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傍晚,李君羡便将一大摞厚厚的档案亲自送去房府,交给.lā日间他按照和房俊的约定去请示皇帝的时候,皇帝陛下不置一词、默然允许的态度,令李君羡明白这件事情只能有这一次,下不为例。
李君羡不明白皇帝为何破例这一次,不过他懒得去深思其中的含义。他不是个有野心的人,却是个聪明人,乖乖的做皇帝的爪牙鹰犬就好了,有些事情不要去想、甚至不要去问。
更何况,对于当初将他弹劾得丢官罢职的这帮御史言官们即将倒霉,他乐见其成!让你们整天闲着没事儿一会儿喷这个喷那个,这回都等着哭吧……
李君羡心里满满的恶意,唯恐资料不够,又将手底的“百骑”探子撒网一般撒出去,收集有用的情报,告诉房俊随时都会有新的材料送来。
房俊大喜。
与此同时,朝中的弹劾风潮并未停止,一封又一封的奏折雪片一般飞往门下省,然后经由门下省官员筛选、整理,最终送达李二陛下案头。
出乎这些御史言官的预料,李二陛下并没有如同前几日那般愤怒连连申饬,反而沉默起来,对那些奏折不闻不问,任其搁置。
这出乎预料的举动,令御史言官们及感到愤怒,又惊慌恐惧。
谁都知道,陛下这是真的恼火了,此时不发一言,那只是在凝聚怒气,当怒气槽满值的时候,这股怒气爆发出来必将惊天动地掀起一股山呼海啸的风暴!
可陛下难道这就打算亲手将大唐的言路斩断,从此不闻天下之事,一意孤行乾纲独断么?
那将是大唐的悲哀啊!
于是,在短暂的恐惧过后,御史言官们非但没有偃旗息鼓,反而打了鸡血一般疯狂上疏!这一次,非但一如既往的攻歼房俊,甚至连李二陛下都给牵扯进来!
这些自认为正义、代表着全体大唐百姓立场的御史言官们,觉得自己有责任劝阻即将“走上阻塞言路的昏君之路”的皇帝陛下,令其“改邪归正”,继续当一位广纳诤谏、胸怀广阔的贤明皇帝,而将大唐官场的“毒瘤”房二郎清理出官员队伍,从此河清海晏“臣贤君圣”,共创一段千古佳话,维持大唐的锦绣繁华……
于是,各种弹劾的奏疏成倍增长,门下省的官员面对这些疯狂的弹劾,苦不堪言。
这场弹劾的风潮随着李二陛下的沉默,变得愈演愈烈。
瑞雪初停,星斗满天。
高阳公主斜倚在窗前,看着院落里被红色的宫灯映照得一片晕红的积雪,正被内侍宫女们忙碌的铲走。
一袭绛色的宫装长裙愈发显得她体态窈窕,莹白的肌肤、秀美的五官,清丽的少女韵味流泻。
只是那一双婉约如远山一般的黛眉,却不经意的微微蹙起……
“在担心他?”
一把柔和清冽的嗓音,在身后响起。
高阳公主扭过头,看着站在榻前亭亭玉立仍旧充满青春秀美的长乐公主,嘟起嘴吧:“姐姐,你父皇会不会处置他呀?”
长乐公主轻笑了一声,道:“我又不懂朝中的那些事,谁知道呢?”
闻言,高阳公主俏脸愈发的愁闷起来:“那些御史言官都是怎么回事啊,为什么都要弹劾房俊呢?他们的那些话都是瞎扯,根本就没有证据,可为什么父皇却一直不表态?”
长乐公主莲步轻迈,坐到妹妹身边,看着妹妹娇俏的脸颊微微鼓起,不由得爱怜丛生,伸出纤纤玉手轻轻捏了一下妹妹腻滑的脸蛋儿,莞尔道:“有什么好担心的呢?你不是最讨厌那个家伙么?不能为了曾经救过你,便搭进去一辈子啊。要我啊,父皇最好是将他罢黜,再远远的打发出去,岭南啊琼州啊都可以,这样你就永远不用为了见到他心烦啦!”
高阳公主大囧,反身搂住长乐公主细细的腰肢,气道:“姐姐也嘲笑妹妹么?照我看,姐姐是自己不想见到房俊吧,每次那家伙看到姐姐的时候,两只眼睛像是放光一般,恨不得一口将姐姐吞下肚子里去……”
被妹妹搂住腰身,那双手还不停的捏捏揉揉,搞得长乐公主一阵发痒,浑身酸软,很是难受,闻言更是羞红了一张白玉也似的俏脸,佯怒道:“妮子胡什么呢?这若是被旁人听去,凭空又生波澜!”
挣扎着想要从高阳公主的环抱中解脱出来。
高阳公主却来了力气,一只手搂着姐姐的腰肢,一只手便攀上胸前的高耸,咯咯笑道:“有什么波澜呢?天下人都知道,姐姐怎么会看上那个黑面神……”
要害被一只纤巧的玉手紧紧握住,捏得长乐公主浑身一软,顿时玉面绯红,羞恼道:“死丫头,伤好了是吧?哎呦……快松手!”
却是又被高阳公主捏了一下。
反抗却又不敢太激烈,妹妹的伤势刚刚痊愈,万一撕裂了伤口,那可就麻烦了。
长乐公主一面进行这并不强烈的抵抗,面却有些失神。
是呀,天下人都知道自己跟驸马恩爱相敬、两情相悦,如同驸马长孙冲那般英俊儒雅的男子,才是自己中意的类型。而房俊黑黑的皮肤相貌难免不是那么细腻俊秀,所以天下人都不认为自己能看得上房俊么?
可是谁又能知道,那个自己曾爱得铭心刻骨、发誓要一辈子相爱相敬的驸马,都带给了自己怎样的伤痛……旁人以为自己会因为长孙冲的失踪而以泪洗面,悲伤于自己下半生的凄苦,却有谁知道,或许长孙冲的失踪才是自己最好的解脱?
然后,刚刚高阳公主的话语又浮上心头。
这个臭丫头的真难听啊,什么叫两只眼睛像是放光一般,恨不得一口将自己吞下肚子里去?
长乐公主脸颊绯红,放心怦怦乱跳。
这个秀外慧中的女子,又怎会没有体会到每一次房俊见到自己的时候那灼热的眼神?或许……真有几分妹妹的那个意思吧,要不然他又怎能做得出那一篇《爱莲》?
可是他是妹妹的驸马,而自己,这一颗心早就在搬出长孙家的时候便以及死了,长孙冲的失踪,更是将她的心撕裂成碎片,再也不复初心。
姐妹两个闹了一阵,但有些累,便气喘吁吁的相互搂抱着,依偎在一起,默默的看着窗外的雪景。
两张如花似玉的娇艳贴在一起,仿似并蒂莲花便秀美,绝美如画。
良久,还是高阳公主打破了沉默。
“姐姐,你是父皇到底会不会被那些大臣逼着处置他?”
高阳公主这样的女子,看似刁蛮任性,实则却是内心细腻。她对房俊不待见的时候,千方百计在李二陛下面前黑房俊,想要李二陛下狠狠的收拾他,他越是倒霉,她就越是开心。可当房俊舍生忘死的在泾水桥头将她从突厥人的手中就回来,其展示出的热血和强悍,却是将高阳公主的一颗芳心完全融化。当心意情愫全都缠绕在房俊身上,就恨不得爱得死去活来,将自己所拥有的东西毫无保留的全都奉献出去。
朝中的弹劾风潮,令高阳公主如坐针毡,忧心不已。
长乐公主将妹妹柔软纤细的娇躯搂在怀里,柔声安慰道:“处置活着不处置,都要看父皇自己的意思,你认为这天底下,有谁能真正的影响到父皇的决定么?”
她这么一,高阳公主终于放下新来。依着父皇对她的宠爱,怎么会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便处置自己的驸马呢?
心情刚刚好一点,可是一抬头,便见到长乐公主绝美的侧脸,心头便是一沉。
伸出纤纤玉手轻轻婆娑着长乐公主秀美的脸颊,高阳公主轻声呢喃道:“可是,姐姐以后要怎么办呢……”
长乐公主心中一痛,娇躯微微颤了一下,轻轻咬了下唇,秀眸之中水光晶莹。
宋国公府。
萧瑀一身福字暗花锦袍,跪坐于榻上,背脊挺得笔直。
他今年将至花甲,但保养得宜,一头乌黑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头戴进贤冠,双眉入鬓,双目炯炯,鼻直口方,一张白净的脸膛犹见年青之时的风采。
千年世家、大梁皇族出身,培养出满身贵气,雍容雅致。
对坐于他面前的,是长子萧锐。
萧锐一身朝服,眉目俊朗,风采出众,此刻正低声道:“赵国公那边传来消息,说是房俊已经入宫,不过不是请求陛下庇佑,而是请求陛下不要重责弹劾他的御史言官。依孩儿看来,必是房相给出的招,以免将御史言官们得罪得狠了,即便有陛下护着,往后在朝中也得时时刻刻小心。”
萧锐今年已过四旬,但相貌出众稳重俊朗,又有世家嫡子的身份,尚李二陛下的庶长女襄城公主,官居太常卿。
萧瑀眼皮子抬了一下,看了看长子,微微摇头,沉吟不语。
萧锐有些摸不清父亲的思路,只得又道:“这一次,不仅御史台的大部分御史联名弹劾,尚有六部文官若干,群起而攻之。便是陛下想要护着房二,也不得不顾虑由此引发朝臣的不满,总不能将这么多的文官全都罢黜了吧?这沧海道行军大总管一职,房二是肯定得不到。别说房二,只要我们几家联起手来,谁也别想坐上这么位置!”
说到这里,萧锐难掩兴奋之色。
这一次发起弹劾,聚集了朝中大量文臣,规模、声势简直就是碾压状态!他还从未知道,这几家联合起来,居然有左右朝局的能量!
不过也有些不是滋味。
若是在李二陛下继位之初,这几家能站在一起联合一处,由萧氏零头,说不得还能开创一番局面。想想自己的先祖……萧锐就忍不住的懊恼。
萧瑀却是眉头越皱越深。
事情,好像有点脱离掌控了……这不是他想要的。
此次弹劾的目的,就是将房俊死死的压下去,顺带着让朝中那些有能力、有想法染指江南的大臣们都看看,想要去江南分一杯羹,谁都休想!亦算是一次警告。
可是现在,弹劾的规模越来越大,参与的大臣越来越多,隐隐间,这些人已经形成了一股势力,威胁到了朝局的稳定!
这绝对是皇帝所不允许的。
事情的发展已然背离了自己的初衷,自己只是想要维护江南士族的利益,仅此而已。可是很明显,有人浑水摸鱼,将这一滩水搅浑了,想要的不仅于此……
萧瑀可不愿意给别人当枪使!若只是维护江南士族的利益,皇帝是可以容许的,哪怕弹劾的风潮其实已然背离了皇帝的心意,毕竟江南的稳定,在皇帝心中同样重要。但是,若有些人想要得更多,皇帝陛下绝对不会容忍!
当初大梁国灭,他身为皇子被杨坚押赴长安,困居于此,历经了多少阴谋诡计凶恶的险境,甚至亲眼看着自己的皇帝大哥被杨广一杯毒酒赐死,他都凭借着自己的谨慎活到了今天!
独特的家世、颠沛半生的凄惶,让萧瑀时刻保持着敏锐的头脑,绝不会疏忽大意。身为世家子弟,他的行为不能仅仅思考自己,因为只要他一个不慎,传承千年的兰陵萧氏,就极有可能遭受灭顶之灾。
萧瑀抬起头,看着眼前的长子,面无表情道:“从现在开始,置身事外,不要再与此事有一丝一缕牵扯。”顿了一顿,沉声道:“若实在摘不清,那也是你自己的行为,所有的后果你来承担,于整个萧氏无关,你可记得?”
萧锐有些发懵。喉头蠕动两下,想要问,却终究没敢。别看老爹萧瑀貌似一个富态和蔼的富家翁,但是火爆的脾气就连先帝都不得不忍让三分,对于子女打骂更是寻常。
默然片刻,萧锐不得不说:“孩儿遵命。”
心里却是不以为然。
他承认,当今皇帝英明神武手段狠辣,但是还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处置弹劾的御史言官不成?
那可就是自毁江山!
萧瑀自然将长子的神情看在眼中,对于他的心思也猜测个大概,不由得暗暗叹息。这个儿子算是萧氏下一代中最出色的子嗣,却仍旧悟性不够,心性浮躁。
心里黯然,便懒得跟长子解释其中的凶险,他自信这个长子还是听话的,只要按照自己的话去做,其余的,随他去吧……
*****
中原冠带,随晋渡江者百家,故江东有《百谱》。
晋室南渡,诸多世家随之迁移,士族门阀成为江南地区的统治阶级,南朝以后庶族地位虽上升,但其势力无法与士族高门相抗衡。士族往往蓄养大量奴婢,以维持他们钟鸣鼎食、奢侈无度的生活。
但是一场“侯景之乱”,致使江南的士族几乎遭遇覆灭性的打击。
“梁末之乱,为永嘉南渡后的一大结局。南朝士族在经过数百年腐化之后,于梁末被全部消灭。”此言虽不乏夸大成分,但反映了士族门阀尤其是占统治地位的侨姓士族在侯景之乱中遭到致命打击的事实。
侯景之乱还导致了南朝族群结构的变化。自东晋以来,南朝一直是北来侨姓士族占统治地位,吴姓士族与南方土著只是充当点缀与陪衬,鲜少有与闻机务的权力。侯景之乱使士族遭到沉重打击,不仅庶族寒人地位上升,南方土著豪酋也趁势崛起。
史书记载:“梁末之灾沴,群凶竞起,郡邑岩穴之长,村屯邬壁之豪,资剽掠以致强,恣陵侮而为大。”
以士族为首的格局,完全崩坏。
而至隋灭唐兴,一些世家豪族由于政治投机正确,得到李唐皇室的支持,渐渐兴盛起来,重新占据了江南地区的大部分利益。而李二陛下想要启用房俊担任沧海道行军大总管,顿时令江南士族惊慌失措。
他们并不是针对房俊,而是针对的这个官职!
李二陛下设置这个官职,明显是为了东征高句丽准备。
东征高句丽……
只要一看到这个词,这些江南士族便会想起前隋,三征高句丽,几乎耗尽了江南士族的最后一份家底!到了最后,那位隋炀帝甚至亲自坐镇江都,也要逼着江南士族们挤干最后一滴奶!
三场战争,最后以失败告终,使得江南士族积攒了几辈子的财富烟消云散,他们怎能不对这个词深恶痛绝、惊骇不己?
所以,萧瑀暗中联系几大士族,意图将李二陛下的这份心思扼杀在摇篮里。最不济,您想东征可以走陆路,别走水路,顺带着在江南刮地皮!
可是现在,事情明显超越了萧瑀的初衷,而是被心怀叵测之辈利用起来,走向茫然不可测的境地……
房俊不知道这件事的背后是江南士族在推波助澜,他只是想着如何在如此不利的局面之中,杀出一条活路。对于这个职位,那是势在必得!
一连两天,房俊都窝在家中仔细研读李君羡送来的资料,对于朝中某些官员的底细有了清晰的了解。对于朝中纷纷扬扬的议论,置若罔闻。
他要做最充分的准备,力求在朝会上一击得胜!
而随着越来越深入的了解这些文官的资料,房俊渐渐的发现了其中的蹊跷之处——这些御史言官,几乎都与萧、王、谢、袁等南朝侨姓有着形形色色的关系……
至此,房俊长长的吁了口气。
看来,这些南朝侨姓并不一定就是要针对自己,而是像动物世界中的狮子那样,想要保护自己的地盘,不让李二陛下插手其中。
如此,那就好办了……
二月初一,大朝会。
天尚未亮,承天门外陆陆续续已有大臣赶到。
因文武、亲疏、统属等等因素的不同,大臣们三五一群,分成一个个小圈子,在紧闭的宫门外闲聊,等候着朝会的开启。
长孙无忌矮胖的身材,穿着一份紫色朝服,背着手站在最接近宫门的地方,正同眼前的萧瑀寒暄着。
萧瑀比长孙无忌略高一些,也瘦的多,颜值秒杀后者,看上去相貌堂堂气质绝佳,没有半分六旬老者的衰老之态,笑容也温润如玉。
“据说,玄龄受了风寒,今日不会前来了。”长孙无忌细长的眼睛瞄了一眼四周,见到身边都是自己人,低声说了一句。
萧瑀眉毛一挑:“那可是令人担忧了,像是吾等这般岁数,平素看似精神头还不错,可往往一场不起眼的病痛袭来,便要丢掉半条命。”
长孙无忌眯了眯眼睛,这个表情使得他的眼睛看上去更小,但眼眸中的光芒乍现。他有点没听明白,萧瑀这是真的担心房玄龄还是在幸灾乐祸?都说自己是老狐狸,可是眼前这个看似浓眉大眼的萧瑀,亦是心有城府狡猾多端。
摸不清萧瑀的套路,今日朝会的主角又不是他长孙无忌,便沉默下来,再不多说。
萧瑀脸上带着温厚的笑容,心中却有些费解。
这阴人说起房玄龄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得知房玄龄为了支持自己的儿子,因此有了什么举措来应对?可是这跟长孙无忌没什么关系啊,他完全可以置身事外,为何要如此关心?
难不成这场风潮的背后,亦有长孙无忌的手脚?
萧瑀心里便咯噔一下。
他联想到他虽然是此次弹劾风潮的发起者,但是事情发展到现在已经有超出他掌控的态势,这背后必然还有另一股势力从中兴风作浪,将自己推到最前沿,这股势力却躲在后面不知谋算着什么。
萧瑀心绪不宁的瞅了长孙无忌的圆脸一眼,难道是他在背后动的手脚?
略一沉吟,萧瑀在心中权衡利弊,迅速做出决断。
“瑞雪兆丰年,不仅关中下雪,便是江南过年之后也罕见下了两场大雪,看来今年又是一个好年头。农户们的农具需求量必然大涨,依靠江南的几座小铁厂,便是供不上这急剧增加的需求。长孙家的铁厂才是大唐质量最优、产量最大,不知辅机可有兴趣与江南几家铁厂联合,供给生铁?”
萧瑀直接抛出了利益。
江南的铁厂几乎全都掌握在几大士族的手里,非但垄断着江南的生铁需求,甚至少量销售往高句丽和倭国。江南士族极度排外,这种利益巨大的产业,即便是长孙无忌也插手不进去。
现在,等于是将这一块巨大的利益分出一口给长孙无忌吃。
长孙无忌眼皮跳了一下,虽然对这个条件很心动,却还是觉得这萧瑀话里有话。质量最优?产量最大?那是在以前!自从房家铁厂经过房俊那厮的炼铁改良之后,长孙家的生意便一落千丈!质量完全比不了,至于产量,还是因为他手里捏着关中几大铁矿的矿石才保持这些微的优势,否则,早已被房家铁厂全方位碾压。
尽管心中不舒服,可这口果子递到嘴边,不能不吃。
长孙无忌一张圆脸笑成了菊花,欣然道:“那可要多谢宋国公照顾,某却之不恭了!做生意要厚道,往后宋国公若是有何难处,尽管开口,某必然鼎力支持,绝无二话。”
有所得,就要有所失,想要得要就得付出。
人家萧瑀张嘴就给了这么大一个甜头,待会朝会的时候他长孙无忌若是不表示表示,岂不是不上道?
萧瑀呵呵一笑:“辅机果然是胸怀豁达之人。”
心里却在滴血。
娘咧!一下子就是每年几十万贯丢出去喂狗,心疼得不行,可是他隐隐猜测到长孙无忌必然在此次弹劾风潮之中动了手脚,若是舍不得这笔钱财,甭说得到长孙无忌的支持,不被这个阴人坑死就算不错了!
萧瑀脸上一副合作愉快的笑容,心里却是极度郁闷,这阴人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的目的的呢?
两人正因为临时的结盟而相互交换的利益轻声谈笑,宫门前本是有些喧嚣的场面却陡然为之一静。两人讶然抬头,这才发现不知何时,一身绯色官袍的房俊已然来到宫门前。
作为大唐贞观十四年开年以来最名声响亮的一个人,房俊面带微笑,没有一丝一毫被置于风口浪尖人人喊打的惶恐和窘迫,步履轻盈,气度温和,满面春风。
他信步而走,经过几名七品官员时,他停下脚步,微黑的面庞上带着微笑,笑呵呵的跟其中一人打着招呼:“阁下便是监察御史王文龙?”
那官员微微一愣,点头道:“正是,不知房兄有何见教?”
房俊上上下下打量着王文龙,嘿嘿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见教不敢当,听说你上述弹劾房某?嗯,很好,等下了朝有闲暇,咱们好生亲近亲近。”
笑容很灿烂,言语很亲切,可那位叫做王文龙的官员,却心底陡然升起一股寒气,眯了眯眼睛,似乎觉得眼前这人的一口白牙随时都会扑上来死死的咬住自己的咽喉
简直有一种被毒蛇猛兽盯上的毛骨悚然!
王文龙下意识的咽了口口水,心虚道:“这个就不必了吧,咱俩也太熟”
谁不知道眼前这小子是个暴脾气?自己上书弹劾他,那就是种了仇,现在被他被盯上了,岂能善摆甘休?万一这家伙棒槌性子发作起来不管不顾想要寻自己出气
王文龙激灵灵打个冷颤,心里叫苦不迭。
大哥,不是某要跟你过不去,实在是某的大佬便是如此吩咐,咱能咋办呢?
房俊依旧笑眯眯的,伸手拍了拍王文龙的肩膀,吓得这家伙一哆嗦,才貌似感慨的说道:“这话说的就不对了,难为阁下这么关注房某,如此费尽心力的收集房某的错误,并且大公无私的给予指正,避免房某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实在是情深意厚恩如再造,令房某感动得无以复加。你这个朋友,房某交定了,这恩德,一辈子也偿还不清啊王兄不必谦虚,房某这辈子就认定你了!”
王文龙脸色惨白,嘴唇哆嗦两下,差点哭出来。
这辈子认定咱了?
完蛋
他不是傻子,知道就算是这次弹劾能大获全胜,但是也避免不了房俊即将成为驸马的事实,身后还站着房玄龄这尊大神,日后的房俊仍然是他仰望的存在,这若是被这家伙惦记上,自己这日子还怎么过?
王文龙身边的一位官员看不过眼了,仗义执言对房俊喝道:“阁下身为宰辅公子,却口口声声威胁当朝官员,难道就不怕有损房相的清誉,令天下耻笑?”
此言一出,周围愈发安静,所有的官员都看傻子一样看着这个“正气浩然”的官员。上书弹劾,那是斗争的手段,为了自身的利益谁都没话说,被房俊盯上了那是你倒霉。可是这般跟房俊说话,还牵扯到房玄龄,你特么真以为你眼前这位是人畜无害的小白兔?
几乎所有人都为这位官员默哀
房俊脸上的笑容消散,向这名官员走过去。一直到了这人身前,仍旧未停脚步,直到将他逼得连退三四步,这才冷冷瞪着他:“你再说一遍。”
一股浓烈的凶险气息将这名官员紧紧包围。(.)
这人想要硬气一些,但是与房俊对视的一瞬间,立即放弃了这个想法。那双眼眸里射出的森寒光芒,令他心脏都抖了一下,色厉内荏道:“说便说了,你待怎地?”
房俊一脸不屑:“也就是你们这群没胆的废物,只会在人背后搬弄是非、满口谗言,连个娘们儿都不如!除了动动嘴皮子胡说八道,你们还会干什么?别把自己标榜得多么正义,你有什么资格提及家父的名字?别说家父了,某带着大唐军卒在西域与突厥狼骑拼死搏杀,几万大军将包袋别在裤带上浴血奋战的时候,你特么在干什么?文不能稳定社稷造福万民,武不能开疆拓土驱除鞑虏,除了一张连娘们儿裤裆里那个能生孩子的东西都不如的嘴,你特么还能干什么?”
这官员被房俊说得脸色血红,几时收到过这般羞辱?可面对房俊骇人的气势,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这人太损了!动手肯定吃亏,满以为能在口舌上压制房俊,在一众大佬面前提升自己的曝光率,却没想到居然连口舌都不是对手……
“说得好!”
“二郎,威武!”
房俊这番话说完,现场响起一片叫好声。
这是朝会,前来上朝的可不仅仅是文官。房俊的话语简直说到了一干武将的心眼儿里,听得酣畅淋漓!自从天下稳定,武将的地位便一日不如一日,悄然间已经被文官爬到脑袋上。
这些征战沙场的厮杀汉,在拼着命与敌作战的同时,还要时刻防备着被御史言官给盯上,否则一个小小的错处,拿命搏来的的功勋保不住不说,甚至会遭到无数弹劾,得胜还朝的时候一撸到底那是常有的事儿!
侯君集虽然自己作死,但是大破高昌国之后反而被御史弹劾害得在大理寺的监牢里蹲了几个月,功勋全没了还得颜面扫地,这是很让全体武将集团同情的。
而房俊这番狠话,听得他们心里简直不要太爽快!
早就看这帮子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们不爽了,正事儿不干整天琢磨弹劾这个弹劾那个,太特么烦人了!
便有一个洪亮的声音喊道:“房二郎言之有理!要某说,你们这帮没卵子文官就该钻到娘们儿的裤裆里,别跳来跳去的恶心人了!”
房俊震惊于这话的拉仇恨程度,回头去看,顿时笑了。
除了程咬金这个混世魔王,谁敢在太极宫外说出这么流弊的话语?
全场的文官都气得脸色发青。
一直同马周站在一处默不出声的岑文本忍不住了,开口道:“卢国公勇悍绝伦、军功盖世,吾等敬服不已。然则大家都是为陛下、为大唐效力,分工不同而已,您这般污蔑于文官,是否不妥?”
程咬金双眼一翻,嗤之以鼻道:“某骂的是这些没卵子的东西,干你何事?岑舍人若是自己找不自在,什么名声都往自己头上套,那可跟某没关系!”
岑文本气结,却也不得不住嘴。再说下去,岂不就是变成程咬金说的那般自己非得往上套,自己说自己没卵子?
再说,他也不愿意往弹劾风潮里头掺和……
只好郁闷的闭嘴。
马周偷笑,轻声道:“这老货油盐不进,陛下拿他都没辙,何必惹他?随他说去。”
岑文本郁闷的点点头。
满场文官被房俊和程咬金一顿耻笑辱骂,却再无一人开口。这些人心思各异,要么不愿招惹这两个棒槌,要么不愿牵扯其中,自然偃旗息鼓。
房俊暗笑,这回算是将武将勋贵们拖进来了……
好在这时候朱红的宫门缓缓推开。
朝会开始。
*****
在隋唐两朝,朝参有三种不同的举行时间和形式……
一种是元日和冬至日举办的大朝会。
这是最隆重的一种,需要有“大陈设”,展宫悬鼓吹,陈车辂舆辇,到时皇帝“服衮冕,御舆以出,曲直华盖,警跸侍卫如常仪”,接受群臣。其日有“皇太子献寿,次上公献寿,次中书令奏诸州表,黄门侍郎奏祥瑞,户部尚书奏诸州贡献,礼部尚书奏诸蕃贡献,太史令奏云物,侍中奏礼毕,然后中书令又与供奉官献寿,时殿上皆呼万岁”。需注意的是,一般只有在这个时候大臣们才会称呼皇帝“万岁”,平素是不会这么叫的。
这种大朝会参加者最多,有王公诸亲、在京九品以上文武官、地方上奏的朝集使、周隋后裔介公部公,蕃国客使等,朝贺结束后并有宴会。
其次,是朔望朝参。
即每月的初一、十五。其日殿上设黼扆、蹑席、熏炉、香案,依时刻陈列仪仗,“御史大夫领属官至殿西庑,从官朱衣传呼,促百官就班”。在监察御史的带领下,群官按品级于殿庭就位,皇帝始出就御座,群官在典仪唱赞下行再拜之礼。
最后是常参。
唐前期按制度“凡京司文武职事九品已上,每朔、望朝参;五品已上及供奉官、员外郎、监察御史、太常博士,每日朝参”。每日朝参就是常参,一般不用摆列仪仗,也无大排场,是真正的行政日。参加者称常参官,人数少而级别高,都是五品以上职事要重者。
今日恰逢初一,正是朔日朝会……
承天门为太极宫的正门,门上有高大的楼观,门外左右有东西朝堂,门前有广三百步的宫廷广场,房俊等等候参加朝会的官员此时便在广场上。
承天门开启,官员们鱼贯而入。
沿着宽阔的御道径直而入,便是太极门,过了此门,便是恢弘威严的太极宫。
上百名官员同时参加朝会,太极殿内是站不下这么多人的,如同房俊这等品级不够的官员,便只能等候在殿外。若是在夏日里,亦或是朝中有例如皇帝登基、册封皇后、太子、诸王、公主大典等等重大事宜,皇帝会将御座摆在太极殿的门口,全体文武官员都在殿外进行朝会。但是此时正值隆冬,又没有重大事宜,便只能委屈官阶底下的官员站在殿外。
房俊看了看敞开的太极殿大门,心里很是无奈,原本咱也是身穿紫袍可以进入大殿开会的啊……
似乎都知道今日朝会的重点是什么,是以大殿里气氛很是严肃沉寂。
诸位大臣按例奏报一些事情,然后请皇帝陛下颁发御旨,明令天下。只不过今日李二陛下明显有些走神……
皇帝不在状态,大臣们也就草草了事,反正也没什么大事。
殿中一阵诡异的沉默。
稍后,监察御史谢文举出班奏道:“微臣弹劾崇贤馆校书郎房俊,欺压关中商贾,打击西域胡商,利用其父之权势,谋取不义之财货,此人不惩、此风不除,恐自此以后西域商路断绝,关中财货凋敝,请陛下明鉴!”
此言一出,大殿中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大臣们纷纷瞪大眼睛看着这位监察御史,这是要搞大事情啊!
这个弹劾其实并不严重,就算房俊的罪名落实,也不过是下旨申饬一番,最多罚金抵罪,在大唐,就算将商人打杀了,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政策上来说,“士农工商”,商人的地位也仅仅比奴隶高了那么一点点……
但是最厉害的是这句利用其父之权势!
你啥意思?
这么一句话,就能将房玄龄的一生清誉毁于一旦!纵子为恶,房玄龄的名声那就永远沾上污点了!对于名誉重于一切的时代来说,这简直就是最狠辣的攻击!
这是要不死不休么?
李二陛下一瞬间就变了脸色,一双虎目狠狠瞪着监察御史谢文举,却一言不发。
御陛之下,萧瑀的冷汗“唰”的一下就冒出来了……
坏了!
萧瑀绝不是个蠢人,相反,在政治上很是精明。
他出身南朝大梁皇族,父亲名萧岿,是后梁明帝,姐姐是隋朝晋王杨广的妃,既那位历经六为皇帝的萧皇后;他的妻子是隋炀帝之母独孤皇后的娘家侄女,李渊是独孤皇后的亲外甥,李渊与萧瑀之妻是姑舅表兄妹……
这家世,牛不牛?生长在这等人家,自幼耳濡目染,便有一颗七窍玲珑心。
隋文帝杨坚废除大梁,萧瑀同长兄惠宗靖帝萧琮一同进入长安。兄长被隋炀帝赐死,萧瑀却得以保命,周旋其中。然后投奔李渊,最终名列凌烟阁二十四功臣……
这样一个跌宕一生左右逢源的人物,自然有着极其缜密的心思。
他敢于凭借自己清流的身份纠集江南士族在朝中的文官,发起弹劾房俊的事件来抵制李二陛下伸向江南的触手,便算定了在东征高句丽这样的巨大心愿面前,李二陛下的第一选择必然是团结江南士族,绝对不会对江南士族悍然下手。
也即是说,这一次弹劾房俊的事件其实并不是针对房俊或者某一个人,只是江南士族的一个态度。
皇帝您想要干什么我们都支持,但是想要动我们的利益,不行!
然而现在,事情早已超出萧瑀的原意。
这必然是有人在暗中裹挟了江南士族的本意,将风潮的规模推上一个不可操控的程度。
现在,更是将房玄龄都卷了进来……
萧瑀出身显贵,曾与高祖皇帝李渊同为隋朝大臣。他看不起出身低微的杜如晦、房玄龄、温彦博、魏徵等人,在论政事时常与他们发生争执,即使在李二陛下面前也常对他们出言不恭。秉性鲠直狷介,难以容人之短,一见房玄龄等人有过失,就痛加指责,并常贬低他们。
可是这并不代表萧瑀不明白房玄龄的地位!
那是皇帝身边最得力的臂膀,称之为肱骨之臣绝不为过!房玄龄当年与杜如晦齐名,杜如晦死后,便与长孙无忌相提并论。论关系亲疏,是长孙无忌更胜一筹,但若是论皇帝的依赖,满朝文武,无人可胜过房玄龄!
是有人要打击房玄龄?
还是挑拨江南士族,令江南陷入混乱?
这场由他发起的风潮,却早已不受他的掌控,他所能做的,也唯有就静观其变。
萧瑀有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冷汗涔涔而下,细思极恐……
大殿里落针可闻。
房玄龄是什么人?
居然用这种莫须有的罪名将一朝宰辅牵扯进来,是吃了豹子胆,还是有人给撑腰?
形势不明,没人敢轻易发表意见,即便是亲近房玄龄的大臣,亦是沉默以对,静观其变。
御座之上的李二陛下英武的容颜阴沉似水,不见喜怒。
谢文举身边另一位监察御史出班奏道:“微臣监察御史张芳,弹劾崇贤馆校书郎房俊,依仗其父权势,屡次殴打亲王、重臣、官员,甚至于长安街头将出家人殴打至重伤,嚣张跋扈、目无王法,恳请陛下明察,将其严惩,以正国法,还关中百姓一个朗朗乾坤!”
一边的文武大臣们面面相觑,都看出来了,这是真要将房玄龄牵扯进去啊!
张芳话音刚落,又有一人出班奏道:“微臣监察御史段子明,弹劾崇贤馆校书郎房俊因建筑府邸而侵吞工部木料、石料等物,数额重大,触目惊心!”
大殿之上一片沉默。
文武大臣的眼神都下意识的看向其余几位尚未发言的监察御史。
话说唐朝的监察御史就是多……
唐御史台分为三院,监察御史属察院,品秩不高而权限广。《新唐书·百官志三》有载:“监察御史十五人,正八品下。掌分察百僚,巡按州县,狱讼、军戎、祭祀、营作、太府出纳皆莅焉;知朝堂左右厢及百司纲目。”
简单来说,这帮家伙官儿不大,但是管天管地甚至管皇帝,就没有他们管不到的!
最关键的一点,这帮监察御史可以“风闻奏事”!
风闻奏事,源于汉代的“三公谣言奏事”,东汉三公府掾及公卿均可以根据传闻劾奏刺史二千石以下官僚,称为“谣言奏事”,至南北朝乃成为御史的特殊权力,到了唐朝,已经成为国家律例。
顾名思义,所谓的风闻奏事,就是只要听说了,可以去核实,也可以不核实,都能作为弹劾的基础。
当然,单纯的道听途说的风闻奏事与核实过材料之后的“与风闻雷同”,意义不可同日而语,但是威力足够!
尤其是对于房俊这样名声很差的官员,简直就是致命的!虽然不一定能令其领受国法的制裁,但是降职罢官,却对轻而易举!
所谓“三人成虎”,这么多的监察御史全部弹劾一个人,罪名又是如此的五花八门,按照一般情况来说,这个被弹劾的官员简直就是“坏透了”,已经成为官场的耻辱,打入十八层地狱也不为过……
皇帝偏袒于房俊,这是必然的情况,谁心里都清楚。
但是为了偏袒一个臣子,便与整个国家的体制违背甚至是废黜,孰轻孰重,不言而喻。
这就是这些监察御史的底气所在!
最最关键的是,现在已经将房玄龄牵扯进来了……
按照一般逻辑,根据御史的弹劾奏章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只要房俊的罪名坐实,皇帝予以处罚,那么就证明弹劾是成功的,奏章是正确的,那么,奏章之上“依仗其父之权势”就顺理成章是正确的……
最起码,房玄龄一个“教子无方”的名声是跑不掉了。
这对于几乎在道德方面毫无瑕疵的房玄龄来说,不啻于一个巨大的打击,肯定会对房玄龄的名声造成无可估量的影响。
没人有敢贸然出声。
大殿内的气氛凝重到将要窒息……
这时,中书舍人马周上前一步,走出班列,启奏道:“民间素有俗语:捉奸捉双,拿贼拿赃。便是国法律例,亦讲究人赃俱获、物证俱全。没有证据,如何能使罪人信服认罪?如今,多位监察御史联名弹劾房俊,所言之真伪,并无明确证据佐证,是以,臣请陛下三思。”
监察御史谢文举便出声道:“中书舍人此言差矣。臣等身为御史台之监察御史,风闻奏事乃是本朝律例赋予的神圣职能,但凡朝中二品之下的官员皆可弹劾,何故房俊便能例外?如此道德尽丧、罔顾国法之败类,难道阁下还要维护他么?”
此人口齿伶俐,即便是面对皇帝最宠信重用的中书舍人马周,亦气势咄咄逼人!
当然,这其中所谓的正气占了多少,嫉妒又占了多少,那就谁也不能分辨得出……
同是年青官员,自己出身世家豪族,马周却是出身寒门,可现在自己干的是讨人嫌的监察御史,整日里只能琢磨着弹劾这个弹劾那个,想要往上爬就得往死里得罪人;可是马周呢?人家每天陪伴在皇帝身边,处理的是国家机要,打交道的是超品权臣、王公贵戚……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满朝出身豪族世家的青年官员,嫉妒马周的不知凡几,此时见到谢文举怼上马周,无论是不是同一阵线,不由得都在心里暗暗叫好!
马周是什么人?
岂会被他这小小的手段压制,微微一笑,理都不理这个谢文举,而是对李二陛下说道:“陛下,风闻奏事乃是本朝律例没错,此举可以广开言路,不因言获罪,实在是大唐皇帝开明之举,微臣衷心拥护!可微臣也知道,风闻奏事亦要核实真伪,诸位监察御史只是风闻奏事,即便可将那些罪大恶极之蠹虫给予严惩,却终究只是依靠陛下的圣旨申饬,凭借的是陛下的乾纲独断。若是能够查明事实,将那些罪恶滔天、利用手中职权恣意妄为之辈绳之以法,以正吾大唐国法,岂不更加公平?”
此言一出,那谢文举就变了脸色。
监察御史的最基本生存条件,便是风闻奏事的权利,任何事情、任何官员,只要自己想去弹劾,那便可以毫无忌惮的去弹劾,反正自己只是拥有弹劾权,终究的审判是要皇帝的乾纲独断,对错都不干他的事。
但是若事事都得调查个清楚,人证物证俱在,那他这个监察御史的权利将大打折扣,他们没有调查权啊!
最重要的是,他自己弹劾房俊“欺压关中商贾,打击西域胡商,利用其父之权势,谋取不义之财货,恐自此以后西域商路断绝,关中财货凋敝”这种罪名,本就是捕风捉影,哪里能有真凭实据?
就算有,掌控着西域商路、把持着关中商贾的房俊,多少人仰其鼻息依靠其存活,谁会站出来、谁敢站出来指证房俊?
虽然不论如何自己都不会有罪,风闻奏事嘛,那肯定就有疏漏的时候,这也是律法所允许的。不能证明房俊有罪,但是房俊也不可那证明自己无罪,迫于压力,皇帝最后还是很大可能要惩罚房俊,可是如此一来效果就完全不同了!
谢文举有些懵,他旁边的张芳却断然道:“微臣赞同!吾等虽有风闻奏事之权力,但是亦要持心守正,本着严谨严肃公正无私的态度,去对待每一次的弹劾。乾坤朗朗、国法严厉,是对是错逃不过上苍的眼睛,更逃不过陛下的明察秋毫,微臣的弹劾,请求陛下颁旨严查。”
张芳面上的神情严肃慷慨,心里却差点乐开了花。
弹劾房俊之前,御史台里是有默契的。
但是御史台里也绝对不是一个派系,自己和谢文举可不是一伙的,只不过因为大家的目标一致,都是受到本派系大佬的指示所以才一起出手而已。
而谢文举弹劾房俊的罪名,那完全就是捕风捉影,根本就没的查!说是道听途说,还不如说是栽赃嫁祸泼脏水!可是自己弹劾的罪名,桩桩件件那都是实实在在,虽说比起谢文举弹劾的罪名来说轻得多,但自己弹劾的“屡次殴打亲王、重臣、官员,甚至于长安街头将出家人殴打至重伤,嚣张跋扈、目无王法”之罪名,甚至都无需调查,满朝文武、长安百姓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谢文举一直以来都死死的压制着他,现在居然天降良机,若能对个人的弹劾奏章严查,定可借助马周之手狠狠打击谢文举的名声,自己必将趁势而起,实在是一举两得!
他身边的谢文举听着张芳慷慨激昂正气浩然的言语,差点气得一口老血喷出来!
特么的,这还没达到胜利呢,你就窝里反了?
这小子太阴了,居然不声不响的就给咱捅一刀……
李二陛下环视一周,目光阴沉,开口道:“诸位爱卿,可赞同马周之意?”
文官这边顿时有些喧嚣,虽然弹劾房俊的主力都是文官,但房玄龄为官几十载,自有一群衷心拥护的部署同僚,此时便要出班,却不想被武官这边抢了先……
傻大黑粗的程咬金迈着大步出班,粗声粗气的启奏道:“俺赞同马舍人的提议,国有国法,再是罪大恶极的坏蛋,那也得有证据才能定罪,难道就凭着红口白牙几句莫须有的言语,就能将人定罪?俺第一个不服!”
说到这风闻奏事,其实武将们在这上头可是吃了不少亏。
这帮武夫拎着脑袋造反打天下,为的是个啥?还不就是封侯拜将财富美女?这些人的性子历经生死,行事难免便随意了一些,只要不是关系到“忠诚”的原则问题,大都不是太在乎。可正是因此,才被监察御史们当成升官的阶梯,整日里瞪着眼珠子瞪着寻找他们犯错的时候,一旦稍有不慎,那就立马被捅到皇帝眼前,一顿申饬那是轻的,搞不好就是一顿板子外加降职罚俸……
顿时,武将这边又站出来好几个,尉迟恭、张士贵等人一起赞同。
一个是为了给这些监察御史们填填堵,为以往受的弹劾出出气,而另一个,则是牵连到文武之争……
虽说天下尚未承平,边境仍旧战火不断,但是中原稳定,国家度过建国之初的连年战火,百废待兴,这文官的重要性便渐渐凸显出来。毕竟这些厮杀汉冲锋陷阵天下无敌,治理城池却是两眼一抹黑,而且抡起阴谋诡计朝堂争斗,那更不是对手。
此消彼长,眼看着武将勋贵的日子越来越难过,这难得的打击文官的机会又怎会放过?
另外还有一点,房俊虽然是房玄龄的儿子,可他出仕是武官身份,自然而然的便被归纳到武将勋贵这个集团里,天然的跟清流文官不是一盘菜。
自己人,当然要站出来支持一下!
眼见皇帝的意志有所松动,文官里边有些着急。
长孙无忌面无表情的站在首位,眼睛不经意的往身边的班列里抽了一眼,正巧跟一双看过来的眼睛对上。长孙无忌微微一点头,那人便站出班列。
“启奏陛下,微臣以为,风闻奏事乃是本朝法度,国法威严,岂能轻易更改?若是如马舍人与卢国公所说,每一次监察御史的风闻奏事都要事先经过调查审核,那么风闻奏事的意义又何在?长此以往,恐怕御史懈怠、奸恶嚣张,言路堵塞,非是帝国之福!还请陛下三思!”
“微臣附和!”
“请陛下三思!”
文官里站出一大片,齐齐附和,捍卫清流文官风闻奏事的权利。
就在这时,又有一位官员出班奏道:“微臣刑部郎中陆孝愚,弹劾崇贤馆校书郎房俊,去年于青州违逆国法、勾结齐王李佑将当地豪族吴氏满门灭杀,手法残忍,丧心病狂。人证、无证俱在,恳请陛下命有司立案严查,以靖国法!”
满朝文武倒吸一口凉气,还有这事儿?
这有名有姓的,虽然只是风闻奏事,可任谁也不敢信口开河编造出这么严重的罪名,无风不起浪,想必是有些根据的。这下子,房俊那厮要完……
御史言官们差一点振臂欢呼,原本自己这方已经要败退了,谁料到居然来了个神助攻!这刑部郎中可不是风闻奏事,没听人家说么,人证物证俱在,那就是铁案啊!
任你房俊奸诈狡猾,这回还不乖乖认输?
而亲近房玄龄以及房俊的大臣,则齐齐摇头叹息。
怎么还有这么一回事儿?同那些御史言官一样,他们也都认为这个刑部郎中不敢信口开河,否则稍后略作调查便知他所说真伪,若是满口胡言,那可就是污蔑朝臣、陷害亲王、欺君罔上!
别说九族了,就算有十八族,也都得给你诛得干干净净!
满朝之中,唯有站在角落里的李君羡,闻言一下子将心放松下来。
这件事情除了皇帝,没人比他更清楚来龙去脉。
当时房俊的确是先斩后奏,但被诛灭满门的吴氏是什么人?那是乱党、是叛逆!这还是山高皇帝远通信不便,房俊自作主张将吴氏嫡系诛灭,并未大肆牵连。若是按着皇帝的意思,妥妥的诛灭九族,满门抄斩……
放在刚才,这么多大臣弹劾房俊,李二陛下即便想要维护房俊怕是也不能明目张胆,毕竟国法为重、朝局为重,皇帝也不能乾纲独断赦免房俊,否则天下文官岂不闹得群情汹汹?
但是现在不同了!
青州一案,那是房俊替皇帝背的锅,现在被人抖出来了,皇帝你好意思让这些文官以这件事将房俊狠狠的打落尘埃?若当真如此,这往后谁还敢为皇帝真心实意的办事?哦,有好处您都划拉到自己手里,把锅全都甩给别人?谁给皇帝办事都得留着心眼儿了,万一被皇帝放弃了咋整?
用房俊那厮的话说,人心散了,队伍就不好带了……
青州一案,那是房俊在为了皇帝铲除隐患,的的确确是大功一件,只不过是因为青州吴氏的特殊身份和背景,导致皇帝陛下不能公开的予以房俊奖励。
但正是如此,才愈发让皇帝觉得对房俊有些亏待。
所以李君羡百分百肯定,既然有人将这件事牵扯出来,那么不管李二陛下的真实想法和目的是什么,房俊他都得必须保下来!
李君羡暗暗好笑。
这帮子文官大抵以为这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吧?指不定心里现在怎么欢呼雀跃呢!却哪里知道,这简直是给房俊披上一件刀枪不入的铠甲。
房俊已然立于不败之地!
李君羡心想:难不成这人是房俊自己安排好的,拿此事来逼迫陛下下决心维护他?
这个念头一起,李君羡就吓了一跳。
他这边心潮起伏,大殿之上却已经是一片哗然。
青州一案,李二陛下早已在房俊的密奏之后便封锁一切消息,剪断了各种首尾,除了当地的官场之外,整个事件被死死的压住,根本没有扩散。
现在陡然被爆料出来,怎能不引起哗然?
这可是灭门的惨案,无论在律法还是道德上,都是绝对不能容许的!
这时,一直沉默着充当观众的长孙无忌站出班列,声音铿锵有力:“臣,请陛下核实此项弹劾,若当真有真实凭据,当召集三法司三堂会审,还青州吴氏满门一个公道,为其昭雪沉冤!”
“微臣请陛下核实此项弹劾!”
“请陛下将如此丧尽天良之辈拿下,以正国法!”
“这等凶残暴戾之辈,必须予以严惩!”
“天日昭昭,乾坤朗朗,怎能容忍如此残暴之徒与吾辈圣人门生同朝为官?不严惩,不足以正国法;不严惩,不足以安天下!”
文官阵列群情汹汹,一个个慷慨激昂,口中义正辞严,化身为正义的代表,恨不得现在就将房俊这个穷凶极恶之徒押赴刑场砍了脑袋!
便是亲近房玄龄的文官们也都面面相觑,默不作声。
这种事,怎么辩解?
本来随着马周的出面,提出对各位监察御史的弹劾进行核实,此举已经让房俊的处境变得极为宽松。毕竟都是些道听途说的东西,就算其中偶尔有那么一两件是事实,也没什么大不了。“风闻奏事”这个制度虽然操蛋,不需要真凭实据,可也有着本身的缺陷,那就是并不能对犯错的官员予以太过严厉的惩罚。毕竟一个国家的核心纲领是法律,任何制度都不可能凌驾于法律之上,起码是名义上的……而法律,是靠真凭实据的。
但是随着这一条弹劾的出现,形势陡然逆转。
本来对弹劾进行核实对于房俊来说是好事,可是现在却变成极为不利的事情。这种事情一旦核实了,甭说房俊是房玄龄的儿子,就算是皇帝陛下的儿子也不行!
虽然儒家一直嚷嚷着要无为而治,但是实际上治国的那一套还是法家的理论。
唯有维护律法的公平,才能保持整个帝国的稳定!
若是连律法都形同虚设了,那距离亡国还能有多远呢?
便是那些叫嚣着支持房俊的武将勋贵们,此时也有些傻眼。
这都将人家灭门了,还能有什么话来辩白?
尽管这些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无法无天的家伙不认为杀几个人灭个门算什么大事儿,这种事他们这些南征北战手握兵权的将领们那个没做过几件?
问题在于,他们做这种事情的时候都是天下大乱的时候,根本就没人管得了,而且别被人抓住把柄啊!
只看这个叫做陆孝愚的刑部郎中那神情举止,便知道必然是掌握了一定的证据,不然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抖出这件事情。
武将勋贵们沉默了,他们可以支持房俊,那代表着他们的利益,但是他们不会为了这个原因便公开与帝国律法作对。
马周也不得不闭嘴了。
他帮助房俊,不仅仅是因为跟房俊的交情,更因为这是陛下的嘱托,也有尊敬房玄龄的因素夹杂在其中。
但是被人爆出灭门案,马周也无能为力。
大殿上喧嚣一片。
唯有御座之上的李二陛下面色阴沉,一言不发。
他只是抬起眼睛,阴仄仄的看了一眼这个刑部郎中,眼睛的余光又不经意的扫过站在面前的长孙无忌。
心里有一股怒气像是蓬勃的岩浆在不停的涌动,却被坚硬的地表紧紧的束缚着,越来越猛烈,越来越暴躁,急欲冲突这坚硬的束缚,猛烈的爆发出来!
那一定是山崩地裂、毁天灭地!
所幸,李二陛下的理智还未丧失,还在死死的压制着心中的怒气。
他缓缓抬起手,做了个下压的手势。
大殿里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都闭上嘴,等候皇帝的裁定。
国家的根基是律法,但是皇权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若是皇帝一意偏袒房俊,那么谁说什么也没用。
这就是皇权!
所以,他们才会制造出这么一个紧张的局面,以此来逼迫皇帝顾全大局,牺牲房俊来维持江南的稳定。
可皇帝若是不呢?
所有人都紧张的看着皇帝陛下。
李二陛下压制着心里的火气,淡然道:“传旨房俊上殿吧,令其当廷对质,众位爱卿,可有异议?”
皇帝的语气很平静,但是“爱卿”两个字却故意加重了语气,谁都听得出来那其中夹杂着的的慢慢的讥讽和愤怒。
这就是朕的“爱卿”?
为了利益,可以如此肆无忌惮的将一个帝国最出类拔萃的年青俊彦打落尘埃,甚至可以联合起来逼迫皇帝!
果然很好!
随着皇帝的话语,大殿里如同被冰封了一般安静、肃然、冷冽……
那些叫嚣着弹劾房俊的大臣,齐齐的都心里一颤。
萧瑀更是面色阴冷,无比后悔!
这位皇帝,可是记仇的啊……
就算今日利用国家的稳定来逼迫皇帝就范,可是以后呢?
随着帝国越来越强大,证据越来越稳定,赋税越来越富裕,整个帝国便越来越安定。以皇帝的雄才大略,莫说是越来越富庶的江南,即便是瘴气横行人烟稀少的岭南,都已经渐渐的成为朝廷开发经营的重点,用不了多少年,皇帝将会对整个帝国达到一个空前的掌控力度。
世家?
门阀?
在皇帝眼里,这都是他掌控帝国的绊脚石,迟早都会远远的踢开!
踢不走的,就会拿锤子狠狠的砸碎!
而这一次的弹劾风潮发展到现在,已经不仅仅是逼迫皇帝那么简单了,这其中牵扯到了房玄龄,那就意味着若是继续发展下去,必然掀起一场官场的大地震,动摇的是帝国的稳定,损坏的是皇帝陛下东征的计划,影响的是皇权至高无上的权威!
本来是想要利用江南的稳定来胁迫皇帝,但是现在,整个朝廷都不稳了!
萧瑀满嘴苦涩,后悔不迭!
经此一事,江南士族在皇帝的心目中必然降低到一个极其低下的地位,甚至说是仇视也绝不为过。
被皇帝仇视,会有什么好下场?
除了造反,就只有默默的等待衰败的降临。
可是,他敢造反么?
温顺一点,或许陛下还会思虑到朝局的稳定、东征的顺利、往昔的情分,并不会斩尽杀绝。若是继续强硬下去,恐怕陛下携着雷霆之怒,就会狠下心来将江南士族轰为齑粉!
萧瑀定了定神,他知道这个时候是要皇帝表达态度了,再这么沉默下去,定会被陛下视为今日一切的事情,都是出自他萧瑀的指使,那可就悲剧了!
深深吸了口气,萧瑀瞥了长孙无忌的背影一眼,一甩袍袖,站出班列。
“微臣赞同陛下的旨意,既然是风闻奏事,自然要允许被弹劾之官员自辩。”
长孙无忌的眉毛便微微一蹙,随即恢复正常,心里却很是鄙夷。
这位还真是懂得明哲保身之道,难怪当年萧氏皇族被隋炀帝杀戮殆尽,这位却一直左右逢源,最后更是在高祖皇帝身上押对了宝,保住了萧氏的千年基业!
不过这家伙既然赞同皇帝的话,他也无话可说。
萧瑀这个狡猾的家伙已经说了皇帝这番话是“旨意”,难道自己还能去辩驳?
只好闷声不语。
心里却着实担忧……
未能一鼓作气令三法司对房俊三堂会审,恐怕事情尚有回转的余地。
萧瑀站出来赞同房俊上殿自辩,令一众御史言官有些愣神。
尤其是他亲自安排的几位出身江南士族的监察御史。
这都将房俊和皇帝逼到角落了,关键时刻您怎么自己缩了?
虽然百思不得其解,想不透萧瑀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作为江南士族的代表,紧紧跟随萧瑀这位江南第一世家的清流首脑那是绝对不会错的,当即便表示赞成皇帝的话语。
弹劾房俊的监察御史都赞成令房俊自辩,旁人就算反对也不可能更改。
当即,便有太极殿内的内侍快步走到大殿门口,高声喊道:“崇贤馆校书郎房俊,进殿!”
正肃立在太极殿台阶之下的房俊,闻言赶紧小跑着走上台阶,进入大殿。
身后这些未够资格进入大殿的官僚们,多多少少都知道今日朝会的主要议题是什么,顿时有的幸灾乐祸,有的隐隐担忧,有的事不关己……
今天是个难得的晴天,外面太阳已经升起,房俊进入太极殿,由光线很足的地方陡然进入略显阴暗的太极殿,一时间有些不适应,眼前黑乎乎一片看不真切,干脆低着头,只看着脚下铮亮的金砖,快步走向里头。
到了御陛之下,方才停住脚步,施礼道:“微臣房俊,觐见陛下。”
李二陛下看着这位颇有些惊才绝艳的年青俊彦,沉声道:“现有多位监察御史与朝中言官弹劾于你,现在,朕准你当廷自辩,要好好说话,莫要将你那一套浑不吝的作风拿到朝会上来撒野!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朕还未老眼昏花,看得透对错,也看得透人心!若是你触犯国法,朕绝不轻饶,自然,若是有何委屈之处,朕也会为你讨个公道!”
一番话,说得满殿大臣个个心惊。
心怀叵测者,吓得浑身直打冷颤,这话里话外,岂不是说谁敢污蔑房俊,皇帝绝不会宽恕?
亲近房俊者,俱是暗暗松口气,看来皇帝尚未被胁迫。
而事不关己者,则暗暗下定决心,此后定要交好房俊才行。皇帝如此明目张胆的袒护,说明其在皇帝的心目中地位及其重要,况且这小子又是房玄龄的儿子,不久的将来即将继承房玄龄的政治遗产,最重要的是此子年龄尚未及弱冠,这得在朝堂之上屹立多少年?就凭借这个岁数,熬也能熬出一个三省长官、一朝宰辅!
妥妥的大唐官场超新星啊!
房俊倒是没想那么多,脑子始终都是从李君羡那边得来的资料,闻言恭声道:“微臣遵旨!”
然后,缓缓转过身来,站直了身体。
房俊的身材跟魁梧尚有一段差距,但肩宽背后体型结实,本就是成年上位者的心智,又历经了西域的几场血战,历经生死,气度愈发雄浑,气质更加凝练。
双眉如墨,目似寒星,一张略微显黑的脸容没什么表情,抿了抿嘴,说道:“都有哪位弹劾于某,还请站出来,容许房某自辩。”
长孙无忌就站在一侧,看着房俊轮廓分明的侧脸,挺直的脊背,面对如潮的弹劾从容不迫的气度,忽然有些恍惚。一直以来,自己的儿子长孙冲便被满朝文武甚至皇帝陛下赞誉为青年俊彦,各种赞美之声不绝于耳,而自己也以长子为荣。
可是从什么时候,那个优秀得仿若星辰般的孩子,便一步一步的跌落神坛,渐渐的令人失望?到了最后,更参与谋逆一案,不得不隐姓埋名流落江湖……
都是眼前这个万恶的小子!
若不是次子异军突起,引起了长孙冲的嫉妒之心,又怎会步步错,最终沦落到这等田地?
现在自己的儿子犹如丧家之犬,这个小杂种居然气势嚣张的站在这里,真实岂有此理!不将你彻彻底底的打落尘埃,万劫不复,我长孙无忌怎对得起冲儿,怎对得起自己?
长孙无忌紧紧咬着牙,眼目之中寒光迸射!
随着房俊的问话,谢文举等几位监察御史互视一眼,又看了看站在朝班前列的萧瑀,没有收到明确的指示,便略微沉默了一下。毕竟萧瑀最后时刻明显有了改弦更张的意思,摸不清“领袖”的意图,不敢贸然出声。
监察御史张芳却是迫不及待的站了出来。
“本官监察御史张芳,弹劾阁下,依仗尔父权势,屡次殴打亲王、重臣、官员,甚至于长安街头将出家人殴打至重伤,嚣张跋扈、目无王法,尔有何话说?”
说着,他还偷偷的瞅了一眼文官首位的长孙无忌,见到这位赵国公微微垂下眼眉,心中大喜。
居然被自己捞到这个头功!
哈哈,谢文举这等小儿,现在可知道某的实力?无论今日弹劾房俊的结果如何,某已经入了赵国公的法眼,从今往后,成为赵国公的心腹亲信,必定官运亨通,青云直上!
你等跟着那宋国公萧瑀有何益处?到了关键时刻,居然畏畏缩缩,简直不堪大用!
张芳趾高气扬,盯着面前的房俊。
他所罗列的罪名,没有一项是捕风捉影,虽然没有什么证据,但是这位房俊干过的事情,整个长安甚至关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用不着证据,照样能把罪名给他钉死了!
虽然这不是什么大罪,但是只要自己开了头,别的的人就会蜂拥而上,到时候群情激奋,无论是不是房俊干过的事情,都得坐实了是他的干的!
大殿之上,所有的大臣都看着房俊,等待着房俊如何自辩。
只不过……
所有人都在摇头。
萧瑀满嘴苦涩,到了这一步,他就算想要退,都退不得。他指使着有江南士族背景的御史言官们发起弹劾,不可能想弹劾就弹劾,不想弹劾了,就偃旗息鼓,你当国家的法度是玩笑么?更关键的是,他不可能将这些手下丢出去不管,这可代表着江南士族的联盟!
长孙无忌目光幽幽。
这项弹劾,根本用不着证据,便可以称得上“风闻查实”!
跟齐王李佑干架、殴打治书侍御史刘泪、堵在西明寺的门口将辩机大师和西明寺的武僧一顿狠揍,马踏韩王府,打断高四郎的腿……
这一桩桩一件件,还要什么证据?
天下皆知啊!
打了就是打了,根本就是辩无可辩,任你再是舌战莲花,也说不出个理来!
你说打个架而已,这罪名无所谓?
呵呵……
要知道,这是一个以道德为准绳的时代,甭管暗地里如何男盗女娼,面子上都得温良恭俭让,都得正义凛然,都得持身守正!
只要坐实了一个人的道德败坏,那么这个人就在主流之中丧失了辩解的权利,他说的话,就不足为信!即便是衙门里审案,这种道德败坏之人的言语,都不会被主审官员采纳!
只要坐实了几样罪名,那么所有的弹劾房俊就必须承受!
既然大家相信了你是个坏蛋,那么还有什么坏事是你不能做出来的?
只不过张芳不知道的是,房俊也是这么想的……
几乎所有的大臣都在摇头,似乎房俊在这项弹劾面前,唯有俯首认罪的份儿。
最担忧的,其实还是一众武将勋贵。
这帮家伙靠着打打杀杀起家,封侯拜将地位尊崇,行事粗犷的习性早就定型了,打架斗殴对这些武将勋贵家族的子弟来说,简直就像吃饭喝水那么自然。
可以想见,一旦房俊今日被认定了这个罪名,无论面对什么样的惩罚,都不啻于是给武将勋贵们来了一顿杀威棒!从今而后,岂不是要被文臣世家们骑在脖子上?
一众武将勋贵面面相觑,心有戚戚焉……
所有人都在看着房俊。
有焦急,有关切,有戏虐,有冷笑。
你想自辩,那就就自辩吧!
看你怎样舌绽莲花,还能把死的说成活的?
目光都聚焦在房俊身上。
房俊却丝毫没有成为舞台中心的觉悟,笔直的站着,面上风轻云淡,没有一点急躁惊慌。
随意的对张芳拱拱手,房俊大咧咧问道:“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张芳傲然道:“本官御史台监察御史,张芳!”
声音很是响亮,唯恐大殿之中的文物群臣有谁听不清,要让大家看看,自今以后,御史台将有一颗冉冉升起的官场明星,匡扶社稷,国之栋梁!
房俊却是一脸茫然:“抱歉,以前还真就没听过这个官职,敢问阁下,监察御史……几品官?”
张芳冷笑:“正八品下!”
房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正八品……还是下?”紧接着,便是一脸嫌弃的样子:“正八品那还算是个品级么?简直可以忽略不计啊好不好!就算是八品官儿,却连个上品都混不上,你说说你有什么可骄傲的?按大唐律例,八品官儿无出入朝堂正门的资格,只能由侧门进出,非奏事不得至殿廷。就这么点儿的本事,也跟本官在这里人五人六的,本官没被陛下罢官削爵之前,简直甩了你十万八千里啊!你这人还真是恬不知耻……”
武将那边就哄笑起来,房俊这张嘴,着实缺德。
全体监察御史们的脸色就有些不好看,即便是那些置身事外并未参与弹劾的,心里也是不舒服。
咱们监察御史的职责是神圣而纯洁的,咱们手里掌握着弹劾大臣的权利,这能单纯的一品级说事儿么?
这房俊也不是真的无知,还是故意捣乱,简直岂有此理!
张芳一张小白脸更是气得通红,感觉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蔑视!他这人最是好面子,怎能容许房俊如此挖苦?
当即羞恼的反驳道:“你懂什么?朝廷能使顽恶慑伏,良善得所者在法,吾等监察御史激浊扬清、伸理冤枉,个个俱是品行良善、正直不阿,岂能被无知小儿以品级所侮辱?简直无知到极点!”
房俊听着这话,却也不恼,反而眨眨眼,反问道:“那是不是说,若是品行不良、私德有亏之辈,是绝对不能担任监察御史这个神圣而光荣的职责?”
张芳傲然道:“那是自然!若是持身不正、品德不纯,何以能激浊扬清、伸理冤枉、重耳目之寄,严纪纲之任?”
这话理直气壮,说得极好,不少御史都跟着附和。
之所以称之谓“清流言官”,便是说担任这一职责的,俱是饱读诗书的有德之士,声誉清白。在这个名声抵得上一切的年代,一个清廉的声誉,比再多的才华都重要……
所以,以宋国公萧瑀等人为首的清流言官,看似并无实权,实则掌控着帝国的舆论,谁忠谁奸,谁善谁恶,往往都是由他们一言而决。
他们是天然的审判者……
房俊若有所悟的点点头,说道:“多谢赐教。”
然后不再搭理有些迷糊的张芳,而是转过身去,从袖口里掏出一份奏折,双手平举弯腰施礼道:“微臣房俊,状告监察御史张芳,依仗其清流身份、御史职权,纵容其父鱼肉乡里、霸占良田三千顷,更将同乡王姓平民一家构陷入狱,侵占其家水田六十七亩,将王家父子定罪发配岭南,张芳其兄更将王家儿媳霸占,百般凌辱,致使王家儿媳不堪受辱而投河自尽!事发之后,当地百姓群情激愤,相拥而至官府,官府将张芳之兄缉拿归案,审判有罪。与此同时,张芳对当地官府威逼利诱,令其将兄长的兄长的罪名更正,判其无罪。陛下,有罪尚可改正,若死罪论决,可以再生乎?张芳藐视国法、丧尽天良,与禽兽何异?恳请陛下明察秋毫,为含冤死去之百姓昭雪冤屈!”
张芳浑身一个激灵,瞠目结舌,仿佛被一道天雷劈中一般!
满朝文武,目瞪口呆。
人家正弹劾你呢,你居然反手弹劾人家?
不对,不是弹劾,房俊所说的,可是“状告监察御史张芳”!
御史风闻奏事,即便有错,惩罚亦并不严厉。可若是状告御史,那事情的性质可就不一样了!虽然不至于明清那般民告官先打一顿杀威棒,已示官府之威严,可是一旦证明了纯属诬陷,那妥妥的就是一个诬告之罪!
大唐律例,诬告者反坐!
何意?
诽谤诬告者,以告者罪罪之!
你告人家是什么罪,若是证明了才是诬告,那么你就得被判什么罪!
对于诬告的惩罚是极其严厉的,所以一般情况下,没人敢于诬告!
大臣们不由得看向张芳,顿时就是一惊。
这家伙的脸色神情,便已经说明了问题。
如此严重的罪名被房俊在太极殿上当着满朝文武来个了实名举报,已经彻底击碎了张芳毫无防备的心防,事情来的太突然,他已经方寸大乱。
明明是自己在弹劾房俊,怎地居然变成了房俊状告自己?
文官为首的长孙无忌微微蹙眉……
李二陛下命人将房俊手里的奏折呈上,一目十行,看完之后一拍面前的御案,怒喝道:“张芳!汝可认罪?”
张芳神情呆滞,“噗通”一声便跪在地上,“嗵嗵嗵”的磕头,却是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还有什么说的?自己做的事情,自己心里有数。
因着他监察御史的身份,老家的官府无人敢管,可是这些事情岂是能瞒得住人的?只需稍微查证,便真相大白。此时抵死不认,根本毫无用处。
看着他的神情,大臣们知道,这家伙算是彻底完蛋。
果然,李二陛下怒道:“来人!将此獠给朕压入刑部天牢,由刑部审理此案,若有人敢从中袒护隐瞒,与此獠同罪!”
大殿外的禁卫匆匆而入,如狼似虎一般架着张芳的两条胳膊,便往大殿外头拖。
张芳这是才缓过神来,一脸绝望,知道自己这是离死不远了,不仅仅自己,怕是整个家族都要受到牵连。
这可是江东的张氏啊,汉末三国之时便是显赫一方的世家豪门,却因为自己蒙受了耻辱,还要面临巨大的祸患……
眼睛瞥见房俊脸上的冷笑,张芳顿时疯了。
都是这个混蛋,简直太狠了啊!
“陛下!微臣是监察御史,微臣弹劾房俊屡次殴打亲王、重臣、官员,甚至于长安街头将出家人殴打至重伤,嚣张跋扈、目无王法……”
张芳放声嚎哭,一边哭,一边大声控诉着房俊的罪名。
他想要临死,也得把房俊拉着!
只是喊到这里,便被禁卫死死的捂住嘴,不让他在大殿之上喧哗……托死狗一般往外拖。
房俊却呵呵一笑,悠然道:“尔这等丧尽天良、十恶不赦之畜生,如何还敢口口声声说自己是监察御史?何以能激浊扬清、伸理冤枉、重耳目之寄,严纪纲之任?简直是玷污了这个神圣的官职!”
众臣一惊,心里恍然,一刻钟之前,张芳不是还趾高气昂的说着这句话么?
好么,只是一转眼,房俊就将这句话原原本本的还了回去,顺带着搭上了张芳的锦绣前程,甚至是一条小命……
监察御史之所以能够拥有风闻奏事的权利,就在于他们近乎完美的品德和人格。这样拥有良好品德之人,说出来的话自然是公正可信的,即便没有什么真凭实据。
可是当这个人的道德彻底败坏,名声完全破碎,整个人都被狠狠的碾入尘埃,这个人说的话自然是不可信的。就像房俊说的那样,已经玷污了监察御史这个神圣的职责。
那么按照逻辑来说,他的弹劾自然也就不足为信……
尼玛,怪不得房俊这厮有恃无恐,居然特么想出这么一个将对方的名声彻底毁掉的方式,令对方的弹劾理所当然的作废!
所有人都惊恐的看着面色淡然的房俊。
好一招釜底抽薪,反戈一击!
只不过令大家有些疑惑的是,他是如何掌握了张芳的罪证?
这个时候,没人想得到“百骑”。
李二陛下高坐在御座之上,对房俊的手法也颇为赞叹。
没有他的允许,李君羡岂敢将朝中大臣的“黑材料”交给房俊?
这些“黑材料”李二陛下不屑使用,不代表房俊用不上。
现在看来,的确能够使房俊反败为胜……
一直以来,“百骑”都是以皇帝的禁卫面目出现,即便是长孙无忌、房玄龄等人,也只是知道“百骑”还肩负着关中地区的情报收集,却绝对没有想到,“百骑”已经缓缓的将触角延伸到了关中之外,尤其是江南地区,几乎所有的江南士族,都在其监控之中。
萧瑀的一举一动,其实亦在皇帝的掌握之中。
只不过萧瑀用的是阳谋,只是采取弹劾这种措施来让皇帝知晓江南士族的底限。这是一种温和的做法,就算皇帝最终一意孤行,江南士族亦不会有什么太过激烈的举动,而是艰难的咽下这口苦涩。
但是现在,事情早就脱离的萧瑀的掌控,即便是掌握着“百骑”的李二陛下,也无法猜测到底是何人、或者何股势力在其中兴风作浪……
又或者,其实所有的一切都是萧瑀的苦肉计?
李二陛下紧紧皱着眉头,心念百转。
大殿之上,张芳已经被禁卫拉走,即将押送刑部,场面再一次安静下来。
房俊屹立于大殿之上,身姿挺拔,面色云淡风轻,并无一丝一毫将弹劾他的对手彻底击溃的骄傲与欣喜。
只是淡淡的问道:“尚有何人,弹劾于某?”
几位参与弹劾房俊的监察御史就齐齐的脸容一抽,有些慌乱……
这位房二郎此时看上去很低调、很谦逊,可是在他们眼里,却无异于洪水猛兽。更重要的是,“带头大哥”宋国公萧瑀今日的立场似乎有些模糊,不再是以往的雷厉风行,显得很是犹豫。
诸位监察御史也都不是官场菜鸟了,作为以“喷”为生的职业,不仅仅口才很重要,察言观色的本事更重要。人非圣贤,谁能保证自己一点污点都没有呢?想要在监察御史这个岗位上做出贡献、做出成绩,获得上司的认可,获得大佬的赞许,那么什么人能弹劾、什么人不能弹劾,这是一定要搞清楚的,不可能盯上人家的污点就不管不顾的往死里咬。
那样不是有本事,那是傻逼……
甭说升官了,命能不能保得住都不好说。
这满朝文武,哪个是吃干饭的?
今日宋国公的举止有异,加上房俊气势汹汹,一干萧瑀派系的监察御史就有些偃旗息鼓,静观其变,瞪着大佬的明确指示再行动不迟。
否则傻乎乎的往上冲,被房俊干掉不说,还会坏了大佬的好事,那可就悲剧了……
于是,在房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张芳干掉之后,大殿之上居然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安静。
看着畏畏缩缩的一干监察御史们,房俊就叹了口气。
他宁愿如此凶险、如此大费周章的面对弹劾,便是存着保留言路的心思。从现代社会来到大唐,没人能比他更明白广纳言路、让民间能够发声对于一个皇帝、对于一个帝国的重要性!
听不到百姓的声音,皇帝坐在堂皇的宫殿里守着那么几个大臣过日子,可能治理得好整个庞大的帝国么?
没可能的!
可是现在看看,作为言路代表的监察御史们,要么颠倒黑白、为了一己私欲胡作非为,要么畏畏缩缩、只知道跟着大人物的身后讨要利益,哪里还有一点铮铮铁骨、浩然正气?
正在房俊失望之时,终于有人站了出来。
“微臣刑部郎中陆孝愚,弹劾崇贤馆校书郎房俊,去年于青州违逆国法、勾结齐王李佑将当地豪族吴氏满门灭杀,手法残忍,丧心病狂。人证、无证俱在,恳请陛下命有司立案严查,以靖国法!”
刑部郎中陆孝愚站了出来。
他不得不出来……
亲眼瞅着张芳被房俊将所干的破事捅了个底儿掉,手尾没比张芳干净多少的陆孝愚便有些后悔了,努力的缩在朝班之后,尽量的不去引人注意。
开玩笑,这房俊不知从何处得来张芳的罪证,万一他也被房俊盯上了,还要跳着抢着去弹劾房俊千方百计的激怒他,岂不是自寻死路?
可他再缩,也不能缩进壳子里,他不是乌龟……
长孙无忌的眼神仿佛锥子一般刺过来,不停的对他使眼色,陆孝愚没辙了,只能硬着头皮站出来。他们陆氏亦是江东士族,可是他明面是萧瑀的人,暗地里却跟长孙无忌有着无数利益纠缠。
这一次,他就是充当了一回“无间道”,狠狠的摆了萧瑀一道。在萧瑀明显偃旗息鼓的形势下,却悍然继续弹劾房俊。
可他心里的苦,又能向谁说呢?
做老大不容易,做小弟更难……
一番义正辞严的话语慷慨激昂的说完,陆孝愚便紧紧的盯着房俊的表情,心里砰砰乱跳。
这家伙,会不会有我的黑材料呢?
结果,在忠臣的注视之下,房俊果然不负众望,转身再次从袖口里掏出一道奏折,双手呈上。
“微臣房俊,状告刑部郎中陆孝愚!贞观十一年,藍田縣商人段天德与邻里郭家发生纠纷,双方斗殴,致使郭家长子断腿,落下终身残疾。双方协商,段天德愿意予以补偿,但补偿数额未曾商议妥当,郭家一纸诉状,告到了藍田縣衙。时任藍天縣令陆孝愚,收取郭家黄金三十两,不分青红皂白,将段天德擒拿归案,打入大牢,屈打成招,判处死刑!同时将此案上报刑部,即便段天德家人一再喊冤,刑部并未重审,勾准死刑。段天德,已于贞观十二年秋,于藍田縣斩首示众。微臣状告刑部郎中陆孝愚,执法犯法,收受贿赂,草菅人命,十恶不赦!请陛下准许大理寺重审此案。”
陆孝愚痛苦的闭上眼睛。
果然……
就说了这个房俊很邪乎,自己还是为了那虚无缥缈的承诺,硬是往这块石头上撞,这一下,撞得自己头破血流!
他算是看出来了,皇帝一心维护房俊,只是碍于御史言官的群情汹汹,所以并未采取强势的手段,但是明里暗里的支持,一点都不少!
只要房俊反击,皇帝那是肯定要审理了!
自己完了……
陆孝愚两眼发花,像堆烂泥一样委顿于地。
长孙无忌面色凝重,虽然有些无奈于陆孝愚居然也是个不干净的。但他却更是狐疑的看着房俊,这些罪证,房俊是从何处得来?
房俊举着奏折,自有内侍前来接过,转呈于皇帝。
那内侍扫了奏折一眼,微微一愣,便看了看房俊。
房俊莫名其妙,低头一看,顿时不好意思道:“抱歉,拿错了奏折……”
满堂大臣哭笑不得。
可是下一刻,却都震惊得瞪大了眼睛!
只见房俊略显慌乱的从袖子里一掏,一摞奏折便一起掉在地上。
房俊“哎呦”一声,急忙附身去捡,翻看一番,才从中挑出一道奏折,重新递给内侍,赔笑道:“有点多,一时没看清拿错了……”
一股阴风从大殿上吹过,所有人遍体生寒。
一众大臣个个瞪着眼睛,娘咧!
这小王八蛋这是准备了多少道奏折?
这特么是打算将弹劾他的御史言官统统弄死的节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