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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唐锦绣txt下载

    隋唐以来,倭人向中原派遣大批遣唐使,学习中原王朝的制度、经济、建筑、医学等等一切先进知识,促使倭国的社会发展出现一个巨大的飞跃。倭国的有识之士开始在其国土之上尝试推行“令制国政策”,即将原本割据地方的众多势力按照地域分别自治,使其构成如中原王朝“郡县制”之类的行政区划

    只不过这一政策涉及了太多各地的风土人情、利益纠葛,需要耗费庞大的人力物力以及利益调和,故而仅仅只是一个构想,尚未真正实施。

    但基本制度却已经开始形成,那就是遍及倭国各地的“国”,只不过尚未完成最终的整合便因为虾夷人的骤然入侵不得不戛然而止……筑紫国所在之地域位于倭国南端,距离大唐、高句丽相对近一些,自古以来便与这两个地区贸易频繁,所以算是倭国几个比较繁华的地域之一,武媚娘代表

    皇家水师不准渊氏一门内附、逗留祖地将其驱赶至筑紫国,在于保宁看来也还不错。

    最起码留有一线生机,往后不会派遣大军斩尽杀绝,还有什么不满足呢?渊献诚却苦着脸:“您有所不知,如今倭国被虾夷人全面入侵,虾夷人由北向南一路势如破竹,倭人节节败退,如今超过半数的倭人都拥挤在九州岛,将其视为‘最后的祖居之地’,岂容外人染指?渊氏一门若被安置于此,定然被倭人视为与虾夷人一样的死敌,他们或许不敢反对唐人的安排,却一定暗地里与我不死不

    休……渊氏子孙,怕是永无宁日矣。”

    于保宁默然,如此看来渊氏一门极有可能卷入与倭国连绵不休的战争之中,子子孙孙永无宁日……可这与我有何干系?他看着渊献诚道:“今日为了帮助你们渊氏我被武娘子当众叱责并勒令退还自你那收受的钱帛,整件事我担当风险、劳心劳力、甚至丢了颜面最终却一无所获

    ,实在是让人郁闷呐。我自己也就罢了,权当交了你这么一个朋友,可我为了你的事动用了家族的人脉、势力,最终一无所得没法向家族交待啊。”渊献诚两手一摊无可奈何:“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整个家族百年积攒之家财都要双手奉上于水师,再无余财答谢先生之襄助,就连前往筑紫国之后如何生存都

    成问题,唯有这份恩情始终记在渊氏子孙的心头,来生来世,衔草接环以报。”于保宁想了想,也只能无奈叹息,谁又能想到武媚娘不仅渊氏一门的钱财全都要,而且一杆子将渊氏一门支去倭国呢?正如渊献诚所言,他们需要水师将其

    运输前往倭国,上船下船都在水师的眼皮子底下想要偷藏一块金子都难,族人、家将、奴隶加在一起足足数千人去了筑紫国如何生存?

    总不能去种田吧……心里越发觉得晦气,本以为能够从渊氏一门手里勒索一笔巨款,又能以渊氏一门累世积攒之财富交好武媚娘,间接讨好房俊消弭之前结下的嫌隙,如此两全

    其美,孰料渊氏的财富被武媚娘一口吞下,自己连根毛都沾不到。面色难免冷落下来,不咸不淡道:“咱们两家交往已久,彼此之间的贸易也不是一年两年,总有几分香火情份在,没能帮得上你们我也心有愧疚,还谈什么感

    谢不感谢呢?只是你们此去倭国群狼环伺、生存艰难,还应早作预备才是。”

    渊献诚眼睛一亮:“还请先生赐教!”

    现如今渊氏一门已然山穷水尽,要地没地、要钱没钱,被发落至筑紫国那等穷乡僻壤都不知如何活下来,既然于保宁说“早作预备”,那必然是有门路给他。

    “你麾下家兵奴仆想必都是能征善战之辈吧?”

    “倒也不敢说能征善战,时至今日往昔奴仆散的散、逃的逃、死的死,剩下的都是一些忠心耿耿的义士。”树倒猢狲散,自从渊盖苏文惨死、平穰城破,往日辉煌鼎盛的渊氏一门自然衰落,逃出平穰城后被唐军一路追击不得已遁入山林沟壑苟延残喘,家兵、奴仆

    早就十不存一。

    不过也正因如此,剩下的这些家兵、奴仆都是忠心耿耿的精锐,这也是渊氏最后的一点家底。

    于保宁喝了口茶水,道:“别说老夫不念往昔交情,等你走的时候老夫送你唐刀百柄、长矛百杆、弓弩百具、战马百匹,以供应你全族在筑紫国站稳脚跟。”

    “这可真是……我渊氏再生之父母啊!您能赠送如此之多的军械,于渊氏等同再等同再造之恩呐!”渊献诚感激得热泪盈眶,自从平穰城破、高句丽亡,渊氏就好似过街老鼠一般人人喊打、举世皆敌,何曾有人这般主动伸以援手?更何况还是最精良的大唐

    军械,有了这些军械足以武装起一支千余人的精锐部队,在筑紫国立足倒也不难。

    “谁说赠送给你了?”

    于保宁脸都黑了,从你身上一根毛没捞到,然后还得搭上这么多军械装备?

    你看我像傻子吗?“渊氏此番入倭,身边群狼环伺、几临绝境,可以想象必然陷入与周边倭人的战乱之中,如何寻到一条生存之路极为迫切。种田太慢,采矿太累,即便海贸也

    受限于规模难成大器,何不干脆以战养战?”

    渊献诚领会错了于保宁的意图,有些尴尬,忙问:“如何以战养战?愿闻其详。”“现如今大唐国内之发展日新月异,不仅各地的基础设计建设如火如荼,采矿、冶炼、水利等等产业亦是蒸蒸日上,这些都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但大唐的百

    姓每一个都是珍贵无比的,不可能去黑黝黝的矿井下挖矿,更不可能在火热的高炉旁炼铁,所以现在承担这些艰苦工作的都是战犯、俘虏、奴隶……”

    渊献诚有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将倭人俘虏贩卖至大唐?”于保宁捋须颔首:“虽然朝廷从未明令奴隶贩卖合法,但因为亟需大量人口支撑国内建设,所以对此睁一眼闭一眼采取默许之策略,这下年输入国内的奴隶不

    在十万之下。”渊献诚眼角抽搐一下,咬了咬牙,颓然叹息,因为这些年输入大唐最多的奴隶便是高句丽俘虏,其中“新罗婢”更是闻名遐迩,那些大唐勋贵世家若是家中没

    有几个新罗婢都不好意思出门……

    但他也明白了于保宁的意思,既然渊氏去往倭国之后缺乏生存手段,那就干脆凭借这数千精锐之士主动挑起战争去俘获周边的倭人,然后转变至大唐。

    而洛阳于氏便充当渊氏在大唐的合作伙伴……果然,于保宁难掩兴奋:“你们渊氏负责在倭国那边抓人,我于家负责在大唐主持贩卖,价格一定是同行业内最高,等到将于家支援之军械款项偿还完毕,获

    利两家平分,你意下如何?”

    渊献诚只考虑片刻,便答允下来。大唐、高句丽、倭国这三国若是论及军队之战力,应以此排序。唐人毫无争议的天下第一,但除去其兵卒的单兵战力确实强悍之外,军械装备也占据了很大

    的优势,大唐生产的横刀、陌刀、甲胄、弓弩都是天底下最好的,渊氏的精锐兵卒配上唐军的制式装备,对战身材矮小、军械匮乏的倭人必然是碾压之态势。

    渊氏深处筑紫国被倭环伺的确生存艰难,可若是能够将俘虏贩卖至大唐换取更多的生活物资、军械装备,那就完全是另外一番局面了,这笔买卖确实做得。

    更何况渊献诚也没什么选择的余地……

    ……

    “好让武娘子得知,渊献诚已经答允下来。”

    将渊献诚安抚下来,于保宁便第一时间返回向武媚娘回禀。武媚娘依旧坐在珠帘之后,闻言淡然道:“这件事做的不错,往后与渊氏的贸易便由于家负责吧。但此时毕竟有干天和,商号不会介入,朝廷更不会插手,一

    切后果由于家承担。”大唐不鼓励奴隶贸易、也不反对,但从国家层面来说绝对不会鼓励这种事,这是大国之担当,也是华夏文化所不能容许的。现在世家门阀私底下从事奴隶贸

    易牟取暴利,可未来谁也不知会否有这方面的立法,商号也好、房家也罢,绝不会明面上参与这种事。

    “武娘子放心老夫知道怎么做。”

    于保宁才不管这种事有什么后果,他现在只在乎能否消弭与房家的嫌隙、能否借此开辟一条获取暴利的途径,只要两个目的都达到了,他就是于家的功臣。

    省的自己那位兄长三天两头从长安来信训斥自己……不过他却很是赞同武媚娘的用意,甚至不知于武媚娘,这些年“东大唐商号”虽然不断扩张将贸易的触角伸向东洋、南洋的各处番邦、岛国,却很少对其地之土著采取屠杀策略,而是扶持一批、打压一批、拉拢一批,坐拥庞大的武力隔岸观火、坐享其成。

    大唐乃礼仪之邦,如此说法虽然有点空乏甚至虚伪,但的确因此使得周边国家对大唐的好感倍增,即便是开战之时也不过在战争层面你死我活,每一个国家的百

    姓都对大唐充满向往,很多时候甚至祈祷自己国家战败,如此便可以并入大唐,成为一个真正的唐人……

    大唐谦逊、仁慈、博爱、道德,是世间一切美好之化身,这是普天之下胡人之共识,所以无论任何时候都对大唐报以最高之认同。掳掠、屠杀那等卑劣之事是大唐绝对不屑去干的,高贵仁慈的唐人只有在战争之中才会举起屠刀歼灭一切敌人,除此之外始终抱着“仁者爱人”之胸怀包容世

    人……

    大唐不会也不可能去从事奴隶贸易,这是底线。

    但国家的底线却并不是世家门阀的底线,而世家门阀从来都没有所谓的底线……

    *****

    长安,太极宫武德殿。刘洎皱着眉头,放下手中密信,有些不满:“大唐乃礼仪之邦,既然高句丽已然覆灭、渊盖苏文已然身死,其子孙族人谋求入唐彻底归顺有何不可?总不能灭

    其宗庙还要绝其苗裔吧?就算是千金买马骨也应当答允下来,总归不会是择选一地予以安置,又无需朝廷耗费钱粮,又何必将其驱赶至倭国自生自灭?”这不仅是刘洎的想法,也是以儒家为代表的官僚体系一贯的做派,面对战败的敌人总是要施以宽仁来彰显自己的大度、宽厚、包容,即便之前的战争之中己

    方损耗了无数百姓供奉的钱粮乃至于无以计数的生命。话刚说完,房俊颔首道:“中书令果然是儒门圣贤、大公无私,既然如此就将中书令的封地献出作为渊氏一门的栖息之地,若是不够就把祖庙的祭田也奉献出

    来,如此则天下人人称颂您的仁德,渊氏一门更是对您感恩戴德、衔草接环以报。”

    刘洎愕然:“这乃朝廷政令,与我何干?”

    开什么玩笑,让他把封地、祭田献出,族人还不得一人一口唾沫骂死他?房俊气笑道:“你让献出封地、祭田你就不干了,但你可曾想过无论划给渊氏一门哪一块土地都等同收回无数百姓人家的口粮、祭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

    理你堂堂中书令不懂?满口仁义道德也不过是慷他人之慨而已,稍微触动自己的利益就避而不谈,简直虚伪至极!”

    “你你你,血口喷人!”

    刘洎面红耳赤,急忙向李承乾分辨道:“陛下明鉴,微臣也不过是顾忌大唐国威、陛下声誉,越国公却这般颠倒黑白、指鹿为马,实在欺人太甚!”房俊反唇相讥:“既是顾忌大唐国威、陛下声誉,为何不肯将你家的封地、祭田献出?用百姓的田地、祭田成全你忠臣之名,说你虚伪都是轻的,或许是居心

    叵测、心怀不轨才对!”

    “哇呀呀,房俊你欺人太甚!如此毁我清誉、陷我于不仁不义之地,断不饶你!”

    “我就坐在这里,你待怎地?”

    李承乾被两人吵得脑仁嗡嗡作响,没好气道:“行了!都是帝国重臣、朕之辅弼,怎地还像市井泼妇一般骂起街来?毫无矜持、成何体统!”房俊道:“高氏皇族乃高句丽之主,虽然其国覆灭、宗庙损毁,但毕竟是一国之主,大唐要展示上国之风度将其收容于国境之内,这没问题。可渊氏一门算是

    什么?其在高句丽乃是国贼、叛逆,在我大唐乃是死敌、对手,大唐的恩惠不可能耗费在他们身上,大唐也没有一分一寸多余的土地去赐给他们繁衍生息!”

    李承乾不耐烦道:“我又没说你家那小妾做得不对,你急吼吼的叨叨个没完作甚?”

    房俊一脸正气:“陛下自然英明神武、烛照万里,可微臣这不是防备您被奸佞蛊惑做下亲者痛仇者快之事嘛。”

    刘洎气得吹胡子瞪眼:“你说谁是奸佞?”

    房俊翻个白眼:“谁劝陛下以大唐百姓之田地赠予番邦异族以成全自己虚伪名声,谁就是奸佞!”

    “政见不合自然可以相互权衡妥协,你口口声声辱骂老夫是何道理?”

    “这是政见不合的事儿吗?这是你心中唯有自己的虚名却无半分对于大唐子民之体恤,你就是个欺世盗名的‘假儒’!”

    “行了行了!”李承乾揉着太阳穴受不了这两人的大嗓门儿,赶紧出言阻止,先让刘洎稍安勿躁,再问房俊:“不接受渊氏一门的投诚也就罢了,可你家小妾为何将渊氏一门

    驱赶至倭国?又默许于家给予渊氏一门提供军械任其前往倭国发展壮大,还私底下商谈什么奴隶贸易……这不好吧。”

    刘洎无语,陛下你是九五至尊啊,你面对房俊的时候何必这般低声下气?

    你能不能硬一点?房俊闻声解释:“陛下明鉴,所谓的奴隶贸易不过是用来安渊氏的心而已,实则将其驱赶至倭国乃是促使其不断发生战争从而消耗掉各自的底蕴,倭国北有虾夷、中有倭人、南有渊氏,必然陷入长久的战乱无法休养生息,这对于帝国是最有利的局面。不用耗费帝国的钱粮、不用牺牲大唐的兵卒便可以达到从容控制倭

    国诸岛的目的,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划算?可惜中书令一介腐儒看不出这其中最为高明的战略,却还一味的提倡以大唐之土地供养异族之敌寇,其心可诛!”

    刘洎太阳穴突突直跳今日若是不能辩个明白,明日自己就得成为大唐“奸佞”。“当年突厥既亡,其部落或北附薛延陀,或西奔西域,其降唐者尚十万口,不知如何安置。虞国公谓太宗皇帝‘王者之于万物,天覆地载,靡有所遗。今突厥穷来归我,奈何弃之而不受乎!孔子曰:‘有教无类。’若救其死亡,授以生业,教之礼义,数年之后,悉为吾民。选其酋长,使入宿卫,畏威怀德,何后患之有!’太宗皇帝遂用彦博策,处突厥降众,东自幽州,西至灵州,分突利故所统之地置顺、祐、化、长四州都督府;又分颉利之地为六州,左置定襄都督府,右置云

    中都督府,以统其众。自此以后,胡族咸服,大唐声威赫赫、泽被苍生!”当初突厥覆灭,降唐者十万之众,朝廷对于如何安置意见不一,最终太宗皇帝采取宰相温彦博之策略保全突厥部落组织,顺应突厥风俗习俗,沿用突厥原有

    的管理模式管理突厥人。

    并且突厥人安置在河套地区,可以让这些突厥人成为唐朝北方的屏障。

    这是太宗皇帝的国策,难道你也敢反对吗?

    房俊冷笑道:“中书令可还记得结社率之乱否?”

    贞观十三年,阿史那结社率趁着太宗皇帝于九成宫避暑,带领党羽四十余人夜袭九成宫,虽然功败垂成却差一点杀死太宗皇帝……

    刘洎摇头道:“龙生九子、各个不同,十万突厥人也只出了一个结社率。”房俊叹息一声:“太宗皇帝英明神武但他所有的决定并不全都是正确的,将突厥人安置于河套地区几失久安之道,后患无穷,突厥强盛之时屡屡入侵中原杀人

    以千万计,如何虎狼之辈禽兽之心,何谈顺服?只需一个适当的时机,那些突厥人必然再度反叛。”事实上这些内附的突厥人的确养不熟,不仅在高宗的时候发动数次叛乱,最后更成为安禄山的“急先锋”,一路由东向西攻城拔寨,动摇了大唐江山之根基…

    …

    刘洎又惊又怒:“鼠辈焉敢诋毁太宗皇帝?”房俊哂然道:“太宗皇帝固然雄才伟略、千古一帝,可毕竟是人不是神,总有做错的时候,吾辈臣子当犯颜直谏、直斥其非,岂能一味歌功颂德阿谀逢迎?你

    不是佞臣谁是佞臣?”刘洎气得不行,还欲再说,却被李承乾阻止:“越国公不过就事论事而已,中书令何必如此?现在首要之务是商讨这种分散敌人力量、搅动敌对势力促使其对

    立的策略是否有用。”

    他就觉得房俊的话很好听。他这个皇帝自登基以来便笼罩在太宗的万丈光芒之下,任何一件事都会被人拎出来与太宗比较,这让他压力巨大,太宗皇帝英明神武雄才伟略,古往今来的

    帝王能够与之相提并论的屈指可数,自己怎么比得过?但太宗皇帝也是人,做下的错事也不少,他这个做儿子的不好“子言父过”,有旁人站出来时不时的指斥太宗皇帝的过失,使其万丈光芒略微减弱一下,这能

    让李承乾的压力得到缓解,自然觉得是一件很好的事……“安南也好、倭国也罢,甚至是瀚海以北的薛延陀,大唐只需驻军以应对突发态势即可,寻常时候应当以挑动各部本土势力为了利益相互争斗,而不是大唐时刻保持几万甚至十几万的军队常驻,更不是将胡虏之族内迁国境之内予以优待。”

    军事是政治的延续,更是经济的体现,对外战略之制定不可能由军方一言而决,必须是朝堂上下对于当前国情总结归纳之后得出一个最优方案。

    况且这个方案不可能一成不变、成为永制,而是需要随着国情的变化去不断调整。

    说到底,一切以国家利益为上。刘洎与房俊的分歧不在于如何控制海外番邦,分化控制也好、并入版图也罢,实际上军方的话语权更大,因为无论制定何等政策最后实施的都是军方,文官

    在这方面的影响力很小,刘洎也就懒得去争。

    但是对于归降胡族之安置,刘洎却争锋相对、半步不退。事实上在当初突厥覆灭之后十余万内附之突厥人如何安置之时,军政双方便曾经展开过一场互不退让的抗争,以温彦博为首的文官主张将突厥内迁,使其“畏威怀德”最终融入大唐,而以魏徵所代表的军方则认为“胡虏不知廉耻、不知礼仪、不知道德”,永远也不可能成为唐人,所以要将其陈列于国境线之外,可以为

    国藩篱、却不可视为子民,最终太宗皇帝倾向于温彦博之策略,将突厥内迁。

    结果突厥时不时叛乱,就连阿史那思摩最后都成了“光杆可汗”,对族人的约束力一降再降……

    然而文官提出的政策有瑕疵,并不能证明军方的政策就一定对。

    说到底,突厥内迁是掌控于文官之手的,而将突厥陈兵边境之外则必须由军方控制,这就是军政双方利益不可调和之根本……李承乾也知道这种争论短期内不可能有结果,因为这需要军政双方有一方彻底让步,目前来看并无可能。而一旦出现某一方彻底让步的情况,就意味着朝堂

    上的权力平衡被彻底打破,那又是他这个皇帝不愿见到的。

    “渊氏就按照现在这个方法处置吧,使其迁入倭国形成制衡,朝廷对其保持密切关注,从军事、经济两个方面观察优缺点,而后整理归纳、再做定夺。”

    “喏。”

    房、刘两人齐声应诺,都觉得这是目前最好的处置方式,毕竟空口无凭,想要对方退让就必须证明自己意见之正确,而唯有实践才能检验对错优劣。

    李承乾松了口气,面对军政双方不留余地的争执他这个皇帝也压力很大,稍有不慎便有可能导致其中一方不满,那是他无论如何都不愿见到的。

    “李景淑之死一案,二位有何看法?”

    皇帝是九五至尊、是天下之主,但任何一个皇帝都做不到天下竟从、为所欲为。天下不仅是皇帝之天下,亦是文臣之天下、武勋之天下,更是宗室之天下。

    致死李景淑的凶手由韦叔夏变成柴名章,使得宗室与京兆韦氏的冲突引而未发,但也并未全部转向柴家,局势依旧紧张。房俊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既然三法司会同宗正寺予以结案,那么此事就已经盖棺定论,不是宗室认为谁是凶手就可以恣意妄为的,如若宗室依旧不依

    不饶,陛下应当给予严惩。”刘洎似乎从来都与房俊政见不一:“微臣倒是认为不必如此苛刻,李景淑乃是郡王世子身份尊贵,如此暴卒也损伤了宗室的威严,宗室里有一些暴怒情绪实乃

    人之常情,况且韦叔夏也并非全无干系,若一味对宗室苛责反而容易滋生其对立情绪,进而影响局势稳定,导致一些乱臣贼子从中渔利。”这话等于挑明了当下宗室内部群情汹汹、欲有不轨企图之形势,更毫不客气的指出有些人故意制造乱局、促使局势进一步混乱……这个故意制造乱局的是谁

    呢?

    自然明指房俊。

    房俊笑而不语,慢悠悠的喝茶。

    李承乾略感尴尬,摆手道:“这等话语还是少说为妙无凭无据了除了搅乱状况实在没什么用。”“冲击京兆府”这件事是他一手策划,既没有征询房俊的意见更没有通知刘洎,当然李景淑的暴卒而亡是意外并不在他策划之内,也使得这件事差一点彻底失

    控,一旦宗室与京兆韦氏正面开战势必将整个局势搅乱,幸好三法司连同宗正寺联手将此事压下,推出一个柴名章承担罪名将京兆韦氏摘了出去。柴家目前的地位、势力早已今非昔比,即便被宗室暴起打压也不会引发太大的反弹,而且柴家可以靠上房俊,依靠房俊的势力对抗宗室使得宗室投鼠忌器,

    局势愈发回归正常。

    至于柴家如何靠上房俊这个靠山让房俊出力对抗宗室,这就不归他这个皇帝去管了……

    刘洎闭口不言,眼神却狐疑的看了陛下一眼,觉察到其中或许有一些自己并不知晓的内情。

    是陛下意陛下意欲操纵宗室、使其陷入分裂进而削弱李神符的影响力?

    刘洎忧心忡忡若当真如此只能说陛下在玩火,宗室早就是一个巨大的火药桶,如果蹦进去几颗火星子势必彻底引爆……

    不过,也或许陛下故意为之?

    刘洎摸不清脉络,有些疑神疑鬼。

    *****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将长安酷暑消减几分,连日来因为佛道两派举办盛会而引发的热情也略有降低,雨水将长安城内大街小巷的青石板路冲刷得干干净净,

    路边杨柳榆槐也被洗涤得青翠欲滴,柴家的马车在朱雀大街徐徐而行,抵达青龙坊的时候拐入一处寺庙。马车在山门外停驻,侍女下车撑起雨伞,而后巴陵公主在侍女搀扶之下下了马车,十余个侍女簇拥着她进入山门,在寺内知客的引领之下绕过大雄宝殿,在

    后院一处树林环伺、古木参天的精舍处停下。

    侍女们留在屋外,巴陵公主素手提着裙摆抬脚进入屋内。雨水淅淅沥沥顺着屋檐倾泻而下有如珠帘,落在窗下种植荷花的陶瓮里叮咚作响,巴陵公主的心跳也随着这叮叮咚咚的轻响陡然加速,嘴唇微微抿起,面泛

    潮红。

    虽然也曾堕落,但更多是因为局势所迫不得不委身于人,现在却是光天化日之下主动寻男人幽会,虽然也有不得不如此之理由,但所有的矜持都已经粉碎。

    随着脚步踩着屋内光洁的地板,她心里只祈求仅此一次而已……

    ……傍晚时分,襄邑郡王府的正堂里檀香袅袅,李神符穿着一身常服跪坐在窗前地席之上,在他对面是一身黑色衣袍、形容憔悴的李道立,窗外雨水淅沥,几盏

    灯笼已经点亮,庭院里花树翠碧、几朵鲜花在雨水之中摇曳残破,茶几上茶香氤氲,两人的脸色都不好看。

    李神符喝了口茶水,蹙起花白的眉毛,温声劝慰:“逝者已矣,贤侄节哀顺变,还应保重身体为要,你是东平郡王府的主心骨,万万不可有丝毫闪失。”李道立叹了口气,苦着脸道:“道理我也明白,可胸腹之间这口气却着实咽不下去,每每思及吾儿凄惨之死状便郁结于心、痛苦不堪,此等白发人送黑发人之

    悲痛犹如锥心刺骨、不可生受,这口气若是吐不出,我也命不久矣。”李神符一惊,忙问道:“你该不会做什么蠢事吧?你可别胡来,三法司与宗正寺一同判定韦叔夏非是令郎致死之元凶,一定是受到陛下之授意避免宗室与韦家

    结下死仇导致局势动荡,你若对韦叔夏下手便是违逆陛下心意,没你的好果子吃!况且韦家已经给予丰厚之补偿,你也表示概不追究,千万不可出尔反尔!”

    不仅陛下不欲宗室与韦家结成死仇,宗室又怎愿意结下如此强大一个仇敌呢?所以最好的局面便是大家各退一步,起码要保证表面的稳定。

    他甚至怀疑李景淑之死乃是有人故意为之,目的便是将宗室与韦家彻底卷入其中,使得宗室无暇分心,更让以襄邑郡王府为首的利益团体内部分裂……

    李道立咬着牙根,双目赤红:“碰不得韦叔夏,难道还碰不得柴名章?既然柴家愿意替韦家顶罪,那就要做好被疯狂报复之准备!”

    李神符松了口气,提醒道:“拿柴家出气倒是无妨,不过也要详细周密的策划不可鲁莽,柴家既然敢站出来替韦家顶罪显然有所凭恃,不能轻忽大意。”韦叔夏到底是不是李景淑致死之元凶并不清楚,但柴名章肯定不是,可柴家既然半路跳出来承认罪名必然收受了韦家很多利益,柴家肯定明白吃下这些利益

    就要承担东平郡王府乃至于整个宗室的报复却依旧我行我素,那肯定是有恃无恐。

    虽然其凭恃为何暂未可知,但肯定拥有足矣与宗室讨价还价之实力。李道立摇摇头神情决然:“吾儿惨死,必须有人陪葬,既然韦叔夏动不得那就是柴名章了,叔王不必再劝,我已经安排好了死士伺机动手,任何后果东平郡王

    府一力承担。”

    “唉!逝者已矣,尚有整个郡王府在,又何必如此?”李神符摇头叹气,却并未再劝,虽然料想柴家必然有所凭恃,但区区一个柴名章杀了也就杀了,有什么后果再去谋求解决也不迟,就不信自己动员半个宗室

    还摆不平此事?

    府中老奴从外头推门进来,轻手轻脚到了两人面前,恭声道:“启禀家主,越国公门外求见。”李神符与李道立面面相觑,房俊与两家皆有嫌隙,属于不速之客,此刻亲自登门所谓何来几乎不问自明,不过纵然知晓柴家必有凭恃,却没想到这凭恃居然

    是房俊……“柴家居然请了房俊出面?”

    “难道房二登门是为了柴家之事而来?”

    “柴家凭什么能够让房俊为了此事出面?”

    李神符、李道立几乎异口同声道出心中惊疑,面面相觑之下,又同时默然。

    少顷,李神符吐出一口气,吩咐道:“让大郎去门口迎接。”

    “喏。”

    老奴退出。

    李神符揉了揉太阳穴,道:“此事不好办了呀,房二这厮素来强势,眼下若果真为了柴名章亲自登门而来,只怕咱们不得不给他一个面子。”

    李道立疑惑不解:“可他凭什么替柴家出头?”柴名章由三法司定罪乃致死李景淑的元凶,东平郡王府甚至大半个宗室都要置其于死地来维系宗室威严,不仅如此更要柴家付出巨大利益,这个时候站出来

    给柴家说情那得收受柴家多少好处?

    柴家拿得出来这些好处么?

    李神符苦笑道:“或许是念及以往同柴令武的交情,也或许是巴陵公主从中转圜……谁知道呢。”

    两人的心情都很是不好,如果房俊登门当真是为了柴家而来,那么要不要给他这个面子放过此事?若放过这件事,东平郡王府也好、宗室也罢都颜面扫地,可若是揪住不放驳了房俊的面子,谁知道这厮会做出何等报复之举?面对房俊的棒槌脾气,让人头

    痛得很。

    片刻之后,李德懋引着房俊来到偏厅,李神符端坐不动,李道立则起身见礼。

    “东平郡王也在啊,那可再好不过了。”

    相互见礼落座,房俊笑眯眯的来了一句。

    李道立心中一紧,这厮果然是为了柴家而来……李德懋将仆人赶出去自己亲自动手给房俊斟茶,房俊谢过,目光在李神符、李道立两人脸上扫过,呷了口茶水放下茶杯,笑道:“凭窗听雨、茶香悟道自然真趣、返璞归真,二位果真会享受啊。只不过东平郡王前脚办完丧事备不留在府中好生修养处置杂务,却跑到襄邑郡王府来避人耳目窃窃私语,该不会是绸缪什么

    见不得人的大逆不道之事吧?”

    李道立耷拉着眼皮不搭理他,李神符则没好气道:“你也是朝廷重臣了,说话怎地还是这般没规矩,也不怕人笑话。”

    房俊微笑道:“在下就算是宰辅之首七老八十,在您面前依旧是小辈,说两句诙谐之语彩衣娱亲逗您二位一乐,岂不是理所应当?”

    李神符差点吐了,还彩衣娱亲?你不把我们气死都谢天谢地了!

    李道立实在不耐烦与房俊虚以委蛇,沉着脸道:“休要卖弄唇舌,有什么事直言无妨。”房俊瞥了他一眼笑容不减,颔首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开门见山了,有关令郎遇害一事已经由三法司与宗正寺审理结案,凶手柴名章也按律判罚流放三千里、

    充入边军,那么就应当到此为止,谁也不能滥用私刑、罔顾国法。”

    虽然猜到房俊乃是为了柴家之事而来,但两人却着实没料到这厮不仅如此直白,且言辞强硬。

    即便为了柴家出头可难道不应当低声下气来恳求李道立放过柴名章以及柴家吗?李道立气得咬牙切齿:“本王如何行事你越国公管得着吗?与巴陵有苟且之事便强出头,似你这等贪花好色龌蹉之辈也能窃据庙堂之上,简直就是大唐的耻辱

    ……”

    “诶诶诶,道立不可妄言!”李神符紧拦慢拦还是没拦住,听着李道立口出不逊头都快炸了,这房二虽然身为重臣可依旧不改其棒棰本性,你这般挑破他的龌蹉事是想逼着他当场发飙吗

    ?

    我这府上的正堂已经被烧过一回了,难道这回连偏厅也难道厄运?谁知房俊居然没有当场发飙,反而笑吟吟的看着李道立:“郡王也是有身份的人,岂能学那等市井泼妇一般长舌搅弄是非呢?且不说您这番言语空口白牙毫无

    凭据,就算事实如此,你待怎地?我因何而来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既然来了,就不可能空手而归。”

    言罢不理会李道立的脸色,看着李神符道:“我今日登的是郡王您的门,寻的也是郡王您,行与不行您给个痛快话。”

    李道立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见过嚣张的,却没见过这么嚣张的!

    李神符也觉得房俊如此嚣张有些不合常理,你是登门恳求来了,怎地还这样一幅有恃无恐的面孔?

    难道其中还有隐情?

    亦或者说房俊此番前来并非是因巴陵公主之请,而是还有别的原因?

    总不会是陛下吧……

    心里惊疑不定,李神符沉吟着道:“景淑暴卒,是否寻,是否寻元凶复仇乃是道理之事,老夫不好干涉啊。”

    死的是李景淑,想要报仇的李道立,你登我的门、找我说话是个什么缘故?“李景淑之死的起因是因为其冲击京兆府,而冲击京兆府乃是因郡王您而起,所以李景淑的死郡王您也有责任……现在你们因为李景淑的死意欲滥用私刑报复

    柴家,我不寻你寻谁?”

    “二郎休要信口雌黄!”李神符瞪眼道:“那些人冲击京兆府与我何干?”房俊冷笑:“要么这话您等着去三法司或者宗正寺说说?当日那些人的口供里提及郡王的不下于几十次,若非陛下强力按下,你以为还能老老实实坐在这郡王

    府里喝茶听雨?这等自欺欺人的话语还是少说为好,别给脸不要脸。”

    李神符一张老脸瞬间涨红,心里却惊疑不定。

    难道房俊此番登门当真是陛下授意?

    否则若是走了巴陵公主的门路应当是见不得人的,岂敢如此强硬……

    李道立正欲说话,被李神符制止,后者看着房俊,缓缓道:“此事让我考虑考虑,再作定夺。”

    房俊颔首,道:“该说的我都说了,不该说的自然不能说,言尽于此,郡王好生考量,莫要自误,告辞。”

    言罢起身鞠躬施礼之后退出门外,大步离去。

    “娘咧!这混账简直目中无人、无法无天,他以为他是谁呀如此狂悖!”

    李道立破口大骂。

    李神符阴着脸眼神闪烁不定,不耐烦道:“你少说两句吧,这件事从长计议吧。”李道立不服:“他不让报复我们就不报复了?红口白牙一句话咱们便奉若圭臬,传出去我们脸面何存?这混账居然腆着脸便来了,连半点补偿都没有简直混账

    透顶!”

    李神符:“……”

    原来你还等着房俊给予你补偿呢?

    当即气道:“这是补偿不补偿的问题吗?快用你那榆木脑袋想想房俊此番登门是他自己的意思还是陛下的授意!”“啊?”李道立顿时一惊:“还能是陛下的意思?我看陛下之本意是让我们与韦家开战,不仅拖住咱们的脚步更是给咱们的警告,柴家横插一杠已经破坏了陛

    下的意图使得咱们的矛头转向了柴家,陛下又怎可能力保柴家?”

    虽未明言,但无论是他还是李神符都认为李景淑之死乃是陛下一手策划,除去警告之外也有借此将宗室与韦家陷入混乱之意图,消弭掉宗室的威胁。

    所以他主张报复柴名章不仅仅是给自己死去的儿子复仇,更是以此强硬的向陛下表达不满——警告我们也好,算计我们也罢,但不该要我儿子的命。

    陛下的意图既然已经破坏,那么让宗室拿柴家宣泄一下怒气也就是理所应当……

    可为何又要如此强硬的逼迫宗室收手?

    李神符一双眉毛拧成一个疙瘩,迟疑着道:“会不会是房俊打着陛下的旗号狐假虎威,实则陛下根本没给他任何授意?”

    李道立也觉得有这个可能,但是不敢赌:“万一当真是陛下授意而我们依旧不依不饶,那可就惹陛下发怒了,对咱们的谋划不利啊。”李神符没好气道:“是你不依不饶,不是我们!明摆着景淑的死颇有蹊跷,说不好就是谁给咱们挖的坑跳下去就大事不妙,可你这榆木脑袋根本不管不顾,非

    得被你拖累死不可!”

    “要不叔王你去试探一下看看到底是否陛下授意?”

    “试探?咱俩在陛下眼中就是不顾大局、居心叵测之辈,你还想去试探?”

    “那就吃了房俊这个哑巴亏不成?”

    “就算吃亏也不能被他红口白牙就给蒙住了,这件事你无需插手,我自有主张。”李道立闷声不语,心中腹诽:你有个屁的主张!堂堂宗室郡王、帝国功勋却见到房二就麻爪,让你处置这件事肯定一拖再拖、最终不了了之,反正死的又不

    是你儿子……

    *****花厅里没有掌灯,随着夕阳一点一点落下,厅内逐渐被黑暗所吞噬,柴令武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小口小口的喝着酒,身处暗夜之中却令他感到心中郁愤略有缓

    解。

    难道自己其实是个见不得光的人?这个发现令他有些不解,他原本以为会愤怒、发狂,可身处黑暗之中的时候却处之泰然,男人最大的耻辱并未带给他太多负面影响,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犹

    如琴弦拨动、悦耳至极,心情很是平静。

    脚步声传来,继而巴陵公主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怎么不掌灯?”柴令武想说一句“我无颜见你,恐你也无颜见我”,但话到嘴边却化作一声叹息。

    【诸位书友节日快乐呀】

    “你叹的什么气?”

    嗓音柔和,旋即有侍女吹燃了火折子,将烛台上的蜡烛一一点燃,橘黄色的光芒驱散了黑暗。

    骤然升起的光亮使得柴令武的眼眸微微眯起,目光落在巴陵公主秀美的脸庞上,有些晃眼。

    他这才知道自己为何身处黑暗却处之泰然,因为黑暗能够屏蔽一切龌蹉,令他可以逃避所有不愿面对的事情,身在黑暗之中仿佛时间凝固,一切都未发生。

    当光芒亮起,一切需要面对的都纷至沓来。

    面对巴陵公主的询问,他勉强挤出一抹笑容:“没什么,就是忽然觉得胸口有些闷。”

    巴陵公主站在厅中,一身粉白绣花的襦裙显得身姿修长窈窕,秀美的面容古井不波,目光幽幽轻声道:“他答应了,你大可放心。”

    柴令武脸上的肌肉抽搐一下,嗫嚅着道:“我……”

    他不知说什么好,而巴陵公主也不想听他说什么,轻盈的转身向外走去。

    “我去洗个澡,先睡下了。”

    洗个澡……

    柴令武拳头握紧,看着巴陵公主窈窕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拳头松开,默默吐出一口气。

    这不就是他想要的吗?

    心愿得偿得到了想得到的东西,又何必惺惺作态的去惋惜那些失去的东西?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活法儿,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值观、也都有自己更为在意的东西,只要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得到想得到的东西,就没什么可以指摘的

    这世上从来不缺乏阴暗、龌蹉、羞耻,可只要成功了,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

    *****房府的花厅内,来济看着姹紫嫣红争奇斗艳的各色新奇花卉震惊得说不出话,很多只在杂书之中读到过的只生长于南方的花卉堂而皇之的出现在这里,且欣

    欣向荣繁花朵朵,令他啧啧称奇。

    岑长倩见他一幅“乡巴佬”的神色有些好笑:“县令感到很神奇?”来济奇道:“难道不神奇吗?天下植物各有其生长习性,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这些花卉在南

    方气温炎热水量充沛之地自然竞相开放,可移栽至北方纵然不死也极难盛开,可为何此处之花树却与书上描述全无不同?”

    岑长倩比他还好奇:“县令难道不知大帅乃大唐温室种植第一人?寒冬腊月可以使繁花盛开、使果树结果,区区南方之花卉移栽过来照常盛开有何不可?”

    来济瞪大眼睛:“蔬菜瓜果朴实耐存活,花卉娇嫩岂能等同视之?”

    “一法通百法明,这么简单的道理不会不懂吧?”

    “这是一回事儿么?”

    颠覆常识的现状带给来济的震撼太大,有些难以接受。房俊穿着一身常服走进来,笑着道:“有关于温室种植的技术已经编纂在《农书》里,有兴趣不妨等到出版之后买一本,这本书汇集了天下各地农业知识,对

    于地方官有极大的辅助作用。”

    任何年代农业都是大事,吃饱饭的百姓安居乐业,饿肚子的百姓化身暴龙,谁让百姓吃饱饭就是千古明君,否则老百姓就会揭竿而起将他推翻……见礼后分别落座,房俊问道:“让你来是问问那件‘非礼案’处置得如何了?现在长安城里里外外汇集了太多人,因为佛道两派的盛会弄得人心惶惶,稍有不慎

    便会引发恶劣后果,凡是涉及这两派的事件都要慎之又慎。”“并无证据指明非礼女子之事乃是大慈恩寺的僧人所为,甚至所谓的非礼之事也只是那女子自说自话,无论大慈恩寺僧人、韦叔夏以及少数当事人都不曾见过

    非礼之细节,下官已经将大慈恩寺僧人放归,对那女子予以警告之后驱离。”“这种事素来都是同情弱者的,不是谁有理就行,一旦那女子不依不饶四处造谣,舆论还是会偏向她对大慈恩寺不利。所以不能驱离了事,要派人跟着一旦发

    现她继续擅动舆论马上采取强制措施,不管她是谁家的人都要一把摁住。”大慈恩寺有威望、能自律,遇到这种事的时候可以克制舆论的反应有限,可若是随便换一个别的寺院、道观,后果一定极为严重。现在天下僧道汇聚一堂,

    任何一件莫不足道的小事都有可能引发不可测的后果。

    见来济唯唯诺诺、满口答应,房俊提醒道:“醒道:“很多事情不能单纯的理论对错,对于当下局势来说,稳定重于一切。”

    没有那么多的是非对错,很多时候个人要为了大局有所牺牲,在天下大势面前一切都要让步。

    做不到这一点,一辈子也就只能当一个县令了。

    所幸来济家学渊源、天赋极高,当即明白房俊言语之中的意思,颔首道:“越国公放心,下官明白大局为重的道理,定不会疏忽大意让贼人有机可乘。”房俊拍拍他的肩膀,道:“好好干,‘附郭京城’虽然倒霉了一些,可好处也不是没有,最起码做得好坏都在朝堂大臣甚至陛下的眼中,只要做得好自然不会埋

    没,出了成绩就会加担子。”

    这话几乎等于明示了,来济连忙表态:“谨遵越国公教诲,下官一定兢兢业业、勤于政务,致力于万年县之繁荣昌盛、局势稳定,不负陛下简拔之恩。”

    ……

    时间不早,两人告退,房俊自己在花厅里喝了会儿茶,捋了捋当下局势,而后回到后宅卧房。

    高阳公主已经洗漱完毕,穿着一身轻薄的纱衣坐在梳妆台前,窈窕紧致的娇躯在烛光下若隐若现,臀线优美、美人如玉。从镜子见到房俊走进来,忙起身将侍女斥退,与房俊一同走进里间卧房,亲自替郎君更衣,语气略有抱怨:“忙得每日里都不见人影,何必如此?去明德门外

    坐一坐喝喝茶也就是了,有事就让麾下那些人去办,何必亲力亲为呢。”房俊有些心虚:“当下佛道两派在长安召开盛会,天下僧道云集,稍有不慎就能搞出大事件来,陛下让我节制左右金吾卫负责京畿治安,实乃信重至极,自然

    要竭尽全力确保长安稳定,岂敢疏忽懈怠?”将脱下来的衣袍随意叠一叠放在一旁,高阳公主娇哼一声:“之前还说什么功高震主的话,这才府县几天就耐不住寂寞要执掌大权了?你们男人啊,或许离得

    了女人,却绝对离不得权力。”

    “殿下这话说的有些瑕疵,为夫又不是小孩子自然不做选择,权力女人我都要!”

    房俊嘿嘿笑了一声,从后边搂住高阳公主的纤腰。

    虽然已经生产过,但因为保养得宜或者天赋极佳的缘故,腰臀曲线较之少女之时多了几分丰腴全无半分臃肿,触感极佳。

    高阳公主咬着嘴唇扭了扭,感受到身后的压迫感,俏脸微红微微喘息:“去将灯熄了。”

    房俊自傲于这幅身子果然天赋异禀,刚全力输出过后不久还能犹有余力,否则此刻就要露了馅儿……

    “灯下看美人实乃人生一大乐事。”

    “岂可如此荒唐?不行……”

    高阳公主面红耳赤奋力挣扎,反坑郎君的荒唐行径,忽然娇躯一僵,秀眉微蹙,噤其秀挺的鼻子在房俊身上嗅了嗅,目中泛起狐疑。

    房俊心里一跳,正欲猱身而上打乱对方的思维,却不防高阳公主伸手拍了他一下冷着脸坐起,直接起身站在榻前怀抱双臂,双目光芒闪闪的盯着他。

    房俊偷偷咽了口唾沫,笑道:“娘子怎么了?不就是熄灯嘛,好好好,咱们熄灯。”

    “呵,心虚什么?”

    高阳公主冷笑:“该不会是做了什么偷鸡摸狗、窃玉偷香的龌蹉事吧?”

    房俊大摇其头、坚决不认:“绝无此事!”

    “今日郎君都去了何处?是否前往襄邑郡王府说和东平郡王与柴家之事?”

    “咦,娘子难不成有神机妙算之能,掐指一算便知天地间事?”“休要这般唬我当我三岁孩子么?柴令武那个怂货既然敢让柴名章给韦叔夏顶罪,必然吃了韦家给的好处,可这份好处就凭他柴家万万吃不下,肯定有人出头

    去说和东平郡王府……那么郎君来说给本宫知晓,你为何去给柴家说和此事?柴家又付出了什么条件让你如此?”

    高阳公主板着小脸,小嘴叭叭的说个不停,很有几分智珠在握的气质。

    房俊眨眨眼,发觉自己一直都低估了高阳公主。身边有武媚娘那样的“大牛”光芒闪耀遮盖了她的光彩,性格又夙来不争不抢平淡随和,全副心神都放在他这个丈夫身上,颇有几分后世“恋爱脑”的风采,可

    实际上但凡李二陛下的子女有哪一个是头脑简单的?

    但这种程度的指证还不足以使房俊弃械投降。“娘子智计出众、秀外慧中堪称女中诸葛……但我之所以前往襄邑郡王府说和此事并非受柴家所托,而是陛下之授意。”

    高阳公主蹙着眉头,一脸狐疑:“当真?”

    房俊颔首:“当真!这种事若是空口白话,殿下自可去陛下那边求证,岂不是马上露馅?以微臣之智慧断不会如此愚蠢。”这件事的确是李承乾之授意,他乐意见到宗室与韦家两虎相争,以此达到分裂宗室内部、拖住襄邑郡王府的目的,使其陷入争斗之中无暇他顾。但柴家并无

    韦家之实力、根基,一旦成为宗室的目标势必被吞噬干净,这是李承乾不愿见到的。

    各种计谋的最终目的是“平衡”,可柴家没有维系平衡的能力……所以必须由房俊出面压制宗室,使其不能对柴家施以雷霆暴雨一般的报复。

    柴家子弟的死活并不在他眼中,但平阳昭公主的荣耀必须得以保存,她的血嗣不能断绝。

    当然,房俊从中即得到李承乾之授意、又吃下柴家拿出的好处,这种“一鱼两吃”的做法不足为外人道哉……

    “呵呵,你那点智慧怕是都用在如何祸害公主身上了吧?”

    高阳公主很是自信,坚决认为自家郎君与柴家不清不楚,而根源就在于巴陵公主……

    “你勾搭长乐,我不仅默许甚至推波助澜,你与晋阳暧昧不清,我置若罔闻视如不见,这些也就罢了,可巴陵终究不一样,你可千万仔细着。”

    房俊很是委屈,他又不是圣人更不是柳下惠,那般主动火热是自己能抵挡得住的?

    这回不是你家郎君去祸害哪个公主,而是某个公主祸害了你家驸马……

    不过这个问题显然不能深入下去了,否则随时有露馅之危险。

    房俊上前一把揽住公主的腰肢,在其挣扎拍打之中拖回床榻之上,随即压在身下将其制服。

    “说了半天不就是怀疑我出去偷吃了么?那微臣就给殿下展示一下实力,让殿下看看存活是否充足。”

    “你又来这一套,每次心虚的时候便使坏糊弄过去,快起开咱们好好理论!”

    “理论自然是要理论的,不过大可以一边交流一边理论……”

    “不行!哎呦……”

    ……

    高阳公主只觉得自己置身于江海之上随波浮沉,潮来潮往头晕目眩两脚发软,没一会儿的功夫便缴械投降,昏昏沉沉哪里还有精力理论?

    房俊奸计得逞,嘿嘿一笑,待侍女清洗整理过床榻之后,搂着香软的娇躯酣然入睡。

    *****一场风波以李景淑暴卒、柴名章流放三千里而终结,但是水面之下的动荡却并未停歇。“冲击京兆府”使得数十位宗室、勋贵子弟收到严惩,或降爵、或罢职、或罚金,波及甚广,导致以李神符为核心的小团体受到沉重打击,尤其是事件发生之后李神符默然旁观的姿态使得很多人离心离德,小团体渐趋分化,实力大

    不如前。

    宗室内原本汹涌澎湃的潜流似乎平静了一些,不少心怀叵测之辈也安分下来。一场莫名其妙的“冲击京兆府”事件直接或者间接将一场酝酿许久的风波削弱,使得皇位愈发稳固,难免让一些“事后诸葛亮”认定这其中必然是陛下的阴谋,甚至李景淑之死也是这个阴谋的一部分,是陛下堂而皇之的警告不臣之人莫要妄图窃取神器,否则东平郡王府何以在世子丧命之后却并未对流放三千里的元凶柴

    名章展开报复?

    所有事情串联起来,慢慢彰显出一个身居幕后、运筹帷幄的强者形象,陛下的威望在一瞬间膨胀、强盛……为何李承乾登基之后朝野上下乃至于宗室之内皆潜流涌动、皇位不稳?就是因为李承乾威望不足,身为太子的时候没有太多拿得出手的政绩,且被太宗皇帝

    一再质疑其能力、几度意欲易储,虽然最终登上皇位却难以服众。

    都是战争年代走过来的人杰,收拾前隋破旧河山直至今日江山锦绣,若是没有一个手段、魄力、威望样样皆上选的皇帝,如何能镇得住这些人?

    譬如李勣当初为何作壁上观、隔岸观火?

    就是因为他不觉得李承乾如何优秀,是否李承乾上位他根本不在乎,反正也不能动摇他的地位、权力,又何必冒着风险掺和进皇位之争?

    李承乾也好,李治也罢,甚至李祐、李贞……只要是太宗皇帝的儿子,任哪一个上位都没什么差没什么差别。

    这几乎是大多数文臣武将、宗室勋贵之想法。

    皇帝并非一味仁德宽厚才好,若没有相应的才干、魄力是坐不稳皇位的,等到局势板荡、皇权倾覆,所有人都将被裹挟其中,这是绝大多数人不愿见到的。

    但现在李承乾逐渐展示出强硬手段,局势顿时与以往不同……

    一直上蹿下跳的李神符小团体实力大损、偃旗息鼓,似乎就是李承乾坐稳皇位的最好证明。

    ……武德殿内,几位重臣悉数在列,民部尚书唐俭将一份厚厚的文书档案呈递给李承乾,恭声道:“岭南一带多山多水缺少良田,自古以来便是蛮荒烟瘴之地,虽然自魏晋以来北方人口迁徙繁多、几处大城人烟繁密,但限于地形劣势始终未能有更好之发展,老臣奏请增设广州市舶司,以此繁荣岭南之商贸。此为广州一地

    之水土舆情、商贸往来,请陛下酌情考量、予以恩准。”

    内侍接过文书,双手呈递于御案之上。李承乾信手翻了翻,这份文书档案厚达几十页,皆是岭南尤其是广州之基础舆情,显然不是一时半会儿能看完的,而是否增设广州市舶司也不可能一日之间

    做出决断。

    毕竟岭南实际上是冯盎的地盘,中枢不可能越过冯盎直接增设一个机构……

    更何况增设市舶司看似是增加广州一地的商税收入,实则直接动摇冯盎在岭南全境的统治根基。刘洎对此表示支持:“正如莒国公所言,岭南自古乃烟瘴蛮荒之地,魏晋以来多有北人南迁、充入其中,多年来这些人早已形成宗族、部落为基本的政治态势

    ,若不能改变岭南的权力结构,迟早是个祸患。”根基深厚的土著大族乃冯盎的统治根基,使其素有‘南天王’之称,朝廷政令在其地不得通行,上上下下唯冯盎之命是从,行政区划虽归属大唐帝国岭南道,

    实则冯盎划地而治、国中之国,朝廷任职的官员之能困居于南海县内,政令不得出城。

    虽然冯盎自大唐立国以来表现出了足够的忠诚,没有一丝一毫割地自据之野心,可其坐拥数万大军、统治数百里之地,实在是中枢的心腹大患。

    如何撬动冯家在岭南的统治却又不至于逼迫冯盎造反?

    商业行为是一个绝佳的办法。

    李承乾沉吟少顷,看向房俊:“越国公以为如何?”

    房俊当即道:“以繁荣之商业提升当地汉人之财富、实力、地位,进而动摇以农业为基础的冯家统治,实乃可行之策,微臣完全赞同。”

    刘洎、唐俭欣然颔首,虽然彼此因为利益时常对立,但房俊能够在国家战略之上抛弃自身利益顾全大局,这一点堪称名臣之典范。不过房俊顿了一顿,而后续道:“增设广州市舶司对于促进岭南商贸有着立竿见影之作用,冯盎盘踞岭南久矣,焉能看不清其中之利弊?以他威震岭南之作风

    势必不会坐以待毙,恐怕市舶司设立之后受其阻挠、威胁,所以微臣提议再于珠江口设立一处水师提督府,调派一支水师维护商贸往来,如此则再无后顾之忧。”

    刘洎、唐俭齐齐抹了把脸,好吧,刚才的话收回,屁的名臣之典范,归根究底这厮还是为了军方的利益见缝插针、无所不用其极……岭南一地之所以古往今来大多时候都游离于王朝中枢之外,盖因其处于“五岭之南”在地势上与中原隔绝交通,中原很难派遣大军征讨,只要岭南名义上归顺

    中枢便听之任之,任凭岭南土著划地而治。

    所以水路乃是发展岭南商业唯一的途径,广州市舶司一旦设立,会马上垄断整个岭南的商贸。

    而水师在珠江口设立提督府,即可紧扼整个岭南之商贸运输,到时候市舶司也要仰其鼻息……刘洎反驳道:“设立市舶司乃是发展岭南之商业,名正言顺,纵然冯盎再多不满也只能隐忍。可若是设立水师提督府便涉及军事,正所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

    睡?冯盎怕是要强烈反对,进而导致整个岭南地区动荡不休。”房俊不以为然:“水师提督府顾名思义乃是维护水上航线之安全,整个大唐领海皆在水师全责之内,冯盎凭什么反对?再者,他在陆地称王称霸,但是在大海之上却全无实力,纵然反对也不会影响大局。反之,若是没有一支常驻广州的水师舰队保驾护航,遍及南海的海盗就能将所有的海贸摧毁,所谓的市舶司用不了两年就得倒台,中书令千万不要因小失大。”

    所有文官对此都非常郁闷,水师太过强大了,不仅其权责囊括所有大唐领海,其势力更是横行天下,无论任何政令只要涉及大海就绕不过水师、绕不过房俊,若

    无房俊之允准,大海就是文官的禁地,一道政令也不可能施行。眼瞅着自己这边筹谋多日拿出的策略可以将岭南逐步收归中枢管辖,结果房俊横插一杠便将胜利果实攫取过去,在场所有文官都好似嘴里被塞了一把黄连,

    又苦又涩……

    却也无可奈何。

    毕竟水师只能在水面上称王称霸,总不能上岸吧?

    而只需撬动冯家的统治根基,其势力将会沸汤泼雪一般迅速消融,空下来的巨大利益空间足矣让文官吃到撑,至于海面上的利益就让水师分润一些吧……

    ……李承乾目前致力于“平衡”,这是他从太宗皇帝那里学来的为君之道,无论庙堂还是地方都要处于“平衡”之状态才能让各方不得不依仗于君王去压制对方,如

    此君权才能得以彰显,否则一家独大将会直接挑战君权,这是万万不可出现的状况。隋炀帝当年便是丧失了对于地方平衡之掌控,不得不借助于东征高句丽来削弱各方势力、希望重新达到文帝时期之权力平衡状态,最终却因为关陇门阀之背

    刺、江南士族之离弃而根基倾颓、帝国崩塌……

    前车之鉴,不可不慎。

    “既然诸位爱卿都同意设立广州市舶司,不知何人能胜任提举一职?”

    “陛下明鉴,民部郎中苏良嗣或可胜任。”

    “苏良嗣?”

    唐俭道:“此子出身武功苏氏,乃皇后族弟,其父巴州刺史苏世长……少年老成、才华卓越,可堪大任。”

    李承乾点点头:“既然是莒国公推荐,想来定有过人之处,不过还需经由吏部铨叙之后才能履任。”

    皇帝自然可以任免此等五品官员,不过按规矩是要吏部提请、皇帝任命的,他不打算在这点小事上坏规矩。

    唐俭颔首:“正该如此。”房俊道:“微臣举荐万年县令来济,此人出身名门、才干卓绝,且心思细腻、行事谨慎,此番协助微臣处置长安城内事务很是得力,当外放予以栽培,他日定

    成帝国柱石。”

    “来济吗?朕对此人也颇为看好,附郭京城却能做到游刃有馀,才能确实不凡,可。”

    市舶司提举一般为两人,所以多举荐几个人也没错。况且房俊“识人之明”早已享誉朝野,经他简拔、提携之人各个成才,李承乾也希望帝国多几个有能力、有才华、有干劲的青年官员,否则各个都如同贞观勋

    贵那般好逸恶劳、耽于享乐,则国将不国。

    刘洎没想到房俊居然还要在市舶司提举插一手,难道默契不是市舶司归我、水师提督府归你吗?

    可陛下已经发话,他不能直接反驳,遂偷偷碰了唐俭一下。唐俭心领神会,忙道:“来济未然颇有才能,可万年乃是京畿重地,县令已然是五品,若将来济远调广州依旧任职五品,难免有苛责之嫌,况且若是来济远赴

    广州又有谁来继任万年县令一职?”

    他与房家父子交情甚笃,可现在不是论交情的时候,文武双方天然利益相悖,他必须站在己身利益这一边。

    房俊早有腹稿,应对道:“礼部员外郎李安期如何?”

    刘洎被噎了一下。李安期之父乃当世大儒李百药,前隋之时辅佐太子杨勇,入唐之后又一度为李承乾之太子右庶子,为人耿直常直言犯谏,贞观五年之后便幽居府邸潜心著作

    ,士林之中声望卓著、俯仰之间桃李芬芳,四海名流、莫不宗仰。

    今日朝堂之上诸多官员,或多或少都受过李百药之教会、或远或近都与其有些瓜葛。

    李安期本人机智精敏、才学精深,性情沉稳、人缘极佳,风评极好。

    如果刘洎此刻反驳李安期继任万年县令之职,朝堂上下那些受过李百药恩惠的官员们将会群起弹劾,刘洎的官声必然遭受致命打击……

    刘洎瞅了一眼唐俭,然而这回唐俭却闭口不言,不肯充当他的马前卒了。

    论亲厚,唐俭与李百药可比跟他亲近多了……

    “李安期……不错。”

    刘洎只能捏着鼻子忍下,心里很是郁闷。原本增设广本增设广州市舶司乃是中书省这些时日集思广益想出的办法,除去向陛下陈情的那些理由之外也想趁机拉拢、提携一批人,孰料不仅使得军方凭空多出一

    个广州提督府,就连市舶司提举也丢了一半,最关键李安期虽然属于文官一系,但得了万年县令却并不会感激他这个中书令半分。

    自己殚精竭虑辛辛苦苦,却好似给房俊做了嫁衣……

    ……自武德殿出来,由承天门出口,刘洎瞥了一眼同行的唐俭,略有不满:“莒国公先前为何不驳回房俊的言语?我是中书令不好御前与其争执,莒国公却是无妨

    ”唐俭苦笑一声,低声道:“我知中书令乃是为文官谋福祉,可李安期毕竟不同旁人,李百药已然缠绵病榻半年多,药石无效、回天乏术,或下明日便能传来薨

    逝之消息,此等情形之下你让我如何反对李安期继任万年县令?于情于理,无可辩驳啊。”

    刘洎愣了一下,李百药府上素来闭门谢客,除去唐俭这样的老友时而前去拜访之外,外人很难进门,对其家中变故一概不知。他也明白过来,唐俭这番话不仅是说他不忍在李百药弥留之际阻拦其子上进之路,而透露出来的另外一层意思,则是既然李百药已经药石无效、回天乏术,

    那么李安期这个万年县令继任与否又有什么关系呢?

    大唐有丁忧制度。自古以来历朝历代也推崇以孝治天下,进而衍生出丁忧制度,到了隋唐时期丁忧制度已经很完备。规定官员在遭逢父母或祖父母丧事之后必须丁忧离职,回

    家守丧二十七个月,期间不得参与任何公务活动。不仅如此,“诸闻父母若夫之丧……丧制未终,释服从吉徒三年”,如果守丧期间脱下丧服而穿上吉服,是谓“释服从吉”。“释服从吉”就标志着提前结束守丧

    ,这种非礼不孝的行为严重违背了主流道德观,因此处以徒刑三年的重罚。

    诸般规定极为繁琐细致,一旦有所触犯,则仕途生涯基本终止。当然,“忠孝难以两全”,当尽忠王事与自身孝道相悖之时,为免重要官职因为丁忧而出现混乱便有了“夺情”之规定,一些担任朝廷重要职位的官员在遭遇“

    丁忧”之时会由皇帝提别批准其在处置完丧事之后继续履任。

    可区区一个万年县令算什么重要职位?皇帝也不可能为这样一个五品官员“夺情”……

    刘洎笑着摇摇头,拱手与唐俭道别,看着对方登车之后吁了一口气,但凡能在官场上混得长久的都不简单,越来越妖……

    *****

    御书房内,内侍将几样精致的小菜、两碗白米粥、一小壶黄酒摆在靠窗的矮几上,两张矮几的菜式一模一样,李承乾与房俊相对席地而坐,一同用膳。

    黄酒只有三四两,晌午时候不能贪杯以免影响下午公务,饭菜都吃得干干净净。

    带到内侍收走碗碟、沏上茶水,李承乾端着茶杯呷了一口,笑道:“二郎素来聪慧,这回却被刘思道给诳了一回。”

    大抵是甚少见到房俊吃瘪,现在被刘洎耍了一回,让他很是开心。

    房俊不解:“陛下此言何意?”

    李承乾道:“前两日礼部送来一个折子,意思大抵是李百药已经缠绵病榻多时,现已陷入昏迷人事不知,药石无效、时日无多,奏请提前给其拟定谥号。”

    房俊愣了一下,叹气道:“李百药当世大儒、天下之师,博学多才、性情耿直,吾辈之楷模,如此仙逝实乃帝国莫大之损失。”明清以前,但凡可称之为“大儒”者,基本可以与“质朴少欲、笃志于学”、“通则一天下,穷则独立贵名,天不能死,地不能埋,桀跖之世不能污”,基本都是

    当世楷模、人品保证。

    李百药“大儒”之名更是实至名归,如此人物薨逝,于儒家、于帝国、于天下皆可为损失。李承乾奇道:“二郎只是感慨惋惜李百药即将辞世,却毫不在意被刘思道诳了一会?一旦李百药薨逝,李安期势必要归家丁忧,这个万年县令便又落入刘思道

    手中。”“区区一个万年县令,与大儒薨逝相比何足道哉?况且微臣之所以举荐李安期并非意欲掌控万年县令,单纯只是不满刘洎而已,此人才干卓越、心思敏捷,朝堂之上鲜有与之比肩者。只不过心胸狭隘、格局不够,或可为一部堂、却不可为国之宰辅,太宗皇帝当年只将其带在身边充当秘书却不准其置身朝堂,可见是识

    人之明。”李承乾笑容黯淡下来,太宗皇帝有识人之明,孤儿不准刘洎置身朝堂,朕将他推上宰辅之位岂不是正好相反,识人不明、糊涂昏聩?

    看着李承乾黯淡下去的笑容,房俊微微蹙眉,没有顾忌君臣之别,坦然道:“陛下从何时起变得如此心胸狭隘、敏感多疑?您是帝国之主、九五至尊,可您同样

    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会有喜怒哀乐,也会有对有错对则自勉、错则改过,何以不能忍受臣子犯颜直谏、直斥其非?太宗皇帝可不会这样。”

    不过是说你任用刘洎为宰相并不合适而已,这就不高兴甩脸子?

    事事都对标太宗皇帝,将太宗皇帝当做标榜有样学样,可为何就不肯学一学太宗皇帝的胸襟如海、大气堂皇?李承乾面色冷落幽幽叹了口气,剖白心迹:“换了旁人,我不会回答,但既然是二郎你我便直言不讳了。你知道当初太宗皇帝几度欲将我废黜,最终虽然坐上皇位可心里却始终有一根刺,我要证明太宗皇帝当初的想法是错误的,我能够做好大唐皇帝!可做皇帝哪有那么容易?我不过是中人之姿,比不得太宗皇帝天资

    绝顶,虽然一直在努力却发觉有些时候越努力错的越多……我不是听不得你劝谏的话语,而是羞愧于自己能力不足。”

    房俊的语气也软下来,一个皇帝能够当面说出这种话承认自己不称职,很不容易了。“陛下当知晓人无完人、金无足赤,每个人都有其所擅长之领域,而太宗皇帝恰好就最擅长当皇帝。你看他平素绝不会琢磨如何去做好一个皇帝,因为所想、所为、所做就是一个好皇帝的标杆,此等天赋,古往今来不知凡几之帝王有几人可比?战阵之上以己之短、攻敌之长乃最愚蠢之行为,任何时候皆是如此,陛下

    之优点在于宽厚、在于仁慈,这一点同样古之帝王少有人及,陛下当不必妄自菲薄。”他发现李承乾的心理素质极差,这种人只能鼓励、不能叱责,越是用“恨铁不成钢”的态度去对待,就越是使其走进死胡同,非但不会激起其不服输的韧性,

    反而容易将其意志击溃。

    有些人压力越大、反担越大、成就也就越大,而李承乾恰好相反,一旦压力难以承受就将彻底崩溃、破罐子破摔……李承乾揉了揉脸,苦笑道:“我读过的书不说浩如烟海也堆积如山,岂能不明白这样的道理?但道理虽明,想要做到却难,给我一点时间,我也在努力寻找自

    己的定位。”

    房俊颔首:“太宗皇帝乃千古一帝,古往今来帝王之标杆,要向太宗皇帝学习,却不必成为太宗皇帝。”

    李二陛下之成就或许距离真正的“千古一帝”差着少许,可也已经臻达帝王之巅峰,岂是谁想学就能学的?

    这就譬如一个天赋平庸的学生去对标一位十四五岁考入中科大少年班的学习天才,纯粹找虐……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显然李承乾既不“智”、亦不“明”……

    *****

    李承乾跪坐在窗前慢慢饮茶,夕阳余晖斜斜透入将他的影子拖得很长,几乎布满了御书房内的地板……

    自房俊走后,李承乾便保持这个姿势,不曾挪动分毫。

    门外脚步声响内侍奏禀:“陛下,李大统领觐见。”

    “嗯”

    李承乾仅只是嗯了一声,内侍赶紧退出。

    所谓居移气养移体,自登上皇位之后诸般威严加持,使他愈发神威难测……

    “末将觐见陛下。”

    李君羡一身甲胄入内,单膝跪地施礼。

    “平身。”

    “谢陛下。”

    待到李君羡起身李承乾遂问道:“那件事查得如何,可有结果?”李君羡面有愧色:“陛下明鉴,当时情况极其混乱,并不曾有人关注到李景淑之状况,经末将调查甚至不止韦叔夏一人与倒地的李景淑有过肢体接触,而李景

    淑之所以摔倒也非是一人所为……可到底是谁将李景淑致死,却毫无头绪。末将办事不力,请陛下责罚。”

    李承乾背对着窗户闭口不言,余晖从他背后照来使得他的面容笼罩在阴影之中,面部神情看不真切,一双眼睛却灼灼闪亮,一股阴郁至极的气息弥漫而出。

    李君羡:“……”

    偷偷咽了一口唾沫,心底腹诽,陛下不仅威严越来越重,也似乎越来越阴森……

    良久,当李君羡已经冒冷汗的时候,李承乾终于开口。

    “这件事至关重要,一定要查出李景淑的真正死因以及元凶,希望将军不要懈怠,追查到底,给朕一个答案。”“冲击京兆府”分明只是一场政治事件,是因为京兆府抄没藏匿于佛道两派之良田而引发,这原本在计划的控制范围之内,由此使得李神符的小团体发生内乱

    、离心离德,然而李景淑之死却将这次事件的后果无限放大,几乎到了宗室与京兆韦氏火并之地步。

    一旦这两大势力火并,宗室内部那个以李神符为核心的利益团体会产生巨大的凝聚力,一致对外对抗韦家,这与李承乾的初衷相违背。

    一般来说,谁受益最大、谁的嫌疑也就最大,所以李神符极有可能是幕后真凶。

    然而朝堂相争波诡云翳,都是当世人杰岂能做出这种“此地无银三百两”之事?

    当然,有人陷害李神符的可能性也不小。

    李君羡一阵心惊肉跳,这件事很明显背后有人主使,敢用一个君王世子的性命去推动一场阴谋,必然所图甚大,一旦深挖下去搞不好就要带连出一大串……

    尤为重要的是,陛下似乎意有所指?

    否则何以决心一查到底?

    如果当真如此,就说明陛下其实已经有所怀疑……

    李君羡不敢想下去,恭声道:“陛下放心,末将定尽力而为。”

    李承乾的表情隐藏在阴影里,语气幽幽:“不是尽力而为,而是一定做到。”

    李君羡:“喏。”

    “行了,下去办事吧。”李承乾摆摆手,而后又补充一句:“朕知道你心中顾虑,不过大可放心,朕固然比不得太宗皇帝胸襟如海却也不是那等心胸狭隘之小人,断然做不出卸磨杀驴

    那等事,只要你始终效忠于朕,朕定然给你一个下场。”

    李君羡再度单膝跪地,感激涕零:“陛下仁厚,末将之福气也,末将不去想将来、只着眼当下,誓死效忠陛下、效忠帝国!”他这种人就是帝王的夜壶,需要的时候不可或缺、不需要的时候万般嫌弃,所以自古以来似他这等帝王爪牙得势之时荣宠不尽、红极一时,失势之时则弃若

    敝履、不屑一顾,一旦没用了便会被帝王推出去承担朝臣以及天下人之怒火——坏事都是这厮干的,与朕无关,现在朕将他杀了给大家出出气……

    只不过他外露的神情很是感激涕零,心里却不以为然。类似的承诺李承乾已经给过好几次,但却没有一次让李君羡信以为真,承诺这种东西是要看谁的的,如果是威严霸气、不可一世的李二陛下,只要有一个字

    李君羡都信,可对于李承乾他却要有所保留。

    或许这一刻李承乾心里的确如此想,但时过境迁是否还能坚守本心?

    李君羡对李承乾没信心。

    自武德殿出来时已经日坠西山,偌大的太极宫内殿宇林立、宫墙高耸将最后一点光明遮挡,巨大的阴影将整座宫苑笼罩其中,充满一种阴森萧然之感。

    所幸宫里的宫女、内侍已经开始将一盏盏灯笼点燃,橘黄色的光焰在宫阙内次第亮起,驱散了黑暗。李君羡一路抵达玄武门下,给守城的兵卒递上印绶令牌这才从一侧的小门出了宫城,刚刚出了城外,便见到玄武门守备王方翼带着一队骑兵正好回城走个碰

    面,王方翼远远的便勒挺战马翻身下马,笑着上前拱手施礼:“原来是李将军,真巧啊,末将得了两只麂子正打算好好整治一下,要不要一起小酌两杯?”

    李君羡刚刚上马,只得又再度下马,还礼笑道:“倒是真想喝两杯,只不过杂务缠身,今晚怕是要熬个通宵了,恕罪恕罪。”

    看着眼前这个阳光英挺的少年将军,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一介安西军的斥候短短几年时间内成长为玄武门守备已是不易,却还能在骤登高位之后保持谦逊开朗,更是百中无一,只要房俊不倒台,这个王方翼将来的

    成就最低也得是一方镇守,甚至十六卫大将军也不是不可触碰……

    话说从房俊麾下走出来的将领如今皆受重用,各个都在重要职位,长安内外、关中上下、甚至边陲重地、大洋之上……不去思量也就罢了,细思极恐。王方翼一脸惋惜之色:“你我二人比邻而居,时常碰面却从不曾小酌两杯亲近亲近,实在是非常期待啊。不过公务要紧,李将军又是陛下的心腹之臣,寻常事

    务必定非同凡响万万耽搁不得。”李君羡心里一动,故作无意道:“倒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还是李景淑之死,虽然三法司已然定罪结案但陛下觉得其中有些地方含糊其辞、不够精准,故

    而命我仔细甄别一下,到底是皇命,不敢懈怠。”

    “那末将可不敢耽搁您办差,您请。”

    “再会!”

    李君羡翻身上马,直奔“百骑司”驻地而去。王方翼看着李君羡疾驰而去的背影,眼睛微微眯起若有所思,按理说身为“百骑司”大统领办理皇帝交待的差事肯定是要保密的,何以对他一个区区玄武门守

    备泄露?

    难不成大帅与“冲击京兆府”以及“李景淑之死”这件案子有关?

    沉吟片刻,王方翼对跟随身边的亲兵部曲警告道:“李将军之言不可有半字泄露出去!违令者军法从事!”

    几个亲兵心中一凛:“喏!”

    然后王方翼叫过一个心腹校尉,低声叮嘱:“将刚才李将军之言一字不差的告知大帅。”“喏。”

    佛道两派明争暗斗,道家虽然被高祖皇帝敕命为“国教”,但由于道家素来走“高端路线”所以在民间声势不足,而佛门则刚好相反,历经数次“灭佛”事件之后在

    统治阶层的影响力每况愈下,但在民间却广纳信众、香火鼎盛,加上玄奘大师自天竺求经而回使得佛门声望暴增,两派都想要争夺“华夏第一”的名头。

    出家人也好、闲云野鹤也罢,攸关道统之争自然不甘人后,“盂兰盆节”也好,道家法会也罢都是提升自身影响力的手段。盛会召开期间无以计数的商贾、游人、信徒涌入长安,导致这座当世第一雄城人满为患,刺激经济高速发展的同时也滋生了各种各样的治安问题,导致京兆

    府、左右金吾卫都严阵以待,唯恐发生严重治安事件

    但是再盛大的法会也终会有结束之时,连续三日之后,道家法会率先终结,来自天下各处、各个门派的道士开始陆陆续续离开终南山草楼观。

    但僧道汇聚长安,并不是想来就能来、想走就能走的,因为大唐有着堪称严格的“过所制度”。

    “过所”即通行证,凡到各地进行贸易或其他活动的人等都要持当地官府开具的“过所”,否则便是非法通行,要受到缉拿。这是为了保证正常的商业贸易往来,稽查行旅,防止透漏国税、逃避赋役、拐卖人口以至查清来自境外的破坏活动,来时由当地官府开具,抵达目的地后至

    官府核准,返回时若无作奸犯科之事会由目的地官府重新开具,领到过所者就可以照规定的路线,从西北边疆到东南沿海,迢迢万里,通行无阻。

    而在京师,“过所”之开具需要尚书省与京兆府的官员一起审核。为了便于“过所”之开具,赶紧将这些“道爷”送走以免因为迟滞行程从而引发不必要的事件,房俊拉着京兆府的官员直接在终南山下的官道旁设立临时办公地

    点现场办公,提高审批效率、行政效能,堪称简易版“政务大厅”,如果较真一下,可以说是天下第一了,领先西方一千五百年有余此举自然受到道家的好评,办公期间赞誉之声不绝于耳,尤其是不少门派的道士拿着盖有京兆府大印以及房俊私印的“过所”都表示要收藏起来才行,毕竟以

    往的“过所”只是京兆府和尚书省官员的印章,普天之下盖有朝廷尚书右仆射印章的“过所”怕是只有这一批

    距离办公地点不远处,路边一株巨大的松树不知何朝何代栽种,如今树干粗壮需要四五人环抱,巨大的树冠浓密如冠,树下摆着一张地席、一方茶几,成玄

    英一身鹤氅、道裙、莲冠,盘腿坐在茶几旁提起水壶将沸水注入茶壶,又拿起一旁一颗干燥松果丢进小火炉里,重新将水壶添满水放置火炉之上。

    茶香已经氤氲开来,成玄英分茶推盏,笑着道:“越国公制炒茶之法,实在是泽被苍生,吾等实在是苦煮茶之术久矣!”煮茶之术古已有之,虽历代皆有改进,但终究还是要添加各种佐料使得茶汤层次分明、花样繁多,有的甚至添加羊油喜欢的人自是一日不可或缺,但不

    喜欢的人实在是闻之欲呕,可偏偏就是最主流的饮茶之仪式,再是不喜欢也得附庸风雅。而炒茶之法则全然不同,无需添加任何佐料单纯以秘法将青叶予以炒熟,更便于携带、储存的同时保存了青叶本味,堪称无上妙品,儒释道三家都认为如此

    更加贴合自身之理念,遂在天下得以推广、大行其道。

    时至今日,那些叫嚣着煮茶乃古礼的老顽固们也逐渐摒弃了滋味厚重的茶汤,转而喜好追求自然真韵之炒茶房俊喝了口茶水,烈日炎炎坐于松下品茗,松涛阵阵微风徐徐,实在是惬意至极,闻言笑道:“不仅是炒茶,家中师傅最近也在研究自然酦酵之法,更能保存

    茶叶之真韵,事实上任何事物都不应墨守成规而是要主动求变,或许就能在不经意间发现更美好的一面。”他指了指树荫之外排队领取“过所”的道士以及忙碌办公的京兆府、尚书省官员,对马周道:“自古以来百姓对于衙门充满敬畏,诸如阴曹好入、衙门难进、天下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之类的谚语童叟皆闻,更有所谓衙门好进、小鬼难缠,此乃陋习也,严重损害官府形象。如果似这般在城中设置一处官舍,于各个衙门抽调数人齐聚一堂推行一站式服务,使得百姓办事之时无需挨个衙门去跑,并且规定对于一些譬如房产过户、税赋缴纳、登记户籍等等简单的政务必须当日受理、当日完成,不仅可以大大提升官府的政务效率、方便百姓办事,更能够提升官府甚至国家之形象,使得普通百姓对国家之认可大幅增加,增强凝

    聚力。”

    后世“政务大厅”一经推出便高受好评、风靡大江南北,其优点自然毋庸置疑。马周乃是当下最出色的人才,说一句“人杰”亦不过分,自然看得懂这种集结办公的好处,除去简化审批流程、规范政务公开之外,最重要是便民利民、廉洁

    高效。尤其是“廉洁高效”这一点,自古以来官府早就形成一套“潜规则”,办什么事要花多少钱都已经成为一定之规,“有理没钱莫进来”已成衙门常态,如果能够以

    这种“一站式”服务打破这些陋习,实在是官场之上巨大的变革。

    “二郎放心回去我便组织京兆府官员商议出具体的施行方法,在京兆府内予以试行,如若效果不错,则上书陛下推行天下,成为永例。”这时候的一些行政方式甚至刑事判罚除去按照一定的法律文书之外,还会“照例执行”,譬如一件离弃的案件经由判罚之后各方予以认可,那么往后此类案件

    便可以“循例”,效力等同于律法。

    成玄英再度斟茶,赞叹道:“此法一开,惠及万民,功在当代、利在千秋!贫道以茶代酒,敬二位一杯!”

    面对真正为国为民之贤臣,他这位道家最杰出的人物也愿意放下矜持,表达出自己的敬佩。

    马周苦笑道:“别说什么功在当代了,只怕此法一旦施行必将遭受如山阻力,不久之后本官奸佞之名定然轰传天下、人人唾骂。”若说“千里为官只为财”或许有失偏颇,但每一个人都有其本身之利益,逐利而行乃是人之本性,这种“政务大厅”一旦出现势必打破现有之诸多“默契”,损害

    的是无数以此牟利之人的利益。

    断人钱财犹如杀人父母可想而知会有多少人反对、多少人厌恶,弹劾诏书必将雪片一般飞上陛下的御案

    成玄英看向房俊,目光深邃幽怨,似乎在责怪房俊想出这等施政方式却不肯自己用而是将马周推上风口浪尖,如此“坑人”之行为也称得上“好友”?房俊瞅了成玄英一眼,没好气道:“你个牛鼻子懂个甚!古往今来每一次变革都要经历无数的磨难与阻力,不仅要饱受攻讦有时候甚至要付出生命的代价!你

    以为这等足以名垂青史的旷世功勋是那么好立起来的?你还别觉得我害他,你问问他这件事我自己来看他干不干?”成玄英都惊呆了,他少小之时便惊才绝艳被道门誉为未来之领袖,十几岁便遍读道藏、领悟非但,继而著书立说阐述道家传承,从未曾被人喊一声“牛鼻子”

    不过当他看向马周,后者马上连连摇头:“此事虽然攻讦太甚,却也是吾等官员之责任,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岂能因些许攻讦便望而却步?况且此事有我一人

    去承受狂风暴雨便足矣,无需拖累越国公。”

    房俊对成玄英笑道:“看看吧,我说的如何?这件事他不仅不会怪我,反而要谢谢我。”

    马周喝了口茶,啧啧嘴,斜睨了房俊一眼,想了想,还是由衷的道了一句:“谢谢啊!”

    如果这个理念放在一个普通官员身上,则可以连升三级。

    如此政绩放在他这个京兆尹身上,基本奠定了通往宰辅之路。

    此等功劳的确当得一个谢字。

    房俊:“你看看!”

    成玄英连连摇头:“所以官场当真黑暗,不仅需要卓越的智慧更要坚厚的脸皮,贫道这种赤子之心必然被熏染玷污,只能老老实实的做学问。”

    房俊冷笑道:“素问道长于东海修行,以孩童祭祀龙王以求风调雨顺,受万民之拥戴却不知是真是假?”

    马周蹙眉看去。感受到两人灼灼目光,成玄英不以为然:“此乃东海一带之陋习,起初以童男、童女各十人祭奠龙王,贫道屡屡劝说最终只以童男童女各一,虽然不敢妄言功德,但毕竟有些贡献,不知越国公为何觉得不妥?”

    “此等残暴之行为牛鼻子为何不以为然?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有或没有乃天壤之别、本质之分,一与万有何区别?”

    “这与残暴与否有何相干?祭祀之法古已有之,乃凡人与上天沟通之桥梁,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此左传之言也,你这儒家子弟是怎么读的先贤之著作?”

    成玄英反唇相讥,觉得房俊不可理喻。房俊沉默了一下,成玄英之言有理有据,“祭祀”乃是明文规定合理合法,如今祭品虽然多为三牲,但古时候多是“人祭”,用活人做祭品去祭祀神灵更是古已

    有之,并不能说成玄英的行为是错的。叹了口气无奈道:“固然古人之行为不可指摘,祭祀是礼仪完全合法,可道长将两个婴孩丢入波涛翻涌的大海之中难道就没有那么一丝半点的恻隐之心?上天

    有好生之德,更何况是两个活生生的,如若丢弃如海的婴孩是你的孩子,你是否还能这般心安理得?”

    一旁的马周低头喝茶、缄默不言,一个武将出身、一个化外之人,这两人谈论儒家典籍虽然不合适但无法阻止,他这个儒家子弟却不能插话。

    说什么都不合适。成玄英愣忡一下,喝了口茶水,缓缓吐出一口气,叹息道:“岂能心安理得呢?只不过大海汹涌险恶、无法揣度更不可操控,所以海边之人对于神灵鬼怪之说

    愈发笃信不疑,贫道心存恻隐,可那些海边人家却甘愿将孩子丢入海中给龙王充当祭品以换取风平浪静,你信是不信?”

    房俊默然。

    人类越是面对无法对抗的危险就越是密信,这是天性,即便后世科学昌明的年代海边人也相比内陆人更为密信一些,何况是在这个年代?

    他指责成玄英以活人为祭心肠歹毒,却忽略了当下之年代,事实上能够将数十人的祭品减少到只有两个,成玄英的确有资格骄傲

    可这个时候他能指着以活人为祭不合理吗?

    这不仅仅是有没有听他的问题,而是他已经动摇了儒家的学说、当下的社会生态,“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这是政治正确,谁反对,谁就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破除迷信,任重而道远

    连续多日的佛道两派法会相继结束,汇聚于长安的商贾、游人、僧道也陆陆续续离去,喧嚣的长安城逐渐安静下来,不过想要恢复原状却殊为不易。

    暴增的人口带来无以计数的生活垃圾,长安、万年两县的官吏驱使衙役雇佣民夫将长安城内的垃圾运往城外、扫净街道,再将城外的垃圾集中掩埋。

    当然无尽的麻烦之外,还有暴涨的财富。佛道两派举办盛大法会靡费甚巨,这些钱涌入诸多行业,加上慕名而来的游人也带来巨大的旅游收入,餐饮、住宿、衣物等等行业的利润甚至是往年一年之

    所得。位于晋昌坊西南隅的“徐记粥铺”因为毗邻大慈恩寺,在这一次“盂兰盆节”期间接待了无以计数的旅人、商贾在此食用早膳,一筐一筐的铜钱无处放置甚至不

    得不在后院挖了一个深坑予以掩埋

    待到法会结束,生意归于平静,老板徐四福两口子才空出手将埋起来的铜钱再挖起来。

    傍晚歇业之后,两口子躲在卧房里两堆成小山一样的铜钱用抹布一枚一枚清理干净,然后一枚一枚数着用麻绳串起来,乐得见牙不见眼

    “这几日累坏我了,整天煮粥、腌菜腰都直不起好似断掉一样,若是继续一些时日怕是熬不过。”

    徐四福数钱的空档锤了锤老腰,一脸唏嘘。

    他家店铺只经营早膳,然而每天从天不亮的时候一直到下午都在卖早膳,铁人也受不了

    老婆王二娣哼了一声,白他一眼:“腰不行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何必寻这样一个借口?话说这种日子若是常年都有,就算当真把腰累断了也值啊!”

    忽略老婆子言语之中的不满,徐四福嘿嘿笑道:“可不是?这几日便攥了以往一年的钱,再累也乐在其中啊!”

    然后又道:“大家都说当今陛下比不得太宗皇帝,可为啥我却觉得自从当今陛下登基之后这日子越来越好?”

    王二娣白了他一眼,警告道:“这等话是我们这些升斗小民能说的?快闭嘴吧,莫遭祸!”

    见当家的赶紧闭嘴,又道:“唉,听说隔壁刘家打算举家搬迁去华亭镇?”“他家刘二不知走了什么门路寻了一个船员的活计,据说跑一趟船的收益顶上在家侍弄十亩地,只不过距离长安太远,想要这个活计只能全家搬去华亭镇

    怎么,你也想去吧?”“去个屁!海面上危险大着呢,给再多钱也得有命花才行,刘二那厮整日里鬼心思多不肯老老实实种地,咱家岂能一样?守着这个铺子子孙三代饿不死,何必

    背井离乡跑去海上搏命。”

    “说的也是那你问这个做啥?”

    “他家搬走了,那房子是不是要发卖?”

    “那是自然,不然还能往外租啊?长安距离华亭镇几千里远,每年回来收的租子怕还不够路费你该不是想买他家房子吧?”王二娣点点头,小声道:“孩儿长大了明年就娶亲,与其都窝在这两间房里何必将刘二家的房子买了?到时候成亲了住的也宽敞一些,又不远还能给我帮把手

    ,多好。”

    徐四福想了想,以往是不敢有此奢望的,前些年生了一场大病将田地都典卖一空,这两年只能守着这间铺子维持温饱,何曾敢想买房置业?

    但现在看着堆了一地的铜钱,豪气顿生。

    当即起身:“我去寻里正,让他去刘二家问问。”

    “晚饭还没吃呢,去坊门内的肉铺买上一斤熟肉、沽一壶酒,与里正好好喝几杯,事情就好办了。”

    “晓得。”

    翌日清晨,里正去刘二家一趟,事情很快办妥。

    刘二家举家搬迁华亭镇急于将房子出手,价格不高,徐四福家喜欢房子相邻怕被别人插手,两家又知根知底,经由里正从中牵线一拍即合

    当天就前往万年县衙过户。房产过户不是一件小事,不仅要界定四邻、验看无误,签署契约、厘定税款,还因为刘二是举家搬迁华亭镇还需办理“过所”,且必须先将“过所”办下来才能

    房屋过户,否则万一有什么缘故导致“过所”办不下来却先将房屋过户,那就无家可归了

    手续不少,要跑好几个衙门、好几处值房,不仅耗时耗力,还需要准备一些“赏钱”应付那些衙门里的小鬼

    “去什么县衙啊?你两家这点事在新衙门就办了,无需到处跑。”

    里正带着两家人去往东市北门外的一处新衙门。

    到了地方,见到门外排队的熙熙攘攘几十人,徐、刘两家人忍不住抱怨:“这么多人得排到什么时候?早说去县衙办了。”往常百姓最不耐烦去县衙办事,一点小事往往就得折腾一天,官吏们冷着脸满是不耐烦,敲敲打打话里话外说要一些“好处”,这里排队这么多人,今天怕是

    办不上事。里正不耐烦道:“一个两个就知道盯着自家,没事的时候也多出来走一走、看一看,这是京兆府牵头设置的新衙门,叫什么一站式办公,很多个衙门抽调官

    吏,似你两家这点小事在这里就办完了,何必到处跑费时费力?”

    两家人不懂什么“一站式”,心里不以为然,常年养成的习惯与见识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改的,但摄于里正之权威不敢说话。

    排队的时候一个身穿青色圆领袍衫的年轻官员走过来。这官员二十岁左右,面白无须,身上官袍是由有暗花的细麻布制成,领、袖、襟加缘边,在衫的下摆近膝盖处加一道横襕,这种衣裳称为“襕衫”,是最普通

    的官袍。

    到了近前,年轻官员拱手施礼,还未说话,里正与徐、刘两家人都赶紧还礼。

    “本官监察御史孙处约,在此监察新衙门之施政举措,诸位可是要入内办事?”

    “正事。”

    里正与徐、刘两人战战兢兢,监察御史虽然品阶不高,但是相当清贵,不仅可以论议朝政、弹劾重臣甚至可以直接上书陛下,各个都是英姿挺拔一身正气。

    “那就去办吧,如果官吏有任何推诿、搪塞、拖延、甚至索贿等等事由,皆可到我这里来检举揭发,本官秉公执法、严惩不贷!”

    “啊好好好。”

    里正与两家人都有些懵。

    推委、搪塞、拖延、索贿这不是很正常么?

    哪个官吏办事不这样?

    这也能检举?

    眼瞅着那叫孙处约的年轻御史又转去旁人那边还是这一套说辞,两家人不约而同对视一眼,都觉得好像现在的确与以往不一样了。如果当真官吏办事不得推诿、搪塞、索贿那岂不是处处都是青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