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
做白日梦不算本事,真有本事,你去找主公表明心意呀。
丰真啧啧摇头,将醉倒的卫慈推到了一旁,继续与其他人畅饮。
另一头,婚房内的新人也是紧张得手心冒汗。
二人喝了合卺酒,半响不敢瞧对方一眼,好似多瞧一眼便会着火。
上官婉支吾着找话题,倏地想起姜芃姬说的“神秘大礼”。
李赟满心满眼都想着心上人,哪里有功夫好奇宾客送了的礼物?
“……婉、婉儿……如今时辰也不早了,不如我们早早歇了吧?”
春宵一刻值千金,不能浪费了。
“……好。”
声如蚊呐,轻若鸿羽,落在李赟耳中却是天籁,激动难耐地将人打横抱起。
不消多时,烛火昏暗的婚房便响起了难耐的喘息。
第二日,新妇敬茶。
瞧着已经成家的儿子,谢谦内心也是感慨万千。
姜芃姬贴心地给这对小夫妻放了婚假,让他们腻歪着去。
上官婉心里还念念着姜芃姬口中的“神秘大礼”,李赟乐得配她一起拆礼物。
“这是兰亭送的那份?”
上官婉瞧了眼面前四四方方的盒子,盒面有男子两个巴掌大小。
“瞧上面的签子,这应该就是主公说的礼物了,打开看看。”
李赟笑着将礼物拆开。
当掀开盒子,看到里头的东西,两个小新人顿时血色全无,上官婉更是惊得倒退半步。
盒子里面没有放别的东西,只放了一个陶制的骨灰盒!
新婚送骨灰盒?
“这绝不是兰亭做的!”上官婉回过神,断然道,“昨日是谁收拾贺礼?”
定然有人把兰亭哥哥的贺礼换了,想让汉美与主公生出嫌隙。
李赟面上的喜悦略微收敛,他迟疑了一番,抬手将骨灰盒的盖子打开,里面装满了白色的粉末。凑近闻了闻,果然是人的骨灰而不是颜色类似的粉末……到底是谁这么恶劣?
“汉美,这里有一张纸条……”
那纸条还是质量上佳的宣纸。
造纸作坊改良生产出来的纸张,大部分供应给程丞的书局,另一部分供应给县府。
李赟被上官婉提醒,他抬手阻拦新婚妻子的动作,不让她接触晦气的陌生骨灰。
他伸出两指,夹出那张纸条,徐徐展开。
“这是兰亭的字迹……”上官婉在县府从事文书工作,对姜芃姬的字迹十分熟悉,她将字条上的话念了出来,“此乃是中诏妖孽骨灰,实则汉美杀母仇人。今日送上,恭贺新婚。”
上官婉怔了一下,她抬眼看了眼李赟。
年轻俊美的容颜满是隐忍和克制,唯有眼眶微微泛红。
“汉美?”
李赟如梦初醒,忙得将骨灰盒盖上,抱着去寻谢谦。
谢谦还在正厅发愣,怀念着亡妻。
若非那个妖孽夺舍,兴许今日,亡妻也能喝上新妇递来的茶。
正伤感着,自家那个熊孩子火急火燎地抱着一坛骨灰盒跑来。
谢谦的脸色啊,根本不能瞧了。
这熊孩子,玩什么不好玩骨灰盒?
他想咒谁死呢?
未等谢谦发作,李赟抱着骨灰盒在他面前跪下。
“这是什么?”
谢谦感觉自己快要中风了,被自家熊孩子气的。
“父亲,主公说这是杀害儿子生母的仇人。”
“什么!”
谢谦一时没反应过来,表情辗转变化,脑子根本没反应过来。
蓦地,谢谦想起那枚被姜芃姬借走“耍两日”的阴阳玉佩,心下不知是什么滋味。
他希望这骨灰是那个妖孽的,但又有些怀疑真相。
这也不怪谢谦怀疑,不管搁谁身上,谁都要怀疑一番。
咬牙切齿近二十年的仇人,这么容易就狗带了?
“汉美,将它收起来,为父想去问个清楚。若是真的……你母亲在天之灵,当真能安息了。”
李赟重重点头。
谢谦忙不迭去寻姜芃姬,对方似有准备,丝毫不意外他的到来。
“那妖孽……当真伏诛了?”
谢谦不敢置信,横隔心头多年的大仇,竟然轻轻松松就解决了。
姜芃姬道,“自然是真的,我和你说说那个妖孽的模样特征,你便知道是真是假了。”
她记性很好,别说是见了数面的人,哪怕只看了一眼,她都能描述那人的外貌特征。
谢谦越听越是激动,最后竟伏地大哭,不能自己。
姜芃姬等谢谦情绪平稳下来,略显迟疑地道,“有一事,说来有些难以启齿……”
谢谦红着眼,咬牙道,“柳州牧尽管说,若能帮得上忙的地方,谢少和愿意为您赴汤蹈火。”
“不是什么大事,便是这块玉佩,对我来说有些用处。不知您老愿不愿意割爱?”
之前说借两天,结果厚颜借了大半个月,也亏得谢谦没有找她索要。
谢谦还以为是什么大事。
这枚玉佩对谢谦来说便是寻找仇人位置的定位仪。
如今仇人已经被挫骨扬灰了,阴阳玉佩对他也没别的作用。
姜芃姬向他要这枚没什么用的玉佩,他当然不会不给。
“多谢,这东西对我来说有大用。”
至于是什么用处,姜芃姬也没对谢谦透露分毫。
作为一个贴心的主公,姜芃姬给李赟夫妇放了大半个月的婚嫁。
直至崇州送来一封加急信件,她才将李赟和上官婉召回。
此时,卫慈已经返回上京,继续监督州府的建造。
姜芃姬把留下的众人全部召到政务厅,向他们宣布了一件事情。
“父亲打算退居幕后,崇州与浒郡,全部由我接管。”
亓官让听到这话,轻摇羽扇的动作顿了一下。
自家主公的效率真是没的说,但——
他环顾了一圈,不忍直视地挪高了羽扇,挡住了眼睛。
一众武将表情有些迷茫,根本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
其余文臣则纷纷露出天塌地陷的表情——夭寿啦!
会出人命的!
偌大一个丸州,他们已经觉得忙不过来了,好不容易一切上了正轨,主公地盘霍地扩大。
中坚人才极度缺乏!
特别是杨思,他觉得眼前一黑,险些灵魂出窍。
她好不容易忙完了其他地方的公务,回来想透个气,屁股还没坐热就被这个消息砸懵了。
“怎么……事情如此突然?”
姜芃姬道,“早做准备,有备无患。”
他们的对手是北疆,不做好了准备,迟早要阴沟翻船。
杨思略显为难地道,“可是,崇州与浒郡……怕是不易插手。”
柳佘在崇州经营了四五年,在浒郡经营了十几年。
他手底下的人未必肯买姜芃姬的账。
“不易插手也要插手,谁敢反抗,寻了由头除掉便是。”
姜芃姬目光带着几分凶狠。
敢带头反抗找麻烦的,除了当地的地头蛇,不作第二人想。
谁找她晦气,别怪她让对方不好过。
��ڲbnx4P|����t�1&�s�bf��·C&��Đ�|�U��3Y���?���时觉得牙疼不已,他怎么就摊上这么一个主公了?
内心暗暗抱怨,面上却没有任何异色。
他出列说道,“主公,若是如此,怕是会让主公难做。”
“哦?我有什么难做的?”
杨思无奈地道,“老太爷在崇州经营数年,浒郡更是他一手打理好的。前者还好说,后者估计全是老太爷的心腹老人……这两处,各有自己的章程。若我们大刀阔斧地干涉,那些老人倚老卖老,将这些事情闹到老太爷面前,岂不是离间了主公与老太爷之间的父女关系?”
柳佘愿意退居幕后,但不意味着对方就彻底人间蒸发了。
曾经跟随柳佘的老人会买姜芃姬的账,不会暗中使绊子?
若是不解决这个问题,再好的父女关系也经不起有心人的离间和挑拨,迟早要闹起来。
君不见,古往今来多少父子不睦、兄弟阋墙的前车之鉴?
姜芃姬抬了一下眼皮,她道,“父亲已经退居幕后,崇州与浒郡的大小事宜全部由我决定。那些老人想在我的面前倚老卖老,哪怕是父亲,照样保不住他们。父亲那边我会说清楚的。”
杨思松了口气,道,“如此甚好。”
姜芃姬问了一圈,“还有其他问题?”
众人没有言语,显然是没什么意见了。
他们心里清楚得很,他们迟早要与北疆干一场,主公愿意早早谋划,总好过临时抱佛脚。
武将们已经懵逼完了,慢一拍的脑子终于和旁人接轨,心中暗暗窃喜。
在他们看来,主公接收崇州和浒郡势力,最忙的人肯定都是文职的。
殊不知,加班可是集体活动,谁也逃不了。
姜芃姬过了一会儿,对着众人说道,“暂时没有意见,那你们便看看这个。”
她摆手示意婉儿,婉儿得到指令,微笑着起身,将数份册子分发给众人。
上官婉不仅是政务厅女部从事,她还是丸州书院的女夫子。
自从谢谦带着万轩从中诏逃到丸州,姜芃姬就拐了这位中诏大儒给学院的学生启蒙。
为了接替上官婉的教书工作,她从政务厅女部抽了人,让对方去给书院的女学生授课。
休完了婚嫁,不止李赟要回来工作,连上官婉也重新回到了政务厅,还给姜芃姬当了副手。
李赟眼巴巴地瞧着妻子走到自己面前,递上来一份用细线装订好的册子。
他伸出手接过,暗中用手指摸了摸上官婉细嫩的柔荑,心下荡漾,可惜被她一巴掌拍醒了。
“不正经。”
上官婉轻声嘀咕,李赟贼委屈。
略过这个插曲,上官婉将各人的册子分发完毕,继续回到先前的位置,端正坐好。
他偏首问李赟,“汉美,这上面写的什么?”
众人文化水平高低不一,唯独典寅是个彻头彻尾的文盲。
李赟看了看典寅的册子,再看看自己的册子,诡异地发现册子内的内容一模一样!
所谓的一模一样,不只是文字内容,甚至连每个字的大小形状、横竖撇捺都一样。
连他都发现这个问题,更别说其他心细如尘的谋士。
他们中间,有些人早就知道缘由,例如亓官让和徐轲,有些人则是满腹疑惑。
姜芃姬道,“我知道你们疑惑什么,这件事情推后再说。”
众人:“……”
知道什么事情最可恨么?
话说到一半不肯继续说!
众人只能按捺好奇心,仔细翻看册子里面的内容。
从字迹来看,这是他们主公的手笔。
“从今日开始到北疆开战,里面的内容是我们接下来数年要逐一攻克的难题。为了让你们有更加清晰直观的认知,我按照大项和小项,一一列出。”姜芃姬道,“三大项,其一治理,其二屯田,其三练兵。我们先说说【治理】这一项。在场诸位皆是仁杰栋梁,但一人只有一双手,没有三头六臂。若只是丸州一地,大家还能游刃有余,若添上崇州和浒郡,便会捉襟见肘,根本忙不过来。所以我想征询你们的意见,要不要选一个合适的时机,发布招贤令。”
亓官让等人面上不语,内心的声音却是一致的——
发发发!
不发招贤令,聘请新鲜血液,他们这些老人都要累死在案牍上。
只是,招贤令这种东西也不是想发就能发的。
如果招贤令的内容让人不满意,天下士子未必肯买账。
于是,众人推举在场文采最佳的风瑾,这份重任直接丢在他身上。
风瑾暗暗哭笑,出列询问细节。
写招贤令,他只是个捉刀代笔的人,核心思想还是要主公提供。
姜芃姬想了想,她道,“不论贵贱,唯才是举。”
此话一出,全场寂然。
风瑾的表情也出现一瞬的僵硬,不过很快便恢复了平静。
如今的选人制度,被选用的人必须要有高贵的家世出身,还要有仁义孝悌这样的硬性条件。
拿东庆的考评制度举例。
家世、德行、学识属于上三类,容貌、能力、性情属于下三类。
上三类中,家世和德行占了九成,学识仅占一成。
换而言之,投胎的时候瞪大了眼睛,投一个好胎,哪怕出生之后,只是一个智障,那也比无数寒门学子高贵数倍。若是二者排在一起,朝廷用人也是优先选择前者而非后者。
姜芃姬环顾一圈,冷声问道,“怎么,你们有异议?”
她的班底是经过严格筛选的,除了风瑾是个高富帅,其他人只有“高”和“帅”。
以一个寒门士子的角度来讲,他们不可能反对姜芃姬的提议。
不论贵贱,唯才是举——短短八个字,讲出多少寒门士子内心的酸楚?
不少寒门士子,不是缺乏能力,只是出身不够,他们连鱼跃龙门的门票都没有。
风瑾神色如常地道,“瑾并无异议。”
其他人纷纷附和。
“我想你们也没异议。”姜芃姬说了一句大实话,她说,“有才能的人可以帮你们减轻负重,相携前行;没有才能的脓包只会给你们繁重的工作再添一笔负担。你们觉得我这话在理不?”
众人:“……”
从这个角度来讲,简直是真理啊!
U��>�q4�ND���� �'��3�*K���E2 ���[��4���@Ԝ���U�,����还是时间太短了,如果再给姜芃姬一两年的时间,她便能培养出一批基础底层的人才。至于中坚人才,培养的期限更加漫长,她只能用招贤令去招纳能效忠她的人。
亓官让低头翻了翻册子,只见【治理】这条大项后面跟着几条小项。
【招贤令】便是小项之一,随后紧跟着【书局】二字。
姜芃姬道,“仅凭招贤令,怕不能让天下士子动心,所以我打算公布一项重大决定。”
众人心头猛地一跳。
主公不惹事的时候,惹出来的事情都能让他们心惊胆战。
现在摆明说要惹出大事,那事情还能小了?
姜芃姬没说别的,她示意上官婉去取东西。
同样也是用盘子端着,但先前的册子又轻又薄,现在端上来的书籍,每一本都十分有分量。
“这些书是给书院孩子启蒙用的,除了正文之外,还有程丞先生精心整理的注释。”
听到父亲的名讳,底下的程远眸子都亮了一度,分到一本书之后,他忙不迭打开。
看了里面的内容,程远才明白自家父亲近日为何总是走路带风、好似焕发人生第二春。
正文的字比较粗大,仅比一枚铜钱小了一点儿,看着十分轻松,既不费力也不伤眼。
注释的字比正文小,还比正文细,内容皆是白话,哪怕是普通百姓,念一遍也能明白。
除此之外,每句话之间还有奇怪的小符号。
风瑾隐隐发现了什么,他迫不及待地低声念了一遍,碰见那些奇怪符号,下意识顿了顿,霍地明白符号的作用——这些符号全部是用于断句的!看着重复出现的符号,他猛地倒吸一口冷气,很显然,这些符号图案不是乱涂乱画,每一个符号都代表着特定的意思。
不止风瑾,杨思等人也发现了。
亓官让强行按捺激荡的心情,手指划动,快速翻了几页,发现这本启蒙读物并非空谈。
格式统一,或三字为一句,或四字成一行,念着朗朗上口。
其文通俗、顺口且易记,囊括常识、传统国学、历史故事以及积极向上的人生道理。
这些书,自然是姜芃姬多年前从观众那边讨来的《三字经》、《百家姓》等教材。
不过,除了《百家姓》,其他教材已经被姜芃姬改得面目全非。
因为观众那个位面的历史和她这个世界的历史是不一样的,很多短语典故无法使用。
姜芃姬记性好,称得上博览群书,她干脆照着模板进行修改删减。
不止要砍掉不存在的典故,那些偏激愚昧的思想也被她逐一剔除。
取其精华,去其糟粕。
一番大改之后,她还增添了不少这个世界的内容,例如前朝许公的事迹。
她把大改之后的草稿给了程丞,程丞看过,激动得把持不住,他给教材进行了第二次大修。
以《三字经》举例,教材最初的版本也就一千一百多字,经过姜芃姬和程丞联手大改,竟然扩展至三千六百五十六个字!程丞还拉着中诏大儒万轩给它注释,阐明每一句的内涵。
一番改动之下,第一版启蒙教材,一套足有二十一本!
众人粗略看过之后,脑子里仅有一个念头——
这一套书便能让人倾家荡产了吧?
不要以为他们这个念头夸张,如果姜芃姬没有折腾宣纸,倾家荡产还算是轻的。
如今主流书写材料还是以简牍为主,奢侈一些的用帛书,巨奢的人家用竹纸。
事实上,河间竹纸出现之前,贵胄士族用的是价值千金的蔡侯纸。
竹纸就是在蔡侯纸的基础上进行技术改良的,绝非首创。
不然的话,仅凭古敏,哪里保得住这么珍贵的造纸技术?
竹纸有材料限制,量产难度大,姜芃姬弄的宣纸则是以柏檀为原料,造出来的宣纸比观众们现象中还要好一些。至于柏檀,这玩意儿生命力顽强,生长周期短,树苗种下去,两三年便能用来当做宣纸的原料。崇州到处都是柏檀,这也是姜芃姬让柳佘去崇州的原因之一。
换而言之,这套书的价值远没有众人想象中那么高昂。
等众人大致看过了,姜芃姬道,“这套书,以后便是书院学生启蒙所用的教材。”
众人没有异议,唯独典寅有意见。
“主公,末将能不能……也去书院学几天?”
典寅努力去学字,但学习不是一两日就能见效的,他平日里还要忙碌练兵,时间不多。
不过,看到这么一大套书籍,他觉得自己没时间也要挤出时间去学。
他想将这套书好好收起来,当做传家宝传下去。
姜芃姬笑道,“学无止境,典副校尉有此志向,自然值得鼓励。”
典寅微微红了脸,暗下决心,一定不负主公厚望。
她又道,“这一套书不仅要供给学童启蒙,我还打算将它当做礼品,赠与天下名士。”
亓官让看了一眼《三字经》书籍扉页的内容,顿时明白主公的用意,不由得哑然一笑。
扉页很干净,只写了几个飘逸俊秀的字——著书者:王应麟、柳羲,注释者:程丞。
姜芃姬本不想将自己名字添上去,可世上根本没有王应麟这个人,她也无法明说王应麟是《三字经》的原著作者。为了堵住悠悠众口,一番纠结之后,她只能推说自己以前偶遇此人,从他口中得到了灵感。
其他启蒙教材也是同样的处理手段。
亓官让承认——自家主公是个有魄力的人。
这套书送给天下名士,不是为了别的,只是为了两个字——造势!
一旦天下名士都认可,这套书便会被人推上神坛。
同样被推上神坛的,还有在这套书上留下名讳的人。
真正的一举成神!
天下士子最渴求什么?
不过功名利禄四个字。
所谓名士,通俗来讲就是有名望但是不做官的人。
这群人中间,有些人是真的高风亮节,不想做官,有些人则是想做官却没资格,只能另辟蹊径打开名声。只要有了名声,自然会有人前来征辟,一旦接受征辟,他们便进入了仕途。
不过,当官只是爽一时,哪里比得上著书立作,名流千古?
亓官让可以肯定,自家主公真的要发大招了。
�70�8�_]�t�4v&�^��3�m�?���j�O;�f�8�zӷ�:��#˫�D9���天下名士?”
除了少数人看穿姜芃姬的打算,其他人纷纷感觉到了肉痛。
这一套书绝对是万金难求的宝贝,拿来当传家宝都绰绰有余了,自家主公财大气粗,不仅要给书院捐赠,还免费送?在他们看来,这一套的造价不下二十万贯,岂能说送就送?
典寅等人心疼的脸颊微抽,他们想出言阻止,但一个一个都不知道该怎么劝说主公别败家。
一直当背景板的孟浑开口,他诧异地道,“主公是想用这套书吸引天下名士?”
如果是这样,代价未免也太大了。
仅仅在东庆国内,喊得上名字的名士也不下五百余人。
若是每个人都赠送一套,按照造价二十万贯的天价,主公可不得赔惨了?
孟浑曾跟着孟湛见过不少所谓的“名士”,在他看来,这些人大多都是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整天无所事事,聚在一起歌功颂德、伤春悲秋、故作扭捏姿态,明明心里很想去当官,嘴上却端着清高自傲的架子。讲真,他们别的不行,嘴皮子倒是利索,八卦的本事也不弱。
说得难听一些,不少“名士”更像是名***际能力一流,左右逢源的本事让人望尘莫及。
不过,如今的主公需要这种绣花枕头?
姜芃姬好笑地道,“一套书而已,哪里能吸引全天下的名士?这只是一块敲门砖。”
名士这个群体在姜芃姬看来,他们便是一个宣传平台。
这套启蒙教材到了他们手中,再经由他们的嘴巴宣传,便会以最快的速度传播出去。
不过,这只是姜芃姬的第一步计划。
“只是……敲门砖?”孟浑的心肝儿颤了颤。
“自然,名士自有傲骨,寻常黄白之物难以打动他们。”姜芃姬露出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容,她道,“我们不用耗费多少金银钱财,只需将这套启蒙教材送过去,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
众人哑然,这套教材全部用珍贵无比的上等宣纸裁制,一套二十一本,远比黄金白银昂贵。
自家主公不仅败家,她的算术还不怎么好。
武将们肉疼不已,唯独几个文臣岿然不动,亓官让笑道,“主公所言甚是。若这套启蒙读物能真正施行,便能教化天下学子,堪称为天下之师。不仅能扬名当代,亦能流芳万世。”
他刻意在最后一句加重了读音。
武将听后,隐隐明白过来了,脸色好了不少。
从古至今,唯有孔圣堪称万世师表。
至此之后,文人莫不以此为人生至高目标,但谁又成功了?
哪怕是名扬天下的名师——渊镜先生,他教出不少学生,文名传扬五国,但依旧不够格。
若这套启蒙教材能真正完善,开启民智,在上面留下名字的人,注定会流芳万世。
聪明人看得到里面蕴藏的巨大财富,蠢笨的人则会以为这只是小儿读物。
姜芃姬给名士送这套书,不仅仅是为了给自己打广告,还隐晦告诉他们——丸州有蛋糕。
“这只是第一步,吸引德高望重的有才名士过来共同编撰教材。”姜芃姬笑道,“我这里还有第二步。试问,天下哪个文人不想著书立作?只是苦于没有门路,多少珍贵手稿就此遗失?我有一个想法,我们将教材送出去的时候,顺带宣告天下,愿意开放书局为文人出书,一本二十份。作为出书的酬劳,书局将保留十份样本。若是不愿意保留样本,只能自己掏钱。”
这个想法不可谓不大胆。
她刚一出口,原先还镇定的文臣瞬间淡定不下来了。
这不是别的事情,这可是出书啊!
天底下的文人,哪个不想自己的思想和结晶流传后世?
如果说启蒙教材能吸引名士加入,那么著书立作便能吸引无数有学识的寒门士子归心!在世家垄断的当下,姜芃姬抛出的这块蛋糕太吸引人了,绝对会让无数有学之士为止抢破脑袋!
饶是风瑾等人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听到姜芃姬这话的时候,仍是忍不住心脏狂跳。
众人道,“主公大善。”
风瑾的反应还算平静,徐轲与杨思等人则是眼眶暗红,冒出了血丝。
寒门士子的痛楚,唯有他们自己清楚。
世家豪族通过垄断知识教育,从而垄断了朝廷官位和权势。
为何总有人说“寒门难出贵子”?
难道是因为寒门出来的孩子全是智障?
非也!
寒门的孩子想读书,连书都找不到。
大字不识的文盲,哪里敌得过饱读诗书的贵子?
姜芃姬此举,无疑是扛着狼牙棒给士族豪强当头一棒槌!
世家豪族为何这么强大?
因为他们手里捏着最重要的知识,每个世家都藏了无数珍贵的典籍书册。
他们生来便拥有普通人无法拥有的条件。
多年发展之后,豪族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势力根深蒂固,再以血亲为纽带抱成一团,绝了天下寒门士子晋升的道路。寒门庶子想要出人头地,往往要依附豪族,伏低做小、忍辱负重。
说得难听一些,这是个扭曲而畸形的势力阶层。
若说天底下有什么财富是全天下共有的,无疑——那绝对是文字。
姜芃姬知道,自己这么做会惹来多少反抗的声音,也许还会让恼羞成怒的世家抱团攻讦她。
不过这不重要。
杨思想起这档子事情,心下一滞。
他迟疑地道,“主公,此事可要缓一缓?若骤然传了出去,怕会惹来天下士子争议……”
杨思不希望姜芃姬因此受到伤害,若是她倒了,寒门更看不到希望。
姜芃姬冷笑道,“那便让他们说去吧,会咬人的狗不叫,会叫的狗不咬人。你家主公有的是钱,我愿意当冤大头给人出书,他们眼红个什么劲?这桩事情,我与程丞先生多番商议,已经定了大致的章程。除了前面这两步,我还有第三步,成立一间免费对外开放的书社。”
说是书社,其实就是最古老的图书馆,一个搜集、整理、收藏图书资料以供人阅览、参考的机构。在姜芃姬记忆里,这是个很古老的名词,在她的时代,图书馆已经丧失原有的价值,成为一个供游客瞻仰、游览、玩耍的景点,姜芃姬以前还跟着军校组织的活动去参观过。
&8͕gbG�"5r9Fh�6'E���Ρ��S3u��'���+�:��7ব�57�M���书社,我与程丞先生仔细商议之后,打算做到真正对外开放,天下学子皆可进入。”
姜芃姬这么说,那是因为前朝也有类似的“图书馆”,名曰——金鳞阁。
金鳞阁是前朝丞相皇甫修提议建造,最初目的是为了造福天下寒门士子。
不过,自从皇甫丞相身死,被人分尸烹煮,金鳞阁也成了士族才有资格进入的地方。
姜芃姬如今提议修建类似金鳞阁的书社,想来天下寒门士子都会纷纷响应。
“先前我说帮人著书立作,若是征得当事人同意,他们留下来的样本也会加入书社。亦或者,可以专门开辟这么一块地方,供人交流探讨。”姜芃姬可以肯定,若这三件事情办好了,丸州将会成为天下士子心中的圣地,届时,她再慢慢挑选,不愁没有可用的人才。
说完了这些,姜芃姬开始点人。
亓官让、丰真去崇州,杨思去浒郡,徐轲和风瑾留守治理丸州。
柳佘答应退居幕后,将一切权利交给姜芃姬,但能不能彻底收服崇州,还要看她本事。
亓官让是崇州人士,他对那边的情况很熟悉,丰真看着不靠谱,实际上心眼贼多。
这两个人联手,旁人很难在他们手里占到便宜。
浒郡当地的士族都被柳佘敲打过了,收复难度相对较小,杨思一个人可以应付。
徐轲和风瑾配合默契,让他们留守大本营,姜芃姬很放心。
说完了【治理】,再说说【屯田】。
自古以来,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有了充足的粮草,打仗才有底气。
姜芃姬道,“屯田已经初见成效,子孝去上京前给我留了不少建议,我觉得可行。我打算在崇州开荒良田,大规模屯田。如此一来,既能缓解粮草压力,同时也能缩短粮线的长度。”
关于崇州屯田的事情,亓官让和丰真已经听卫慈讲过了,自然没什么意见。
其他人暗中算了一笔账,同样赞成这个提议。
如果不屯田,他们根本养不起那么大规模的军队。
经过多次招募,丸州已经有六万兵马,女营规模也扩展至七千人。
这还是姜芃姬有意提高了门槛的结果。
如果来者不拒,兵力可以达到十万以上。
东庆境内,姜芃姬算是当之无愧的北方霸主。
李赟问,“不知崇州哪里有无主的荒田可供开垦?”
因为过度的土地兼并,不少土地都是豪族私产。
这次屯田的规模应该相当大,若是土地不够,怕是不行。
姜芃姬轻蔑地笑了笑,“届时再说。”
屯田的地点,这要等实地考察之后才能决定。
如果当地豪强聪明一些,她不介意合作共赢,若是不识相,她只能“巧取豪夺”了。
屯田这块,原本是卫慈负责的。
不过卫慈已经去了上京,督造州府,如今分//、、身乏术。
姜芃姬想了想,点名李赟,让他兼职崇州典农校尉,专门料理这件事情。
李赟开开心心地应下。
屯田的细节就这么多,姜芃姬将话题转移到了【练兵】这块。
说起练兵,一众恹恹的武将活像是打了鸡血,一个一个精神抖擞起来。
姜芃姬挨个询问了他们训练新兵的进度,得到的回复令人满意。
“最迟五年,我们便要和北疆开战。”姜芃姬开了话匣子,武将们不由得支长了耳朵,聚精会神地细听,生怕错漏一个字,“北疆骑兵的强势,想来大家也是清楚的。他们动作快、调兵灵活,但也有明显的劣势。我打算针对这一劣势,专门训练克制骑兵的军伍。先前我也曾提议过,不过训练规模太小,成效并不大。如今要真正贯彻实处,正式分化兵种!”
北疆太过依赖骑兵,兵种十分单一。
他们的速度的确很迅捷,但并非无敌,他们也有着致命的弱点。
其一,防御性不强。
其二,兵种太过单一,一旦碰见专门克制的兵种,几乎没有翻身之地。
姜芃姬打算正式分化兵种,增加军中兵种的多样化,这也能让战场调度和指挥更加灵活。
为了克制骑兵,姜芃姬设想了不少针对性方案。
既有军阵、军种、防御器械还有更加阴损的陷阱。
众人将手中的小册子往后翻了一页,顿时脊背一凉,心中仅有一个念头——
自家主公和骑兵是有多过不去?
看着姜芃姬写的内容,他们稍稍设想一番,忍不住为北疆骑兵捏一把冷汗。
先说军阵,册子上画了简易的鱼鳞阵,令重装步兵手持盾牌以及长矛,结阵组成类似鱼鳞的方阵。姜芃姬之前带着百余兵卒潜入嘉门关朝外突围,用的军阵可以算是小型鱼鳞阵。
不过,北疆骑兵多为布衣或者身穿藤甲的轻骑兵,机动性极强。
若是没有将敌方包围,这种鱼鳞阵效用不大。
还有众人比较熟悉的长枪阵。
长枪阵的优点很明显,弱点同样显著。
不过,姜芃姬先前提议兵种分化,再让不同兵种之间配合,互相弥补短处。
如此一来,这个长枪阵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
说了军阵,还有凶残的弓弩兵,用的还是姜芃姬先前数次改良的改良弩。
姜芃姬最初的部曲全是用改良弩,这么多年来也研究出不少配合作战的方式,相当犀利。
除了改良弩,军中还有床弩。
射程远,威力大,杀伤力强,可以对冲锋的北疆骑兵造成巨大损伤。
除了这些,还有别的“小玩意儿”,诸如拒马枪、铁蒺藜。
拒马枪可以列阵挡在大军面前,将冲锋的马儿刺得血肉模糊,阻挡骑兵冲锋。
铁蒺藜共有四面,无论怎么拜访都会有一头刺朝上。大规模洒在敌军冲锋的路上,再稍稍用草木掩盖。马儿若是踩中了,铁蒺藜的刺便会扎入马蹄,几乎是废掉了这匹马。
在册子上面,众人还看到两把造型新颖的武器。
一把形似镰刀,专门用于砍马腿,一把厚重威武,取名斩马刀。
姜芃姬打算专门训练特种作战部队,数量五千左右,专门训练他们针对北疆的战马。
相较于马上作战能力,北疆骑兵步战并不强。
没了马,他们便是拔了牙的猛虎,不足为惧。
时局震荡,乱象频起。
中诏野心勃勃,本想趁着南盛和东庆战乱不休的良机,出兵占便宜,扩大领土。
奈何他们自己也有一脑门子的官司,国内斗争空前激烈,百姓的日子越发不好过。
许是气数将近,步了南盛和中诏的后尘,中诏已经出现好几拨试图反抗的农民军队。
奈何起义军的规模太小,还未来得及掀起什么风浪,便被官方用兵残忍镇压。
民间团体躁动不安,那些拥兵自重的士族豪强也各有心事,隐隐有诸侯分裂的架势。
在这个敏感的时节,中诏皇宫传出一个骇人的消息——
杜皇后是木人成精的妖孽!
野心勃勃的诸侯按捺不住,干脆以此为借口,叱骂如今的皇帝倒行逆施,竟然纵容一介妖孽祸害宫闱,还将这些消息传出去。谁知道如今皇宫内的皇帝、皇子、皇女还是不是人?
这个谣言迅速传开,原本就被削弱的皇权更是摇摇欲坠。
当然,皇室哪里会承认这个谣言,绝口否认。
只是杜皇后薨了,皇室的作态惹人生疑,百姓对那个木头妖的传闻越发深信不疑。
皇帝下令杜皇后薨后,不得入皇陵、不得享供奉,还将杜皇后册封时的金册宝印逐一收回。
虽没有直接说废后,但这个待遇已经和废后别无二致。
中诏国内,哪个百姓不知道杜皇后深受皇宠?。
若非盛宠优渥,杜皇后写的《女四书》如何会在中诏大行其道?
现在杜皇后薨了,要说里头没点儿猫腻,皇帝怎么会如此残忍地对待曾经深爱的女人?
一番脑补之下,百姓的猜测竟然无比接近事实。
杜皇后倒霉,杜氏首当其冲。
杜氏本来开始落寞了,谁知出个贤德无双的杜皇后,她写下的《女四书》被天下名士追捧盛赞、还被树立为女性标杆楷模,连带杜氏也沾了光,不由得飘飘然,连骨头都轻了好几斤。
如今靠山倒了,他们又得罪了不少手握重兵的世家豪族,迟早要被旁人清算。
因此,杜氏这一支的日子并不好过。
风光的时候,谁都想来沾个光,落魄的时候,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对他们落井下石。
面对落差巨大的境地,不少杜氏族人对杜皇后有了怨言。
奈何杜皇后人都死了,尸体不知去向,他们怨气无处发泄,只能将愤怒发泄在杜五娘身上。
杜五娘,便是风瑾的长兄——风珪的原配妻子,原先的风杜氏。
她与风珪和离之后被安全送回了中诏。
按照中诏越来越畸形的风气,她作为被夫家赶出来的妇人,应该被抓过去沉塘。
不过,她手中有风珪给的放妻书,送她回来的人也是风珪精心挑选的心腹。
一番周旋之后,杜五娘勉强保住了小命,被杜氏随意打发到了一间佛堂,出家为尼。
杜五娘心中恨着风珪,一直想着如何借助娘家的势力向风珪施加压力,让他再将自己跪着迎回去。不过,残酷的现实却给她迎头痛击,莫说借助娘家势力,若非风珪派来的心腹和杜氏周旋,她早被人绑着抓去沉塘了。饶是如此,她也不曾有过一丝丝的感恩或者忏悔之情。
杜五娘学了杜皇后的做派,踩着对方上位,这才赢了贤德美名。
如今杜皇后薨逝,杜氏被人牵连,身处佛堂的杜五娘自然也不好过。
没有要她的性命,但日日派遣仆妇过来羞辱她,还让相貌丑陋的男仆围观她受辱的场景。
按照《女四书》的内容,此时的杜五娘应该羞愤自杀,以保清誉。
不过正如风珪嘲讽的那样,她一向是严以待人、宽以待己,自己的性命那么重要,哪里会轻易舍弃?她可以用《女四书》约束旁人、打压对手,但绝对不会用这玩意儿惩戒自己。
杜五娘过得水深火热,她的前夫风珪却是意外幸福。
自从上阳郡被姜芃姬接手,郡内百姓的生命有了保障,风珪终于不用忙得常年不着家。
空闲时间多了,他便潜心读书,偶尔外出访友、参加雅集诗会,手把手教导两个孩子读书。
有了杜五娘的前车之鉴,两个孩子的日常生活,风珪都要亲自过问一番。
这一日,他刚从外头回来,府外已经有人等着他了。
风珪内心暗暗诧异,跟着那人去见父亲风仁。
“怀璋,你过来看看这个。”
刚一入内,风珪便看到父亲风仁坐在席垫上,身边仔细拜访着一摞书籍。
不同于平日里熟悉的卷轴装书籍,这些书竟然是用白线固定的。
“父亲……这是?”
风珪上前,捡起其中一本,入手的触感细腻冰凉,他刚一打开扉页,便看到熟悉的名讳。
再一翻,里头的微言大义,惹人深省。
风珪出自清贵世家,传承近千年,经年累积之后,家中藏书不下十数万卷。
风珪不敢说自己都看过,但大致都有点印象,可他对手中这些书全然陌生。
换而言之,这些书极有可能是新出的。
新出的书,还用了昂贵无比的纸张,简直奢侈到不行。
“前不久从丸州那边送来的。”风仁道。
“二弟送的?”风珪头一个想到了自家弟弟。
风仁摇头,他道,“并非如此,这是丸州牧柳羲赠予的。不止为父有,其他名士也有。”
风珪听后,面部表情有些开裂。
不说书中内容如何,光是这些纸张便不下二十万贯。
哪怕柳羲拥有造纸作坊,家中富有得很,也经不起这么败家吧?
送一套还不够,还送了其他名士?
风仁道,“你看看其中的内容。”
风珪依言细看,没多一会儿便看得入迷了。
风仁嗤了一声,他道,“柳羲下了一盘很大的棋,丢出的诱饵也太勾人了。”
风珪深以为然,他也看清楚了,这套书的潜在价值不可估量。
风仁又丢了一颗大雷,将风珪炸得六神无主。
“丸州牧柳羲,不仅大方送书,她还更大方地表明愿意为天下学子著书立作。”风仁道,“还记得前朝的金鳞阁吧?柳羲在信中提及,她想重建一间金鳞阁,免费供给天下寒士……这封信,目前只有为父收到,其他人只收到了书册。”
风珪垂眸道,“柳羲这是……”
风仁笑道,“她惦记风氏的藏书呢。”
风氏能传承千年,除了严谨家规和清贵家风之外,还要得益于他们的远见卓识。
例如前朝皇甫丞相修建的金鳞阁,号称藏书百万。
这百万藏书都是哪里来的?
除了皇甫丞相自己捐赠的三万藏书,其他都是各个士族豪强捐赠的,风氏便捐了十万卷。
书是死的,人是活的。
正是这十万卷藏书,为风氏保驾护航,让他们再度获得两百余年的繁荣鼎盛。
相较于其他士族豪强,风氏的画风显得与众不同。
若将那些拥兵自重的士族豪强比喻为八块腹肌的壮汉,风氏便是巍冠博带的儒雅书生。
不仅仅是外貌不同,战斗力都不是一个阶层的。
若非豢养部曲极少,风氏也不需要为了上阳郡的安危,咬牙将它拱手让给姜芃姬。
如今,风氏又面临同样的选择。
“柳羲是想让我们捐书?”
风珪隐隐有些怒气。
倒不是他敝帚自珍,不想赠书,关键是柳羲有这个资格?
大夏朝那会儿,风氏愿意捐赠十万册书籍,那是为了响应皇甫丞相的号召,更是为了家族长远的未来考虑。十万册书籍换取风氏两百余年的繁荣鼎盛,这是一笔很划算的买卖。
大夏朝一统中原,柳羲如今才占了东庆半数之地。
皇甫丞相位极人臣,权倾朝野,相较之下,柳羲现在才哪到哪儿?
要是捐赠给柳羲,充实金鳞阁,风氏能有什么好处?
风珪这个想法,正是风仁最初的想法。
不过怒气消逝之后,这只老狐狸深思熟虑一番,他觉得这桩买卖未必不能行。
“怀璋,你觉得东庆境内,除了柳羲,还有谁能挡得住北疆之祸?”
风珪闻言沉默,半响才道,“除她之外,唯有柳佘。”
风仁说,“日前接到消息,柳佘那只老狐狸选择退隐了,他将崇州和浒郡全部交给了柳羲。”
风珪这下不说话了。
“北疆已成气候,虽有马瘟拖延,但不出三五年,估计就能恢复生息,再度挥兵东庆。你瞧瞧如今的情势,皇室苟延残喘,其他诸侯拥兵自重、割据一方。北疆若是趁势打了上来,内有兵乱,外有敌患,还有谁能阻挡北疆铁骑?风氏祖祖辈辈扎根上阳郡,北疆若是打进来了,风氏也难以保全自身。除非举家迁徙,逃难到别处。”说到这里,话中添了几分凄凉。
如今正逢天下大乱,到处都在打仗。
逃出上阳郡,他们又能迁徙到什么地方?
相较之下,柳羲如今将丸州治理得井井有条,成了东庆不可多得的安宁乐土。
风氏倒不如向她示好,帮她一把又如何?
风珪听出父亲画中的意思,面色不由得一改,“父亲是想帮助柳羲去……”
“并非如此!”
风仁可没想现在站队。
这种关系整个家族生死存亡的决定,他怎么会胡乱下决定?
“那父亲此话的意思是?”
风仁道,“不过是稍微示好罢了。”
示好并不意味着站队。
仔细来说,风氏和姜芃姬有共同的利益。姜芃姬的势力发展越强劲,风氏全族上下的安全也更有保障,更别说风瑾还是姜芃姬信任的心腹,有这么一层关系,二者算是天然同盟。
“为父想先带一万卷藏书去寻柳羲。”说完,风仁用手指了指那一套启蒙教材,“这些书很适合给小孩儿启蒙。语言看似精简,实则蕴含无穷道理。若能彻底施行,兴许真能开启民智。”
风氏不是没有野心,不过他们的野心与其他家族不同。
作为罕有的千年世家,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延续家族。
当其他世家豪强拼命聚集财富、压榨百姓、搜罗珍宝的时候,风氏秉持祖制,不争不抢、不沾兵权、不四处树敌、不巧取豪夺惹来民怨,一心守着祖先积累下来的文化财富。
大夏朝建立之前,曾有过维持数百年的十六国乱世。
那时候,多少显赫家族覆灭?
唯独上阳风氏,纵然上阳郡几经易主,可他们仍旧屹立不倒。
追根究底,古老千年世家和新贵暴发户,二者从思想境界上就不一样。
风珪道,“为父去看看,这般好事,错过了可惜。”
别的不说,光是眼前这一套书,足以将程丞推到顶尖名士行列。
在此之前,听说过程丞名讳的人有几个?
蛋糕就只有这么大,风氏怎么说也要去啃两口。
如果柳羲是最后的胜者,这笔投资绝对是风仁这辈子做过最正确的选择。
与此同时,东庆不少名士也受到了这套启蒙教材。
有些人嗤之以鼻,但看到扉页上的名讳,内心也是酸溜溜的。
有些人惊为天人,恨不得天天捧着这些书睡觉,一边还动用人脉打听柳羲等人的消息。
话题议论度高了,热度也水涨船高,程丞等人的名讳时常出现在大大小小的名士聚会。
一夕之间,天下扬名。
舆论发酵了一阵,另一个重磅消息狠狠砸了下来。
著书立作!
这是多少读书人的梦想?
这更是无数名士进一步宣扬自己文名的捷径!
古代可不是现代,花费万把来块钱就能自费出书,古代想要出书,万贯家财都兜不住。
姜芃姬的热度已经炒得很高了,此时又爆出这么个猛料,人才对丸州都生出了向往之心。
这还不算完。
当丸州斥资重建金鳞阁的消息传开,不少世家贵胄冷眼看笑话,寒门子弟激动得难以自抑。
姜芃姬知道这一手动作会给她招来不少人才,但从未想过,她会钓到这么大的鱼。
那已经不是河鱼了,分明是鲸鱼!
“学生见过先生。”
听到外头传信有古人拜访,姜芃姬还懵了一下,旋即让人请去了正厅。
瞧见来人,饶是姜芃姬这样定力十足的人,她也忍不住惊了一下。
回过神,她连忙对来人行了礼。
精神矍铄的渊镜先生笑着将她扶起,温和道,“今时不同往日,柳州牧太客气了。”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学生对先生执礼,本就是应当的。”
姜芃姬快速调整好情绪,内心余波未停。
她从未想过自己能钓来渊镜这条大鱼。
这人不是无心插手诸侯之争,一心只想守着书院好好教书育人?
如今竟然出现在她面前,她能不意外?
惊喜!
意外!
刺激!
事实证明,姜芃姬的眼光还是没问题的。
渊镜先生此次过来并不是为了襄助她,对方只是对那套启蒙教材十分感兴趣。
她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渊镜是东庆德高望重的名师,数十年来教出不少学生,积累了丰富的教学经验。
有此人的加入,这套启蒙教材的含金量将会跨上另一个台阶,能被更多人接受和认可。
如果将渊镜先生来丸州的事情宣扬出去,届时便能吸引更多的学子齐聚丸州。
不过,姜芃姬为了不引起渊镜先生的反感,只能将这个诱人的念头强行压下。
对方不愿意插手诸侯之间的斗争,她便不能擅作主张。
“先生舟车劳顿,学生先派人将您的行礼安顿好。”寒暄过后,姜芃姬见渊镜眉宇间带着几缕疲倦,主动关切道,“先生从琅琊郡赶来,路程遥远,身边怎么不多带几个伺候的人?”
“老头子生活不讲究那些,哪里需要这么多人伺候?”渊镜先生笑了笑,他道,“若是再年轻个十几岁,独自一人上路也是可以的。如今年纪大了,反而成了拖累人的包袱。”
还别说,渊镜先生年轻游学的时候,那也是走一路打一路的狠人。
别看他现在和蔼可亲,年轻时候,他手上也有几条土匪人命。
正说着,外头有陌生脚步靠近,姜芃姬寻声望去,只见一名容貌略显富态的青年立在外头。
见姜芃姬看他,这青年怔在原地,旋即恭恭敬敬行礼。
姜芃姬笑道,“祖德师兄,许久不见,怎么如此生分了?”
青年姓唐,单名一个耀字,表字祖德。
此人与姜芃姬也有几分孽缘。
想当年,二人在上京的嵇山汤泉有点儿矛盾,唐耀为两个得罪过姜芃姬的纨绔士子出头。
当然,那次摩擦以姜芃姬大获全胜告终,渊镜先生还小小训斥了唐耀。
后来姜芃姬去琅琊求学,唐耀始终看她不顺眼,虽没有刻意找麻烦,但总是冷面以待。
姜芃姬发现他没什么恶意,所以也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在姜芃姬记忆里,唐耀是一个有着士族出身的青年,他为自己的出身和血统感到骄傲,努力维护这份殊荣。以唐耀的视角来看,姜芃姬便是士族圈子里的奇葩,离经叛道之人。
如此一看,唐耀不喜欢姜芃姬也说得过去。
唐耀立在外头,踌躇地不敢进来,面上的表情略显僵硬,视线更不敢和姜芃姬对视。
渊镜先生瞧了觉得好笑,唤道,“祖德,过来。”
唐耀迟疑一下,不敢违抗师命,步履稳健地来到渊镜先生身旁,端坐下来。
“老师……”唐耀对着渊镜行礼,又转向姜芃姬,憋出三个字,“柳州牧……”
姜芃姬笑着道,“几年不见,祖德师兄稳重了不少。”
说罢,唐耀的表情略微一抽,但他没胆反驳。
渊镜先生笑道,“莫怪祖德,他也是惊到了。”
“惊到了?”
不是吧,她这张脸真的有这么丑?
渊镜先生笑了笑,解释说道,“数月之前收到消息,世人纷传兰亭是女儿身。祖德不肯信,非说是旁人谣传污蔑。如今瞧见兰亭真身,他可不被吓到?虽是女娥,犹胜万千男儿。”
“原来是这样,如此说来倒是学生的过错。”
姜芃姬回想自己在琅琊郡求学的三年时光,不由得失笑。
估计和唐耀一般懵逼的,还大有人在。
她在琅琊求学三年,自认为是认真读书,但搁在旁人眼中,她仍是不学无术的典范。
甚至还有人说她是眠花宿柳的浪荡子,暗地里疯传她将不知名的青楼姐儿的肚子弄大。
虽说是捕风捉影的绯闻,并没有实锤,但也能从侧面应证,姜芃姬在琅琊的名声并不好。
哪怕姜芃姬离开琅琊了,不少地方依旧流传着她的传说。
直到姜芃姬的身份天下大白,那些人的脸蛋都要被扇肿了。
柳羲是个女子,她再怎么眠花宿柳,也不可能将人肚子弄大,至于那些负心汉抛弃良家女的传闻更是子虚乌有。倒是那几个喜欢抹黑她名声的人,一时间噤若寒蝉,纷纷闭门谢客。
渊镜先生道,“你也有难言之隐,怎么能怪你呢?”
若是没有苦衷,谁愿意隐瞒真实身份生活十数年?
姜芃姬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为了方便渊镜先生和程丞进行学术交流,姜芃姬把渊镜先生的住所挪到了后者附近。
正如姜芃姬猜测的那样,渊镜先生根本没有沾手丸州的政务。连先生身边的唐耀也安分守己,每日陪着渊镜先生出门拜访程丞。两个学术教育狂人一碰面,顿时天雷勾动地火,思想碰撞的场景,又如火花带闪电,二人每每谈得兴起,总能废寝忘食,大有相逢恨晚的架势。
姜芃姬送的启蒙教材,一套就有二十一本,但在渊镜看来,仍旧少了什么。
程丞对这位教育界大拿十分尊崇,渊镜说缺了什么,那肯定存在缺憾。
不过,二人探讨数日,始终没有抓住那丝灵感。
直到姜芃姬偶然上门。
她听了渊镜和程丞的疑惑,斟酌着说,“君子六艺分为礼、乐、御、数、书、射,军营兵卒各有分化,诸如步兵、骑兵、弓兵、弩兵……以此类推,启蒙教材自然也要仔细分类,区分难度,由浅入深。若是将所有内容都混在一起,一股脑儿教给学生,一来学得太杂,二来……纵然是老师也区分不了哪个学生更擅长什么。连这个都区分不出,如何针对性地因材施教?”
渊镜二人茅塞顿开,似乎冲破了某个瓶颈,无数灵感在脑海迸发。
两个人又凑到一起忙活,一时间沉迷得忘我,直接把姜芃姬搁置在一旁。
姜芃姬:“……”
见两个人眸子biubiu地冒着诡异的光,她暗暗为以后使用教材的学生捏了一把汗。
没人理会姜芃姬,她待了一会儿便准备离开。
一旁的唐耀起身相送。
唐耀刻意落后一步,跟在姜芃姬身后。
临进门前,唐耀道,“柳州牧,耀有一事相询。”
姜芃姬停下脚步,侧首看向唐耀,“祖德师兄尽管问便是。”
“柳州牧是河间柳氏子弟,名声素著,连老师都对您赞不绝口,说您有雄才大略,未来定是匡扶天下的奇才俊杰。可是,耀亲眼所见,仍有一事不明。”唐耀望着姜芃姬道,“州牧出身清贵,与凡人不同,为何要与那等寒微之人为伍。此事若被天下知晓,竟不怕被人耻笑讥讽?”
直播间观众对唐耀的感官还不错,见他一直避开姜芃姬的视线,他们还以为这个小青年暗恋他们家狂拽酷霸炫的主播。半分钟之前,他们还抱着乐观心态,误以为唐耀想要表白。
可是……听了唐耀这番话,不少观众气得不行。
【大唐荣耀】:好气啊,这小子以为自己是谁?
【莫聆音】:竟然说主公身边的小天使是“寒微之人”,信不信一群豆沙包教他做人?
【李家莫愁】:感觉这个小孩子太天真,没有谁的富贵是凭空冒出来的。他现在能穿着绫罗绸缎,有资格跟主播面对面说话,还不是因为他投了一个好胎外加一个争气的祖宗?
【生榨蓝莓汁】:这就是传说中的“门第之见”?讲真,有些讨厌。往上数个几万年,谁家老祖宗不是爬在树上的猴子?再往前数个几百年,谁家祖宗不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人?有本事在这里洋洋自得有个好祖宗,怎么不去努力,让自己后人有个可以炫耀的祖宗?
【虚幻之城】:道理谁都懂,不过古人可不听这些,不然的话,哪里还有三六九等?
直播间观众在那头议论,姜芃姬也沉了脸色。
她反问道,“为何要被耻笑?”
唐耀唇瓣翕动,望着姜芃姬明亮的眸子,一时间竟忘了该如何开口。
等他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姜芃姬的脸色已经沉得不能看了。
唐耀道,“州牧岂能这般自甘卑贱?您瞧瞧您治下的那些人,一个是受了黥刑的罪人,一个是娼伎之子,一个是混血的杂、、/种,剩余皆是不堪教化、有勇无谋的莽夫。既是匡扶天下之大事,哪里需要与这等卑贱失德的匹夫共事?此事说出去,天下士人自然要引以为耻。”
姜芃姬听后,冷冷地呵了一声。
唐耀觉得脊背微寒,下意识退了一小步,难言的寒气自脚底向上蔓延,直冲大脑。
姜芃姬冷笑一声,“哦?可我并不觉得哪里值得耻笑,相反,说出这话的你才令人发笑。”
唐耀面色一白,像是被人用钉子钉在原地。
渊镜先生知道唐耀的毛病,试着纠正过,奈何成效不大。
此次将他带来,其实也是为了让他开开眼界,莫要当那井底之蛙。
唐耀的出身没有风瑾那么高,但也不弱,含着金汤匙长大的贵子,周围人给他灌输的思想便是家族血统高贵、士族天生高于寒门,他慢慢也接受了这样的洗脑,觉得寒门出身的人轻微无德,不能与之相交。他因为崇拜渊镜而拜师琅琊书院,人生观受到了第一波冲击。
渊镜先生讲究有教无类,始终坚持因材施教的理念,所以他的学生出身有高有低。
唐耀从不与士族之外的学生交流。
看似很无礼,但这般行径在士族中间才是正常的。
“你——”唐耀气结。
他原本想和姜芃姬结交,哪里晓得她整日和三教九流的人混在一起。不思学习,眠花宿柳也就罢了,偏偏还染上吃喝赌的恶习,行事粗鲁,浑身上下没有丝毫士族该有的操守德行。
姜芃姬目光冰冷地瞧着唐耀,“你口中的黥刑罪人,他的生母被跋扈乡绅所害,身为人子岂能无动于衷?匹夫一怒尚可血溅三尺,孝舆一身血性,为母出头也是错?”
唐耀哑然。
生母被人杀害,为人子还无动于衷,岂非不孝至极?
不孝者,畜牲也。
“至于娼伎之子?若无那等不守操行、不忠伴侣的畜牲,青楼女子还能有感而孕不成?父母之错,不累稚儿。你说文证是混血的杂、、/种,说到底还不是东庆权贵懦弱无能,以至于国土被外族侵占,国民因此受辱?要说是耻辱,那些尸位素餐的贵胄,该不该自刎谢罪?唐祖德,你从才能方面挑剔他们,我尚且还能听一听。用这等借口抨击旁人,实乃小人行径。”
唐耀被姜芃姬骂得立在原地,双耳嗡嗡作响。
他欲反驳,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
姜芃姬又道,“你说我手底下的武将皆是不堪教化、有勇无谋之辈?这更是大错特错!若无他们南征北战,平定青衣军与红莲教之祸,如今的丸州不过是人间炼狱。唐祖德,你可见过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惨象?我不想打你,你这身板,怕是连我一根手指都扛不住。”
总结来说,文不成武不就的唐耀,有什么资格评论她的小公举们?
姜芃姬最后补了一刀,“老人常言,吃水不忘挖井人,话糙理不糙。你平日所食米粮、所穿衣裳,一米一粟、一针一线,有什么是你亲自劳作得来的?这些全是普通百姓辛劳耕作所得,从头到尾,你可有出过什么力,流过一滴汗?如此看来,你算不算是忘恩负义之人?”
说罢,姜芃姬冷哼一声,转身离去,丢下唐耀一人杵在原地。
唐耀跟着渊镜先生离开琅琊,一面赶路,一面游学。
生活在象牙塔中的他,终于见识到象牙塔之外的残酷景象。
野狼柴狗饿得瘦骨嶙峋,为了寻找食物,不得不扒拉地上的人骨充饥。
残损的白色尸骸半遮半掩地暴露在荒野,恍惚间,似能听到孤魂哀哀啜泣。
路上的流民在生活的压迫下,已经失了人性,什么丧绝人伦的事情都做得出来。
这般凄惨景象,令人心中惶惶。
入了丸州境内,竟是另一番人间乐土。
仔细询问,唐耀发现百姓将那几个“寒微之人”捧上了神坛,甚至有人在家中为他们立了长生碑。风瑾、卫慈、丰真等人也就罢了,怎么说也是士族出身,其他人何德何能?
故而,唐耀看到姜芃姬才会如此纠结。
所见所闻和固有思想进行着激烈的斗争。
双方僵持不下,唐耀蓦地有种冲动,试图从姜芃姬这里找答案。
毫不意外,他被对方狠狠喷了一顿。
唐耀失魂落魄地回了屋子,渊镜先生和程丞正说笑聊天。
“祖德,如何?”
唐耀抿着唇,不发一语。
虽说先生总是神叨叨的,但他肯定,对方绝对知道刚才发生了何事。
渊镜先生叹了一声,道,“你呀,有什么不解,自己多看多听多思便好,何苦去招惹她?”
瓜娃子,得罪一个帝运昌隆的人,小心以后被穿小鞋子。
唐耀仍是没什么反应,瞧着垂头丧气的,好似一只斗败的公鸡,气势全无。
程丞的视线在两人之间辗转,似乎在好奇这对师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过了几息,唐耀沮丧地道,“学生本是好意。”
虽说这个瓜娃子说话难听了些,但唐耀本身还真没什么恶意。
姜芃姬这些年不是在打仗就是准备去打仗,平日也没参加士族之间的聚会,自然不知道旁人对她的评价。唐耀不同,他和士族这个群体保持高度联系,各种小道消息格外灵通。
柳羲身为河间柳氏嫡子……不,嫡女,她有着颇为高贵的出身,但她不思进取,整日与一群寒微失德的人搅和在一块儿。唐耀平日里没少听人背后议论,各个都说羞与为伍。
以唐耀的三观和立场来说,这些话根本挑不出错。
高门世家和寒门庶族,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渊镜说,“彼之蜜糖,吾之砒、、/霜。”
唐耀道,“可——”
他唇瓣翕动,似乎想要说什么,最后还是将盘旋在舌尖的话咽回肚子。
唐耀很是疑惑,难道柳羲至今都未发现症结所在?
什么症结?
自然是投奔她的人为何这么少!
要说名利、出身、威望,她的综合条件不比旁人差,哪怕是女儿身,但东庆又不是中诏,遭受《女四书》的荼毒还不算太深。更别说她还是名正言顺的州牧,会盟期间大出风头。
这么好的条件,为何愿意投奔她的士族寥寥无几?
表面上来看,似乎是因为柳佘正当壮年,投奔柳佘比投奔她更加有前途。
事实上,里头还蕴藏着另一重更深的缘由。
细细数来,姜芃姬身边有几个是正经士族出身的?
文臣比例对半分,风瑾、卫慈和丰真是士族,但除了风瑾之外,其余两人的家族已经落魄。
至于武将,情况更是惨烈,除了罗越还算有点儿看头,其他人全军覆没。
所以,从势力结构来讲,丸州八成都是由寒门出身的人组成的。
搁在那些心高气傲的士族眼中,这就是个上不得台面的草台班子。
那些看重血统、坚持门第的士族,甚至不愿意和寒门出身的人同室而处,说得难听一些,呼吸同一片空气都觉得恶心,更别说在一个主公手下共事、还被寒门压了一头,这能忍?
绝逼不能忍啊!
不是每个士族都跟风氏一样清贵,对自身和天下大势有着极为清醒的认知。
这也是为何风氏能传承千年不倒,反观其他世家,前仆后继被打死在沙滩上。
唐耀说徐轲是受了黥刑的罪人、亓官让是娼伎之子、杨思是混血杂种,这恰好映射出丸州势力在士族眼中的定位。卑微出身便是原罪,寒微失德的人如何能与高贵的他们为伍?
至于那些文德微薄、不堪教化的鲁莽武夫,更是饱受鄙薄。
东庆本就崇文抑武,再加上出身跟脚不好,丸州这群武将自然会被人轻慢鄙视。
当然,士族之中也不乏头脑清醒、高风亮节的人物,只是凤毛麟角罢了。
唐耀被姜芃姬叱骂了一顿,他心里也委屈得很。
在他看来,自己是好意劝说,让她与士族多亲近亲近,别掉价跟一群寒微之人混在一块。
渊镜先生叹了一声,唐耀是个很孝顺、尊师重道的好学生,但也有士族的臭毛病。
作为一个人精,他如何看不出姜芃姬的打算?
对此人而言,不论士族还是寒门,有用的人才是个人,无用的人只是废物。
盛世之中,士族可以一手遮天。
乱世之时,礼乐崩坏,谁的拳头大谁就是老大,哪管你是士族还是寒门?
瞧唐耀还垂着脑袋,渊镜道,“兰亭这人鬼精着呢,她如何不知道自己的处境?”
这么一说,唐耀更加迷惑。
如果姜芃姬真的清楚自己的处境,她更应该善加利用自己的优势,多多联系士族势力。
现在呢?
士族这个群体对她产生了偏见,一个一个不肯投奔她。
渊镜先生却道,“祖德也不用太操心,至多五年,情况便会好转。”
现在还没彻底乱起来,士族还沉浸在掌控一切的美梦之中,等北疆被灭了,呵呵——
如今的我,你爱理不理,以后的我,你高攀不起。
程丞听了这话,用余光瞧了一眼渊镜。
程丞和姜芃姬算是亦师亦友的关系,后者的谋划,他隐隐知道一些。
未曾想,远在琅琊郡的教书先生,竟然能敏锐洞察一切。
渊镜先生对着唐耀道,“祖德过来,帮为师整理整理。”
与其将这个学生放出去得罪人,还不如约束在身边,带着他一起编撰教材,以免惹祸上身。
先不说唐耀其他如何,至少他的才能还是值得肯定的。
殊不知,渊镜先生这个决定,反倒让唐耀躲过了一次杀劫。
唐耀与姜芃姬的对话并未屏退左右,对话内容毫无意外地流传了出去,很快便传到了几个当事人的耳朵。徐轲表情冷漠,亓官让闻言冷笑,杨思嗤了一声,直接杀上门。
先前提过,杨思的恩师正是渊镜。
若是追根究底,他与唐耀还算得上同门师兄弟。
渊镜早年游学,一面磨砺自己,一面往家里捡好苗子。
尚在襁褓的杨思被他母亲丢弃在青楼附近的廉价旅舍门后,那地方又偏僻又阴冷。
眼瞧着快要哭咽气了,恰逢渊镜在旅舍后院舞剑,他听到动静便将这个婴儿捡了回来。
渊镜心知孩子来历,倒也没有刻意去寻孩子母亲,反而就近寻了一户农家寄养。
不然的话,仅凭杨思这般身份,如何能读书习字?
杨思没有上门打人,他也没有一照面就自报家门,反而以渊镜先生的学生自称。
唐耀不知底细,稀里糊涂被杨思拐着去“切磋”,一番较量之后,唐耀输多胜少。
“不知这位师兄哪里人士?”
唐耀后知后觉地询问,态度诚恳而谦逊。
杨思皮笑肉不笑地道,“谌州疆定郡人士。”
唐耀听到这个地址,心下一跳,隐隐有些不详的预感。
果不其然,杨思起身拂袖,看似谦逊,实则讥诮对方。
“区区娼伎之子,寒微失德的小人罢了,哪有资格受你这一声称呼?”
说罢,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