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芃姬道,“兵士的性命要紧,若是不得已,先用煮干净的沸水代替纯水……”
远古时代医疗技术简陋,人们思想愚昧落后,他们并不知道野外的水源是不干净的,他们判定水源干净与否只看水质清澈不清澈。士兵饮水大多都是直接喝河水,没有其他讲究,若是煮沸了再喝,那要浪费多少柴火炭料?兵卒清理伤口大多也是直接用军营附近的水源……
不过姜芃姬早早就立下规矩,她宁愿多耗费军费和人力,将士们的饮用水也要煮沸才能喝。
伤病清洗伤口的水更是用沸水或者蒸馏水,便是姜弄琴方才说的纯水。
兵卒打仗使用的武器可不干净,不少还带着铜臭、铁锈,扎进伤口极容易感染。
纯水提取不易,为了节省,大多时候都用来处理大面积脏污伤口。
若是轻伤或者伤口情况很乐观,那就用煮沸之后的水,感染发脓几率也比正常情况低很多。
不管是哪种,它们的制作都多了一道工序,需要耗费大量木材炭料。
姜弄琴想了想,点头道,“末将明白了。”
缝合线没办法就地制作,但她们可以用比较粗的发丝暂时替代应急。
以前打仗也发生过材料短缺的问题,她们便是这么应付的。
唯一令人头疼的便是外伤伤药——
兴许上天听到了姜弄琴的苦恼,预定今日该到的医疗用品第三日到了。
不过他们的情况有些狼狈,瞧着像是受了伏击。
姜芃姬不得不过问一句。
负责运送的伯长诚惶诚恐,急得额头冒汗。
他从普通士兵混成了伍长,之后借着军功升了什长,如今成了统领百人的伯长。
虽说搁在普通人里头算是挨个拔高,但他从没想过自己能和主公对话呀,急得他都失语了。
姜芃姬瞧出他的窘迫,温和道,“不急,你慢慢说。”
伯长道,“回、回禀主公,因为半道上遭遇小波敌人偷袭,为保全物品,不得不绕道远行。”
庆幸他自个儿是浒郡本地人,入伍之前是南来北往卖杂货的货郎,各个路线都很熟呢。
当然,他自豪的同时又惶恐惧怕。
说话太急还咬了自己舌头,棕黑的面庞添了满满的焦虑。
虽说成功抵达前线,但敌人偷袭他们的时候,劫走了一车物品,上面放着两箱共计两百卷缝合线、一箱外伤麻药、两箱箱装在大肚玻璃瓶中的纯水。造假可比好几车辎重还贵呢!
姜芃姬道,“敌人?谁的兵?”
“他们扮作了土匪的模样,看不出来历,身上的兵器也没标志。”伯长想了想,补充道,“只是那些兵器制作精良,哪儿是普通土匪能有的?必然是哪方诸侯佯装假扮的……”
姜芃姬道,“你倒是不错,如今在哪里任职?”
碰见土匪偷袭还能冷静下来,即时止损选择绕道保全大头。
虽说耽误了时间,但他也保全了物品,功大于过,的确该嘉奖的。
姜芃姬如今不缺文士,但她缺武将,她也该多多提拔一些新人上来,免得以后青黄不接。
如果这个伯长以后也能保持,说不定还能再升一升。
姜芃姬打算等己方势力稳定之后,大改军制,军职都要明确下来。
天下五国大多延续前朝大夏的军制,不管是称呼还是职位都有些混乱,分工也不明确。
没有秩序便意味着混乱,放纵下去,迟早要生乱子。
这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便是姜芃姬不知道该咋嘉奖帐下众人。
总不能每次都用房契或者金银珠宝之类的打发人吧?
一次两次还行,次数多了,难免会给人不太诚恳的错觉。
伯长激动地道,“小的如今在典校尉帐下效力。”
“嗯,做的不错,以后继续努力。”
“喏!”
这个小伯长是面带傻笑,飘着走出去的。
少了一车东西,但剩下的医疗物品也不少,节省点儿用还能撑好久呢。
“给我记上,以后可得黄伯高讨回来!”
姜芃姬笑意冷淡地道,帐内空无一人,没人应答,唯有直播间咸鱼知道姜芃姬在说他们。
作为主播的“临时秘书”,咸鱼们骄傲地挺起了胸膛,脖子上的红领巾好似更鲜艳了呢。
另一边,那一队“土匪”将东西运走。
“可惜人不够,不然定能将那百人吃下。”
只有两百人规模的运送队伍,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他们护送的东西不会太珍贵。
可等他们将箱子打开,众人都懵了一下。
“娘们儿的缝衣线?”
捡起一卷仔细包裹好的东西,打开看到里面竟是一卷细线。
“不像——”
因为技术有限,缝合线原材料用羊肠线、肌腱线或者蚕丝,乍一看上去有些像粗糙的绣线。
“瞧这些东西收拾得这么整齐干净,应该有特殊用处吧?”
如果说缝合线让他们困惑,那大肚玻璃瓶里头装着的蒸馏水就更加让人无语了。
“莫不是害人的药?”
鼻子凑近去嗅一嗅,他们也没闻到异味。
最后只能将东西摆回原处送到上头,一路递到黄嵩跟前。
正如姜芃姬所料,小范围游记打劫、侵扰运输线的人果然是黄嵩。
他吃了以前的亏,这次不敢派遣大量兵马了,反而选用帐下谋士的建议,化整为零采用游击战术。如此一来,既能迷惑亓官让的耳目,同时还能探查到更多关于浒郡的消息。
若是碰见大鱼,还能试着进攻一波。
黄嵩采用了不要脸的耍赖皮战术,亓官让这边还真吃了几次亏。
所幸损失不大,不然亓官让真要炸锅。
“这些……根据我们安插的密探回禀,似乎是柳羲帐下伤兵营军医救治伤患使用的物品。”程靖以前也去过丸州,多少知道一些,“应该是医疗辎重,倒是可惜了——”
姜芃姬治军严格,安插眼线间谍不容易,时间一长总被揪出来。
纵是如此,黄嵩这边也得到不少消息,但大多都是军队基层的消息,极少派上用场。
有了这些耳目,黄嵩知道姜芃姬帐下伤亡总是很低。
他们不懂其中门道,有段时间还以为是女兵充当医兵,所以伤亡数量下降呢。
仔细探查一番,他们才知道真正的原因,欲效仿却无门路,只能自己摸索,效果也没姜芃姬那边那么显著。
没想到这次竟然劫了他们的医疗辎重。
“军医救治伤患的物品?用得上这些线?那这瓶子里装着的水又是做什么的?”
众人不懂医,但也知道郎中给人看病的大致流程,谁也没听说过看病还需要带绣线的。
程靖道,“根据密探回禀,这是缝合线,用来缝合伤口的,约莫是这样做能让伤口愈合更快?这些水据说是极其珍贵的纯水,除非是大病患,不然不会轻易使用,其余便不知道了。”
他也不懂歧黄之术,不曾涉猎医道,更具体的原理他也解释不了。
不过有一件事情是可以肯定的,姜芃姬借助这些玩意儿挽救大量伤病性命,兵士死亡率是当今诸侯之中最低的。他们不知道里头的秘诀,但有了这些东西,总有一天能将秘密破解。
“用这东西缝合伤口?跟娘们儿缝补破衣裳一样?”
一群武将听得脸都青了,他们不怕刀子往自己身上招呼,但一想到细细的针尖串着在自己皮肉里穿来穿去,一个个开始打哆嗦——这到底是治病疗伤呢,还是加重他们伤势啊。
还不得疼死!
如此古怪的医术,他们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程靖道,“密探是这么说的,具体如何操作还是要询问军医才行。”
虽说这种医术听着吓人荒诞,但姜芃姬那边用了好些年了,效果也是有目共睹的。
话是这么说,但他们对这种医术还是敬谢不敏。
程靖请示过黄嵩,得到对方的首肯之后才将这一车医疗辎重交予军医研究。
“瞧如今战场的情势,许裴这边相当不利……”
黄嵩这几日一直愁眉不展,他与许裴算是唇亡齿寒的关系,许裴倒了对他没好处。
“友默可有破局妙策?”
黄嵩用期待的眼神看着程靖。
化整为零阻碍姜芃姬后方粮线,不能说没有效果,但与他预料中的大胜相差甚大。
局部战争还能起到作用,可要是推及到整个大战局,这样的小打小闹影响甚微。
程靖这些日子也在想这个问题,如今已经有了眉目。
正欲开口,外头传来一声“报——”,传信兵来了。
黄嵩拧了眉头,说道,“进来,前线有什么消息?”
传信兵回禀说,“回禀主公,漳州东门郡失利,落入敌手。”
漳州东门郡?
黄嵩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儿才惊诧道,“东门郡如今不是在许裴手中?”
程靖肯定地道,“东门郡的确在信昭公手中。”
这块地方还是许裴趁机从杨涛身上咬下来的,若非杨涛重心在南盛,早就捶爆他脑子了。
黄嵩追问,“何人拿下了东门郡?”
姜芃姬命令程远带领新提拔的将领攻打浙郡,但浙郡也不是纸糊的,至今还未扩大战果。
程远是怎么跨过浙郡防线去拿半个漳州的?
显然,攻陷漳州的人一定不是程远。
那会是谁呢?
传信兵道,“据闻旗帜上写着‘杨’,应是杨涛无疑。”
杨涛?
黄嵩眉头一扬,似乎没想到这种可能。
半个漳州丢失的时候,杨涛都没多大反应,这事儿都已经过去了,他怎么又秋后算账了?
东庆三家诸侯已经打得够乱了,这杨涛怎么也跑来插一脚?
黄嵩暂时还未想到杨涛有可能是姜芃姬搬来的救兵,不过程靖却想到了。
他将这个猜测告知黄嵩,后者的表情变得凝重而严肃。
半晌之后,他道,“这倒像是柳羲的作风,真是半点儿都不肯吃亏。”
姜芃姬不是不能一打二,但再拉一个盟友分担火力和压力,这事儿百利无一害啊。
程靖道,“靖也不敢肯定,这还要看杨涛接下来的动作。若他拿回半个漳州便满意了,他应该是趁乱牟利,专程派兵拿回父辈基业。若是不满足于此,派兵配合程远夹击浙郡……”
不用说,这绝对不是趁乱打秋风,分明是有预谋的军事行动。
不管是哪种可能,黄嵩都不能继续打辅助。
几乎是同一时刻,许裴那边也接到了这个噩耗。
砰地一声,许裴一掌拍在桌案上,手心都打得发红了。
“杨涛小儿——如此欺人——”
敌人趁火打劫,对许裴而言无异于是雪上加霜。他被姜芃姬的主力限制在一处,一直憋屈着呢,几次出战也是胜多数少,这让他这边的士气遭到了极大的打击,诸人颓靡不振。
许裴只以为杨涛是想趁乱捡便宜,但韩彧却不会这么天真。
“主公,如今不是动怒的时候。”他道,“主公该想想,若是柳羲与杨涛联盟该如何应对。”
许裴心中一个咯噔。
这两人有可能搅和到一起么?
帐下众臣纷纷蹙眉,韩彧这话要是成真了,他们面临的压力将会加剧。
“韩军师莫不是在危言耸听?末将未曾听说这二人有什么交情——”
老爹留下的家业丢了一半,杨涛都没从南盛调兵回援,如今怎么可能说回来就回来?
帐下众臣都不希望杨涛掺和进来。
韩彧平淡道,“有利则合,结盟之事何须谈什么交情?”
“主公,不如派遣使者前去试探游说?”程巡想了想,选择迂回战术,“杨涛与柳羲并无过深交情,若真结盟,必然是因为某些利益。若能探清其中缘由,便能对症下药。”
如果杨涛掺和进来,浙郡能不能保住还是两说。
许裴面上看着很冷静,实际上已经急得火烧屁股,浙郡要是丢了,他真是没脸去见祖宗了。
韩彧不发一语,但他对程巡的建议还是很赞同的。
若能不费一兵一卒瓦解他们的联盟,自然是再好不过。
只是……
事情进展有这么顺利么?
思及最近的战况,韩彧眉心深锁。
别看柳羲平日里很没耐心,但到了战场之上,这女人的忍耐力比他想象中还强。
韩彧数次想要引诱设伏,奈何姜芃姬都是见好就收,根本不肯上套。
隐隐的,韩彧觉得姜芃姬隐忍至今,怕是等着南方杨涛的消息?
韩彧没有全猜对,但也中了八成。
“报——敌军在关外列阵叫嚣——”
隐隐的号角声飘入众人耳中。
姜芃姬一改佛系主公的淡定随缘,露出了独属于她的狰狞。
杨涛的加入给原本波澜不惊的战局浇了一盆热油。
黄嵩和许裴是凝重担心,姜芃姬则是长舒一口气。
“有了杨涛的助阵,拿下浙郡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姜芃姬一早就命令程远去牵制浙郡的兵马,两方人马对峙半月了。
杨思笑眯眯地道,“话虽如此,但杨涛若是临时变卦,那就不好说了。”
姜芃姬道,“旁人兴许会,杨涛可能性不大。”
杨思说,“若是许裴为保全己身,主动将赵绍献了出去,平息杨涛的怨气,那又如何?”
半个漳州已经拿回来了,杀了赵绍,杨涛便算报了杀父之仇。
只要许裴再忍痛割点儿肉安抚杨涛,说不定就能将杨涛打发走。
“许裴这家伙有个很致命的优点,他很要脸。”姜芃姬冷嗤,“赵绍是主动投靠他的士族,哪怕他谋害了杨蹇,但并未损伤许裴的利益。许裴要是为了利益就将他推出去当替死鬼……别的不提,许裴经营二三十年的好名声就毁于一旦了。经此之后,哪个士族还敢投靠他?”
许裴本就是士族出身,祖上名望很高,这些都是他的政、、/治资本,同时也是他的包袱。
有种负担叫做打肿脸充胖子,许裴明知赵绍是个烫手山芋,他也不会让赵绍当替死鬼。
杨思笑道,“主公对信昭公相当了解。”
“人心复杂,偏偏他是个单纯的人。”姜芃姬说,“公辽那边也该有好消息了。”
姜芃姬对程远寄予厚望,后者也没辜负她的期许。
程远这家伙也是皮,这半个月他都是中规中矩,没有犯错但也没有亮点,没有给敌人造成巨大压力,甚至给他们营造一种我方兵力不强的假象,示敌以弱,借机削弱敌人的警惕性。
要是搁在寻常主公身上,程远温吞布局半个月无进展,早就不满了,姜芃姬却放手让他去做。为了支持程远的计划,姜芃姬还让浙郡出身的秦恭带领兵马去程远那边支援。
果不其然,浙郡守将日渐骄傲,平日走个路都能原地飘起来。
正在这当口,外头又传来漳州失利的消息。
浙郡守将见帐下士卒气势低迷,他感觉现在急需一场大胜重振士气。
若能大胜,擒了敌军头目,他必能获得主公赏识,地位权利更进一步。
程远眯着眼道,“火候差不多了。”
秦恭是浙郡本土人士,他对附近地势十分了解,为程远提供了不少便利。
又一次出兵叫阵,两方人马打得昏天暗地,程远这边照旧不敌,打了一阵就显露颓势。
有句话叫做“穷寇莫追”,但程远这些日子连连小败,助长了守军将领的气焰。
当有人劝阻他穷寇莫追的时候,守将生气地道,“穷寇穷寇,每次来来去去都是这句话。纸上谈兵,不过如此。我们已经将柳贼兵力试探得差不多了,哪儿有外界传得那么可怖?他们兵力又少,这会儿不追上去赶尽杀绝,难道眼睁睁看着他们逃出生天?大军,随本将出发!”
“可……可柳贼兵力撤退的地方灌木草丛极高,树高林密,那是个设伏的好地方,万万不能追啊。宁可错放一个,不可……”人家话还未说完,守将已经拍着马跑了老远。
不怪他这话没人听,怪只怪程远以前演了好几波,早就磨掉了守将的戒备心。
守将带兵冲杀,抓着残兵猛揍,竟有几分势如破竹的味道,他们利连连得胜,气势高亢。
不过,他没有高兴太久,脸上的笑意还未来得及收敛,无数的箭矢从两旁密林射出。
代表敌人的旗帜竖了起来,一个一个敌人冒出了头,杀喊震天。
“有埋伏?”
守将心中一悸,抓着缰绳的手猛地用力,弄得胯下战马烦躁不安地嘶吼。
正欲撤退,但程远早就将来路封锁,给他们来了一个瓮中捉鳖。
“既然来了,那就别走了。”
程远长舒一口气,最近压力太大,哪怕是故意示敌以弱,但也影响了己方的气势。作为谋划人,他承担的压力可不小。眼瞧着敌人中计入坑,他觉得这大半月的憋屈全部烟消云散了。
箭矢滚木热油全部朝敌人招呼过去。
那守将可不是杨思,他手底下的兵也不是姜芃姬精心训练数年的精锐,碰见埋伏就已经失了分寸,军阵混乱成一团,怎么可能维持秩序御敌撤退?他们越是混乱,死伤越是严重。
不过半个时辰,此处已是血流成河,断肢残骸遍地,宛若修罗烈狱。
火焰升腾,空气中飘着古怪的味道。
随着时间推移,杀喊声渐渐低沉下来。
早在他们陷入埋伏的时候,程远又分兵去攻打浙郡边境的城门。
破了这道城,浙郡便算没了天险庇护,程远可以借助浙郡境内水利之便,挥兵直入。沿路虽有军事重镇,但大部分兵力都被许裴抽调去沪郡,程远只要不是脑子抽风,他绝对不会输。
眼瞧着浙郡防线即将崩溃,许裴等人也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他试图增兵援助,奈何路上还堵着一尊杀神——姜芃姬。
许裴干脆弃了韩彧的战略方针,直接动用兵力和姜芃姬在半道上发生了开战以来最大规模的恶战。结果自然是越急越不利,失去了地形掣肘,姜芃姬的骑兵可不撒欢儿蹂躏敌人?
北疆的骑兵那么强,最后还不是被姜芃姬想办法掀翻了?
区区一个许裴,她会怕?
若非中途黄嵩增兵,帮助许裴稳住形式,他的损失更大。
与此同时,许裴派出的使者也见到了杨涛,从他口中“套出”他与姜芃姬结盟的理由。
讲真,杨涛原先是不想掺和东庆局势的,他只想安静发育,让那群神仙内讧去吧。
谁让许裴接纳了赵绍的投靠呢?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岂能容忍仇人逍遥法外?”杨涛沉着声音,成熟的面庞多了上位者的威严,“使者无需多言,涛定会亲自手刃赵绍小人,以慰老父在天之灵。”
使者噎住了。
杨涛说得这么果决,他又不能替许裴做主舍弃赵绍——
“你确定杨涛小儿是这么说的?”
收到使者的回复,许裴面色铁青,一来恼怒赵绍犯错他背锅,二来恼怒无人惊醒自己。
许裴笼络士族势力,经营庞大的人脉网络,类似赵绍这样的供着好看的杂号将军,没有上百也有四五十。每一个士族的投靠都意味着自身势力人脉的扩张,许裴又怎么会主动拒绝?
赵绍在漳州东门郡也是有名的名士,许裴对名士一向很宽容。
他跑来投靠自己,这说明自个儿的名声对名士有吸引力啊。
万万没想到,赵绍身上还有这么一笔债,要是当初知道了,他未必肯接纳对方啊。
许裴面上没有大变化,但心里已经悔青肠子了。
马后炮谁都会放。
了解许裴的人会知道,哪怕他提前知道赵绍和杨涛的恩怨,他也会接纳赵绍。
为啥这么说?
因为赵绍这人除了杨蹇一事之外,身上没有太大的污点。
如果许裴因为赵绍和杨涛结仇而拒绝了赵绍的投靠,这不是明摆着告诉世人他怕杨涛?
许裴是个死要面子的性格,名声和面子比其他身外之物都重要。
再者,赵绍投靠他的时候,许裴正值势力大涨的上升期,未必会惧怕杨涛。
使者面对许裴的逼问,颤颤巍巍地道,“确实如此。”
许裴这下死了心。
帐下的赵绍暗暗发抖,哪怕内心已经缩成一只鹌鹑,表面上仍旧露出大义凛然的神色。
与其等许裴找自己的麻烦,倒不如自己坦白一些,以退为进。
以许裴的脾性和作风,必然拉不下脸处置自己。
“主公,此事往小了说,不过是绍与杨涛小儿的私人恩怨。冤有冤头,债有债主,此事也该由绍与他做个了结。”赵绍声音沉重而悲壮地道,“当年为逃追杀而远赴南盛,幸蒙主公不弃,赐绍以将军。绍入您帐下一年有余,未立寸功,只盼以卑贱之躯为主公略尽绵薄之力。”
许裴面色并未好转,反而更差了。
“你这是何意?”
赵绍挺直了胸膛道,“绍愿取下项上人头,了结这桩陈年恩怨。”
“此话断断不可再说,我许信昭便是死也不会这么做。”许裴正色道,“若让世人知道我为求自保而逼死臣下——你这是要陷我于不义?便是能苟活下来,我也无颜见人了。”
许裴果断打断了赵绍的话,不容对方反驳。
赵绍只能叹息着退下。
讨论不出结果,许裴散了会议,独独留下韩彧和程巡二人。
赵绍投靠许裴的时候,韩彧还在外出差呢,忙得脚打后脑勺。
等他知道赵绍也在许裴帐下,他想阻止也晚了,程巡则是根本没有发言余地。
“这赵绍——”
许裴眸光透着几分凶色。
别看赵绍说得大义凛然,实际上却是拆了许裴的台阶,逼迫他表态。
这对于许裴而言可是羞辱,他最恨旁人逼迫了。
韩彧叹息道,“杨蹇大小也算是个人杰,到头来却死在赵绍这等小人手中。”
许裴目光略有闪烁,他默默压下内心的怨怼。
这会儿说赵绍小人了,以前怎么不及时提醒他?
姜芃姬攻势越狠,许裴这边招架越难,这种情形下许裴对韩彧的期望值就越高。
若是韩彧不能力挽狂澜,许裴不仅不会体谅怜惜,反而会对他产生更大的意见。
程巡及时出声打断了许裴的心理活动。
“看如今的形势,说服杨涛这条路是不能走了。”
许裴一听这话,脑子都大了好几圈。
一个姜芃姬已经够难对付了,若非黄嵩在旁帮衬,集合两家兵力,许裴早扛不住了。
待杨涛带兵和姜芃姬会合,两家对两家,胜利的天平无疑是倾向姜芃姬那边的。
相较于战场的劣势,许裴更加担心浙郡。
浙郡是他的老巢,要是老巢也被人家一锅端了,许裴便是死了都无颜去见列祖列宗。
大概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正当许裴三人密谈的时候,一个噩耗传了过来。
“报——”
许裴拧眉道,“进来——”
传信兵打开帐幕入内,表情沉重地道,“回禀主公,浙郡鸣沙关失守,守军连同守将在内一万三千人受到埋伏。敌方大军顺太清河直入浙郡,接连攻陷三座重镇,浙郡、浙郡……”
传信兵感觉到许裴身上可怕的低气压,说话越来越低,垂着脑袋不敢去看许裴的脸。
许裴被这个消息惊得险些站不稳,眼前景象明明灭灭,程巡见势不好连忙上前搀扶。
浙郡是个富庶的地方,境内河流贯通南北,商路发达。
不过它也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天险不足,除了鸣沙关基本没啥像样的关隘。
一旦鸣沙关被破,敌人便能利用浙郡境内太清河的便利长驱直入。
那几座军事重镇还是许裴近些年耗费巨大人力建造的。
“鸣沙关守将守兵受埋伏?这又是怎么回事?”
韩彧一下子抓住问题的重点。
鸣沙关兵力充足,怎么可能轻而易举就被敌人占去?
除非守将贪功冒进!
韩彧想到这种可能,本就严肃的五官更添几分寒霜。
他叮嘱过鸣沙关的守将,切忌贪功的!
传信兵支支吾吾地说出鸣沙关守将中埋伏的前因后果,韩彧气得额头冒青筋。
浙郡没救了——
算算脚程和敌人的战力,至多三五日便能拿下浙郡全境。
战场消息往往会滞后好几天,说不定这时候浙郡已经沦陷——
地盘丢了还能打回来,可家眷……
韩彧心中一沉。
成王败寇,许斐身亡,一家老小的下场还历历在目啊。
许裴似乎也想到了这种可能,他沉着脸色道,“今日可否出兵?”
程巡张口欲言,他将目光转到韩彧身上,希望他能劝阻情绪上头的许裴。
韩彧冷静道,“昨日大战刚歇,士卒战力损耗太大,还未恢复元气,今日不宜再动兵戈。浙郡之事,还请主公隐瞒一阵。若让众人知晓浙郡沦陷,他们会担心亲眷而无心战事……”
虽说不近人情,但韩彧的做法是正确的。
这噩耗若是传开,本就涣散的军心八成要崩盘。
人力有时尽,面对这种无力的局面,饶是韩彧也束手无策。
攻破鸣沙关之后,程远便借助浙郡境内的水利之便,火速联系上杨涛的主力。
准确来说是联系卫慈。
卫慈收到信函之后,思量片刻又给程远写了回信。
信函内容大抵是一些行军注意事项,顺便夹带了一些私货。
别看姜芃姬这一世占了士族出身,但她对士族的打压比上一世还狠。
不管是当诸侯还是当皇帝,干大事儿不仅要有才,还要有财,手头没有钱怎么行?
天下六成财富全都在士族世家手中,不趁着战乱打打土豪,将他们身上的肥肉刮下来,以后想动手可不容易了。一旦天下安定,士族便会借着底蕴重新敛财,真可谓是后患无穷。
不过,这对卫慈而言不是难题。
他上一世跟在陛下身边数十年,亲眼见她干了无数坏事,还给士族、寒门挖了无数坑。
不敢说学得对方精髓,但依样画葫芦还是会的。
别看卫慈长得人模人样的,黑心起来,那也是人面“兽”心。
他夹带进去的私货绝对能给程远上一课。
程远和秦恭带领大军破开了鸣沙关,顺着太清河连下数座军事重镇,浙郡腹地向他们敞开。
攻入浙郡之前,二人再度三申五令,不允许兵卒扰民,一旦发现有人抢掠奸银,军法处置。
主动检举有功勋奖励,瞒而不报则会连坐。
浙郡是许氏的地盘,民心都在许氏这里。
若是外来者伤害当地百姓,必然引起他们的反弹和抵抗。
姜芃姬这些年的练兵是有效果的,还有军营政委日复一日地暴力洗脑,谁敢顶风作案啊。
我军大胜,兵卒仍是井然有序,这让秦恭感慨万分。
若是天底下的兵卒都能像他们一样,那天下能少多少悲剧?
秦恭感慨这话,不慎被程远听了去。
程远笑道,“奉敬想错了,如果天下兵卒都是如此,死伤只会更大。”
秦恭茫然不解,程远这话说错了吧?
程远解释道,“诸侯相争,若是彼此势力相差无几,兵力相当,这便意味着战争时间无限拉长,因为他们谁也奈何不了谁。打仗不仅需要兵卒拼命,还要后方百姓倾力资助米粮辎重。拖得越久,百姓饿死越多,战场死亡的将士也越多——这么一算,死伤不是更大了?”
秦恭明白过来了,讪讪地挠了挠后脑勺,笑容带着几分单纯。
程远感觉手有些痒。
难怪那些军师那么喜欢欺负李赟,合着欺负老实人会上瘾啊。
浙郡士族聚集,人口密度可不是河间郡这样的小地方能比的。
士族多,这也意味着钱财多。
程远收到卫慈的回信,顿时明白该怎么做了。
他没有对士族举起屠刀,但却命令一部分兵卒化整为零,借用土匪的身份去打劫。
程远带兵攻入之前,浙郡算是士族在乱世中的避风港,每家每户底蕴丰厚。
大军攻入,大部分小士族打算搬家躲避兵灾,反倒是便宜了这波“假土匪”。
不劫色不劫人,只要财。
他们费心费力打包整齐的家财通通拉走。
当然,他们也没太丧病,女眷身上的首饰珠宝那是一件没动,男人身上的配饰不能放过。
小士族急着搬家惨遭打劫,那些中等士族则不慌不忙。
他们家中没有任官的人,但底蕴还算可以,新主一到就投靠对方,完全不怵。可他们也没逃过毒手,“土匪”照旧将他们的洗劫了大半。未免他们怀疑,还举起屠刀将反抗的人宰了。
除了这些,剩下的便是家大业大还跟着许裴干的士族了。
他们是最慌的。
特别是许裴众臣的家眷,他们若是落入姜芃姬手中,难保对方不会用他们威胁亲人啊。
许燕筱便是在这种情况下迎来第二次“大逃亡”。
这一日刚起来,院落一改往常的冷清,仆从忙来忙去收拾行李。
许燕筱在许裴府中的地位很尴尬,一群堂姐妹堂兄弟对她很冷淡,女眷长辈更是将她无视。
她也不在意,反而将自己关在院落里为亡母茹素守孝,每日念经抄经文。
前几日,她隐隐听见几个丫鬟谈论外头局势,似乎敌人又要打过来了。
“敌人?哪路诸侯?”
许燕筱下意识想起了秦恭,数月不见,她想对方的次数竟比以前还多。
如今她孑然一身,亲近的血缘都没了,唯独秦恭还有几分熟悉。
丫鬟支支吾吾道,“好像是丸州那位。”
丸州?
那便是秦恭如今侍奉的主公柳羲了?
许燕筱平静无波的心湖泛起了涟漪,微蹙的眉梢缓缓松开。
乍听到敌军打进来,她下意识想起数月前的山瓮城,心尖一紧,如坠冰窖。
不过,秦恭对她的承诺却让她莫名心安,一切仿徨和惧怕都消弭于无形。
如今——
他在哪里呢?
许燕筱照例抄完了经书,口中念着经文内容将经书放入铜盆烧给亡母。
吱呀一声,院落大门打开,许裴正室配给她的一等丫鬟急忙道,“筱娘子,快——”
许燕筱垂眸问道,“怎么了?”
丫鬟说,“外头车马已经备好,筱娘子为何还未——”
许燕筱冷漠掀起眼皮,瞧了一眼无状的丫鬟,对方丝毫不怵她的态度,反而拉着她的手腕。
许燕筱将自己的手抽回来,“你去告诉伯母,我收拾好东西就过去。”
丫鬟道,“筱娘子有什么东西好准备的,如今逃命要紧啊,钱财珠宝全是身外之物。”
许燕筱冷笑一声,主动走至大门。
“罢了,走吧。”
她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孤女,丫鬟对她无礼也不能说什么。
对方说的也对,她许燕筱除了这个人之外,这院子有什么东西是她自己的?
既然如此,她有什么好准备的?
许燕筱像是个毫无存在的小透明,被人塞入马车也不吱声,全程垂着脑袋。
马车行驶到码头,许燕筱又被安排进大船的船舱。
瞧着码头远离视线,她默默叹了一声,转而垂头默念往生经文,好似这样就能安抚慌张急躁的心。约莫行驶了一刻钟,大船船舱外头传来女眷惊恐的哭喊声,许燕筱蓦地睁开眼。
“……是水匪——”nt
记住手机版网址:m.
水匪?
凌乱的脚步声刺入许燕筱的耳膜,熟悉的恐惧不受控制地蔓延全身。
她死死地睁着大眼睛,双手十指几乎要嵌入掌心的肉,牙根也随着脚步的临近而上下打颤。
船舱外头是女眷惊恐的哭嚎,虽未亲眼所见,仅凭声音便能在脑海描绘出具体的景象。
那日山瓮城外的经历又一次从脑海深处蹦了出来,许燕筱手脚冰冷似冰坨。
哐——
船舱大门被人暴力推开,魁梧的麻衣船夫冲着船舱内惶惶不安的女眷吹了个响亮口哨。
“呦,大鱼全在这儿呢——”对方的雅言带着浓浓的浙郡口音,嘿嘿笑道,“你们是自己出来呢,还是我们兄弟一个一个将你们抱出来呢?谁要是不肯配合,说不定要被拿去喂鱼。”
船舱的女眷全是许裴的妾室、庶出女儿和随侍的一等丫鬟。
水匪这么威胁,她们哭哭啼啼不敢动弹,凄惨无比,哭嚎声几乎能将人耳膜刺破。
许燕筱也怕得双手紧攥,小脸失血发白。
她觉得现在的情形比山瓮城那次更加可怖。
上一次她不是一个人,母亲拼死将她护在怀中,许燕筱多少还有些安全感。
如今她已是孑然一身,生死由天,半点不由己。
水匪又不耐烦地威胁一声,许燕筱仍是没有动弹,一旁面色苍白的一等丫鬟抬手推了推她。
“筱娘子,现在若是不出去,他们便将人丢进河里喂鱼啊——”
许燕筱回过神,面色苍白地扭头瞥了一眼身边这个丫鬟。
许氏内宅并不安生,这些伺候主人的丫鬟也是人精,惯会见风使舵,捧高踩低。
许燕筱身份尴尬,生父是许裴的堂弟却被对方逼得自缢,生母殉情,她只是个不受待见的孤女。哪怕许裴要善待她给天下人看,但她待在后宅,生活得怎么样,外界又怎么知道?
大伯母对她冷漠,从不过问她的情况。
许燕筱怎么说也是许斐嫡长女,生活用度和月例竟然是比照许裴庶女来的。
下人伺候不尽心,时常偷懒溜号,唯一的“一等丫鬟”也是个偷奸耍滑的。许燕筱每日的膳食都是对方偷偷吃过好些才送到她桌上,所幸天气还热,若是搁到冬天,说不定连个热菜都吃不上。因为许燕筱还在热孝,大伯母随随便便给她置办衣裳首饰,面上瞧着好看,但内里是什么货色,她心里门儿清。饶是如此,那些物件收入库房之后也被伺候的下人偷摸昧走。
倒不是许燕筱脾性软,只是她现在寄人篱下,哪有主人威仪可言?
她也借机和大伯母提过刁奴的事情,熟料大伯母根本不放在心上,反而助长刁奴气焰。
好比身边这个一等丫鬟,屡屡僭越武力,动辄推搡嚷嚷。
许燕筱道,“出去是死,不出去也是死,我何必费力气多走两步?”
那丫鬟被许燕筱这话噎了一下,半晌才甩给她一个白眼。
不识好歹的孤女!
过得还没下人体面,时时刻刻摆着主人家的谱,真以为她还是那个尊贵的许氏娘子?
主仆二人说话的功夫,外头的水匪已经失了耐心,手里提着一根棒槌,抬手欲打。
那些女眷被吓得泪眼婆娑,一个一个软着腿,搀扶着出去,有人还丢人地瘫软在地爬出去。
一等丫鬟见许燕筱不肯挪动,口中啐了一口“不识好歹”,惶惶不安地跟着女眷出去了。
外头站满了站岗的水匪,逃难的大船都已经被他们占领。
众人心中惊惧。
“瞧什么瞧,小娘子没瞧过男人?”
外头的水匪笑着龇开牙,前一秒还笑呢,后一秒就虎着脸恐吓,那声音大得似雷吼,“全部靠着围栏蹲下,双手抱头,谁敢抬头看一眼,挖眼珠子、扒光衣裳丢进河中祭河伯——”
许燕筱瞧水匪没有对女眷动手动脚的意思,心中诧然。
水匪见船舱里头还有个消瘦的丫头,见她衣着朴素,乌黑的鬓发不着丝毫,小脸又素白干净,顿时误以为她是豪门大宅里头伺候人的低等丫鬟,催促道,“你也出去——”
许燕筱此时却没什么求生欲。
上天不会接二连三眷顾一个人,上次秦恭能赶来救她,如今却是在劫难逃。
与其被人像赶牲畜一般赶着蹲外头,承受未知的羞辱,倒不如死得干净一些。
许燕筱不为所动,那水匪试图用棒槌恐吓她,她也一副你要打就下死手的表情。
水匪:“……”
俺们生活也不容易,大家都是出来混口饭吃的,按照剧本演一演不行么?
水匪不可能由着她待在船舱,这几船女人身份特殊,一个不慎逼死谁,上头那边不好交代。
“小丫头骨子倒是硬!”
水匪收起棒槌,抬手将目露惊恐之色的许燕筱提了起来,好似拎着一只小鸡仔。
拎起人,水匪内心还嫌弃了一句——
大户人家也有揭不开锅的时候呀,好好一个丫头饿成啥样了,瘦得不剩二两肉。
河面冷风吹打她的脸,许燕筱发涨的脑子冷静不少。
她本就聪慧多思,见那些水匪整齐站岗,丝毫没有侵犯女眷的意思,反而让她心生狐疑。
这不像是沿江打劫的水匪,更像是——
训练有素的水军?
许燕筱被自己的猜测惊到了。
接下来又发生一件让她心跳几欲顿停的事情。
一只算不得宽厚,但掌心炙热干燥的手从身后伸来,捂住了她的嘴,另一只手将她往后拽。
许燕筱下意识想要大叫,下一瞬便张口去咬对方的手指。
身后的男人倒吸一口冷气,另一只手却没耽搁,轻轻松松便将她拖入船板拐角盲区。
许燕筱睁着通红的双眼,见挣扎无用,干脆卯足了劲儿向甲班栏杆撞去。
“许娘子——是我——”
秦恭刚将手指从她嘴里抽出来,便见她想跳河,吓得头皮都炸开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许燕筱的身子猛地僵住,但身体仍顺着惯性前倾撞去。
预料中的疼痛并未来临,反倒是撞到了一堵肉墙。
许燕筱微微抬头,瞧见秦恭身子半趴前倾,抬手用手心挡着她额头,给她当了肉垫。
“秦、秦——秦恭——”
许燕筱感觉一股酸涩热意涌上鼻腔,蔓延至眼眶。
秦恭此时没有套着盔甲,反而一身粗布麻衣的装扮,虽不及平日威仪却有风流游侠的味道。
“嗯,正是末将。”
“末将在,许娘子莫怕。”
秦恭暗松一口气,抬手将许燕筱扶起来,面色恭敬地拉开距离。
许燕筱说不出什么感觉,看到秦恭那一刻,她发现溢满胸腔的消极情绪全部烟消云散了。
她颔首低眉,用笃定的口吻道,“外头那些水匪——你带来的?”
秦恭含糊地应了一声。
“是,末将奉命擒拿信昭公家眷,但、但有些事情不便用真实身份。”
例如扫荡人家家财。
许燕筱和许裴有仇,但她还是许氏女,这种话还是说不出口。
庆幸,许燕筱也没细问是什么“事情”,只是觉得萦绕周身的恐惧全部化为温暖的安定。
“那你……你这么出现在我面前没事吧?”
许燕筱年纪虽小,但接连大变,她的心性迅速成熟起来。
打从杨思点拨之后,她对秦恭便多了几分愧疚。
秦恭看在旧主的面上对她多加照拂,但她到底还是秦恭的负担。
做人知恩图报,她也不是没心没肺的人,秦恭的付出她都看在眼里。
听他说这话,许燕筱难免替他担忧。
“照理说不该现身的,以免被人认出,若是因此给主公惹祸就不好了……”秦恭诚恳道,“可、可我实在担心你,瞧你面色不虞,总觉得心里慌慌的,生怕你做出什么傻事……”
秦恭很早就注意到许燕筱了,但他不方便正面现身。
方才他就在暗中观察,瞧她一副死寂之色,实在是忍不住了。
他干脆给自己蒙了面,借口支开附近看守的水匪,偷偷将许燕筱拎出来说两句话,安抚她。
不怕,一切还有他呢。
许燕筱面颊一红,素白的面色添了几分薄薄的红晕。
胸腔蔓延着难言的悸动,连她自个儿都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她从未觉得秦恭长得如此好看,怎么看都看不够,偏巧秦恭也是如此。
“我无事——”许燕筱道,“你、你莫要为了我耽误了正事。”
尽管知道秦恭不会因私废公,但许燕筱仍是忍不住叮嘱,烧红面颊的温度就没退下来。
“嗯,许娘子放心。”
秦恭时间不多,不方便和许燕筱说太多。
周遭虽无人,但其他船只站岗的水匪却瞧见了。
年少慕艾、少女怀春,二人周遭那甜腻腻的气氛隔着两条船都能嗅到。
“许娘子——”
许燕筱正要偷偷溜回大部队,秦恭鬼使神差地喊住她,对方回头了,他却不知该说什么。
半晌过后,秦恭支支吾吾地憋出一句话,“以后,末将会护你周全——”
她还未迈开腿,秦恭已经涨红了脸,灵巧翻身下了下一楼船板。
心灵福至,许燕筱霍地想到了什么,同样闹了个大红脸,温度久久不退。
水匪将几艘船的钱财物资都搜刮一空,一箱一箱搬到自个儿的船上,井然有序地撤退。
许燕筱早已吃了定心丸,此时也不怕那些水匪。
反倒是水匪瞧了她,好似老鼠见了猫,恨不得贴着墙走。
偶尔有几个大胆的水匪想偷偷瞧她,还未瞧上两眼就被身边的老油条教育了。
见状,许燕筱反而噗嗤笑出声,展露许久未见的笑颜。
水匪不劫人不劫色,他们只抢走了所有值钱的物件,食物干粮和水囊更是一件不留。
无奈,劫后逃生的众人只能苦着脸摇浆返航。
没有水和食物,他们根本逃不了太远。
熟料,他们船只还未靠岸,一列列身着盔甲、杀气冲天的兵卒将整个码头层层包围。
众人进退维谷。
许裴夫人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
这数艘大船不仅载了许裴的妻妾子女,还有不少重臣家眷。
现在要是靠岸了,无异于自投罗网,若是不靠岸,她又怕敌人丧心病狂击落船只。
一群娇生惯养的贵妇人,哪个会泅水?
全是旱鸭子。
秦恭已经火速换好戎装,召集大部队在码头摆开架势,守株待兔。
他对着船只甲板遥遥拱手,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希望船上诸人能主动下船。
咱们都是文明人,尽量用文明的方式解决问题。
几艘船上全是妇孺老幼,她们面对秦恭连哄带骗外加威胁,不知该如何应对。
一位年轻的美妇人道,“众人精疲力竭,河上阴风寒冷,着实不宜久留。若是待得久了,怕是会留下病根,倒不如早早靠岸。谅她柳羲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屠杀吾等。”
这个时代还是有节操的,战场上有一些约定俗成的规矩。
诸侯之间怎么斗都行,但不能毫无廉耻地对家眷下手。
男人战败那是男人的事情,后宅女人不能被牵连。
许斐妻妾要不是碰上流民暴匪,多半也不会是这个下场。
许裴再厌恶许斐,他也要照顾堂弟后宅遗孀的后半生,不能让她们受辱。
许裴夫人心下犹疑,她是真不愿意下船。
待在船上好歹还有片刻安宁,若是登岸,岂不成了人家的俘虏,生杀予夺?
“这、这怕是不妥,还是再等等看吧。”
许裴夫人婉拒,那位美妇人也没不悦的情绪,转而回到了自己的圈子。
这女人是韩彧的妻子,出身世家大族,那镇定自若的模样比许裴夫人还有主母风范。
两方人马对峙许久,最终还是船上的人先服软。
他们没有水没有食物,根本坚持不了多久。
秦恭冷笑一声,派人将各家家眷全部送回各自家宅,末了提了一句。
“最近战事频繁,流寇横行,扰乱乡邻,诸位夫人若无要事还是别离开宅邸了,以免碰上流寇作案。末将必会倾尽全力,尽快缉拿匪寇,保全诸位夫人的安全。”
秦恭说得不卑不亢,奈何无人买账。
不少人已经被吓破胆子,当双脚踏上踏实的泥地,一时间还不能适应,险些软倒在地。
秦恭派人护(监)送(视)她们,当他视线落到许燕筱身上,眼底添了几分暖意。
程远调侃道,“年少慕艾,当真羡煞旁人。”
秦恭憨笑道,“如今说这些还早,待她及笄再谈其他。”
程远叹息。
全世界都散发着恋爱的腐臭味,唯独自家主公和某只青铜铁蛙还飘着单身狗的清香。
虐。
远方的卫慈打了个喷嚏,姜芃姬揉了揉鼻子。
姜芃姬嘟囔道,“黄伯高那厮还念着我呢?”
不就是战场赢了几盘,多杀了点儿人,背地里如此念叨她?
“这些可恨的贼子——”
许裴亲眷被秦恭派遣的兵卒送归府邸,一进大门便瞧见清冷空荡的院落。
因为要逃命,众人只能尽量挑贵重的小件,大件都留在老宅让家仆看守,以后有机会再搬。
不曾想逃跑失败,一回家发现家里也被贼人光顾了,不少家仆还被打伤。
几个妾室欲哭无泪地发现她们还未来得及带走的大件都被贼子搬空了。
某个妾室极爱的多宝阁架子也消失不见,上面摆设的玩意儿统统不见了踪影。
询问留守老宅的家仆,家仆说他们前脚刚走没多久,一伙蒙面的土匪便闯了进来劫掠。
所幸这些土匪没什么眼界,只抢了金银财物,更贵重的物件,诸如古玩孤本一件没动。
相较于后者,那些被劫走的金银俗物只能算冰山一角。
许裴夫人面上带着怒色,同时又庆幸趁火打劫的土匪眼皮子浅,不识好货。
“惊吓一天了,全部回到各自院落歇息着吧,接下来的事情明日再商议。”
许裴夫人随口打发了哭哭啼啼的妾室,不耐烦的同时还有些隐隐的快意。
这些妾室空有美貌却无底蕴,私库全是金银俗物、布匹衣料和胭脂水粉,同时也是被土匪光顾最严重的重灾区。她们损失最大,但跑到她跟前哭有什么用,她可不会发善心去补贴。
许燕筱冷眼看着好戏,面上毫无波澜。
待大夫人发话放人,她跟着其他女眷行礼退下,回了自个儿院子。
“你去查一查私库,看看丢了什么——”
许燕筱随便找了个借口将伺候的一等丫鬟支开。
她想一个人静静。
那丫鬟嘟囔着,“土匪那么贪婪,哪会给我们留下什么?查了也是白查,必定被抢光了。”
两脚像是扎进地里,半点儿都不肯挪动。
许燕筱忍着怒气。
“让你去,你便去,找什么借口。”
这丫鬟仗着她是大夫人的人,从未将许燕筱的话放在心上,指使她做个事情也会埋怨一番。
丫鬟缩了缩脖子,看似很胆怯,一转身就露出轻蔑的表情,鼻尖微微哼了一下。
“一个没爹没娘的孤女罢了,手头还没丫鬟有钱,查什么私库?”
丫鬟嘴里嘟囔抱怨,不得不去拿锁开了私库。
虽说许裴夫人对许燕筱从不上心,但为了不让外界诟病,她也给许燕筱准备不少好东西。
不过东西虽然好,但都是不常用还有标记的贵重物件,体积大不实用,只能放在私库落灰。
少数能换银两的物件,多半也被下人偷偷昧了换钱。
许燕筱在许宅的生活十分不如意。
“咦?”
丫鬟瞧着私库内的东西,惊诧地咦了一声。
众人的私库都被劫匪劫掠一空,唯独许燕筱的私库整整齐齐,地上的落灰连个脚印都没有。
许燕筱知道这事儿,沉吟道,“约莫是院落太不起眼,土匪来不及搜查吧。你去取佛经,准备笔墨,我要给母亲诵经抄书。私库这事儿,你别外传,免得惹来不必要的议论。”
全府的人都被劫掠了,唯独自己这里安然无恙,难免惹来红眼。
熟料,这丫鬟扭头便将这事儿和许燕筱的话传给了大夫人。
大夫人冷笑一声,轻蔑道,“养不熟的白眼狼。”
这事儿有什么可瞒的,难不成她们这些长辈还会贪图她的银钱不成?
第二日,许府迎来特殊的访客。
秦恭长了一张嫩脸,但魁梧颀长的身材配上那一身甲胄,无人敢将他当小孩儿,“大夫人与信昭公分居两地多时,不妨写封家书报报平安,免得信昭公在前线担心家中老小的安危。”
大夫人面色阴沉下来,望向秦恭的眼神装了刀子。
搁她看来,这哪儿是写家书让许裴安心,分明是用家眷威胁他,命他就范。
她可不会上当。
大夫人刻薄直白地道,“未曾想风光霁月的兰亭公,竟用这般下作手段,真是大丈夫所为?”
用亲人胁迫旁人,她还是个男人……
呸,她还是个人杰么?
秦恭笑道,“夫人着实误会我主了,此举并无任何恶意。”
没有恶意?
鬼都不信!
大夫人不肯写家书,谁知道敌人会用这封家书玩什么花样?
秦恭见她不肯,倒也没有勉强。
他面上不显,内心却暗暗感慨此人远不及大夫人有远见。
秦恭口中的大夫人可不是许裴夫人而是许燕筱的生母,许斐的夫人。
若她碰见这场景,她必定会写家书,还要在信里详细说清家中情况,安抚在外打仗的丈夫。
有了家书,这证明家眷安然无恙。
假如丈夫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他多少也会顾虑家眷,不至于豁出去拼命。
若是没有家书,说不定丈夫牛脾气上来,不顾一切和敌人死战到底,最后丢了性命。
秦恭懒得提点对方,免得好心当了驴肝肺。
他又将话题转到许燕筱身上,故作不知地问,“听闻旧主令文公之女如今在府上借居?”
大夫人点头。
秦恭道,“昨日,本将听底下兵卒回禀,说是一伙儿千人规模的土匪趁着我军入主浙郡,到处抢掠作案,连信昭公府上也遭了毒手。今日特地送来一些嚼用,还请夫人勿要嫌弃。”
大夫人一下子就听出了其中猫腻,心底不是滋味。
秦恭先提了许燕筱哦又说担心府上嚼用不够,颠儿颠儿送来嚼用,这什么意思?
府上虽被土匪光顾,但又不是穷得揭不开锅,秦恭这是担心她会饿着一个孤女?
大夫人心里不喜,面上也更加冷淡了。
秦恭仿佛没有瞧见,提出想要见一见许燕筱的请求。
大夫人更气了。
这是要亲眼见见她有没有虐待孤女?
因为男女大防不严重,秦恭是许斐旧臣,许燕筱年纪还小,他关心旧主孤女旁人也不会说三道四。许燕筱瞧见秦恭,俏脸红了下,“你怎么也来了?”
“末将不日便要动身南伐,趁着气势还高昂,一举拿下浙郡残余地界。”秦恭端正坐着,一板一眼地道,“这一去便是小半月,末将怕许娘子担心,故而前来报备一句。”
“谁担心了?”许燕筱面上添了羞恼,意识到自己说了重话,又红着耳垂道,“记得回来。”
秦恭点头,待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
秦恭安心上了战场,一路高歌拿下了整个浙郡,顺利与杨涛会师。
与此同时,前线战场的战况也进入了白热化阶段。
自打杨涛的消息传来,姜芃姬改变对敌策略,战场打仗一次比一次凶,借由战争消耗许裴和黄嵩的兵力。前者损耗最大,几乎吃不消这么高频率的作战——肾疼,感觉身体被掏空。
许裴按照韩彧的建议隐瞒了鸣沙关被破的消息,但这不是长久之计,纸是包不住火的。
当浙郡全境沦陷的消息传来,许裴面如土色,帐下众臣更是惶惶不安,人心彻底涣散。
兵卒们无心战事,众臣担心家眷平安,愁云笼罩着整个营地。
许裴更是借酒浇愁,试图用酒精麻痹自己,韩彧程巡二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稍稍打开军帐,帐内飘出的酒臭味能将他熏晕。
程巡苦口婆心地劝说,奈何许裴根本不想听他的话,他现在不需要虚假的安慰,他需要破敌破局的良策。几番努力,铩羽而归,程巡眉头几乎要打成结,碰见韩彧,二人皆是叹息。
身为主公的许裴都对自己没信心,整日醉醺醺的,他们在一旁干着急也没用啊。
如今正面战场劣势太明显,韩彧是想建议许裴退守山瓮城,稳住形式,再做图谋。
不过许裴根本不愿意这么做,他甚至罕见地呵斥了韩彧,这让韩彧心力憔悴。
有一个猪一样的主公不可怕,怕就怕这只猪还有自己的主见,那真是噩梦。
敌人用几场正面战争打得他们找不到北,现在还在敌人的优势主场打仗,这有多想不开?
程远和秦恭破开鸣沙关,拿下浙郡,姜芃姬身为主公表现也不差,半个沪郡已经落入囊中,逼得他们节节败退。如今,他们只能借助山瓮城的地势扼制姜芃姬的主力,避其锋芒。
奈何许裴断然拒绝,闹得韩彧万般无奈,这几日都没睡好觉。
程巡的意见和韩彧差不多,但许裴连韩彧的话都不听,哪里会听他的?
“敌方士气高涨,如今手中又捏着吾等家眷——”程巡不吝用最恶意的思维去揣测姜芃姬,毕竟她的做法在士族看来就是离经叛道,以前为了钱财劫掠,以后说不定会丧心病狂去挖坟。
相较之下,捏着人质威胁他们,这是再正常不过的。
“主公近几日为此事大伤脑筋,营中兵将无心战事,人心惶惶——长此以往下去——”
韩彧不敢将剩下的话说出来,若是传到许裴耳中又会生出波折。
程巡心神领会,尽管他不愿意承认失败,但姜芃姬的赢面的确比许裴大多了。
若没有弃用韩彧的策略,一怒之下出兵和姜芃姬正面刚,继而损失大半精锐,不至于如此。
一步错,步步错。
玩持久战,拼后勤粮线,姜芃姬那边是拼不过的。
她出动的兵马太多,后勤耗费每一天都是个天文数字,再财大气粗也败不起这个家。
等后勤不济,严重到动摇根基的程度,她绝对会退兵。
那个时候便是许裴东山再起,一步步收复失地的好时机。
不过,很显然许裴没这个耐心,更无法接受自己向乌龟一样龟缩着,避而不战。
韩彧千算万算,独独算漏了许裴的“自尊心”。
“让主公再冷静两日,他会想明白的。”
韩彧只能寄希望于许裴自己想明白,不然的话,说不定下一次开战就是最后一仗了。
相较于愁云惨淡的许裴大营,姜芃姬这边却是气势高昂,精力多得没处发泄。
姜芃姬也是一样,外头天气热,她心头的火气更旺。
嗯,毕竟年纪到了,精力旺盛又没有成人生活,难免会碰见有火无处发泄的窘境。
帐下几个武将倒了霉,姜芃姬当着校场无数士兵的面狠狠将他们摁在地上摩擦,他们的身躯擦光了每一寸土地。李赟几个起初还不明白,直至军医说自家主公精力太旺盛,众人秒懂。
嗯,毕竟年纪到了。
(╯‵□′)╯︵┻━┻
呸,主公精力旺盛不去找卫慈麻烦,扭头揍他们是个什么理?
武将就没人权了?
他们是人不是沙包啊。
卫先生再不来,他们真心扛不住了。
千呼万唤,卫慈终于带着盟友杨涛和程远等人姗姗来迟。许裴得知敌方援军即将抵达,他再不情愿也不得不听从韩彧的建议退守山瓮城,黄嵩见大势不好,暗地里也做了脱身的准备。
杨涛大军在十里开外扎营,卫慈先一步回来见姜芃姬。
天气炎热,卫慈穿着青葱色的夏衫,让人瞧了分外养眼,燥热的火气也渐渐沉了下去。
人形灭火剂,名不虚传。
“汉美,你的脸是怎么了?”
卫慈见李赟热情迎接自己,心下一热,见对方面颊带着青色,关切问了一句。
最近没有战事,许裴那边屡次避而不战,照理说李赟应该没有添新伤啊。
李赟偷懒解了盔甲,不然整日穿着几十斤重的东西,他不是累虚脱就是热得脱水。
“昨日与人校场比武,不慎伤到了——”
卫慈了然,这伤必然是主公打的。
纵观满营上下,除了驻守大后方的统帅符望,唯独主公有这个武力暴揍李赟。
“主公近日心情不愉?”
李赟身子一抖,问道,“子孝怎么知道?”
“主公极少出现在校场,更遑论与人比武,朝人脸招呼更是少之又少。若她心情俱佳,必然不会做。”综合分析,主公肯定心情不好了,所以借用比武泻火,李赟倒霉地撞了枪口。
李赟苦着脸道,“唉,主公近日来夜不能寐,军医诊断说她精力过剩——”
成人口中的“精力过剩”和未成年口中的“精力过剩”不一样的,前者有内涵。
可悲的是,卫慈这身子还是童子鸡,但他的灵魂却是个持证上岗多年的老司机。
他秒懂——然后装死。
主公精力过剩,那就去干死许裴呗,打仗最能泻火了。
卫慈脑筋动起来,打算推一把,让许裴步上许斐的后尘。
他信道,所以死道友不死贫道。
有些人是经不起念叨的,刚才还说姜芃姬呢,这人循着味儿就找来了。
“主公,您怎么来了?”
姜芃姬目光扫了一眼卫慈,波澜不惊的眼底添了几分暖意。
“刚在校场活动了筋骨,正打算回主帐用点儿午膳,正巧看到你们。”
李赟一听,立马找了个借口溜走,将空间留给姜芃姬和卫慈,免得当了大瓦数灯泡。
“汉美现在越来越滑了——想当初啊,汉美可是我们中间少有的老实人。”
姜芃姬哑然失笑,她有这么可怕?
卫慈勾唇浅笑,李赟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这让他的心情莫名明媚起来。
面对其他人,卫慈一向是喜怒藏于心底,用温和的面具掩盖真实情感。
面对姜芃姬,他很少会刻意掩饰——嗯,最关键是掩饰了也没用,对方瞧得出来。
“子孝心情很好?”
卫慈道,“主公心情也不错。”
姜芃姬双手环胸,笑着调侃,“我心情不错,自然是因为离家出走的蛙回来了呀。”
直播间的咸鱼真是善变,前段时间还沉迷四个纸片人脑公,如今跨越物种将青蛙当儿子。
姜芃姬也不是一开始就发现卫慈回来了,但直播间摄像头比她的视野更加灵活宽阔。
当卫慈出现在直播间摄像范围,整个直播间像是热油浇了沸水,霍地一下炸开了。
【沈伊幽】:呱,美人呱回来啦——
【书山鸭梨】:啥?宝宝的呱儿子终于回家了?
【妖精的喵绒球】:儿砸,妈想死你啦!!!
【静如明墨】:呱儿子回来了?貌似还带了小伙伴回来诶,儿砸真是帮帮哒。
看着满屏幕的“呱儿子”,姜芃姬突然有些无法直视卫慈的脸。
咸鱼观众给人取外号的水平就好比她给人取名字,废得不行。
从前一阵子开始,咸鱼观众就像是魔怔了一般,青蛙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直至霸屏。
哪怕姜芃姬不怎么看直播间弹幕,天天被“青蛙”刷屏,她想不知道这玩意儿也不行。
她学着年轻人玩梗,观众们给她打call,说她紧跟潮流,但卫慈却茫然了,明眸带着不解。
什么?
离家出走的蛙?
主公不是不喜欢宠物,什么时候养了蛙?
聪慧如卫慈,他的脑壳也有一瞬停滞。
不过聪明人就是聪明人,卫慈的确不懂直播间的“旅行呱儿子”梗,但结合语境以及主公曾经用“温水煮青蛙”调侃他,他很快就明悟过来了。卫慈轻咳一声,佯装镇定,只是耳根晕染开来的红晕和热度却没那么容易消下去。不知是不是天气影响,他竟然也觉得有些热了。
“子孝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姜芃姬帮他转移话题,不然又把人吓跑怎么办?
人家养的蛙,顶多背个包袱出门旅游,她养的蛙,心思复杂难猜,动不动就装死。
唉,心累。
卫慈道,“这世上没什么比见着主公更值得令人愉悦了。”
这话是真的,但却不是他心情愉悦的主要原因。
真正让他愉悦的是李赟的反应,他的举动变相承认了他和主公的私情且没有反对的意思。
搁到前世,这是他想都不敢想的。
姜芃姬道,“私底下多说两遍,要变着花样,我喜欢听。”
论直白热情,十个卫慈再修炼十辈子都不是姜芃姬的对手。
卫慈:“……”
两人都不是感情至上的人,轻松的氛围也因为杨涛戛然而止。
杨涛是她的盟友,人家千里迢迢派兵合作,姜芃姬可不能怠慢了人家。时隔多年再见杨涛,她第一时间翻出记忆,脑海中略带稚气和天真的少年与眼前这个稳重成熟的青年渐渐重合。
她第一时间认出杨涛的身份,直播间的咸鱼观众则没那么敏锐。
对他们而言,杨涛只是湟水会盟出现数次的阳光少年,长得好也经不起直播间曝光度为零。
咸鱼观众对杨涛都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再加上观众流动性太大,他们根本记不起来。
不过,大佬终究是大佬,八十五万中还是有例外的。
【偷渡非酋】:额……这是杨蹇那个傻白甜儿子杨涛?
【鬼才郭奉孝】:_(:з)∠)_好像是的,宝宝对他的好基友颜霖垂涎多年,那是初恋男神啊。
【老司机联萌】:时间过得太快了,一转眼,当年傻白甜也成熟了。
观众们对杨涛的印象很浅,若非姜芃姬和他结盟,让他名字出现的频率增高,观众们也不记得这么一号人物。新观众不记得,老观众则随着杨涛的出现开始追忆往昔——
当杨涛还是傻白甜的时候,不少观众还是单身狗呢。
多年过去,傻白甜变身稳重成熟的一方诸侯,可单身狗还是单身狗,唉。
姜芃姬道,“多年不见,正泽别来无恙。”
杨涛道,“兰亭风采不减当年。”
哪怕明知道姜芃姬是女的,但瞧见对方的时候,杨涛依旧难以将她和她的性别划上等号。
亦或者说,柳羲这具身体的长相太没侵略性,迷惑性太大。
基本的寒暄程序走完了,姜芃姬单刀直入说起了许裴的事情。
再不摁死这个娃,小心赶不上明年的清明节。
说起正事,杨涛迅速进入状态,周遭气氛变得严肃正经。
当然,这四个字和咸鱼观众是绝缘的,弹幕内容除了少量引战,大部分都是闲谈吐槽。
【求主播翻牌子】:说起来也怪,咱们家主播长得也不难看啊,为啥这么多年过去了,只开了一朵桃花?按照一贯的套路,难道不是她用个人魅力征服各路诸侯?得亏这是跨位面古代直播,噱头十足,要是改成电视剧或者,十有七八是扑街烂片的命,没有爆点。
姜芃姬在他们的位面有十数亿脑残粉呢,桃花多得能填平大西洋。
【偷渡非酋】:这问题还不好理解?你们会想将自己的信仰拉下神坛么?
莫说拉下神坛,哪怕冒出这样的念头都是亵渎。
咸鱼观众:“……”
如此说来,卫慈还真是勇士。
卫慈:“……”
他不是,他没有,他是冤枉的QAQ
山瓮城已经被众人研究烂了。
许斐困守山瓮城,最后还是城破人亡。
如今换了许裴被困,她的敌人还是姜芃姬和杨涛,自然更加守不住,走向末路已是定局。
“不知道许裴如今是个什么心情?”姜芃姬遥望山瓮城,冷风从她发丝穿过,不留一丝痕迹,她双手环胸地道,“数月之前,令文公的心情,他如今应该深有体会吧?”
宛若困兽,挣扎是死,不挣扎也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