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远处山口之上火光冲天,可见战况之激烈,塞如贡敦心急如焚不断催促麾下加快脚步赶赴紫山口,一路行来紫山口的战报不断传递,知道没庐次旦依然是强弩之末,能够在论钦陵“震天雷”“火箭”的猛攻之下支撑到现在已经算是奇迹,却不能奢望他真的守住紫山口。
噶尔部落当年跟随赞普横扫吐蕃、覆灭象雄,战力是何等之强盛?这些年在禄东赞几个儿子的打理之下没有半分衰退日益精进,更何况现在还有唐人送来的军械装备……
然而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
距离紫山口仅余十里,便见到溃兵由山口一泄如注亡命奔逃,甚至一度挡住了塞如贡敦的行军方向……
塞如贡敦倒也不慌,大声道:“严守阵列莫被溃兵冲散,敢慌不择路冲阵者杀无赦!另外,抓几个人问问没庐次旦是死是活!”
“是!”
“从两旁走,莫要冲击队列!”
“滚两旁去,若冲乱阵列格杀勿论!”
“你你你,说你呢,赶紧过来,我问你们庐次旦将军在哪儿?是死是活?”
塞如贡敦一边稳住阵型一边疏导溃兵,很快将撤退下来的两千余人收拢起来,其余则慌不择路跑得没影。
没一会儿功夫,终于找到没庐次旦。
这位紫山口守将此刻为了逃跑方便已经丢弃了身上铁甲,只不过脚步踉跄难以成行,是被几个卫兵抬着一路退下来的,勃论赞刃那一轮锤击好似霹雳闪电一般无可躲避,虽然穿着铁甲未被伤到要害却也多处骨折、脏器受损,一说话就吐血。
塞如贡敦蹙眉看着这位“四大尚族”之中没庐氏子弟,觉得有些棘手,因为按照吐蕃的军纪若无赞普的“特赦”败军之将是要马上绑缚起来送往逻些城问罪的,可没庐次旦这个模样如何经得住长途跋涉?
若是死在半途,没庐氏肯定不与他善罢甘休。
吐蕃之内久远传承之部族何止千百?但能够被称为“尚”的也不过四个部落而已,这四个部落被称为“四大尚族”,几乎每一个部落都与赞普所在的雅隆部落联姻,算是“贵族之中的贵族”,不仅实力强横,对于赞普的影响力更是极大。
万万不能得罪。
略作沉吟,塞如贡敦沉声道:“敌军势大,如今占据紫山口易守难攻,吾等必须决死冲锋才能收复失地,不如将军现在就下令麾下兵卒全部受我之节制,配合我反攻紫山口,如何?”
没庐次旦不傻,知道这是对方在替他脱罪,一旦能够收复紫山口他的罪责就小得多,当下也不磨蹭:“那就有劳大帅了,我麾下没庐氏将士皆听命于你,矢志克敌,生死勿论!”
塞如贡敦颔首,当即命令全军止步、就地休整,长途疾驰而来一路上都不曾停歇,早已人疲马乏,虽然也知道此刻紫山口上噶尔部落也在争取时间休整,每多停留一刻敌人就多恢复一分体力、战斗将更为激烈一分,却也不得不耐着性子让麾下兵卒吃饱饭、歇一歇。
副将收拢、整编没庐氏溃兵的时候,塞如贡敦就在路旁让人搭了一个简易的棚子遮挡大风,现在已经进了十月,高原日夜温差极大,白天还烈日炎炎令人汗流浃背,晚上便气温骤降,看没庐次旦的模样大抵是脏器受损,万万经不得寒风。
煮茶的功夫,塞如贡敦详细询问没庐次旦紫山口之战的情形,以及噶尔部落的战力、装备、战术等等,没庐次旦喝着热茶恢复了一些,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塞如贡敦以往未与没庐次旦打过交道,此刻听他叙述战况、分析战场皆思路清晰、头头是道,自然愈发心情沉重。因为如此便证明没庐次旦不是个庸碌之辈,紫山口之败非是因为他的无能而是噶尔部落太过悍勇,即将打响的反攻紫山口之战自然极为艰难。
没庐次旦喘了口气,振奋精神道:“紫山口之战略意义太过重要,我此番丧师失地罪在不赦,不敢奢望赞普能够网开一面,惟愿能够协助大帅一臂之力将紫山口夺回来!”
“你这伤势可不轻,便是长途跋涉都有危险更何况冲锋陷阵?你可要想清楚了,毕竟胜败也不差你这一个。”
没庐次旦摇头苦笑:“没有我在,麾下兵卒未必恭顺的听从大帅命令,你我两支军队若不能合兵一处毫无保留,打不过论钦陵啊。”
塞如贡敦自然知道论钦陵的厉害,也叹气道:“可惜了这样一位有可能成为吐蕃‘军神’的后起之秀。”
不过也仅只是惋惜一下而已,当初禄东赞被逐出逻些城、噶尔部落被放逐至青海湖,并非是某一人之决策对错,而是整个吐蕃权力核心共同排斥禄东赞所致,不是谁想挽回就能挽回的。
既然是注定之事,那就没什么好后悔的。
小半个时辰之后大军休整一番,溃兵也已经整编完毕,两支军队合在一处足足一万五千大军,浩浩荡荡沿着山路向紫山口进发。
占据紫山口的噶尔部落坚壁清野,任由其一路向上,只坚守仓促修葺之围墙居高临下等待交战。
嗖嗖!
两支火箭从山顶的山口处射出,在夜空划过一道摇曳着的抛物线落入正闷头向上冲锋的敌军阵中,随即两团火光爆起,兵卒惊恐、战马嘶鸣,这一段足足数十丈范围内的敌军阵型、人数、装备皆落入高居山口之上的论钦陵眼中。
勃论赞刃提着钉头锤站在兄长身边,忙不迭的问:“何时出击?”
经过少许休整他的体力已经恢复,此刻见山坡上敌军密密麻麻仰攻而来顿时按耐不住亢奋心情,亟待冲出去大开杀戒!
“出击出击就知道出击!敌众我寡、敌逸我老、敌强我弱,正该固守高地占据地利,出个屁的击!你这脑子里是不是长满了肉,只知一味的逞凶斗狠、毫无半分智谋算计?”
“好好好,你说固守就固守呗,何必凶巴巴的骂人呢?我只是在你身边的时候懒得多想而已,并不是我是个傻子。”
“那你现在马上退下去。”
“啊?不出击也就罢了,守城也不用我?”
“说你没脑子还不认,去驿站之中做好准备,或是哪一处围墙被敌人攻上来你要赶去支援,或是城门处猬集的敌人太多危及城门,你要带兵出去冲杀一番确保城门安全!”
“哦哦哦,这才对嘛,我马上照办!”
看着这个“天真烂漫”的弟弟蹦蹦跳跳下城,大呼小叫的将卫兵聚拢在一处做好随时支援或出击的准备,论钦陵无奈的摇摇头。
旋即目光坚毅,看着如狼似虎扑上来的敌军。
紫山口是赞普亲领土地与其余部落之分界,若说之前自己攻陷的是各处部族的私人领地,那么越过紫山口就是赞普的领地,战略意义天壤之别,带给吐蕃的影响也不可同日而语。
敌军的狰狞可怖的面容终于出现在城头火光照耀之中,潮水一般的敌人从暗夜之中魔鬼一般涌出,向山口发起悍不畏死的猛攻。
“杀!”
没有试探、没有缓冲,战斗在一瞬间便进入白热化。
*****
伏俟城与河西距离太远,其中更隔着一座祁连山山路难行、交通不便,为了确保及时掌握前线战场之态势,裴行俭不敢回去河西,干脆就在伏俟城外、青海湖畔安营扎寨,就近督战。
当论钦陵攻陷紫山口的消息传回来,裴行俭第一时间便知晓,略作思量之后便直接进了伏俟城,见到围着兽皮佝偻着身子精神恹恹、昏昏欲睡的禄东赞,开门见山道:“马上今日冬日,一旦大雪封山则大唐的补给难以按时运抵,所以论钦陵只能驻扎紫山口,不能再向南攻略了,否则一旦粮道受阻,大唐不会承担任何后果。”
禄东赞似乎对此早有所料,叹着气道:“你也是知兵之人,现在不是论钦陵想不想继续向南攻略,而是没有大唐的支援他根本守不住紫山口!”
他指了指一旁茶几上的战报:“塞如贡敦乃是赞普座下最受信重之人,多年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他现在指挥大军没日没夜的猛攻紫山口根本不计伤亡,甚至为了鼓舞士气数次亲冒矢石身先士卒,咱们的军队每一天都要承受巨大的消耗。兵员也就罢了,大不了老夫将身边的仆人都拍派上去,可粮秣、辎重、军械却亟待补充,否则论钦陵只能从紫山口退下来。”
裴行俭哼了一声,盯着禄东赞不说话。
他知道对方还有未尽之言,论钦陵一旦从紫山口撤退就不仅仅是让出紫山口而已,他会一路从花石峡、烈谟海、暖泉驿退到鄂拉山口,将之前攻陷的城池、土地拱手送还。
甚至连那录驿、大非川也不要了,只死守大非岭使吐蕃军队难越雷池一步即可。
局势重归于开战之前,大唐之前所有的支援、资助都白白浪费毫无意义,最重要是战略彻底失败,这个责任他裴行俭是否承受得起?
裴行俭面容冷淡,没有半分怒气,只盯着禄东赞一字字道:“你是在威胁我,威胁大唐?”
禄东赞感受到巨大的压力扑面而来,枯瘦的手掌婆娑着茶杯,目光幽深:“不是我威胁你,而是事实如此,没有大唐的帮助论钦陵守不住紫山口,只要他退下来便士气全泄、一败涂地,纵然是他也难阻颓势。我没有威胁你,是你在强人所难。”
面对与大唐悬殊的力量对比,即便是他也只能忍气吞声,承受着裴行俭这个黄口孺子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
“大唐从不会强人所难,更不会逼迫别人去做事,大唐的国策从来都是睦邻友好、和平相处。对待朋友,大唐输送利益、合作共赢,从来没有做过敲骨吸髓之事,而对待敌人,大唐也不会有丝毫怜悯,铁蹄践踏之处必然是敌人的皑皑白骨。”
世人总是误解大唐恃强凌弱,甚至利用自身的强大势力压榨别人敲骨吸髓壮大己身,实则不然。
每一个愿意认可大唐、愿意与大唐友好的国家,大唐都愿意给予扶持,无论是文化、经济、乃至于军事等等各个方面,都毫不吝啬。
但是只要威胁到大唐的国家安全,付出再大的代价也要将敌人连根拔除。
禄东赞喝了口热茶,抬起眼皮看着裴行俭:“若无大唐之支援,紫山口万万守不住,非不为也,实不能也,如何取舍只在于裴都护而已,噶尔部落奉陪到底。”
大唐的确威压四海、所向无敌,但噶尔部落也不能走狗一般连吠叫一声都不敢,这一战绝不能大唐说打就打、说不打就不打,即便噶尔部落不能争取主动,也必须体现自己的战略价值。
否则只能被大唐弃若敝履、不屑一顾。
裴行俭点点头,道:“可以,不过此战之后大唐在西域集结大军抵御大食国有可能的入侵,噶尔部落与大唐唇亡齿寒,还望大论能够派遣族中精锐多多襄助。”
禄东赞眼皮子跳了一下,极力压制心中的愤怒。
向西域派兵?
一旦族中精锐尽出,谁来守护青海湖这一片阖族立足之地?作为吐蕃与大唐之间的缓冲地带,无论吐蕃还是大唐想要染指青海湖,顷刻之间就能将抽调兵力的噶尔部落碾为齑粉。
深吸一口气,禄东赞摇头:“噶尔部落需要全力应对吐蕃的反攻,怎么可能还有余力往西域派兵呢?如果裴都护执意如此,那老夫只能命令论钦陵就地投降,卸去战甲去往逻些城向赞普负荆请罪,使得噶尔部落重新归于赞普统治之下。”
你若不给我活命的机会,那我就一拍两散。
现在吐蕃对大唐之忌惮达到前所未有之高度,一切有利于吐蕃战略之事松赞干布都会答允,况且他现在大抵已经对驱逐禄东赞心生悔意,这个时候噶尔部落重新归附,必定欣然接纳。
当噶尔部落这个战略缓冲归附吐蕃,则意味着吐蕃的兵锋直抵祁连山南麓,随时随地都可以翻越祁连山威胁河西四镇,而河西四镇乃是关中与西域的交通重地,不容有失,否则一旦河西四镇失陷整个西域都将失去关中的补给,区区数万安西军在各地胡族的反攻之下能坚守几天?
裴行俭目光锐利,不为所动:“大论大可以试试,看看是吐蕃的援兵来得更快,还是大唐的军队覆灭噶尔部落的速度更快!”
禄东赞毫不相让:“就算大唐覆灭了噶尔部落又能如何?吐谷浑故地背靠祁连山、面对高原,吐蕃大军随时随地都能俯冲而下,没有噶尔部落,大唐守不住祁连山以南。”
裴行俭冷笑:“但噶尔部落将阖族尽灭、不复存在。”
禄东赞:“……”
这是他的死穴,一旦大唐下定决心剪除噶尔部落这个隐患,噶尔部落全无幸免之可能。
毕竟之前吐谷浑覆灭之时大唐便与吐蕃直接冲突,大不了到时候再度退回祁连山以北恢复原本的态势而已。
那样的局势大唐可以接受,但噶尔部落不能接受。
禄东赞很是颓然丧气,“吐蕃第一智者”有什么用?面对彼此之间巨大的实力鸿沟,任何绸缪算计都不过是雕虫小技于事无补,大唐只需将大军陈列于祁连山南麓,噶尔部落就得乖乖就范。
这就是小国的悲哀。
更何况噶尔部落连“小国”都算不上……
还能怎么办呢?
无非“忍辱负重”四字聊以自慰而已……
“那就止于紫山口,死守不退。”
……
裴行俭当然不会相信禄东赞的鬼话,即便论钦陵死守紫山口不进不退也不过是噶尔部落的权宜之计而已,一旦吐蕃内部生变各部族反对赞普欲迎禄东赞入逻些城主持大局,噶尔部落马上就会调转刀口与大唐翻脸。
所以他自伏俟城出来返回安西四镇,马上派遣一支兵马穿越大斗拔谷驻扎于青海湖畔,只要禄东赞稍有异动便马上攻陷伏俟城将整个噶尔部落攥在手中,使论钦陵投鼠忌器不敢妄动,老老实实驻扎在紫山口为大唐挡住吐蕃北进之路。
*****
长安,太极宫。
苏定方自崖州快船送抵的关于大唐商贾在尸罗夫港遭遇掳掠、屠戮以及苏定方命令杨胄自岘港启程率领战舰前往维护大唐商队并且处理此事的战报放在御书房的御案之上,李勣、刘洎、李孝恭、房俊、马周等军政大臣尽皆在座。
刘洎怒气勃发:“大食国可不是什么番邦蛮胡,那是西方一等一的大国,国土辽阔兵员充足,更是大唐最大的贸易国之一,纵然之间有所纷争也应当由鸿胪寺召见大食国使节共同商讨,以和平手段解决问题,岂能动辄派遣舰队兴师问罪?擅启边衅、扰乱两国邦交,实在无法无天。”
身为文官,任何时候都要按照规矩办事,最是厌恶军方这种不顾大局自行其是的做法,大军出动容易,可事后收拾残局却需要文官耗费极大精力,简直不能忍。
房俊却对这种动不动“谴责”却毫无实质行动的怀柔政策极度不爽,若是没有实力也就罢了,忍辱负重自是应当,可现在大唐国力鼎盛震慑寰宇,为何还要文绉绉一忍再忍?
“大唐百姓无论在任何地方遭受屠戮都是不可接受的,军队的职责便是保境安民,若是在百姓被屠戮之后漠不关心、无动于衷,那往后谁还会拥戴军队、军队的凝聚力如何保证?任何人伤害大唐百姓都要付出代价,大食国也不例外,为此即便发动一场战争也是值得的。”
不管文官怎么谈、怎么办,军队必须保证自身之锋芒,“强硬”“无畏”甚至有些时候“护短”这都应该是军队所具备的素质,在房俊看来苏定方甚至有些保守,若他先行知晓此事,第一道命令必然是责令水师远渡重洋奔赴波斯湾,对尸罗夫港施以沉重打击,以此震慑屑小、以儆效尤。
刘洎气得不轻,恼火道:“张口闭口打打杀杀,那是强盗行径岂是大唐这样礼仪之邦所为?”
房俊毫不客气:“你身为宰辅享受大唐百姓的民脂民膏,在大唐百姓惨遭虐杀之时却只想着所谓的官员礼仪,丝毫没有同情那些罹难百姓之意,堪称心硬如铁、禽兽不如!”
“混账!”刘洎气得怒发冲冠,用手掌拍着面前案几:“你怎知我不心疼那些百姓?可你我非是一家之长而是一国之臣,所考虑的不仅是百姓之遭遇更要斟酌国家之政策,从全盘去商讨解决此事,一味的快意恩仇、喊打喊杀与匹夫何异?”
“行了行了,都少说两句吧,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李承乾揉了揉太阳穴,被这两人吵得脑仁疼,制止了两人的争吵,扭过头询问李勣:“英公认为此事当如何处置?”
一般来说在涉外诸事上他更信任李勣,房俊太过激进、似乎寰宇之内皆是他囊中之物,尤其是在大唐百姓的民生上绝不允许受番邦胡族一丝一毫的欺辱,刘洎则过于保守,任何时候都将国家稳定、政局平和放在首位,对于国库开支仔细审核、锱铢必较。
相对来说,李勣则更为中立、更为客观……
李勣道:“夷狄畏威而不怀德,咱们的仁义礼智信在他们看来不屑一顾,唯有钢刀加颈才知恭顺敬服,鸿胪寺照会其使节予以斥责、命其拿出一个赔偿方案自是应当,但大兵压境、示之以威亦有必要。”
房俊瞅了李勣一眼,心中哂笑,这位还真是一贯作风,要么装聋作哑袖手旁观,要么和稀泥不偏不倚,这话说了就跟没说一个样……
李承乾也有些无奈,道:“那就这样吧,勒令鸿胪寺照会大食国使节,申饬、警告并且商讨赔偿方案,另外给杨胄传令命其威压大食国境,给予其威压的同时也不要太过火,以免引发误会导致一场不必要的战争。”
话说完,又觉得不对。
水师远在万里之外,战报送抵长安的时候战舰估计已经抵达尸罗夫港,现在命令从长安发出,再送到万里之外的波斯湾上交到杨胄手里,怕是该打的仗已经打完……
这已经不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了,而是君王根本就没必要给万里海疆之外的将领下达命令,双方远隔重洋战报往来都要几个月甚至半年之久,这边的命令抵达那边的局势早已大变,只能任由将领根据局势变化自行其是。
水师也好,安西军、瀚海军也罢,实在是距离中枢太过遥远……
刘洎回到中书省官廨,一个人闷在值房内将书吏都赶走、前来申请审核的官员也一个不见,越想越是不对劲。军制改革无可厚非,这是避免地方武装做大做强的必要手段,一旦地方武装与地方官府、世家门阀上下串通、沆瀣一气,极有可能出现“藩镇”那种只认地方之利益、不顾国家之利益,甚至不尊皇命的情况出现。
可现在“藩镇”尚未出现,“军阀”却已经成型,安西军、皇家水师这两支军队名义上一个归属于帝国军队序列、一个乃是皇帝私军,可陛下能够越过房俊调动哪一支军队?
皇家水师在海外租赁的很多港口、安置了许多良田,甚至或租或买或抢了无以计数的矿藏,自身完全游离于整个帝国中枢之外,如果将来安西军也以屯田来保障自身之粮饷消耗,这两支军队再不受中枢之节制,说是房俊的私军有何不可?
一个房俊或许不成气候,可若是人人效仿如何得了?
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啊!
刘洎坐不住了,起身从中书省官廨走出来,往太极宫那边走了几步,想了想又转过头去往尚书省。
尚书省的官员见刘洎这位中书令亲自前来,都有些吃惊,赶紧上前迎接询问,得知是寻李勣有事,忙一边将其请入官廨一边向李勣回禀,片刻之后得李勣之吩咐将其带去尚书左仆射的值房。
李勣正在沏茶,见刘洎进来,请其入座之后笑道:“中书令莅临指教,尚书省蓬荜生辉啊!咱们刚刚见了面分开你后脚便过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说着,将一杯茶水放在刘洎面前,自己捧着茶杯与刘洎一同坐在窗前地席上。
刘洎喝了口水,也不绕弯子,将自己的担忧直接说了,末了语气沉重、神情忧虑:“英公乃当世名将,对军事之造诣不在卫公之下,当知我言之不虚非是杞人忧天,我不是针对某一个人,而是觉得这种事是一定要杜绝的,否则一旦‘军阀’形成必然尾大不掉,再想予以剪除必然引发巨大震荡,那可就晚了!”
当今大唐军队序列之中有“三足鼎立”之势,卫公李靖有“军神”之赞誉,威望卓著、兵法如神,只不过因为当年诸多原因使其空有威望、并无实权。
英公李勣战功赫赫,部将遍及军中,更有尚书左仆射之加成,堪称“军中第一人”。
房俊则是后起之秀,但同样战功显赫,又有对大唐军队战术战法之改进这样巨大贡献,更提拔、安置了一众年轻将领,手握几支军队,已经对李勣的地位构成威胁。
想要压制房俊唯有李勣做得到,就连陛下都束手无策……
李勣坐姿端正、神情恬淡,慢悠悠喝了一口茶水,缓缓道:“此等弊端既然连你都看得出,吾等身在军伍岂能不察?不仅是我,就连房俊也深知其中之害。”
刘洎愕然:“知其害与避其害是两码事,现如今房俊因此而受益,岂能主动更改?英公乃宰辅之首、军中第一人,万万不可坐视不理!”
李勣道:“怎么改?”
刘洎:“……”
我若知道怎么改,还要你这个宰辅之首作甚?你下来,让我坐上去!
“既然已知其弊,自然有办法解决。”
李勣摇摇头:“哪里有那么简单的事?譬如安西军,如今的安西大都护裴行俭几乎等同于房俊的门生,薛仁贵更是对其唯命是从,你说安西军是房俊的私军不无不可,可想要改变这种态势就只有一种办法,那就是撤换主将,将裴行俭、薛仁贵调离安西军,可是派谁前去接任呢?继任者上不知将、下不知兵,必然导致安西军战力骤降。现在的西域看似平静实则潜流涌动,突厥人贼心不死,大食人蠢蠢欲动,吐蕃人虎视眈眈,可谓四面楚歌、举目皆敌,一旦因为换帅而导致安西军内部纷争进而影响整个西域的战略局势,谁来负责?谁能负责?”
见刘洎不语,李勣续道:“不仅是安西军,水师、瀚海军、安南军、安东军等等皆是如此,牵一发而动全身,那种混乱简直不敢想象。”
刘洎无奈道:“那么明知‘军阀’正在形成,割据一方的武装力量必将损害帝国,却因为各种原因而束手无策?”
李勣有些无语,看了刘洎一眼,喝了口茶水,还是忍不住道:“那你以为房俊牵头搞出那么一个劳什子的‘军制改革委员会’是作甚?闹着玩吗?”
顿了一下,他语重心长:“坊市之间都说房俊是个‘棒槌’,可你身为中书令该不会也这么认为吧?房俊有些时候行事的确出乎预料与世俗之理不合,但绝不是自私自利之辈,他的胸襟远比你想象的要宽广的多。”
刘洎有些脸红,你说房俊胸襟宽广,言外之意就是我没胸襟咯?
不过自己也在“委员会”里有眼线啊,又是裴怀节又是郑仁泰,怎地从未听闻这两人汇报之时提及过这一点?
李勣似乎知道刘洎所想,也知道刘洎在“委员会”有眼线,直言道:“大唐之军制沿袭于北魏六镇之时的‘府兵制’,可谓根深蒂固,甚至每一条军令、每一条军规都有着很深层的联系不可轻易改动,想要革除弊端务必从根源上一一清理,这是一个复杂且极其长远的规划,涉及到的利益纠葛千千万万、盘根错节,岂是任何一个人都能开几次会议便知之甚详?”
言下之意,这是一个极其高端的规划,有着缜密的设计与繁琐的步骤,在尚未全盘托出之前,你那两个眼线根本没那个水平看透其中的利害关系……
刘洎尴尬的笑笑,坦诚道:“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此事英公知晓就好,莫要外传了。”
他是真怕自己今日寻李勣告房俊状泄露出去,那厮说不得就能打上中书省的门……
李勣笑笑,道:“中书令恪尽职守、公忠体国,身怀忧国忧民之心乃是好事,谁也不会误会。不过此事的确牵扯重大、涉及广泛,一旦外传必定人心惶惶,就到此为止吧。”
“如此甚好、甚好,中书省那边还有些事务,我就不叨扰英公了。”
“好说好说,尚书省的事务没中书省那么繁忙,我有些时候也闲得无聊,尚书令若有闲暇不妨过来坐一坐,聊聊天、喝喝茶,适当放松一些也是好的。”
李勣送走刘洎回到地席上喝了口茶水,无语的摇了摇头,刘洎此人才具有余、气量不足,虽然身为宰辅却也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勉强完成分内之事却无长远战略之考量,充其量不过是恪尽职守而已,而房俊看似不谙俗务、粗犷不羁做不到事无巨细面面俱到,但是从战略层面却能高屋建瓴。
一个只能服务于当下,一个却能够奠定帝国数百年气运,孰优孰劣、显而易见。
不过世间总是勤奋务实者众、天赋异禀者少,若处处都是房俊那等惊才绝艳之人,岂不是天下大乱?
*****
金秋十月,天气转凉,长安城内暑气全消,城南芙蓉园金桂飘香、碧水粼粼,树叶逐渐枯黄,一株株银杏树黄叶漫漫、宛如落英缤纷,景色一日一变、恬静优美。
沐浴之后拥着新罗美人躺在软榻上喝着茶水,手掌婆娑着湿漉漉的秀发、刀削也似的香肩,回味着女王陛下与以往迥异的热情与主动,以及抛却矜持的索取,笑着道:“若你舍得放下以往之身份,那就入我房家之门吧,正妻之位不能给你,但一应地位绝无苛待。”
“呵,”金德曼笑了一声,语气中有着难以言喻的清高自矜:“然后与武媚娘萧淑儿不分上下吗?我才不会那样。”
无论如何她也曾是新罗国主,血统高贵尊崇不凡,若为正妻也就罢了,岂能与妾室之流居于一室、自甘堕落?
房俊沉默了一下,柔声道:“可你这般执意要生养一个孩子,待孩子出世之后连一个名分都没有……”
长乐公主为他诞下一个孩子无名无分,现在还好说,等孩子长大之后难免惹人口实,指不定就心性偏激、饱受歧视。只不过他迟早是要给长乐公主一个名分的,短期之内让她受些委屈倒也无妨。
可金德曼若是不愿下嫁于他进房家大门,那孩子长大之后岂不是永远无名无分?
大人可以委屈,但他不愿孩子也这样。
“在郎君心里我只不过是亡国之奴、阿猫阿狗不成?”
金德曼起身,黑缎一样的秀发披散在雪白的后背上,腰肢纤细一如少女,赤着脚踩着地板来到窗前,丝毫不在意娇躯暴露在空气中,留给男人一个美好无限的背影,笔直的双腿似乎能戳到男人心窝里……
“纵然举族内附,可我依然是新罗女王,我的族人依旧生活在新罗,我的孩子无论男女只要诞生之日便是新罗王子,即便已经失去了国家、土地,但血脉里的高贵却不容亵渎,怎么能是无名无分呢?”
国已破、家已亡,身在异国他乡,那种心灵深处泛起的独孤、恐惧时常在午夜梦回之际萦绕于她心头,夜难安寝、食不知味,就好似这窗外随风飘落的黄叶一般飘飘荡荡、无所归宿。
她可以没有男人,但不能没有一个孩子。
身体血脉之延续想来能够给她更多的安全感,与大唐最杰出的男子生育的孩子也能让她与这片土地、这个国度有着更多的牵扯、羁绊。
至于名分,岂是并无所谓。
按照当初内附之时与大唐之协议,即便新罗国成为大唐之藩属,由大唐亲王坐镇管理,但是她新罗女王的称号仍在,她所养育的直系子孙世世代代都会被授予新罗王的爵位,再加上她带到大唐的金氏一族财富、以及依旧留在新罗的封地,她的孩子何须一个名分来彰显尊贵?
窗外一棵柳树落叶纷纷遮挡了来自外界的窥探,曼妙的躯体站在窗前仿若粉雕玉琢,黑发玉肌、腰肢细软,尤其是言语之中的自矜骄傲愈发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魅惑,令人情不自禁的就像将其征服。
房俊咽了口唾沫,从软榻上一跃而起,欺身上前、手扶腰肢、附于其后……
能让曾经的一国之主索取他只求一个孩子,岂能不鞠躬尽瘁呢?
……
回到府中沐浴更衣用过晚膳,房俊捧了一卷书来到花厅,关中的秋夜已经略感寒意,花厅里依旧温暖,侧卧在美人榻上倚着玉枕读书,身侧花树繁茂、头顶星河粲然,很是休闲惬意。
《道德经》可谓中华文化之根源,其玄妙深奥之处足以彰显华夏自古人与自然之哲学,其中很多隐晦玄奥之处绝非故弄玄虚、信口开河,房俊已经将这书看了好几遍,但每看一次都能从其中得到新的领悟,房俊坚信若是有谁当真能将《德》《道》两篇钻研通透,便可破碎虚空、得窥天道……
他现在就在努力。
耳畔脚步声响、环佩叮当,从书本中收回意识抬头看去,原来是高阳公主带着几个侍女走进来,一个侍女将捧着的一张小几放在榻上,另有人将点燃的小炉放在榻的另一边,将木桶中取自城外的山泉水舀入水壶坐在炉上,几碟干果、糕点摆上茶几,而后一一躬身退去。
高阳公主侧身上榻,扭身间裙裾下雪白晶莹的赤足一闪而没,伸出纤手摆弄着茶具,瞥了一眼房俊手中的书卷,笑吟吟道:“横竖睡不着,陪郎君煮茶闲聊倒也有趣,不过郎君为何看这书?太深奥了,费脑子,况且郎君即便要看也只看上篇就行了,若能理解通透、见微知著,那可是大好事呢。”
房俊蹙眉,放下手中书卷翻身坐起,一手揽住衣裙下盈盈一握的腰肢,很是不满:“殿下这般冷嘲热讽,却不知微臣何罪之有?”
《道德经》是后世的叫法,房俊习惯了所以如此称之,实则此书分上下两卷,分别为《德》与《道》,譬如他翻看的这本据说便是先秦时期的版本,放在后世绝对是于远在四羊方尊、后母戊鼎、以及《清明上河图》之上的镇国之宝,甚至就连传说中的“传国玉玺”都要略逊一筹。
毕竟这可是中华文化的渊源所在……
但高阳公主话里有话,什么叫“只看上篇”?上篇为《德》,下片为《道》,是骂他“缺德”吗?
高阳公主咯咯一笑,拧着纤腰躲避着郎君的抓挠,娇声警告:“莫要胡闹,害我被沸水烫了手跟你没完!”
“哼哼!”
房俊这才作罢,不过手却为挪走,下意识抚摸着纤细的腰肢,手感极佳……
高阳公主随他去,一边清洗茶具一边将茶叶投入茶壶,口中状似不经意问道:“晌午去了芙蓉园那边?”
房俊一愣,却也没隐瞒,嗯了一声。
这年代的女人思想极其开放,既不认为自家郎君与某一女子有染是一件了不得的事,甚至她自己在外头有那么一两个相好都很是寻常,尤其是李唐公主在这方面简直就是历朝历代之极端。
所以高阳公主提及此事,应该没有吃醋之意。
果然,高阳公主洗好茶具放在茶几上,抬头鬼鬼祟祟的亡门口瞅了一眼,见左近无人,遂靠近房俊,扬起小脸儿,两家微红,小声问道:“郎君非是好色之人,却动辄去寻金氏姊妹……是否姊妹二人共侍一夫之时,能让郎君感觉不同获取更多满足?”
“咳咳咳!”
房俊差点被自己口水呛到,很是无语的瞅着高阳公主,奇道:“你一天天的闲着没事儿就琢磨这个?”
高阳公主也有些羞赧,装作无所谓的摆摆小手:“好奇而已,郎君不愿说就不说咯。”
房俊眼珠一转,将高阳公主纤腰搂住,腆着脸道:“这种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要不改日殿下与长乐殿下一起……哎呦!是你先提及的,怎地还要出手伤人?”
揉着被死死掐了一把的大腿内侧嫩肉,房俊气急败坏。
“哼,趁早打消这等见不得人的心思,你想都别想!”
高阳公主红着脸,义正辞严的断绝某人的龌龊念想。
此时泉水煮沸,高阳公主将茶壶取下沏茶,白了房俊一眼,道:“我知男人心底之龌龊,所以对姊妹共侍一夫这种事比较好奇,但仅此而已,休想我与长乐姐姐也这般不知羞。小国寡民毫无廉耻之心,想要用那等手段取悦男人无可厚非,但我与长乐姐姐堂堂大唐公主岂能那般自甘堕落?”
言语之中,对金氏姊妹意见很大,尤其是那个妖妖娆娆的金德曼,身为一国之主却一副烟视媚行之态,比武媚娘还要妩媚那还能是啥好人?可怜金胜曼清丽单纯却被自家姐姐拉着成为取悦男人的工具……
房俊接过茶杯,很是不满:“话题是你提起的,我顺着你说说而已却又成了龌龊不堪之人,你这不是钓鱼执法吗?”
高阳公主自然知晓“钓鱼执法”之意,自家郎君用这招对付不少朝中官员,至今还有人在背后骂他阴险缺德、毫无底线……
抿着唇儿得意一笑:“谁叫你傻乎乎的上套呢?所谓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心里藏着龌龊自然算不得君子,呵呵,怪的谁来呢?”
房俊“呵”的冷笑一声,低头喝茶,不理她,心里却想着原本历史上你可比我玩得花……
花匠将花厅的玻璃墙开了一道缝隙,有凉风吹入吹散略显湿热的空气,很是舒适惬意。
高阳公主浅浅的呷了一口茶水,似乎对这种夫妻二人饮茶闲聊共处一室的气氛很是满意,明媚的眼眸微笑着好似月牙儿,随意问道:“听闻西边又打仗了?”
“并没有,是噶尔部落在攻打吐蕃……噶尔部落知道吧?就是以前曾经前来大唐意欲求娶公主的禄东赞。”
“禄东赞?”
高阳公主显然对这个人记忆犹新,闻言蹙眉:“原来是他呀,当年来长安替什么赞普求娶公主,吓得咱们这些公主与血脉亲近的宗室女惶恐不安,唯恐被父亲嫁去吐蕃与那些蛮夷为伍,听说那些蛮夷不仅茹毛饮血,而且丈夫死后妻子不能守寡,要‘兄终弟及’,甚至有可能改嫁给丈夫的其他儿子……想想都可怕。”
房俊无语:“你们这些公主就算整日里正事儿不干天天闯祸,可总得读点书吧?‘兄终弟及’‘父死子继’那是匈奴人、突厥人的规矩,人家吐蕃可不这么干。”
譬如贞观四年李靖覆灭突厥之时才去世的前隋义成公主,先下嫁启民可汗,启民可汗卒后再嫁给其子始毕可汗,始毕可汗又卒,再嫁始毕可汗之弟处罗可汗,然而处罗可汗也没活几年,便又嫁给处罗可汗的弟弟颉利可汗……
但匈奴、突厥这种“父死子继、兄终弟及”也是有规矩的,那就是“长辈不得娶晚辈”。
高阳公主媚眼如丝,挽住郎君的手臂靠在他肩膀上,笑吟吟道:“当时若非是你向父皇提出‘不和亲不纳贡不割地不赔款’几句话,逼得父皇不得不硬着头皮拒绝了禄东赞,怕是肯定要有一个姊妹嫁去吐蕃了,你都不知道那段时间你在姊妹们中间是何等声望,受欢迎的程度前所未有,愿意自荐枕席者据我所知就不止一两个,啧啧,后悔不?”
“哪有什么后悔的?有殿下你下嫁于我,更有长乐殿下情之所钟,已经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了,万万不敢再有贪念。”
房俊一脸正气,立场必须坚定。
“皇室的姊妹可是各个花容月貌呦。”
房俊根本不上当:“玄奘那老和尚说过,‘见红粉亦如骷髅’,我所追求乃情投意合,纵天香国色在我眼中亦不屑一顾。”
“是吗?”
高阳公主似笑非笑:“若自荐枕席之人是晋阳,却不知郎君能否视之如骷髅,一如既往把持得住?”
“……嗯?”
房俊一愣,怎地说到晋阳公主身上了?
高阳公主“哈”的冷笑:“郎君为何犹豫?果然对晋阳有非分之想!”
房俊:“……”
我老老实实看书在书本里追寻无上天道不好吗,为何要与不知死的与她聊天?
女人聊天聊到最后肯定是不欢而散啊……
茶香袅袅,凉风习习,夫妻两个在花厅之中品茶夜话,只要高阳公主不无理取闹,气氛很是融洽……
聊了一会儿,房俊看出高阳公主欲言又止的模样,笑问道:“可是有何疑难之事想要询问?不妨直言详询,为夫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若是再无理取闹,那就回去睡觉,床榻之上见个真章!”
“呸!整日里是不是就想着那点床榻之间的事儿?没出息!”
房俊:“……”
好好好,贼喊捉贼、恶人先告状是吧?
伸个懒腰:“哎呦这两日当真忙坏了,坐一会儿便困顿不堪,娘子咱们早些去歇了吧。”
就把就要从榻上下去。
高阳公主忙抓住他胳膊,知道等回了卧房被他折腾一番根本没什么精力说话了,眼光灼灼,道:“我问你一件事。”
房俊见其郑重,回来盘腿坐好:“请殿下询问。”
高阳公主白了他一眼:“没正行……”
顿了一顿,似乎组织一下语言,而后才缓缓道:“虽说男主外、女主内,我也没有媚娘的智谋韬略,但有件事藏在心里如鲠在喉,还是想要问问你。”
房俊示意但问无妨。
高阳公主这才说道:“你与陛下到底怎么回事?前些时候宗室里那些人上蹿下跳不肯安分,都知道他们想要干什么,可你素来支持陛下,却为何在这个与陛下闹出那么多的矛盾?无论如何,陛下如今名正言顺不应有所变故才是。”
她在家中素来是不怎么管事的,一则没兴趣、再则没天赋,何苦自寻苦恼呢?但这件事她却不得不过问一下,皇位之归属实在是牵扯太大,她怕郎君为了自家之利益行不臣之事,虽然无论魏王还是晋王都是太宗嫡子,可如同当初郎君支持李承乾之初衷一样,今日能废了李承乾扶持魏王、晋王,明日就能废黜魏王或晋王扶持别的什么王……
作为皇室公主,她着实不愿见到自家兄弟被傀儡一样扶一个、杀一个。
见高阳公主提及此事,房俊倒也不隐瞒,叹气道:“娘子误会我了,这件事不是我与陛下有矛盾,而是陛下急功近利、屡劝不改,他不耐烦那些人整日里惦记着皇位,总想要一网打尽、一劳永逸,却不知此举实在是太过冒险,可我劝阻不动,连皇后的谏言他都不听甚至怀疑我跟皇后串通一气、暗有私情……陛下钻了牛角尖了。”
想要剪除那些不臣之辈没错,想要主动一些也没什么问题,可哪有以身做饵、甘冒奇险的?
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世间无绝对,任何计划都不可能完美无缺总是存在这样那样的漏洞,万一计划失败付出的代价可不仅仅一个李承乾而已,恐怕整个大唐帝国的根基都将动摇。
这也是房俊示意王玄策等人排挤张亮的原因,左右金吾卫必须牢牢掌控在手中以应对任何突发之状况。
李承乾若当真想要作死,那就随他去。
高阳公主握住郎君手掌,柔声道:“他毕竟是皇帝,更是我的兄长,郎君还是要多多体谅宽容一些才好,他当初因为你的支持才坐上皇位,如今也需要你竭尽全力襄助才行,你莫要与他一般见识。”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自家郎君在陛下登基的过程之中发生着怎样砥柱中流、擎天保驾的作用,也没有谁比她更明白郎君心中“国家利益高于一切”的崇高境界,她认为只要是对帝国有益之事,郎君必然全力以赴去做,而不会为了个人之私利去损害国家。
这样的人值得尊敬,但往往这样的人都没什么太好的下场。
可她又能怎么办呢?一边是兄长,一边是郎君、家人,夹在中间着实为难,只能寄希望于郎君在一如既往的支持陛下过程中始终保持自身之权势,使得陛下纵然心有不甘也投鼠忌器,不敢做出那等恩将仇报之事。
家与国、君与臣,自古难两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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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地秋风送爽、凉风习习,各地的水稻、麦子陆续丰收,关中等地已然开始储备秋菜、准备过冬,但是在南洋之上依旧烈日炎炎、热浪滚滚,杨胄接到苏定方命令的同时也从岘港的海商处了解到尸罗夫港发生的屠戮唐商之事,当即召集部队,维护舰船、补充给养、装备武器,数日之后便驾驶今年刚刚建成下水的战舰“魏王号”率领皇家水师以及“东大唐商号”的武装商船共计两百余艘、兵员七千余人浩浩荡荡离开岘港。
船队沿着航线一路向南穿越哥罗富沙狭长的海峡,海峡之北为罗越国、以南则佛逝国,大唐水师在哥罗富沙建有城池要塞以及浅水码头,用以维修往来商船、战舰,更有扼守海峡之重任。
穿过海峡,船队一头扎进茫茫西洋,沿海岸折而北上抵个罗国,此处乃东西方商贸之重镇。过个罗国一直向北途径天竺沿岸各处城市,船队抵达狮子国科兰巴港。
早在去年,建立狮子国的僧伽罗人与占据岛屿北部以及天竺大陆南部的泰米尔人因连年战争损失惨重,不得不求助于大唐水师,大唐水师在贩卖其一大批质量精良的军械的同时租借了此处港口,作为大唐在西洋航线上最为的补给站之一。
船队在此休整三天,补充了淡水、食物、药物,离开港口之后经过天竺最南端的“没来国”,沿着天竺西海岸一路向着西北方向行驶,途中有“提国”,其国有“弥兰太河”,西流入海。
由此沿海岸不远的航线一直向西,途径小国十余个,便见到矗立在海港尽头的灯塔,此为“罗和异国”,乃波斯境内一小国,但港口繁华,东西方船只络绎不绝。
港口停泊、进出的船只自然都见到了海面上航行而来的巨大船队,商贾、水手纷纷打出惊呼,瞪大眼睛看着浩浩荡荡一望无际的舰船,只觉得浑身战栗,一股被野兽迫近的恐惧感不可遏止的袭遍全身。
“天呐!这是唐人的舰队!”
“这就是传说中肆虐东洋的大唐水师吗?果然威武雄壮、所向无敌啊!”
“唐人的船居然不需要等着季风,可以逆风航行?”
“你才知道啊?少见过怪没见识!”
“可大唐距离咱们波斯万里之遥,他们的水师过来干嘛?”
“蠢货,忘了两个月之前在尸罗夫港发生的事?大食总督被唐人的财富迷了眼,临时增收超过一倍的税金,唐人不干,他居然下令屠杀唐人商贾抢掠唐人钱货并且烧毁唐人商船!那时候就有人说那位总督惹麻烦了,唐人必定报复,可很多人不信,觉得尸罗夫港距离大唐万里之遥,大唐纵然再是强盛也不可能为了几个商贾劳师远征,现在看看,傻眼了吧?唐人果然来了,还是如此强大的船队!”
“感觉整个大食国的战船加起来也没这么多……”
“咳咳,船多也未必就代表了胜利,大唐水师再厉害也是劳师远征,未必打得过大食军队。”
此时波斯已经亡国,所有国土、人民皆被大食国奴役,对大食国没有半分好感,能够见到大唐远征大食自然乐见其成,不过还是对大唐水师抱有担忧。
有人不以为然:“若是在波斯湾无立足之地那叫劳师远征,可你们难道忘了阿蛮国那边正在建设的那个港口……叫什么来着?”
“没巽港!”
“啊对对对,没巽港!那是大唐从阿兹德人手中租借的,据说租期是九百九十九年……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唐水师在那里修建的据说是整个波斯湾最大的海港,只要大唐水师在那里驻扎、休整,那就不是劳师远征了!”
“我也听说了,据说那里全都是从大唐招募来的工匠,从周围各个部落购买建筑材料根本不差钱,工匠的手艺极高,这才大半年的功夫基本已经建完了。”
“大唐厉害啊,有钱且战舰更多,一旦开战我觉得大食战船凶多吉少。”
“最厉害的不是大唐,是唐人!尤其是唐人军队,听说他们冲锋的时候全身铁甲刀枪不入,火炮更是无坚不摧!”
“哼哼,大食人一贯豪横,覆灭了咱们的国家、抢夺了咱们的土地、奴役咱们的人民,现在碰上大唐他就要倒霉了!”
这番话引起了周围波斯人的共情,纷纷谴责怒骂大食人的蛮横、哈里发的残暴,表示愿意支持大唐水师击败大食人的战船,恢复海上贸易的规则、秩序。
唐人强大,但唐人却是大海上最守规矩的人,买卖交易明码标价童叟无欺,讲究个你情我愿绝不恃强凌弱,如果谁家的商船在海面上遇到飓风等等麻烦,无需等待自己国家的救援,只需向路过的大唐商船、战舰求助,肯定会得到救援。
只在打击海盗的时候才能够见识到大唐战舰火炮齐发、毁天灭地的无敌神威,寻常时候的大唐虽然强盛却很是和善,那是一种来自于遥远东方的礼仪教化、亲善和睦,远不是大食国这种“邪恶”的强国所能比拟。
……
船队在见到“罗和异国”灯塔的那一刻便开始偏航,离开一直沿着海岸航行的航道,向南一头扎进茫茫大海。
三日之后,一座正在建设之中的全新港口出现在地平线上,待到船队驶近,港内有几艘挂着白帆的小船迎了上来,船首剪开波浪船尾泛着白沫,速度极快。
待到看清楚船队上的黄色龙旗,小船上也打出旗语,然后在船队前方划出一个优雅的“U”型轨迹,引领着船队驶入港口。船队的水兵也振臂发出欢呼,纷纷挤在船舷处冲着小船挥手,远洋万里、山水重重,在此见到自己的袍泽自然十分兴奋。
等船队排成队列一艘一艘驶入还在建设的港口,见到岸上、水面上黑色头发、同种同源的国人,以及随处可见粉刷出来的诸如“生命最可贵、安全第一位”“大干快上一整年、丰衣足食一辈子”等等富有水师气息的标语,感觉就跟回到家一样……
而港口内的工匠、兵卒、商贾在见到庞大船队浩浩荡荡驶入港口之时,也纷纷放下手头工作聚拢在码头上冲着战船蹦跳着致以问候,欢呼声惊天动地。
身在异国他乡,没什么时候是比见到自家强大无匹的战舰出现在大海之上游弋更为振奋人心的事情了,当你的背后紧靠着一个强大的国家,这种安全感是最幸福的。
“呜呜呜……”
战船上的水兵吹响号角,回应码头上同胞的热烈问候,悠扬的号角声中,战船纷纷入港停泊。
旗舰“魏王号”刚刚停泊,搭上跳板,便见到码头上一个身材矮桩的少年助跑几步踩着跳板轻盈如鹘的窜到甲板上,见到顶盔掼甲的杨胄,单膝跪地施行军礼:“奉命驻扎没巽港昭武校尉扶余隆,见过将军!”
杨胄见到这不足二十岁的少年居然是驻扎没巽港的昭武校尉,心里还有些奇怪,如此年轻居然已经是昭武校尉,且被水师信任担此重任,听到其自称“扶余隆”,便即恍然。
苏定方率军攻陷平穰城之后大军挥师南下,顺势攻破百济国都城泗沘城,百济亡国,王太子扶余丰混战之中下落不明,国主义慈王与王子扶余隆被押解前往长安。因为王子扶余隆一直饱受王太子扶余丰之压迫,故而入唐之后表现很是恭顺,时常以唐人之身份自居,得以进入贞观书院成为一名学子。
至关陇兵变,书院夷为平地、学子被迫学业暂停,许多人便纷纷被朝廷安置于各处职务。
加入水师的扶余隆表现优异,被委以重任,远渡重洋至没巽港担任驻守校尉,并且负责建造新港……
杨胄不敢托大,这位虽然是百济人,但既然曾在书院求学如今又被委以重任,很显然必然是房俊的嫡系,日后前途不可限量,赶紧上前两步扶着扶余隆肩膀将其拽起,大笑道:“扶余校尉为国开疆、营造新港,不仅为水师立下汗马功劳更是功在社稷,本将最是欣赏你这样的少年英杰,自当多多亲近才行,不必多礼!”
面前这少年校尉看上去肌肤黝黑、有一种被太阳暴晒的光泽,身上肌肉虬结、孔武用力,整个人英姿勃勃精力充沛,很是让人心生好感。
况且如此年纪便被授予“昭武校尉”之官阶,主持万里之外的水师基地营建,其自身之能力、日后之前程都值得瞩目。
两人相继下船,战舰入港修补漏水船体、铲除长途远航附着于船底的藤壶牡蛎等生物,同时补充淡水、食物,生病的水兵经受治疗。
距离码头不远处的一幢巨石堆砌的房子里,杨胄好奇的左看右看,这种典型的具有大食、波斯风格的巨石建筑在东方绝对看不见,很是新奇。
扶余隆笑着道:“大食国也好、波斯国也罢,大多缺乏高大的树木,只能以石块作为建筑材料,又缺乏精巧的工匠,所以雕琢的图案大多简洁明快、粗制滥造,况且这种石头房子冬冷夏热住起来极其不适,但是有一点好处,一旦建成便可长久留存,既不怕水火之灾、更不怕虫吃鼠咬,除非遇到地震否则几百年也不会损坏。”
杨胄深以为然:“胡人粗鄙,就连住宅环境都如此低劣。”
华夏砖木结构的房子纵然有千般不好,但唯独一个“住着舒服”就足以吊打这种石头房子,论及享受,天底下无人可出华夏其右……
两人在一张桌子旁坐下,扶余隆执壶斟茶,杨胄道:“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战报之上语焉不详,大都督命令急切我也不敢多问,只能抵达此地闻听详情之后再做决断。”
扶余隆放下茶壶,道:“其实事情并不复杂,穆阿维叶登基之后大食国内并不是尽皆臣服,各方势力倾轧不断、斗争不止,如此情形之下穆阿维叶就打算发动一场对外战争来消弭内部的纷争,他将矛头对准了东罗马帝国……呃,将军知道东罗马吧?”
杨胄点点头,来时航行路上枯燥无味,他读了很多本关于大食国、波斯国以及更为遥远的罗马帝国的书籍:“略有所闻。”
扶余隆续道:“当初穆阿维叶还是大马士革总督的时候便曾发动战争入侵西域诸国,是越国公万里驰援大破大食军队,穆阿维叶来不及报复便打马回家争夺哈里发之位,上位之后虽然依旧对大唐恨之入骨却也心怀忌惮,所以他选择对东罗马用兵而不是继续入侵西域……不过两个大国之间的战争自然消耗极大,穆阿维叶给国内镇守各处的总督下达命令,加重税赋。征缴物资,为即将来临的大战做准备。”
说着,从一旁的书柜上取过一张舆图铺在桌子上,手指从波斯湾入口的没巽港、忽鲁谟斯一直顺着海湾延伸直至尸罗夫港的位置,然后又从没巽港沿着海南线一直向南到了红海与大洋交接之处,道:“大食人横征暴敛,各国海商纷纷躲避,大多已经不进入波斯湾前往尸罗夫港贸易,而是由此向南至三兰,将携带之货物贩卖于当地商贾,虽然价值便宜得多,但毕竟安全还有得赚,若是能够再从三兰之地购买一些香料贩运至天竺还能多赚一笔。”
杨胄明白扶余隆的意思,一个新兴的贸易港口已经逐渐形成,虽然不可能取代波斯湾的贸易额,但短期内贸易量极大提升是必然的。
不过他看着这个“三兰”的位置,忽然想起一件事……
“据说咱们水师一直暗中支援一支游荡在麦加以南崇山峻岭之中的武装力量……”
扶余隆笑道:“没错,是大食国哈里发阿里的儿子侯赛因,阿里暴卒之后被穆阿维叶继承哈里发之位,侯赛因流亡在外,一直在咱们的支持下游荡于塞拉特山的山岭之中。”
这是水师最高级别的机密,杨胄的资格可以接触到,扶余隆则是前来没巽港担任校尉之后亲自主持对侯赛因的资助才有资格知晓详情。
杨胄喝了口茶水,看着舆图问道:“有什么建议?”
扶余隆正色道:“大唐威压四海、天下独尊,绝不容许有大唐子民在海外遭受掳掠屠戮之事发生,尸罗夫港总督阿布阿瓦尔既然冒天下之大不韪,那就必须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将军大可照会大食国哈里发,要么将阿布阿瓦尔的头颅送来祭奠死去的大唐子民,要么就等着大唐水师将尸罗夫港夷为平地。”
杨胄就笑起来。
大唐军队自立国之后便百战百胜,由此不可避免的滋生出一股“天下四海、唯我独尊”的霸道气质,而水师更是在房俊组建成军的那一刻起便纵横大洋、灭国无数,平常时候秉持着所谓的“人民子弟兵”身份戴着温和纪律的面具,可一旦遭受挑衅,所有的面具都被撕碎露出内里狂猛霸道的本质。
区区一个水师校尉,居然也敢对着天下数一数二的强国说出这等霸气至极的言论。
扶余隆不解,虚心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妥?末将才学浅薄、虑事不周,不足之处还望将军指正。”
“指正?没什么好指正的,正如你所言,既然敢屠戮大唐子民、阻碍大唐商路,那就要付出代价,不管他是什么大食国还是什么东罗马!只不过有一点略显拖沓,想要照会大食国哈里发就得前往大马士革,而此处距离大马士革数千里,水陆并进舟车劳顿,没有半年时间怕是回不来,到时候尸罗夫港早就做好迎战准备,岂不是贻误战机?照会要发出去,但不必等待大食国的回应,船队休整完毕之后便开进波斯湾抵近尸罗夫港,寻找一个契机便炮轰港口,必要之时可登陆作战!”
“啊?这这这,有些不妥吧?这可是擅开边衅,一旦被朝堂上那些御史言官知道了可了不得!”
“什么叫擅开边衅?你没听我说‘寻找’一个契机吗?”
扶余隆一头雾水、懵然不解。
扶余隆懵然不解。
人家阿布阿瓦尔也不是傻子,再是桀骜不驯之人在得知大唐水师百余艘战舰远涉重洋气势汹汹而来,必定严阵以待勒令兵将隐忍退缩不可造成冲突,哪来的那么多契机?
你过去扇人家耳光人家都不会还手,甚至打完左脸还把右脸送过来让你打得畅快……
杨胄慢悠悠喝着茶水,微笑道:“这有何难?到时候你寻两个土著使其穿着咱们的军服放在船上,开船上前与大食人交涉,趁其不备将土著推入海中淹死嫁祸给大食人,而后严厉申饬趁机发难……让他防不胜防。”
扶余隆:“……”
这种事以往百济国强盛之时与高句丽、新罗之间也曾干过,没想到大唐将军也会这么干……
杨胄挑眉,奇道:“怎地,觉得不光彩?还是觉得这般害了土著性命于心不忍?”
“不不不,所谓兵不厌诈,军队只管胜利,只要达到目的任何手段都可使得,再者区区土著之性命连猫狗都不如,能让他们为大唐之霸业贡献性命乃是无上之荣耀!”
扶余隆将脑袋摇得好似拨浪鼓一般,他现在早已将自己当做一个完整的唐人,里里外外都是,岂会心疼几个土著?此地之土著在唐军建设没巽港之时可没少找麻烦,这些野人一样的土著不知礼义廉耻、没有道德规范,眼中唯有弱肉强食、适者生存,活着就是在浪费粮食,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
继而搓搓手,赔笑道:“此事将军就交给末将吧,肯定办的妥妥帖帖,使将军师出有名!”
他在贞观书院虽然时间不长,但大唐的兵法韬略却看了不少,深知“名正言顺”“师出有名”的道理……
杨胄大笑:“好!咱们就携手在这距离大唐万里之遥的海疆之上干出一番大事,护我华夏、扬我国威,使天下之蛮夷皆知大唐之神威不可侵犯!”
“将军威武!大唐威武!”
*****
船队虽然远涉重洋、行程万里,但途中多处大唐水师建设的港口可以补给,所以损伤不大,短短三日便休整一新,船上的火炮、火枪、震天雷以及弓弩等经过检验皆可投入战斗,“魏王号”高达三层的甲板在海港之中好似巨无霸一般,船首、船尾、两侧船舷处的拍杆高高竖起,这是近战的利器,上边吊着的铁块随着拍杆砸下去可以将小船拍得粉碎,大船也可予以重创,比震天雷好好使。
更别说下层甲板装备了数十门火炮,一轮齐射便可以覆灭一支小型船队……
船队准备停当、随时可投入战斗,扶余隆便带着数十兵卒驾驶一艘战舰沿着海岸向西北而行,驶过弯曲的水道之后进入波平浪静的波斯湾,直驱海湾北侧沿岸的尸罗夫港。
东方前往波斯贸易的海船自海峡进入波斯湾之后大多沿着北侧海岸线航行,抵达尸罗夫港之后将货物贩卖给云集此处的波斯商人,再从这里购买当地货物装船运回东方,少数船只继续向西抵达两河流域的乌刺港。
波斯覆灭,大食国占据此地,使得贸易愈发壮大,只不过因为此前对大唐商船征收重税以及杀戮大唐商贾之事,使得来自于大唐、天竺等地的商船几乎绝迹,唯有尸罗夫港本地的商船进出,导致偌大的港口空空荡荡,很是萧条。
扶余隆驾船刚刚抵近尸罗夫港,便见到港口密密麻麻聚集了诸多战船,更有几艘战船迎上前来拦阻。
“奉大唐水师将军杨胄之命,前来会见尸罗夫港总督递交国书,尔等速速在前引航,不得阻挠!”
扶余隆站在船首,用汉话大声说出来意,根本不管对面能否听得懂。
大唐水师横行大洋、足迹遍布每一处大海,早有严令无论与哪国交涉皆说汉话、写汉字,绝不迁就任何一国,如若其国不懂,则自行其寻找通译。
如此,可将汉话、汉字更为广泛的在世界各处推广,这道极为霸道的军令得到朝堂上那些文官的拥戴,认为这是“昌盛国学”之善举,更能促进天下亿兆民众沐浴华夏文明……
因为大唐之强势,所以世界各地但凡与大唐有交涉往来之处,大多会有精通汉语的通译存在。
大食人的战船上显然也有这样的人,听懂了扶余隆的话,船上的将领满头大汗,让通译出面大喊:“既然是两国交涉,自应先行递交国书,待总督选择时间予以接见,怎能不告而来?”
扶余隆这个“百济奸”很享受唐人身份带来的优越,也很懂得狐假虎威那一套,站在船首鼻孔朝天、趾高气昂:“大唐乃中正之国、天下之主,大唐之国书送抵,即便是哈里发也要出城迎接,区区一个总督也敢摆架子?他不来迎,我自去见他,尔等统统让开!”
也不管对面几艘战船打横拦在前头,下令水兵操纵坐船便直直的撞上去。
大食水兵听了通译之后也怒了,大唐固然强盛、不可一世,可凭什么就“中正之国”“天下之主”了?
你们是“天下之主”,我大食国又算什么?
嚣张桀骜、自认“神下第一人”的罗马帝国也不敢这么说呀!
虽然得到的命令是无论如何不得与唐军冲突,但这个时候怒气勃发,见对方又蛮横不讲理的开船来撞,心想你打我我可以不还手,但你开船来撞我总不能等着被撞沉了淹死吧?
几条船遂快速机动调整船体,将迎面撞来的唐军战船夹在中间,打算就这么夹着将其“护送”出港口远远的驱逐,如此就算不上还手,唐人找不到毛病,自家总督也不会降罪……
然而刚刚夹上去,便见到唐军战船上一阵惊叫慌乱有人“噗通”落水,大食水兵纷纷大笑,就这样的兵卒也敢号称什么“天下之主”?身为水兵连站都站不稳,简直笑掉大牙!
等到唐军有人跳下海水中好不容易将落水之人捞上来,摆在甲板上围在周围大声呼喊,大食水兵笑声戛然而止,觉得有些不对劲,赶紧询问通译怎么回事。
通译的脸都白了,颤抖着嘴唇:“好像是……淹死了?”
“什么?!”
大食水兵惊得眼珠子瞪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横行东洋所向披靡的大唐水师么?
落水就能淹死?
“这这这……”
震惊过后,水兵们整个人都被恐惧填满,总督阁下的命令还在耳边围绕,“不许与唐军发生冲突,更不准给予唐军开战之理由”听得明明白白,帝国现在正全力准备与东罗马的战争,其间绝对不容许出现意外,与大唐进行海战更是严格禁止。
结果现在却有唐军兵卒淹死了?!
怎么就能淹死呢!
大食水兵们都快吓疯了,有人大叫大嚷:“不对不对,落水而已怎能如此轻易淹死?该不会是唐人的阴谋吧?”
“对对对,你们说死就死啊?我们要检查!”
通译将这个要求对唐军说了,本以为唐军会拒绝,结果唐军一脸悲愤的同意了……
几个大食水兵跳上唐军战船,看着躺在甲板上的两个落水兵卒,蹲下去仔仔细细查看一番,果然都没了气息,翻开眼皮观察瞳孔也没看出异常,死得不能再死。
有一个大食水兵觉得有些不对劲,指着死掉的兵卒问道:“这人为何卷发且皮肤黝黑?”
唐人头发直,且皮肤黄……
身材矮壮孔武有力的唐军瞪着眼睛:“你以为唐军只有汉人啊?大唐威压寰宇、四海咸服,倭人、高句丽人、百济人、突厥人、昆仑奴……皆聚集在大唐皇帝龙旗之下誓死效忠,不仅有卷发,甚至有极北之地的白人!汝等撞击我船导致我袍泽阵亡,现在反倒诬陷死去的袍泽非是我大唐军人,简直岂有此理!弟兄们咱们返航,将此事告知将军,请将军给我们做主,对大食国宣战!”
“宣战!宣战!”
“血债血偿!”
船上唐军振臂怒吼,士气高昂。
大食水兵面如土色,被赶回自己的战船,眼睁睁看着大唐战船掉头、离开,逐渐消失在波涛辽阔的海湾上……
“怎么办?”
一众大食水兵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回去如实汇报吧,不然还能如何?家人都还在港里内,咱们若是跑了家人们怕是要被总督一个个剥皮拆骨……”
以总督阿布阿瓦尔的残暴,这种事真的能干得出来……
几艘船上的水兵尽皆垂头丧气、胆战心惊,却不得不返航回到港口,将唐军兵卒淹死之事向上汇报。
长官们马上意识到大事不好,不敢隐瞒,层层上报。
很快,消息便汇报至尸罗夫港的总督府……
阿布阿瓦尔正坐在总督府的书房里喝着大唐出产的上品茶叶,茶具更是清一色邢窑白瓷,薄如蝉翼、莹白玉润,小指翘起拇指食指捋着蜷曲上翘的胡须,神情悠然自得,这才是真正尊贵的享受。
等到副将入内将海面上的消息禀报,大惊失色的总督大人失手打翻了白瓷茶盏,色泽翠绿香气氤氲的茶水洒了一地……
作为哈里发最为忠诚的臣子,阿布阿瓦尔深知穆阿维叶的勃勃野心,大食国内部的纷争已经严重阻碍其开疆拓土、开创盛世之崇高志向,所以向东罗马开战、消弭内部矛盾已经是当下最为重要之国策,任何人不得违逆阻挠。
所以无论臣子们在各地如何盘剥农商、如何敲骨吸髓,只要将税金粮食交上去就可以为所欲为。
但若是开启与大唐的战争,这是绝对不被容许的。
当初率军亲征西域,穆阿维叶在唐军兵锋之下吃了败仗,数十万大军丢盔卸甲一溃千里,心里早已对大唐充满恐惧,这也是将战争目标放在东罗马身上的重要原因。
发动战争的目的是希望以胜利来中和各方利益、消弭内部矛盾,可若是打了败仗不仅所有目的告吹,反而更会将矛盾彻底激发出来,到时候甚至有可能引发一场内战,哈里发的位置都岌岌可危……
然而大唐的水师固然横行东洋,可是大食国的舰队在西洋、在地中海亦是雄霸一方,就连罗马帝国的舰队也只能暂避锋芒龟缩在地中海不敢冒头,如果硬碰硬的打一仗赢了大唐水师,无需将其覆灭只需略有胜果必然将其逼退,到那时自己岂不是声威大震?
况且大唐在没巽建设港口紧扼波斯湾入口,长此以往对大食国的经济、军事都有极大之影响,想来哈里发也愿意扒掉这颗钉子。
大唐远涉重洋来到波斯湾的船队大概有舰船不足两百,其中很大一部分还是改装的武装商船战斗力有限,而尸罗夫港加上两河出海口的乌刺港可以调集战船三百余,最重要是波斯湾的水文一直掌握在大食国手中,就连以往的波斯都没有详细的波斯湾水文信息……
阿布阿瓦尔在心里估量一番,原先的恐惧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则是亢奋激动,他觉得可以战胜大唐水师。
与唐军开战的忌讳并非是得罪那个远在东方的超级大国,而是破坏哈里发征伐东罗马的计划,可若是将唐军击败,趁机与其谈判提升大唐商船进入大食国的商税,就会有更多的钱财去支持哈里发的战争计划,哈里发欢喜还来不及,又岂能怪罪呢?
当然最重要是要获胜,绝不能失败。
心中权衡一番,阿布阿瓦尔将麾下将领、官员召集在总督府,商议对策。
“唐人有兵卒落水溺亡,一口咬定是被咱们撞击船只所致,这件事怕是无法解释,唐人必定不肯罢休,最坏的情况就是百余艘战船兵临港口,压迫咱们屈服。是挺直背脊浴血奋战维护帝国之神威,还是暂且隐忍给予赔偿消弭唐人怒火?诸位不妨给我一个意见。”
有人瑟瑟发抖:“唐军水师横行大洋未尝一败,不仅其舰船的航行速度更快、结构更为坚固,更在于其船上装备的火器,唐军不可战胜啊!一旦战败,哈里发必定追究,这样的责任谁能背负得起?总督三思啊!”
这是“唐军无敌论”的坚定支持者。
“火器固然威猛,可海战更讲究舰船的吃水、战士的勇猛、以及后勤的补给,这几样咱们全都占优,可堪一战。”
这是“帝国威武论”的人,认为唐军“无敌”的神话只不过是因为未曾遇到真正的强者,而现在大食国就是真正的强者,必定可以戳破唐军“无敌”之泡沫。
众人七嘴八舌、莫衷一是,阿布阿瓦尔有些烦躁,下令道:“盯着没巽港那边的唐人舰队,一定有所动作马上汇报。将乌刺港的战船也调集过来,无论如何都要做好防御,另外派人马上水陆兼程前往大马士革请求哈里发的意见。”
众人赞同,是战是和都要有哈里发的命令,然后先做好防御,这就立于不败之地了。
然而众人刚刚散去,就有卫兵来报:“唐军派人前来,要求会见总督。”
阿布阿瓦尔摸了摸翘胡子,点头道:“把人带来吧,看看他说什么。”
虽然他不认为唐军水师劳师远征且在兵力不足的情况下能够对尸罗夫港造成威胁,但国内毕竟正在准备征伐东罗马,这个时候爆发一场大规模的海战势必影响到哈里发的全盘计划,还是稳妥一些避战为好。
但如果唐军咄咄逼人,他也不介意全力一战,只要战而胜之,不仅不会影响哈里发的作战计划还会检验一下大食国海军的战斗力,为征伐东罗马打好基础。
一旦决定对东罗马开战,大食国位于波斯湾的海军就将全部调往地中海参战,毕竟东罗马的海军在规模上远胜于大食国海军,哈里发必须集中所有力量才能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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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多久,卫兵带着一个顶盔掼甲的唐军将领进来,身上制作精良的山文甲覆盖了各处要害,行走活动之间方便快捷没有丝毫阻碍,远胜于大食国军队装备的板甲,据说在大唐“板甲”只能作为最低级的士兵装备,但凡校尉以上的军官都会装备乌锤甲、山文甲甚至是明光铠。
真是令人眼馋啊……
这位唐军将领最多也就二十岁,面容是被暴晒之后的黝黑但眉眼之间依旧透着青涩稚嫩的气息,身材矮状肩宽背后一看就是骁勇善战之辈,神情不卑不亢,既没有面对一地总督之唯唯诺诺、也没有身为唐军将领那种骄狂不可一世。
恭恭敬敬的抱拳施礼,先递上一份文书,而后朗声道:“在下大唐水师校尉扶余隆,替大唐水师将军杨胄问候总督安好,大唐乃礼仪之邦,素来与南洋、西洋各国自由贸易、共同富裕,然总督阁下先是无故增加大唐商贾之税金,导致两国贸易中断,继而对怀有异议的大唐商贾肆意屠戮、掳掠钱财,致使大唐之声威受损,今日更驱动战船撞击大唐船只导致两名水师兵卒溺亡,此等桀骜残暴之行径不仅挑衅大唐国威,更使得大唐军队同仇敌忾,若两国开战,则责任皆在贵国,任何后果贵国自行承担,勿谓言之不预也!”
通译将这番话翻译出来,阿布阿瓦尔面色难看,依着他的脾气那就开战吧,大食国还会怕了大唐不成?
不过大局为重,他还是谨慎了一些,问道:“大唐意欲何为?”
扶余隆挺直腰杆,大声道:“第一,贵国要对残害大唐商贾、致死水师兵卒进行公开道歉,张贴布告于尸罗夫港广而告之,使来往各国之商旅人尽皆知;第二,对死亡之大唐商贾、水师兵卒予以赔偿;第三,收回临时增税之命令;第四,贵国认可大唐为战略贸易伙伴,对大唐授予‘最惠国待遇’;第五,保证自今以后绝不发生类似事故。”
阿布阿瓦尔一脸懵然,看向通译。
通译也有些懵,其余都还好说,“最惠国待遇”是个甚?
他忐忑问道:“还请贵使明示、何谓‘最惠国待遇’?”
扶余隆双手扶着腰间双扣腰带,气势很足:“大唐与大食国互为友好之邦,两国商贸往来日益增强、联系紧密,为了促进两国邦交、增强商贸合作,应当互相降低对彼此的商税,譬如大唐征收天竺等国商人之商税为十税三,那么与大食国签署合约之后,对大食国商人征收的商税则为二十税一。如此,才能促进两国商业繁荣,加深紧密合作。”
通译马上翻译给阿布阿瓦尔。
阿布阿瓦尔瞪大眼睛,其余几条或许还有商榷之余地,毕竟他现在不想打仗,可这个“最惠国待遇”简直就是要他的命!
现在大海之上贸易最强的国家就是大唐,大食国虽然也有商贾直接与大唐贸易,更多却是天竺等国家的中间商,由大食国前往大唐的商船不足大唐前往大食国的十分之一,一旦签署这个劳什子“最惠国待遇”,看似双方的条件是一致的很是公平,但大食国在商税上的损失就是几十倍。
长此以往,大唐商贾从大食国赚取的利润逆差就将是一个无底洞,有可能直接抽干大食国的财富……
最为重要的是自己这个尸罗夫港总督就是靠着收税为生的,每年将海量的税金上缴给哈里发才能保住这个位置,若是大唐商贾的税金从现在的十税五降至二十税一,那还去哪里收税?
大唐商贾是尸罗夫港最大的客户!
别说哈里发不能答应,他这个尸罗夫港总督也不能答应啊!
他沉着脸压抑着心底怒火,冷声道:“兹事体大,我不能做主,还需呈报给哈里发定夺,贵国不妨登上一等。”
扶余隆点点头:“贵国损害大唐国威在先,若不能给予一个让大唐满意的赔偿方案,给予大唐足够的尊重,那么大唐军队就会用战船与横刀自己来拿!到那个时候,拿什么、拿多少,就不是贵国可以自己决定的了,”
顿了顿,他又将最为重要的那句话重复了一遍:“……勿谓言之不预也!”
阿布阿瓦尔有些不解,这句话难不成是有什么特殊的意义,需要强调一遍?
“勿谓言之不预也?这话什么意思?”
扶余隆走后,阿布阿瓦尔顾不上因为唐人的桀骜霸道而恼怒,看上通译好奇询问。
他虽然不懂汉话,但是从扶余隆的神情、语气之中却能够分辨得出这句话是对方最为重视、同样也最为核心的一句,很可能此人今日前来最为重要的就是传递这句话的含义。
通译很了解汉话,对汉人典籍也略有了解,绞尽脑汁回忆这句话的出处,想了半天也想不出,迟疑着道:“这话本身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只不过其中的警告意味很是浓重,通俗一点来说,大抵就是‘丑话说在前头,将来有什么后果别说我没事先警告’,不仅是警告,更是威胁,大有‘不听话就开战’的意思。”
“不听话就开战?!”
阿布阿瓦尔气得两撇翘胡子颤巍巍的,满脸通红,拍着桌子怒骂:“大唐欺人太甚!若非哈里发要筹备对东罗马的战争不能横生波澜,我现在就要下令对大唐开战!”
通译不敢说话,阿布阿瓦尔这话还真不是说大话,大食国虽然以哈里发为尊,但是各地总督的权限却极大,合法拥有自己的军队,对辖地的统治几乎一言而决,最重要只要按时将足额的税金缴纳上去,即便对外开战也不是不行。
当然你得打赢了,一旦打输了损兵折将,很容易就被旁人所取代,自己黯然下野都是好的,甚至很容易被暗杀掉……
阿布阿瓦尔吩咐一旁的将领:“一定要盯紧了唐军水师,稍有异动立刻来报!”
他不觉得唐军会对尸罗夫港发动攻击,因为那样一来不仅意味着两个大国开战,更意味着他们这支劳师远征的水师有可能全军覆没,唐军就算再是自信也不会以为在大食国的家门口可以打得过大食国的海军吧?
更多还是希望依靠强大的武力对大食国进行威胁恐吓,什么赔偿死去商贾、兵卒,什么“最惠国待遇”都是胡扯,让大食国开放更多的港口准许唐人在大食国境内自由贸易,这才是更有可能的目的。
阿布阿瓦尔起身看着悬挂在墙壁上的海图,目光落在没巽港,心里就要想被扎了一根刺一样。
忽鲁谟斯的海峡水道呈弯曲形状,水流湍急暗礁处处航行之时很难提速,而没巽港就在海湾之外紧扼忽鲁谟斯,等同于掐住了波斯湾的咽喉,也不知大唐是如何收买亦或逼迫当地的阿兹德人租借了古老的海港予以扩建,导致进出海湾的商船甚至大食国的战船都要收到唐军控制。
只要腾出手来,这个海港是必须要掌握在大食国手中的,否则大食国的商船、战舰出入波斯湾都要受其辖制,不仅严重损害帝国声威,更会流失更多的利益。
唐军若老老实实则罢,毕竟大食国目前倾举国之力征伐东罗马,就让唐军在没巽港好好建设,等到将来大食国接手之时白捡一个现成的。
若唐军自己找死贸然来攻打尸罗夫港,那就将其摧毁之后顺势攻占没巽港,不仅拔除大唐这颗钉子,还能趁机将势力深入至阿蛮国富裕的沿海一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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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余隆回到没巽港将溺亡的两个奴隶还给阿兹德部落的首领,并且按照约定赔偿了一些钱帛,叮嘱其守口如瓶不得外泄之后将其送走,而后回到官署,向杨胄施礼之后坐到一旁的凳子上,捧起一壶凉茶“咕嘟咕嘟”一口喝干,抹了一下嘴巴的水渍长长吐出一口气。
“舒坦!”
不仅是身体舒爽,心里更是舒服得无以复加。
虽然出身百济王室,但区区百济夹在高句丽与新罗之间很是受气,更别说面对大唐了,说一句“小国寡民”绝不为过。而且一直以来遭受百济王太子扶余丰的打压、排挤,整日里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说话都不敢大声。
然而如今有了大唐户籍,成为一个真真正正的唐人且加入大唐军队,区区一个水师校尉却可以当着大食国行省总督、封疆大吏的面前连声呵斥、耀武扬威,那种“狐假虎威”的舒爽令他浑身上下的毛孔都张开来雀跃欢呼。
此生无悔入华夏,来世生在种花家!
杨胄看他神情自感好笑,虽然身份高贵、独当一面,可到底还是一个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年轻人,能够代表大唐水师与一国之封疆大吏谈判,激动一些实属应当。
“那阿布阿瓦尔怎么说?”
扶余隆赶紧将会见阿布阿瓦尔的情况、对话一字不漏的复述一遍,末了道:“以末将观察,阿布阿瓦尔对大唐并无多少畏惧,但是面对末将的挑衅却隐忍不动,可能性有两个,一则是害怕破坏哈里发征伐东罗马的计划故而不得不忍,再则便是预谋什么轨迹打算偷袭咱们,所以面上不动声色,但依我看还是前一个可能性更大。穆阿维叶在大食国声名狼藉,其认为凶残暴戾,即便是身边的亲信亦随意打杀,大食国上下畏其如虎,没人敢反抗他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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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又补充道:“尸罗夫港已经有数条快船出发前往乌刺港,肯定是阿布阿瓦尔派出的信使,至乌刺港之后登陆从陆路奔赴大马士革请示哈里发。”
杨胄沉吟少许,问道:“你认为穆阿维叶会做出什么决断?”
没巽港不仅是大唐水师在波斯湾的驻扎地、补给站,更有负责收集波斯湾各国消息之职责,算是一个隶属于水师的“情报站”,更要就当地之局势向水师高层进行建议。
扶余隆笑道:“若是一个英明的君主,自然会选择忍辱负重对咱们做出妥协以便于全力征伐东罗马,毕竟那样才最为符合穆阿维叶的利益;若是一个昏聩的君主,大抵会不管不顾火冒三丈,下令对咱们大唐水师开战……不过既然哈里发是穆阿维叶,那么以末将之判断,他会同时打两场仗。”
杨胄挑挑眉毛,诧异道:“这么刚愎自负?”
“比你想象的还要刚愎自负!哈里发自诩‘神的使者’,代表这‘神’的意志,天下地上、唯我独尊,所有反对者都是异类,要么用刀剑迫使其皈依,要么用刀剑将其消灭!穆阿维叶更是残暴刚愎,绝无可能对大唐妥协。况且大食国的水军其实更多都布置在地中海,毕竟他们最大的敌人就是东罗马,波斯湾这边无论胜负都不影响他征伐东罗马,与咱们打一仗并不会真正影响他的战略,顶多是这边损失更多的兵员粮秣。”
顿了顿,他反问杨胄:“那咱们是否下定决心打这一仗?”
杨胄笑道:“那你以为我让你弄两个土著淹死,只是为了吓唬吓唬阿布阿瓦尔?”
扶余隆便明白了杨胄的意图,那两个被穿上唐军军服的土著之死,不仅是大唐水师对尸罗夫港开战之借口,更是用来给水师高层的交待——大唐水师号称“战舰即是国土”,自己的兵卒死在自己的国土之上,这是触及原则、避无可避的耻辱,要么大食国用赔偿弥补大唐的损失,要么大唐开着战舰自己去把损失掉的威严拿回来。
在大唐,再没有任何一支军队比水师更加“好战”!
扶余隆心情亢奋,目光灼灼的盯着杨胄:“请将军准许末将为大军之先锋!”
没巽港虽然很好,也算是独当一面,可毕竟没有自己可以指挥的舰队——哪一个水师将领不憧憬着能够率领无以计数的战舰航行在大洋之上呢?
杨胄笑道:“有何不可?”
反身回到书案旁,提起毛笔饱蘸墨汁,在铺开的信纸上笔走龙蛇写就一封战报,末了签字画押,递给扶余隆:“你且看看是否需要更改,若无更改之处便签字画押快船送回广州吧,想必这个时候广州水师都督府已经建成,苏大都督应该坐镇彼处。”
华亭镇是水师大本营这个不可更改,但广州的地理位置太过优越,随着岭南地区不断开发、人口不断增长,商业愈发繁荣,以及中枢对于岭南地区的渗透、分治等等政治需要,广州早已成为岭南之中心,所以无论是在彼处开设市舶司亦或是增加水师都督府都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届时,华亭镇市舶司管控东洋、广州市舶司管控南洋西洋将成为整个大唐海外贸易的构成。
“喏!”
扶余隆接过信纸看也不看,随意落笔签字画押。
杨胄瞅他一眼,揶揄道:“看都不看,就不怕我在战报之中说你坏话?”
“将军胸怀宽广、才能卓著,纵然末将有错也会当面斥责,岂会做出背后告状之事?即便信中提及末将不足之处,也是末将之缺陷,任凭大都督责罚,绝无怨尤。”
“呵呵,年纪不大,鬼机灵倒是不少,百济人如你这般通透的可不多,据说当年你父义慈王意欲改立你为王太子?若当真那般,或许百济也不至于有亡国之殇,看看新罗,国土仍在、宗嗣永继,新罗女王也在长安尽享荣华富贵,何其乐哉。”
扶余隆憨笑两声,不予回应。
新罗女王之所以能在大唐尽享富贵而不是沦为大唐权贵的玩物,难道不是因为其委身于房俊之缘故?将自己的妹妹送给房俊做妾,自己更是自荐枕席,亡国之君哪有什么好日子过。
杨胄也觉得既然谈及新罗女王就要牵扯道房俊,那可是自己上司的上司,万一传扬出去怕是要坏事,房俊的棒槌脾气一旦发作谁也受不了……
“派人送信吧。”
“喏。”
战报之中详细说明了之前大唐商贾遇害之原因、经过,以及尸罗夫港、大食国当下之局势,言明为了维护大唐声威不得不战,且此战远航船队在没巽港配合之下全力以赴,定能一战而胜,逼迫大食国对此前屠戮大唐商贾、致死大唐兵卒做出赔偿,并且放开尸罗夫港对于大唐商贾之种种限制,迫使其下调商税、给予大唐“最惠国待遇”……
水师因为布置在辽阔的大海之上,往往前锋之舰船远涉重洋与大本营相距万里,不可能如同陆上一样事事请示、等待命令,所以副将以上的将领具有“开战”之特权。
当然那只是指小规模的冲突而非是两个超级大国之间悍然开战,杨胄之所以敢“独断专行”是因为来时有苏定方之命令准许他相机而动,况且他也有信心打赢这一仗。
“开战”这种事视结局之不同,性质也会不同,打败了是一回事,打赢了自然是另外一回事。
……
战报发出,仅只是“告知”而已,并不影响杨胄下令对尸罗夫港发动战争。
水师将士、没巽港兵卒很快接到“全力备战”之命令,顿时士气高昂,整个码头都热火朝天。一艘艘战船的船底清理加快进行,清水、食物不断送到船上,破损的船帆进行缝补、漏水的船体快速封堵,一杆杆火枪、一枚枚震天雷、一支支火箭、一柄柄横刀、一根根长矛都从船舱内搬运到甲板上进行维护、检修。
扶余隆更是向周围的部落发出信息求购食物作为战备补充,很快,没巽港附近山里、海边的土著便蚂蚁一般向着没巽港汇集,他们肩挑背扛将新鲜的肉类、蔬菜、甚至是野果都送到没巽港,眼巴巴的等着换取唐人的铜钱。
土著部落的贸易方式一直都是“以物易物”,但是自从唐人到了这里开始建设码头,无论是雇佣当地土著、亦或是从土著手里购买需要的物资都会支付铜钱,期初土著不要铜钱,这东西既不能吃用不能穿,要之何用?但是在唐人以及当地阿兹德部落首领的劝说之下收取了铜钱,然后拿去萨伊尔瞿和竭国以及祖法尔等地的集市,发现无论是当地的商贾还是海外的客商都很是喜欢这种铜钱,免除了携带食物长途跋涉变质之后被压价甚至丢弃的风险,大唐的铜钱自然越来越受欢迎。
所有人都愿意与唐人贸易,唐人虽然强大,海面上有着巨大的战舰、兵卒手里有着锋锐的横刀,但是唐人讲规矩,说好什么样的价格就是什么样的价格,即便临时有所变动也会尽可能与土著们商议,而不是挥舞着刀子进行掳掠抢夺。
“大唐是个文明国度”这个念头深入人心,土著们看着唐军盔明甲亮、威武雄壮的模样很是艳羡,心想着若是能够出生在那等劳有所获的国度该是何等样的幸福?
等土著们抵达港口交易物资,便见到了令他们震惊失神的一幕。
只见偌大的港口里停泊了无以计数的战船,还处于“绳结记事”阶段的土著们数不清楚数量,只看到一艘挨着一艘的大船密密麻麻挤满了海港,无数身着军服的青壮在每一条船上爬上爬下、忙忙碌碌,各种物资被不断运上甲板、搬入舱底,整个港口热火朝天,好似一盆煮沸的海水翻涌喧嚣。
这是这个时代最为庞大的战争机器,当它全力开动即便尚未显露獠牙,其威武雄壮之气势也足以震慑人心、威压四海。
阿兹德部落的老酋长头上缠着布、拄着一根拐杖站在山丘上眺望着海港里密密麻麻的船舶、热火朝天的兵卒,忽然叹了一口气,对身边的儿子说道:“咱们将没巽港租给唐人,是不是打开门招惹了一头猛虎进来?这是咱们祖祖辈辈生存的土地,可现在唐人来了容易,怕是以后想要撵走就不容易了。”
他的儿子是个精瘦的中年人,闻言嘴角抽了抽:“您想的有点远了吧?咱们签署的租借契约是九百九十九年……别想那么远的事儿了。这个港口是与祖法尔一样优良的海港,不仅唐人盯着,大食人也盯着呢,今日咱们不租借给唐人,明日也一定被大食人抢走,保不住的。”
老酋长很是懊恼,拐杖在地上使劲儿杵了几下,声音苍凉无奈:“人与狮子又有什么不同呢?都是弱肉强食而已,咱们阿兹德人弱小连祖宗的土地都保不住,唐人与大食人却可以驾驶着战船满世界的抢掠贸易、攫取财富,苍天不公啊!”
他的儿子摊手道:“与其发牢骚,您应当庆幸来的是唐人,这个港口虽然必须租借给他们,期限也由他们确定,也没给太多钱……可毕竟与咱们和平共处、平等贸易,族人还是占了不少好处的,如果来的是大食人现在怕是咱们的族人都被屠杀干净了,他们不仅收税更要奴隶,相比之下大唐不愧是‘礼仪之邦’,只要咱们友好对待,他们便竭诚以报,这已经是最幸运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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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你看海港里这架势,唐人分明是在做战前准备,他们远渡重洋而来却丝毫不惧怕大食人的舰队打算狠狠的打上一仗,如若赢了还好,可如果输了,大食人趁势攻陷海港,岂能绕得了咱们阿兹德人?到那个时候怕是不会相信咱们也是被大唐逼着租借海港,而是栽赃咱们与大唐是一伙的,不仅没收海港,还要掠夺咱们的财富,奴役咱们的族人……”
老酋长忧心忡忡,觉得这些唐人太不省心了,老老实实营建海港不好吗?何必去招惹大食人呢。
有唐人占据海港,大食人还能有所忌惮不敢前来,一旦唐人战败,阿兹德部落怕是就要遭殃了……
他的儿子忽然说道:“既然唐人战败咱们就要完蛋,何不干脆帮助唐人作战?”
“嗯?你是怎么想的?”
“咱们的利益已经与唐人绑在一处,无论咱们是否承认都不可改变这一点,唐人胜咱们就安全,唐人败咱们就完蛋……既然如此,何必干脆帮助唐人作战?也可与唐人谈判,或是讨要钱帛,或是准许咱们的族人加入唐军,或许一旦唐人战败答应带上咱们一起去往大唐……”
老酋长很是欣慰,这主意打得海那边的波斯人都听得到,不过他想了想,将部落与大唐绑在一处也不错,阿蛮国这个地方多是沙漠、高山,很是贫瘠,即便唐人战败能够跟随他们前往大唐也是个不错的出路。
至于阖族上下背井离乡……与生存相比,那都不算事。
“既然如此,你就去跟唐人谈一谈吧,只要他们分发给咱们武器、给咱们钱粮,那就给他卖命又如何。”
“是,我这就去谈。”
他的儿子很是兴奋,他实在是太向往大唐了,崇尚大唐的一切,即便与大唐并肩与当世强国作战也无所畏惧。
……
“阿兹德人要见我?”
杨胄正在官署处置公文,听闻亲兵来报,有些愕然。
没巽港虽然租借自阿兹德人,但听说当初可不是好借好还,而是动用了武力逼着当地土著阿兹德人不得不答应,也因此导致阿兹德人对唐人有着很大的戒备与仇恨。
后来随着接触增多这些仇恨逐渐淡化,可阿兹德人很是排外,并不与唐人有更深层次的接触。
现在唐军在海港之内准备作战,任谁都知道作战目标是大食国,阿兹德人应当远远躲开以免被牵连才对,怎地反而找上门来?
“让他进来。”
“喏。”
少顷,缠头赤足身披葛布的壮年土著快步走进来,见礼之后一开口就将杨胄吓了一跳:“阿兹德部落下一任的酋长奥贝德,见过大唐将军阁下。”
杨胄吃惊道:“汉化说的这么好?”
口音虽然有些怪异,但无论语法还是词汇都很准确,这在一个土著身上实在是太难得了。
奥贝德露出一口白牙:“很小的时候就有大唐的商人从遥远的东方来到波斯湾贸易,我那个时候被大食人奴役不得不在尸罗夫港搬运货物,认识了很多汉人以及会说汉话的商人。我对大唐崇慕已久,所以缠着他们学说汉话,只可惜不会写汉字。”
这种文化认同让杨胄很是高兴,他笑着让奥贝德入座,问道:“你来是有什么事?”
“大唐乃天下最为传承久远的国家,正义、公平、强盛,是我们这些落后愚昧的土著最为崇慕的国家,如今大唐军队万里迢迢来到阿蛮国建设港口、反抗邪恶的大食国,我愿意带领族中青壮参与战争,帮助唐军击败大食人。”
“哦?”
杨胄很冷静,但有所出、必有所求:“你们想得到什么呢?”
奥贝德目光灼灼:“如果这一战获胜,那么恳请大唐准许我们以唐军之名义协助管辖波斯湾内的商船,并且拥有辅佐唐军收税之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