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历史军事 > 天唐锦绣 > 全文阅读
天唐锦绣txt下载

    无论当年封德彝犯下何等重罪,毕竟已经死了这么多年,时过境迁,皇帝未必愿意背负一个“反攻倒算”的名声,再者当年那些事极为隐私,不可能见诸于文书案牍,只能口口相传,现在当事人基本都已经死绝,很难给封德彝定罪。

    若是再能与皇家结亲,就代表着皇家对于此事已经不在意,既然皇帝都能宽恕过往,御史台又岂会揪住不放?

    御史大夫刘祥道固然是天下等一等清流官职,只认律法不认人,但纵观以往刘祥道之做派却是妥妥的“帝王鹰犬”,一定会顾忌皇帝颜面、跟对皇帝脚步。

    诸般缘由叠加之下,此次事件虽看似疾风骤雨、铺天盖地,却未必能够造成太大的后果。

    当然,前提是封家能够与皇族结亲,促使皇帝向外界释放一个“宽恕过往、概不追究”的态度……

    封言道权衡利弊,沉声道:“这件事我不好出面,就由殿下你运作吧,宗室之内、太极宫里能够借力的都联络一番,不要吝啬钱财,定要确保成功。另外,宫里人多多宣扬‘贞观一朝无奸佞,太宗识人明千古’之言论。”

    自李承乾登基开始,朝野上下便开始各种推崇太宗皇帝之英明神武,树立起“千古一帝”之风范。事实上,太宗皇帝的确雄才大略、英明神武,一生功绩不逊秦皇汉武,最令人津津乐道的便是太宗治下众正盈朝,贞观十余年不曾有大奸大恶之辈混迹于朝堂。

    而如果封德彝被弹劾定罪,那么就将是贞观一朝的第一“奸佞”,固然对封家打击极大,太宗皇帝的美誉也将告破。

    为此,皇帝一定会从中周旋,将封德彝被弹劾之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顿了一顿,又叮嘱道:“少与房陵公主来往,莫要沾惹一身骚。”

    淮南公主面红耳赤,啐道:“我什么样人你不知道?你说这话是怀疑哪个?”

    封言道哼了一声:“又有几个是天生烟视媚行、不守妇道?大多不过是兴之所至、水到渠成罢了,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孟母择邻而居之时,孟子也并未沾染恶习、品德败坏。”

    这娘们儿最近与房陵公主走得近,让封言道心惊胆跳,这年头可不讲究什么贞洁烈女,当真被房陵公主带着见识了那等最会挑逗妇人的俊俏少年,喝几杯酒兴致上来,兼且气氛暧昧,未必还能守得住妇德底线。

    自家这位公主还是有几分姿色的,且身份尊贵,最是受那些放荡不羁、攀花折柳的少年郎喜欢,而那些精力充沛、花样繁多的少年郎同样也吸引这样风韵优美的妇人……

    “呸!”淮南公主又羞又恼,起身骂道:“整日里都在琢磨些什么?本宫纵然再是不堪,也断不会给你封家的门楣抹黑!”

    一扭腰身,急步离去。

    封言道面无表情,喝了口茶水,沉思良久,叹了口气。

    这一关,未必容易迈过去……

    *****

    朝野上下,对于封德彝的议论愈演愈烈,已然成为一股风潮,不仅御史台各方收集当年人证物证,即便是市井之间也一夜生出诸多谣言,或真或假、或有或无,将那位曾经的大唐宰辅推上风口浪尖。

    御史台。

    窗外庭院里的积雪已经清扫干净,一堆一堆放在院墙边大树下,天色依旧阴沉,不见阳光。

    最东边一间平素饮茶歇息的房舍内,御史大夫刘祥道跪坐在窗边慢慢呷着茶水,御史中丞李乾祐、侍御史王纶、唐临尽皆在座。

    气氛略有严肃。

    李乾祐瞪着唐临,叱道:“我不管你到底是一心为公、律法至上,还是被人收买、为人张目,总之这件事到此为止,不准再继续下去!”

    唐临二十余岁,血气方刚,闻言冷笑道:“御史中丞都不问问下官这些时日到底收集了多少人证物证,也不问问封德彝当年到底做了些什么事?”

    李乾祐怒道:“正是因为知道这些,本官才让你停止弹劾!你可知道一旦闹开,这件事会产生怎样的影响?”

    唐临见到一旁的刘祥道默不作声喝着茶,底气足了几分,梗着脖子道:“御史台风闻奏事、受理诉讼、监察百官,眼中自当唯有律法、正义,至于说影响,那是宰辅们需要考虑的事情。吾等在其位、谋其政,这才是御史的职责,朝政得失、影响大小,与我何干?御史中丞若是担忧这些,还是等您成为宰辅之后再说吧。”

    御史,风闻奏事、监察百官也,自古以来便是维系朝堂法度之所在,历来受人景仰。本朝更是将御史台的职权扩大,甚至可以设置台狱、受理案件,这就给了御史更好的上升渠道。

    御史的政绩是什么呢?

    自然是弹劾官员的成功率,成功率越高、弹劾的官员品阶越大,政绩自然也就越好。

    现在受理揪住了一桩大案,且人证物证基本齐全,岂能将如此一件功绩放手?

    等闲一般的御史,一辈子或许都参与不了这样一件大事,弹劾不倒如此一位功勋大臣……

    况且御史大夫置身事外、听之任之,自是耐人寻味。

    李乾祐气得吹胡子瞪眼,手都哆嗦了,拿这等视政绩如性命的年青官员无可奈何,只得转向刘祥道,尽量缓和语气:“兹事体大,若是不能控制好范围,或许会影响太宗皇帝功绩、名誉,陛下未必会高兴,还请三思。”

    如今朝野上下对于太宗皇帝的功绩极力吹捧,其中最为人所公认的一项便是“众正盈朝”,若是将封德彝划归“奸佞”之列,那么受其迷惑的太宗皇帝自然免不了一个“识人不明”的评语,对于太宗皇帝的声望有所损伤。

    最为重要的是封德彝早就死了,人死账消,何必紧咬住不放口?

    唐临梗着脖子冷笑:“御史中丞说下官被人收买、为人张目,却不知你一味阻拦此事,又是被何人收买、为何人张目?”

    李乾祐气得不理这个棒槌。

    在他看来,刘祥道之所以空降御史大夫这个职位,正是皇帝需要彻底掌管御史台,避免御史台沦为某一些庞大势力的附庸进而失去其公允、公正、中立的属性,而是要成为辅佐新政施行的“护卫者”。

    此等情形之下,又怎能纵容唐临弹劾封德彝,从而导致太宗皇帝声威受损、朝野上下战战兢兢?

    官场之上,没有谁真的清如水、明如镜,暗地里的龌蹉总是不可避免的,只要大节不亏混到致仕,那就是忠臣、直臣。

    现在不仅致仕了要追究,连死后都要揪出往昔旧事,谁不是心惊肉跳?

    不利于团结啊……

    刘祥道放下茶杯,蹙眉缓缓道:“御史台是天下的御史台,是大唐的御史台,却不是陛下的御史台,这一点,希望李中丞谨记于心。”

    一句话,就给整件事定了调子。

    是否损伤太宗皇帝的声威,是否惹得陛下不满,并不在御史台的考虑之内,御史台不对皇帝负责,只对大唐负责、只对天下负责。

    李乾祐面色震惊,朝堂上下谁不知你是陛下的鹰犬走狗?如今却说出这番话来,这是已经改换门庭了?

    发现自己好像卷入了一场了不得的暗流之中,李乾祐战战兢兢、心惊胆颤,赶紧闭上嘴。

    刘祥道看向唐临,叮嘱道:“如若风闻奏事也就罢了,有无实证并无必要,可这件事必须要掌握真凭实据,人证物证缺一不可,御史台不畏强权、实事求是,却也要严谨客观、一丝不苟,你明白我的意思?”

    得到大佬的支持,唐临极为兴奋:“事情虽然过去多年,但当年还有知晓此事之人在世,况且也有不少文书案牍以及书笺信笺留存,下官一一甄别、调查取证,这是一桩铁案!”

    刘祥道跪坐在案几之后,面容严肃,缓缓颔首:“那就放手去做吧,无论任何压力都自有本官来顶住,吾等身为御史,自当恪尽职守,维系法度、不畏强权,不能使得身上官袍遭受半点玷污。”

    “喏!”

    ……

    临时的小会议散去,心惊胆颤的李乾祐与兴奋激动的唐临先后离开,唯有王纶留下,挪到刘祥道身边执壶斟茶。

    喝了杯茶,王纶小心翼翼道:“这件事,下官其实觉得李中丞所言有些道理,陛下未必愿意见到封德彝被揪出来弹劾,毕竟此事定然会波及太宗皇帝名誉。”

    御史台中,他才是刘祥道的心腹亲信。

    刘祥道婆娑着茶杯,沉默少顷,缓缓道:“外人皆言我乃陛下鹰犬,你怎么看?”

    王纶摇头道:“此等污蔑之言,御史大夫何必放在心上?陛下之所以启用您来掌管御史台,并非让您言听计从、甘为走狗,而是因为您耿直刚硬、铁面无私之余,也懂得转圜取舍,掐断某些人掌控御史台的同时,也不至于使得整个朝堂失去公正之声、陷入混乱。”

    刘祥道笑了笑,又叹了口气:“所以说,我也有我的政治抱负,有我的远大理想,岂能在皇权面前亦步亦趋、卑躬屈膝?”

    【雪压枝头低,虽低不着泥。一朝红日出,依旧与天齐!】

    人之一生,要么为名,要么为利。

    对于某些人来说,他们视金钱如粪土,视强权如浮云,可以铁面无私硬刚整个天下,可以为了心中之理念甘愿赴死。

    但唯独不能让名誉有半分玷污。

    身为御史大夫,清贵直臣之首,纠劾百官、维系纲纪,谁不想留下一个公正廉明、铁面无私的好名声?

    诤臣,是无上之美名。

    但是对于如何成为诤臣,也需要不同的手段。

    弹劾权贵、不畏强权固然乃是诤臣必备之要素,但如同房俊那般与诸多公主绯闻不断,即便将其弹劾又有何益?也不过是多了一件风流韵事罢了,喧嚣一时,便会被世人所遗忘,情史至上甚至不着笔墨、无人问津。

    而将封德彝扒去功臣的外衣、将其彻底打落尘埃,这才能震惊世人、青史流芳。

    当然,此举的确会损伤太宗皇帝美誉、惹得陛下不快,会有无数的压力扑面而来,但那又如何?

    刘祥道甚至愿意让阻碍、压力来得更猛烈一些,毕竟,“强项令”的美名谁不爱?

    ……

    所以当李承乾将其召入宫中,隐晦的提及让其适可而止之时,刘祥道一揖及地、义正辞严:“陛下任命微臣为御史大夫,微臣感激涕零,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然而微臣可以唯命是从,御史大夫却不行,如若连代表一国之司法公正的官员都放弃原则、屈服于强权,则公正何在?法纪何在?长此以往,恐国将不国!”

    我是臣子,什么都能听你的,但御史大夫不能对皇帝唯命是从,这是原则问题。

    李承乾没料到这厮一改往日之温顺,居然这般强硬,忙道:“非是朕不顾司法公正,实在是封德彝之事攸关太宗皇帝声誉,若将封德彝定罪,岂不是说太宗皇帝昏聩,受奸臣蒙蔽?”

    太宗皇帝一生都在心心念念的成为“千古一帝”,他太宗皇帝的儿子,又怎能任凭太宗皇帝的声誉被抹黑?

    刘祥道反问道:“封德彝蛇鼠两端、隐私狡诈,陛下是否承认?”

    李承乾迟疑一下,道:“若证据确凿,或许确有其事……”

    刘祥道直起腰,目光坚定:“既然封德彝罪证确凿,那太宗皇帝是否受其蒙蔽?”

    李承乾说不出话。

    这件事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封德彝奸诈狡猾、蛇鼠两端,将高祖、太宗尽皆蒙蔽,以至于其身死之后还要追赠封爵、哀荣备至,这是事实。

    刘祥道腰杆笔挺,正气凛然:“太宗皇帝虚怀纳谏、气吞山河,若当时知其错信封德彝,陛下认为太宗皇帝会否因声望不受玷污而视如不见?”

    李承乾还是说不出话。

    然而事实是这种事太宗皇帝自己揪出来那就是虚怀若谷、光明磊落,可若是他这个儿子给揪出来,那就有可能损害先帝声威、不忠不孝……

    但这话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现在刘祥道不想意会,为之奈何?

    李承乾叹了口气,无奈道:“即便非得弹劾封德彝,也要把握好尺度,既不能追究太深,也莫要牵连广泛,当下朝局初定,尚有诸多不安定之事,御史台即便维系纲纪、纠劾百官,也要顾全大局。”

    刘祥道心中暗喜,忙道:“陛下放心,此次只针对封德彝一个,绝对不会牵扯旁人。”

    他明白陛下的意思,弹劾封德彝可以,但适可而止,不能无限度的将封德彝所作所为全部揪出来,导致其连生前官爵都被褫夺。

    换言之,陛下只允许牵连太宗皇帝的名誉“被蒙蔽”,却绝对不允许太宗皇帝被认为“昏聩”,两者一线之隔,却天差地别。

    他自然答允得痛快,之所以坚持弹劾封德彝是因为他想要树立一个不畏强权的诤臣形象,也摆脱“帝王爪牙”的骂名,而不是将皇帝得罪得狠了,更毫无底线的去玷污太宗皇帝名誉。

    李承乾摆摆手赶人:“即是如此,放手去做吧。”

    “喏。”

    ……

    晚膳之时,听闻李承乾提及已经允准刘祥道弹劾封德彝,皇后苏氏顿时焦急:“陛下岂能答允此事?一旦御史台弹劾封德彝,极有可能波及整个封家,那兕子与封思敏议亲之事岂不告吹?再者说来,此举必然损伤太宗皇帝声誉,届时朝野议论纷纭,对陛下极为不利。”

    对于丈夫软绵绵的性子,她颇有些恨其不争。

    臣子略微强硬皇帝便有所退让,长此以往,如何得了?

    李承乾细嚼慢咽的吃着饭,缓缓道:“一边是太宗皇帝的名誉,一边是朝廷法度的维系,朕总要权衡利弊、取舍其一,封德彝蛇鼠两端、隐私狡诈乃是事实,朕岂能视而不见、自欺欺人?如若因此导致太宗皇帝名誉受损,朕一肩担之。”

    他并非不能强硬的将刘祥道驳回,而是不愿。

    太宗皇帝功勋赫赫、英明神武,几乎是古往今来帝王之典范,纵然还够不上“千古一帝”之美誉,能够与之相较者也不过是秦皇汉武等寥寥可数,这对于一个后继之君来说压力太大。

    任何一件事,每一个人都会将他与太宗皇帝相比较,得出的结论自然是不如者多矣……

    然而人们并未意识到太宗皇帝已经是古今帝王之中的佼佼者,不如太宗皇帝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却只会说他李承乾懦弱愚钝、能力不足,不似明君之相。

    如果太宗皇帝不是那么完美,或许也并非一件坏事……

    皇后苏氏檀口微张,又紧紧闭上。

    她最是聪慧,已经敏锐的觉察到李承乾在这件事情上的态度,以及那一抹不可言说的微妙心理……

    既然已经上升至君王荣辱的境地,兕子的亲事反倒无关紧要了。

    只不过看着面前同床共枕、心心相印的郎君,一时间有些微的陌生……

    *****

    林木葱郁、阴雨绵绵,舟行水上划破翡翠一般的河面,风雨敲打着窗子,一丝丝阴寒之气由窗缝灌入船舱,所幸被炉火热气所阻,未能侵入舱内。

    江南冬日不如北地之千里冰封、寒风猎猎,却也缠绵阴寒、冻彻骨髓。

    船舱之内,房玄龄与萧瑀皆是一身锦袍,对坐饮酒。

    看着在一侧煮酒的房遗则,萧瑀不无艳羡道:“论及于国之功绩,你我伯仲之间,论及官爵地位,你我亦是相持不下,可若是比较教子有方,我不如你多矣。”

    房遗则闻言先看了看父亲,而后才笑着谦逊道:“不敢当宋国公之夸赞。”

    房玄龄也道:“我不敢妄自菲薄,家中几子的确都是好的,但时文你也不必过谦,萧家虎父虎子、家学渊源,令郎爬冰卧雪为国镇守北疆、戍卫瀚海,其余几子也都知书达礼、膝下尽孝,无一纨绔,羡煞世人。”

    萧瑀苦笑摇头,端起酒杯敬酒,两人一饮而尽。

    打天下容易、守天下难,他们这一代历尽艰险、排除万年,于尸山血海之中杀出一条血路得了这天下,而后代躺在他们的功劳簿上啃老,多有不屑之徒,于功勋之上毫无寸进,却偏偏吃喝玩乐纵情享受,一事无成倒也还好,将父祖一辈子功绩糟蹋干净的也不知凡几。

    萧家子弟虽然还未到“败家”之地步,却也没好到哪儿去。

    到了他们这个年纪,早已看淡个人之勋爵荣辱,曾经宰执天下、指点江山都不过是过眼云烟,一人之下的宰辅也好,躬耕农桑的百姓也罢,等待他们的都将是生死大限,谁又比谁更好呢?

    比的就是一个后继有人。

    任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功勋赫赫名震华夏,若子孙不肖,终究抬不起头;反之,即便穷苦困顿、衣不蔽体,可若是子孙有出息,便能挺直腰杆、睥睨世人。

    而若是“比儿子”,萧瑀深知就算自己生一百个也比不过房俊一个……

    任凭房遗则在旁边添酒,萧瑀道:“我自诩聪明,最擅长审时度势,如今却不得不佩服你,能够在最辉煌鼎盛的时候急流勇退,即保全了一生功名,又离开了那个巨大的漩涡,明哲保身,实在高明。”

    房玄龄摇摇头:“倒也未曾看的这么远,误打误撞罢了,毕竟父子同朝难免忌讳。”

    萧瑀:“……”

    刚才比儿子你还谦虚两句呢,这会儿就迫不及待的开始炫耀了?

    房玄龄也意识到自己似乎不厚道,便岔开话题:“咱们这一辈子都在一个‘争’字,争天下、争功勋、争官爵、争地位……争了一辈子,该争的也都争到了,如今都退下来,优游林泉、含饴弄孙之余,也能细思前尘过往之对错得失,兼且保养身体多活上几年,倒也不差。”

    萧瑀苦笑道:“一失足,成千古恨呐!”

    虽然两人都是退下来,但退的方式却截然不同,自己这一次被逼的退得彻彻底底,所导致的后果便是兰陵萧氏起码在数十年之内不可能再入中枢,而再想进入中枢,难度堪称逆天。

    兰陵萧氏曾经贵为南梁皇族,如今却不得不接受长时间内被边缘化的恶果……

    不过饮了一口酒之后,萧瑀提醒道:“这一次之所以与你相见,一则是在江南烟雨之中叙叙旧,毕竟此地一别便有可能终生不见……再则,也是要给你提个醒,回去长安之后要时常敦促二郎,切莫志得意满,长安城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潜流涌动,宗室之内可不仅仅只有一个李道宗。”

    【轻舟已过万重山!】

    房玄龄淡然笑道:“说什么终生不见,倒也未必,此番回去长安安排一些事情,年后开春河水解冻,我便乘船南下回到华亭镇,往后可能就定居彼处了,江南气候好、水气足,适宜养生。”

    他知道自家儿子虽然看似无欲无求,实则心存大志,不可能远离中枢。而他在江南这段时间,也愈发看清华亭镇对于儿子之重要,所以他就南下华亭镇为儿子守护好这一方基业。

    “至于京中暗流涌动……又何须吾等去操心?我们老了,不能贪恋权位到死也要霸占着,儿孙自有儿孙福,且让他们放手施为便是,况且,也未必便做得不如我们。”

    作为曾经负责整个帝国政务权力的宰辅,房玄龄清晰感受到如今日新月异的变化。

    水师横行大洋不仅是千古未有之事,其从海外待会的粮食、财富源源不断的运回大唐,给帝国整个政治结构带来巨大的冲击。历朝历代,国家政策的重中之重都是粮食,而任何一个时代都不曾真正解决粮食匮乏之难,然而随着海外良种引入帝国并且不断优化改良,加之铁器的大规模普及应用,耕作技术的改进,大唐势必迎来一个粮食产量大爆发时期。

    如果人人都能吃饱饭……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

    更别说还有开始筹谋布局、即将施行、注定要震惊千古的新政……

    一些都是崭新且未知,他们这些老家伙的思维早已固化,未必能够适应新时代,也未必能够比后辈们做得更好。

    萧瑀举着就被有些愕然,半晌才反应过来,苦笑着敬了房玄龄一杯,慨然道:“天下皆传‘房谋杜断’,我虽并未不服,却从不认为比你们差,现在才知道单只从境界上来说,我不如你。我自诩一生遭遇坎坷,大灾大难却逢凶化吉,心志之坚韧、能力之卓越,当世少有人及,然而却从未想过放下,一辈子蝇营狗苟、拉帮结派,最终却落一个黯然隐退之结局……儿孙自有儿孙福,说得好啊,来,饮胜。”

    他幼小之时,乃是南梁皇帝的皇子,却遭受国破家亡之厄运,更举族被迫迁往大兴城,虽然并非阶下之囚,却被禁锢自由、苟延残喘,只能指望着萧皇后而活。

    所以他一辈子都在孜孜不倦的谋求权力,因为只有权力能让他摆脱生死操于别人之手的苦难,否则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样一个地步。

    却从未想过人力有时而穷、时过境迁天命难违,更不曾想过放下这一切,从权力的漩涡之中脱离出来……

    又何必去谋求中枢权力呢?

    以兰陵萧氏之底蕴、声望,无论局势如何变化依旧是江南士族之领袖,纵然皇帝一言九鼎、口含天宪,难不成还敢冒着整个江南动荡、倾覆之危险,去针对兰陵萧氏?

    更何况,为什么总想着与中枢作对呢?

    兰陵萧氏现在是大唐的子民,自当好生配合朝廷政策,拥戴帝国统一、维系江南安定,如此足矣。

    至于谁做皇帝……大唐已经收获民心、根深蒂固,任谁想要谋朝篡位都无可能,皇帝的位置不过是在宗室之内流转罢了,谁上谁下,又关兰陵萧氏什么事?

    说不定换一个新皇帝,新政不搞了,兰陵萧氏的地位愈发稳固……

    “听君一席话,当真是茅塞顿开!之前庸人自扰、辗转难眠,现在却犹如醍醐灌顶。”

    萧瑀心情疏朗,连连举杯,房玄龄也来者不拒,舱外冬雨绵绵、碧波如洗,酒酣耳热、畅谈抒情,一时间气氛愉悦、颇为相得。

    酒过三巡,萧瑀指着房遗则道:“小郎君可曾婚配?”

    房玄龄看着红了脸的三子,笑道:“我们两家已是姻亲,缔结秦晋之好,又何必多此一举?”

    萧瑀放下酒杯,长吁短叹:“我自诩精明,最擅长识人之术,当年高祖皇帝自晋阳起兵,我便不顾一切前往投奔,认为他能够成就大业。半辈子混迹官场,简拔的下属不计其数,也都对我恭恭敬敬、唯命是从。唯独在你家二郎身上打了眼,将我萧家嫡系之女嫁给他做妾,不惜自降门户,结果那厮该对萧家动刀的时候毫不手软,连眼睛都不眨,亏了啊!”

    若说自与房俊结亲以来,兰陵萧氏是否占到便宜?答案自然是肯定的,但凡事“不患寡而患不均”,水师横行海上群伦慑服,导致大唐的海贸异常繁荣,无论产自大唐各地的麻布、地毯、器物,只需装上船运往东洋、南洋各国,便能换回亟需的马皮、粮食、铁料,一转手就是十倍百倍的巨利,更别说丝绸、瓷器这些个奢侈品,几乎可以赚取等重的白银、黄铜。

    整个东洋、南洋的财富随着各条航线海水一般涌入大唐,拥有海贸执照的各家赚的飞起。

    但是以兰陵萧氏为首的江南士族却在其中并未赚取大头,因为他们总是各种各样的掣肘,不愿被水师牵着鼻子掐住咽喉,反倒是而是那些二三线的小门阀因为无力抵抗故而乖巧听话,在海贸之中得到关照,财富迅速汇聚的同时实力快速膨胀。

    原本萧、陈、陆、张等几大家族操控江南的形势迅速转变,不少家族开始崛起,而且有了水师撑腰底气很足,严重影响到兰陵萧氏的领袖地位。

    萧瑀岂能不怨念深重?

    房玄龄呵呵笑道:“时文伱这想法不对,你只看到将淑儿嫁给二郎为妾并未使得兰陵萧氏得到远胜于其他人家的好处,却为何不想想如果没有淑儿进入房家,你们兰陵萧氏会成为二郎第一轮打压的对象而损失惨重?”

    “呃……”

    萧瑀愣了愣,你还别说,这么一听,好像果真还不错?

    毕竟房俊想要以水师来操控整个江南的商贸,最便捷的方法便是“擒贼先擒王”,若能将兰陵萧氏狠狠打压一番,余者谁还不是俯首称臣、予取予求?

    到这里,萧瑀想要联姻房遗则的话题自然而然的岔开。

    两位曾经在贞观朝叱咤朝堂、宰执天下的大佬追忆往昔、忆苦思甜,一会儿击楫高歌、一会儿慨然赋诗,一杯一杯美酒下肚,一辈子荣耀辛酸化作两行热泪,居然都哭了……

    *****

    大理寺乃是大唐最高司法机构,与刑部、御史台组成帝国的司法体系,民间俗称“三法司”。

    作为“九寺”之一,大理寺衙署并未如其余衙门那般设置于皇城之内,而是设在开远门内义宁坊,门前巷子里常年车马辚辚、行人不绝,却在这最高司法机构的威严之下战战兢兢、静谧非常。

    大理寺卿戴胄坐在自己的值房内,呷了口茶水,抬眼透过窗户看了看不远处大秦寺那座当年太宗皇帝敕建的七层塔楼,觉得视线受阻、心头压抑,没好气的哼了一声。

    帝国繁盛以来,西方各国的人口大量涌入长安,也带来了其各种教派,景教便是其中一支。这些教徒不断以妖言鼓惑唐人,许多官员甚至痴迷不已、坠入其中,故而谏言太宗皇帝为其修建寺庙,太宗皇帝胸怀四海,欣然允诺。

    但是在戴胄看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其信众大多都是本国为非作歹的亡命之徒,那些打着教派的幌子宣传各种教义,摇身一变成为正经人,实则不过是想要在东方帝国的疆域之内开枝散叶,最终的目的还是各种利益。

    不予禁绝便已经算是宽宏大量了,何必以朝廷的背景为其背书?

    “当当当”轻轻的扣门声响起,戴胄收回目光:“进来。”

    房门被推开,大理寺少卿董雄快步而入,将手中一摞厚厚的文牍呈递给戴胄,面色凝重:“寺卿,有大案!”

    戴胄不敢怠慢,赶紧放下茶杯,拿起文牍,一份一份仔细看完。

    却是有人匿名举报广州都督党仁弘贪慕渎职、搜刮地皮、敛财数十万贯,生活豪奢、糜烂不堪,甚至组织其治下世家门阀纠集青壮与高州总管冯盎数次爆发冲突,导致社会动荡、局势不靖……

    戴胄眉毛紧蹙,若有所思:“党仁弘应该回京述职了吧?”

    大唐对于外省封疆大员虽然并无几年一任之规定,但会由中书省对官员职务进行评定,不定期命其回京述职,或是政绩显著予以升迁、或是辖地混乱予以贬谪,而党仁弘则超过十年未曾回京述职,年轻官员甚至鲜少听闻其名声更不知其人,但戴胄这样的两朝元老却很是清楚。

    董雄颔首道:“中书省让党仁弘年前回京述职,走的是商於古道,人刚到蓝天境内,这些贪腐证据已经送上来了。”

    戴胄隐隐绝对有些不对劲,党仁弘在其治下胡作非为的消息早有传播,太宗皇帝之时便屡屡有御史弹劾,但太宗皇帝念其功绩,不予受理,皆不了了之。

    中书省既然命其回京述职,显然对其政绩有所不满,极大概率再不会继任广州都督之职,按照官场规则,既然该官员已经离开辖地,那么以往之事大多不予追究,更不会有人揪住不放予以弹劾。

    现在有人掐着党仁弘回京述职的档口予以弹劾,且证据乱七八糟、并不充分,显然是仓促为之。

    询问何人呈递这些证据并无用处,因为背后一定有人指使。

    问题的关键在于:太宗皇帝都明知其贪腐作恶而不予追究,难不成还想让当今陛下推翻太宗皇帝的旨意,对党仁弘绳之以法?

    若果真那样,意味着陛下对于太宗皇帝的执政有所纠正,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极有可能造成朝野震荡、局势不宁……

    当然,也或许这才是背后主使之人的真正用意?

    水搅浑了,有些鱼就跑了。

    戴胄思忖良久,缓缓吐出一口气:“将这些东西好生整理一下,我稍后带着进宫,呈递给陛下。”

    无论何人在背后有何谋算,他都不必理会,他当了半辈子大理寺卿,只知公正执法、不理朝堂纷争,只要党仁弘罪证确凿,那就依法办事。

    这是他的立身之本,亦是处世之道。

    ……

    李承乾一份一份看完文牍,沉默良久,方才叹气道:“爱卿给朕出了一个难题啊。”

    戴胄恭声道:“此事其实不必陛下决断,微臣之所以带这些文牍入宫,只是想让陛下了解此事,一旦有人胡搅蛮缠之时,也能及时正确予以应对。”

    他虽然不是魏徵那样的诤臣,也不打算做一个所谓的“强项令”,但最起码的原则却不容亵渎,党仁弘有罪,且罪大恶极,这是千真万确之事,那么接下来便是大理寺推动审判,并不会因为李承乾的意见而有所改变。

    在他这里,皇帝不能影响司法裁决,太宗皇帝尚且不能,何况李承乾?

    李承乾一时无语,怎地这朝堂上下一个两个尽是这般强硬臣子,半点颜面也不给他这个皇帝?

    刘祥道如此,戴胄亦是如此。

    真不知该笑还是该气……

    想了想,他迟疑着道:“党仁弘……终究还是与旁人不同,太宗皇帝在时,便感念其忠义数次赦免其罪,现在太宗皇帝不在,朕刚刚登基未久便将他赦免之罪臣治罪,你可知天下人会如何议论朕?”

    前有封德彝,现在党仁弘,这两人一旦论罪,对于太宗皇帝的声誉影响尚在其次,最严重是他这个皇帝难免要背负“反骨”之名,“不忠不孝”惹得天下议论纷纭。

    他固然因为太宗皇帝的英明神武、千秋功绩而压力山大,却也不愿背负一个“不忠不孝”的骂名,先是贞观朝被太宗皇帝认定为功臣的封德彝被揪出来,再是太宗皇帝极力维护的功臣党仁弘被他治罪,在旁人眼中,他这是打算全面否认太宗皇帝的功绩啊……

    戴胄不为所动:“党仁弘罪证确凿,人证物证齐全。”

    李承乾一个头两个大,头疼不已,他现在终于体会到当年太宗皇帝恨不能将魏徵挫骨扬灰却又无何奈何之心情了。

    帝国需要这样坚守原则的诤臣,否则若朝堂上下皆谗言媚上、见风使舵之辈,必是朝纲败坏、社稷动荡,而这样的诤臣多了,却也严重损伤皇帝的权威。

    打不能打,骂也不能骂,如之奈何?

    但是党仁弘他不能不保。

    党仁弘何许人也?其人乃同州冯翊人士,隋朝武勇郎将,高祖皇帝起兵之初便带着两千兵马投奔,为大唐立国立下汗马功劳。长期跟随太宗皇帝作战,长子战死薛举之战,当时误中埋伏,薛举的排箭第一个穿透党仁弘的长子,满身的箭杆竟有十几枝。党仁弘趴在儿子的尸体上,用舌头舔干儿子脸上的血,转身上马,又去冲杀。

    武德五年,洛阳城下,太宗皇帝率军与王世充搏杀,党仁弘的次子胸部被长矛刺穿,奄奄一息,党仁弘将其抱到太宗皇帝面前,没有说话,红着眼睛转身继续冲杀。

    其后党仁弘辗转担任为南宁州都督,迁戎州都督,又历窦州道州行军总管,迁广州都督,期间贪腐败坏、罪名深重,御史数次弹劾,但皆被太宗皇帝赦免,太宗皇帝曾对人言,这样一个破家为国、忠心耿耿的臣子,固然罪孽深重,又岂忍治罪?

    一个太宗皇帝屡次赦免的开国功臣,在他李承乾手里却被治罪甚至有可能判处极刑,这让世人怎么看他李承乾?

    无奈问道:“如若论罪,该处何刑?”

    戴胄摇头道:“当下这些证据是有人检举揭发而来,虽然经过大理寺初步验证大多不假,但其中也难免有诬告、污蔑之成分,需得经过审讯之后配合党仁弘的口供,才能最终定罪。故而,臣不敢妄言。”

    他知道陛下的心思,是想着无论给党仁弘定为何罪都求个情减免一等,所以并未吐露半分。

    在他看来,帝王也不能因私废公、公私不分,若随口为之便能更改律法,那边是他这个大理寺卿的失职。

    李承乾只得说道:“务必审讯清楚,诸般证据要严格核查,不能有一丝一毫含糊之处,否则寒了功臣之心,必将引起社稷动荡。”

    戴胄颔首道:“陛下放心,兹事体大,臣岂敢疏忽懈怠?若有任一不尽不实之处,请治臣之罪。”

    “行了,你暂且回去好生核实证据。”

    李承乾揉着脑袋,只觉得太阳穴一跳一跳头疼欲裂。

    戴胄问道:“那臣马上提审党仁弘。”

    “去吧去吧。”

    李承乾摆摆手,一个两个,没一个省心的,全都给他出难题,这还幸亏魏徵死了,真不知当年太宗皇帝是如何同这帮子大臣打交道,也怪不得贞观后期那几年太宗皇帝时不时头痛欲裂,大抵都是被这一帮子犟种给气得……

    戴胄告退。

    一旁的内侍见到陛下揉着太阳穴看上去有些痛苦,急忙上前小声问道:“陛下可是身体不适?是否要叫御医?”

    李承乾摆手,道:“不用,这几日睡眠不足,歇一歇就好,去玄武门看看越国公在不在,若在就叫进宫来,朕有事相商。”

    “喏。”

    内侍赶紧退下,派人去往玄武门看看房俊是否在那里练兵。

    李承乾缓了一会儿,头痛的症状大为消减,这才长长吐出一口气,站起来在御书房内来回踱步,思虑着要如何处置,先是封德彝,再是党仁弘,对于这两人他并无太多个人感情,按说只需依律惩办即可,但现在的情况是一旦这两人被治罪,不仅影响到太宗皇帝的声誉,更会使得他这个新皇帝遭受非议。

    权衡利弊,着实难以取舍。

    之前御史台坚持弹劾封德彝之时的小窃喜现在已经消失无踪,代之而起的唯有心烦意乱。

    皇帝不好当……

    半晌之后,房俊快步而来,施礼之后问道:“陛下急召,不知有何要事?”

    李承乾招呼房俊入座,又让内侍奉茶,而后将党仁弘贪腐一事说了,末了叹息道:“太宗皇帝在时,数次力保党仁弘,如今太宗皇帝驾崩、朕即皇帝位,却不得不将党仁弘绳之以法,朕愧对太宗皇帝啊!此事,二郎可有什么法子?”

    戴胄拿来的诸般证据中,贪腐只是一部分罪名,实际上其贪腐的数额必定数倍于证据所显示,但若仅此一项倒也无妨,命其返还赃款、再狠狠的罚一笔,自能减轻罪责。

    然而还有其私下垄断诸多行业,先以低价逼迫商贾破产,而后抬价牟取暴利,甚至组织青壮打砸行市、欺压商贾,人命都背了不知多少条,更有甚者居然与高州总管冯盎屡次冲突,导致岭南一带局势动荡、民心不稳,这些可都是杀头的大罪。

    房俊思忖片刻,沉声道:“党仁弘之事,陛下怕是无能为力了。”

    李承乾虽然知道不好办,但听闻房俊如此肯定,蹙眉问道:“二郎何意?”

    房俊来得急切,有些口渴,喝了口茶水,剖析道:“陛下明鉴,党仁弘贪腐弄权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广州那边山高皇帝远,细节之处一般人不可能了解,且此事忽然爆发出来,之前全无征兆,显然是有人蓄意为之。”

    李承乾颔首:“朕也是如此认为。”

    房俊续道:“年关将至,朝廷各处衙署都在收拢政务,力求在年前将一年所累积之政务有所了结,这也是各衙的勘合指标之一,若太多政务未能及时完结,势必影响部堂长官的政绩,所以一般来说这个时候基本不会接大案、要案,尤其是这等贪腐之案,完全可以等到年后开衙再行处置……然而有人将党仁弘一案的人证物证全部齐备,令打大理寺没借口搁置至年后,一定是想要将此案办的大张旗鼓,人尽皆知。”

    李承乾有些不解:“这又是为何?”

    房俊笑道:“很简单,有人想要混淆视听、转移注意。”

    后世各国都常用这种手法,一旦爆发出某些丑闻难以解决,便马上弄出另外一件事吸引公众视线,使得舆论平息,之后再低调处置。这算是最起码的公关手段,不算高明,但屡试不爽。

    他接着说道:“既然是想要转移注意,那么必然是当下一件极为严重之事影响其利益,那么当下可称得上严重之事有哪些呢?臣左思右想,也不过是封德彝一事而已。”

    当一件事引爆舆论、带来巨大损失的同时,如何应对呢?最简洁、最有效的方式便是引发另外一场事件吸引舆论的注意力,起码给舆论做到分流,由此降低损失。

    御史台咬死了封德彝,引得舆论纷纭、天下侧目,这个时候就算是皇帝想要网开一面都不行,只要有谁在其中稍许的干预,都会导致所有人的关注与谩骂。

    可现在党仁弘贪腐案爆发出来,虽然其人的地位远不如封德彝,但关键在于封德彝已经死了、而党仁弘还活着,一个活人的影响力自然远胜于死人,起码三分之二的目光会从封德彝一案上挪开,关注到党仁弘案。

    此等情形之下,如果有人从中运作从而减轻封德彝的处罚,所遭受到的反弹自然成倍降低……

    房俊道:“这是正向思维,获利的是封德彝;若是反向思维,党仁弘案不迟不早偏偏在封德彝一案闹得沸沸扬扬之时爆出来,同样也因为封德彝一案导致其所受到的关注度降低,获利的就是党仁弘……这种事旁人是不会插手掺和的,所以弄出党仁弘案的人,要是封言道,要么是党仁弘自己。”

    看党仁弘过往履历,其人贪得无厌、嚣张跋扈,似乎眼中只有钱、从无半点王法律例……但他真的那样蠢?

    太宗皇帝的确是个胸怀广阔的君主,对待功臣极度宽容,可若党仁弘当真是一个愚蠢无比、天怒人怨的功臣,太宗皇帝岂能容忍他一直待在广州都督府为非作歹、称霸一方?

    即便不将其弄死,也必然调其回京放在眼皮子底下看起来……

    故此,党仁弘贪墨残暴是真,但愚蠢却未必,甚至极有可能是是个聪明人。

    李承乾也觉得房俊这一番推断有道理,仔细想了想,到:“封言道没这个能力,且不说无法掀动舆论,单只是党仁弘在广州都督府做下的那些事,他就无法完整收集人证物证,所以党仁弘自爆的可能性很大。”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党仁弘自己在广州都督府做下何等事、犯下何等罪,他自己岂能不知?远在广州的时候天高皇帝远肆无忌惮,可现在回京述职,怎能不防备有人弹劾他?

    既然左右都要遭受弹劾、审讯,还不如趁着封德彝一案闹得沸沸扬扬之际自己将自己爆出来,舆论的反应不会那么大,受到的关注不会那么高,再加上有开国之功在身,皇帝忌惮于“戮害先帝功臣”的骂名,极有可能略作惩罚便作罢。

    付出极小的代价,将以往罪责全部洗清,这一步棋极为高明。

    甚至于,此计策堪称“阳谋”,即便皇帝看出来又能如何?毕竟从皇帝的本心来说,也绝对不愿意当真将一个太宗皇帝屡屡赦免的开国功臣处死。

    只要不死,党仁弘就大赚特赚了……

    李承乾想明白这些事,顿时郁闷了,罕见的爆了粗口:“娘咧!一个两个都是人精,都想将朕玩弄于股掌之上是吧?简直混账透顶!”

    身为九五至尊、天下之主,却被臣子们当成一个傻子一般随意操弄,换了谁也不忿啊!

    喝了口茶水压压火气,李承乾问道:“难不成当真让这厮得逞?”

    房俊笑道:“怎么可能?陛下乃帝国君主,皇威赫赫,若是任由此等奸佞挑衅,往后如何镇抚天下?”

    李承乾精神一振:“朕要如何应对?”

    房俊道:“陛下可于朝会之上公然给党仁弘求情,最好是事先在袖子里藏几片生姜,关键时候能流下几滴眼泪,效果更佳。再细数党仁弘过往之功勋,愿意以帝王之尊向天谢罪,恳请大理寺绕过党仁弘这一遭。”

    李承乾一愣:“万一戴胄答允下来,岂非弄巧成拙?”

    皇帝在上面痛哭流涕给党仁弘求情,对于臣下来说压力山大,万一戴胄顶不住……

    房俊反问道:“陛下认为戴胄能够因为你求情便罔顾律法、网开一面?”

    李承乾想了想,摇头道:“大抵是不能。”

    这话说起来有些丧气,堂堂皇帝痛哭流涕出声求情却极有可能被臣子拒绝,颜面何存……但戴胄的确是那样的人。虽然不似魏徵那般刚直霸道时常往太宗皇帝脸上怼,但戴胄也是一个极其坚守原则的人,其执掌大理寺十余载,从未对哪一个权贵、官员网开一面,处事手段即圆滑有坚决。

    况且之前戴胄已经在自己面前表达了坚决惩处党仁弘的决心,若是皇帝哭一哭便能让戴胄改变立场,那也就不是戴胄了……

    如此,好人让李承乾做了,以皇帝之尊涕泪俱下替一个罪大恶极之人向大理寺求情,天下人还有什么好说的?而大理寺依法办事、法不容情,更没有错。

    所以党仁弘的下场只能是自作聪明、作茧自缚。

    李承乾又想起封德彝:“那封德彝一案怎么办?”

    房俊叹气,挠了挠眉毛,无奈道:“有大理寺公正执法、不畏皇权的珠玉在前,御史台又岂会放过封德彝?刘祥道必然铁了心将封德彝一案办死,即便陛下当真求情都没有用,所以舆论只会鼓吹刘祥道铁面无私,并不会责怪陛下薄待功臣。”

    大理寺、御史台的强硬态度可以将李承乾从不利的舆论当中解脱出来,可一旦封德彝被弹劾成功,势必影响到与晋阳公主的议亲,晋阳公主嫁不出去,就有可能继续缠着他……

    *****

    夜里又下了雪,却没有多少风,鹅毛一样的大雪“扑簌簌”从天而降,绵密繁复遮天蔽月,很快将大地铺上厚厚一层。

    卧房内被翻红浪、鱼水交欢,喘息声伴着床榻吱吱呀呀的声响足足一个时辰方才停歇……

    侍女红着脸端着备好的热水进屋服侍着清洗完毕退出,只穿了一件丝绸中衣的武媚娘侧躺着依偎在郎君胸膛上,雪润的香肩欺霜赛雪,妩媚的脸蛋儿布满潮红,好半晌,剧烈的喘息才逐渐平稳下来。

    卧房内没有燃灯,静谧非常,连窗外落雪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良久,武媚娘往前拱了拱,半边身子伏在郎君的胸膛上,支起下颌俯视着这位“贤者”,忽然说道:“家中可否有经略洛阳的打算?”

    房俊睁开眼,看着近在咫尺这张千娇百媚的俏脸,以及那一双明眸之中闪烁着的光芒,问道:“你若想做便去做,何必有此一问?”

    他并不是一个有着太大野心的人,权势上如此,钱财也也是如此。

    时至今日,房家的产业多不胜数,说一句“日进斗金”都不足以概括财富累积的速度,这对于房俊来说早已没有了追求,听之任之即可,反倒是打理家中产业的武媚娘更加勇于进取。

    这女人的精力出奇旺盛,所以野心很大,早已不满足于“富甲一方”这样的层次,而是憧憬着成为邓通那样能够掌握一国之铸币权的巨贾……

    房俊也懒得多问,她想干那就去干呗,不让这位奇女子将精力找到一个宣泄的口子,弄不好将她憋坏了就得使在内宅之中,阖家不宁、鸡飞狗跳,那是房俊绝对不能忍受的。

    营建东都洛阳自然意味着无限商机,武媚娘想插手其中,那就去做呗。

    武媚娘自然知道自家郎君不会约束自己想干什么,但她的目的并非为此,买几块地、建几间房,等着洛阳低价房价飙升之时牟利,这等低劣手段,她不屑为之。

    “你手底下那些人这几年都大有进阶,各个独当一面升官晋爵,难道打算将王玄策丢在商号里一辈子?”

    “呃……”

    房俊微楞,若非武媚娘此言,他倒是将王玄策给忘了。

    并非当真忘了,而是见到王玄策在“东大唐商号”里成绩斐然、如鱼得水,下意识的便认为这就是王玄策最好的安排,却全然未曾想过王玄策是否还有更高的追求,甘愿一辈子窝在一个商号之中不能涉足仕途。

    他问道:“你此言何意?”

    武媚娘又往上凑了凑,整个娇躯几乎趴在郎君身上,美眸之中光芒熠熠:“给王玄策寻一个合适的差事,‘东大唐商号’由我来接管怎么样?”

    “呵……”

    房俊轻笑一声,伸手在某一出丰腴隆起之处拍了拍,感受着紧致的触感,揶揄道:“果然是个心里藏着奸的,我就说方才为何答允了以往宁死不从那些姿势,原来是有所求?”

    武媚娘美眸之中快要滴出水来,俏脸上有着羞愤,伸出春葱一般的手指掐了下郎君肋下的软肉,不依道:“你还有脸说?也不知从哪里学来那些折腾人的法子,居然……羞也羞死了!再说你做都做了,难道翻脸不认账?”

    深闺夜里,两情相悦,美人如玉,吐气如兰。

    感受着绵软玲珑的身子依偎在身上蹭啊蹭,房俊觉得自己的“贤者”实践已过,他又行了,故而反身将娇妻压在身下,娇呼声中,狞笑一声着道:“还敢提条件?且看咱家的降魔杵如何降服你这女妖怪!”

    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待到侍女红着脸儿再次服侍洗漱之后,已是日上三竿。

    大雪初霁,阳光照耀在白雪上有些耀眼,卧房里如胶似漆的两人相互依偎,却是不愿起床……

    “你要‘东大唐商号’作甚?”

    将妻子的背臀搂在怀中,手掌婆娑着平坦如少女的小腹,房俊好奇问道。

    “嗯……”武媚娘很喜欢这个姿势,舒服的呻吟一声,慵懒着说道:“王玄策能力卓越,将商号经营得很好,但眼界有限、魄力不足,已经影响了商号的发展,若是妾身主导,定能更进一步。”

    房俊无语,这天底下居然还有人说王玄策魄力不足?

    好吧,如果这个人是武媚娘,那他无话可说,毕竟这位可是胆敢谋朝篡位自立为帝且成功了的则天大帝……

    不过他还是提醒道:“‘东大唐商号’乃是皇家产业,参股者多是皇室宗亲、开国元勋,并非咱家的私产。”

    “妾身岂能不知?之所以想要去商号,并非想要为家中多赚一些什么,咱家的钱财早已堆积如山,再多非但无益,反而是取祸之道。但商号的作用不仅仅用于赚取钱财,更应该通过商业的手段达成更多政治目的。”

    听闻此言,房俊深以为然,而这也正是他创建“东大唐商号”的初衷。

    然而由于商号在水师的配合之下贩卖天下奇货,所获之暴利源源不断,反倒使得商号上下将更多心思放在赚钱之上,舍本逐末,路走偏了。

    对于自家娘子的手段,他自是深信无疑。

    想了想,道:“毕竟是皇家的产业,不能直接任命你为商号总管,待我想一想推举一个人接替王玄策的职务,你在背后操纵便是。”

    让一个勋贵大臣家的小妾去执掌皇家产业,体统何在?别说皇帝颜面无光,便是那些参股的皇室宗亲、达官显贵们也决计不干。

    但幕后操纵就没有问题了。

    房俊想要任命商号总管轻而易举,然后这个总管听命于武媚娘,谁管得着?

    “当真?”

    惊喜之下,武媚娘转过身来,俏脸上满是希冀憧憬。

    这才是自家的奇男子,换了天下任意一家,岂能容许家中女眷这般抛头露面、异想天开?

    不枉她昨夜含羞忍辱让他尝试了诸多新鲜花样儿……

    ……

    大抵是昨夜新奇之下用力过猛、耗时日久,武媚娘聊了几句便沉沉睡去,不肯起床吃饭。

    房俊只得一个人爬起来,沐浴更衣之后来到偏厅,却见到两位御医正在厅中,金胜曼一改往日飒爽英姿,小媳妇儿一般坐在一旁低垂螓首,两手素白的小手儿揪着衣襟来回搅着……

    高阳公主则满脸喜色,正说着什么,见到房俊进来,秀眉一扬,脆声道:“郎君,有大喜事!”

    两位御医赶紧上前见礼,执礼甚恭,现在的房俊可说是当朝第一权臣,不敢有半点疏忽。

    房俊客气颔首予以回应,继而担忧的看着高阳公主:“殿下可是身体不适?御医怎么说?”

    高阳公主笑着一指一旁低头不做声的金胜曼:“不是我这位殿下,而是这位新罗公主殿下有喜了。”

    房俊一愣,旋即一股喜悦涌上心头,仰头大笑两声,志得意满、趾高气扬:“我就说咱龙精虎猛,岂能迟迟未曾有孕?只要努力耕耘,自然瓜熟蒂落!”

    “哎呀!”

    高阳公主羞得俏脸通红,啐了一口:“御医还在呢,说什么疯话?”

    金胜曼更是羞得低头不敢见人。

    两位御医连忙赔笑:“越国公身强体壮有万夫不当之勇,乃当世豪雄、豪爽豁达,可谓至情至性!”

    另一人也道:“越国公勇冠三军,自当子嗣绵长,世代为帝国建功立业,福祉无尽、公侯万代!”

    “哈哈!好好好!”

    房俊欣然大笑,命人取来重金赏赐,而后又让两位御医留下医嘱,这才让人送出去。

    待到外人走了,房俊坐在高阳公主身边,笑看着羞不可抑的金胜曼:“你平素时常忧虑迟迟未能怀有身孕,动辄抓住为夫加班加点,怎地今日心愿得偿,却反而这般羞涩?”

    本是一句玩笑,孰料金胜曼非但未嗔怪着笑起来,反而依旧低着头,眼泪吧嗒吧嗒的落下来。

    房俊:“……”

    真就是“女人心,海底针”?

    怎地还哭了?

    高阳公主没好气的掐了他一下,嗔怪道:“你们男人就是粗心,当真不知她心里压力多大?”

    房俊无语,他自然知道。

    随着堂姐善德女王举族内附大唐,可以说是国破家亡,全无半点根基。身处于房家,孤零零一个女子怕是要看着旁人的颜色做人,若是没有诞下骨肉,那种疏离孤寂的感觉怕是能将人逼疯。

    现在有了身孕,便算是彻彻底底融入到房家,也真真切切成为房俊的妾侍,再也不会有什么变数。

    骤然狂喜之下,情绪一时失控,倒也正常……

    金胜曼也有些不好意思,她素来是个舒朗飒爽的性子,最是看不起那些动辄哭哭啼啼的闺中女子,如今自己却也这般,遂起身道:“御医叮嘱现在要好生歇着,我先回房了。”

    虽然刚刚有喜尚未足月,行走之时却也没有了往昔风风火火,挺着腰、两只手放在小腹之上,轻移莲步的在两个侍女搀扶之下回去卧房歇着,自有奴仆将早膳送过去。

    房俊:“……”

    至于么?

    估计也就是胚胎刚刚成型……

    心底还是很欣喜的,即便身边有许多亲人、朋友、袍泽,但这些人与他之间的瓜葛却很难令他感觉到融为一体,仍旧时不时的泛起一丝割裂感,毕竟彼此属于两个完全不同的时代。

    唯有自己的子嗣,才让他真正体会着他已经属于这个时代。

    *****

    朝堂之上弥漫着一股危险的气息,波诡云翳的动荡之下蕴藏着很明显的躁动。

    先是死去多年的封德彝忽然被御史台揪住予以弹劾,继而便是党仁弘回京述职尚未入宫便遭遇检举,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两者之间很难让人相信皆是单纯的巧合。

    而对于这两人的处置,朝堂上的文武大臣们很自然的分成两派。

    一派觉得封德彝已经死去多年,何必揪住不放?纵然再大的错误也应当人死账消。而党仁弘当年更是得到太宗皇帝多次庇护,如今太宗皇帝驾崩、新皇继位,便迫不及待的拿当年的开国功臣开刀,难让人觉得对太宗皇帝有所不敬,甚至是不孝。

    而另外一派则认为国法大如天,既然封德彝、党仁弘犯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就不能认为他们是开国功臣便网开一面、视律法如无物。

    开国也没几年,朝堂上下谁还没几分功勋在身?

    如若人人都能以功抵过,那还不得天下大乱?

    腊月初一,朝参。

    承天门外百官云集、穿紫着红,文武官员齐聚于此,待到时辰一至,宫门洞开,文武群臣严肃以待,鱼贯而入。

    大唐开国以来,诸般制度大多追承隋朝,朝参是唐朝在京官员最重要的政事活动。按照制度规定,唐朝朝参有三种不同的举行时间和形式,一种是元日和冬至日举办的大朝会,最为隆重,需要有“大陈设”,展宫悬鼓吹、陈车辂舆辇,皇帝“服衮冕,御舆以出,曲直华盖,警跸侍卫如常仪”,接受群臣客使朝参礼贺。

    大唐群臣觐见皇帝的时候一般不会高呼“万岁”,而“大朝会”便是为数不多需要高呼“万岁”的时候……

    其次是朔望朝参。

    即每月的初一、十五,其日殿上设黼扆、蹑席、熏炉、香案,依时刻陈列仪仗,在监察御史的带领下,群官按品级于殿庭就位,皇帝始出就御座,群官在典仪唱赞下行再拜之礼。

    最后是常参。

    “凡京司文武职事九品已上,每朔、望朝参;五品已上及供奉员外郎、监察御史、太常博士,每日朝参”。

    每日朝参就是常参,一般不用摆列仪仗,也无大排场,是真正的行政日,参加者称常参官,人数少而级别高,都是五品以上职事要重者……

    数十位官员来到太极殿外,依照文东武西、官阶高低排列,而后在侍御史的引领之下步入大殿。由于人数众多,殿内空间有限,品阶不够者就只能留在殿外,如若商讨政务之时需要入内,则有御史前来叫名。

    想当初房俊初到贵境,便在这太极殿外的汉白玉台阶上冻得瑟瑟发抖,而后敬献“贞观犁”,得到李二陛下青睐,平步青云官运亨通,一跃成为年轻一辈当中的佼佼者。

    如今宫阙俨然、国威依旧,却依然物是人非。

    李承乾虽然性格软,却并不磨叽,朝会刚刚开始便开门见山,当众询问侍中、京兆尹马周:“最近连降大雪,不知京兆府下辖百姓房屋倒塌几何、民众冻毙几何,可曾组织人员救助遭灾之百姓,可曾调集钱粮物资予以救灾?”

    无论是近来轰轰烈烈、吵得朝堂沸反盈天的封德彝案,还是后来居上、吸引了朝野上下所有目光的党仁弘案,在李承乾看来都不如灾害救治更为重要。

    民为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如若民生罹难、百姓困苦,则江山不精、社稷不稳,这才是头等大事。

    相比之下,封德彝是否被反攻倒算、党仁弘是否被明正典刑又有什么重要?

    马周连忙出列,回禀道:“启禀陛下,京兆府与各衙门联合组建的‘应急救援衙门’一直都在运转,雪虽然很大,但各处衙门以及下辖百余名官员夜以继日保持救灾顺畅,自各部堂制定救灾计划、属官协调人手调集物资、招募民夫运输钱粮、乡里组织配合修葺倒塌房屋安置受灾民众,上下协调通力合作,至眼下而至,冻毙者不足十人,且都是久病缠身、年龄太大之人,余者皆妥善安置。”

    自从当年房俊破天荒组建“应急救援衙门”以及命令军队参与救灾以来,朝廷上下攸关民生的各处衙门早已累积了丰富的灾害救援经验,一旦发现天时不佳、有可能引发灾害,各处衙门便做好准备,如若灾害发生,救援计划也会在第一时间制定、下发,上下各级各司其职,救灾工作及时有效。

    如此,使得关中各地百姓对于帝国的拥戴不断上升,所以连续两次兵变之时,除去关陇各家所属的家兵、奴仆之外,寻常百姓根本不理会其招募,就连出钱向民间购买粮秣都应者寥寥,使得关陇叛军与晋王叛军未能掀起更大的声势。

    百姓们大多不识字,不懂什么家国天下、微言大义,但是他们有着最为淳朴的价值观:谁是真正对他们好、谁给他们带来更多利益,他们就支持谁。

    李承乾微微颔首,放下心,但依旧叮嘱道:“百姓乃帝国之基石,帝国虽有亿兆黎庶,却并无一个多余之人,朝廷上下要对灾民全力以赴予以救援,谁敢玩忽职守、视人命如儿戏,谁敢上下其手、贪墨灾民的救命钱粮,朕不管他是何等官职、何等爵位、曾经有过什么样的功勋,定要夷灭三族、严惩不贷!”

    语声铿锵、杀气腾腾!

    朝堂之上的文武大臣们有着短暂的愕然,旋即纷纷鞠躬,齐声大呼:“陛下爱民如子,当为盛世明君,万岁!”

    一直以来,李承乾给予世人的感受不外乎“软弱”二字,即便自身之能力其实并不差,但总是缺乏九五至尊的煌煌威慑,不能让人由衷的生出敬畏之心。

    而现在这番话却罕见的动了怒气,有那么几分帝国之主的霸气了……

    其实大臣们的心思也很是矛盾,一个性格软弱一些的君主其实对于大家都是好事,略微犯下一些错误都能予以宽恕,即便很严重的时候也不至于斩尽杀绝,做起官来自然惬意悠闲,无需因为办事犯错便遭致严惩。

    但如此一来,自然使得君上缺乏人格魅力,而一个没有人格魅力的君上又何以威慑群伦、执掌江山?

    现在李承乾好不容易展示出霸气的一面,大臣们却又不知该喜还是该愁……

    ……

    “陛下,微臣有本启奏!”

    大理寺卿戴胄上前一步。

    一旁正欲出列的刘祥道不得不硬生生止住迈出半步的脚步,心底有些懊恼,怎地居然慢了一步?

    这老贼该不会是一直盯着自己,见到自己动他才动的吧?

    封德彝案与党仁弘案在影响上可以说是难分轩轾、不相上下,谁能率先弹劾,谁就能先声夺人,谁晚一步,谁就沦为亦步亦趋,所受到的赞誉不可同日而语。

    不过既然晚了一步,也就只能如此了,即便他此刻站出去,按照规矩陛下也只能先行听取戴胄的弹劾。

    这老贼平素不声不响,小心思却这般细致,简直成精了……

    李承乾看着排众而出的戴胄,心底叹了口气,面上却温风和煦:“戴爱情何事启奏?”

    “臣弹劾广州都督党仁弘,贪墨公帑、盘剥商贾、纠集家兵火并、滋扰地方……”

    一桩桩罪状当众宣布出来,党仁弘简直就是独霸一方、鱼肉乡里的恶棍。

    没有人出声驳斥戴胄或者替党仁弘求情。

    封德彝与党仁弘的罪证一旦确准,某种意义上就意味着太宗皇帝“任用奸佞”,这对于太宗皇帝近乎完美的声望有着很大的损伤,身为其子的李承乾也难免背负一个“不忠不孝”的骂名,毕竟这两人的案子都是在他这个皇帝执政之时爆发出来,他避无可避、躲无可躲。

    而若是赦免这两人,又意味着皇权彻底凌驾于律法之上,必将遭致天下文官之攻讦反对……

    都等着看陛下到底如何处置。

    李承乾顿了顿,问道:“党仁弘何在?”

    “就在殿外。”

    “宣其上殿,准予自辩。”

    “喏!”

    维持殿上秩序的御史快步来到殿门处,大声道:“陛下有旨,宣党仁弘上殿!”

    须臾,已经被脱去官袍、摘下梁冠的党仁弘在两名禁卫押解之下步入太极殿。一进大殿,党仁弘便“噗通”一声跪伏下去,以首顿地、痛哭流涕:“老臣罪孽深重、罪该万死,愿将所有家产敬献于陛下,只请陛下看在老臣以往为了帝国阖家罹难的份儿上,饶恕老臣一命!”

    所有人的目光都玩味起来,当年党仁弘便是靠着这样一出博取了太宗皇帝的怜悯,从而宽恕其诸般罪责,然而事后却不知悔改,反而变本加厉。

    不知面对这样一个倚老卖老、自持功勋的老臣,陛下要如何予以应对……

    李承乾在众人瞩目之下和颜悦色,温言道:“爱卿乃帝国功勋,无论何等情况都可御前陈述。”

    党仁弘叩首,哭泣道:“老臣糊涂,犯下错事,不敢在君前辩解,只求陛下饶我一死。”

    这是连狡辩都不狡辩了,躺平了认罪,却又口口声声咬着过往功勋,乞求免死。

    李承乾看向戴胄,问道:“按律,当如何惩处?”

    戴胄道:“其人贪腐无度、遗祸无穷,可谓罪大恶极,数罪并罚,当处以极刑。”

    党仁弘吓得伏地大哭,连连求饶。

    李承乾叹气道:“党爱卿虽然罪在不赦,然其不做狡辩、甘愿认罪,是否能够罪减一等?”

    戴胄面无表情,语气强硬:“若等闲罪过,认罪态度良好的确可以酌情减免刑罚,然党仁弘为祸一方,致使岭南局势动荡、地方不靖,高州总管冯盎屡次弹劾其在广州之地横行不法,如若不能处以极刑,如何安抚地方?”

    大唐立国之初,冯盎已经占据岭南,不少人建议其效仿赵佗旧事、割地称王、化地自居,然冯盎不为所动,在李靖发表檄文之后,率岭南二十州归顺大唐,高祖皇帝在冯盎的辖地设置高、罗、春、白、崖、儋、林、振八州,任命冯盎为上柱国、高州总管、吴国公。

    实际上,等同于承认冯盎对整个岭南的掌控。

    党仁弘自持功勋,在广州都督任上与冯盎发生冲突,这极有可能导致整个岭南地区动荡,万一冯盎认为党仁弘的行为有朝廷在背后支持,说不定就能造反。

    与贪墨等罪责相比,这才是党仁弘最大的罪过,因为朝廷要给予冯盎一个交待,以安其心。

    李承乾又道:“准其以功抵过、留在京中养老如何?”

    戴胄神情坚定:“若他日人人效仿,难道陛下也都予以宽恕么?”

    党仁弘一味的以首顿地、哭着求饶,没一会儿的功夫便磕破了额头,金砖之上血迹斑斑,望之可怜。

    李承乾面色不忍,也忍不住流泪道:“何至于此呢?党爱卿固然有错,但其功勋赫赫、忠义昭昭,其两子皆战殁于帝国立国之战中,堪称满门忠义,先帝更是对其宠信有加。如今朕登基御极,却要至功臣于死地,朕如何面对先帝,如何面对天下功勋?还请戴爱卿网开一面。”

    朝堂上的文武大臣纷纷动容。

    如果现在御座之上坐着的是太宗皇帝,那么这一出就是在演戏给大家看,可现在是李承乾这般哭着给党仁弘求情,大家则都认为是其真情流露。

    也都对戴胄有所不满,你固然可以铁面无私,由此博取直臣之名,可是却将君王置于何地?这党仁弘乃是太宗皇帝屡屡宽恕的功臣,你逼着陛下将其明正典刑,岂不是将陛下推到“不忠不孝”之境地?

    过分了。

    连刘洎见到李承乾被逼无奈的样子都有所不忍,这是个心软的好皇帝啊,为何非要逼得他成为公正无私、杀伐果断的样子?

    遂出言道:“党仁弘虽然罪大恶极,然则其所犯之罪行却不在十恶之列,念起过往功勋,当可网开一面。”

    隋文帝开皇元年制定刑法《新律》,其中置十恶之条,多采后齐之制,而颇有损益,一曰谋反,二曰谋大逆,三曰谋叛,四曰恶逆,五曰不道,六曰大不敬,七曰不孝,八曰不睦,九曰不义,十曰内乱。

    此为不赦之罪,纵皇子触犯,亦当处以极刑。

    而党仁弘虽在岭南弄得天怒人怨、局势动荡,却终究未曾触犯“十恶”之中任意一项,现在又有皇帝哭诉求情,又何必逼得处以极刑呢?

    刘洎之后,文武大臣也纷纷出言求情。

    大家未必是给党仁弘求情,而都是看在李承乾以帝王之尊不忍戮杀功勋宁肯当众哭诉不顾尊严的面上,对戴胄的不讲情面义愤填膺。

    君王做到这个地步已经是古今罕有之仁君,又何必为了成就你自己的忠直之名而咄咄相逼呢?

    戴胄也有些冒汗了,他发现陛下一番哭诉,自己已经引起众怒,成为众矢之的。

    似他这等坐镇大理寺十余年的臣子,心中自有原则、理想,并不在意皇帝的息怒,大不了罢免去职、致仕告老,也绝对不肯为了逢迎皇帝而丧失原则,成为佞幸之臣,那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但现在面对如山的压力、满朝的谩骂,他忽然之间也觉得自己这般坚持是否有必要?

    一个君王能够做到如此地步,自己当真就视如不见,只顾着自己的原则、理想?

    耳旁喧嚣不断、沸反盈天,戴胄沉默半晌,忽然吸了一口气,开口道:“陛下仁厚慈爱,实乃千古罕有,臣子何幸,万民何幸,江山何幸!既然陛下为党仁弘求情,臣又岂能让陛下扼腕叹息、求之不得?只不过党仁弘罪证确凿,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当褫夺爵位、罢免官职,追缴其过往贪墨之赃款,而后流放钦州。当然,臣还让陛下知晓,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君王仁厚,何其幸也?

    见到这样一位皇帝在自己面前哭诉这求情,戴胄心中也难以坚持,不如就打破一回原则,遂了皇帝的心愿。

    这样的皇帝,值得他这般做……

    李承乾:“……”

    他惊得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不可思议的看着戴胄。

    原本与房俊商议,是由自己做出一副为功臣求情、且不愿背负戮害太宗皇帝维护之臣的姿态,让戴胄一直强硬下去,所有的骂名都归于戴胄一身。

    而李承乾宁肯身为皇帝被臣下驳斥拒绝导致声威有损,也要将诸般骂名统统推卸。

    如此一来不仅解决了党仁弘一案,等到一会儿商议封德彝一案之时,又有谁会怪罪他戮害贞观朝的功臣呢?

    可现在戴胄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居然一改往日作风答允下来,让李承乾顿时坐蜡。

    自己给党仁弘求情,大理寺便饶恕党仁弘死罪,那么待会儿商议封德彝之罪,自己还要不要求情?

    若是御史台也退一步,那自己岂不是成了一个带头破坏律法的皇帝?

    往后再有功臣犯罪,他还要不要求情?

    草率了……

    房俊也有些无语,一贯铁面无私的戴胄居然也能通融?

    该不是吃错药了吧?

    李承乾这会儿自然也来不及向房俊询问该怎么办,事实上房俊出的馊主意也不大好使……

    只得一脸欣慰道:“善!党爱卿应当以此自勉,改过自新,他日大赦天下之时,未必不能重回长安。”

    党仁弘哭得稀里哗啦,哽噎着谢恩,心里原本想趁着所有人的目光都定在封德彝身上之时来一个浑水摸鱼,或许就能轻轻拿起、轻轻放下,孰料自作聪明、作茧自缚,居然是这样一个结局。

    不过好在保住一条命,虽然流放钦州,但亿万家产除去罚没之外依旧剩了不少,晚年可以安安心心的做一个富家翁,倒也不错。

    身为大唐开国功勋,他的人脉极其广泛,军中主将以上不少都是昔年并肩作战的袍泽,即便流放钦州,想要寻一处安身立命也不算是难事……

    待到党仁弘被带下去,太极殿内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注在御史大夫刘祥道身上。

    刘祥道面色不变,排众而出,鞠躬之后朗声道:“微臣弹劾故密国公封伦,其行为奸诈、欺君罔上、密联逆贼、颠覆社稷……请褫夺其密国公爵位,生前官职全数罢黜,其谥号‘明’改为‘缪’!”

    众臣哗然。

    其余也就罢了,居然要将封德彝原本的谥号“明”改为“缪”?

    何谓“缪”?

    名与实爽曰缪,言名美而实伤。

    其人之名节与实际不符,虽然传世之名乃为忠义,实则背地里坐下诸般错事……

    这是要将其生前身后所有功绩全部摒弃,留下百世骂名、遗臭万年。

    惩罚之重,极为罕见……

    更加令众人不解的是刘祥道乃是陛下安插在御史台的心腹,明晃晃的帝王“爪牙”,一贯秉持陛下的意志行事,朝野上下但凡有一言半句对陛下新政不满的抱怨,都会遭到御史台的严厉打击。

    现在这般主张严惩封德彝,那可是将陛下置于“不忠不孝”之境地,难不成这个刘祥道还是魏徵一般的诤臣?

    平素看不出来啊……

    一般在这等常朝之上不怎么表达意见的李勣都忍不住蹙起眉头,略显不悦的看着刘祥道:“封伦生前深受太宗皇帝恩宠,对于太宗皇帝也是有功之臣,而其诸般罪责皆暴露于死后,如此处置未免量刑过重。其生前官职不必褫夺,只追回封赠、以儆效尤即可。”

    言中之意已经很明白了,封德彝是太宗皇帝宠爱之臣,你现在主张予以严惩,甚至连太宗皇帝赐予的官职收回、赠予的谥号更改,岂不是让陛下去否定太宗皇帝?

    封德彝何等罪责无关紧要,但你将陛下置于何处?

    孰料刘祥道全然无惧,站在殿上言辞铿锵、疾言厉色:“英公此言差矣!正因为封德彝生前受到太宗皇帝恩宠却做出那等悖逆之事,才应当予以严惩!若是连那样一个蛇鼠两端、依靠揣摩上意而荣宠一生的贼子在死后尚可安然无恙,那么将这满朝曾与陛下出生入死的忠贞之士置于何地?”

    他今天就是立住自己“刚正不阿”的人设,摆脱“帝王爪牙”那样的恶名。想他刘祥道出身名门、一身正气,自入仕途以来公正无私,固然配合陛下打压反对新政之官员也是心为社稷,绝非阿谀逢迎,岂能背负佞臣之名?

    他不仅不在乎陛下的声誉,更是连李勣也喷。

    谁在这个时候站出来驳斥他,他就喷谁。

    爱谁谁。

    李勣气得吹胡子瞪眼,他虽然平素不大吱声,但威望极高,朝野上下有几人敢在他面前这般嚣张?

    但他也看出来刘祥道今日的状态过于亢奋,所以明智的选择闭口不言。

    他虽然名义上仍是宰辅之首,但御史台的地位特殊,若是当真上下一心,怕是连皇帝也难以更改其意志。

    总不能将御史台上下全部罢黜吧……

    果不其然,刘祥道话音刚落,御史中丞李乾祐便站到他身边,慷慨激昂道:“英公乃国之宰辅,礼绝百官、宰执天下,或有全盘之考量。但御史台的职责在于纠察百官、肃清纲纪,眼中唯有国法、再无其他,封德彝奸诈谄佞、蛇鼠两端,国法不容!”

    其余御史台官员也都出列,齐声道:“国之纲纪,不容亵渎,但有所犯,绝不容情!”

    太极殿上一时失声。

    无论如何,刘祥道此番作为都令人刮目相看,难道朝堂之上还要再出一个魏徵一般的诤臣?

    李承乾头痛不已,他倒不是在意封德彝到底会否被褫夺封赠、更改谥号,自戴胄忽然之间一改往常作风对党仁弘网开一面,局势便彻底脱离他原先的设定,这对于一个皇帝来说是很伤自尊、且足够危险的。

    他不想去管封德彝最终的下场如何,只想赶快结束这一场脱离掌控的朝会。

    环顾四周,开口道:“诸位爱卿,可有异议?”

    此言一出,便是那些想要为皇帝争取宽宥封德彝的大臣也都闭嘴了,大家也都感觉得到戴胄、刘祥道两人一先一后大异往常的表现令皇帝不安,自然不会再纠缠下去。

    即便由此可能带来朝野内外对于陛下“不忠不孝”的攻讦,也远比不上对于朝堂的失控来得重要……

    李承乾询问礼部尚书许敬宗:“爱卿认为封德彝之谥号改为‘缪’是否合乎制度?”

    许敬宗道:“可。”

    李承乾不再赘言,一槌定音:“那就依照御史台的谏言去办吧。”

    封德彝一代名臣,却在死后将往昔罪责爆发出来,不仅生前官职全部罢黜,连死后封赠都被褫夺,甚至谥号都被更改。

    谥号制度起源于先秦时期,至隋唐之时逐步完善,有着严格的标准与流程。

    封德彝之前的谥号为“明”,思虑果远曰明,诚身自知曰明,容义参美曰明。

    更改之后的谥号为“缪”,名与实爽曰缪,言名美而实伤。

    谥号之确定便是“盖棺定论”,将其人之一生予以囊括,但封德彝活着的时候怕是万万想到自己死后已经盖棺,多年之后又被拔起棺材钉子,重新钉了一遍。

    “喏。”

    刘祥道躬身领命。

    御史台今日在与皇帝的博弈之中大获全胜,摘掉了他身上“帝王鹰犬”的骂名,自是浑身通透、志得意满。

    当然他也知道自己此举引发陛下严重不满,后患无穷,还要想尽办法予以挽回才行。

    至于封德彝在天之灵会否怨他,那就无所谓了。

    一个生前尽享荣宠的贼子在死后还承受多年社稷香火供奉,本就已经荒谬,没有开坟掘墓挫骨扬灰都算是法外开恩,还有什么可抱怨呢?

    御座上的李承乾甚至都懒得问一句“有事启奏,无事退朝”,起身便径自离去,太极殿上一众大臣何时见过李承乾这般模样?顿时面面相觑。

    毫无疑问,今日连续两件案子弄得陛下很没面子,手底下执掌司法的两位大佬不听话,这一定让陛下泛起浓重的危机。

    多事之秋啊。

    国之大者,在戊在祀。

    古时年节在“冬至”,此日“日至南”,被认为一年之始,但随着时代演变,至隋唐之时,“元正”已经被视为真正的年节,当然“冬至”的地位依旧并驾齐驱。

    进了腊月,年关将至,民间还是准备祭祖之礼,皇族更是要筹备数场规模浩大的祭祀典礼,不仅是皇帝、亲王、郡王等悉数上阵、不得缺席,便是公主们也要参加好几回典仪,对于典仪之时应穿着的衣物、头饰等等都要早早备好。

    长乐公主一大早起来,梳洗过后用过早膳,便带着淑景殿的女官来到晋阳公主的寝宫,想要敦促一下晋阳公主尽早将各式衣物、饰品备好,以免到时候手忙加乱,若是晋阳宫的女官搞错了衣物、饰品的规制、等级,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

    姊妹两的平素来往频繁、感情甚笃,故而来到晋阳宫的时候并未让侍女入内通禀,而是径直走进内殿。

    此时旭日初升,阳光斜射在殿外屋顶、墙头的积雪上,反射在内殿镶嵌着数块玻璃组成的落地窗上,金光万道、耀目生花,娇小纤秀的晋阳公主就坐在窗前的地席上,手肘支在身前一张雕漆案几上,手掌拖着尖俏的下颌,另一手握着一卷书,正微微侧身看着窗外,目光似乎并无焦距,未意识到窗外刺目的阳光。

    裙裾下双腿并拢侧放,一双秀美的赤足放在绛色地毯上,显得份外白皙如雪。

    很显然,公主殿下正在愣愣出神……

    长乐公主脚步轻巧的来到她身边,直至坐下,晋阳公主都全无察觉。

    长乐公主从她侧颜看去,只见秀美的容颜被阳光照耀得微微发光,长长的睫毛渲染着阳光的金色,眸子里反射着一片金光。

    促狭心起,长乐公主将上身微微前倾,凑到晋阳公主晶莹如玉的耳廓旁,轻轻唤了一声:“喂!”

    “哎呀!”

    受惊的晋阳公主吓得汗毛都竖起来了,手中书卷丢开,整个人向后仰去,惊叫一声回过头来,美眸圆瞪,见到居然是自家姐姐不声不响之间做到身边,这才回过魂儿来,嗔恼道:“会吓死人的!”

    “哈!”

    恶作剧得逞,长乐公主乐不可支,拉过妹妹的手,笑问道:“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啊?没……没想什么。”

    晋阳公主重新坐好,将书卷捡起放到案几上,略显心虚。

    长乐公主微微眯着眸子,上下打量一番,正欲说话,便见到门外一阵脚步急促,一个宫女一头撞进来,人还未见,声已先至:“殿下殿下,越国公果然将封家搞掉了!”

    话说完,才见到坐在自家殿下一旁的长乐公主,小宫女顿时吓了一跳,站在那里手足无措。

    晋阳公主雪白的面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润起来,先是狠狠瞪了这个冒冒失失的小宫女一眼,然后在自家姐姐玩味的目光注视之下,心虚的解释了一句:“那个……听闻今日朝会上很是激烈,想来这个婢子是听了什么热闹事。”

    “哦?”长乐公主似笑非笑:“不是你派她去探听消息的?”

    晋阳公主赔笑道:“怎可能呢?朝堂之事,我才没兴趣……姐姐可曾用了早膳?我还没吃呢,咱俩一起吃吧。”

    长乐公主不理她,回头对那个惶恐无措的小宫女道:“封家怎地就被越国公搞掉了?说来听听。”

    小宫女两手捏着衣襟,面色仓惶的看着晋阳公主,欲言又止。

    晋阳公主气道:“看我作甚?让你说就快说呗。”

    “哦……”小宫女这才松了一口气,当即绘声绘色将朝堂之上刚刚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

    听闻封德彝被定罪,且处罚如此严厉,完全不是之前传扬那般因为各种顾忌只会被略施惩戒,晋阳公主秀眸之中光芒闪亮,分润的唇角下意识的翘起。

    哼哼,姐夫果然对我居心不良呀……

    长乐公主则好一阵无语,之前种种推测都是封德彝并不会被处以严惩,怎地忽然之间朝堂之上便转变了风向?

    不该网开一面的戴胄一反常态对党仁弘重重拿起、轻轻放下,不该犯颜直谏的刘祥道反而强硬到底,将封德彝处以最为严重的惩罚……

    封德彝被褫夺生前官职、爵位以及其死后封赠,甚至连谥号都由美谥“明”改为恶谥“缪”,毫无疑问会影响整个渤海封氏的门楣、声望,封言道之子封思敏再想与晋阳公主议亲,却是已经不够资格。

    名门世家都不愿意“尚公主”,但“尚公主”也是需要资格的,并非谁家都可以,更何况是晋阳公主这样的嫡出公主……

    长乐公主只瞥了一眼晋阳公主俏脸之上、眼眸之中掩藏不住的欢喜之色,便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

    忍不住道:“此事大抵是刘祥道想要向世人展示他的公正廉明、不畏皇权,并非是房俊出手。”

    晋阳公主眼睛弯成了月牙,笑靥如花,颔首敷衍道:“对对对。”

    长乐公主:“……”

    以手抚额,叹息一声,这丫头中了房俊的毒已经太深,怕是不可自拔。

    转瞬又暗自恼怒,定是房俊那厮故意引诱,小丫头情窦初开不辨真伪,故而将一缕情愫全部系于其身,弄到现在情根深种,居然连议亲都不愿了。

    那厮简直可耻又可恼!

    她也是奇了,为何就非得逮着她们姊妹祸害?

    心里骂了某个混账几句,长乐公主板着脸,警告道:“即便封家已经不适合议亲,但议亲之事不能就此作罢,往后再有合适人家,你要乖乖配合,早早定下亲事,待到孝期之后便出阁下嫁,否则耽搁了年岁,你哭都来不及。”

    晋阳公主笑眯眯的样子,很显然欢喜无限,也不反驳,只是点头:“好好好,随你们便是。”

    心中却想,往后还有谁敢跟自己议亲呢?

    但凡对自己有觊觎之心的都被姐夫打倒,谁敢冒着被如此权臣全力打压的风险而只为了尚一位公主?

    不过就算有人存了幸进之心进而胆大包天也无妨,到时候姐夫会出手……

    长乐公主看着小妹偷笑窃喜的模样,焉能不知其心中所想?只不过却无可奈何,总不能小妹绑了,随便找一个人家下嫁。

    回头定要嗔骂房俊一番,既要让他不准掺和小妹的婚事,更不能与小妹发生什么僭越之情,否则以小妹所表现出来的爱慕,怕是只要房俊勾勾手指,便会奋不顾身的扑上前去任凭采撷……

    晋阳公主则不管姐姐说什么,只一味的颔首认同,乖巧得很,实则好似吃了蜜一般,被自己爱慕的男子如此保护的滋味的确很好,心里美滋滋。

    *****

    回到武德店御书房,李承乾连衣服都不换,坐在案几之后喝了口茶,闷声不语,面色阴沉。

    他的确是个老实人,性子也软,并不在意能否如他父亲那般完全掌控朝堂,然而老实人也要面子,也有危机感,似今日这般戴胄与刘祥道完全出乎预料的表现,让他觉察到自己这个皇帝或许只是摆在明面上的排位,年节之时香火旺盛,过后便丢在一边不予理睬……

    太伤自尊了。

    被他在出宫之前唤进来的房俊坐在他下首处,捧着茶杯慢悠悠喝茶,心里却有些发虚。

    房俊自然不在意党仁弘死不死、封德彝废不废,他在意的是封德彝遭受如此之中的惩罚势必连累整个渤海封氏,一旦门楣受损、声望暴跌,还拿什么与皇家议亲?

    议亲不成倒也不要紧,关键在与若是被晋阳公主误会是他从中作梗导致如此局面,岂不是愈发认定他对晋阳公主有觊觎之心,故意破坏议亲?

    小公主本就对他暗生情愫,若是再生误会,必然一颗芳心全部系在他身上,或许想要生米煮成熟饭也说不定,到时候他要如何拒绝晋阳公主?

    哪个男人也禁不住那等考验啊!

    叹了口气,房俊忧虑重重、愁思难解……

    听闻房俊叹气,李承乾倒是误会了,以为房俊亦是在替他这个皇帝感到忧虑,不过他并未有什么恼羞成怒之意,反而也跟着叹息一声,无奈道:“或许当年太宗皇帝是对的,朕果真不适合做一个皇帝,也做不好一个皇帝。”

    房俊忙放下茶杯,劝慰道:“陛下何出此言?国有诤臣、其国不亡,这是人间至理。而何谓诤臣?便是如戴胄、刘祥道或者魏徵那样严格按照律法办事的臣子,他们不会屈服于权力,也不会依附于权力,心中自有治国之尺度,如此才能匡正郡王之错失。陛下不妨试想一下,假若满朝皆乃阿谀逢迎、见风使舵之辈,明知君上有错非但不予以规劝反而听之任之、甚至助纣为虐,那又是何等恐怖之场面?”

    李承乾果然认真的想了一下,若有所思道:“那倒也不错。”

    房俊:“……”

    “哈哈!二郎吓到了吧?朕开个玩笑而已,不必当真。”

    李承乾见房俊吃惊的样子忍不住开怀大笑,旋即摆摆手,道:“二郎放心,朕不是那等唯我独尊的性子,更不是容不得臣子的反对,只不过今日之事影响很大,未必没有人在背后胡说八道,诋毁朕这个皇帝被臣子牵着鼻子走,没有人君之威。”

    房俊倒不觉得如此,甚至他有些愿意见到那样的场面。

    皇帝唯我独尊绝非好事,因为一个人再是英明也不可能永不犯错,而且越是雄才大略之辈,刚愎自用、唯我独尊起来的危害就越大。

    乱世之时需要集权,治世之时则需要分权。

    没有谁能永远正确,犯错再正常不过。

    而在皇权集中的年代,皇帝金口御言、言出法随,整个天下都以皇帝之意志至高无上,一旦皇帝犯错,后果极其严重。

    所以越是那种英明神武、雄才大略的君王,一旦犯起错来,其破坏程度足以惊天动地。

    譬如汉武帝、唐明皇,年轻之时何等睿智英明?古今中外,鲜有可匹敌者。然而正是因为其年轻之时功绩卓著、冠盖古今,愈发养成了唯我独尊的性格,到了晚年之时思虑凝滞、不思进取,因一己之昏聩致使帝国每况愈下、盛极而衰,种下败亡之因。

    对于现在的大唐来说,不需要什么盛世明主、千秋帝王,只要皇权稳固,自有宰辅们宰执天下、夙兴夜寐。

    房俊当初之所以坚定不移的支持李承乾,就是因为李承乾是李二陛下之后最适合担任大唐皇帝的人选,其余无论是李泰还是李治,固然才能卓著,可一旦上位都会引发朝局的剧烈震荡,于国无益。

    李治固然雄才大略,乃是千古帝王之中的佼佼者,但更可以说是“时势造英雄”,有太宗皇帝留下的丰富家产,有贞观一朝传下的名臣志士,换一个人也大概率能够开疆拓土、开创盛世……

    房俊真心实意道:“陛下实不必妄自菲薄,人非圣贤,谁还能没有缺点呢?只要懂得扬长避短,大多都能开创一番事业。陛下身为九五至尊,并不需要事必躬亲,只需稳稳当当坐在皇位之上,手持日月,朝政自有一干能臣干吏去办。”

    宋徽宗何以断送北宋江山?

    除去诸多外界因素之外,其“无自知之明”“不甘稳坐钓鱼台”亦是一个重要原因,那位浑身都是艺术细胞的君王多才多艺、聪慧过人,却始终未能认清自己政治天赋白痴的缺点,偏偏还要染指朝政、指点江山。

    结果自然是将本就千疮百孔的江山社稷愈发弄得天怒人怨,即便没有金军南下、劫掠汴梁,迟早也会被风起云涌的农民起义所湮灭……

    反例则是宋仁宗赵祯,武不及开国皇帝宋太祖,文不及后继之君宋徽宗,却能够开创大宋一朝甚至于整个皇权制度之下最为繁荣兴盛的时代。

    “为人君,止于仁”,这是皇帝的最高境界,纵开疆拓土、威凌天下亦要略逊一筹。

    当然,宋仁宗也有缺点,其对于边患之忍让埋下了灭国之隐患……

    李承乾苦笑道:“垂拱而治么?但前提是要‘惇信明义,崇德报功’才行啊,朕固然不敢妄自菲薄,却也不能夜郎自大。”

    房俊也笑起来:“人活一世,总归是要有点理想对不对?垂拱而治可不是什么都不干,能够垂衣拱手之时朝政依旧运转如常,各部官员各司其职,这可不是容易做到的,陛下当以此自勉。”

    李承乾喝了口茶水,胸中愤懑略有舒缓,却轻松许多:“贞观治世看似繁花似锦,实则根基不稳,前隋之余孽、宗室之逆贼轮番作乱,稍有舒缓便能酿成大祸。更不用说太宗皇帝举国东征虽然大获全胜,但此战几乎耗费了开国以来所积攒之财富钱粮,若非有海贸自国外输入大量粮食,怕是十几二十年都未必缓得过来。国虽大,好战必亡,所以咱们将国策有外转内、施行新政是极为正确的,朕自忖非是父皇那般绝世之君,不追求开疆拓土、威慑寰宇,惟愿兢兢业业、夙兴夜寐,给后继之君留下一个国库充足、百业俱兴的丰饶家业。”

    汉武帝固然光耀千古、功盖千秋,可若是没有文景两代帝王之积累,焉有其北逐匈奴、开疆拓土之功绩?

    青史之上,自不会埋没文景两位君王之功勋。

    李承乾有自知之明,让他是汉武帝是万万没那个本事的,也没有太宗皇帝那般胸怀四海的远大志向,能够做一个守成之君,将这份家业守住,便算是最大的成功。

    房俊笑道:“若陛下志向在此,倒也并不难,唯抑制土地兼并加上轻徭薄赋、与民生息而已,只需做到这两样,盛世自可长久,功勋亦能彪炳。”

    攸关帝国存亡、兴衰的关键在哪里?

    吏治、赋税,仅此而已。

    如何能让国运长久?那就要再加一个抑制土地兼并。

    经过高祖、太宗两代帝王已经开了一个好头,现在威胁帝国稳定的最大隐患世家门阀又最是衰弱之时,想要做到这三点倒也没有想象的那么难。

    当然,懂得这个道理的人不少,说起来也很容易,但当真做得到,却是极为艰难。

    *****

    大街上的积雪被清扫至两侧,故而今日虽然雪停,但因为满城堆积积雪的缘故气候极地,房俊戴着貂帽、披着大氅,在数十亲兵簇拥之下策马长街、招摇过市,风卷残云一般冲进崇仁坊,返回梁国公府。

    到了门前便见到一辆装饰华美的四轮马车停在门房,数十禁卫各自牵着马站在街前。

    房俊至门前勒马站定,翻身下马之时瞟了一眼那辆马车,见到车身上的标记便知道这是长乐公主的车架……

    心里略有诧异。

    因着长乐与自己互有私情之事,在高阳公主面前总归有些羞愧,一般公开场合都会尽量避开,更遑论亲自登门了,除非有什么重要之事,否则断无可能。

    他一下马,那数十长乐公主禁卫便齐齐单膝跪地、施行军礼:“参见越国公!”

    房俊将缰绳甩给亲兵,站在原地微微颔首,沉声道:“无需多礼。”

    “喏!”

    数十禁卫应诺,这才起身。

    房俊回头对亲兵道:“让人备好热茶、点心,让他们分批进入门房喝口热水、暖暖身子。”

    “喏。”

    亲兵赶紧应下。

    禁卫之中一位首领大声道谢:“多谢越国公!”

    虽然长乐公主地位超然,但说到底也不过是个无权无势的公主而已,且又已和离,他们这些禁卫随同公主出行之时不遭受冷嘲热讽就算不错了,何曾有过这等待遇?更何况是这样权柄赫赫的大人物亲自关怀,自然很是感激。

    房俊再不多言,拾阶而上,自侧门入府。

    到了正堂之外,便有侍女入内通禀,房俊抬脚进了正堂,随手解下大氅递给一旁服侍的侍女,便见到正与高阳公主坐在一处的长乐公主站起身。

    房俊便笑道:“自家人何须客气?微臣不敢当殿下相迎。”

    孰料长乐公主白了他一眼,回头对高阳公主道:“那我就先走了,你心中有数就好。”

    高阳公主先是看了房俊一眼,而后笑着对长乐公主道:“既然到了家里,何不用过晚膳再走?要不干脆留下吧,晚上咱们姊妹同榻而眠、促膝长谈。”

    听她说“同榻而眠”,长乐公主心里不知怎地就是一跳,忙摇头道:“改日有闲暇的时候再说吧,今日还是回宫为好。”

    高阳公主不再勉强,颔首道:“那就改日再说,我送姐姐。”

    “嗯。”

    两位公主殿下联袂走向门口。

    房俊看着两人一个一袭道袍丰神俊秀、一个绛色裙衫秀媚可人,心中自是难免火热,见到长乐公主要走,顿生不舍:“那啥,要不殿下再坐一会儿?”

    长乐公主清亮的眸光在他脸上扫视一下,唇角一翘,露出一个冷笑。

    “呵!”

    再不多言,转身在高阳公主陪同下走出去。

    待到送走长乐公主车架,回转正堂坐下,房俊好奇问道:“长乐殿下今日怎会登门?见她神情有些不大对劲。”

    高阳公主正襟危坐、模样端庄,捧着盖碗喝了口茶水,眼眸微微下垂,不冷不热道:“哪里有什么不对劲?是不如以往热情似火,还是不够温柔如水?”

    房俊:“咳……”

    差点被茶水呛到,果断转移话题:“明日我要去农庄看一看,近日大雪,不少温棚未能及时扫除积雪被压塌了,老管事卢成很是发了一通火气,甚至杖毙了几个玩忽职守的奴仆,整个庄子上上下下战战兢兢,须得安抚一番。”

    高阳公主轻笑一声,一双美眸盯着自家郎君,又将话题给掰回来:“听闻今日朝堂之上,御史台弹劾封德彝,不仅将其生前官职悉数罢黜,死后封赠全部褫夺,甚至就连谥号都给改了?”

    房俊心中一跳,隐隐觉得不妙,忙义愤填膺道:“这个刘祥道简直不知所谓,明知此举会给太宗皇帝的声誉造成污点,更使得陛下陷入‘不忠不孝’之境地,却依然我行我素、不知悔改,真真是个榆木脑袋!”

    封家此次遭受重创,再无资格与晋阳公主议亲,高阳公主该不会以为是自己为了搅合晋阳公主的婚事故而从中作梗吧?

    怪不得长乐公主罕见登门,想必是将太极殿发生的事情悉数告知,然后表达了她对于此次封德彝被弹劾事件的怀疑……这位殿下疯了不成,怎能将他想成那样觊觎自家小姨子且想要永久霸占之人呢?

    居然还敢登门告状!

    果然,高阳公主似笑非笑,柔声道:“郎君岂能不识好人心呢?刘祥道固然使得太宗皇帝声威受损、使得陛下背负骂名,可他对于郎君你却是实打实的大好人,宁肯得罪陛下也要成全你的心思,你该多夸夸人家才是呢。”

    房俊:“……”

    人与人之间最起码的信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