绔少年见他气度俨然、举手投足之间甚有威严,觉得这应该是个大人物,但大人物又岂会出现在这山间食肆?
遂放下心头猜疑,笑着道:“外边的战马是你们的吧?”
房俊将包子咽下,先对老板道:“来一碗豆腐脑,咸的。”
待到老板应下,这才对纨绔少年道:“有事快说,有屁快放。”
周围亲兵闻言便都笑起来,自家郎君这两年青云直上、位列宰辅,让他们感觉变化甚大,这句话却让他们恍惚之间回到从前过往,想起自家二郎也是一个纨绔,还是长安城内最大的那一个,甚至被称为“长安害虫”……
现在年轻一辈时常会将房俊的名头搬出来,一旦闯祸被家中长辈责骂,便会来上一句“当年房二也是这般,他朝我未必不如房二”,往往这个时候长辈们都被憋的说不出话。
一群纨绔有些恼怒,因为房俊的言语既不客气,但大家也都不是傻子,不仅忌惮房俊的威风气度,更忌惮店内那些围拢着而坐的十余个青壮。
看得出,这些青壮都极为剽悍,搞不好都是见过血手上有人命的……
纨绔少年嘴角扯了扯,有些下不来台,却也只能忍着,继续说道:“我们几个玩伴也都是骑着战马,但比起你的战马差得多,不知郎君能否割爱转让?价钱不在话下!”
这话说出来,不仅房俊笑、亲兵笑,食肆内其余食客也都笑起来。
新鲜事儿年年有,居然有人在房俊面前摆阔气?
老板娘也笑起来,她见房俊虽然不以为忤不会跟这些年轻人一般见识,却也担心这些年轻人性子急躁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平白惹祸上身,拉着那个黝黑青年的手臂拽到另外一边的桌子上,笑道:“今儿教你们一个乖,在这骊山农庄里,比什么都行,就是别比谁有钱。”
那黝黑青年显然与老板娘相熟,就势坐下,问道:“这是为何?”
“你们可知这庄子是谁的?”
“啊……”
黝黑青年张张嘴,恍然大悟。
谁不知这庄子是当年房二为了安置流民而建?大唐天下,有钱人比比皆是,可是能够与房二论一论财力的,屈指可数……
而后他忽然从座位上跳起来,眼睛瞪圆了看向房俊,嘴皮子都哆嗦:“你你你……可是越国公当面?”
老板娘咧嘴一笑:“还不算是太蠢。”
呼啦一下,一群纨绔全部下意识的立正,齐齐见礼。
时至今日,房俊早已成为天下纨绔的榜样,谁不想如他那般恣意张狂、嚣张跋扈的同时还能青云直上、官运亨通?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大丈夫当如是也!
房俊笑着摆摆手,很是平易近人,对那纨绔少年道:“这些战马皆是陪伴吾等上阵杀敌、冲锋陷阵的袍泽、战友,不知出生入死多少回,所以断然是不会卖的,你能明白?”
那纨绔少年或许平日里嚣张得紧,但是在房俊面前乖巧得好似小猫一般,连连点头:“明白明白,是在下唐突了,还望越国公勿怪。”
“这有什么可怪罪的?行了,赶紧都坐下吃饭,今日我请,莫要耽搁铺子生意,否则若是老板娘发飙,我也拦不得!”
“哎呀,二郎将奴家说得好似母夜叉一般,哪里就有那般凶悍?”
老板娘笑着将一众纨绔安排坐下,有意指了指那个黝黑青年,对房俊道:“这后生的箭术当真了得,这两日送来的猎物皆是射中脖颈,很是难得。”
房俊笑了笑,接过老板送来的豆腐脑:“行了,吃饭。”
军中神射手很多,并不会因为老板娘故意介绍便对那黝黑青年高看一眼。
在军伍之中待得时间久了,行走坐卧都难免沾染军中习气,首先便是吃饭快,行军之时那容得细嚼慢咽?
房俊等人稀里呼噜将桌上包子吃光、豆腐脑喝光,在老板表示不收饭费的情况下坚持留下足额的铜钱,出了门翻身上马,一声声呼喝打马疾行,风卷残云一般远去。
“呼……”纨绔少年眼睁睁看着房俊一行走远,这才狠狠吐出一口气,感慨道:“娘咧!平日里咱也是横行霸道的惯了的,长安城内大官小官见了无数,但是在这位面前实在是压力太大。”
“谁说不是呢?人家分明脸上带笑,我却只觉得腿肚子哆嗦!”
“人家当年比咱们还牛气,整个长安城的纨绔见了他都得绕道走,可现在这一身功勋却是实打实尸山血海里打出来的,不说别的,单只是兵出白道覆灭薛延陀的那一战,足矣名垂千古了吧?更别说扶保太子登上皇位,简在帝心、大权在握……啧啧,实乃吾等纨绔之楷模也!”
一众纨绔吃着早餐,嘴还闲不下,七嘴八舌议论纷纭,惊叹不已。
黝黑青年则大口吃着包子,不掺和议论。
老板娘似乎对这个青年颇有好感,趁着上包子的时候拍了一下青年肩膀,埋怨道:“亏得我特意在二郎面前提起你,你就不懂得多说几句话表现一下?真真是榆木脑袋!”
黝黑青年咽下口中包子,苦笑道:“又不熟,没话可说啊。”
“你这么老实可不行,有的时候贵人略有提携就相当于你努力一辈子,况且二郎最是喜欢提携后进,对景的时候或许他一句话就能给你某一个好差事。”
有人赞同:“这话在理,满朝文武大臣之中,要数越国公最擅于培养人才,看看裴行俭、薛仁贵、刘仁轨等人哪一个不是独当一面?有大气魄啊!”
“嘿嘿,除去那几位,岂不闻越国公在书院之时身边有‘鹰犬’与‘走狗’?”
“可是那岑长倩与狄仁杰?”
“正是!”
众人都哄笑起来,当然,所谓的“鹰犬”“走狗”不过是戏称而已,盖因这两人平素在书院总是围着房俊转,对其之言语更是信之不疑……
黝黑青年吃着包子,若有所思。
很快,一众纨绔都吃完饭,会账之后鱼贯而出,纷纷上马,有人发现少了一人,往店铺内一看,见到黝黑青年居然还未吃完,遂高声喊道:“姜恪!你饿死鬼投胎不成?快走!”
“来了!”
黝黑青年将最后一个包子塞入口中,喝口水顺下去,这才起身向外走。
他十余岁时父亲亡故,便跟随父亲的袍泽随军作战,之后虽然承袭父亲之爵位,但家族祖祖辈辈耕耘天水,在朝中缺乏人脉,积累无数军功却也难再进一步,没有人比他更懂得人脉的重要。
只不过他不认为在一间乡下的食肆,因为两句奉承之言便能够得到房俊这等当世豪杰的青睐,既然挣来进入“讲武堂”的机会,他自信凭借自己的能力能够得到房俊的举荐与重用。
君子当藏器于身,待时而动,动则龙腾九霄、一鸣惊人。
既然自己藏器在身,又何愁没有进身之阶?
*****
房俊一行疾驰至庄子门前,里边人已经收到消息,卢成赶紧带着一众仆从迎出来,见到房俊策马而来雄姿英发的模样顿时笑得合不拢嘴,上前伸手拽住马缰,要服侍房俊下马。
房俊岂能让他牵马坠蹬,赶紧飞身下马,先一步扶住卢成的胳膊,关切道:“这等天气,您老出来作甚?赶快回去屋子里待着,万一受风着凉可了不得。”
这两年,卢成虽然身子骨还算健朗并未有什么恶疾,但老迈却肉眼可见,房俊数次让他回长安享福却总是不肯,坚持留在庄子里替房俊看守着这片家业。
故而房俊不将这位母亲当年陪嫁而来的老人视为仆从,而是以家中长辈视之。
卢成一张老脸笑得好似开花一般,咧开嘴,欢喜道:“哪里就那么不堪了?这把老骨头还得给二郎看顾好家业,十年八年没问题,纵然有朝一日不成了,便在这骊山上寻一处好地方挖个坑埋了,死了也给二郎当牛做马。”
“这说的什么糊涂话?你是家中老人,便是我之长辈,操劳了一辈子正该享享福,往后要好生保养多活几年,也能看着儿孙有出息。”
卢成的儿子是个不成器的,一直待在房玄龄位于华州的封地,但是孙子却聪慧敏锐,在农庄的学堂内读书,成绩甚好,将来定能成为主家的肱骨栋梁。
提及孙子,卢成愈发笑得合不拢嘴,连连点头:“好好好,都听二郎的。”
相比于正直古板有君子之风的房遗直、活泼好动的房遗则,自幼木讷混账、率诞无学的房俊反倒最受他的宠溺,从小每一回房俊犯错遭受房玄龄责打,都是卢成小心翼翼的看护着,同样房俊也与他亲近,所以当初在此设立农庄便将他安排在此。
看着当年怎么看怎么混账、怎么想都想不出有何出息的二郎如今走到这步田地,卢成岂能不老怀大慰?
此前虽然被尉迟恭的儿子尉迟宝环偷袭,掳走不少种子,但好在尉迟宝环留有余地并未多做杀伤,所以庄子上下看上去与以往并无太大不同。
进了庄子正堂,房俊坐下喝了一口热茶,问道:“此前贼兵进犯,庄子里多有伤亡,抚恤之事可曾做好?”
卢成道:“二郎放心,都是为咱家舍命的,岂能亏待?按照二郎的吩咐皆予以重金抚恤,且赏赐农田两百亩或暖棚一座,家家户户都感激涕零,一条贱命能够得主家如此厚赐,天底下哪里还有这等好事?不少人甚至捶胸顿足悔恨当时怎地不冲上前去拼了这条命……呵呵,都愿意世世代代给咱家干活。”
乱世人命自是有如草芥,然则盛世之时也没好多少,限于生产力的地下、生产资料的严重匮乏,加上时不时的贪官污吏、天灾人祸,一个寻常百姓想要在这世上安安稳稳的活着其实并不容易,“易子相食”这种事并不仅限于发生在乱世。
能够有一个宽宏仁厚的主家,简直就是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分,能够为主家拼去一条命换来父母妻儿安居乐业,不知多少人打破脑袋抢着去做。
烂命一条若能卖个好价钱,夫复何求?
房俊点点头,缓缓道:“咱家现在可谓富贵已极,说是日进斗金都不为过,自是不必在仆从佃户身上盘剥那么一点钱粮,对下面大方一些,若是谁家有困难就帮衬着,年节之时多多发放一些福利,未必多值钱,但最好是平常缺少匮乏的东西。也未必需要他们感恩戴德,权当做给咱们自己一个安心,‘为富不仁’这种话绝对不与咱家沾边。”
忠诚是相对的,你不能一味的索取忠诚却不愿意付出等价的交换。
当然,人心自私,即便获得了超额的报酬也不一定愿意付出忠诚,“生米恩斗米仇”的例子古往今来俯拾皆是……
生于天地间,俯仰无愧就好。
卢成也说道:“正是如此,主家宽厚仁慈,却不能无限度的纵容仆从,这次大雪之所以压塌了诸多温棚,就是因为这两年的厚待所致,饭吃饱了、衣穿暖了,便忘了当初是如何颠沛流离、卖儿卖女,干活的时候也不肯用心、不肯尽力,反正总是能吃饱饭嘛……大雪降下的时候嫌弃天冷,没有及时将棚顶的积雪清扫,导致压塌了梁柱、檩子,所幸多是栽种蔬菜的暖棚,留着育苗的暖棚倒是并未损失。”
蔬菜冻坏了不过是损失一些钱财而已,可若是育苗的暖棚塌了,影响的就将是明年的春耕,以及玉米、地瓜等作物的推广,那可不是钱财能够衡量的。
房俊又喝了口茶,随意问道:“对于那些玩忽职守仆人是如何处置的?”
卢成老脸上的笑容收敛,每一条皱纹里都是狠厉:“主家宽厚,不代表犯错可以逃脱处罚,情节严重的予以杖毙,家眷逐出庄外,情节较轻的收回田地,阖家去庄外的职田劳作,子女入学者开除。”
房俊不是大善人,他愿意用赚取的钱财去帮助那些生活困顿、无家可归的百姓,却也不是一味的迁就、给予,规矩就是规矩,无论朝堂还是江湖,规矩才是维系一切的根基。
一旦规矩坏了,国家可以由盛转衰,家族可以兴旺中落……
放下茶杯,房俊站起身,笑着道:“这些事你拿主意就好,你才是这个庄子的管事。走吧,带我去看看那些压塌的暖棚是否还有抢救的必要。”
“喏。”
卢成也随即站起,很是高兴。
这份高兴并非来自于自己在庄子里生杀予夺的权力,而是在于房俊毫无保留的信任。
对于他来说,主家的信任与亲近,这是比金山银山都更为重要的东西。
自从作为主母卢氏的陪嫁来到房家,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半辈子的付出得到了认可,这辈子都值得了。
雪停之后,天色仍未放晴,厚厚的云层黑压压笼罩天际,倒是风小了一些,许是正在酝酿又一场大雪。可即便如此,整个骊山农庄每一处暖棚前都有人在清扫积雪,庄中老弱妇孺齐齐上阵,定要保障每一座暖棚在遭遇危险之时都能有一条畅通的道路便于救援人员抵达。
房俊站在一处地势略高的山路之上,放眼四顾,眼前群山莽莽、沟壑纵横,皑皑大雪将整座骊山都覆盖其下,没有了春日的山花竞放、没有了夏日的郁郁葱葱、更没有秋日的满山黄叶枫林层染,只剩下一片孤寂的白。
白得毫无生气、孤高寂灭。
所有的暖棚都建在山阳,背靠山坡垒土砌墙,尽可能的抵挡来自于北方的寒风,将每一分阳光都转化成热量提升棚内的温度,土墙内更暗藏烟道,极端气候之时会以木炭燃火熏烤墙壁给棚内升温,以达到即便是数九严冬之际依旧能够给作物提供足够的温度。
策马沿着清扫出来的山路抵达一处压塌的暖棚之前,翻身下马,绕着这处暖棚转了一圈。
棚内的黄瓜秧子已经爬满架子,巴掌长的黄瓜纤细弯曲,此刻已经被冰雪冻住,原本的翠绿色变成一种毫无生机的墨绿……
暖棚所有的设计都很合理,甚至就连棚顶用以采光的玻璃都随着烧制技术的更新改进越来越透明、越来越平整。
而诸多暖棚之所以被大雪压塌,除去降雪量太大之外,关键在于棚顶的支撑结构出了问题。
暖棚从侧面看去是一个直角三角形,北侧依山而建的土墙高高竖起抵挡寒风给棚内保暖,由墙头至南侧由高至低是一个斜面,尽可能的在白天吸收日光给棚内升温,这个斜面则是由木杆搭建、固定,玻璃平铺其上。
骊山之中自然有的是木材,只需砍伐之后稍作休整便可用于其上,但太粗的木料过于粗重,铺上玻璃之后更是重量惊人,且由于限于工艺使得当下的玻璃不可能有很大一块,又很厚,小块小块的玻璃平铺其上,每两块都要搭在同一根檩子上,如果檩子过粗,几乎遮挡了所有阳光……
所以都采取碗口粗细的木料,如此既能担起玻璃的重量,又不至于遮挡阳光,但如此一来承重能力明显不足,平素还好,一旦积雪来不及清扫,重量攀升,压塌檩子不足为奇。
不少负责暖棚的仆从跟在房俊身后,见他绕着压塌的暖棚若有所思,纷纷羞愧道:“都怪我们懒了,因为雪大便耽搁了清扫棚顶的积雪,本以为没事的,孰料居然塌了……”
虽然直接负责这些暖棚的人已经杖毙的杖毙、驱逐的驱逐,但即便如此,其余人也都觉得愧对房俊。
他们都是此前水患自各地而来的灾民、流民,能够得到房俊之庇佑在这骊山之中有一份田地可以耕种、有一处房舍可以安家,已经是邀天之幸,更别说房俊还建设如此之多的暖棚交给他们侍弄耕作,让他们成为小康之家。
这么多的暖棚被大雪压塌,暖棚本身重建再加上棚内作物冻死绝收,两相叠加之下,损失惊人。
房俊微笑着宽慰道:“伱们倒也不必这般诚惶诚恐,之所以被大雪压塌,没有及时清扫积雪固然是重要因素,但暖棚的设计本身也有问题。况且人孰无过?既然已经处罚过了,大家只需放下心思,往后勤勉任事即可。”
国也好、家也罢,既不能一味宽松相待、文恬武嬉,也不能始终严厉以对、高压执政,要恩威并济才行,有人唱红脸、有人就得唱白脸,卢成的手段已经使得庄子上下战战兢兢、诚惶诚恐,那他也就不必更进一步,而是要予以舒缓。
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亦是世间至理。
“外间皆传二郎暴戾任性、恣意妄为,实在不可理喻,二郎分明就是当世最好的主家!”
“谁说不是呢?咱们这些人都是倚仗二郎而活,做错事就认罚,没人敢有怨气。”
“二郎放心,吾等都知道这些暖棚是为了育苗而准备,便是舍了这条命,也断不会误了二郎的大事!”
房俊颔首回应,欣然道:“就是要这样,虽然赏罚要分明,但咱们毕竟都是自己人,只要你们做得好了,我又岂会吝啬赏赐奖励?唯有上下一心,才能将家业经营得蒸蒸日上,一荣俱荣。”
一众仆从皆笑逐颜开,打了鸡血一般斗志昂扬。
回到庄子里,房俊召集了几个工匠商议改造暖棚支撑结构的方法,一个老工匠捋着胡子,沉吟道:“若想改造当下暖棚的支撑结构,要么增大玻璃以减少檩子的数量,避免檩子太多遮挡阳光,要么寻找一种更为坚硬的木料作为檩子,足够细的同时还能负担玻璃的重量……但两者都很难。”
短期内改良工艺使得整块玻璃的面积增大几乎不可能,而寻找更为坚硬的木料做檩子也不容易……因为玻璃搭在上面,所以檩子是不能变形的,最重要是“硬”而不是“韧”,一旦檩子变形,便会导致覆盖其上的玻璃全部碎掉。
房俊想了想,道:“暂时在暖棚内多增加梁柱支撑檩子,然后我与铁厂那边商量一下,看看能否铸造一批铁梁来替代现在的檩子。”
几个老工匠与卢成齐齐无语,心想这败家子知否自己在说什么?
用铁料来做檩子?
那得用多少铁?
需知现在铁矿开采费事,炼铁工艺即便改进也有限,铁料即便比铜料便宜,若是大规模用以作为暖棚的檩子,那也得耗费不知多少钱帛。
更何况铁料柔软,也难以支撑足够数量的玻璃而不变形……
房俊倒是胸有成竹,铁料柔软,却也不必铸造成碗口粗的铁梁,那样不用下大雪,暖棚自己就塌了。
只需铸造出铁筋即可,材质不足,结构来凑……
三角形最稳定,只需在两根铁筋之间做出数个三角形的结构相互联接,就能使得柔软的铁筋担起千斤重量。
只不过对于旁人来说即便知晓这样的方法也并不适用,毕竟做出这样的结构作为支撑需要耗费无数精铁,但房俊却完全不在意,钢铁的意义不仅在于制作盔甲兵刃,更在于使其应用于民生领域,以其特质使得生产技术大规模提升。
钢铁的需求增长,某种程度上也代表着生产力的提升。
他当即在纸上画出暖棚横梁的示意图,两条孤独略有差异的曲线构成一个半月形,中间以三角形的横隔相连接,竖直放置,再以横杆横向连接,玻璃覆盖其上。
“拿这这份图纸,过几日去房家铁厂,让人照此制作。”
“喏。”
几个工匠看着图纸面面相觑,就这么个玩意儿就能承担那般重量?
不过也不敢多说,二郎既然要败家,由着他便是。
反正这份家业大多都是他挣回来的,就算房玄龄想要阻止,二郎来一句“自己挣钱自己花”,想来也是无可奈何的……
*****
进入腊月以来,关中各地连降大雪,丰厚的积雪来不及运出,只能清扫之后堆积于街道两侧的树木之下,北风一吹,这些雪堆吸纳天地之间残存的热量,使得长安城的气温愈发降低,寒冷刺骨。
如此天气,若无必要自是谁也不愿出门,整个长安城除去东西两市之外,街道之上行人罕至,偶尔几辆马车经过亦是行色匆匆。
河间郡王府。
正堂里燃着地龙,墙角出又放置着青铜兽炉散发着袅袅檀香,温暖如春。
身材发福的李孝恭盘腿坐在榻上,穿着华丽的蜀锦袍服,已无多少当年统御大军征战四方百战百胜的杀伐之气,更多似一个钟鸣鼎食的富家翁。
此刻脸上满是无奈,听着淮南公主一边大哭一边抱怨……
“家翁已然去世多年,何必这个时候揪出来不依不饶,定要斩尽杀绝?况且就算家翁当真有错,可是追随太宗皇帝那些年对帝国立下的功勋怎么办?顶了天也不过是功过相抵而已,岂能这般一笔抹煞?现在渤海封氏已经沦为奸贼,坊市之间骂声一片,死去的人固然无所感知,可是让我们这些活着的如何自处?难道非得要将我们一起逼死才甘心?”
“诶诶诶,这话过了啊!”李孝恭连忙阻止:“祸从口出的道理你莫非不懂?别以为陛下性子宽厚便口出不逊,没人想要逼死你!”
淮南公主这番话已经是妥妥的怨望了,虽然李承乾不至于因此便对这个姑姑治罪,可一旦传扬出去,御史台那群疯狗必然咬住不放、喊打喊杀。
连皇帝的颜面他们都敢驳斥,何况区区一个淮南公主?
一旁的封言道一脸灰败,也劝慰道:“殿下少说两句吧,事已至此,夫复何言?”
“少说两句?”
淮南公主当即将矛头调转,三十余岁的妇人平素端庄淑美,这会儿却用衣袖抹了一把眼泪,叱道:“你怎地不让坊市之间那些贩夫走卒少说两句?怎地不让朝堂里那些嚼舌头的官员少说两句?咱家现在不仅是丢掉了家翁的爵位、封赠,便是连孩子的议亲都给耽搁了,真等到什么都说不出了,死了拉倒!”
大唐公主的剽悍之气大抵是藏在骨子里的,无论平素看上去多么温婉可人、知书达礼,一旦触及底线,就敢将天也给捅个窟窿。
绝对不怂!
他不怂,怂的就只能是封言道,无奈道:“这件事又不是陛下的过错,陛下也曾为父亲仗义执言,奈何御史台那群人沽名卖直不依不饶,毕竟律法放在那里,陛下也不能徇私枉法。”
“放屁!”
淮南公主素白的纤手拍着案几,因为涉及到自家儿子的亲事,所以她彻底爆发出来:“陛下难道就当真是好人?此番御史台之所以疯狗一般咬住不放,定是因为咱家向陛下恳请与晋阳议亲,这才导致房二那厮的不满,故而暗中作梗!那房二依仗着些许功勋便横行无忌恣意妄为,陛下却一味纵容视如不见,这岂是明君所为?”
此言激烈,就差指着李承乾的鼻子骂一句“昏君”了……
李孝恭一个头两个大,赶紧摆手道:“君臣有别,不能僭越,有些话不仅不能想、更不能说!再者说来,事已至此,不可逆转,伱在我这里拍桌子抹眼泪又有何用?真有能耐,你自取御史台放把火,我敬你是条汉子。”
“……”淮南公主被噎了一下,又抹着眼泪哭起来:“连王兄也欺负我!”
李孝恭也无语,看着这个已经为人妇、为人母的妹妹忽然如当年一般在自己面前撒娇,到底还是心软了一些,叹气道:“我只会护着你,怎会欺负你呢?但这件事的确是封德彝有错在先,陛下也的确是想要予以回护一二的,可刘祥道不知吃错了什么药,非得不依不饶、依法严惩,陛下也没办法。连陛下都没办法,你就算在我这哭瞎了,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未等淮南公主说话,他又提醒道:“这件事是御史台弹劾封德彝,一切依法办事,与旁人无关,更与房俊无关。陛下虽为国君,但性子宽厚,你作为姑姑不满的时候牢骚两句,想来他也不会与你计较,但房俊是何等性格你们应当有所耳闻,若是这般胡说八道将其激怒,进而遭致报复,后果不堪设想。”
今时今日,房俊之地位已经无限接近于朝中第一人,只比李勣在资历上低那么三分,此等位高权重之人物,焉能任由你随意污蔑诽谤?
淮南公主却依旧不服:“那房二就算再是功高赫赫,还能将大唐公主当做他的禁脔不成?霸占长了也就罢了,毕竟已经和离,可晋阳却是待字闺中的黄花闺女,他凭什么染指?”
李孝恭面色阴沉如水,直起腰,盯着淮南公主片刻,咄咄眼神使得淮南公主为之一滞,而后转向封言道,沉声问道:“你们夫妇两个,到底意欲何为?”
听着淮南公主的言语,事情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封言道在李孝恭的气势之下有些瑟缩,也有些气虚胆怯,看了一眼妻子,还是鼓足勇气道:“房俊之功勋的确冠盖当代,但即便如此,就能夜宿宫禁、秽乱宫闱么?观其行事作风,不啻于董卓之辈,长此以往,定会祸乱社稷、为帝国之害!”
淮南公主道:“贞观勋臣在太宗之时亦是横行霸道,可是有谁如房二那般一手执掌军权、一手贪敛财货、一手安插心腹?现在左右金吾卫成军,军中上下全是他的心腹,如此两支护卫长安的禁军操之其手,这江山社稷到底是姓李还是姓房?”
李孝恭缓缓问道:“所以,你夫妇二人今日登门,到底所谓何来?”
他起先还以为这夫妻两个是因为封思敏断了与晋阳公主议亲一事有所不舍,想要央求他入宫向陛下求求情,看看能否让封家再尚一位公主……
但现在看来,未必如此。
淮南公主道:“王兄乃开国功臣、宗室柱石,岂能眼睁睁看着李唐江山慑服于房俊淫威之下,动辄有倾覆之虞?我等高祖子女当联合起来向陛下谏言,助王兄收回长安兵权、护卫江山社稷。”
李孝恭点点头,问道:“这是你自己的意思?”
淮南公主道:“每一个不忍见到皇权旁落的李家儿女都是这个意思。”
李孝恭叹了口气,道:“你现在不说不要紧,可若是当‘百骑司’得知你等暗地里串通一气将你请去喝茶的时候,希望你也能如眼下这般守口如瓶,不将更多人牵连在内。”
宗室之内有一股子妖风邪气,他早已知晓,起因大抵是因为李承乾对宗室不够信任,不似以往高祖、太宗两朝对宗室委以重任,使得诸多野心勃勃之辈投闲置散、心有不甘。
但是这能怪陛下么?
且不说之前到底有多少人掺和进易储之事,就说最近连续两次兵变,宗室又有多少人盼着陛下倒台?
却未想到这些人居然能够连成一片,借着封德彝一案开始攻讦房俊。
但是这些人难道不明白,只要陛下在位一日,就绝对不容许有人动房俊?
相比于宗室,陛下明显更信任对他不遗余力支持的房俊……
有陛下力挺,这些人又能拿房俊如何……
嗯?!
想到这里,李孝恭忽然一个激灵,难不成……
这个念头自心头升起,便再也遏制不住,李孝恭目光森然的看向淮南公主,厉声道:“说,你们到底是如何谋划?”
淮南公主到底不过是一个妇人,起先还能胡搅蛮缠,但现在李孝恭气势压迫之下,顿时有些手足无措,却依旧犟嘴,摇头道:“不知王兄在说什么,哪有旁人?只不过是我对王兄之遭遇不公,义愤填膺而已!”
李孝恭不再理会这个蠢妇,看向封言道:“你怎么说?”
封言道迟疑一下,摇摇头,劝道:“王兄功在社稷,自当执掌京师防务、提督长安禁军。”
李孝恭不再多言,当即起身:“来人,为本王更衣,本王要带这两个蠢货入宫!”
封言道、淮南公主夫妇面色大变。
淮南公主慌了神,忙道:“妹妹一心为兄长着想,兄长不领情也就罢了,何必这般咄咄相逼?”
李孝恭生生气笑了:“我咄咄相逼?虽然不知你们背地里在搞什么,但既然那我当刀使,那就休怪我不讲情面。”
封言道上前两步,一把扯住李孝恭的衣袖,苦苦哀求:“是我们失心疯,说错话,王兄饶了我们这一遭吧!”
来之前曾经对李孝恭有可能的反应皆有推测,却着实未能料到居然这般坚决。固然与房俊多有合作,可攸关京师禁军之军权,李孝恭岂能无动于衷呢?
纵然不曾奢望李孝恭当场答允下来,起码也算是将这件事挑开,目的便已达到。
然而现在若是被李孝恭带去陛下面前,那后果简直不敢想……
李孝恭却不由分说,硬扯着两人出了门登上马车,在郡王府亲卫簇拥之下直奔太极宫而去。
按理说,作为曾经宗室第一统帅,岂能对军权没有奢望?这也是淮南公主夫妇两人一致认定的,只要李孝恭有那么一丁点的心动,无需配合,只需听之任之,就算是将这位宗室之内功勋赫赫的郡王争取过来,最起码也是置身事外。
但他们都算错了李孝恭的心性。
当年协助高祖皇帝打下这座江山、又辅佐李二陛下登上帝位,之后便忌惮功高震主主动自污贪图享受……其中自然有自污之成分,但贪图享受却也是真。
打了一辈子仗,还不能享受享受了?
其后出任安西大都护也是李二陛下强迫他上任,故而之后让位给裴行俭那个小辈之时没有一丝一毫的埋怨,乐颠颠收拾行囊回到长安……
即不对权力有所奢望,又岂肯被旁人当刀子使?
马车出了坊门,在拐上朱雀大街的前一刻被人拦住。
亲卫策马来到马车旁,低声道:“启禀郡王,前方襄邑郡王、高平郡王联袂而至,说是前来拜访,正巧偶遇。”
“偶遇?”
李孝恭目光狠厉的瞅了淮南公主夫妇一眼,想了想,推开车门下了马车。
高平郡王也就罢了,不过是太祖曾孙、永安郡王的嗣子,但襄邑郡王李神符却是他的叔辈,高祖皇帝的堂弟,也是当今李唐皇室辈分最高的几人之一,不能失礼。
只是不知这位王叔已经颐养天年多时,平素根本不见人,今次却怎地也被鼓动露面……
“哎呀呀,王叔若是寻侄子,派人知会一声自会登门拜访,岂敢劳动王叔大驾?这天寒地冻,若是冻坏了身子可如何得了,侄子怕是要成为咱家的罪人。”
看着须发皆白但精神却还不错的李神符端坐马上,李孝恭热情洋溢的迎上前去。
而后未等李神符说话,便瞪了一眼旁边的高平郡王李道立,埋怨道:“叔王身子贵重,素来不拘小节也就罢了,你怎地也跟着胡闹?但凡叔王有半点差池,定扒了你的皮!”
李道立赶紧翻身下马,笑着赔罪:“非是小弟胡闹,实在是叔王在府中待着气闷非要出来走走,小弟如何劝得住?”
李孝恭瞅了他一眼,并不多言,上前牵住李神符的马缰。
李道立本是高平郡王李韶之子,后过继给永安郡王李孝基,而江夏郡王李道宗则是李道立一母同胞的兄弟……
李孝恭不理会李道立,看着李神符笑道:“侄子今日有些事,不如先送叔王回府,明日一早登门拜访,聆听叔王教诲可好?”
李神符却不理,坐在马背上抬眼观望四周景象,唏嘘道:“倒也不必,老夫在府中待得时间实在是太久了,十几二十年光阴弹指即过,此番出府,才恍然发觉早已物是人非。”
他抬手指着不远处的的太平坊,坊墙上略微露出一角佛塔,昏花的老眼却好似能够看得真切:“那里就是实际寺吧?大业十三年,高祖皇帝在晋阳起兵,事发突然,老夫与孝基、集弘、承范、光大等人正在长安,毫无准备,被卫文升、阴世师缉拿,便押解于这实际寺中,意图全部杀掉。卫文升先杀了集弘,吾等皆以为不能幸免,所幸窦德明及时赶来,劝说卫、阴二人,吾等幸免于难。”
李孝恭蹙紧眉头。
“孝基”便是永安郡王李孝基,无子,李道立出继其门下,“集弘”则是高祖皇帝第五子李智云,“承范”是李道宗,“光大”是高祖之女襄阳公主驸马窦诞……
当年高祖皇帝在晋阳仓促起兵,不少宗室都在长安,被隋朝守将大肆缉拿捉捕,可谓九死一生。
可这毕竟是几十年前的旧事了,此时提及,意欲何为?
难不成这位在玄武门之变以后便蛰伏起来的宗室郡王,在府邸之中韬光养晦这么多年终于觉得气闷,不甘寂寞之下想要出来透透气?
本想听听李神符继续说,却不料他指着李孝恭的马车,道:“他们两个是我派去你府上的,所言之事亦是我所嘱托,你让他们走吧,我们去你府上好生聊聊。”
李孝恭沉默少顷,无奈叹了口气,摇头道:“既然叔王给他们求情,侄子岂能不遵?不过侄子今日的确有事,就不接待叔王了,明日备好礼物登门,聆听叔王教诲。”
见到李孝恭坚持,李神符也不勉强,点点头,挥手道:“那你自去忙吧,明日老夫备好美酒,与你共谋一醉。”
“喏。”
……
眼看着李孝恭率领郡王府亲卫扬长而去,淮南公主夫妇站在大街上被冷风一吹,齐齐打了一个寒颤,这才发觉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
他们两个相当于在鬼门关转了一圈,一只脚都踩了进去。
这个时候自是犹有余悸,封言道抹了一把冷汗,道:“河间郡王早已对权位不再留恋,一味纵情享乐,可谓油盐不进,好险。”
如果李孝恭坚持将他们带去陛下面前,将两人的言语复述一遍,两人的下场几乎可以预见。
就算李承乾当真宅心仁厚不忍刀斧加身,最好的结果也得是阖家流放三千里,遇赦不赦、永不叙用……
“不再对权位留恋?”
李神符哼了一声,抬手将后边的马车叫过来,“老夫活了七十年,这双眼识人无数,就未曾见过当真视权力如浮云之人。所谓的不在意,大抵都是得不到,若是近在咫尺,何曾有人能够无动于衷?”
四轮马车来到近前停驻,李道立扶着李神符登上马车,淮南公主夫妇对视一眼,正犹豫着是否跟上,李神符的声音自车厢里传来:“你们且回府去吧,这件事到此为止,你们无需再掺和了。”
淮南公主夫妇齐齐松了口气,躬身施礼:“那我等暂且告退。”
也不敢说什么“有事您吩咐”的客气话,现在能够全身而退就算是烧了高香了,想想都心有余悸,岂肯再度牵涉其中?
那可是动辄要全家掉脑袋的……
……
宽敞的车厢里温暖如春,李道立将一个银质酒壶放置于一个燃着的炭炉之上,用竹夹子从一旁的碟子里夹了一些姜丝、桂圆放入壶中,带到酒水温热便将酒壶取下,琥珀色的酒水注入两个酒碗,澄明透亮、香气馥郁,是最顶级的江南黄酒。
李神符端起酒碗喝了一口,感受着酒水的回甘温热,只觉得浑身舒泰,叹气道:“真是老了啊,在外面骑马走了一会儿便好似散架了一般,不中用了。”
李道立道:“郡王现在是宗室的柱石,是活着的老祖宗,吾等小辈还都指望着您呢,岂能言老?”
“呵呵。”李神符不以为然的笑了笑,再喝了口酒,放下酒碗道:“真以为老夫不知你们打着什么主意?将我这个老不死的顶在前头,将宗室收为己用,占据名分大义,让我这把老骨头给你们的前程架桥铺路……你倒也不必诚惶诚恐,老夫虽然看得明白,但老夫愿意。”
被李神符点破用意的李道立刚刚尴尬不知如何应对,便被李神符的转折给噎了一下。
明知被利用也无所谓?
这么高尚?
想了想,李道立问道:“看河间郡王的态度,好像很难被说服。”
李神符奇怪的看了李道立一眼:“除去吾等投闲置散的废物,谁又愿意去承担天大风险做那等动辄掉脑袋的悖逆之举?傻了不成?”
训得李道立尴尬不知所措,这才说道:“孝恭的确老了,雄心不再,但咱们要做的不是让他站出来投靠咱们这一边,而是提醒他莫忘了昔日功勋,更莫忘了当年不得不压下去的雄心壮志,眼下或许没什么用,可一旦时局有变,他一定会站出来承担应尽之责任。”
还是那句话,世间岂有真正视权力如浮云之人?
只要权力放在眼前,没有人不心动。
李道立迟疑道:“可即便如此,河间郡王也未必与咱们一条心。”
“可除他之外,又有谁能担得起来呢?放心,老夫看着他长大,有一个世家子弟一步一步成为天下闻名的统帅,打下了大唐半壁江山。眼下看似与世无争、纵情享乐,然而只要机会摆在眼前,必然雄心勃发、挺身而出。似他这等旷世豪雄,即便英雄迟暮,又岂能任由房二那等小辈在他头上作威作福?”
所谓的心如止水、淡泊名利,大多也只是缺乏机会迫于现状而已,当真有执掌大权、一飞冲天的机会,又有谁会淡然视之、任凭错过?
尤其是对于曾经品尝过权力滋味的人来说,更是如此。
贪欲,本就是人性的本源,无人能够例外。
更何况李孝恭并非真的修心养性、淡泊名利,当年只不过是因为种种原因不得不从权力中枢退出,这么多年有利于中枢之外,或许连他自己都认为对于权力可以做到冷眼旁观。
但李神符相信,只要机会摆在李孝恭面前,他那颗看似已经枯竭的道心,定然会在一瞬间复活……
马车行驶在略显空旷的朱雀大街上,由北至南,逐渐远离朱雀门,与恢弘阔大的太极宫背道而驰。
有风拂过,几片雪花盘旋落下。
*****
禄东赞策骑缓行于青海湖畔,瘦小的身躯在马背上迎着风,衣袍飘飞猎猎作响,大风席卷着雪花在天地间盘旋飞舞,落入波澜壮阔的湖面便即融入水中,即便是这天寒地冻的腊月时节,湖水依旧靛蓝深沉、波涛激荡,不曾结冰。
由此向北极目远眺,可见关山重重,雄壮的祁连山好似巨龙一般横亘天地,在极远之处横贯东西,一处处雪白的山峰耸刺苍穹,却也隔不断自极北而来的寒风。
马匹踩着湖畔的道路向西而行,在前方,漫天风雪之中,一座大城的轮廓忽隐忽现。
在他身后,论钦陵、赞婆、勃论赞刃三个儿子紧紧随行,只不过彼此之间目光互视,皆一脸迷茫,不知道父亲发了什么疯,在这等天气领着他们“漫步湖畔”……
赞婆性格浮躁,忍不住策马上前几步追到禄东赞身后,大声道:“父亲何不走快一些?风雪太大,当心冻坏了!”
这等天气就应该待在营帐里烧着马粪取暖、喝着青稞酒、搂着婆娘寻欢作乐,鬼才愿意在这边欣赏风景……
禄东赞不答,非但没有快走,反而勒马站定,抬起手中的马鞭指着远方风雪之中显露出轮廓的大城,问道:“知道这座城的来历吗?”
赞婆摸不着头脑,奇道:“不就是吐谷浑的王城吗?”
这座城叫做万俟城,是吐谷浑的王城,只不过吐谷浑人乃是游牧民族,“虽有城郭而不居,恒处穹庐,逐水草畜牧”,大多时候都是处于闲置状态,只有在冬季极寒之时才会入城暂避严寒,保护牲畜。
却不明白父亲为何有此一问。
禄东赞又问:“可知吐谷浑之来历?”
三个儿子面面相觑,不知作答。
在他们的记忆之中,吐谷浑原本就是在陇右、青海一代畜牧的民族,强盛之时把持东西、南北之道路,衰弱之时遭受吐蕃、汉人欺凌,又有什么来历了?
禄东赞解下马鞍上挂着的酒囊,拧开塞子灌了一口理解,抬手抹净胡须上滴落的酒渍,将酒囊递给赞婆,缓缓说道:“吐谷浑原本是慕容鲜卑的一支,其族长叫做慕容吐谷浑,阖族以其族长为名。”
赞婆接过酒囊喝了一口,递给二兄论钦陵,论钦陵接过酒囊,有些惊奇:“吐谷浑居然是慕容鲜卑的一支?远在东北曾经横行整个漠北的那个慕容鲜卑?”
谁没听过慕容鲜卑呢?自三国以降,慕容鲜卑便横行漠北草原,亦曾数独饮马平原,创立的政权不计其数,谁能想到远在陇右青海的吐谷浑居然也是慕容鲜卑的一支?
“两晋之时,慕容鲜卑单于慕容涉归有嫡子慕容廆,庶长子慕容吐谷浑,慕容廆继承其父单于之位,与兄长慕容吐谷浑之间争权夺利、水火难容,一场兄弟阋墙之惨祸即将发生。最终,慕容吐谷浑念及手足之情,不忍血脉相残,遂率领忠于他的族人向西迁徙,一直来到这青海湖之地才安顿下来,族人遂以吐谷浑为国号。”
酒囊在三个儿子之间传递一圈,又回到禄东赞手中,再饮一口,续道:“吐谷浑的第九任首领慕容阿豺很是英明,在位期间吐谷浑兵强马壮、强盛一时,在他临死之时,欲将王位传给弟弟慕容璝,担心自己的二十个儿子以及其他弟弟会产生内讧,所以就将弟弟与儿子叫到面前,‘汝等各奉吾一只箭,折之地下’,众人取箭,顷刻折断,慕容阿豺又让他们取二十支箭一并折断,众人奋力,却终究不能。”
论钦陵是兄弟之中智慧最高的一个,闻言已经明白父亲的意思,沉吟一下,道:“单者易折,众则难摧。”
禄东赞看向他,颔首道:“论智慧,兄弟当中无人能与你并论,但自古越是聪明的人就越是太多心思,不肯按部就班,亦不肯安于现状,总想着捷足先登,用智慧去超越一些本不应超越之事。”
即便寒风呼啸、大雪纷飞,但论钦陵却有些冒汗,心虚问道:“父亲何出此言?”
禄东赞不理会儿子,将目光投注向风雪掩盖之中的万俟城:“国也好,家也罢,最重要是要有规矩。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纲者,网之大绳,众目之所附。纲举而后目张,纲正而后目齐。如若三纲颠倒、如网之混乱,自然距离覆灭不远。”
论钦陵赶紧表态:“父亲之意,我已知矣,还请父亲放心,君臣父子、手足纲序始终在我心中,绝不敢有半分僭越。”
赞婆与勃论赞刃一开始的时候稀里糊涂,听不明白父亲在说些什么,但是既然提及“单者易折,众则难摧”的典故,已经有些明白过来,现在则彻底搞清楚父亲的意思,这是在敲打。
几人的兄长赞悉若作为噶尔家族的继承人,留在逻些城为质,被松赞干布控制,谨防噶尔家族生出异心,同时也作为噶尔家族的代表与逻些城的各部落贵族联络,避免噶尔家族遭受松赞干布陷害。
现在噶尔家族的所有人口、牲畜、家产几乎都迁徙到这青海湖,赞悉若远离家族核心,而作为次子的论钦陵却在家族安置的过程之中发挥巨大作用,威望越来越重,聚集于其身边的势力愈发庞大,已经隐隐有了与长兄赞悉若分庭抗礼之力。
显然,禄东赞是提防兄弟阋墙之事发生,借用吐谷浑的典故敲打几个儿子。
慕容廆与慕容吐谷浑手足相争,导致偌大的慕容部分裂;慕容阿豺睿智,将兄弟儿子们紧紧团结在一起,缔造了雄踞青海的吐谷浑国……
父子四人一时间陷入沉默,马匹缓缓驶入万俟城,规划方正的内外城墙将这座大城分成外城与内城两部分,诸多族人居住在外城之中,而内城则是噶尔家族的居住、办公之地。
穿过内城的夯土城墙,回到燃着木柴的房子里,分别落座,禄东赞喝了一口酥油茶,道:“待到冬日过去、春日降至,赞婆率领八千骑兵驻扎于祁连山口,威慑大唐河西诸镇。”
赞婆大吃一惊:“眼下咱们依赖大唐良多,如若这般动作,必然使得大唐生出警惕之心,万一逻些城那边对咱们不利,岂不是腹背受敌?”
论钦陵喝着茶,没说话,若有所思。
勃论赞刃则有些混不吝:“说那许多作甚?父亲让如何便如何,松赞干布若是敢来,那就让他葬身在这青海湖!”
禄东赞放下茶碗,摆摆手:“何至于此?咱们还是要依靠大唐的,只不过之前我们一直被大唐牵着鼻子走,太过被动,要尽量扭转这种局面,从大唐那边争取更多的利益,也要将大唐绑在咱们的马车上抵挡松赞干布,而不是关键时刻权衡利弊之后抛弃咱们。”
现在由于有着噶尔家族作为缓冲,大唐与吐蕃非但并未开战,彼此之间的紧张关系反而有些缓解,相互贸易不断。然而作为两国缓冲承担莫大风险与损失的噶尔家族虽然占据唐蕃古道,甚至是整个青海道,却因为大唐的限制并未从中得到太多利益。
当初与房俊签订的协议对吐蕃极为不利,眼睁睁看着无以计数的利益在自己面前流失,禄东赞急于改变现状。
论钦陵颔首道:“大唐皇帝需要我们在此牵制吐蕃,使其不敢肆无忌惮的居高临下俯冲大唐领土,可是我们得到的却远不如付出,或许应该改变一下方式,努力争取一下。”
之前噶尔家族被松赞干布胁迫,差一点阖族覆灭,仓惶逃至青海湖立足未稳,不得不借助大唐的力量去对抗松赞干布,所以再是屈辱的条件都得答应。
但现在噶尔家族已经在这青海湖站稳脚跟,接下来要面临的是发展壮大的问题,自然不能任由大唐继续吸血,起码也要站在一个较为平等的基础上谈合作。
赞婆却并不看好:“大唐与隋朝一样,对待咱们这样的番邦蛮胡很是强势,尤其是大唐权臣房俊,恨不能将天底下所有胡人都抓取来给大唐去养马,岂能有所让步?”
禄东赞淡淡道:“大唐内部将会有一场巨变,到时候,他们不得不让。而我们要做的就是威胁河西诸镇,将河西兵力与安西军牵制于此,不能回援长安。”
论钦陵心中一动,忙问道:“已经有人联络咱们了?”
听闻禄东赞之言,几个儿子悚然一惊,赞婆瞪大眼睛惊诧道:“大唐又要发生叛乱?”
勃论赞刃也不可思议:“好像自从太宗皇帝举国东征开始,大唐就没几日太平啊!”
论钦陵感慨道:“内讧好像是汉人的本性,他们对待外族往往能够予以宽容,但是对内却残酷暴虐,父子、兄弟之间只要涉及权位、财富,便能冷血无情、斩尽杀绝,当引以为戒。”
汉人在智慧上的确对于胡人有着碾压之势,然则之所以汉人的王朝纵然强盛一时压得周边胡人喘不过气,却终觉要在极盛之时转入衰败给予胡人可乘之机,正是因为其时不时爆发内讧。
再是强大的国家,也抵不住这般时常爆发的内讧,每内讧一次就要减弱几分实力,最终走向衰败灭亡。
他也明白了为何父亲今日忽然提及“单者易折,众则难摧”的典故,这是在警告他莫要向汉人学习,不得觊觎家主之位便在家族内部造成内讧……
禄东赞见到儿子们都意识到了内讧的危害,尤其是颇有才略的次子也隐晦的表达了顺从之意,自是颇为欣慰:“大唐皇帝与房俊太过强势,想要在他们身上争取利益很难,既然如此,那就不妨换一个合作对象,旁人有求于咱们,自然愿意舍弃更多利益,这是噶尔家族壮大的好机会。”
世人皆称颂他为“吐蕃第一聪明人”,实则他自己认为即便是大唐也没几个人比他更聪明,汉人的史书他几乎看遍,明白一个国家或者一个家族想要强盛起来,除去自身之努力意外,也要看时机是否合适。
时势造英雄,若无适合崛起之时机,纵然强如霸王项羽,也只能落得一个身败名裂之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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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州城阴云密布、寒风鼓荡,大雪纷纷扬扬无休无尽,水波茫茫的白亭海早已冰封,波涛滚滚的马城河更是连河道都被大雪覆盖,夏日里水草丰美、河流充沛的凉州荒凉孤寂,目之所及,一片银白。
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
凉州诸水汇聚、山峦形胜,据说有“卧龙之形”,汉朝之时匈奴于此筑姑臧、休屠两城。沧海桑田、时光荏苒,往日里纵横河西的休屠王早已湮没在戈壁黄沙之下,唯独留下这两座城池屹立在河西之地。
没有长河落日,没有大漠孤烟,寒夜里的休屠城在风雪之中忽隐忽现、难辨真容。
城中房舍之内,程咬金端着酒杯饮了一口烈酒,看着牛进达拎着个锤子将一块木板咣咣钉在破败的窗户上,终于挡住了灌进来的寒风,忍不住骂了一声:“当年老子随同卫公追逐突厥也曾来过此地,那时候可谓城池严整、储备充足,乃是整个河西的屯兵重镇,怎地到了安元寿手里没几年的功夫,居然破败成这样?”
奉旨出镇河西,数万大军自然不可能全部驻守凉州城内,只能屯驻在这休屠城。而他此番前来意在右骁卫的安元寿,安元寿自己不可能没有察觉,虽然率领麾下右骁卫撤往番禾,但凉州毕竟是安氏一族经营多年的老巢,程咬金岂敢留在城中?
怕是晚上睡下的时候好好的,早晨起来脑袋就不知去了何处……
但安元寿撤走之时将休屠城破坏得很是严重,程咬金率领左武卫进驻,尚未来得及修缮便赶上连降大雪,驻扎条件很是艰苦,好在凉州此处河西交通要道,自长安而来的补给很是充裕。
牛进达将漏风的窗户修好,丢掉锤子,坐在程咬金对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温热的酒水过喉入腹,犹如一条火线贯穿身躯,寒气被彻底驱散,吐着气赞道:“好酒!”
程咬金哼了一声:“房二那混账不当人子,但是搞一些歪门邪道的东西还是有几分本事的,这蒸馏酒实在是对吾辈的胃口,甘醇霸道不上头,是个好东西。”
大唐军纪,军中不得饮酒,但是这一条没几个人能够遵守。尤其是驻守河西、漠北的军队以及安西军,甚至会每人每日发放一定的烈酒用以驱寒。
亲兵推开门,将一支烤好的骆驼腿送进来,屋子里顿时充满香气,牛进达将亲兵斥退,自怀中掏出一柄雪亮的匕首,亲手割下骆驼肉放在桌案上一个盘子里。
盘子里有一小堆雪白晶莹的精盐,外焦里嫩的骆驼肉蘸一点盐巴送入口中咀嚼,油脂在口中与唾液混合,肉质劲道鲜美,再喝上一口烈酒,简直神仙享受,即便是长安的山珍海味也远远不如。
牛进达大块吃肉、大口喝酒,寒冷的天气却吃得额头见汗,大呼过瘾。
程咬金却有些食不甘味,吃了两块肉,喝了两口酒,见到牛进达一副饿死鬼的模样,顿时骂道:“吃吃吃,就知道吃,瞧瞧你个没出息的怂样子!”
“嘿!”
牛进达根本不理他,一个人将一根骆驼腿干掉大半,这才拿帕子擦了擦手,喝了口酒,笑道:“你这人看似粗豪,实则心眼与针鼻儿也似,既来之则安之,你就算是愁死了又有何用?踏踏实实安稳下来,将部队操练好了,等到命令一来便雷霆一击、马到功成,自然也就可以回长安了。”
见到牛进达吃得满嘴流油,程咬金也馋,自盘子里拿起一块肉吃了,一边咀嚼一边说道:“所以说你这夯货是个没脑子的,若非跟着老子,早就被人坑死了!那安元寿不是个傻子,焉能不知吾等不远千里赶来的目的?真信咱们只是防备北边长城防务?”
牛进达不以为然:“知道了又如何?朝廷本就是阳谋,数支大军倾巢而来,将其驱赶至番禾之地团团包围,就算他拼死力战也不过是覆灭至结局,还能翻天不成。”
“所以说你果然是个蠢货!”
程咬金骂骂咧咧,喝了口酒,道:“禄东赞与松赞干布闹翻,现在占据了吐谷浑的故地青海湖一带,就在祁连山南麓,只需其派遣一支骑兵出大斗拔谷,一日之间便可抵达凉州地界。老子问你,如果到时候安元寿向禄东赞求援,禄东赞派兵过来,导致整个河西局势糜烂,又要如何应对?”
牛进达吃了一惊:“不至于吧?禄东赞现在被吐蕃压制得厉害,若是没有咱们大唐给他撑腰怕是早就被松赞干布给收拾了,他岂能反戈一击?”
“老子再教你一个乖,这天底下就没有不可能的事!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所以老子是国公、大将军,你却只是老子的跟屁虫!”
牛进达怫然不悦,虽然觉得程咬金忌惮禄东赞有几分道理,但这话不中听:“咱们好歹也是半辈子的袍泽,老子于乱军之中救你的性命也不是一回两回,之所以始终在你麾下是念着咱们过命的交情,你岂能以‘跟屁虫’此等污言秽语侮辱我?”
程咬金冷笑:“也就是老子迁就你,若是换了一个大帅,信不信老早就砍了你的狗头?”
牛进达反唇相讥:“你也好意思说这话?这回若不是你自作聪明,老子何至于跑到这凉州餐风饮雪遭罪?你连累了我非但没有半句歉疚之言,反而这般理直气壮,你到底有没有良心?”
“放屁!”程咬金大怒,戟指骂道:“老子这回的确做的差了,可你不也同意了么?怎地,老子若选对了你就跟着升官晋爵吃香喝辣,选错了你就出言嘲讽,你还是人么?”
牛进达自然不肯承认:“你才放屁!老子劝了你好几回,让你适可而止,可你一意孤行,根本不听!”
“你几时劝过?我不记得。”
“娘咧!”
牛进达怒目而视:“你这老狗忒无耻!”
程咬金眉毛一挑,很是嚣张:“就无耻了,你待怎的?”
两人半辈子袍泽,彼此性情很是清楚,牛进达知道这老狗的无耻嘴脸,打又打不过、骂了也不管用,干脆从桌下搬出两个酒坛子:“一人一个,谁先倒下谁是狗!”
“不知死活的老东西,哪一回不是你先告饶?来来来,今日喝不死你,老子跟你姓!”
“徒逞口舌之利!”
两人一人捧着个酒坛子,大口灌酒,酒水顺着腮边流下打湿了胡须,又从衣领滑入胸膛,却浑然不觉。
……
翌日天明,风雪依旧。
咣咣的敲门声将宿醉的程咬金惊醒,爬起来揉了揉晕乎乎的脑袋,回头看了一眼夹着一条毯子呼呼大睡的牛进达,起身来到桌案旁,喝道:“进来!”
门被推开,亲兵入内,正要说话,程咬金摆手道:“先给老子弄一壶温水来,脑袋要炸了。”
“喏。”
亲兵不敢多言,赶紧退出,须臾拎来一壶温水,取过一个大碗倒上水,递给程咬金。
程咬金端着大碗一口喝干,这才感觉舒服了一些,抹了一把脸,问道:“大清早急吼吼的敲门将老子吵醒,你最好是有要紧事,不然就给老子去白亭海巡逻!”
亲兵吓得一哆嗦,这天寒地冻的若是去了白亭海,那还不得冻成人棍?
忙道:“长安来人,说是有书信送来,非得亲手交到大帅您手中不可,卑下怕误了大事,故而斗胆惊醒大帅。”
“这种人一看就不是好东西,神神秘秘不能光明正大示人,会有好事?……让人进来。”
“喏。”
亲兵退出,片刻之后,一个穿着羊皮袄一身风尘仆仆的中年人大步走进来,上前见礼,而后将一封书信双手递上:“家主命在下前来送信,定要大帅您亲手接过。”
程咬金没有接信,上下打量此人,问道:“你家主人是谁?”
那人道:“大帅看过信笺,自然知晓。”
程咬金看了那人一会儿,这才伸手接过信笺,先验看封口,见到虽然以石蜡密封却并无印鉴,略一迟疑,终究还是拆开封口,取出信笺,仔细阅看。
那人站在一旁,听到微微鼾声,循声望去,这才发现程咬金身后的床榻上躺着一个人,顿时心中一惊,再看程咬金之时的目光便有些不可思议。
谁能想到,堂堂卢国公程咬金居然于中军之内暗藏男宠……
程咬金却没有心思理会那人的神情,仔仔细细将信笺看完,然后自怀中取出火折子吹燃,捏着信笺一角凑到火苗上,看着信笺在火苗舔舐之下燃烧、卷曲,化作飞灰。
这才收了火折子,面无表情的看着那人,沉声道:“你就当没来过,这封信我也没看过,去吧。”
那人明显有些懵,无论信上写了什么,答允或者拒绝你总得给一个答复吧?
“在下愚钝,还请大帅明示。”
“明示?”程咬金勃然大怒:“老子乃大唐国公,忠君爱国,若非念在与你家主人昔年的交情,此刻就应当将你擒拿而后押赴长安至陛下面前,以叛国之罪论处!你若不滚,莫怪老子改变主意。”
“喏!”
那人不敢多言,赶紧转身走出去。
“大帅,何事发怒?”
身后,酣睡的牛进达被他吼声吵醒,翻身坐起,一脸疑惑。
程咬金不答,大马金刀的坐在那里,一张老脸阴沉似水。
那帮人还真是胆大包天啊,居然连那种事都敢做……
自己又该何去何从呢?
如果依从信笺之上所言,整个河西连同西域都将与帝国在短时间之内割裂开来,长安不会得到来自于西部一兵一卒的支援……
或许能成?
但风险太大,刚刚遭受一次因战队错误而导致重大打击的程咬金踟蹰难决、取舍不定。
没有回答牛进达的问题,程咬金反而问道:“老牛,你说咱们还能否回去长安?”
他现在的爵位是凉国公,却并不知道陛下的心思,到底只是以此夺安元寿之权、动摇安氏一族在凉州的根基,还是真的就是想趁着这个机会远远的将他打发了,世世代代扎根凉州。
牛进达不以为然,爬起来呼噜一下脸:“怎能回不去?以前你是卢国公,也没见你去封地待着,等到解决了安元寿,陛下的旨意肯定马上就到。”
来到桌子前倒了一杯水仰头灌下去,舒服的吐出一口气,一屁股坐在程咬金旁边:“吃早膳了没?没吃就让人赶紧送来吧。”
程咬金正自心乱如麻、取舍两难,闻言没好气骂道:“吃吃吃,就知道吃,你饿死鬼投胎啊?”
牛进达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不与程咬金一般见识。
两人并肩作战了半辈子,彼此深浅各知,他自然明白程咬金不甘心远离中枢,故而患得患失、权衡取舍的心态,只不过有些时候人算不如天算,只需将事情做好就行了,其余的就丢给天意吧。
“大帅现在要做的不是抱怨,而是厉兵秣马整顿军队,待到开春之时与各路大军逼迫安元寿辞去右骁卫大将军一职,远赴长安被圈禁起来。对了,方才那人是谁?”
“……一位故友途径凉州前往西域,想要饮酒小聚叙叙旧,被我拒绝了。”
思忖再三,他并未将信笺的真实内容透露给牛进达。
并不是不信任,而是兹事体大、攸关生死,少一人知晓便少一分凶险。
况且他并未做下决断……
*****
进入腊月,北国大地风雪肆虐、天寒地冻,黄河河道已经有一大半冰封,永济渠自泗州以南尚且水波荡漾、船运不绝,而自此向北却时有冰封,即便暖日也有冰凌浮于河面,船只通行不便,航运屡屡断绝。
房家的船队艰难行至板渚附近,再难前行,遂下船登车、由水路转为陆路,向着长安进发。
行至荥阳附近,郑玄果已经待着一众荥阳郑氏的族老至城外三十里迎接。
房玄龄本无意入城,毕竟已经临近年关,若是耽搁行程,恐来不及祭祖,不过荥阳郑氏盛意满满,却也不好淡然视之、冷眼相对。
在荥阳城外短暂停留,房玄龄接见了郑玄果。
这位荥阳郑氏下一代的佼佼者,以往亦曾纵横荥、洛嚣张跋扈,此时面对房玄龄却毕恭毕敬、战战兢兢,不仅执礼甚恭,且送上大量贵重礼物,务必请房玄龄收下。
房玄龄略作沉吟,只要勉为其难的收下。
他知道这是之前刘仁轨率领水师将荥阳郑氏打怕了,如今郑仁泰的前程更是收到房俊节制,导致整个荥阳郑氏诚惶诚恐。如若这份礼物自己不收,荥阳郑氏上上下下必然不安,认为房俊或者皇帝依旧对荥阳郑氏有所不满,搞不好惊惧之下就会导致荥阳郑氏转投阵营。
作为大唐宰辅十余载,朝堂上下大大小小的事务了如指掌,房玄龄深知大唐内部的诸多派系彼此攻讦、颠覆,自高祖皇帝立国之日起便不曾有一日安稳。
现在陛下连续挫败两次兵变,关中、河东、山东的门阀遭受重创,朝堂之上看去似乎群雄蛰伏,实则暗地里的风波绝对不会平息。
单只是李唐皇室内部之倾轧,便不是死了一个李元景便能够消弭的……
荥阳郑氏乃河南大族,临近洛阳,对于洛阳之影响极大,若能死心塌地支持陛下,则河南之地安稳。反之,一旦中枢局势稍有动荡,整个河南之地就要风波跌宕。
房玄龄收了礼物,对郑玄果笑道:“令尊乃开国功臣、贞观勋贵,本该荫萌子嗣,老夫观你器宇轩昂、精神干练,此番入京想要举荐你一个官职,不知意下如何?”
郑玄果有喜有忧,坦诚道:“能够得房相青睐,在下喜不自胜,本应当欣然允诺、竭诚相报。只不过荥阳郑氏此前犯下大罪,承蒙陛下不予追究,但族中乱象纷呈、损失惨重,家父身在关中不能顾及,在下只能勉为其难经手整顿,实在是离不开。”
即便是到了现在,晋王叛军已经烟消云散,可荥阳郑氏内部对于家族前程依旧争论不休,有人认为陛下已经坐稳江山应当依附骥尾,有人则认为皇权归属尚未定论,不易于绑死在陛下身上……
这个时候如果郑仁泰、郑玄果父子皆不在荥阳,恐怕家族内部就会闹得纷纷扬扬、彻底决裂。
房玄龄微微一笑:“河南府少尹如何?”
郑玄果浑身一震,咽了口唾沫,顿时心动。
眼下朝廷营建东都的消息尚未放出,那么洛阳一地的最高官职便是“东都牧”,由亲王遥领。因亲王不莅职,所以事实上的最高长官则是河南尹,总领河南府事,治所便设置在洛阳城内。
府尹从三品,东都牧职务暂缺之时,则代行东都牧之职务,其下少尹二人,从四品下,为府尹之副。下役司录参军、录事、六曹参军事、参军事、执刀、典狱、问事、白直、经学博士及助教、医药博士及助教,各若干人。
其品阶、人数等均视同京兆府。
河南府少尹,既是从四品下的高官,一府之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谓大权在握。
且荥阳、洛阳毗邻,相距不远,完全可以在领受官职的同时兼顾家族……
如此好事,岂能拒绝?
郑玄果甚至都来不及请示远在长安的父亲郑仁泰,唯恐错过之后失不再来,当即一揖及地,恭声道:“多谢房相提拔栽培,如此恩情,在下及荥阳郑氏没齿难忘,今后但有所命,无有不从。”
虽然现在的房玄龄已经不是大唐的宰相,但其自李承乾册封为太子之日起便担任东宫官员,一直扶持李承乾,在朝中根基深厚、人脉广泛,更何况房俊如今乃是陛下面前的大红人,但有所奏、无有不准,所以只要房玄龄答允举荐他为河南府少尹,那么此事基本再无变数,只需等着房玄龄入京之后奏请陛下,而后任职文书送到郑家即可。
本是诚惶诚恐前来送礼,孰料居然天上掉馅饼?
喜出望外。
当然,郑玄果也明白房玄龄此举是为了拉拢荥阳郑氏全力支持陛下安稳河南之地,但能够让房玄龄这样的人物不惜成本的拉拢本就是一件证明自身价值的好事,更何况房玄龄出手大方、以诚相待?
世家门阀原本就没有明确的立场,绝大多数时候都是逐利而行,哪边给的利益多,就倾向于哪一边,待到另一半给的更多,背叛起来也不会有太多的道德负担。
话语权掌握在他们手里,他们说黑就是黑、说白就是白,即便背信弃义、甚至卖国求荣,也照样能够指鹿为马、颠倒黑白,寻常百姓哪里明白许多?
无需在意道德约束,自然行事恣意、我行我素。
“哈哈,老夫为国荐贤,岂是贪图回报?惟愿你能够好好做事,莫要坠了荥阳郑氏的名声威望。”
“喏!谨遵房相教诲。”
“行了,老夫这就入京,耽搁不得,就此告辞。”
“在下恭送房相。”
看着房家的车队在阴沉沉的天际之下逐渐远去,郑玄果招来心腹,吩咐道:“即刻前往长安,将房相举荐我为河南府少尹之事告知父亲,请父亲定夺。”
虽然还要等郑仁泰的回复,但郑玄果知道父亲其实也不可能做出其余的选择,对那些暗中伸过来招揽的手段,想必会坚定回绝。
荥阳郑氏之前已经站队错了一回,遭受的惩罚极其严重,几乎危及家族之存续,此番又来一次机会,那么这回一定要站好队,绝不能再错一次……
冬日的黄河水道极其南行,河面冰凌密布,尤其是三门峡水流激荡将这些冰凌打碎之后顺流而下,舟船一旦被撞上便是船毁人亡,所以这个时候的黄河水道自洛阳向上几乎断绝。
要么向西走洛阳至潼关的崤函古道,要么向南走洛阳至关中的武关道,也就是商於古道。
相比起来崤函古道更为难行,要在崤山的崇山峻岭之中穿梭,但路途较短,只需绕过三门峡即可,自函谷关出山,再到潼关便可进入官道,一路顺畅行至长安。
房家车队便自荥阳出发,过虎牢关抵达洛阳,并不停留,直接沿着洛水向下,抵宜阳之后折而向西北一头扎进崤山,翻越雁翎关,在函谷关走出群山。
等到抵达潼关,便见到关下旌旗林立、骑兵如云,顶盔掼甲的房俊老早便翻身下马,快步迎上前来,在房玄龄、卢氏乘坐的马车前单膝跪地,大声道:“孩儿恭迎父亲、母亲,一路舟车劳顿,恭请回府。”
房玄龄推开车帘,看了看儿子,年许不见,儿子脸上、身上已经多了几分沉稳厚重的逶迤,自是极为满意,笑道:“天寒地冻的,就不下车折腾了,你带人前头开路,咱们直接回去长安府邸。”
都是自家人,不必下车见礼那么繁琐,折腾一回大家都难受。
“喏。”
房俊起身站在路旁,车队启程,在他面前缓缓驶过,待到后面第三辆马车到了面前,车帘挑开,露出两张如花似玉的脸,正是萧淑儿于俏儿,两双美眸在他脸上转了转,旋即泛红,久别相思一往情深。
房俊便快步走到车旁跟着往前走了一段,脸上浮现温柔笑意,问道:“孩子们还好?”
萧淑儿动身前往江南之时已经濒临分娩,却不料俏儿也有孕在身,因为怀孕症状极轻居然并未发觉,此番也在江南产子,刚刚足月便返回长安。
萧淑儿吸了一下鼻子,强忍着久别重逢的泪水,柔声道:“天气冷,孩子都包的严严实实,待回去府中再看吧,千万别冻着了。”
房俊嘴巴裂开,欢喜不已,连连点头:“对对对,回去再看,放下帘子吧,太冷了。”
“嗯。”
房俊这才止步,接过亲兵递来的马缰,翻身上马,带着数十亲兵前呼后拥护着车队自潼关一路返回长安,沿途客旅、行人见此气派赶紧纷纷避让,待到车队过后又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黄昏时分,车队过了灞桥抵达春明门外,守城兵卒赶紧组织入城的行人让出道路,让房家车队先行。
刚刚进了城门,便有内侍候在路旁,上前隔着车帘与房玄龄见礼,传达了李承乾召见的旨意。
房玄龄只得在崇仁坊前下车骑马,让车队径自回府,自己则与房俊一同策骑进了延喜门,前往太极宫。
……
武德殿内,李承乾准备了一桌宴席,由皇后作陪,太子李象在一旁斟酒,人员不多,算是纯粹的家宴,但是整个帝国上上下下,能够享受此等规格待遇的着实不多。
李象今年十四岁,已经算是成人了,明年将会议亲。性格与其父相似,内敛沉稳毫不张扬,但聪慧之处更胜其父,朝堂上下都对这个太子甚为满意。
当然,李承乾当初被册封为太子之时朝野内外也都满意,只不过后来逐渐开始嫌弃。李承乾如今也不过三十岁,虽然不算龙精虎猛却也是精力充沛,等到不断有美人填充后宫,自然会诞下更多子嗣,就连皇后苏氏也不过花信之年,往后再生下几个也完全有可能,所以李象的储位并不牢固。
李渊造反夺了隋朝江山,骨子里的反动基因一脉相承的传下去,他的儿子、孙子全都不甘于现状对皇位发起一次又一次的挑战,兵变更是犹如家常便饭,固然有时势影响之因素,但更多还是李唐皇族内部的倾轧太过严重。
自高祖李渊创立大唐开始,第一个以嫡长子身份继承皇位的是唐代宗李豫,期间历经七代帝王,继承皇位的没有一个是嫡长子,太宗老二、高宗老九、中宗老三、睿宗老四、玄宗老三、肃宗老三,武则天更连李家人都不是……
造反的基因,在李唐皇族的血脉里源远流长。
“大唐太子”更是一个危险性极高的职业,唐朝前期的太子死了七八个,后期的皇帝干脆不立太子,临死的时候由掌握大权的宦官随便拉过来一个儿子即位……
待李象恭恭敬敬的给房玄龄斟酒,房玄龄赞道:“太子温厚谦逊、举止典雅,有堂皇之气,帝国有此储君,江山何幸。”
李象喜不自禁,躬身道:“多谢房相夸赞,孤愧不敢当。”
再是性格沉稳,也不过是十四岁的孩子,城府不深,能够被房玄龄当着父皇面前夸赞,自是欣喜无限。
毕竟房玄龄的地位可不是寻常宰辅可比,贞观勋臣当中执牛耳的人物,履任大唐宰相十余载,政绩显著、威望绝伦,况且他的意见也就代表了房俊的意见,父子两代都是光耀显赫于朝堂,这是什么样的分量?
李承乾也高兴,笑着举杯道:“当年我在东宫之时,您是我的太子少师,悉心教导于我。现在,二郎是象儿的太子少傅,对象儿有扶持之义,我家两代人深受贤父子之恩惠,无以为报,谨以此杯聊表谢意,还请梁国公满饮此杯,皇家与房家血脉相连,秦晋之好、永不相负!”
房玄龄赶紧起身,双手举杯,谦虚道:“陛下乃天命所属,吾等身为臣子自当竭诚报效,不敢居功!房家世世代代都忠于皇家、忠于帝国、忠于天下,若违此誓,人神共愤!”
房俊与皇后苏氏也赶紧起身,一起举杯,畅饮而尽。
所谓酒宴,也只是皇家的一个姿态,表达一种态度,既给房玄龄父子看,也给外界所有人看,明确皇家与房家捆绑在一处不分彼此的利益关系。
所以酒宴很快散去,李承乾笑着将房家父子送到武德殿门口,执礼甚恭,谦逊恭谨之姿态很快又能传播出去。
房家父子对此乐见其成,本就是皇帝最为坚定的支持者,又怎会拒绝皇帝如此信任倚重呢?
房家的利益已经与皇帝紧紧绑缚在一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出了承天门,父子两人翻身上马,房玄龄握着马缰游目四顾,看着仓促修建的承天门,看着残破的皇城,甚至就连脚下的青石地面都残留着战争的痕迹,不难想象自先帝驾崩之后,这座皇城、宫城遭受了怎样残酷的战事,帝国社稷又是如何在兵戈之下风雨飘摇、动辄倾覆。
其实仔细算一算,距离他致仕告老也并未有过去几年,但陡然回想,却又好像沧海桑田一般过去了一个时代……
宫阙门楼之上的灯火次第亮起,巍峨的楼宇在灯光映照之下愈发恢弘、暗影幢幢,平添了几分皇权厚重、帝王威仪,站在承天门前,自觉孱弱渺小。
吐出一口气,房玄龄大喝一声:“走了,回家!”
一提马缰、夹住马腹,战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猛地向前窜出。
房俊紧随其后,战马的铁蹄踩踏承天门前的青石路面发出铮铮鸣响,由近及远,向着延喜门疾驰而去。
……出了延喜门,沿着长街向着春明门方向疾行,路南是平康坊、东市,路北便是崇仁坊、胜业坊。
坊门一直开着,坊卒知道房家父子入宫稍后便回,故而候在门旁,见到房家父子策马而来,赶紧站在一旁躬身施礼,大声道:“恭迎房相回府!”
战马在面前疾驰而过,没有人回应,但一只钱袋却凌空飞来,坊卒伸手抓住,入手沉甸甸的,便自一喜,冲着房家父子的背影大喊:“谢越国公赏!”
欢天喜地的回到值房,一边打开钱袋数着银钱,一边竖起耳朵听着暮鼓,只等到鼓声停歇便即关闭坊门。
梁国公府中门打开,府上人等系数在门外等候,呼啦啦数十上百人簇拥着房家父子进了大门,而后大门紧闭,府内灯火辉煌,十余桌宴席摆开,一道道菜肴、一坛坛美酒流水一般送上来,今日家主回府,阖府同乐。
直至戌时时分,酒宴散去。
房玄龄坐在花厅之内与房俊喝茶解酒,都知道父子两人肯定有话要说,便都各自去忙,只留下父子在厅中。
房玄龄喝了口茶水,放下茶杯,第一句话便沉声说道:“宗室之内不靖,恐有人觊觎大宝、心怀不轨,一定要叮嘱陛下对饮食安全严加注意,不得有半分懈怠。”
房俊刚刚端起茶杯,闻言悚然一惊:“不至于吧?”
房玄龄喝道:“糊涂!皇权无上,觊觎国器者从来都不会断绝,皇宫之内岂能风平浪静?从来不是有没有人想、有没有人做,只有做不做得到!你如今大权在握,距离宰辅也近在咫尺,岂能这般疏忽携带、志得意满?陛下性格仁厚、出事懦弱,不忍心对皇族内部大动干戈也就罢了,你怎能不趁着晋王兵败之际将皇族彻彻底底的清洗一遍呢?简直糊涂透顶!你若依旧这般目光短浅、心慈手软,房家上上下下迟早被你牵累致死,阖家死绝!”
房俊满头大汗,惊惧不已。
见到自己素来视为骄傲的儿子被一句话吓成这样,房玄龄顿时心软,毕竟自己在儿子这个年纪的时候还在隰城做县尉,要二十多岁才前往关中在渭北得遇明主、投靠秦王李世民……
再是天资纵横、天赋异禀,也终究缺乏了阅历的沉淀,在某些时候察觉不到潜藏的危机也理所应当。
房俊道:“父亲何以教我?”
房玄龄喝了口茶水,想了想,语气缓和下来,低声道:“这些年来,你虽然收到先帝拔擢从而步步高升、青云直上,但无论是先帝抑或是为父,都很难见到你对于皇权的敬畏。对先帝,你有崇慕敬佩之心,亦有衷心追随之志,却缺乏那种对于人君至高无上的畏惧,而这也是先帝对伱不满之缘故。我只是不知,你为何这般对皇权全无敬畏?”
无论是儒家的核心“君臣父子”,还是“君权天授”的普世价值,都意味着君王乃“受命于天”,非天命所归而不能局人君之位,君,既是人间的神,高于一切。
岂能不生敬畏?
房俊也喝了口茶水压压惊,听闻房玄龄询问,不答,反问了一句:“且壮士不死则已,死即举大名耳,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这是司马迁在《史记》当中记述的陈胜起兵之时说过的话,意思是“大丈夫不死则已,若一定要死,那就要做出一番大事业,那些王侯将相难道就是天生的?”
房玄龄有些发愣,王侯将相自然不是天生的,大丈夫若以死相搏,只要自身实力足够、再有几分运道,大抵也能混一个王侯将相的身份。
那么君王是天生的吗?
自然也不是。
即便由古至今不断宣扬着皇权“受命于天”,儒家更是不遗余力的传递“君权天授”的观点,但对于房玄龄这样的当世人杰来说,自然不会愚蠢到信那些鬼话。
德兼三皇、功盖五帝、一统六合、横扫八荒的千古一帝秦始皇不也暴卒于外、身死魂灭?
哪有什么“受命于天”,哪有什么“君权天授”?
彼可取而代之!
然而作为臣子,在一个天下统一的年代,是不应该有如此大逆不道之念头的。
房玄龄觉得有些惊悚,自家儿子这身上大抵有一半都是反骨……
“吾等为臣,不仅是为了自身之荣耀富贵,说浅显一点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政治理念,说高尚一点是为了治理天下泽被万民。然而无论如何,都需要一个稳定的政局,可若是不能忠君爱国,整日里想着如何‘取而代之’,岂非成了乱臣贼子?与侯君集、李元景之流有何不同?”
房俊不以为然:“侯君集、李元景之流,又与隋文帝、高祖皇帝有何不同?”
杨坚篡了外孙的社稷,李渊夺了表弟的江山,又比侯君集、李元景高尚了?
胜者王、败者寇罢了,哪有那么多的大道理。
房玄龄坐不住了,瞪着儿子问道:“你该不是存了什么不臣之心吧?”
以自家儿子今时今日的权势、地位,再加上整个长安的驻军几乎都在他的掌控之下,再加上与宫内的“百骑司”、禁卫似乎也牵连颇深,还真有可能滋生不臣之心……
房俊笑着给父亲添茶,摇头道:“儿子岂能做下那等蠢事?且不说当今天下大唐国祚早已稳如泰山,即便皇位变更也只能在宗室内部转换,外人不可能强行上位,但只是改朝换代带来的局势动荡会将整个天下的百姓席卷其中,重蹈隋末之乱世,儿子便必不为之。”
他在乎的是“大唐”这个两个字在炎黄子孙心目当中所代表着的光荣意义,在乎的是这整个天下的百姓能否脱离苦难丰衣足食,而不是所谓的皇位。
人生短短十几年,既然能够影响皇帝去做自己心中那些想做的事,又何必非得当一个皇帝?
当然,如果有朝一日皇帝脱离了他的掌控,不愿配合他去实行新政、改革朝堂,甚至觉得他威胁皇权、不甘束缚,想要消灭他的权臣,那自是另有一说……
房玄龄松了口气,说道:“你自己不在乎皇权,却不能以为别人也与你一样,对于世人来说,至高无上的权力拥有者无与伦比的诱惑,越是接近那个位置的人,就越是难以遏制内心的渴望。只要世间还有‘皇帝’的存在,那么篡位、夺权这些事情就一日都不会终止。不要以为连续挫败两次兵变,皇位便可以稳如泰山,为父可以确信无疑的告诉你,就算挫败了一百次兵变,只有机会出现,马上就会有第一百零一次。”
房俊略作斟酌,迟疑道:“这一点,孩儿也认可。可现在一众亲王都被紧紧看管起来,根本没有能力暗中动什么手脚,旁人即便有什么阴谋能够侥幸成功,得利的也只能是几位亲王……难道有人甘愿给别人做嫁衣裳?”
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想要监视、控制一众亲王容易,但想要监视、控制整个宗室皇族却几乎不可能。可就算宗室皇族之内有人冒天下之大不韪谋害皇帝,等到皇帝驾崩之后即位的也是太子或者亲王,岂能轮到旁人?
房玄龄道:“如果皇帝当真被害,且所有证据都指向亲王呢?”
房俊楞了一下,说不出话。
说到底,他还是如房玄龄所言那般对于皇权始终未有一个正确的认知。
一个来自于后世的人即便生活在这个年代,尤其是身为贵族权柄赫赫,很难体会那种“绝对的权力”所带来的诱惑,毕竟在后世已经没有了这种生杀予夺一言而决的极致权力。
所以他很难想象会有人宁肯在看似绝无可能的局势之下依旧心存觊觎,不惜赌上自己甚至阖家上下的性命去搏一回。
因为无论付出的代价有多大,与有可能获得的利益相比,都是值得的……
“所以,不能掉以轻心,更不能放松对宗室的监视,一旦发现异常要当机立断,宁杀错、莫放过!”
素来以老好人形象示人的房玄龄,杀气腾腾说出这样一句话。
国之宰辅,哪一个不是杀伐果断之辈?
……
房俊忧心忡忡回到后宅,当两个大的孩子抱住他的腿撒娇的喊着“阿爷”,床榻上还有连个小的在襁褓之中咿咿呀呀,所有的担忧与压抑瞬间不翼而飞。
说到底,他也只是由于走到这个位置,才泛起治国爱民之心,但骨子里仍旧是那个贪图享乐、耽于安逸的人,即便如此也尽可能的将旁人推上前台,而他自己躲在后边享清净,想要让他整日里忧国忧民、茶饭不思,基本不可能……
长子房菽很是敦实,不是那种白胖,而是丁点大的孩子浑身的肉都很是紧实,小骨架子看上去很是匀称,一看就是个运动天赋爆棚的孩子,放在后世定要送去某一个体校练一个项目的,在现在就有可能体力充沛、力量奇大,好好操练定是个将军苗子,有房俊的几分模样。
次子房佑则白白净净,浓眉朗目唇红齿白,即便是抱着父亲的大腿不肯撒手,脸上依旧淡淡微笑,性格沉稳宁静,颇有其母的几分神韵。
房俊将两个孩子一左一右抱在怀里,任由两个孩子搂着自己的脖颈,感受着那种血脉相连的亲情,起身来到榻前看着裹着襁褓熟睡的两个小的。
萧淑儿诞下的是个闺女,还太小看不出能否继承其母国色天香、典雅淑丽的容貌,不过皮肤很白。
俏儿也生了一个儿子,见到房俊俯身来看,心中便有些忐忑不安,因为孩子有些黑,且又瘦又小,睡着的时候吧唧着嘴巴扭来扭去,很是不安生,唯恐房俊不喜欢……
两个孩子的名字都是房玄龄取的,闺女叫房静,取“静女其姝”之意,男孩则叫房谦,取自于《易经》之中第十四卦《谦卦》,其卦象是“亨,君子必有终”,满而不溢、居高不骄。
《易经》六十四卦皆有吉凶之分,唯独《谦卦》上上大吉……
在一旁满眼宠溺看着孩子的金胜曼感受到俏儿的惴惴不安,忙握住她的手掌,温言安慰道:“孩子太小,看不出丑俊的,等到长大了一定是个他父亲那样的盖世英雄。”
她也不知如何安慰才好,觉得男孩子总归还是要有能耐才行,长得好不好还在其次,毕竟这个孩子太丑了……
房俊也看出俏儿的忐忑,哈哈大笑道:“一家人,谁会嫌弃谁丑,谁又会嫌弃谁笨?你且放心便是,纵然丑一些,我也很喜爱。”
他不说还好,这么一说,俏儿嘴巴一扁,眼泪便哗啦啦淌下来。
果然很丑啊……
房俊:“……”
“你这人,会不会说话?”
高阳公主气得推了他一把,上前揽住俏儿的肩膀,赶紧低声安慰。
一旁的武媚娘也翻了个白眼,埋怨道:“哪有你这个安慰人的?不会说话就少说两句。”
房俊眼看激起众怒,赶紧问道:“都洗漱过来没?夜深了,要不赶紧睡吧!”
几个妻妾齐齐红了脸,然后一致将娇羞不胜的萧淑儿推了出来,显然之前就已经商量好了顺序。
但房俊何等大丈夫?不能厚此薄彼,分别日久的可不仅仅萧淑儿,还有俏儿呢。
于是他挠挠眉毛,道:“为夫虽然不能给予你们名分上的公平,但在我心里你们都是我的妻子,定要一碗水端平,俏儿也一起来吧。”
“呸!”
“想什么美事呢!”
“你可要点脸吧……”
几个妻妾一致声讨,房俊只好拉着萧淑儿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