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门宴开始之前,崇州境内仍是一派风平浪静。
若是敏感一些,便会发现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各家各户的贵妇忙着自己的事情,有的操持家务、侍奉公婆,有的教育儿女、敲打妾室,有的莳花弄草、赏玩古董。看似平静的后宅,实则暗流涌动,所有人都为了自己的利益算计。
宴会是士族阶层联络感情的重要渠道,几乎没有一日停歇。
今日这家办个雅集,明日那家开个诗会,后日再给旁人下请柬,大家一块儿赏花赏月。
男人们出门做客去了,后宅的女子也不甘示弱,经常性出门赴宴。
天上月色清凉如许,地下人影憧憧,衣香鬓影,席间说笑声不绝于耳。
虽说崇州士族被外界诟病为暴发户,但他们也有着数十年乃至上百年的底蕴,远比普通百姓富贵。如今天气已经寒凉,但举办宴会的院子却是暖烘烘的,感觉不到丝毫凉意。
几位关系好的贵妇互相说笑,内容围绕着丈夫、丈夫的小妾、婆婆公公、庶子庶女、嫡子嫡女以及各家各府的八卦,大多都是家长里短的废话。没什么营养,但聚在一块吐槽,再无聊的话题也能变得津津有味。说着说着,她们提及了正值壮年的柳州牧柳佘,话题越扯越远。
柳佘正值壮年,膝下只有一个嫡女、一个庶子,他后来续弦的继室又和他长久分居两地。
自从柳佘来到崇州之后,不少人打着美人计的打算,试图给柳佘后院塞人,吹一吹枕头风。
奈何他是个滑不溜丢的,不管旁人怎么明示暗示,他总有办法将众人送来的女人挡在门外。
男人说柳佘这是假正经,崇州的贵妇却对他颇为推崇。
试问哪个古代女人,不希望自己丈夫只爱自己一个,后院一个女子?
至少在古敏去世之前,柳佘后院的确只有这么一个人。
光是这么一份感情,便足够她们羡慕嫉妒恨了。
每当说起这个,崇州的贵妇对那位已逝的古敏夫人万分嫉妒,说她英年早逝,末了还要假惺惺叹一句红颜薄命。说完了柳佘这样的好男人,自然少不了抱怨自家的花心男人。
不管是贱妾还是贵妾,一个一个纳进了门。
正室夫人面上要装着大度,还要和那些妖艳贱、、/货姐妹相称,可恶心人了。
“听说,柳州牧的嫡女要来了。今日州府宴饮,便是为了那位女郎。”
不知是哪个夫人顺嘴说了一句,其他夫人的反应闲得很平淡,甚至有人暗暗嗤了一声。
“不过是一个小丫头片子罢了,哪里值得一种爷们儿郑重其事?”
在不少夫人看来,姜芃姬抵达时间和柳佘邀请世家大佬,不过是碰巧撞了时间。
毕竟只是个女子,再怎么能耐也是要嫁人生子,一辈子待在后院为男人操持家务的。
柳佘的女儿能成为丸州牧,已经很了不起了。
她们不觉得姜芃姬还能更进一步,甚至觉得她有点儿傻。
老老实实享受父亲庇护,当个无忧无虑的士族贵女多好,偏偏要抛头露面,效仿前朝许公,正当一个女强人。最后呢?她未必能拼得过爷们儿,还平白浪费了女子人生中最重要的年华。
至于前些阵子疯传柳佘要退居幕后,让权给柳羲的传闻,那更是无稽之谈。
“这种不切实际的消息,说出来惹人发笑。”
“说的也是——到底是闺阁女子,能有多大本事?”
“听说那位柳女郎如今已经十八岁了,这个年纪还未定亲,再拖两年岂不是老姑娘了?”
“柳州牧对这个嫡女还挺上心的,应该会帮她留意吧?不过,一个整日在外头鬼混的女子……听说她还经常与那些大老粗的贱民混在一块儿……这样的儿媳妇,哪家敢要?哪怕看在柳州牧的面子上能善待她,但岳父也不能随意插手女婿后宅。依我瞧,那位柳女郎……啧!”
这个话题对她们而言很是新鲜,一时间说得起劲,不知不觉话题都偏了。
某位年纪不大的夫人道,“莫非,柳州牧宴请……便是为了这个嫡女的婚事?”
柳佘的势力在崇州、浒郡,为了嫡女好,择婿肯定会在自己势力范围内选择。
这么一猜,不少人觉得颇有道理。
倘若有个明事理的人听了她们的对话,兴许会笑掉大牙。
倘若崇州“士族”的宗妇都是这样德行,估计传不了几代。
崇州靠近北疆,两国边境战火不断。
因为环境因素,这里的势力更迭很快,所谓的士族势力,说白了就是暴发户,缺乏底蕴。
便拿在场的某些夫人来说,她们娘家还有屠夫出身的,大字不认识几个,见识自然浅薄。
当然,除了见识不够,更重要的原因是她们不关心外头的事情。
有这个时间关心那些事情,还不如琢磨琢磨胭脂水粉、珠钗首饰、绫罗绸缎。
贵妇们说笑着,宴会的气氛烘托正热。
便是这个时候,两个身穿富贵的丫鬟疾步闯了进来。
她们的出现让众人侧目,似乎用眼神询问——这是哪家的,如此不懂礼?
某个贵妇认出了自己的贴身丫鬟,涂满脂粉的脸瞬间拉长。
今日是她主持宴会,办得好好的,没想到自己的丫鬟出了岔子。
还未等她厉声呵斥,那两个丫鬟说出一个令她眼前一黑的消息。
“夫人,不好了,老爷去了!”
那位贵妇心中一紧,厉声呵斥,“将她们带下去掌嘴,老爷也是你们两个小蹄子能耍笑的?”
年长的丫鬟道,“这是真的呀,夫人,外头围着好多兵,他们还送回了老爷的尸首。”
什么!
这个消息宛若重锤,瞧得她眼前一暗,刚刚站起的身躯险些瘫倒在地。
众人听到这个消息,纷纷没了耍闹的心思,预备看看情况,然后找个机会告辞。
不过,她们怎么也没想到,同样的噩耗正等着她们。
原本还热热闹闹的后院,顷刻冷清了下来。
前堂响起了一连串的哭嚎声,那位夫人掀开白布一瞧,躺着的男人正是她的死鬼丈夫!
“前不久,人还是好好的,怎么这会儿便遭难了?到底是谁杀了他?”
贵妇哭红了眼,簌簌留下的泪水冲垮了脸上的厚重脂粉,留下两道痕迹。
不止贵妇哭,她身边跪着的儿女也哭,不远处还有五六个庶出子女,哭得更是伤心欲绝。
闻讯赶来的老太爷和太夫人差点儿哭晕厥过去。
“到底是谁害了我儿?”
“娘的儿啊——”
厅内乱成了一团,过来参加宴会的士族贵妇纷纷露出尴尬的表情。
很显然,现在并不是告辞的好时机。
某几个与那位夫人有摩擦的贵妇,见此情形,不由得暗暗捏起帕子,遮住嘴角,掩住笑意。
不过,她们幸灾乐祸没过几秒,接二连三的噩耗传入她们的耳畔。
她们丈夫的尸首也被人抬回府,府邸还被人团团包围。
怎么会这样?
幸灾乐祸的人笑不出来了,表情定格在一个扭曲弧度,瞧着格外诡异。
她们与先前那位贵妇的反应一样,怀疑这是奴仆误传消息。
只是,当实锤摆在她们面前,她们各个哭得撕心裂肺,哪里还有丝毫贵妇的派头?
一时间,她们心中冒出同一个念头——到底是谁杀了她们的丈夫?
还能有谁?
稍微打听打听,她们便知道自家丈夫是怎么死的了。
试图谋害两位柳州牧,暗中勾结北疆贵胄势力,试图与北疆里应外合颠覆崇州!
成王败寇,他们功亏一篑,计划被柳氏父女提前一步洞察,反而将他们给反杀了。
听到这个消息,这些贵妇像是疯了一般。
“柳仲卿,这是空口白牙的污蔑!我们祖上皆是崇州子民,如何会和北疆异族勾搭成奸?”
“这分明是柳佘父女想要独揽大权,这才用莫须有的罪名害死我丈夫——”
“污蔑!全部都是污蔑!”
众位贵妇边哭边摇头。
有些心理素质好的,强忍着悲痛,稳定府中局势。
那些没什么本事的,直接坐在地上哭天抢地,整个府邸的人乱得像是无头苍蝇。
任凭她们如何哭闹,包围府邸的兵卒丝毫不肯退让,若有人派遣家丁驱赶,直接杀了。
闹腾了大半宿,各族宗妇和族老联合起来,试图找柳佘讨要一个说法。
他们的确看柳佘不顺眼,毕竟柳佘是个空降的外来户,他占据的权柄越大,崇州本土世家得到的利益越小。纵然如此,他们也不会对柳佘做什么,毕竟人家手里还有兵呢。
当然,他们不动手,不是因为仁慈,仅仅是因为柳佘实力强大。
如果柳佘手里没有兵,莫说在崇州当数年崇州牧,怕是连坟头的草都有人那么高了。
以前没有动手,现在更不可能动手。
一个柳佘已经不好对付了,再来一个带着万余兵马的柳羲,更加打不过。
哪怕要算计,他们也要等到柳佘真正退居幕后,然后再联合起来欺负年幼的柳羲。
各家府外都有重兵把守。
除了宗妇和族老,兵卒阻拦了其他一干人,这是明晃晃的软禁!
见状,众人更是气得面色涨红,看向柳佘的眼神也带了几分杀意。
细心的人发现柳佘身上带了伤,面色带着病态的苍白。
“柳州牧,希望您对昨夜残杀士族一事给个交代。纵然您是州牧,但也不能滥杀无辜。”
某个颇有威望的族老开口,他比柳佘年长,质问起来更是不客气。
柳佘无力地抬了抬手,一旁的姜芃姬冷笑,“还需要本府给你们理由?设计杀害州牧,这已经是诛九族的大罪。本府没有亲自上门找你们的算账,没想到你们反而跑来恶人先告状?”
那位族老瞧了一眼一身女装的姜芃姬,轻蔑道,“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姜芃姬道,“本府乃是丸州牧,你说有没有资格?你们崇州世家真是打了个好算盘,竟然想擒拿我们父女向北疆皇庭邀功。若非本府身边有能人异士保护,如今早已身首异处!”
那位族老见姜芃姬咬定崇州世家图谋不轨,险些气得血压飙升。
“这全是污蔑!”
姜芃姬冷笑一声,“污蔑?怎么就是污蔑了?你的意思是说,本府与父亲故意给自己捅了几刀致命伤,为的就是污蔑你们?既然你们抵死不肯承认,你本府便给你们看看证据。”
有人道,“伤势还能作假,谁知道这不是你们父女的阴谋?”
姜芃姬道,“狡辩有什么用,拿证据说话,看你们认不认!”
说完,姜芃姬对着外头一挥手,扛着个医箱的郎中上来。
此人须发皆白,众人皆不陌生。
这位郎中医术高超,乃是崇州世家御用的医师,他与各家各户的关系都比较亲密。
姜芃姬和柳佘的伤势也是由此人处理的,伤势情况如何,他最清楚。
郎中颤颤巍巍地道出了实情。
柳佘的伤势比较轻,姜芃姬的伤势却很重,三道伤口都接近要害部位。
谁会为了陷害,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
这时候,李赟带着人过来,后头的人扛着数十支大箱子。
他对着姜芃姬点了点头,姜芃姬收到暗示,心下冷笑越盛。
“这些东西全是从你们府中搜出来的……”
前一句刚说出口,底下数十人的脸色全变了。
他们前脚刚出门,围在外头的兵卒便闯了进去,架势弄得跟抄家似的。
姜芃姬继续道,“你们看看,这些东西是不是你们的!”
箱子逐一打开。
里面装满了大大小小的竹简账册、地契以及少数几封书信。
“这便是你们通敌卖国的铁证!本府只是诛杀了几个恶首,没有追究你们全族的罪,已经是仁至义尽!你们这些人,不知感恩,反倒跑来倒打一耙!”姜芃姬抬脚踢了一支箱子,那支极大的箱子发出沉闷的声响,里头的东西哗啦啦倾斜出来,差点儿将附近几个人给淹没了,她铿锵有力道,“……北疆异族乃是敌人,你们却在他们的授意下,用巧取豪夺的方式抢了百姓的田宅,逼得他们家破人亡,桩桩血案,你们能还能耍赖?这也就罢了,强行将良民打入奴籍,廉价贩卖到北疆为奴为婢……这些,难道是本府凭空捏造,污蔑你们不成!” [本章结束]
姜芃姬说得掷地有声,九分真掺了一分假,硬生生将黑白颠倒。
刚刚还气焰嚣张的一群人,如今却像是被人用无形的双手扼住了喉咙,表情诡异而滑稽。
“怎么?本府有哪句话说错了?”
姜芃姬面上带着冷笑,不带感情的眸子将他们扫了一圈。
不知是不是心虚,他们总觉得姜芃姬的视线带着细密的刺,让他们不敢与之对视。
她视线扫到谁身上,谁便不自在地挪开了眼。
姜芃姬嗤笑道,“一叠叠的地契、一本本的账册、还有通敌卖国的密信……无一不是从你们府上搜出来的。你们倒是跟本府说说,它们是谁的?为何长了腿,跑到你们府上?”
众人面色铁青,瞧着那十几口要人命的大箱子,没多一会儿,脊背已经布满了细密的汗水。
某位士族宗妇道,“府君明鉴,这些田宅地契皆是从百姓手中购买的……”
她话未说完,姜芃姬手中的檀香锦扇甩到她脸上,竟然当众羞辱,不留半分情面。
“从百姓手中购买的?这是本府这一年来,听过最好笑的笑话。”
姜芃姬说得阴阳怪气,那位贵妇听后,又气又羞又愤恨。
她被姜芃姬当众羞辱,众人的注意力和视线都落到她身上,令她有种芒刺在背的错觉。
若此时地上有一条地缝,她恨不得钻进去不出来了。
“价值三十四贯的良田,你们只花一贯甚至数百文就能买走。这样的便宜卖买,本府怎么没碰上?”姜芃姬忍着怒火,眼底已经泛起了杀意。若是可以,她真想将这些人全杀干净了。
那位贵妇还欲狡辩,“几年之前,北疆在边境屯了重兵。百姓愚昧,听信谣言,以为北疆异族即将挥兵南下……他们为了逃避战火,便廉价卖了家中房产良田,绝非强买强卖啊!”
她还算有些脑子,通敌叛国这样的罪名坚决不能扛下来。
倒不如努力洗白,将田地房宅说成是百姓主动廉价甩卖。
当然,如此苍白可笑的说辞,别说旁人了,连她自己都不相信。
直播间观众更是集体群嘲,对此人的厚脸皮有了进一步的认知。
【悠然绯歌】:真是活久见,这人真把别人当成傻瓜看待了?还是说,在她眼中普通百姓全是智障?价值三十四贯的东西,低价一贯甚至数百文甩卖?脸呢?遗忘在娘胎忘生了?
【媚儿娘】:呵呵,我这里是三线小城市,房价大概九千一平米,按照这个女人的说法,百姓因为听闻北疆异族要过来打仗了,所以把房子以三百一平米不到的价格甩卖出去?
饶是见多识广,观众们也被这位士族贵妇的厚脸皮惊到了。
【卫康】:这人脸皮之厚,估计连东风导弹都打不穿。
对于古代百姓来说,田地就是他们养家糊口的一切。
很多人宁愿死也不愿意卖掉田地,因为他们很清楚,田地还在自己手里,他们兴许还有一线生机,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手中有田就能种粮食,如果被人抢走了,距离饿死不远了。
粮食可是乱世之中的硬通货,世道越乱,粮价越高。
低价甩卖祖传田宅得来的钱,最后又能换来多少粮食?
“绝非强买强卖?这话,你敢摸着自己黑透了的心肝再说一遍?”姜芃姬面上露出一丝笑意,她道,“事到如今,铁证如山,还敢狡辩?用你们的眼睛好好看看,那些被你们偷偷贩卖给北疆的百姓,他们都是些什么人?这天底下,哪里有卖家卖掉祖传的田宅,还被买家从良籍打为贱籍,走私贩卖给北疆异族的道理?难不成,他们卖了田宅还不够,还自卖自身,心甘情愿为奴为婢不成?这些可笑的浑话,也该传给天下百姓听一听,让他们评评理。”
姜芃姬将话说开了,众人的表情一变再变,目光从原先的惶恐转为深深的恐惧。
别看姜芃姬刚抵达崇州没多久,但她从古信那边知道不少关于崇州的内幕。
古信南来北往地走商,消息最为灵通,他甚至还接触过崇州士族经营的人贩生意。
姜芃姬手里有的是实锤,他们狡辩不了。
那位贵妇吓得面色失血,她声如蚊呐地道,“此事,不知府君从何处听到……”
姜芃姬瞧了她一眼,道,“不管是从哪里听到的,总归是抵赖不得的铁证。”
一众人如坠冰窖,看情形,姜芃姬是不打算放过他们了。
某个族老暗中狠狠地瞪了一眼那个宗妇,暗骂这个女人愚蠢,他道,“百姓田宅的事情,可以暂时放到一边,以后再议。不过,通敌卖国这事儿,无论如何也要彻底查明才是。”
现在最重要的不是洗白强买强卖这桩事。
一旦通敌叛国这件事情被定性了,绝对会祸及全族。
轻则抄没家产,重则灭杀一族。
姜芃姬道,“这里皆是证据,你们想抵赖什么?如果不是通敌卖国,如何解释你们从百姓手中夺走他们的田宅,还将他们从良籍打入贱籍,成批成批卖到北疆?你可知他们在北疆过的都是什么日子?畜牲过得都比他们好!这些由你们族长亲笔写的信件,你们又如何解释?”
姜芃姬打开一封迷信,信中的内容看得那位族老冷汗涔涔。
如今的情势对他们大大不利,姜芃姬还在咄咄逼人,慌乱之下,他们没有精力去认真分辨信中的笔迹。反正乍一看,的的确确是他们熟悉的字迹,甚至连落款也是熟悉的。
难不成,这事儿是真的?
族长真的背着族老和北疆异族做了通敌叛国的交易?
可是……可是他们占用田宅,只是为了财富啊,根本没有叛国的意思!
用直播间观众的话来说,黄泥掉进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他们想抵赖也没有底气。
一想到姜芃姬还会将这些丑事宣扬出去,弄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这些族老只觉得眼前一黑,险些瘫软在地。对于士族来说,身败名裂比什么都可怕。
“将他们全部看好了,待本府进一步细查。”姜芃姬对着符望说,“在此之前,不允许他们任何人出入宅邸、会客,更不允许任何仆从离开城门。一旦发现有违禁的人,格杀勿论。”
符望道,“末将遵命。”
姜芃姬又让人将数十口箱子收好,日夜不停地盯牢了,免得出了差错。
柳佘道,“兰亭,你这般过激,为父担心崇州士族一脉会破罐子破摔,发动兵变。”
之前被杀的士族,只是崇州士族中比较大的,还有其他小士族并未牵涉其中。
如果姜芃姬动作太大,那些小士族闻风而动,认为自身受到了威胁,不知道会做出什么。
姜芃姬想了想,她说,“父亲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所以女儿并没有将他们全部抄家灭族。如今只是关着而已,他们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吐出不属于他们的东西,女儿便什么时候放他们自由。崇州士族么……呵,以后有的是时间好好清算,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
柳佘点点头,他道,“你能这么想最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审时度势,方能长久。”
如果说姜芃姬的行事风格是风驰电掣,柳佘的风格便是润物无声。
很难说哪一种更好,前者见效快,隐患也多,后者虽然慢,但能减少很多波折。
姜芃姬似乎想到什么,她对着柳佘提醒了一句。
“父亲,三弟似乎格外喜欢奢侈之物?”
柳佘脸色黑了一层,颇感丢人地道,“许是小时候没养好,竟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活像是没见过大场面,见到什么都一惊一乍,恨不得将好东西都挂在身上。
别的不说,只说柳昭那把佩剑,上面镶金嵌银,缀满了宝石,暴发户气息扑面而来。
柳佘试着纠正过几遍,柳昭仍是死性不改。
姜芃姬哑然笑道,“三弟年纪还小,有的是时间慢慢调教。我提他,只是想跟父亲说一句,让他最近日子都待在府中,别到处乱跑,以免被铤而走险的恶徒盯上了……”
她这一举动可是得罪了整个崇州的士族。
他们没办法报复她,动不了柳佘,难保他们不会将主意打到柳昭身上。
“为父会注意的。”柳佘听后,点了点头,补充了一句,“你也小心。”
离开了正厅,姜芃姬长松一口气。
她正要去找丰真等人商议接下来的事宜,余光瞥见拐角冒出一颗脑袋。
“昭儿。”她唤了一声。
柳昭换了一身衣裳,风格同样矜贵华丽,活脱脱画中走出来的富贵少年。
“阿姐!”
被姜芃姬抓了个正着,柳昭正心虚呢,听到姜芃姬对他的称呼,眼睛又亮了起来。
“你躲那儿做什么?”
“自然是等阿姐啊,小弟有些事情不是很清楚。”
姜芃姬问道,“什么事情?”
柳昭支支吾吾半晌,险些憋红了脸。
“他们……当真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
柳昭眼神飘忽,问得很小声。
他虽是庶子,但也是河间柳氏出身,身上烙印着士族的印记。
柳昭为自己的出身感到自豪,从未想过士族表面上如此光鲜,背地里也有藏污纳垢的丑事。
“自然是真的。昭儿年纪也不小了,以后多找父亲,让父亲带着你见一见外头的世界。实在不行,多找找管家,让他告诉你真正的现实是什么样的。总是待在后院,能有什么见识?”
柳昭红了脸颊,眼底带着几分羞愧。
姜芃姬又道,“崇州士族做下的丑事,远比我抖出来的多。一桩一件,解释事实。”
通敌卖国是姜芃姬加上去的,但他们做下的事情,本质上和通敌卖国有什么不同?
姜芃姬这么说,不能算冤枉他们。
柳昭苦笑一声,他支吾道,“阿姐……我们家……也是如此么?”
若是这样,柳昭还真没办法心安理得地享受一切。
姜芃姬道,“府上家大业大,哪里需要做这种缺德事情?唯有贪心不足和见识浅薄的人,才会卯足了劲儿剥削敛财。百姓如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样浅显的道理,竟无一人懂。”
柳昭送了口气,他想到方才偷看到的场景,心底多了几分不忿和怒气。
“阿姐只把他们关了,可有下一步动作?依小弟看,他们的罪行都能灭族了。”
别看柳昭生得腼腆,骨子却很硬,甚至有些嫉恶如仇的味道。
姜芃姬道,“不急,做事要分得清轻重缓急。若想清算他们,什么时候都能。”
柳昭听出了另一重意思——阿姐这是打算轻拿轻放?
她笑道,“如今最重要的是将他们手中的田宅拿回来,重新安顿好崇州的百姓,让他们过上安生的日子。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我只能先顾着百姓,等局势彻底稳定了,我才有精力去对付这些蛀虫。光顾着和他们较劲,多拖一天,百姓便会多受一天的罪……”
对于姜芃姬来说,什么时候修理崇州世家都行,唯独不能让饱受苦难的百姓继续受苦。
柳昭闻言沉默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姜芃姬会给出这样的理由。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州府的事情很快传遍了整个崇州,正如柳佘所预料的,那些小士族战战兢兢,惶恐不安。
不过,姜芃姬闹出这么大阵仗,最后只是把人关了,没有进一步动作。
这一举动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就在这个人人自危的关口,崔氏迎来了特殊的客人。
“在下乃是柳州牧座下从事,奉命送小郎君归宗认祖。”
丰真一袭整洁的儒衫,戴着发冠,收敛玩世不恭的神情,严肃起来,真有几分贵气。
崔氏族长听到丰真送来拜帖,连忙出门迎接。
姜芃姬一早便告知他,他嫡妻在地震中为他生了一个儿子,这个儿子大难不死,还被两个忠仆带到了丸州象阳县抚养了两年。自得了消息,他日盼夜盼,早已心急如焚。
他和丰真互相见了礼,眼神急切地看向丰真背后的马车。
车帘掀起,露出一颗小小的脑袋。
“丰从事……这便是我儿?”
丰真含笑地点头,转身对着那个小孩儿伸手。
“到叔叔这里。”
丰真和小孩儿关系不错,他这么一说,那个孩子连忙笑嘻嘻地冲他伸出双臂。
“丰蜀黍。”他脆生生地喊了一声。
那声音落到崔氏族长耳朵,无异于是天籁之声,但只能眼睁睁看着儿子扑倒丰真怀中。
“老奴向老爷请罪,未能保护好夫人。”
崔氏族长还未收起酸溜溜的心,两个面善的家仆从后面的马车下来,双双跪倒在他身前。
这两人他认识,一个是嫡妻陪嫁的管家,一个是陪嫁丫鬟,后来又被选为孩子的奶娘。
“天灾人祸,岂是凡人能预料的?上京地动,活下来已是不易,三娘她……终究是福薄……”瞧着二人朴素的装扮和略显沧桑的脸,再想到孩子粉嫩嫩嫩的脸和身上的细棉衣裳,崔氏族长不由得心中一热,道,“多亏你们二人忠心护主,才有崔某与亲儿相认的一天。”
丰真瞧见崔氏族长亲手将两个忠仆扶起来,对此人的印象好了几分。
想到这里,他逗了怀中的小儿,道,“那边是你的爹爹。”
小孩儿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咯咯笑着唤了一声“爹爹”,喊得崔氏族长心都软了。
崔氏族人不是没有怀疑孩子血统,不过当老一辈的人看到小孩儿的脸,质疑声都消了下去。
原来,这个小孩儿生得极好,竟与其父幼年有六分相似。
崔氏族长的母亲看了他,不住地唤心肝宝贝。
小孩儿和两个忠仆被领到后院,丰真才收敛笑意,意味深长地瞧了一眼崔家主。
那位崔氏族长见此,低声将丰真请到了正厅。
“丰从事,请!”
崔氏久居崇州,靠着来往北疆和东庆做生意发家,赚着两边的钱还能屹立至今,没点儿眼色是不行的,如今看来,这个年轻的崔氏族长,真真是狐狸精投胎,不仅有眼色,人还聪明。
丰真还以为自己要暗示一番,对方才能明白过来呢。
如今一看,根本不需要他多费心思。
丰真翩然入席,“崔家主可听过近几日发生的大事?”
既然崔氏家主如此上道,丰真也不拐弯抹角了。
崔家主屏退左右,沉吟道,“略有耳闻。”
哪里只是略有耳闻?
他的耳朵都要轰炸聋了。
跟主公待久了,丰真越发喜欢打直球。
“既然听过,那崔家主对此可有什么看法?”
崔家主迟疑了一下,半晌才道,“倒有几分拙见,只怕说出来会冒犯州牧。”
“如今私下无人,崔家主有什么便说什么,我主一向宽厚仁德,广纳良言。”
崔家主叹了一声,“自从十几年前,北疆异族趁着东庆朝政动荡的当口,突袭崇州上虞郡,俘虏杀害无数百姓。虽说渊镜先生要回了三城,但仍有三城尚在北疆手中,至今未还。北疆壮大之后,派遣重兵在边境示威,惹得崇州百姓人心惶惶,有人便趁机人散播谣言,趁火打劫,害得百姓流离失所……至于是谁,我想丰从事心中也清楚。发展到如今这个局面,绝非一朝一夕的功夫。虽说柳州牧上任之后,情况有所改善,但……仍是治标不治本……”
丰真认真听着,表情没有露出丝毫不悦或者气愤,这让崔家主多了几分勇气。
他委婉道,“崇州士族已经成了气候,柳州牧想要徐徐图之,这不是不能理解,况且几年下来,多少也见到了效益,只是……毒瘤之物,当下重药才能除去!柳州牧一番苦心,但崇州境内的势力也已经成了定局,如果不用外力强行破除,怕是难以根治……”
虽说柳佘不太喜欢崔氏这株两边倒的墙头草,但崔家主对柳佘感官良好。
如果没有柳佘的精心治理和多方周旋,崇州的情势只会更加恶劣,甚至有可能催生出青衣军或者红莲教这样的民间邪教团体。很可惜,柳佘到底是外来势力,他又喜欢徐徐图之的治理手段,一直冷静蛰伏,试图从士族手中将全力收拢回来,奈何见效速度太慢了。
有趣的是,喜欢徐徐图之的柳佘却有一个暴脾气的女儿,一过来就给崇州士族一个耳刮子。
他再联想姜芃姬提前和自己接触这事儿,崔家主敏锐地嗅到了什么。
他觉得,自己若是把握住这次机会,说不定能将自己的家族再往上推一推。
有着这样的念头,他见到丰真才会如此激动,儿子要紧,但家族的未来更加重要。
如今一番交谈,他觉得自己的猜测没错。
姜芃姬有心打压崇州其他士族,但又没有得罪死的意思,那肯定要扶持亲近她的心腹势力。
不然无法安抚崇州大大小小的士族势力。
正想着,崔家主听丰真说,“正因为如此,这世道才需要像我主这样一心为民、不畏强权之人站出来。前几天的事情,不过是开胃小菜。崔家主以为,我主是何等人物?”
“年少英才,胆识过人,不亚其父。”
他没有说多余的赞美,以免显得过于谄媚逢迎。
“我主有意整顿崇州,奈何碰见的阻力太大,总有自命不凡或者愚不可及的人试图阻拦。”
“确实如此。”崔家主接话道,“在下也想过要帮助百姓,奈何无力回天。人单力薄不说,家中还有老幼需要照料,无法竭尽全力。如今有了柳州牧这样的人物,崇州百姓有希望了。”
丰真钦佩道,“崔家主也是性情中人,能有这样的心,已经实属不易。”
“惭愧惭愧,到底还是没有帮到什么。”
丰真话锋一转,他道,“真以为,崔家主是个聪明人,应该明白如何行事才是顺应大势,在下也不多说。我主与令郎也有一段缘分,论起关系来,自然是和你们更加亲近一些……”
崔家主闻言,面上笑容俞盛。
他也听说了,他的嫡妻护住孩子被埋在废墟下,亏了姜芃姬全力救助才能保全幼儿一命。
姜芃姬是他们崔氏的救命恩人,更是他嫡长子的救命恩人。
崔氏若要借着这个借口向姜芃姬报恩,投桃报李,旁人也无可指摘。
“说起来,我儿如今还未取名呢。私心想着,既然他与州牧有这等奇缘,厚颜想请州牧赐个名,传出去,那也是一段传奇佳话。不盼别的,只求这个孩子以后能顺遂一生。”
崔家主如此上道,丰真没花多少功夫便完成了姜芃姬交予的任务。
他向姜芃姬回禀,事无巨细讲了他与崔家主相见和谈话的细节。
姜芃姬细想之后问丰真,“你觉得这个人可信不可信?”
她有意扶持自己阵营的士族势力,但那只是她丢出的一颗糖,如果崔氏见好就收,她不介意让崔氏谋取好处,成为崇州新兴势力。如果他们贪婪无度,想两方通吃,她便容不下崔氏。
“主公,真以为此人可信。”丰真想了想,严肃地道,“崔氏是商贾起家,因为跟脚的缘故,他们在崇州并不受待见,甚至处处低人一头。主公一来便强行打压崇州士族,对于崔氏来说,正统士族被打压了,他们便有了出头的良机。如果能得主公扶持,崔氏将会一飞冲天。”
唯有崇州一线士族被打压下去,次一等的士族或者寒门庶族才有上位的可能。
这种情况下,崔氏不可能继续用商贾投机的心态去对待,毕竟他们也看到了姜芃姬的果决和狠辣,脚踏两条船是那么容易的?一个不慎便船毁人亡,崔氏扎根崇州,他们不敢冒险。
姜芃姬用手指敲打着桌案,沉吟半晌之后才应下。
“你说,那个崔重焕让我给他家小豆丁取个名字?”
崔重焕指的是崔家主,此人姓崔,单名一个煜,字重焕。
不管是“煜”还是“焕”,皆有光明的意思,倒是个好寓意。
丰真笑道,“是呀,不过依臣来看,主公给他取一个小名或者以后用得上的表字即可。”
至于正经的大名,还是留着让崔家主自己来取吧。
丰真至今还未领教过姜芃姬的取名废,他觉得自家主公博览群书,文采肯定没问题。
事实证明——
“取表字或者小名,还是取个表字比较好,显得郑重一些。不如叫白白?”
丰真嘴角一抽,一旁处理公文的亓官让反应更加直接,不慎推倒了一堆竹简。
“主公,你是认真的?如果没有记错,那不是汉美家的马儿名讳?”
乍听到那匹马的名字,丰真险些没笑疯。
谁取了这么个缺心眼的名字?
姜芃姬笑了,眼中闪着几分捉弄的光芒。
她道,“当然是吓你的,干脆叫……叫福寿好了。这个名字我预备给怀瑜家的二宝,不过瞧他和静娴聚少离多的样子,想来几年内怀瑜那边没什么好消息了,以后再另取一个。”
有了“白白”这种缺心眼的名字,丰真也不嫌弃福寿好不好听了,总归寓意还是不错的。
“也许这便是所谓的‘大俗即大雅’?福寿这个名讳倒也可以交差。”
丰真至今还没有明白一个道理——博览群书不等同于文采斐然,他家主公其实算是文盲。
相较于蒙在鼓里的丰真,亓官让倒是知道真相。
他道,“让倒是觉得,这个‘福寿’和怀瑜家的闺女‘长生’,有种异曲同工的意思。”
全是寓意好,实际上俗不可耐。
丰真疑惑不解,用眼神示意亓官让,让他说个明白。
亓官让道,“简单来说,你若不想自家孩子顶着一言难尽的名字,还是别找主公了。”
虽说让主公赐名是一种荣耀,但再坑不能坑孩子不是?
好比亓官让,他给他家闺女起名就没有找姜芃姬,反而私底下翻了不少典籍。
鬼知道让主公取,会不会冒出“双喜”、“瑞安”、“顺丰”这样的名字?
膝下就这么一个千金宝贝,亓官让可舍不得坑闺女。
丰真的表情……
那真是一言难尽。
第二日,崔氏家主崔煜亲自登门,他不仅带来自家嫡长子,还给姜芃姬带了一份大礼。
崔氏的投名状。
瞧了崔氏递上的投名状,姜芃姬对崔氏如今的家主——崔煜,有了进一步的认识。
这是一个被做生意耽误的政客。
不仅有着敏锐的嗅觉和卓远的眼光,此人还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强大魄力,处事果决。
可惜,这种投机商人只可同享福,不可共患难,更不能交心。一旦姜芃姬失势或者无法带给崔氏更多的利益,崔氏极有可能去找更适合他们的合作伙伴,跳槽之后,一脚踹了她。
崔氏这会儿肯接过姜芃姬递去的橄榄枝,多半也是因为她屠杀一批崇州士族大佬。
如果她没弄这么一出,崔氏依旧会感谢她的救命之恩,但绝对不会在她身上押注。
“崔家主,你这是什么意思?”
姜芃姬故作不解,她看了眼崔煜送上的地契和奴隶卖身契,唇角噙着一丝高深莫测的笑。
崔煜道,“如今天下大乱,百姓民不聊生。正值国难危急的当口,不料那些贪婪无度的虫豸趁机剥削百姓,实乃国之蛀虫。崔某人单力薄,无法阻止他们,只能略尽绵薄之力,聊以安慰。听闻府君大仁大义之举,欲在边境屯田,训练雄兵抵挡北疆,真乃崇州百姓之福。崔某家产不丰,到底也是靠着百姓生意起家,做人如何能忘本?只盼望府君拯救百姓与水火!”
姜芃姬面上笑容越盛。
谁都喜欢听好话,她也不例外。
不得不承认,崔煜这番商业吹嘘,说得她耳根子很舒服。
姜芃姬这才拿起账册,仔细看了一遍上面列举的东西。
崔氏留下了族中的祭田,还将一部分平价买下的良田免费租借给她。
当然,这些田产占据比例不大。
比例最大的,还是他们从百姓手中收购的良田。
不过,崔氏和先前的士族相比,他们还有点儿良心,虽有压价,但只压了三成。
总好过那些压价三四十倍的狠人。
如今为了博取姜芃姬的信任和重用,崔氏将这一部分田产尽数赠给了姜芃姬。
除了良田,还有不少未开垦的地界。
这些地方大多没什么好东西,但胜在地方广阔,适合当做屯兵的根据地。
除此之外,这里还有不少卖身契。
她大致看了一番,发现这些卖身契全是崇州百姓的。
姜芃姬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崔煜,无声询问,气势迫人。
崔煜怔了一下,旋即道,“府君,这些身契全是被强行贩卖到北疆的崇州百姓。崔氏人轻言微,不敢触碰他们的锋芒,只能私底下借着门道,悄悄购回一批,辗转送到别的地方安置。”
他这么一说,姜芃姬面上才重新露出笑意。
“我唤你重焕可好?”
崔煜求之不得。
唤表字,这只有关系好的同辈或者长辈才能唤字。
姜芃姬这么问他,有亲近的暗示。
若是换做旁的女性,崔煜说不定会想歪,不过搁在姜芃姬身上,他万万不敢。
无他——他根本没意识到对方是女性,甚至下意识将其忽略。
面对姜芃姬,总有一种上朝面圣的错觉。
天家威严,兴许也不过如此了。
在他没意识到的时候,脊背的衣衫已经被汗水打湿。
“明人不说暗话,你们如此看得起我柳羲,我自然也不能吝啬无度。”姜芃姬没有任何心理压力地收下了崔氏的投名状,接下来也该让崔氏看到她的决心,“重焕可听过河间竹纸?”
崔煜心肝猛地一颤,惊得瞪圆了眼睛,舌根发麻,险些忘了如何说话。
河间竹纸?
他怎么会没有听过?
崔氏以生意发家,虽说已经有了一些名声底蕴,但到底是商贾之流,根本不被人重视。
越是如此,崔氏越想要跻身更高层次。
像是竹纸这种东西,非显贵士族无法染指。
崔氏不是没钱去买,他们根本连上门订货的资格都没有。
他心中惴惴,心头盘旋着一个胆大的念头——
难不成柳羲要将竹纸的利润让出来?
哪怕只是分一杯羹也足够崔氏消化了。
不过这个念头没有存在多久,便被崔煜强行压了下去。
以一个商贾大佬的直觉判断,眼前的女子绝对不能轻慢,更不能用世俗的眼光去判断。
某些人,你越是想从她手中拿到什么,她越是不给你。
相反,也许会有意外收获。
崔煜道,“河间竹纸乃是天下名士尽享追逐的宝贝,崔某自然是听过的。”
姜芃姬说,“母亲自小聪慧伶俐,竹纸乃是她在蔡侯纸的基础上改良创作的。奈何材料受限,至今无法做到大规模量产。母亲的生前常说,竹纸并非一家独有之物。只是,她怕有心人利用生事,这才一直瞒着竹纸的制造手艺,倒也不是她敝帚自珍,不肯授予旁人。”
古敏有没有说过这些话,崔煜也没办法去求证,随便姜芃姬乱说了。
崔煜的心脏狠狠一跳,险些跳漏一拍。
他紧张地咽下口水,分明内心已经要欢呼高歌,表面上还要维持稳重和矜持。
姜芃姬这话的暗示已经很清楚,崔氏这次的表现让她满意,允许崔氏沾染竹纸这块大蛋糕!
姜芃姬继续说道,“这是母亲的遗志,我身为她的女儿,自然要继承。不过,正如母亲当初担忧的那样,竹纸量产最大的难题在于原料。原料供应不上,量产也成了虚妄。”
听到这里,崔煜的心又猛地沉到了谷底。
大喜之后又是大悲,太特么刺激了。
不等崔煜开口,姜芃姬叹息一声,“为完成母亲遗志,我亲自去考察试验,当真让我发现能完美替代竹纸原料的东西。数年前便开始尝试,如今造纸技术已经成熟。只要原料不出问题,量产便不再困难。不说让天下人都用得起纸,至少中等人家不用继续使用笨重的竹简。”
如果崔煜的心情可以画成一幅图,那大概是过山车的模样。
起起伏伏,能把人弄出心脏病。
姜芃姬让人取来一摞裁剪好的宣纸,看得崔煜眼睛都发直了。
他先前自谦,不过崔氏有钱,花高昂的价钱再走走门路,总能从非正规渠道买来一些。
身为崔氏家主,他自然也是用过竹纸的。
光凭肉眼,他便知道姜芃姬口中说的改良竹纸,质量不亚于顶尖竹纸。
如果真能分一杯羹,崔氏何止迈了一步台阶?
分明是步子大得撑裂裤裆!
“重焕兴许还不知道,我欲重修金鳞阁。虽不敢与前朝金鳞阁攀比,但也差不到哪里去。我打算金鳞阁内书籍全部用这种纸装订,届时需要的纸张数目庞大无比。这件事情,若非心腹,我不敢轻易相托。”姜芃姬道,“不知重焕愿不愿意助我一臂之力?”
说了这么多,远远抵不上最后一句对崔煜的吸引力。
他恨不得点头如捣蒜,立马高声回答——愿意愿意愿意!
一千个一百个愿意!
不过,他要矜持。
于是崔煜硬生生将内心的激动憋了下去,矜持地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姜芃姬满面含笑,直播观众懵了一下。
【梧桐大王】:啥玩意儿?求翻译!
【落辰夜陌】:通俗翻译——我不敢请求罢了,这本就是我的心愿。
【顺丰快递】:我只关心一件事情,主播不会这么容易就把造纸技术交出去了吧?
姜芃姬无意间看到这条弹幕,内心不由得哂笑。
她怎么会做这种蠢事?
明知崔氏是个生意人,她怎么会在这种时候把底牌亮出来?
她答应让崔氏介入造纸环节,但并没有说交予核心技术,只是利用他们的人力。
等宣纸量产,纸张价格从神坛走下来,那时候,她才不介意把技术交给崔氏。
如今么?
宣纸是她钓着的胡萝卜,专门引诱崔氏这只贪吃的驴,让它望“萝卜”止渴。
纵然如此,姜芃姬开出的条件也大大超出了崔氏的预料,让他们感恩戴德。
有时候,给得太多了,人家未必记得你的好。
一点一点施舍下去,他们才会知道自己拿到手的东西有多么珍贵。
如此过了小半个月,城内依旧戒严,把守的重兵不退,被软禁的几家连白丧事都无法大办。
诸多张望的小士族感觉屁股太烫,他们要坐不住了!
正逢这个当口,两条消息轰炸了崇州士族朋友圈。
准确来说,应该是第二条消息太过重磅。
相较之下,第一条根本无足轻重。
第一条,原先被他们轻慢的崇州崔氏搭上了柳羲这艘大船,彻底选择站在她这一边。
崔氏站队不站队,他们根本不在意。
很多人眼中,他们只是妄图跻身崇州一等世家的癞、、/蛤//、、/蟆而已。
第二条,选择站队的崔氏递出了投名状,从柳氏手中获得竹纸和宣纸的售卖权。更加惊爆的是,两方合作五年之后,崔氏还能从姜芃姬手中获取两种纸张的制作技术!
得知崔氏递出的投名状内容,一众士族纷纷捶胸顿足。
这种便宜好事,怎么就落到崔氏头上了?
事实证明,机会只会给有准备的人以及运气爆表的欧皇。
如果没有欧洲血统,那还是老老实实去做准备吧,说不定哪天机会就来了。
崔氏这件事情很快便在崇州士族朋友圈传开来,羡慕嫉妒恨的人,一抓一大把。
原本还战战兢兢的一群人,如今却抓耳挠腮想着如何才能分一杯羹。
不求得到崔氏一样的待遇,但好歹分一点儿汤渣啊!
士族之流,惯会揣摩人心。
姜芃姬不用将话说得明白,只需放出一点儿风声,他们便能闻着味儿找来。
因为剥削田宅、贩卖奴隶一事,她仗着手中有强兵悍将,狠心发作崇州世家大佬。
如今崔氏上赶着送去田宅,她又喜笑颜开,大大嘉奖了崔氏,甚至有意大力扶持崔氏上位。
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姜芃姬想要拿回属于百姓的田宅,不给她,她就一直把人关着,看看谁耗得过谁。
如果姜芃姬一昧强势,士族在生存的压迫下,绝对会紧紧抱团,齐心协力跟她硬刚。
不过,崔氏选择投靠姜芃姬,他们也因此获得了巨大的利益,远远超出他们的付出。
如此一来,士族们心中便嘀咕开来了。
与其杀敌一千自损八百,闹得两方都下不来台,还不如争取双赢的局面。
当然,有这种想法的多半是家世不上不下的,至于那些自诩矜贵的士族,人家宁折不弯。
想要他们服软?
可以呀,让姜芃姬亲自登门邀请,不说三顾茅庐吧,怎么也要来回走个两趟,给他们做足了面子,不然免谈。抱着这样的想法,崇州士族朋友圈产生了不一样的声音,自然无法抱团。
“以恩树德,以严树威,以赏彰功,以罚止过,此乃御下之道。”亓官让忙完了公事,悠闲地给自己烹煮清茶,听到底下人的回禀,他笑着对姜芃姬道,“主公的手段,越发圆熟了。”
姜芃姬哼了哼,虽没说什么,但扬起的嘴角仍旧暴露了她的心情。
亓官让便知道,自家主公心情不错。
这表情,像极了他家闺女受到家长表彰时候的小得意。
姜芃姬觉得自家下属对她似乎有什么误会,她给自己洗白,“为人宜直,行事宜曲。你家主公又不是那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强性格?若是变通可以减少麻烦,我不会不屑去做。”
亓官让笑而不语。
他与姜芃姬相识六年有余,甚至可以说是看着她长大的,如何会不清楚她的变化?
姜芃姬如今一点儿不急,稳坐钓鱼台,笑看底下一群鱼儿为了利益纷争不断。
先前被她软禁的世家也懵逼了。
在他们的剧本里面,姜芃姬应该被崇州士族联合起来抵制,给她施加压力,逼迫她服软。
等姜芃姬抗不下去,她便会解除对他们的软禁,他们就能借机引导舆论,一次性洗白自己。
谁能告诉他们,现在又是什么情况?
为何现实发生的事情和他们看到的剧本完全不一样?
砰地一声巨响,打破了悲伤的氛围。
原先还低声啜泣的众人吓得不敢吱声。
阴沉厚重的灵堂挂满了白幡和白绫,正中央放置金丝楠木制成的棺材。
因为全族被软禁在族地,他们不仅不能大办白喜事,甚至无法扶灵下葬。
一番打听,得知崇州士族摇摆不定的立场,脾气暴躁的族老直接当场发作,气得掷了杯子。
“柳氏竖子!欺人太甚!”
那位须发皆白的族老气得心脏病都要发作了,脸上的肌肉诡异地抽搐。
“族老,如今该怎么办?柳羲明摆着是不想轻易放过我等,莫不成让她一直软禁着我们,让老爷无法入土为安?如今已经拖了二十来日,继续拖下去,怕亡夫怨气难消啊——”
成了寡妇的贵妇身穿丧服,披麻戴孝,,双目含泪,楚楚可怜的风姿让她的魅力平添三分。
那族老恶狠狠地道,“纵然怨气难消,那也是找柳羲寻仇,你慌什么?妇道人家就是没见识,闭上你的嘴!柳羲这厮明白想要强抢,一旦服软,后果不堪设想!这么大事,你担得起?”
那位贵妇一向没什么主见,丈夫宠妾灭妻,她也不敢为自己争取什么。
如今夫婿亡故,膝下空无一子,她更是飘零无助,身为宗妇却被族老当众呵斥辱骂。
茫然之下,她望了一眼厅内摆放的棺材,哭得更是凄惨。
不是为失去丈夫哭泣,她是为自己灰暗未知的未来哭泣。
膝下无子,丈夫身死,嫡系旁落,她这个宗妇也不再是宗妇了。
相似的场景在各家上演,一个一个唾骂姜芃姬,应是捂着手中的田产不肯放手。
姜芃姬也不甚在意,有了崔氏的投名状,她在接下来几日又收到了不少“投名状”。
得来的田地算不上肥沃,但用于练兵、建军营、成立造纸作坊,已经绰绰有余。
至于屯田,她带着自己的人去实地考察。
参考了边境的情况以及各处地理,选定了四处作为屯田的重点县城。
因为软禁了几个崇州大士族,不少地方出现了职位空缺,姜芃姬挑挑拣拣之后,要么丢给投靠过来的小士族,给他们尝尝甜头,要么安插自己培养出来的人手,让他们在岗位练练手。
一番敲打和施恩下来,崇州气象焕然一新。
不服就杀,谁觉得自己有九条命,大可以过来试一试她会不会杀。
没有这个作为依仗,谁买她的账?
姜芃姬下狠手整顿崇州境内势力,拉一批打一批,再培植自己的势力,玩得不亦乐乎。
“照这情势下去,崇州士族怕是要元气大伤。”
卫慈收到消息,丝毫不觉意外。
啧——想想前世的浒郡吧,她做得更狠。
趁夜包围,血洗士族。
一桩大案,震惊朝野。
那会儿的朝廷威信已经降低至谷底,朝中文武又互相推诿,反而让她捡了便宜。
搞出这么大事情,讨伐谴责她的人无数,最后屁事儿没有。
相较之下,崇州只是死了几个士族领头羊,那是祖坟烧高香了。
“唉,这般举止着实……”一旁的邵光抱着竹简叹息,蓦地又压低声,“不过的确爽快!”
卫慈忍俊不禁。
快刀斩乱麻这样的手段,能不爽快么?
这可是主公一贯的风格。
他无意得知姜芃姬给崔煜嫡长子取的表字,沉默了半晌。
“福寿啊……这是个有寓意的好名字……”
卫慈只说了这么一句,情绪恹恹了小半天。
不过他心结已经结了大半,难受一阵也就放开了。
“卫先生,主公特地让小的给您送来一封信,如今已经搁在您房中了。”
卫慈面露诧异,放下手中竹简,抬头瞧着传信者。
主公有密信给他,肯定有要紧大事,怎么能胡乱放在他房中?
平日有仆从进出打扫,若不慎丢了密信,耽误主公大事,这该如何?
卫慈连忙丢下工作,走路带风地疾步去了自己房间,茶几上果然拜访着一封书信。
他严肃着脸,动手拆了火漆,捡出里面的信纸,展开一看。
卫慈活像是被人点了穴道,僵在原地,连表情都变得不自然,耳根充血。
里面没写什么要紧机密,但对卫慈来说,远比机密更加要命。
偌大信纸只写了五个字,字形古怪,每个字看着都圆溜溜的,却也是卫慈极为熟悉的。
每当那人心情十分愉悦的时候,她便喜欢用这种特殊的笔体。
【子孝,想你啦。】
想——
卫慈从震惊中回神,忙不迭从席上起身,险些压到自己的袖子,身形踉跄了一下。
他心虚地左右环顾,确定无人之后,这才将信纸叠好塞进信封,偷偷藏到一只锦箱里头。
那只箱子没装什么特殊东西,全是卫慈走到哪里带到哪里的私人物品。
诸如绣样陈旧的香囊、闲来无事画的画、保存鲜亮的兔毛披风……如今又添了一封信。
他原本想将这封信放在箱子上层,不过想到身边的损友,生怕再来一出丰真与他同塌而眠的戏码,卫慈将这封信塞进了折叠披风的里层。他像是毁尸灭迹一般,再将一切归到原位。
因为这封信,卫慈心绪大乱,甚至连睡觉都不安生。
当天夜里他还做了个十分怪诞的梦,以至于醒来之后他眼前还晃着对方做出的七字口型。
【以后你来取名字】
这已经不是取不取名字的问题了,这是惊悚不惊悚的问题了!
卫慈寄扪心自问——梦由心生,莫非自己潜意识也有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
这问题,他始终没有答案。
“主公今日心情不错,莫非是那群顽固分子终于肯服软了?”
丰真抬袖遮住打哈气的动作,一双眼睛近乎眯成一条线,脸上刻着大写的“困”。
姜芃姬笑道,“昨日做了个好梦。”
原来是梦到美梦啦,害他白开心一场。
丰真故作夸张地捶着肩膀,抱怨道,“他们再不肯服输,纵然是冰雪天气,搁置一个多月的尸体,估计也要烂得差不多了。何必呢?他们已经失去最佳反抗时机,如今只是垂死挣扎。”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不能掉以轻心,还是要好好防备。”姜芃姬知道士族的能耐,只要没有把他们彻底打服气或者打残废了,他们只要记恨在心,总有一日会暗中反咬她一口。
如果他们识相,姜芃姬还能让他们苟延残喘一阵子。
若是不识相,她只能用非常手段将他们尽数除去。
她要稳固北方权利,总要有人牺牲流血。
“臣知轻重,主公大可放心。”
今年冬天对东庆,注定是不平静的。
姜芃姬入主崇州、浒郡,柳佘退居幕后。
天下英豪,沉默以对。
他们看得清楚,如今的姜芃姬已经是当之无愧的北方霸主,若能再来年开春前站稳脚跟,最大限度吸收柳佘留下来的人脉和势力,东庆境内将无人能与她正面抗衡。
伪帝昌寿王不行、浙郡许氏不行、沧州孟氏也不行,至于在谌州苟延残喘的朝廷更不行。
光是想到对方如今的地盘,已经让东庆各个诸侯势力喘不过气。
广发招贤令、修建金鳞阁、赠书给天下名士、愿为天下读书人著书立作!
这四件事情,不论哪一件事情丢出去,皆能引动各方势力动荡。
先说这个招贤令,这可不是什么人都能下的。
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是七百年的圣贤,求贤变法,一扫天下乱局,一举定乾坤。
第二个是大夏朝太祖,他在皇甫丞相力谏之下,筑高台招贤求能,这也是对方能从十六国乱世脱颖而出,一统神州的原始资本之一。若无那场求贤令,十六国乱世还能延续百余年。
如今……便轮到效仿先贤的柳氏女。
细思恐极!
再说修建金鳞阁,允许寒门子弟免费借阅,这事情触动不少士族的神经,惹来口诛笔伐。
不过,纵然他们心底认为寒门士子没资格读圣贤书,嘴上却不能这么说。
于是他们将前朝丞相皇甫修作为突破口。
人家死了几百年了,因为姜芃姬,他又被不少士族子弟拖出来语言鞭、、/尸。
众人皆道皇甫丞相是祸星降世,十六国两百多年的乱世也是他引起的,唾骂他要挟幼主、擅动兵戈,甚至说此人开府自立,分明有图谋造反之心。若非夏高宗卧薪尝、忍辱负重,如何能将奸相诛杀?翻翻史书,奸相最后落得个分尸烹煮的下场,敢效仿他修建金鳞阁的柳羲,自然也不会有好下场。一番痛骂下来,酣畅淋漓,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姜芃姬刨了他们家祖坟。
总结一番,姜芃姬肯定有造反之心,此时不除,以后一定会祸害天下百姓,届时就晚了。
一卷檄文,慷慨激昂。
只可惜,骂来骂去就那么一伙人。
他们为何骂得如此积极,天下人心中能没点儿B数?
至于赠书给天下名士、愿为天下人著书立作,这两条落到旁人眼中,无异于是舆论炒作。
傻瓜才信嘞!
没过多久,不少人被打肿脸。
天下名师渊镜亲自赶赴丸州,他与程丞一道探讨启蒙教材。
上阳风氏族长风仁将万卷藏书赠予还未建立的金鳞阁,顺带加入启蒙教材开发团队。
这两个人,一个是名士典范,一个是士族楷模,全是大佬级人物!
在消息落后的远古时代,名人效应异常给力。
有风仁和渊镜这两个活体广告在,他们的脑残粉会不买账?
寒门士子又眼馋金鳞阁的免费藏书,恨不得给自己插一对翅膀飞去丸州。
先帝去世,幼帝继位。
东庆重孝道,自然不会刚继位便改年,所以改年号这件事情一直从年初拖到了大年初一。
因此,新的一年又称为承宗元年。
如果是太平盛世,改年这样的大事,必然是普天同庆。
如今却不一样,东庆四分五裂,诸侯割据,朝廷的声望降低到了谷底。
说句不中听的话,小皇帝的圣旨只能在谌州附近生效,去了别的地方,不过是一卷黄布。
姜芃姬作为主公,应当在州府接收众臣新年祝贺,只是万州州府还没建成,谌州和浒郡还有不少事情要她处理,帐下臣子为了让百姓过一个好年,一个一个忙得脚打后脑勺。
当治下百姓与家人团聚的时候,姜芃姬和柳佘以及柳昭聚在一起,简单用了一顿晚膳。
“新年安康!”
姜芃姬换了一身新衣裳,笑着接过柳佘赠予的新年贺礼。
“父亲,新年安康。”
柳昭仍旧是富贵公子的装扮,从衣裳到配饰,越发讲究。
不说衣料,光是他手中那把用丝绸做扇面、以紫檀为扇骨的花鸟画扇,精致得像是艺术品。
“阿姐,新年安康。”
柳昭说了新年贺词,眼巴巴地瞧着姜芃姬。
他喜欢雅致富贵的东西,每日穿戴的衣裳配饰都要熏过香才肯穿,日常开支不小。
仅凭柳佘给的固定月例,柳昭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盼着新年从姜芃姬这里讨来大红封。
姜芃姬忍俊不禁,她回了贺词,没有掏出柳昭想象中的大红包。
柳昭:“……”
好委屈啊,下个月还要继续吃土么?
当柳昭心灰意懒的时候,姜芃姬道,“已经遣人送到你屋子了。”
柳昭听后,眸子倏地亮起,恨不得高喊一声——阿姐万岁。
柳佘颇为不悦地道,“他整日撵狗斗鸡,不学无术,你继续这么惯着他,以后就赖着你了。”
柳昭最怕柳佘,听到他开口训斥自己,忙不迭躲到姜芃姬身后。
得亏姜芃姬个子高,不然哪里挡得住柳昭?
姜芃姬笑道,“赖着便赖着,女儿又不是养不起他。”
“阿姐——这么说的话,能不能让父亲给小弟涨一涨月例呀?”
柳昭不仅啃姐,他还啃爹。
令人悲愤的是,啃过之后,他仍是个月光族。
没办法,他喜欢精致奢华的生活,每日开支自然小不了。
柳佘表情一抽,若非过年不戴佩剑,他这会儿都能拔剑了,让柳昭知道花儿为何那么红。
堂堂男儿,如此热衷吃软饭,还能不能有点儿骨气?
新年宴只有三人,但这是柳昭头一回与这么多人一起过年。
以前在柳府后宅,古蓁夫人缠绵病榻,蝶夫人不爱见他,哪怕是新年这样的大日子,他也是待在自己的院子,吃着下人准备的晚膳。在他眼中,新年除了份例多了,没什么奇特的。
柳佘狠狠瞪了一眼柳昭。
“明日早些过来请安。”
柳昭的表情瞬时垮了下来。
自从柳佘退居幕后,把所有政务都交给了姜芃姬,他的生活便彻底清闲下来。
起初还有些不适应,时间一长便觉得快活,每日垂钓、遛狗、逗鸟、访友、读书作画……
他是开心了,柳昭却彻底郁闷了。
老人家一旦闲下来,总喜欢给自己找事情做,柳昭的日子越发难过,天天被他抓功课。
迫于威严,他从了一阵。
时间一长,他忍不下去了,干脆跑到姜芃姬那边避难。
亲姐就是亲姐,不但没有庇护他,反而将他五花大绑送回柳佘手中,接受“爱”的教育。
听到柳佘让他明日早些去请安,柳昭的头皮都发麻了。
“阿姐——救救小弟——”
柳昭压低声音,摇着姜芃姬的袖子,双眸biubiu发出求救信号。
在直播间观众一片“好萌呀”、“让阿姨揉一揉”、“主播你缺弟媳”的狼嚎中,姜芃姬不客气地将柳昭给卖了,侧身闪过,无情抛弃了对他发出求救信号的柳昭,将他丢给了柳佘处置。
大年初七,市集重开。
象阳县作为姜芃姬最初的根基,在她苦心经营之下,如今一扩再扩,不仅扩大了城墙范围,还将周遭村庄纳入外城,重新规划修整。如今的象阳县俨然是北方最为繁荣的地区之一。
年节过后,街上人流陡增,除了本地人之外,还多了不少外乡人的身影。
这些外乡人全是慕名而来的东庆学子,有些出身士族,有些出身寒门。
在他们惯有印象中,象阳县应该是个偏僻落后的小镇子,经历了青衣军和红莲教的双重碾压,这会儿该萧条清冷才对。出乎他们的预料,自从进入丸州境内,所见之景让他们怀疑。
怀疑什么?
怀疑如今是什么年岁呀!
分明是乱世,丸州境内却是一派盛世之景。
东庆到处都在打仗,割据一方的诸侯摩擦不断,丸州外能看到衣衫褴褛的流民,一旦过境,瞧见的却是错落有致的良田和田野间扎好的稻草,偶尔还能瞧见辛勤劳作的百姓和顽童。
进了城,他们更加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街道规划整齐,屋檐鳞次栉比,左右屋舍精巧而雅致,街边摊贩个个精神抖擞,满面红光。
不止精气神好,他们身上穿着的衣裳也很干净,鲜少能看到打补丁的。
“新年安康。”
大街小巷,随处都能听到洋溢着喜气的庆贺声。
“新、新年安康——”
一个身着红色袄衫的小女娃待在路边,仰着脑袋,痴痴地看着扛着商货的小贩。
小贩起初没听到,那个小女娃又认认真真喊了一声。
过了会儿,吱溜一声吸了一口口水。
那个小贩终于注意到小女娃,瞧见她粉雕玉琢的小脸,面色越发柔和了。
见小女娃眼巴巴看着自家做的蜜蜂楂果,他笑了笑,取下一支给她。
“新年安康,拿去吃吧。”
光看小孩儿的装扮便知道对方是富贵人家。
“谢谢。”
小女娃笑着咧嘴,接过小贩的新年礼物,还未塞进嘴里,她身边多了个面相孱弱的男童。
男童瞧着也只有六七岁,个头清瘦,表情却十分老成,唇角都紧紧抿着唇。
“大叔也要做生意,不能白占便宜。”
他抬手牵起红衣小女娃的手,另一只手从腰间钱囊取出几文钱给小贩。
说完,他将小女娃牵走了。
小贩接过钱,瞧见男童的装扮和他肩上背着的书篓,后知后觉地呀了一声。
“这不是金鳞书院的娃娃么?长得可真俊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