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历史军事 > 天唐锦绣 > 全文阅读
天唐锦绣txt下载

    李泰被李二陛下勒令住到房俊家里,却不代表被禁足。

    经过起初几天惊弓之鸟一般的恐惧之后,被刺杀之事渐渐淡忘,待不住的李泰开始时常出去交朋会友。房俊才不会管他出去会不会安全,甚至恶意满满的想着,最好那位刺客直接在外面把李泰干掉,在外面出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省的在自己家里令自己提心吊胆……

    不过刺客显然一击不中之后,便偃旗息鼓,一脸几天,李泰都是早晨精神抖擞的出门,晚上喝得醉醺醺的回来,全须全尾,屁事儿没有。

    看来那几位杀手并不是太敬业,亦或者幕后的主使已然放弃了李泰,这令房俊既是失望,又暗暗松了口气。起码这位殿下在自家的时候,不用担心被刺杀从而让自己担上干系。

    只不过,房俊未料到李泰这厮长了一张碎嘴……

    这家伙不仅将房俊的“孔明灯计划”好一顿嘲笑,惹得房俊一时间成为整个长安城的笑柄。

    孔明灯带人飞起来?

    这房二莫不是傻了……

    可也有人认为房俊的想法还算靠谱,起码道理说得通。

    于是乎,很能折腾的魏王殿下居然坐庄设局,将房俊的“孔明灯计划”开了盘口,全城富豪官商皆可押注,多少不限!

    魏王殿下开局,谁能不给个面子?甭说想着赢钱的那些,便是不怎么在乎钱财的,往往也都凑上去压一注,能够有这个交好魏王殿下的机会,怎么能放过呢?

    谁不知道这位殿下可是太子的热门人选,这时候在魏王殿下面前露个脸,可比人家当上太子以后去捧臭脚效果好得多……

    人皆逐利,无可厚非。

    很快,这件事在长安城里形成了一股风潮,街头巷尾庙堂市井,尽皆热议,都对孔明灯能否将人带上天存在好奇,等着房俊数日之后在骊山上的试验。

    房俊听闻此事之后,颇为郁闷。

    他与李泰打赌,本意是杀杀这位魏王殿下的威风,顺带着赢他俩钱花花。可谁知道李泰不仅将此事传扬得街知巷闻,甚至还设了局,坐庄开盘。

    而且这家伙很鬼,赔率设置得倾向于房俊的试验能够成功,如此一来,他只是从中抽水,几乎立于不败之地。如果房俊的试验成功,李泰大不了从赚取的抽水中赔付给房俊赌资,若是试验失败,则拿房俊的钱去赔付给别人……

    无论胜败,李泰都注定大赚一笔,堂堂亲王殿下设局,谁能不卖几分脸面?可以预计,参赌的金额必将极为巨大,光是抽水,李泰都能肥肥的宰一刀!

    这家伙太奸诈了!

    原本以为能坑李泰一把,结果反倒被李泰给利用了,房俊顿时心情大坏。

    只是他有些好奇,李泰就不怕在这风口浪尖的时候,因此惹得李二陛下生气,使得将要到手的储君之位长了翅膀又飞走了?

    *****

    太极宫。

    房俊想要用孔明灯将人带上天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整个关中妇孺皆知,李二陛下自然早有耳闻。

    这一日处理完政务,将房玄龄和长孙无忌、程咬金、李绩等人留下,拿出上品的龙井贡茶,与诸位大臣品茗聊天。

    君臣之间也得时常交流,喝喝茶,聊聊长安城里的趣事,维系着彼此之间的默契。为君之道,有张有弛,有奖有罚,不能一味的对大臣施以威压,这会令大臣们心理负担太大,容易造成怨气,致使君臣反目。当然,亦不能太过放纵,有些时候,该敲打的时候还是得敲打。

    李二陛下对于为君之道琢磨得很透彻,再者说,满朝文武基本都是跟随他打天下的旧部,相互之间信赖有加,关系相处很是融洽。

    “某听说,房二郎又耐不住寂寞了,在家里呆了几天,这就要弄个超大号的孔明灯,要上天……”

    长孙无忌喝着茶水,啧啧嘴,似笑非笑的说了一句,言辞之间,自然免不了讥讽和嘲笑。

    房玄龄每当这个时候,都是一副风轻云淡,只要不涉及到儿子的切身利益,如同这种言语上的调侃,根本就不在意。反正自家儿子脸皮厚,被说说又不能掉块肉,爱说你就说几句呗……

    李二陛下瞅了长孙无忌一眼,心里知道,大抵是因为前几日长孙冲和房俊之间闹的那一出,这位国舅爷对房俊很不待见。

    便笑道:“诸位有所不知,其实房俊搞出这么一件事情,是为了完成对晋阳公主的承诺。”

    这话说出来,就等于是给房俊这次的“孔明灯事件”定下了调子。众所周知,晋阳公主那是李二陛下最最宠爱的公主,一向视若掌上明珠,即便是年纪最小的嫡女新城公主,亦比不得。

    房俊是为了哄晋阳公主,所以才弄出这么一件在大家看来甚为可笑的事情,单单只是在李二陛下这里,就已经注定了路线完全正确。谁要是嘲笑,就是嘲笑晋阳公主,就是得罪李二陛下!

    即便是长孙无忌,闻言亦不得不沉默下来。

    这小混蛋,倒是会拍马屁……

    长孙无忌心里忿忿,却又无可奈何。若是房俊谗言媚上奉承皇帝,他还可以发动御史言官弹劾之,可是人家拍晋阳公主的马屁……即便是强硬如魏徵,怕是也只会哈哈一笑,听之任之吧?

    程咬金心知这话头若是继续兜兜转转的,说不得就要弄出点不愉快来,没见到房玄龄都已经开始皱眉毛了?

    便打岔道:“说起来,与坊间的议论不同,某倒是很看好房二。那小子是个有才华的,不仅文章诗词写得好,对于这些奇**技巧的东西,更是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所以,某还在魏王殿下那里下了重注,就赌房俊会成功!”

    程咬金貌相粗豪,实则却是心细如发,这话题岔开,却岔得很有水平,不经意之间,便将目标由房俊变成了魏王李泰。谈笑之间便将李泰推了出来,还谁都没注意……

    李绩拈须不语,闻言,抬头看了看大大咧咧的程咬金,心里微微有些诧异。

    一直以来,程咬金都置身于储位争斗之外,从来不表态。

    可是今日,却为何要打击魏王李泰?

    难不成这老妖精已然站到了太子一边?

    不太寻常啊……

    李绩是武官,可是心思细腻不下于长孙无忌和房玄龄,此刻感受到微妙的暗流,心下对于未知的事情有些不安,愈发沉默起来,一言不发,静静的观察、思索。

    难道是咱忽略了什么?

    听到程咬金提起赌局之事,李二陛下面色一丝未变,仍旧微笑不语,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长孙无忌看了看李二陛下脸色,随意说道:“青雀也是胡闹,堂堂亲王,怎地能去学那些市井之辈一般,放赌设局?此举实在有损皇家颜面,陛下,应当申饬一番。”

    李二陛下摆了摆手,无所谓道:“由着他去吧!毕竟是年少肤浅,做事未能顾全大局,不过太过少年老成,也未必就是好事。少年天性,越是压抑得久了,反弹便越是强烈,不许干这个,不许干那个,到头来,他指不定给你搞出一个大事件!”

    众人尽皆无语。

    您若是早知这个道理,何必对太子百般挑剔,严加督管?若非您要求太过严格,太子或许也不至于重压之下情绪失控,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来。

    明显的双重标准么……

    不过这话,也只能放在肚子里,打死也不能在李二陛下面前说。

    在座的几位,都是明哲保身派,坐看储位争斗风生云起,从来不会表达一丝半点的态度。

    大家都聪明的保持沉默,唯一的表态,那就是全力支持陛下的决定,皇位是您的,您说给谁就给谁,跟我们完全没关系,我们是您的臣子,只忠于您一个!

    只有这样的臣子,才是皇帝喜欢的臣子。

    对于那些急于向太子表忠心的,皇帝其实心里腻歪得很。老子还没死呢,你们就急着改换门庭,是不是老子多活几年挡了你们的路,你们还要把老子给赶下台?

    太极殿里气氛很融洽。

    程咬金只是浅浅的试探了一下皇帝,便偃旗息鼓,转而说起此次房俊搞出的事件,坊间是如何评价。他嗓门大,说话的语气也大大咧咧的,气氛搞得很活跃。

    听着民间百姓以及众多勋贵豪门都打算在试验的那天赶去骊山,李二陛下不禁也有些心动,提议道:“不如到时候咱们君臣几个,也去凑凑热闹?”

    房玄龄吓了一跳,再也不能玩深沉了,赶紧说道:“陛下三思!据臣所知,此次赶往骊山的人数,怕不低于上千之众。人多手杂,谁也不敢担保会否有居心叵测之辈藏匿其中,即便再多的禁卫,也护不住陛下的周全!”

    别人或许会赞同皇帝陛下与民同乐,房玄龄却差点吓死!

    那骊山农庄就是自家的地盘,若是陛下在哪里有个三长两短,自己可就是天大的罪过,这不是那老房家上上下下上千口人的性命的开玩笑?

    万万使不得!

    长孙无忌撇撇嘴,说道:“玄龄啊,你这人最是无趣!届时人山人海定然非常热闹,陛下有多少年没有与民同乐了?大不了到时候临时搭建一个观礼台,派驻重兵在四周把守,绝对万无一失。”

    万无一失你个脑袋!

    房俊差点骂娘!合着不是去你家是吧?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不过回头看到李二陛下跃跃欲试的神态,房玄龄也无语了,感情这位皇帝玩性大起,还真打定主意去了?

    再阻拦,怕是真就惹恼了李二陛下,房玄龄愁的不行,陡然发现若是魏徵那个老家伙在就好了,有他在,皇帝估计连提都不敢提这茬,否则,魏徵绝对能喷皇帝一脸……

    死就死吧!

    房玄龄万般无奈,不过就算是死,也得拉个垫背的!

    “陛下既是心意已决,微臣亦无话可说,只是这安保措施,一定要周密计划,确保万无一失才行。放眼长安,战斗力最高的部队,便是神机营,若能由神机营护卫左右,方是万全之策。”

    你长孙无忌不是说万无一失么?

    那行,派你儿子去保护陛下!真有了什么差池,我房玄龄没好果子吃,你长孙无忌也得把儿子搭上!

    长孙无忌没料到房玄龄居然如此阴险,玩了这么一手!

    长孙冲那可是他最看重的儿子,整个长孙家的未来希望所在,长孙无忌怎能让长孙冲置于如此险地?

    可是他话依然说在前面,这时候却无话可说了。

    说其实这事儿很危险,刚刚我跟皇帝说着玩儿呢?还是说我儿子不行,恐怕不能护卫皇帝安全……

    本想坑一把房玄龄,不料将自己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心里暗骂房玄龄老狐狸,着实阴险!

    既然连长孙无忌都说不出拒绝的话语,房玄龄也已同意,旁人自然不会多事,这事儿就这么定下来。

    十日之后,大唐皇帝驾临骊山,观看房俊的“孔明灯一号载人飞行”……

    *****

    “王爷是说,陛下将会亲临骊山?”

    侯君集端坐在榻上,上身微微前倾,双目灼灼的盯着面前的汉王李元昌。

    因纵兵掳掠高昌国都之事,侯君集被御史弹劾,证据确凿,被李二陛下革去官职,押入大牢,并且没收了大量在高昌国的非法所得,这令侯君集非常不满。

    出狱之后,便闭门谢客,整日里在家中饮酒,颇为消沉。

    在他想来,自己好歹是跟随陛下打江山的老臣子,忠心耿耿,多少次拼死血战,才为皇帝打下来着锦绣江山。更别说那高昌国本就是自己挥军平定,如此扬威异域开疆拓土的功绩,不封赏便罢了,居然因为抢掠了几件珠宝财物,便将自己革职下狱,实在是过分!

    皇帝对待自己,有所不公,这性情也委实凉薄,怪不得当年能一狠心将自己的兄弟统统干掉。这要是哪一天咱再不小心触怒了皇帝,估计杀自己的时候连眉头都不会邹一下,更不会想起这些年咱鞍前马后拼死拼活的功勋……

    而汉王李元昌,则是对李二陛下不满已久。

    李元昌是高祖李渊的第七子,李二陛下的异母兄弟。

    世人皆称其是皇室之中最出类拔萃的才子,其书法受之史陵,祖述羲、献,童年之时便以深有造诣。善行书,又善画马,笔迹妙绝,画鹰鹘雉兔,当时佳手叹服。博综技艺,颇得风韵,自然超举,其水平甚至还在阎立德、阎立本之上。

    而且此人颇有勇力,弓马娴熟,是难得的文武双全。

    只是李元昌跟李二陛下一向不亲近,他小时候就是跟着李建成的屁股后头玩的!玄武门一场喋血惊变,李二陛下将李建成和李元吉都给干掉了,当时身在封地的李元昌嚎啕大哭,在府邸之中设祭招魂,祭奠李建成。

    李二陛下虽然事后知道此事,却没有对李元昌如何,只是难免心中膈应。

    贞观五年,李元昌授华州刺史,在任上干了些违法乱纪之事,被李二陛下亲自下手敕责骂,心中愈发不忿。

    此次将近年关,李元昌回京朝见,去了一趟东宫,知晓李承乾现在储位堪忧,朝堂之上暗潮涌动,便存了别样心思,前来寻侯君集。

    “千真万确,此事刚刚决定,想来绝对不会轻易更改。”李元昌压低声音说道。

    侯君集心里跳了一下,一股难言的燥意席卷全身,令他有些嘴唇发干,咽了口唾沫,状似不解道:“便是陛下去骊山,与某有何关联?王爷知道的,某被陛下责罚,不可能随驾前往。王爷若是想要摆脱某为您说项,可是找错了人。”

    实则他心里明明白白,李元昌所指之意究竟为何,更知道李元昌刚刚从东宫而来。

    只是这等泼天的干系,岂敢轻易表态?

    李元昌不以为意,咬牙道:“太子仁厚,异日必是明君,天下臣民莫不敬之!可那魏王李泰,却狡诈阴险,兼且性情刻薄,若是一朝为君,你我这等东宫旧属,必是凄凉下场,绝无幸理!将军一生戎马,刀头舔血死中求活不知多少次,向来雷厉风行处事果断,其中道理就算本王不说,想必你也自能做出决断!本王言尽于此,何去何从,将军但请考虑周祥。”

    言罢,起身边走。

    侯君集神情恍惚了一下,赶紧说道:“且慢!王爷此去,可是回东宫?”

    他不确定,这件事情到底是不是太子之意!

    想来太子一向优柔寡断,怎地陡然之间敢于做出如此决定?

    李元昌自然知道他话里的意思,这是在确认自己此来,是否受了太子之意。

    “将军向来被太子倚为臂膀,这等要是,本王岂敢冒充?不过本王现在并不回东宫,而是去一趟赵国公府……”

    “赵国公府?”侯君集大吃一惊,浑身一震,不可置信的看着李元昌。

    李元昌很满意侯君集的反应,微微一笑,说道:“若是没有一个能够统御群臣的大人物,到底还是有些麻烦……”

    说完,再不停留,大步离去。

    侯君集端坐依旧,只是神情却以浮现一抹狠厉!

    对于李元昌,他毫不怀疑。

    这人跟陛下有大仇,一向对于当年玄武门之变怨念颇深,从来都不肯表态依附于陛下,哪怕陛下登基为帝,执掌天下!

    对于仁厚的李承乾,却是实打实的支持……

    况且,现在不是考虑真伪之时,首要的问题,是这件事到底做得还是做不得……

    出身市井的侯君集,身上那股子痞赖狠辣的尽头从未消失,这从他敢于纵兵掳掠高昌,视军法如无物便可看出其桀骜不驯的脾性!

    这世间,就没有我侯君集不敢做的!

    既然你不念昔日恩义,那就休怪我今日无情!

    问题的关键,只是冒着这么大的风险,事后我能得到什么……

    房玄龄赶回家里,气呼呼的命人去城外的农庄将房俊唤了回来。

    一见面,老房劈头盖脸的就是一顿训斥:“你个不省心的东西,好好在家待着不行?非得跑到庄子里去住!住就住吧,你倒是修心养性多多读书,非得弄那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现在好了吧?万一陛下有个闪失,咱家立马就得大祸临头!”

    事情太过重大,已然关系到家族安危,这一次,即便是一向偏帮房俊的母亲卢氏也跟着挤兑。

    “你这孩子,眼瞅着就要大婚了,也不能消停一会儿!好不容易弄个官,非得折腾来折腾去的给折腾没了,你就不能学学你爹,低调做人稳妥办事?虽说你爹迂腐了一些,可是咱也不图他有多大能耐,有个官阶放在那里,混吃等死还不会?”

    听着前半段,房玄龄很是高兴,夫人总算向着我一回。可是一句话听完,脸色就完全黑了下来……

    我堂堂尚书左仆射,一朝宰辅,被你说成混吃等死?

    真真是气煞我也!

    房玄龄罕见的对夫人大吼道:“你这婆娘,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里胡搅蛮缠,难道非得等到被你这个宝贝儿子害的家破人亡,连累到亲朋故友都不得善终,你才算满意?”

    “你这人,什么火……”卢氏有些愣神,别看她咋咋呼呼,但是房玄龄真正起火来,也还是有几分怵头的……

    卢氏便将矛头对准房俊,呵斥道:“这么大的人了,怎地就没有一点安稳的时候?你个兔崽子,老娘当初就不该把你生下来……”

    房俊在下正襟危坐,心里颇为无语。

    李二陛下你难不成是闲得蛋疼,跟着凑什么热闹?

    满天底下就没有比您更金贵的人了,这要是磕磕碰碰的伤了几根毫毛,咱这罪过可就大了去了!

    见老娘越说越来劲,便不由得嘟囔一句:“我哪知道陛下也会跟着凑热闹?”

    卢氏眉毛一竖:“哎呀,还敢还嘴是吧?老娘打不死你……”说着,就要起身找鸡毛掸子。

    “行啦!”

    房玄龄喝了一声,捂着脑门愁的不行:“甭添乱了行不行?事已至此,你就算是打死他,也于事无补。为今之计,就只有万事小心,庄子里里外外都必须安置妥当,不容许一丝错漏!”

    “孩儿知道该怎么办,请父亲放心。”房俊赶紧应下来。

    房玄龄烦恼不已,叹了口气,颇为无奈的说道:“求神拜佛,祈求平安无事吧。好在这次陛下将神机营和侯君集的左卫大营齐齐调动,力求保证安全,想来也不至于出什么意外。”

    话是这么说,可是房玄龄这心里头,却总是有那么一丝不安,隐隐觉得好像要生什么事情。但是仔细思索想要捉到那一丝念头,却又一无所获,凭白想得脑仁疼,也不得其法。

    房俊看着老爹愁眉不展,脸上的疲态尽显,鬓边的白愈增多,有些心疼的问道:“爹,上次孩儿跟你提起的让您请求致仕的事情,您考虑得怎么样?”

    说实话,房俊总是吵着闹着跟李二陛下要一件紫袍穿,并不是他有多官迷,仅仅只是一个态度罢了。对于皇帝来说,一个贪钱、恋权的臣子,是最理想的臣子,若是再有那么一点能力,那就再完美不过。

    若是某个臣子能力卓越,总能做出一些别人做不到的事情,还不贪钱不恋权,那才是让皇帝睡不着觉的事情……

    什么都不要,你是圣人啊?

    不是圣人,就是奸佞,所图非小,是以才要掩饰自己的慾望……

    房玄龄端起茶杯,轻轻啜了一口茶水,放下茶杯才说道:“你以为爹不想致仕么?只是陛下现在正筹谋东征高句丽之事,千头万绪,我若是这时候请求致仕,便等于将这一摊子完全撇开,陛下岂能允许?说不得,还将惹恼了陛下,时机还未到啊。”

    他倒是真想致仕,高老回家。先来喝喝茶能到骊山的学院里去教教学生,闲来游山玩水,多么惬意逍遥?自打陛下还是秦王的时候,他便投靠过去,一直作为陛下身边最信重的左右手,打理各种事物,早已精疲力尽,有些厌烦了。

    权倾朝野又怎样?一人之下又怎样?

    房玄龄就不是个有太多野心的人,现在官至一品,也给子孙挣下了世袭的爵位,也没有太多追求了。

    只是这么多年陪在陛下身边,自是清楚陛下心里的执念。东征高句丽,完成隋炀帝未能完成的霸业宏图,将大唐的版图拓展到辽东,可说是陛下今生最大的心愿。

    他若是在这个时候撂挑子,保不齐陛下恼羞成怒!

    眼下也只能坚持着,努力帮陛下将东征之战准备妥当,致仕归乡,还是以后再说吧……

    房俊自然不是什么也不懂的小白,房玄龄这么一说,他便知道了老爹的为难之处,也别无他法。

    被老爹老娘训了一顿,郁闷的回到庄子里,正好碰到在院子里溜达的李泰。

    “你干的好事!”房俊一见到这位“肥雀”,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若不是这家伙搞出事情设局开赌,哪里能把李二陛下招来?惹出事情,你反倒优哉游哉的啥事儿没有,天理何在?

    李泰是聪明人,一看到房俊黑脸愈黑了,便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得意一笑:“房二,你给本王注意点规矩,好赖咱也是亲王,当着咱的面要说敬语知道吗?”

    房俊怒道:“我敬你个脑袋!你说你是不是闲的,没事儿弄出那么大的风浪做什么,这下好了,把陛下都给招来了!我告诉你,万一陛下在这儿出点什么意外,我房二好不了,你李泰也得吃不了兜着走!还亲王?不被当成那等居心叵测阴谋篡位的奸佞,三尺白绫一杯毒酒弄死你,都算是便宜你了!”

    若是真的出现意外,房二这个“地主”自然跑不了,可事情的始作俑者李泰照样没好果子吃。

    谁知道你搞出这件事情,是不是故意引诱陛下前来,背后却隐藏了某些不可告人的目的?

    李泰哼了一声:“你以为你是谁,你说了算?父皇自然相信本王!你小子顾好你自己吧,若是试验不成,输了一万贯倒在其次,本王念在高阳的份上,或许可以免了这笔赌资,可若是被天下人耻笑,房二你的乐子可就大了!”

    房俊冷笑:“用不着殿下担心,放眼大唐乃至整个天下,论起奇技淫巧格物致知,某房二若是自认第二,那就没人敢说他是第一!不就是一个热气球么?少见多怪,某若是给你做出一架滑翔机,你还不得惊为天人纳头便拜?”

    李泰大怒:“本王对你纳头便拜?你可真是大言不惭,脸皮厚德可以当城墙!本王就算敢拜,你小子难道就敢受?不过话说回来,滑翔机是个东西?这个奇怪的名字……”

    房俊懒得搭理这个自恋的家伙,一甩袖子,板起黑脸,留给李泰一个背影。

    李泰嗤笑一声:“装神弄鬼,胡吹大气……”

    刚想转身走掉,忽地想起一事,提高声音问道:“房二,怎地不见你那位美妾?”

    “瓜田李下,唯恐损及殿下名声,微臣早已将其送走。”房俊的声音远远传来,身影并未停留,转过一个墙角,消失不见。

    李泰不悦,嘀咕道:“这人真是的,不过就是一个小妾罢了,又不是正室夫人,本王看上眼,那是你的荣幸!居然还敢藏着掖着,真真是小气……哎呀,不对!”

    他猛然想到,这几天在庄子里转来转去,除了几个身高体壮的大脚农妇,便是一个年轻一些的房家侍女都未曾得见,感情这房二将本王当做那等登徒子、色中鬼,将家里的女人都藏起来了?

    李泰顿时气得七窍生烟,跳着脚大骂:“房二,娘咧!你小子简直欺人太甚,将本王当做什么人了?”

    他却也不想想,成天惦记人家小妾,人家能把你当好人?8

    热气球说起来挺高端,但实际上原理很简单,热空气密度比冷空气低,所以将气囊内的空气加热便可以飞上天,李泰对这个没什么兴趣,他也懂得这个道理,但是他不认为会产生足以将一个人带上天那么大的力量。

    他对炼铁炉感兴趣……

    这个时代最好的工匠都被官府征召,官营手工业一直占据着古代手工业的主导地位,代表着生产技艺的最高水平。这些工匠集中在官府设立的作坊内,使用官府供给的原料,在工官的监督下,制作加工官府指定的产品。

    军器监、将作监,莫不如此。

    他们职业世袭,世代为官府劳作。

    但是李泰万万没想到,房家的炼铁炉居然如此先进……

    随着炉温渐渐升高,铁水在炉内融化翻滚燃烧,释放出大量的烟尘火焰冲天而起,将站在炉旁不远处呆若木鸡的李泰映得脸颊酡红,看着那在鼓风机的鼓吹下发出呜呜响声的炼铁炉,差点把眼珠子都瞪出来!

    寻常的炼铁炉都是冒出漆黑漆黑的烟雾,若是无风的天气,方圆十几丈之内能呛死人,哪里如同眼前这般,便是冲出烟囱的烟尘都夹带着火焰,火星漫天飞舞!

    博闻广记的李泰明白,这是只有在炉温打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才有可能出现的情景。

    而铁的质量,跟炉温的高低由着莫大的关系,不需说,这一炉铁炼出来,质量必定绝佳!放在别人家的铁厂,一辈子都不见得能炼得出这么一炉好铁!

    李泰左右看看,出去一些专业的铁匠盯着炼铁炉之外,基本没人对这么一炉即将出炉的优质铁料感兴趣,似乎在他们看来,这只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一炉铁,早就看腻了,还比不得房俊的那个超级孔明灯来得有趣……

    怎么会这样?

    难不成,房家炼铁炉已然可以每一炉铁都达到这个程度,否则工匠们怎能如此司空见惯平淡对待?

    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李泰愈发好奇起来,围着炼铁炉转个不停,看看那式样新颖的鼓风机,看看埋在地下的炒铁炉,看看炼铁炉底部的槽沟……像个好奇宝宝一般,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还不时的揪住一个工匠问东问西。

    工匠知道他是一位亲王殿下,被他拽着衣服,吓得脸色煞白差点死掉,但是对于李泰的问题,却闭紧嘴巴,一个字都不说。被问得急了,只好哭丧着脸说:“王爷,您行行好,这个关系到咱们炼铁炉的最高机密,打死小的都不敢说!您要是非想知道,不如去问二郎吧,咱们这些东西,全都是二郎一个人鼓捣出来的,很多咱也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道理……”

    李泰无奈,也知道自己有些冒失。

    如同房家炼铁炉这般稀奇的方式,那必然是要严格保密的,否则旁人都学会了,房俊这个财迷如何赚钱?

    不过他也是个执拗的,不是不说吗?那行,本王也不问了,本王就只是看着,行不行?

    于是,李泰便叉手站到一边,盯着炼铁炉的每一个步骤。

    工匠们也不敢说什么。

    好歹是为亲王,搁在往常那就是神仙一般的人物,谁敢上去将他赶走?再说既然这位是二郎带来的,想必二郎也不怕他随意看看,既然二郎不撵人,那就由着他吧。

    不过话又说回来,咱们二郎设计出来的炼铁炉,是哪个人随便看看就能学会的?

    甭开玩笑了……

    工匠们就当魏王殿下不存在,穿上了好几层厚厚的葛麻衣服作防护,手持长柄铁钳,把高炉下部出铁口的活门捅开,橘红色的铁水欢快的冲破闸口,奔腾流出。这些完全融化的铁水混合着炉渣,铁重而渣轻,炉渣大都浮在面上,大块点的在沟槽上就被一块生铁做的挡板挡下来,工匠们拿着长铁棍子,把炉渣扒到一边。

    看着这一幕,李泰对房俊佩服到了极点。

    李泰没炼过铁,但是这并不妨碍他知道炼铁的最大难题,就是炉温。炉温不够,便不能将铁矿完全融化,那么炼出来的铁料质量一般都不怎么样。

    但是提升炉温却是个超级难题,古往今来,也没有那个大匠能想出一个完美的方法改进这一点。

    而眼前这座炼铁炉,随随便便一炉铁,便达到完全融化的程度,这得是多高的温度?看着眼前橘红色放射着耀眼光芒的铁水,李泰这心里仿佛被猫抓一般心痒难挠!

    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此时用于浇铸的沟槽已然打开,地上早就摆好了模子,除掉大块炉渣的铁水,从沟槽流进模中,铸成一个个生铁锭子。不一会儿,就在李泰的眼皮子底下,铸了两百个生铁锭子。

    李泰已然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了,他完全傻掉了!

    长孙无忌是他的舅舅,虽然关系一直不是太亲近,但前些年未参与到争储这件事情之前,隔三差五的还是回去舅舅府上玩耍,长孙家位于长安城西的铁厂他也去过。记得当时长孙家最大的那一座炼铁炉,一炉出铁上千斤,便将长孙无忌乐得咧嘴,那可都是钱!

    可这地下摆着的,就有将近一万多斤了吧?

    这还没完!

    炉子里的铁水并没有完全释放出来,显然还有用处。

    李泰聚精会神,看着工匠关上用于浇铸的沟槽,打开另一个通向炒铁炉的沟槽,那奇怪的炒铁炉窝在地平线之下,看不出是个什么样子,铁水便自己流进已然烧了小半个时辰的炒铁炉。

    工匠开动了搅炼设备,炉顶的大圆盘慢慢旋转,带动熟铁棍子在铁水里转圈搅动,铁水翻滚。李泰暗自点头,这种设备设计简单,却非常实用,显然比人力的作用强上百倍。

    刚刚从炼铁炉流进来的生铁水一经搅动,便发生剧烈反应,铁水顿时开了锅,气泡咕嘟咕嘟的冒,把炉渣推到炉边堆积起来。炒铁炉中的铁水逐渐变得浓稠,由清汤到酱汁,最后聚成一个个呈熔融状的铁团儿。

    工匠们用长嘴钳子夹起一块铁团儿,放到砧板上拎起大锤敲打。因是冬天,河水早已冰冻,旁边一排高达厚重的水力锻锤全都歇菜,李泰隐隐约约记得在什么书上见过这种东西,却又想不起来。

    一个老工匠钳着一块熟铁,旁边两个膀大腰圆的徒弟抡圆了膀子,小孩儿头颅大的铁锤“咣咣咣”反复捶打,一阵阵火星子飞溅开来。那铁团渐渐冷却坚硬,铁锤砸得火星四溅,却留不下任何痕迹,这块铁又韧又硬,很显然是一块上等的好钢!

    老工匠笑道:“这块不错,钢口上佳。二郎那口横刀前些时日不是被程老公爷抢走了吗?回头,老朽亲自给二郎再打造一把!估摸着,这块钢的质量比那一批要好得多,这刀铸出来,应该更加锋利一些!”

    李泰走了过去,顾不得什么亲王仪表皇家威仪,哈下腰仔仔细细的瞅了瞅那块钢,心里赞叹,瞅瞅这成色,便是不可多得的好钢!

    魏王殿下直起腰,回头冲着房俊大喊:“这块精铁本王买了,回头打发人送到王府去!”

    房俊正与柳老实商讨气囊的排气阀如何设计安装,闻言,便背着晋阳公主走了过来。小丫头似乎觉得房俊宽宽的后背暖暖的很舒服,居然赖在上面不下地……

    房俊不怕李泰偷学到炼铁的技术。

    不懂炼焦,不懂什么叫渗碳,不懂预热空气,不懂如何提升炉温,不懂如何调制恼火材料,不懂制作石墨坩埚……单单只是偷学了炼铁炉的样子,徒有其型而无其神,根本无法炼出同等质量的钢铁。

    这里边的学问,跨越了上千年的时光,大了去了!

    低头看了看王小二钳着的这块钢,问李泰:“怎么,殿下很喜欢这块钢?”

    李泰道:“确实不错,很少能见到钢口这么好的,若是以之打造宝刀宝剑,必然削铁如泥锋锐无比,乃不可多得的神兵利器!怎么样,开个价,本王买了!”

    “呵呵”房俊不以为意的笑笑,随口说道:“这等品质的钢,我家库房里都快堆不下了,殿下喜欢,拿去就是,说什么钱不钱的,多俗?”

    这玩意我家不稀罕,您要是觉得是宝贝,白送您了,不要钱……

    李泰一口气憋在胸口,差点没喘上来。本王看上眼的东西,不惜代价想要买回来,搁你这儿却像颗野菜一般,随手就扔了……

    房俊这个混蛋,已经达到了打脸的最高境界么?

    李泰气愤难当,自认为受到了房俊的侮辱,想要追上去理论一番,但是追过一进院子,那人却没了踪影。逮住一个家仆问了问,才知道房俊那厮去了后山的铁匠铺,还带去了晋阳公主,大抵是去检验“超级孔明灯”的进度。

    李泰郁闷,这家伙腿脚怎地这般快?

    当下便集合了一队禁卫,也赶去后山。

    刚刚出了庄子,沿着光滑平整的水泥路走出去不远,便见到房俊正站在路边的一块大石头上,极目远眺。晋阳公主则被他背在背上,用一件厚厚的熊皮大氅将两人紧紧裹住,风雪不透。

    晋阳公主的小脑袋在房俊的肩膀上弹出来,粉嫩嫩的小脸蛋儿被北风吹得红彤彤的,正兴奋的大呼小叫。

    李泰好奇,凑过去一看,原来前方平缓的上坡上,几条庄子里养的细狗正撒了欢儿的追逐一直山兔子。细狗是很好的猎犬,速度快、凶猛善咬,但转弯能力差,不太适用于山地水乡,此时在雪地里疯狂扑咬,激起一蓬蓬雪沫,看似战况激烈,却一时拿那只在山石灌木中跳跃穿梭的山兔子毫无办法。

    不过晋阳公主不在乎捉不捉得到,她就是看个热闹,眼见几条身高腿长的细狗撵着山兔子狂吠追逐,伏在房俊背上搂着他的脖子哈哈大笑,很是开心。

    不过那山兔子再是矫健,也抵不过细狗这种天生的猎犬,片刻之后,终于被其中一条细犬一个猛扑用爪子摁在地上。这种训练出来的猎犬轻易不会咬死猎物,将猎物折腾得精疲力竭之后制服,叼着兔子的脖子欢快的跑回来,在房俊面前得意洋洋的邀功请赏。

    房俊命人捉住山兔子,又从褡裢里摸出几块肉干丢给几条细狗,对晋阳公主说道:“今天又口福了,等晚上,微臣给殿下做一道拿手的名菜,兔肉一锅香!”

    想想前世在山西同学家里学会的这道菜,那口味,啧啧啧,想想都流口水!

    晋阳公主回头见到李泰跟了上来,便问房俊:“让青雀哥哥也吃,好不好?要不然青雀哥哥馋坏了,怪可怜的……”

    小丫头自然看得出房俊姐夫和青雀哥哥之间好像不是太愉快,她的本意是怕房俊不给青雀哥哥吃兔肉,那青雀哥哥多尴尬呀?所以她才将李泰说得这么可怜,想必房俊姐夫就不好意思不给青雀哥哥吃了……

    可惜她聪慧自然是极聪慧的,却仍未能明白大人对于一些事情的看法。

    她这么一说,李泰比吃不到兔肉更尴尬!

    房俊这个坏蛋岂能不落井下石?故意笑吟吟的看着李泰,说道:“既然公主殿下说情,那微臣自然是欣然从命。魏王殿下,可得好好感谢公主哦,否则你是吃不到兔子肉的……”

    李泰鼻子都差点气歪了!

    嚷嚷道:“你得意个什么劲儿?本王身为天潢贵胄,莫说是兔子肉,便是老虎肉、豹子肉,那也是想吃就吃,谁稀罕你这只破兔子?”

    晋阳公主用手指刮了刮脸颊,皱着小鼻子说道:“青雀哥哥撒谎,不害羞!你根本就没有吃过老虎肉,兕子没吃过,便是父皇也没吃过!”

    李泰大汗,妹妹啊,哥那是比喻好吧?

    便是身后跟着的一众禁卫,都被晋阳公主这句天真烂漫的话语逗得苦苦忍着笑。

    房俊看着李泰的一脸囧相,心情大好,双手揽住晋阳公主的两条小腿,说道:“殿下坐稳了,宝马要开始加速咯!”

    晋阳公主赶紧死死的搂住房俊的脖子,房俊便撒开腿,沿着水泥铺就的山路一路狂奔。背上的晋阳公主兴奋的大叫“驾驾驾”,撒下一串银铃一般清脆悦耳的笑声,在骊山的寒风中回荡。

    李泰愣了回神,才嘟囔道:“这混蛋虽然可恶,但是对兕子,倒是真心喜爱……”

    心里对房俊的印象,改观不少。

    铁匠铺门前的空地上,此刻已然被各式各样的材料堆满,宽大的布匹,长长的木料,细细的棉槐,薄薄的铁片……不少工匠根据分工不同各管一摊,不畏寒冷干得热火朝天。

    房俊走到近处,驻足观看,点了点头。

    房家工匠由于深受房俊影响,相互之间时常会有交流,虽然未必能将自家压箱底的绝技传授出去,但是简单一些的技巧,却并不敝帚自珍,这就使得工匠们眼界大开,再不是以往的闭门造车,技术进步神速。

    见到房俊到来,众人只是抬眼瞅了一下,打声招呼,便自顾自的依旧干活。等到晋阳公主从房俊的肩膀上探出头来,才把大家吓了一跳。

    唐朝时工匠是贱籍,饱受歧视,只是比奴隶强了那么一丁点,与皇家公主之间,那绝对三十三重天那么大的差距!

    工匠们都知道这位公主殿下是最受皇帝宠爱的,来到庄子里已然好几天,有不少工匠去见房俊的时候,也曾见过面。在自家二郎面前,做工的时候可以随意,但是在公主殿下面前不行啊!

    大家伙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计,齐齐过来俯身施礼。

    “见过公主殿下。”

    “嗯,平身吧。”小公主伸出小手矜持的挥了挥,小脸儿上一片端庄,似模似样的……

    “谢殿下!”

    工匠们这才散去,各居其职。

    房俊暗暗好笑,到底是皇家公主,在自己面前娇憨痴缠,可是在外人面前,却气质俨然,高高在上。

    “姐夫,这就是在做你那盏孔明灯么?”

    随着房俊在材料堆里走来走去,晋阳公主大眼睛四下观察,好奇的问道。

    “怎地,殿下也觉得微臣是胡吹大气,这孔明灯根本不能带动人飞起来?”

    “才没有!”晋阳公主赶紧否认,双臂使劲儿紧了紧房俊的脖子,语气坚定道:“兕子知道姐夫一定不会骗我,姐夫说能带着兕子飞起来,那就一定能飞起来!”

    这话房俊爱听!

    能够得到小孩子的信任,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更让人高兴。

    “殿下也就是年纪小,若是如你十七姐那么大,微臣带您玩更好玩的!一个热气球算什么?微臣做一架滑翔机,咱们就从那边九龙顶飞下去,御风而行,飞跃长安城!”

    这还真不是吹牛,滑翔机那玩意其实没什么技术含量,只要懂得一些空气动力学的原理,能够轻易获得上升的动力,飞跃长安城绝非虚言。

    “真哒?”晋阳公主大眼睛里全是小星星,满满的全是崇拜!

    这个姐夫不仅说话有趣,会讲故事,而且脑子里各种各样神奇的玩意儿简直令人叹为观止!在小公主心目中,房俊简直就是天上的星宿化身,无所不能的神!

    太厉害了有木有……

    后面的炼铁炉即便是在寒冬腊月,也未曾停歇。

    烧得红红的炉膛,烟囱里冒出的黑烟,显示着这炉铁已然差不多将要炼好。

    李泰赶了过来。

    一众工匠自然免不了又是一通见礼,李泰随意的摆摆手,径自走到房俊身边,好奇的打量着四周:“这就是你房家的炼铁炉?看起来也不怎么样嘛,只是炉子高了一点,这形状似乎也有不同……”

    李泰有才,可不仅仅表现在读书一途之上。

    此人天资聪慧,领悟力极强,放在后世那就是妥妥的学霸级别,保送个清华北大的简直就跟玩儿一样,便是常青藤名校也抢着要……

    只是扫了一眼,便看出房家这些炼铁炉与寻常炼铁炉的差别来。

    房俊顿时警惕起来,警告道:“这可是涉及商业机密,你要是敢传扬出去,就算是亲王,某也得将官司打到陛下面前,饶你不得!”

    李泰却不以为意,反而扬起下巴,挑衅道:“便是闹到父皇面前,反正该说的都说出去了,你又能怎么样?”

    房俊为之气结。

    晋阳公主悄悄凑到房俊耳边,小声提醒道:“让青雀哥哥赔钱……”

    房俊哈哈大笑。

    李泰黑了脸,一脸无奈的看着吐吐舌尖将脑袋缩回去的小妹……

    热气球说起来挺高端,但实际上原理很简单,热空气密度比冷空气低,所以将气囊内的空气加热便可以飞上天,李泰对这个没什么兴趣,他也懂得这个道理,但是他不认为会产生足以将一个人带上天那么大的力量。

    他对炼铁炉感兴趣……

    这个时代最好的工匠都被官府征召,官营手工业一直占据着古代手工业的主导地位,代表着生产技艺的最高水平。这些工匠集中在官府设立的作坊内,使用官府供给的原料,在工官的监督下,制作加工官府指定的产品。

    军器监、将作监,莫不如此。

    他们职业世袭,世代为官府劳作。

    但是李泰万万没想到,房家的炼铁炉居然如此先进……

    随着炉温渐渐升高,铁水在炉内融化翻滚燃烧,释放出大量的烟尘火焰冲天而起,将站在炉旁不远处呆若木鸡的李泰映得脸颊酡红,看着那在鼓风机的鼓吹下发出呜呜响声的炼铁炉,差点把眼珠子都瞪出来!

    寻常的炼铁炉都是冒出漆黑漆黑的烟雾,若是无风的天气,方圆十几丈之内能呛死人,哪里如同眼前这般,便是冲出烟囱的烟尘都夹带着火焰,火星漫天飞舞!

    博闻广记的李泰明白,这是只有在炉温打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才有可能出现的情景。

    而铁的质量,跟炉温的高低由着莫大的关系,不需说,这一炉铁炼出来,质量必定绝佳!放在别人家的铁厂,一辈子都不见得能炼得出这么一炉好铁!

    李泰左右看看,出去一些专业的铁匠盯着炼铁炉之外,基本没人对这么一炉即将出炉的优质铁料感兴趣,似乎在他们看来,这只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一炉铁,早就看腻了,还比不得房俊的那个超级孔明灯来得有趣……

    怎么会这样?

    难不成,房家炼铁炉已然可以每一炉铁都达到这个程度,否则工匠们怎能如此司空见惯平淡对待?

    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李泰愈发好奇起来,围着炼铁炉转个不停,看看那式样新颖的鼓风机,看看埋在地下的炒铁炉,看看炼铁炉底部的槽沟……像个好奇宝宝一般,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还不时的揪住一个工匠问东问西。

    工匠知道他是一位亲王殿下,被他拽着衣服,吓得脸色煞白差点死掉,但是对于李泰的问题,却闭紧嘴巴,一个字都不说。被问得急了,只好哭丧着脸说:“王爷,您行行好,这个关系到咱们炼铁炉的最高机密,打死小的都不敢说!您要是非想知道,不如去问二郎吧,咱们这些东西,全都是二郎一个人鼓捣出来的,很多咱也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道理……”

    李泰无奈,也知道自己有些冒失。

    如同房家炼铁炉这般稀奇的方式,那必然是要严格保密的,否则旁人都学会了,房俊这个财迷如何赚钱?

    不过他也是个执拗的,不是不说吗?那行,本王也不问了,本王就只是看着,行不行?

    于是,李泰便叉手站到一边,盯着炼铁炉的每一个步骤。

    工匠们也不敢说什么。

    好歹是为亲王,搁在往常那就是神仙一般的人物,谁敢上去将他赶走?再说既然这位是二郎带来的,想必二郎也不怕他随意看看,既然二郎不撵人,那就由着他吧。

    不过话又说回来,咱们二郎设计出来的炼铁炉,是哪个人随便看看就能学会的?

    甭开玩笑了……

    工匠们就当魏王殿下不存在,穿上了好几层厚厚的葛麻衣服作防护,手持长柄铁钳,把高炉下部出铁口的活门捅开,橘红色的铁水欢快的冲破闸口,奔腾流出。这些完全融化的铁水混合着炉渣,铁重而渣轻,炉渣大都浮在面上,大块点的在沟槽上就被一块生铁做的挡板挡下来,工匠们拿着长铁棍子,把炉渣扒到一边。

    看着这一幕,李泰对房俊佩服到了极点。

    李泰没炼过铁,但是这并不妨碍他知道炼铁的最大难题,就是炉温。炉温不够,便不能将铁矿完全融化,那么炼出来的铁料质量一般都不怎么样。

    但是提升炉温却是个超级难题,古往今来,也没有那个大匠能想出一个完美的方法改进这一点。

    而眼前这座炼铁炉,随随便便一炉铁,便达到完全融化的程度,这得是多高的温度?看着眼前橘红色放射着耀眼光芒的铁水,李泰这心里仿佛被猫抓一般心痒难挠!

    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此时用于浇铸的沟槽已然打开,地上早就摆好了模子,除掉大块炉渣的铁水,从沟槽流进模中,铸成一个个生铁锭子。不一会儿,就在李泰的眼皮子底下,铸了两百个生铁锭子。

    李泰已然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了,他完全傻掉了!

    长孙无忌是他的舅舅,虽然关系一直不是太亲近,但前些年未参与到争储这件事情之前,隔三差五的还是回去舅舅府上玩耍,长孙家位于长安城西的铁厂他也去过。记得当时长孙家最大的那一座炼铁炉,一炉出铁上千斤,便将长孙无忌乐得咧嘴,那可都是钱!

    可这地下摆着的,就有将近一万多斤了吧?

    这还没完!

    炉子里的铁水并没有完全释放出来,显然还有用处。

    李泰聚精会神,看着工匠关上用于浇铸的沟槽,打开另一个通向炒铁炉的沟槽,那奇怪的炒铁炉窝在地平线之下,看不出是个什么样子,铁水便自己流进已然烧了小半个时辰的炒铁炉。

    工匠开动了搅炼设备,炉顶的大圆盘慢慢旋转,带动熟铁棍子在铁水里转圈搅动,铁水翻滚。李泰暗自点头,这种设备设计简单,却非常实用,显然比人力的作用强上百倍。

    刚刚从炼铁炉流进来的生铁水一经搅动,便发生剧烈反应,铁水顿时开了锅,气泡咕嘟咕嘟的冒,把炉渣推到炉边堆积起来。炒铁炉中的铁水逐渐变得浓稠,由清汤到酱汁,最后聚成一个个呈熔融状的铁团儿。

    工匠们用长嘴钳子夹起一块铁团儿,放到砧板上拎起大锤敲打。因是冬天,河水早已冰冻,旁边一排高达厚重的水力锻锤全都歇菜,李泰隐隐约约记得在什么书上见过这种东西,却又想不起来。

    一个老工匠钳着一块熟铁,旁边两个膀大腰圆的徒弟抡圆了膀子,小孩儿头颅大的铁锤“咣咣咣”反复捶打,一阵阵火星子飞溅开来。那铁团渐渐冷却坚硬,铁锤砸得火星四溅,却留不下任何痕迹,这块铁又韧又硬,很显然是一块上等的好钢!

    老工匠笑道:“这块不错,钢口上佳。二郎那口横刀前些时日不是被程老公爷抢走了吗?回头,老朽亲自给二郎再打造一把!估摸着,这块钢的质量比那一批要好得多,这刀铸出来,应该更加锋利一些!”

    李泰走了过去,顾不得什么亲王仪表皇家威仪,哈下腰仔仔细细的瞅了瞅那块钢,心里赞叹,瞅瞅这成色,便是不可多得的好钢!

    魏王殿下直起腰,回头冲着房俊大喊:“这块精铁本王买了,回头打发人送到王府去!”

    房俊正与柳老实商讨气囊的排气阀如何设计安装,闻言,便背着晋阳公主走了过来。小丫头似乎觉得房俊宽宽的后背暖暖的很舒服,居然赖在上面不下地……

    房俊不怕李泰偷学到炼铁的技术。

    不懂炼焦,不懂什么叫渗碳,不懂预热空气,不懂如何提升炉温,不懂如何调制恼火材料,不懂制作石墨坩埚……单单只是偷学了炼铁炉的样子,徒有其型而无其神,根本无法炼出同等质量的钢铁。

    这里边的学问,跨越了上千年的时光,大了去了!

    低头看了看王小二钳着的这块钢,问李泰:“怎么,殿下很喜欢这块钢?”

    李泰道:“确实不错,很少能见到钢口这么好的,若是以之打造宝刀宝剑,必然削铁如泥锋锐无比,乃不可多得的神兵利器!怎么样,开个价,本王买了!”

    “呵呵”房俊不以为意的笑笑,随口说道:“这等品质的钢,我家库房里都快堆不下了,殿下喜欢,拿去就是,说什么钱不钱的,多俗?”

    这玩意我家不稀罕,您要是觉得是宝贝,白送您了,不要钱……

    李泰一口气憋在胸口,差点没喘上来。本王看上眼的东西,不惜代价想要买回来,搁你这儿却像颗野菜一般,随手就扔了……

    房俊这个混蛋,已经达到了打脸的最高境界么?

    热气球的组装还需要几天,房俊对于它的性能毫无疑问的相信,只是嘱咐工匠们一定要在安全方面注意再注意,确保各个部件都达到要求,不能有丝毫马虎。

    庄子里有家仆来报,说是中书舍人马周遣人来请,讨论春闱之事。

    在李二陛下眼里,房俊的才华毋庸置疑,此次科举的整个制度改革、规范完善,都可看出房家的能力。但是很明显的一点,房俊的性子有些暴躁,而且似乎对这等细致的事务不太感兴趣,这就难免出现疏漏之处。

    而礼部的那些“大神”们,各个都是淡泊名利之辈,任由房俊胡搞瞎搞,做对做错全然不在乎,只要自己能轻省一些,多一些时间读书、喝茶、赏花玩鸟,那就随他去……

    没有掣肘的房俊能玩出什么幺蛾子来?

    李二陛下实在是心里没底,不得已,便将自己的得力助手马周安插进春闱的筹备小组,以此制衡房俊。况且马周此人才华出众行事稳妥,最是令人放心。

    房俊对于一个来争权的,倒是无所谓,而且他对马周的印象极好,没有丝毫抵触心理。

    那位马周派来的亲随,一见面便诚惶诚恐的表达了马周的歉意。按照官职来说,房俊高出马周不止一筹,本应是马周上门拜见,但马周作为中书舍人,皇帝陛下的一号大秘,事务实在是太多。可眼瞅着年关将至,过了年春闱紧接着就来到了,房俊这厮居然得了照顾魏王李泰这么一个任务,窝在家里基本不露头,这让马周心急如焚,万般无奈之下,只好请房俊去门下省相见。

    房俊欣然前往。

    能有一个能力出众的人物帮着分担工作和责任,何乐而不为呢?

    当即没有坐他那辆风骚到极点的四轮马车,而是骑了一匹健马,前往皇城。

    门下省就在朱雀门外,与太极宫隔着一条天街相望。

    建筑并不宏大,装饰亦不华丽,甚至有些老旧寒酸,但这里却是最接近皇帝的地方,皇帝的所有敕令,都在这里起草,然后加盖玉玺行文天下。

    院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此时已近午时,大多数官吏都已下值,门下省衙门里静悄悄的,青石板整洁平整,墙上粉刷的白垩多处脱落,墙角的几株高大的槐树光秃秃的枝丫很难看,树杈之上甚至还有几个乌鸦窝……

    冷清简陋,很难与它帝国中枢的身份相匹配。

    门子引着房俊来到一处值房,并未敲门,轻声说道:“大人早有吩咐,侯爷一到,便即刻延请入内,勿需通报。”

    房俊点点头,这应是马周对自己表达出的歉意和尊重,毕竟以他的官职却将自己叫来,实在有些于理不合。

    房俊不在意这些,便推门入内。

    值房内很明亮,几乎没有什么多余的摆设,只是在墙壁处安置了一个巨大的书架,整整占据了一面墙壁,上面整整齐齐摆放着无数的书籍。

    装饰朴素,稍显陈旧,倒是与马周一贯不喜奢华、沉稳低调的风格很是契合。

    值房内正有两人,都立于书案之前,一人据案握笔疾书,一人背负双手,正在观看。

    正在写字的人正对着门口,房俊一进来,他便注意到,便放下手中的毛笔,直起身来,绕过书案,对房俊拱手笑道:“下官见过侯爷,本应是下官前去拜会侯爷的,只可惜杂务缠身脱离不得,是以才冒昧遣人邀请,失礼之处,还望侯爷海涵!”

    房俊哈哈一笑,上千握住马周的手,毫无芥蒂道:“何须如此?房某向来懒散惯了,能有马兄这么一个精明强干的帮手,正是求之不得,恨不得将所有事务都交由兄之手中,在下彻底脱清净才好!您是忙人,我是闲人,以后若是有事,打发人喊一声,在下随叫随到!”

    这一番表态,令马周很是有些受宠若惊。

    此时的马周,只是深受李二陛下信重,是以忝为中书舍人,任职于门下省,身份地位绝非日后担任中书令时可以相比。旁人对他敬重,只是因为他乃是天子近臣,却绝非因其官职地位。

    而房俊是什么人?

    房玄龄的公子,陛下的帝婿,堂堂侯爵,礼部尚书!

    抡起身份地位,甩出马周几条街!况且,这人混不吝的名声响彻关中,等闲谁的面子也不卖,看不顺眼了便是亲王重臣那也是说揍就揍毫不手软。起先马周遣人去请房俊,说实话这心里颇为忐忑,万一这棒槌以为自己是看不起他,那可就麻烦了,可谁知道顶头上司中书令岑文本忽然屈尊造访,他怎么能把岑文本丢开?

    但是房俊春风满面笑容和蔼,和和气气很好说话的样子,让马周不仅甚是疑惑:难道外界传言此人的性情,都是以讹传讹,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不过只要房俊没表现出激怒之态,便是冷嘲热讽几句,马周也能消受,何况人家如此给面子?

    马周当即笑道:“侯爷这话,下官可着实不敢当。您起草编撰的科举制度,下官早已多次拜读,字里行间所透露出的英明睿智与奇思妙想,必然对科举产生难以想象的深远影响,说您一手奠定百年科举,绝不为过!”

    花花轿子人人抬,马周虽然清廉耿直,却不代表不会说些场面话,这种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态度,正是每一个成功官员所必备。如同海瑞那般铁面无私毫不转圜,无论多高的才华,无论身处哪个朝代,恐怕结局都好不了……

    无所谓谁高尚谁世俗,谁正直无私谁又随波逐流,世情便是如此,只能去主动融入。

    房俊有些汗颜。

    他的这些所谓英明睿智,所谓奇思妙想,都只是建立在无数前辈先贤的肩膀上,利用穿越者的优势,毫无廉耻的剽窃而来,面对马周如此吹捧,着实有些心里发虚……

    此刻,那位一直笑吟吟站在书案前的中年人,摆摆手笑道:“你二位莫要如此吹捧,本官听得心头发酸,快要吐了……宾王,此画尚未完成,赶紧画完它。二郎也过来,鉴赏一番宾王的画作。”

    此人正是中书令岑文本。

    岑文本与房玄龄关系不错,房俊也见过多次,但是说起来,房俊倒是跟他的兄弟新豐縣令岑文书更熟悉一些……

    中书令也是事实上的宰相之一,辈分身份都比房俊高,房俊上前见礼,便站到岑文本一旁,看着书案上的这幅余下几笔尚未完成的画作。

    宣纸上墨迹淋漓,画着新竹数竿,瘦削挺拔,立于石旁,竹叶参差错落,以浓淡显出不同层次,线条锋锐有力,笔墨细腻,生意盎然。画面清雅秀美,神足韵高,自有一股劲挺拔俗的清刚之气。

    房俊不懂画,但是也看得出绝对是难得一见的佳作,站在书案之侧冷眼旁观,便觉有一种嶙峋挺拔之意透纸而出,令人心神一振!

    马周重新回到书案后边,执起毛笔,笑道:“献丑了!”

    凝神思虑片刻,下笔如有神,寥寥几笔,一挥而就。

    岑文本赞叹道:“浓淡相宜,层次井然,布局疏密有致、毫不紊乱,结构紧密严谨。几棵新竹,顿挫扭旋,生机勃勃。宾王的技艺越发出色,已臻至大家之境,比之二阎,亦不惶多让矣。”

    “宾王”是马周的字,可不是那个有名的骆宾王,“白毛浮绿水”是骆神童,此时估计尚在襁褓之中,仍未断奶……至于“二阎”,则是赫赫有名的阎立德、阎立本兄弟。

    马周放下笔,赶紧说道:“大人过赞了,二位阎先生具是天资卓越、才华横溢之辈,乃是吾辈之楷模,学习之榜样,岂敢相提并论?”

    岑文本无奈道:“你这人啊,就是太谦虚。正当壮年,自应意气风发,如此暮气沉沉,倒是叫人倒胃口……不过,这幅《墨竹》虽然上佳,但却缺了一首诗句,总感觉少了点什么。”

    说着,他转向房俊,笑问道:“二郎诗名冠绝关中,笔体更是独树一帜,不如为此画题一首诗,更添颜色,如何?”

    马周也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房俊想了想,便点头道:“既然如此,那就献丑吧。不过话说在前头,若是提的不好毁了这幅画,可别怨我!”

    岑文本大笑道:“某说宾王太过谦虚不好,却不料你房二比之宾王还要谦虚……整个关中,谁不知道房二郎诗词双绝,字体无双?等闲得到一副你的大作,便已价值百金。宾王这幅画若是得你题诗,必然身价倍增,异日囊中羞涩,拿出来转卖,也能卖个高价,衣食无忧矣!”

    房俊失笑道:“如此说来,在下岂不是应该请马兄画上个几百幅,然后在下再分别题诗,拿去街上租家店铺发售,大发其财?”

    岑文本好笑的摇摇头:“且不说物以稀为贵,二郎的字即便再好,拿出个几百幅那也成了烂大街的大白菜?单单只说这几百幅画,宾王自是画不出来,而这几百首诗,怕是二郎你也作不出来。”

    房俊笑着点头:“几百首有些难度,百八十首的,凑凑数还是可以的。”

    马周对房俊不是太了解,不知他这话是玩笑还是谦虚。

    房俊拿起笔,心里捉摸着写一首什么诗,能对应这幅《墨竹》的主题。

    说起来,两世为人,这还是第一次作为“文豪”给别人题诗题字,这心里头颇有一些文化人的小骄傲……

    既然不能糊弄,那自是应当将画作与人物相结合,相互辉映,那才能成为经典,一时传颂,甚至千古流传。

    对于马周这个人,房俊是很有好感的。前世他就是个官员,对于历史上的那些以“才干”著称的名臣,自是格外关注。而马周,堪称是继承杜如晦、房玄龄的衣钵,将贞观盛世继承发扬的关键人物。

    绝对算得上一代明臣!

    而史书上对其的记载于评价,绝对太过敷衍了事。

    马周其人,幼时即父母双亡,孤苦伶仃,却嗜书如命,勤读博学,精《诗》、《书》,善《春秋》,不足二十岁便已经满腹经纶。武德年间一度出任州助教,但因不理政事而被刺史指责,遂辞官而去。后至汴州,又被县令羞辱,满腔壮志不得抒怀,于是整天借酒浇愁,最终离职而奔长安,成为一名“长安漂”……

    京城居,大不易,来到长安,方知天下之大,生活之艰难。在长安漂流一段时日后,眼看着生存都成了问题,只好硬着头皮去投靠中郎将常何府上做门客,暂且在长安落户。

    苦心人,天不负,命运之神终于垂青了这位胸怀大志的青年人。

    贞观五年,李二陛下下诏命百官议论国是,就时政得失提出建言,无论文武官员,都得写出一份奏折。

    这常何乃一介武夫,平素没读过多少书,字都认不得几个,如何写得出此等奏折?于是,便如同朝中大多数武将一般,寻枪手代笔……

    此时马周正在常何府上,常何也不舍近求远了,便让马周代写一篇呈给李世民交差了事。

    马周惊喜不已,如何能放弃这等大好机会?自然是绞尽脑汁,施展平生所学,在这篇议论时政的文章中提出二十条建议,写得头头是道,精彩纷呈,对于国事利弊阐述得鞭辟入里,每一条建议都堪称时下最完美的方案。

    李二陛下看后非常惊诧:常何那个大老粗,能写出如此透彻的文章?一问,才知道是常何门客的杰作。李二陛下求贤心切,马上命人到常何府中请马周,与这位出身低微的落魂文人交谈一番,立生相见恨晚之意,立刻让马周到掌管机要的门下省任职,没过一年即任命他为监察御史,最后官至中书令,成为李二陛下的重要谋臣与得力助手,可谓一“折”成名、平步青云的典范……

    马周曾自比商之傅说、周之吕望(姜子牙),对此欧阳修在《新唐书·马周传》后评论说:马周的才能不及傅说、吕望,所以后世很少记述他的事迹。但写下“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的太祖,则否定欧阳修的评价,曾批注:“傅说、吕望何足道哉,马周才德,迥乎远矣。”认为马周的才德远在傅说、吕望之上。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尽管新旧唐书中对马周的记载并不太详细,但马周在“贞观之治”中所起的重要作用难以磨灭。他以自己卓越的治国之才,协助李二陛下开创了历史上最著名的盛世,使得煌煌大唐之名垂拱千古,遗风历经千年而不衰。

    李二陛下为表彰马周对大唐的杰出贡献,曾亲笔为马周题辞:鸾凤凌云,必资羽翼;股肱之寄,诚在忠良。如此高的评价,在名臣云集的唐朝初年也属少见。

    写首什么诗好呢?

    房俊提笔沉吟片刻,沉腕下笔,笔尖在宣纸上涂染游走,一个个瑰丽端方的小字便出现在这幅画的左上角空白处。

    岑文本微微俯身,轻声吟道:“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嘶!”

    岑文本倒吸一口凉气,赞叹道:“二郎,大才也!入情入景,以物言志,弹指间一首旷世佳作挥毫而就,老夫折服矣!”

    说着,整整衣冠,对着房俊就是一个长揖,弄得房俊吓了一跳,赶紧避开。岑文本又一脸艳羡的对马周说道:“宾王一向恪尽职守,以造福万民为己任,数年来未曾有一丝一毫懈怠,如今房二郎这首诗,由风吹竹摇之声而联想到百姓生活疾苦,更褒奖宾王你的情操品德,可以想见,千年之后,宾王之名定会随着这首诗、这幅画而历久弥香、清隽久远,真真是羡煞我也!”

    马周站在一旁,看着这首《墨竹》,一字一句的细细品味,良久,对房俊感慨道:“二郎,这个……过于谬赞了,下官如何敢当?”

    郑板桥的这首诗,从写竹入手,托物言志,表达了对民众的忧虑关切之情,以及自己的责任感与清官心态。由于当时他作画是送给上司兼长辈的,因此语气之中颇多谦逊委婉之辞。现在由房俊写出来,在马周看来,却是房俊对他的无限推崇和尊敬,这怎能不令马周既是受宠若惊,又是欣喜若狂?

    房俊摇头道:“你当某是随便写写的?某不敢说自己的诗有多好,但绝对都是心声的写照。当初,某敢被魏王殿下写一首《卖炭翁》,如今,也能给你写着一首《墨竹》!望君不忘初衷,心系百姓,清廉正直。君能为百姓谋福祉,百姓便能还君一个名垂青史、百世而不衰!”

    马周心神大震!

    一直以来,马周对于李二陛下青睐,所以能得以长伴君侧并未感到得意与骄傲,反而更觉责任重大,如履薄冰,不敢有一丝懈怠。他常常独自工作到深更半夜,只为更准确的了解各地奏章所奏报之虚实缓急,能够给李二陛下更加直观更加准确的谏言。

    马周出身贫苦,自然知道现如今看似繁花似锦的大唐实则并没有表面上这般繁荣,处于底层的民众已然生计维艰。他更知道,若是中枢一个小小的决策未加慎重,极有可能导致本就艰难的百姓愈加困顿不堪。

    恪尽职守,心悯万民,兢兢业业,清廉自守。

    这就是马周为官、为人之道。

    而房俊这首诗,的确是对马周最大的褒奖与肯定!令马周心情震荡,颇有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感慨!

    马周深深吸口气,稳定心神,笑道:“即使如此,下官便厚颜愧受了!”

    房俊哈哈一笑,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说道:“虚伪了不是?其实心里欢喜得要命,但是面上还要故作矜持,一副‘其实我不想要,只是你非得让我要,那我也不好意思不要’的神态,累不累啊你?”

    马周微微一愣,随即失笑,紧接着与岑文本对视一眼,两人变成捧腹大笑。

    房俊此语,可说是毫不客气,却也丝毫不差。

    既然心里受用得紧,那又何必做出一副勉强愧受的神情,不干脆痛痛快快的承认?

    岑文本对房俊是刮目相看,颇为赞赏其率直的性情。

    他是个本分人,对于那些不安分的家伙,向来不可能有什么好感。房俊虽说大节不亏,才华横溢,但行事太过率性,我行我素毫不顾虑后果,这都令岑文本看不惯。

    但是现在却觉得,跟这样的人打交道也未尝不是一件妙事,不必去虚伪做作,心怀鬼胎,想骂便骂,想说便说,即便惹起了火,对方更愿意直接报以一顿老拳,快意恩仇,却不是心理恨极面上却春风拂面,私底下阴谋诡计给你下绊子捅刀子……

    岑文本亲热的揽住房俊的肩头,笑道:“午间二郎就别走了,陪着老夫小酌一杯,如何?”

    马周颇有些意外。

    岑文本此人,虽说手腕圆滑八面玲珑,谁都不会去轻易得罪,但性情冷落崖岸自高,又跟谁都不显得亲近,极少对谁表现出这般亲近的态度。

    房俊倒是不以为意,他本就是个随和的性子,既不会因为对方身份低贱而心存鄙视刻意疏远,亦不会因为对方身份高贵而自尊作祟以示清高。

    只要是看得顺眼,言语投契,他便愿意亲近。

    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灵魂,更多的是一种高高在上的俯视感,自我优越,并未将天下英豪放在与自己同等的位置之上看待,对于这个时代的所谓高低贵贱并不太在乎,因为在他看来,眼前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过眼云烟历史尘土,想在乎也在乎不起来。

    这也是他敢于在李二陛下面前没大没小的缘故……

    便说道:“这地方有什么好吃的?不如二位屈尊到寒舍小聚,我那里还有几坛好酒,上午还捉了只野兔,好好的喝个痛快。”

    马周好酒,闻言颇为意动,谁不知道房二私酿的美酒是出了名的好,等闲人根本喝不到!可是身边杂物缠身,却是一时片刻也脱离不得,只好惋惜的谢绝房俊的好意。

    岑文本却道:“你这人,总是对待自己太过苛刻。本官刚刚还说你莫要暮气沉沉,无论做人还是做官,该认真时要认真,该放纵时却也要放纵,劳逸结合,方位长久之道。”

    房俊也说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案牍劳神,总要适当的放松,才能更好的工作,偶尔放开一切,亦能令自己的思路得到解放,想一些平素想不到的问题。”

    二人都劝说,马周便迟疑了,却仍旧犹豫的说道:“魏王殿下正于府上做客,吾等贸然登门,岂非打扰了殿下?”

    房俊咧咧嘴,满不在乎的说道:“那家伙你们就当他不存在,成天在我那里吃吃喝喝天三捡四还不付半文钱的伙食费,哪里来的那么多讲究?”

    岑文本与马周大汗。

    放眼天下,也就只有眼前这位敢称呼魏王殿下为“那个家伙”,言辞更是毫不留情,并不将陛下看重的亲王殿下放在眼中。这既是说明房俊与皇家的关系非比寻常,更说明此人确实是坦荡率性的性格。

    马周推迟不过,便道:“即使如此,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三人神情惬意,相携出门,直奔骊山农庄而去。

    *****

    “房俊,有如此妙绝的住处,却将本王安置于那破楼之中,简直岂有此理!尔眼中还有皇家乎?有本王乎?有陛下乎?”

    魏王李泰站在玻璃屋的中间,插着腰,对着房俊大声数落。

    也难怪李泰不满。

    这间玻璃屋就建在温泉边上,是由房俊的住处延伸而来,入冬以后方才建成。

    整间屋子便是一间豪华版的温室,四壁以及屋顶全都是玻璃镶嵌而成,阳光从四面八方照射进来,明亮宽敞,飞雪寒风被阻挡在外,令人心生惬意,温暖如春。

    屋子里引入了温泉,在设计独特的沟渠中缓缓流淌,泉水潺潺,湿润温暖。兼且房俊移植了不少花卉植物,值此隆冬之际,屋子里却是绿意盎然。

    如此所在,怎能不令李泰眼红?

    更别说岑文本与马周了,一到此处,立即对房俊的设计惊为天人,岑文本甚至要请房俊为自己家里也设计一间,但是在听到购买玻璃所需的昂贵价格之后,才不得不惋惜着作罢。

    房俊却对他的抱怨毫不在意:“殿下,您也别在哪儿乎来乎去的,您要是实在喜欢,微臣就把公主殿下赶走,换您住进来就是了!”

    “兕子住在这里么?本王怎么不知道?”李泰楞了一下,反问道。

    房俊抬手指了指屋子外面一条沿着建筑修建的回廊,说道:“此处直接连着公主的住处,自打公主入住之后,此间便完全封锁,等闲不得让人进来。若非今日招待岑中书与马舍人,微臣说通公主让出此处,便是微臣也不会踏足这里。”

    虽说是在他家,虽说晋阳公主跟他很是亲近,但是公主的香闺,总要有一些规矩,以免被人诟病。

    晋阳公主正好从厨房那边蹦蹦跳跳的回来,正好听到了房俊的半截话,顿时大为紧张,跑过来拉着房俊的手,问道:“姐夫,为何要赶兕子走?兕子不走,兕子喜欢这里!”

    房俊摸摸小公主的头顶,将她的小脑袋扳着转向李泰那边,蛊惑道:“非是微臣想要赶殿下走,微臣巴不得殿下永远都不走呢……还不是您这位青雀哥哥,见到此处华美,便心生贪念,想要将殿下您送回宫里,他好霸占此处……”

    晋阳公主立时对李泰可爱的呲了呲牙,做出一副凶恶状:“青雀哥哥是坏蛋!居然欺负兕子,兕子要告诉父皇,让父皇揍你!”

    李泰暴汗……

    这房俊也太缺德了,本王啥时候说过要将兕子送走?真真是颠倒黑白指鹿为马,无耻之尤!最令李泰痛心疾首的是,原本白莲花儿一般纯洁善良的小兕子,在房俊的拐带之下,越发朝着刁蛮的方向大踏步前进,若是放在以往,这等威胁人告黑状的想法那是绝对不会有的,更别说“让父皇揍你”这等标志性的纨绔词汇……

    心里气极,却不敢发火,反而舔着脸对晋阳公主解释道:“哥哥怎能将兕子送回宫呢?兕子要知道,一天见不到你,哥哥可就是食不下咽睡不安寝啊,放心,都是房俊这混到挑拨离间,绝对没有的事儿!”

    岑文本和马周无语的看着这一幕,心里颇为惊奇于房俊居然丝毫不将李泰放在眼中的态度。

    这位可是极有可能取代太子成为国之储君,你这样干,真的没关系么?

    二人尚在疑惑,酒菜已然端了上来。

    满满的一大盆兔肉,让所有人目瞪口呆。

    此处既有亲王、公主,又有朝中重臣,你房二就特么端出来这么一大盆菜,以之待客么?

    这也太失礼了!

    别的不说,你让岑文本跟马周两个人跟公主殿下一个盆子里吃菜?

    开什么玩笑呢……

    这顿饭吃得并不愉快……

    房俊可以无视李泰的存在,岑文本处事圆滑八面玲珑,对于这位魏王殿下只是保持着足够的尊敬,却并无多少敬畏,席间谈笑风生,很是自如。

    但马周对于李泰,却有些看法。

    马周是个脾气耿直的家伙,在他看来,房俊虽然纨绔,但为人豪爽直率,相处起来颇为融洽。魏王李泰却显然浮夸得多,此人虽有才华,却从不肯脚踏实地,兼且目中无人,席间有些微醺之际,自命不凡的对房玄龄、杜如晦等人的施政方略大加指摘,颇有一些指点江山之意。

    马周有些受不了。

    无论房玄龄亦或是杜如晦,都是大唐之所以有今日之繁盛最大的功勋,况且这两人平素清廉守正,一心为国不谋私利,是马周相当敬仰的人物。

    李泰如此批评奚落,耿直的马周直接甩袖子走人……

    他这一走,酒宴自然是不欢而散。

    将岑文本与马周送至庄外,房俊回转,阴沉着一张黑脸,气势萧杀。

    “如果殿下不是在某家中做客,某必须顾及一些待客之道的话,此时的殿下,必然横着躺在院子外头的雪堆里!”撂下这么一句狠话,房俊回了后院。

    晋阳公主捧着一块兔肉,啃得满嘴油汪汪的,小丫头冰雪聪明,自然知道自家哥哥惹得大家不快,便幸灾乐祸道:“青雀哥哥,你要小心了!刚刚你一直在数落房伯伯,已经惹恼了姐夫,小心他揍你!”

    李泰也有些后悔。

    他真不是对房玄龄与杜如晦有何看法,相反对于这二位也相当尊敬,只是这酒喝得有点多,脑子有些晕,就管不住嘴,稀里糊涂的把人都得罪光了。

    不过魏王殿下其实能认错低头之人?

    嘴硬道:“说便说了,又能怎地?他房俊活腻歪了才敢打人!不过话说回来,小妹啊,你不要一口一个姐夫的,这还没成亲呢,你这小姨子是不是有些没骨气啊?哥哥我听着别扭!瞧你这幅狗腿的样子,分得清里外不?若是那房二叫你给暖被窝,怕是你都不会反驳,没出息……”

    酒喝得有点多,嘴上没把门的,还真是什么话都说……

    晋阳公主也不知是听不懂,还是故意的,满不在乎的说道:“那就暖被窝呗,就叫姐夫,怎么了?若不是姐姐嫁给姐夫了,兕子就求父皇让姐夫当兕子的驸马……”

    “噗……”

    李泰一口酒将将喝到嗓子眼,闻言全都喷了出来。

    *****

    寒风呼啸,东宫愈发冷落孤寂。

    这原本应当是满朝文武竞相登门极力投效的一座恢弘殿宇,此际却是门庭冷落车马稀,无人问津。

    太子詹事于志宁于魏王李泰相继遇刺,在加上魏王府的内侍被外人胁迫,反过来检举魏王李泰行为不端品行不淑……这一桩桩一件件,虽然看似毫无头绪,却无一不暗暗指向东宫。

    更加令人诡异的是,以往坊市间流传的易储流言,非但没有借此机会愈演愈烈,反倒彻底的销声匿迹。

    所以大家都相信,这必是有一股极其强大的势力在压制舆论,避免朝廷的政策被民意所左右。而除了皇帝之外,谁能有这么强大的势力?

    所有人都沉默下来,默默的等待着,那一纸诏书从太极宫里颁发下来,行文天下。

    废黜太子……

    如此一个局面,太子备受冷落,自然是情理之中。

    这般一个紧要的关头,谁敢贸贸然登门,招致陛下的揣测怀疑?要知道,这还有两庄刺杀的悬案,尚未寻到幕后主使,想必皇帝陛下不会介意随便找个替死鬼背上这两口黑锅。

    甭提什么证据,政治从来都不需要真相,只需要利益。

    只要符合皇帝陛下的利益,全天下所有人都有可能成为凶手……

    当然,也有人并不在乎什么利益。

    在他们看来,荣华富贵比之兄弟情义,便是如同那粪土一般。生命转瞬即逝,富贵过眼烟云,唯有情义,方能永存……

    杜荷便是这么一个人。

    诚然,此君好吃懒做、不思进取、纨绔无赖、不学无术……可以说浑身上下一无是处,单单独独有一样,绝不会为了魏王的崛起而趋炎附势,更不会为了太子的式微而落井下石。

    丽正殿内,太子李承乾端坐软塌之上,看着面前的杜荷,不禁心内唏嘘。

    面临绝境,储位不保,却唯有杜荷能冒着天下之大不韪,这份情义,尤其珍贵。

    太子妃苏氏自内殿走出,素手拖着一个木盘,款款来到杜荷面前,置放与茶几之上,温婉笑道:“妹夫,请用茶。”

    杜荷赶紧起身,施礼道:“多谢娘娘。”

    苏氏温言道:“都是一家人,何须如此见外?你们兄弟聊着,本宫去后殿吩咐宫女们送些樱桃过来。”

    杜荷愕然道:“这时节,哪里来的樱桃?”

    苏氏道:“自是那房二送来的,整个大唐,也就他家里的温室能在这寒冬腊月的种出时鲜的瓜果,就好像没有他家栽植不出来的东西。”

    杜荷这才恍然。

    放眼大唐,即便是皇家的温室,无论规模大小、栽植作物的品种数量,都不能同房家的温室想必。现如今大唐各大门阀世家勋贵皇族的家中,几乎每日都要采购大量房家温室出产的菜蔬瓜果,当然,物以稀为贵,那房二若是不讲这些贵族们狠狠的宰一刀,那也就不是房二了……

    苏氏端庄的冲杜荷点点头,退去后殿。

    其实,一直以来她对杜荷的印象都不算太好,只是由于太子跟一母同胞的妹妹城阳公主很亲近,是以才不得不给杜荷留几分情面,没有劝阻太子远离杜荷。

    苏氏出身豪门,祖上皆是前隋的高官显要,家世渊源,自然看不上浪荡成性的杜荷。只不过令她始料未及的是,临到太子四面楚歌似乎被天下抛弃,却唯有长安城中两大纨绔房俊和杜荷不改初衷,不离不弃。

    房俊虽然看似与太子不太亲近,但始终如一,之前太子得势之时,房俊便只是若即若离,时常命家仆送来一些时鲜的瓜果菜蔬。而且苏氏知晓,这个待遇可不仅仅是太子有,朝中许多同房家交好的大臣,都能收到房俊的馈赠。但是难得的地方在于,现在太子眼瞅着就要被废黜,那房俊已然我行我素,该送的东西丝毫不因太子的失势而减少……

    也算是个有心人了。

    苏氏走后,杜荷才坐下来,轻轻的吁了口气。

    他这人虽然纨绔,却也不是没脸没皮,自然觉察得到太子妃苏氏对自己似乎不待见,而在这位大家闺秀出身严谨受礼的太子妃面前,杜荷也颇为不自在。

    反倒跟太子李承乾随意许多。

    “你这又是何必呢?孤还没那么脆弱,尚未到需要你来安慰的时候,只要一线机会尚存,孤便不会轻言放弃。倒是你,本就艰难,若是再因为孤而受到委屈,叫孤这心里,如何得安?”

    李承乾叹息道。

    杜家自杜如晦去世之后,境况并不太理想。

    长子杜构承袭爵位,但为人严谨,才具有限,杜荷更是胡作非为,若非念着杜如晦的那一点香火情分以及皇帝的照拂,早就被人打上门去,哪里还敢优哉游哉的四处惹祸?

    如今跟自己走得越近,就越容易遭到势利小人的排挤。世人习惯了捧红踩黑,不足为奇。

    杜荷也叹气道:“微臣也不愿意来啊,可谁叫你那妹子牵挂与你,非得让我来,我能有什么办法?”

    李承乾便笑了起来。

    这小子便是如此,明明心忧自己的状况,想要表达一下态度,却非得说得这么不着调。

    这一点,与那房俊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这二人也算得上是一丘之貉了……

    杜荷瞅了瞅四周,见左右无人,便微微俯身向前,瞅着李承乾,压低声音问道:“殿下,难道就如此坐以待毙么?”

    李承乾心里猛地一跳,不可思议的看着杜荷。

    这话,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