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临晋城内郑甘埋伏的人员并没有奏效,也没有起到配合的作用,但是潼关之内只有马延驻守,并没有其他人在一旁提点,再加上或许是马延原本就当过一阵流民,也度过一阵较为贫困的生活,因此当关中的一部分流民乱纷纷的涌向潼关的时候,马延并没有像是徐庶一样,一开始的时候就留下了后备拔出隐患的手段,因此悲剧就不可避免的产生了。
当然,其中还有一部分的原因,是因为徐庶等三人放出的风声,在有心人的加工之下,征西将军斐潜的战败就变成了战亡,说得多了,就连造谣的人自己都相信了征西将军已经身亡,更不用说偏离了政治中心,信息相应比较滞后的潼关了。
城池残破不可怕,就算是临晋城这样,已经一门洞开的也并不算是什么,历史上凭借一个残破军堡,抵御了数倍甚是数十倍的大军攻击的例子也并不少见,最可怕的反倒是军队的无序混乱。
在一个通信基本靠吼的年代,一个将领所能直接控制的范围总归是有限的,并不能像后世游戏当中,一个冷静的震荡波技能使用出去,半个屏幕混乱的己方的部队便可以立刻回归秩序,很多时候因为控制力和传达时效的双重作用之下,一旦混乱开始产生和蔓延,就算是再有能力的将领都只能是仰天长叹。
就像是赤壁之战的时候曹操手下难道不是武将林立,然而一旦全军开始混乱,便是不可救药的惨败。
马延又不能像是徐庶一样,公然在守城兵卒之前宣称之前所有的征西将军的消息都是谎言,因为就连马延自己,在有鼻子有眼的谣言面前,虽然口称不信,但是和大多数不知情的兵卒一样,多少心中也有些疑惑。
所以当杨俊统兵再度攻打潼关的时候,骤然在夜间作乱的内应,就给了马延沉重的一击,在面对杨俊一整天的高强度进攻没有并未落于下风的马延部队,却在夜间败给了作乱的流民。当然,严格说起来,其实还是败给了自己,在抑制不住的混乱面前,马延最终只能是带着少数的亲卫,搏杀出一条血路,败逃出关,不知所终。
杨俊一战之下,自然抒发了之前在潼关之下的郁结,欣欣然挥军直指临晋,终于和呼厨泉合兵于一处。
而在临晋的战役,终究在这一刻,到了最艰难的时分。
先前徐庶在呼厨泉身上赚取到了便宜,在杨俊援军到了之后,便全数抹平,甚至实力相比还有些失衡,更不用说潼关陷落,就代表着弘农方面的援军会源源不断前来。当下徐庶这一支兵马,已经没有了任何的退路,就算是弃城而逃,同样也跑不过南匈奴追击。
对于呼厨泉和杨俊两人联合军队来说,临晋城就是一个标志,虽然潼关已经攻下,是可以先绕过临晋,去攻打其他地方没有错,但是之前呼厨泉在城下死了不少兵卒,当下自然是红着眼睛,死活要先拿下临晋再说。因此杨俊在考虑了一阵之后,也就同意了联兵先攻伐临晋,至少要让其余县城的征西兵卒懂得一点,抵抗是没有好结果的。
所以,在临晋城下的战事重新展开之时,就越发的惨烈了。从围城伊始,呼厨泉就驱赶麾下儿郎,还有更多的汉人百姓,一次次的向临晋城墙发起冲击,至于膏涂遍野,也是在所不惜!他只是红了眼睛,要将这临晋城拿下来,以解心头之恨!
在面对如此的局面之下,徐庶也不敢托大,空着城门让呼厨泉和杨俊的联军肆意进攻,兵力数量发生了重大改变的时候,再选择这样的举措,无疑就是自取灭亡,因此徐庶令人用沙土砖块,将整个门洞全数填塞,但是此处终究是留下了一个破绽,杨俊派遣了不少兵卒百姓,夜以继日的在东城门此处刨挖填塞的沙土砖块,企图打通道路。
有了汉人兵卒的协助,整体攻城的秩序明显改进了不少,就连伤亡也不再像之前那么多了,影响最大的便是杨俊派遣了士卒,在城下先是用人力连接起一片的橹盾,结成一个方阵,死死的抵在城墙之下,作为临时的庇护,旋即有更多的辅兵和民夫加入进来,将涂抹了黄泥的木板在城墙下搭建起一个倾斜的木质架构,成为了兵卒进攻的前站和刨挖城墙的突破点。
而反观临晋城上,原本储备的滚木礌石已经几乎是全数用完,城池周边能拆的房屋已经拆光,就差拆城墙朝下推了。羽箭更是稀少,城中工匠虽然不断的在赶工,但是伴随着铁水用光,最终也只能是靠回收城下射进城内的箭镞来循环使用。
唯一的守城利器,便只是剩下大桶大桶烧得滚热的开水……
但是烧开水依旧是要材料的,城中虽然有水源,水多少是不缺的,但是用来烧水的柴薪,却是一刻少过一刻,不说那些拆除出来的木桩木棍,就连街道上的门扉门板,也几乎是拆下当成了燃料。
几大桶的沸水从城头泼洒而下,顺着木板和橹盾的缝隙便泼溅下来,将下面正窝在城下遮蔽点内的兵卒和民夫烫得皮开肉绽,暴露在外的皮肤就像是烹煮的虾皮一般,顿时变得通红一片,一个个惨叫着翻滚着逃到了外面,有的捂着着脸,嚎叫着跌跌撞撞的一头扎进了壕沟之内,然后不知道是木桩还是之前兵卒遗留的刀枪,再次惨叫之后,便渐渐的没了气息。
但是大多数的兵卒只是烫伤了手臂和躯干,虽然在泥土中摸爬滚打的这些兵卒,未必能够挺得过去随之而来的皮肤溃烂和大面积的伤口感染,但是至少在发烧发热之前,这些兵卒依旧可以战斗,对于战斗力的减免,并没有火油那么直接有效。
至于那些衣衫破碎的百姓民夫尸身,则是更多,倒得到处都是,几乎都要将临晋城下的壕沟填满了。当然,在这些壕沟的民夫尸首当中,还有相当一部分是匈奴人射杀的,但凡是企图退缩,从壕沟撤离战场的民夫百姓,都会遭到督战的匈奴兵卒毫不留情的箭矢,重新将他们逼回城池之下去。
壕沟之内,最先前死亡的尸首已经开始腐烂了,腹胀如鼓,有的不知道是因为什么,爆裂开来,都腐烂成为了黄绿色的大肠小肠,就像是灌水的橡胶球爆开一般,喷溅得到处都是,一节一节的肠子或者挂在木桩上,或是落在染成了赭红的泥土上。
被沙土堰塞的东城门,更是日夜不停的有人在开挖,虽然有征西兵卒不断的往门洞当中填塞条石和泥沙,但是很快的也就被挖走搬走。城洞当中人人就跟泥猴一样,完全没有人的形状,只是在不停的挖着,然后一框框的泥土往外甩,在城门洞两侧堆起了两个小土包……
临晋城上,徐庶脸上也没有了轻松写意的神色,只剩下了一脸的尘土和血污。太史慈原本用的长戟也在重度战斗当中,砍断了月牙,变成了一柄残缺的长枪在用。
陈浩陈恭更是不用说,奔走在城墙之上,四处救火,累得连刀都举不起来的时候,也只是靠着墙垛依上片刻,因为他们知道,若是一坐下,恐怕就没有哪个毅力再重新站起来了……
临晋城中在连续几日的攻伐之下,也是进入了最后的倒计时,城头守军固然是死伤累累,就连协助搬运的城中百姓,也出现了较大的损失,鲜血沾满了城墙,从青砖当中渗透下去,直至被夯土层默默的吸收。
徐庶依旧是在城池之上,没有退缩半步,连日的劳累,就连他原本壮硕的身躯似乎都单薄了一些,在战斗间隙,依旧不忘了鼓舞士气,只不是嗓子已经是干涸无比,沙哑着就像是砂石在相互磨砺:“匈奴狗和杨氏兵卒都是我们的手下败将!他们没几天蹦达了!征西将军已经过了陇山,不日便到!当初这个呼厨泉,要不是我们征西将军庇护者,哪里来的什么右贤王!再撑两天,再撑两天!征西将军必然赶到!到那个时候,每个兄弟都可以凭战功分赏钱,分田亩!就算是死了,赏赐也一样会给到你的亲人头上!这都是登记在册的!”
徐庶吼着,虽然嘴上说得硬气,但是心中却没有多少底数,尤其是在潼关陷落之后,这种失去了掌控的感觉越发的明显,这让徐庶第一次感觉到了无力感,但是又不能在普通兵卒面前表现出来,内心和肉体上的双重煎熬,几乎是每一个时刻都苦痛万分。
幸运的是,除了徐庶个人作用之外,征西将军斐潜早在并北之时就推行的军人战功系统,已经是深入兵卒的内心,就算是现在战况纷乱,但是诸多兵卒还是最终选择相信徐庶的话语,战功可以换来家人的富裕,换取免租赋的田地,这对于从没有过私产的这些兵卒来说,依旧是一个可以豁出命去拼搏的目标,因此临晋城上,虽然士气的确不是很高,但是军心依旧不是很乱。
城池之下忽然传来了一些异样的声响,然后便是一阵欢呼之声,而正在鼓励兵卒的徐庶听了却不由得心中一沉。
福兮祸所伏,这句话真是一点错都没有,前两天用来焚烧南匈奴兵卒的东城门的陷阱,如今终究是成为了一个破绽,若是之前仅仅凭呼厨泉那些兵力,的确是威胁不是很大,但是加上了杨俊的兵马,有了充足人手之后,要不是南面城池滩涂松软不便,说不定都会四面合围攻伐的情况下,洞开的东门就不能经得起人手的大量消耗了。
再者,连续的攻伐之下,兵卒的体力也是消耗殆尽……
太史慈走了过来,套上了一身的重甲。
守城的几日,少有人披重甲的,因为大部分人在城头一熬就是连续几天来回奔走之下,有谁还能坚持着将重甲穿戴全套的?
可是现在,太史慈带着二十余名的兵卒,也就是跟在徐庶身边的最后的一只亲兵卫队,却人人披着重甲,而且手中还擎着盾牌,就连在插在背上的战刀都多带了两把。
他们刚刚才退下去休息不久,或许只是吃了点东西,稍微缓了口气,而现在却不得不重新走回战场之上。
徐庶目光从太史慈开始,一个个的看了过去,随后缓缓的正了正衣冠,虽然衣袍已经是残破污浊不堪,但是徐庶依旧像是穿着最为华丽整洁的衣裳一样,认认真真的整理了一下衣袖,还有沾染了血污的头冠,最后朝着太史慈为首的二十余名兵卒郑重一拜。
黑的是黑烟弥漫的天空。
红的是鲜血淋漓的城墙。
而在红黑之间,便是弯腰低头的徐庶,和全副武装的太史慈一行人。
太史慈高大的身躯,纵然是套上了双层的战甲,依旧是挺得笔直,见徐庶大礼参拜,因为甲胄不便,便也是捧着残破的长戟还了半礼,便转身走下城墙。临晋东门堰塞的门洞,已经即将被杨俊的兵卒挖透,太史慈等人便是最后的一道屏障。
身披重甲的兵卒一个个的从徐庶面前走过,默然的走向他们或许是最后的战场……
城东城门即将被挖通的消息也传到了在城外压阵的杨俊耳中,杨俊沉默片刻之后,便猛的一挥手,背后上几十面的战鼓便轰然擂响,就连南匈奴的十余名的号手也是用尽了气力吹响了牛角,三个方向上的攻城兵卒就像是疯了一般,爆发出巨大的声响,接着这些兵卒伴随和呐喊之声,就像是巨浪一般,要将临晋城这个小小的在洛水之侧的城镇,掀翻吞没一般!
城内城外,在这一刻,似乎都意识到了一点,在这一次,支撑了许久的临晋城终归是要走到了尽头,当下极其恶劣的局面下,已经是绝无可能继续撑得下去,终将是迎来覆灭的时刻!
东城门已经是被挖开了一个豁口,在这个泥沙砖石崩塌出来的豁口处,双方展开了最为残酷的争夺战。
太史慈站在门洞豁口之处,杀得一身是血,但凡是稍微靠近了豁口的兵卒,都被太史慈连扫带扎的全数杀了,不管是多少人或者是咒骂着,或者是嚎叫着涌上前,太史慈依旧丝毫未退半步,就像是一尊有着无穷无尽动力的杀戮机器。
“盾牌!上!顶上去!”几名杨俊的兵卒大吼道,企图将太史慈压出豁口去。也不知道这些杨俊兵卒在哪里找到了些长长的木头,似乎是损坏云梯的一部分,竟然就这样几个人怀抱着,直顶顶的往太史慈身上就捅,虽然长木棍没有尖锐的枪头,但是长度远远的大于太史慈的残破的长戟,在太史慈一旁的步卒虽然奋力砍斫着长长的木棍,然而战刀毕竟不是战斧,一时半会哪里可以砍得断?
虽然太史慈武勇过人,身着重甲,这些木桩子捅上来并不会直接受伤,但是却无法抵消这些木棍和木桩带来的撞击力,又处于豁口之处,根本就没有地方腾挪躲闪,最后只能是在连续的撞击之下,不得不退出了城门洞的豁口之处。
杨俊的兵卒发出了一阵欢呼,然后便是大呼小叫的从豁口处往外攀爬,就像是被扎开了一个洞口的蚁穴,乌泱泱的一群往外爬涌。
“木栏!顶上去!”
太史慈大声呼喝道,长戟挥舞,一个横扫,击飞了前冲的几名兵卒,然后习惯性的顺手又是一个下劈,可惜等到长戟缺口砸在了杨俊兵卒身上的时候,太史慈才反应过来,长戟的月牙已经是损坏了,已经失去了劈砍的功效,便只得手下加力,将另外一名杨俊兵卒砸得肩膀歪斜,眼见是骨断筋折,扑倒在地。
趁着太史慈扫开了一片的空档,在后侧的征西兵卒连忙将打造好的横竖相连的木栅栏便往豁口处顶去。这些木栅栏也都是临时打造的,长短粗细都不一样,就连木料都有一些是陈旧的,要在平日里自然是怎么看怎么嫌弃别扭的,但是当下谁也顾不了那么多,能顶一阵便算是一阵。
无数涌进城门豁口的杨俊兵卒,各个红了眼一般,见征西兵卒顶着木栅栏就上来,便拿刀举枪隔着木栏乱扎乱砍,幸好征西兵卒也都是身穿了重甲,多少豁免了一些伤害。
城外似乎有人在不停的高声大喊着冲进城中赏万金什么的,顿时这些杨俊兵卒便在赏金的刺激之下,不断的向前涌来。冲在最前面的几名杨俊兵卒,才刚刚砍了木栅栏一刀,就被后续涌来的兵卒压迫得贴在了木栏之上,根本动弹不得,只能是眼睁睁的看着征西兵卒扎来的长枪钻透了自己的胸膛。
纵然是用木栏拦住杀死了最前面一批的杨俊兵卒,但是越来越多的杨俊兵卒拥堵在一起,然后奋力的向前推搡,使得那些死去的兵卒竟然被挂在了木栏之上,形成了一层血肉盾牌,而临时打造的粗劣木栏也在双方较劲之下,开始出现了裂痕……
拂过洛水的风席卷了临晋城内外的升腾而起的黑烟,却吹不动浓厚而惨烈血腥味。
杨俊端坐在城东的土坡之上,虽然是已经多次亲临战阵了,但是对于战阵之上的味道依旧不是很喜欢,皱着眉,顺手在一旁扯了些青草,在掌心中挤压了一下,捏出了一些汁水,放到鼻子下嗅了嗅,眉头似乎才舒服了些。
杨俊一直认为他并不是一个战阵之上的武将,而应该是一个帷幄中军,决胜千里的统帅,是因为杨彪手下确实没有什么合格的将领,自己才不得不亲临战阵的一线,指挥作战。
在临晋城下,杨俊终于是找到了这样的一点掌控全局的感觉,这让他心情还是颇为舒畅,自然也有闲情逸致,观赏风景了。
轻轻的将手中的青草碎末抛下,杨俊转首问道:“文公,汝观关中,何时可定?”
立于一侧的郑浑拱手说道:“如今关中,征战多时,人心思定,故而仅需顺水行舟,惩其首恶而亲善枝末,便可收拢兵民之心,旬月之间,自然可定。”
郑浑是郑泰的弟弟,郑泰有意借杨彪之手立足关中,郑浑自然就便跟着杨俊的部队来到了左冯翊。郑浑和郑泰一样,名声都算是不错,杨彪此次也同样也有一些想要借用郑泰郑浑两兄弟来治理关中,确保弘农的大后方的腹案,所以一路上杨俊也是对于郑浑颇为友善,时不时就当下时事也相商一二。
杨俊点点头,说道:“关中若定,依旧是以农桑为重,当促耕作,尽复庄禾。”
“将军所言甚是。”
郑浑恭敬的说道,然后抬头望着远方,似乎看见了三百里的秦川,心情不免也有些激荡,正准备指点江山说些什么大展抱负的话语之时,却看见在临晋城西北方向,似乎有些变化……
正在攻打临晋西门和北门的呼厨泉部队,不知道为何,开始鸣金了,不仅从城墙上退了下来,而且还在收拢着队列,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这……”异样的情形,就连坐着的杨俊也察觉到了,连忙站了起来,瞪大眼睛,“来人!去询问……”
还没等说完,就看见远远的从呼厨泉本阵那边奔来了几名传令的匈奴骑兵,略有些张皇的奔到了杨俊近前,勒住了战马,大声喊道:“西北四十里外发现大批骑兵!旗号是……是征西的旗帜!”
因为匈奴已骑兵为主,因此战场斥候职责,便让给了呼厨泉来做,其实也没想着会有什么军队前来,原本只是杨俊小心为上的习惯性举措,下令斥候按照常规放到四十里,却不曾想到真的遇到上了突发的情况。
“征西!”杨俊一下子就愣住了,心脏仿佛是漏掉了一两拍一般,半响才缓缓扭头看向了郑浑,说道,“郑文公!汝不是言之凿凿,征西已亡?当下这个征西,又从何而来?!”
郑浑也是呆住了,迟疑半响才说道:“这……这……某也是听冯翊郑氏所言……啊,郑氏当下正处于呼厨泉军中,将军不妨当面询问!”
杨俊哼了一身,然后看见呼厨泉的中军开始移动过来,皱眉了半响,终究是叹了口气,说道:“传令!鸣金!整队!”
纵然是眼见仅仅差一步就可以攻进城中,但是一方面呼厨泉已经收兵了,另外一方面若是临晋城中得知了援军到来,必然抵死相抗,也未必能够在援军抵达之前攻占整个的临晋城,所以还不如忍痛暂且扯下,就算是暂且再给奄奄一息的临晋城多缓上一口气。
显然呼厨泉比杨俊更早的得到了消息,也更早的询问了郑甘,此时带着人马来到了杨俊面前,二话不说,便是怒气冲冲的让人从后面拎出了郑甘,往杨俊面前一掼。
杨俊眉头微微动了动,脸上凑出一些笑容,说道:“来人,还不扶郑郎君起来……郑家郎君,这征西之事,究竟是如何?”
郑甘衣衫褶皱,脸上身上都沾染了不少黄尘,头冠也歪斜着,多少有些狼狈不堪,好不容易挣扎着站起来,听闻杨俊问话,又连忙赌咒发誓说征西确实是死了,但被询问详细具体一些的时候,又支支吾吾说不上来,最好被逼问得急了,只言是听得旁人所说,然后说这些打着征西旗号而来的未必就真的是征西将军斐潜云云……
“旁人?如此大事,竟然只是听从旁人所言?”杨俊眉头深深皱起,然后盯着郑甘,最终还是先挥挥手,让人先带郑甘下去。
“当下之局,或真,或假,多议亦是无用……”杨俊对着呼厨泉说道,“既然征西兵至,总归是战上一场!不然也不知真假,不知右贤王意下如何?”
呼厨泉坐在马背之上,听了杨俊的话,却并没有回答,而是仰首望天,半响才说道:“那就战上一场罢……”
临晋城,一整座城池的归属,却在当下,在征西将军斐潜的或是生,或是死的这个问题面前,似乎已经成为了陪衬,成为了次要的东西。大批大批的杨俊和呼厨泉的兵卒开始转向面对着临晋城的西北方向,而只是留下了一小部分在临晋周边游弋警戒。
或许时辰已经是过了很久,或许只是在转眼之间,就在西北方向,在洛河的北岸,高高腾起的烟尘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大。
几十名再次派出的斥候哨探飞速从西北面退了回来,拼命摇晃着旗帜或是衣袍,以此来向杨俊和呼厨泉传递信号。
“征西大军临近了!”
几乎不用任何翻译或是解释,在场的任何人心中都清楚明白了这一点。
呼厨泉和杨俊的联合兵阵,顿时有些压抑,就连时不时踢踏的战马,也似乎是收敛了气息,而与此相反的则是临晋城池之上响起的巨大的欢呼声,在这一片战场之上,方才还在打生打死的双方,此时此刻就选是近在咫尺,都没有了继续作战下去的愿望,只是朝着相同的方向眺望着。
一方欢呼。
一方沉默。
时辰已经过午,太阳已经是略偏向了西方,似乎正好照耀在从战场西北方向出现的部队之上。
杨俊忽然眯起了眼睛,似乎被什么东西猛的扎了一下一般。
只见在西北方向的草坡之上,忽然冒出了一名铁甲骑士,擎着长长的马槊,勒住马站在了土坡顶端,出现在众人的视线当中。
杨俊呼厨泉等人的呼吸不由得一滞!
还没等下一口气息匀过来,更多的骑兵涌动着,出现在远方的草坡之上。
红色的是长枪的枪头红缨,黑色的是骑兵身上的铁甲,青色的是随着风飘动着的衣袍,当然最显眼的依旧是在这些骑兵头顶上,烈烈飘动着的三色战旗……
阳光照耀在旗帜之上。
旗帜上面的颜色和字体仿佛是即将在下一刻跳出旗面,跃身于半空当中一般!
征西将军!
斐!
虽然距离遥远,旗帜上面斗大的字其实看起来就跟豆大的差不多一样,但是似乎每一个字都扎进了所有人的眼中,心中一般。
一时间杨俊和呼厨泉的联合战阵,不由得都有一些骚乱产生,兵卒们仰头而望,议论纷纷,虽然依旧隔着一段距离,但是庞然气势已经迎面而来。
征西战旗招展,旗帜之下,斐潜端坐在马背上,望着城头依旧竖立着征西旗帜的临晋城,微微松了一口气。
斐潜径直领兵赶来,一来是为了救援临晋城,第二是为了稳定局势,只有自己出现在众人面前,谣言才能彻底的消除,同时,也是为了将整个的战场控制在左冯翊区域,不让战火蔓延得太大,影响了京兆尹和右扶风的秋季收成。
临晋城左近,尸首遍地,凄惨且残酷,就连城头似乎都被鲜血染了一遍,足可以推断得出这两日的惨烈战况。
“临晋不易……”斐潜缓缓的说道,“接下来,就看我们的了……”
苍茫天地,风萧萧,水寒寒。
白波,鲜卑,陇右,关中,多少次的血肉杀场,便是这样一步一步都走来,如今回头而望,似乎还能看见一长串的鲜红带血的脚印!
而前方,迎接的不是鲜花,也不是流着蜜糖的河流,依旧是白骨森森,鲜血淋漓的战场!
斐潜将手一指,向着左右朗声大笑道:“天地为杀场,男儿战四方!敌酋便于此,何人可擒王!”
几乎是同时,赵云和甘风便跃马向前,大声吼出:“某愿往!”
说完,两个人还相互瞪了一眼。
“如此,便由你二人分领左右两翼!且看谁能先拔头筹,某便于临晋城下,为其挽马,夸耀武功!”斐潜大笑,拔出中兴剑,向前一指,“吹号!进军!向前!让这些贼子,付出代价!让今日此战,成为可以在子孙面前夸口的荣耀!成为关中大地之上,你我共同铸就的丰碑!”
当人类下地行走,开始追逐猎物的时候,奔走在草原林地,用自己的双脚去追逐猎杀飞禽走兽,速度关系着生存的质量高低,就算是逃生,速度快的人也有更多的机会,因此,对于速度的渴求,恐怕就已经深深的烙印在了基因当中。
因此在速度和力量结合体的骑兵面前,所有人都是既羡慕又畏惧的,尤其是人马批甲的备甲骑兵,则是当之无愧的野战王者。
放风筝,也就是蒙古骑兵欺负一下头脑简单,教条古板的欧洲铁罐头,要是放在华夏,随时可能从裆下掏出的远程武器,就能把来来回回溜圈的轻骑兵射成一个傻子。正是深切的知道这一点,清朝在吃够了明朝火器苦头之后,便不遗余力的砍伐着火药的科技树,甚至当西方研制较为成熟的火枪被奉到了大辫子皇帝面前的时候,虽然获取了口头上的赞赏,甚至大辫子皇帝个人还相当的喜欢,然而火枪依旧毫无悬念的被封存到了最为阴暗的角落。
在集体利益面前,个人的喜好就是一个屁,有点气味,但是无足轻重。
就像是眼下。
可以说斐潜并不喜欢在这个时候进行战斗,如果让他仅仅是凭着个人的喜好来选择的话,他只觉得自己全身酸痛,恨不得立刻下地,躺下来好好睡上一觉再说!
这几日,从陇西一路赶过来,斐潜休息的时间甚至比普通兵卒都还要少,至少普通的兵卒不需要每到一个地方就高调出场,接见地方豪右,关键是每一次都要表现得神采奕奕气势昂扬的状态,然后在真诚或是虚伪的话语之中,重新稳定住关中的局势。
秋收在即,纵然有损失,也必须将损失控制在最小的范围之内。
斐潜甚至也可以推测到此时进行战斗,在兵卒和战马的战损方面也是必然比较高,但是为了整体的利益,这一仗,不得不打,不得不现在就打。
幸好双方在体力方面还算是对等的,甚至在局部上,斐潜这一方还具备一些优势。
因为杨俊和呼厨泉根本就没有想到斐潜会出现在这里,所以当斐潜出现的时候,杨俊呼厨泉一方甚至连一个像样一点的防御体系都没有,只能是选择和斐潜面对面战斗,这是其一,另外一个方面,临晋城没有被杨俊和呼厨泉攻下,也就等于这二人依旧承担着临晋城兵力的侧翼打击的威胁,虽然临晋城之中的兵卒也近乎枯竭的状态,但是依旧不可否认有这样的可能性。
在这样的局面之下,斐潜的个人私心的这一点喜好已经不重要了,而是他作为全局的统帅,必须做出最适宜的举措。
甘风是原先就跟着从陇右而来的,而赵云则是斐潜从长安带过来的。
武关是长安的南大门,是通往荆襄的重要通道,不过因为荆襄的刘表虽然表面上收复了南郡,但是实际上南郡只是名义上投降了而已,刘表并不能完全掌控,因此在一定程度上,刘表暂时主要精力还是集中在内部的平衡和调整上,对于向外向关中扩张的欲望在这个阶段并不是很强。
再加上荆襄庞氏、黄氏、蔡氏这三大地头蛇,斐潜都七牵八扯的有一些关系,若是刘表想要进攻关中,必然也绕不开这些地头蛇,搞不准刘表还没有举兵呢,斐潜这边已经收到了情报了,因此相比潼关来说,武关遭受攻击的可能性相对较小,因此在关中一乱的时候,庞统就第一时间将赵云招回了长安,统领兵卒坐镇调度。
长安毕竟距离左冯翊不远,因此在最开始的时候看着相对比较年轻的庞统和赵云组合,还有些轻视,结果被庞统抓到了个机会,当场堵住了关中扈氏准备运往左冯翊给郑甘的一批物资,立刻以资敌谋逆的罪名,在赵云的统领之下,两天时间就攻陷关中扈氏的五个坞堡,这一支或许是最古老传承的关中扈氏,也因此而被庞统灭族。
关中扈氏虽然历史久远,甚至可以追溯到上古大禹的时期,但是从汉朝以来,就没有出过什么大人物,当代算是比较出名的扈重,甚至是因为跟随青牛先生而闻名,从某个角度来说,已经是沦为了下等的地方豪右了……
在上层圈子里面,青牛先生就是一个混吃混喝的道士,比起左慈差得太远了,至少左慈还有一个左仙人的名号,青牛先生都没有人记得他到底姓甚名谁。
因此扈氏被庞统灭族,关中其他士族豪右只是侧目,却没有多少立刻跳起来为扈氏报仇的意愿,当然,在亲眼见到了斐潜回到关中之后,这些士族豪右就立刻将扈氏抛到了故纸堆当中。
成者王,败者寇,这有什么好说的。谋逆,自然就要承担谋逆的风险和后果,以下克上,向来就是统治阶级的最大忌讳,绝对不可能有任何缓和余地。
当然,若是斐潜真的身亡了,这些故纸堆里面的东西又会立刻被翻出来,说不定顺手还再加上十条八条的……
因此斐潜需要在最短时间内将杨俊和呼厨泉一举击败,整顿关中局面,虽然当下手中的兵卒并非最佳的作战状态,但依旧是一个相对来说比较理想的作战时机。
携势而来,便顺势而击!
甘风不愧是战场疯子,从陇右一路而来,竟然没有一点疲惫神色,而是为了眼下大战兴高采烈的大呼小叫,敦促着手下整理兵器甲具,旋即带着人马从土坡之上率先列队而下,直扑杨俊和呼厨泉的联军左翼。
斐潜从西而来,杨俊呼厨泉列阵迎击,而临晋城便于杨俊呼厨泉左面。别看上阵时疯疯癫癫的,其实甘风一点都不傻,特意先出发选择此处,自然是有利用这一点的心思在内,
旋即赵云也统领着骑兵,微微向外绕了一下,然后扑向了杨俊呼厨泉联军的右翼。
因为兵种不同,杨俊统领的步卒,位于联军兵阵的中间,左右两翼绝大部分都是呼厨泉的南匈奴骑兵,见到了征西骑兵呼啸而来,宛如天河倒卷一般席卷而来,多少心中都有些打鼓起来。
别的势力的骑兵队伍,或许南匈奴不熟悉,但是征西斐潜的骑兵南匈奴人却是再熟悉不过了,甚至还联手对抗过鲜卑,在战阵之上实力如何,心中都是有数的,因此见到征西骑兵开始展开队列冲来的时候,南匈奴队列难免就有些骚乱起来。
看着最先来的甘风队列,当中一部分的骑兵已经放下了面甲,端平了马槊,甚至都能看得见面甲上面狰狞的图案,看见锋锐的马槊之上闪耀出来的万千寒光!
这些前冲而来的征西骑兵,似乎就连战马都踩踏到了同一个节点之上,每一名的骑兵在马背上的姿势都宛如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一般,微微欠身前倾,调集好了自身和战马的合力,战马在渐渐的加速,气势也在不断的攀升,就等着在双方接触的那一刻,将这急需的恐怖冲击力量完全释放出来!
这训练有素的骑兵架势,这勇猛无比的冲锋状态,这不是征西将军亲临还能有谁?
整个大汉当下,纵观东西南北,还有哪一个人能拿得出这样的部队,这样的骑兵?
呼厨泉的南匈奴人,在临晋城下已经是攻伐多日,困顿良久,战意早就不像最开始的那个时刻那么的高昂了,再加上连日在野外宿营,虽然也有帐篷,但是总归和平时游牧草场完全不同,人马体力都是消耗了许多,若不是郑甘供给了相当一部分的干料,说不得战马都已经开始掉膘了。
当下见到了征西骑兵迎面突袭而来的赫赫威势的时候,这些南匈奴骑兵下意识的反应,竟然不是迎面对战,而是想要拨让马头,不想直面冲来的征西骑兵!
这些匈奴骑兵并非都是懦弱之辈,而是他们都见过之前征西骑兵,在鲜卑阵中如同分波裂浪一般冲阵而过的情形,也见过数百种重装的骑兵,刀砍不进,抢扎不透,箭射不穿,几乎就是在血肉当中开路,杀得鲜卑人仰马翻的景象!
幸好征西将军斐潜并非全员骑兵,重装骑兵也就是一千左右的模样,这些匈奴骑兵多少心里才有些安慰,却不曾想到今日到了临晋城下,结果又面对上了征西的骑兵!
尤其是原先以为征西将军斐潜已经身亡的呼厨泉一下的一帮匈奴头人和将领,更是深深的陷入疑惑和愤怒当中……
难道真的在这里和征西将军死战一场?
这里毫无可以依托之处,就连临晋城都还没有攻下,而征西将军斐潜席卷而来,不用说至少京兆尹和右扶风是没有什么问题了,可以源源不断的接济前线。
真的要成为弘农杨氏的附庸,成为别人手中的战刀么,那么这城下的一战,就算是打赢了又能怎样?
将主的迟疑和兵卒心中的不确定,导致南匈奴兵卒迎上来对冲的骑兵稀稀拉拉,毫无阵列可言,与之相反的是征西兵卒的战马却借着下坡的冲劲,很快的就将速度提升了起来,如同汹涌澎湃的巨浪,又宛如一面钢铁和血肉筑建的活动长城,黑压压的直接撞上了南匈奴骑兵的锋线!
对于站在土坡之上的斐潜来说,这一个撞击的瞬间,仿佛被无限拉长了。
在肾上腺素的协助下,斐潜看见了更多的东西,也摄取了更多战场之上的细节……
斐潜看见了,在最前方,甘风挥舞着马槊,已经捅翻了两名匈奴骑兵,左右抛飞的匈奴骑兵刚刚离开马背,鲜血在空中喷出一条线,如同泼墨画出一道横捺一般,迅捷且充满了力量感。
斐潜看见了,另外一侧的赵云抖开了长枪,鲜艳的红缨在空中宛如活物一般一涨一收,然后就有长长的血箭喷涌出来,或是被扎中了面门,或是扎中了脖颈的匈奴骑兵徒劳的用手捂着伤口,直愣愣的从马背上跌落。
斐潜看见了,一名匈奴兵卒呲牙裂嘴的在两骑交错的时候,紧握着战刀砍在自家兵卒的肩膀护甲上,札甲的丝绦被砍断了两根,铁片下凹又迅速的弹回,伴随着火星在空中跳跃起来。
斐潜看见了,有的因为躲闪不及,双方的骑兵战马轰然撞到了一处,战马虬张跳动的肌肉皮毛相互挤压在一起,然后扭曲着改变了形状,血液和碎骨在撕扯扭曲的伤口之中喷溅出来,双方的马背上的骑兵却因为惯性,猛的向前栽落。
像是原本一秒钟24帧的画面突然变成了12帧,甚至更少一样,斐潜感觉自己甚至看到了战马之上兵卒盔甲身上的黄沙震荡,看到了血液崩飞出来的如水滴般的形状,看到马蹄之下大块泥土腾空,看到了兵刃刺破皮肤穿透筋骨……
似乎过了很久,又像是只是一两个呼吸,这种错综杂乱的割离破碎的感觉,让斐潜都有些恍惚起来,然后在下一刻,冲上云霄一般的战场拼杀之声就像是无形的波浪一般转达到了斐潜这里,激荡起他身后的玄色披风,也将他从莫名的状态当中震醒。
巨大的呼喊声音,惨叫声音,在这一刻尽数爆发,震荡在临晋城的这一方天地之间!就连天上原本的滚滚黑色烟尘,也似乎被激荡而开!
在两军接触的这一刻瞬间,就有数十名的兵卒东倒西歪的跌下马来,甚至有的像是一个皮球一样在奔腾的战马之间来回撞击了几下,形成了一个古怪且扭曲的模样跌下,转眼消失在马蹄之间。
迎战的南匈奴就像是原本就不大的杂色的破浪,和玄黑色的斐潜骑兵撞击在一处之后,便剩下了零星的一些色斑,然后转眼之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在马蹄烟尘稍微落下之后,才能看得见这些匈奴兵卒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就像是给征西骑兵铺就出了一条血色的道路!
洒下的阳光照在征西骑兵身上,宛如给他们加上了一圈得刺得联军人人都不得不避开视线得光辉!小规模的匈奴的拦击就像是螳臂挡车一般,丝毫没有延缓征西骑兵的步伐,甘风挥舞着马槊,只是大笑着催马朝前,就连远在山坡之上的斐潜,似乎都能听见其大笑得声音……
这一刻,在临晋城下,南匈奴和征西骑兵的这一次碰撞,似乎也在说明着“一汉顶五胡”依旧没有改变,宣告着在这一片土地之上,依旧只有一位屹立不倒的强者,只有一面永远飘扬的旗帜!
眼见先头冲出进行阻拦的南匈奴骑兵,在和征西部队对冲之后,就像是深秋之时被寒霜冻坏了的树叶一般,稍微有些动静便纷纷扬扬的跌落,又像是蒲公英的花絮,有点清风便四散而去一般,宛如丝毫没有任何作用一般,这样的场景,这样的结果,难免让南匈奴人心中惶恐,相顾之间更是从身侧他人的脸上,看到了自己惨白的脸色。
征西骑兵马蹄纷飞,直接从战场中间飞驰而过,微微向外张开了一些,然后向左右两翼略带一些角度的往杨俊和呼厨泉联军压迫过去,只留下了众多的南匈奴骑兵的尸首躺倒在战场中间,还有十几二十来只的匈奴战马,不知所措的在残酷且血腥的战场之上用马首拱着其原主人的尸首哀鸣。
斐潜立于三色战旗之下,纵然是也是多临战阵,但是在这样充满了速度和力量的绝佳表现面前,依旧是除了热血上涌高声喝彩之外,便无其他的发泄途径。
战六渣的悲哀,永远只有在后方高喊六六六的份……
不过作为一个统帅,斐潜依旧察觉到了自己手下的这两名统帅骑兵的将领的不凡,赵云就不说了,但是甘风的表现确实让斐潜有些意外。
或许大多数人认为骑兵对冲,或是冲阵,便是直直的快马加鞭往上撞就是,而斐潜在经历了从并北到关中的多次骑兵对战之后,发现其实这其中的精巧之处,绝非外行人可以轻易做到的。
只有将骑兵战法运用纯熟,如同呼吸一般自然的,才能称之为骑将,否则顶多就是一个普通统帅而已,就连斐潜也不例外。让斐潜统领骑兵,可以,但是要让骑兵在战场上发挥出十层甚至是十二层的威力,就一定要有一个合格的骑将。
幸运的是,赵云是,甘风也同样是。
骑兵对冲的时候更像是两把齿向相对的梳子,相互交错而过,当然也有走位不好直接对撞上的,而骑将的作用便是在高速交错的这个过程当中,敏锐的调整位置和方向,在维护好己方的队形的同时,寻找到对方指挥的中心节点,在交错的那短短几息时间进行最大的杀伤,甚至是一举击杀对方的前线指挥将领。
这样复杂且精细的骑兵调控能力和战阵搏杀能力,的确不是斐潜这个半桶水就能够晃荡得起来的。
而且就在刚刚冲过半场,杀往对方两翼的时候,那个细微的角度调整,更是让斐潜觉得可圈可点,相当佩服。
稍微拉开一点角度,不仅可以让对冲完成后,无形之中被减缓的速度得到更多的一些空间来再次提升速度,并且同时拉远了和杨俊统领的中央步卒的距离,不至于太过于接近步卒阵线而遭到箭矢等的远程打击,更重要的是骑兵这样的冲击角度,进一步的挤压对方战阵的空间,更容易让对方在调集步卒战阵应对的时候产生混乱。
普通的将领统领骑兵进攻步卒,恐怕多数人都是直接选择正面冲撞,但是实际上在真正骑将手中指挥的骑兵队列,都是带着一点角度切入的。对手步卒将领若是一个应对不当,没有及时调整转向,就等于是将自己侧面暴露出来。
斐潜这个半桶水晃荡的都能清晰的察觉到了赵云和甘风两只骑兵的犀利,一辈子都在马背上厮混的呼厨泉和南匈奴人又怎么可能不清楚?
南匈奴人列出的左右两翼,原本就不厚实,而且又没有后备部队,因此这样薄薄的阵列,在征西骑兵如此强悍的攻击力前面,实在是有些难以抵抗,再加上连日在临晋城下进攻,就连手中的箭矢都已经消耗得七七八八,也谈不上用弓箭在远程进行射杀拦阻了。
眼见征西骑兵干脆利落的解决了拦截的那一部分的匈奴骑兵,再度微微拉扯开,然后重新调整角度,策马本来,整个的南匈奴阵列,都被搅动了起来,有的人向要往外些,有的人却在往内缩,有的人高声叫喊,有的人低声祈祷,林林总总混在在一起,再加上战马似乎也感受到了这样紧张的氛围,嘶鸣骚动不已,更增加了几分的无序,就连在阵列当中的底层十骑长,百骑长大声的号令,也没有多少的明显效果。
“右贤王!”
见右贤王迟迟都没有给分属左右两翼的左右大当户下达指令,而征西骑兵的战马马蹄纷飞,越来越近,就连呼厨泉身边的亲卫都有些着急起来,忍不住出声喊道。
“……”呼厨泉面色铁青,目光闪动。
在这个距离上,呼厨泉已经能看得清冲刺而来的征西骑兵的身影了,也可以看得到在征西骑兵衣甲之上沾染的血迹,战马奔驰激飞的泥土,还有那举起的刀枪和战意昂扬的面容……
呼厨泉心中只有一个声音从方才开始就在不停的反复回想:“怎么办?怎么办?到底要怎么办?”
南下关中,呼厨泉原本准备的就是要开创南匈奴的第二春的,嗯,或许这个词并不准确,应该是第N春也说不准,但是不管怎样,呼厨泉是抱着一个美好的愿望来的,但是当下,这些美丽的愿望和憧憬,在征西将军斐潜的锋锐兵卒之前,如同泡影一般的脆弱。
“右贤王!我们要怎么办?!”亲兵大声的追问着。
怎么办,是的,要怎么办?
不仅是下一刻要怎么办的问题,还有接下来要怎么走?
继续跟着杨彪、郑甘这些汉人走到底,还是另外寻求其他的道路?
左右大当户虽然是跟随着自己,但是没有获得足够的利益之后还能听从自己的号令多久?
自己的族人将来又将如何,在高奴留下的部众又要怎样的安排?
在这一刻,呼厨泉心中飘荡出无数的问题,却茫然的找不到任何答案。
呼厨泉身侧的亲兵,终究是忍不住,语气急促的说道:“右贤王!没时间了!要不然就跑不起来了!”
虽然亲兵情急之下讲的话语没头没脑,但是意思呼厨泉还是听的明白。骑兵最大的优势便是速度和力量的结合,若是没了速度,就跟瘸了一只腿一样。
呼厨泉的脸色终究是松动了下来,斜看了一眼在中央的杨俊步卒本阵,沉声说道:“我们后撤!让他们先顶一阵!”
该死的郑甘和杨俊!
若不是这几个汉人誓誓旦旦的说是征西将军斐潜已经身亡,自己又怎么会南下遇到这样的局面?!
既然这些汉人坑了自己一把,自己又何必死死的替这些汉人去抵抗征西将军的兵锋呢?更何况自己的儿郎这几天也是疲惫不堪,怎么能和携势而来气势正旺的征西兵卒相抗衡?
虽然呼厨泉未必能够明白死道友不死贫道这句话的意思,但是现在的对于他最好的方法便是利用杨俊的步卒战阵拖住征西骑兵的脚步,消耗征西骑兵的冲击力,等这些征西骑兵在杨俊步卒战阵当中丧失了速度,粘滞其中的时候,才是呼厨泉手下的儿郎最佳的反击时机!
南匈奴的号角呜呜的吹响了,然而并不是向前进攻,而是向后在撤离,这让杨俊立刻傻了眼。
这几天风风火火从弘农赶到了关中,先是攻克了潼关,然后丝毫未歇的来到临晋城下,就连杨俊自己昨夜都是在临时扎的帐篷内过的夜,更不用说普通的兵卒和民夫了,绝大多数为了赶制攻城器械,为了攻伐临晋城,甚至都没有来得及給搭建帐篷,就是在避风处搭建个地窝子了事,更不用说有坚固的野外营寨驻扎点了。
原本杨俊和呼厨泉的想法都很类似,都觉得临晋城即将攻下,哪里还需要额外浪费时间浪费功夫去搭建营寨,还不如将全部的气力用尽快攻陷临晋城上。
其实实际情况也确实是如此,若不是征西将军斐潜领兵赶到的话。
问题是,当征西将军斐潜领兵前来的时候,杨俊才意识到若是多花一天的时间,不用那么急着攻城,给自己搭建一个稍微坚固一些的营寨该有多好,或许现在就不会那么的被动。
步卒不比骑兵,胡人在和汉人的几百年作战当中,早就形成了一套聚之即战,败之即散,散久再聚的作战模式,就像是一个砂石凝结起来的巨人一般,遭受重击之后便会跨啦一声化成一大片的散逃出去,就算是让汉人追击剿灭了其中一部分,也不会遭受到严重的本体伤害,等到汉人追不动了,深陷大漠当中缺粮缺水的时候,再重新汇集反攻。
因此胡人跑散了,问题并不大,但是作为汉人,尤其是以步卒为主的阵列,一旦跑散了,简直就是天灾一般,零散的步卒想要重新汇集起来,谈何容易。
因此呼厨泉能退,而杨俊他丝毫都不能退。
退无可退。
守又无处可守。
杨俊原先的设想是让呼厨泉先和征西骑兵火拼一阵,消耗完了征西的锐气之后,杨俊再带领着步卒一步步压上去,拖垮征西的骑兵,就像是汉人当年在大漠里面和北匈奴战法一样。
但是问题是,呼厨泉也是这样想的。
现在显然是呼厨泉见势不妙,在第一波的阻拦无效之后,便决定要让杨俊的步卒去抵挡和粘滞征西骑兵的速度和步伐。
杨俊骤然转首看向了郑甘,眼中几乎都要喷出火来,吓得郑甘缩着脑袋,浑身都在战栗不已。
“来人!穿令!聚阵!聚圆阵!快,快!快!”
既然不可后退,便只剩下了拼死一搏,面对往来如风的骑兵,步卒唯一的办法便是聚集在一起,形成圆阵进行抵御。
斐潜站在土坡之上,见到了呼厨泉领着骑兵开始向后逃离,而杨俊本阵当中被迫不得不鼓号频频,令旗乱挥,显然是想要就地集结聚拢,进行抵抗,忍不住笑了出来,用中兴剑一指,说道:“传令,两翼分兵,追击二十里后警戒!其余各部,随某向前!”
斐潜虽然不是战场之上的天纵之才,但是这么三四年下来,见过大大小小的战阵,自然也有了一些经验和近乎于本能的直觉反应,在见到了呼厨泉和杨俊的战场选择之后,斐潜几乎就立刻知道,这一场临晋之战,已经结束了。
呼厨泉的方案没有错,暂时逼退锋芒,让杨俊步卒吸收火力,在双方胶着的情况下再杀入,决定胜局;杨俊的反应也是中规中矩,聚圆形阵,进行抵御,以免露出侧翼的破绽。
两个人的想法都不能说错,但是整个方案的基础是错误的,也就意味着过程计划得再好,结果注定依旧是错误的。
指挥百人,千人和指挥上万人,这并非一个数量级别上面简单的相加和改变,而是一个巨大的难度台阶,人数的增加不仅仅是战力的增加,更是指挥系统难度的几何倍数的增长,一千人的队伍,或许几个大嗓门的兵卒吼上几声,便可以传递到位了,但是近万甚至上万之后,想要做出调度,就不是一两句话能够解决的问题了。
呼厨泉先行撤离,留下了杨俊,就算所有人都是不离不弃,集结了重新再回来,这一去一回要多长的时间,杨俊的阵列又能支撑多少时辰?
再看杨俊统帅的步卒,虽然人数众多,整体的数量甚至接近了斐潜人马的两倍,但是斐潜很清楚的就能分辨得出其中一半左右的数量是民夫和辅兵,正在杨俊号令之下毫无头绪的乱窜……
杨俊毕竟不是正经厮杀出来的统帅,只是一个临时的,理论经验大于实际经验的三流将领,应付平常战斗还没有表现出弊端,在当下紧急情形之中,水桶上最短的一块板终于是彻底暴露了出来。
虽然说一字长蛇阵,方阵,圆阵,这三种阵型是最为基础的阵列结构,但是那是对于经过训练的正卒来说的,民夫能分得清前后左右就已经是相当不错了,还能指望这些民夫懂得理解杨俊当下要变成圆阵当中的各项进退调度?
更何况当下的变阵不仅仅是前进和后退,而是要进行复杂的内外走位,经过训练的普通兵卒多少还可以按照号令在行进变换位置,但是那些民夫在紧张之下,就耳边的大吼都未必能听到,还谈什么有序变换?
左右两翼的征西骑兵不约而同的分出了一小部分对逃走的匈奴骑兵进行追赶,这一部分的兵力在追赶一定距离之后就会分散开,成为网状的战场斥候,而另外大部分骑兵则是在赵云和甘风的统帅之下,开始将目标对准了中间的杨俊步卒战阵。
斐潜统领着剩下的三分之一的骑兵,也开始从土坡之上开始向前推进。
杨俊中军用来传令的旗号疯狂的挥舞着,基层军官企图用大嗓门控制和指挥兵卒的走向,但是收效甚微,杨俊兵卒依旧还有相当多的人茫然失措,有的不知道应该向左还是向右,有的甚至和另外一队撞到了一起,相互推搡着谁也动不了……
眼见征西骑兵越来越近,杨俊兵卒便越发的慌乱,大喊大叫的声音,到处奔走的兵卒,就像是沸腾的米粥,腾出无数的泡沫,将原本还算是镇定的锅盖都一同推开!
斐潜甚至能够看见杨俊军阵当中那些毫无作战经验的民夫在杨俊越来越急促的号令之下,在兵锋越来越逼近的过程当中,终于是有人开始崩溃了,紧张和恐惧携手吞噬了仅存的理智和行动力,使得这些民夫或者是开始嚎叫着逃窜,或者是呆立在原地哭泣,或者是紧紧的抓住身侧其他的人,就像是抓住了溺水之中最后的一根木头!
完全崩坏的民夫冲撞了杨俊正卒的阵列,就像是在阵列当中由内而外的爆破一般,临战变阵导致的混乱,终于无法控制,蔓延全军,纵然杨俊的手下亲卫扯着脖子拼命控制,也是如同杯水车薪,没有多少作用。
一将无能,累及三军!
纵然人数多过斐潜兵力又能如何?
战阵当中,有序的老兵对上无序的新兵,多数都可以一打三,一对五,甚至还有一对十的,更不用说现在是杨俊混乱不堪的步卒方阵对上携势而来的征西斐潜的骑兵!
当赵云和甘风统帅着骑兵,就像是两把锋锐的战刀恶狠狠的砍在了软塔塔宛如面团一样的杨俊步卒战阵之中,杨俊战阵无可救药的崩坏不可避免的发生了,越来越多的人放弃了对抗,只想着逃命,只想着比别人逃得更快一些,更远一点!
用势如破竹已经不怎么恰当了,因为赵云和甘风砍进在杨俊步卒阵列当中的时候,根本就没有受到多少阻力,就轻易的犁出了一条深深的血沟,转眼之间就将杨俊阵列彻底分割成为了三份!
“向前!突击!”
趁他病,自然要他命,斐潜见到终于有自己这个战六渣表现的机会了,便不失时机的指挥着手中的骑兵,给杨俊混乱的步卒战阵盖上了棺材板,顺便再钉上几颗钉子……
哭吧,叫吧,然后去死吧!
斐潜没有进城,而是在临晋城外扎下了营地。
城中那些还算是完好的房屋,全数被腾挪出来安置伤员,而作为统帅的斐潜,在巡查安抚了一圈之后,便还是到了城外安扎。
前前后后加起来,临晋城已经被围困了近十天了,而在这十天当中,伤员尸首的血腥腐朽味道,再加上城中并没有完善的下水道系统,加上死神随时在左右盘旋,那种充满了死亡的气味在城池当中萦绕不去,一直到了斐潜将杨俊彻底打垮之后,解除了威胁之后,打开了城门,恢复了正常的生活,这些充满了死亡和腐朽的气息,似乎才渐渐不舍的远去。
就像是几十只老鼠同时死在了通风管内,死亡和腐朽的味道始终在屋内萦绕不去一般,就算是打开了窗户,但是依旧让任何人都不会觉得舒服,对于杨俊来说,也是如此。
上一刻似乎还可以对临晋城生杀予夺,转眼之间就变成了阶下囚,这样的身份改变,是一种巨大的落差,也是一种无奈的选择。
在见不到胜利的希望,也无法找到逃离的契机的时候,杨俊在看到自己的步卒战阵分崩四裂之后,最终选择了投降,放弃了抵抗。
败局以定,继续抵抗只是时间的问题,更何况当赵云和甘风两个人如同锐利无匹的战刀直接刺穿了杨俊步卒本阵之后,死神锋利的镰刀刀锋就像是搁到了杨俊的脖颈之间,冰冷的气息几乎让其无法思考,更不用说还能鼓起多少勇气来抗衡了。
至于逃跑,步卒想要在临晋城这样相对平坦的区域跑赢骑兵?
杨俊最后便只剩下了赌一把。
赌斐潜不杀。
可是选择权交到了斐潜手中的时候,斐潜也是有些为难。
杨俊能来到这里,要么过的是潼关,要么过的是蒲津渡,但是不管是走那一条线路,对于斐潜来说都不是一个好消息。
当然,要是仅仅是为了打击敌人的话,那么将杨俊以及杨氏兵卒全数坑杀,就是一个最为简单且直接的选择了。
反正在战场之上,对于对手的仁慈也就是对于自己的残忍,从这个角度来说,也没有什么问题,杀就是了,就像是官渡之战后,曹操坑杀袁军七万人,其中也未必全数都是战场之上的正卒……
在这个问题之上,斐潜忽然有些明白当初曹操为什么选择进行杀戮了。因为在历史上的那个时刻,曹操除了杀戮之外,并没有第二种更好的选择。
袁绍的兵卒,不管是正兵还是民夫,自然都是河北冀州的,就算是曹操强行收编,依旧保不准在一声乡音的召唤之下,便搞出什么临战投敌的事情来,更何况袁绍当时只是惨败,冀州幽州还依旧控制在其手上,曹操虽然获取了胜利,但是同样也没有经济实力可以用来进攻,甚至连拿出一些粮草来供养这些降兵的盈余都没有,因此便只剩下了一条道可以走。
不过现在……
斐潜自己和曹操在官渡的情形是一样的么?
斐潜立在土坡之上,正思索的时候,却看见徐庶在几名护卫的陪同之下,缓缓的走了过来。
经过了简单得洗漱修整,但徐庶依旧是没能从连日惨烈的战斗当中完全恢复过来,看起来虽然精神还算是不错,然而消瘦的脸庞,缺乏血色的面容,以及在骨子里透出的那种疲惫,让斐潜不由得有些担心徐庶会不会有什么战后综合征……
幸好,至少斐潜看来,徐庶虽然疲惫,但是腰杆依旧挺得笔直。
话说,历史上的那些家伙有没有什么战后综合征啊?诸葛烧死藤甲兵,还需要用人头馒头暂时治愈自己,那么周瑜下令烧了十万曹操大军,然后便旧伤复发而死,这个有没有什么点联系?
斐潜思绪异常的活跃,甚至他也清楚的意识到,这样跳跃且有些混乱得思绪,似乎也是一种战后的副作用。在肾上腺素的激发作用消退之后,手足开始发汗冰凉,虽然还没有入夜,但是晚风吹来,还是觉得腋下后背有些发冷,不由得紧了紧身上的大氅,将自己裹得再紧了一些。
“见过君侯。”徐庶拱拱手,略带一些沙哑的声音说道。
“元直幸苦了。”斐潜朝着徐庶还了半礼,然后开门见山的说道,“唤元直过来,一则需要统计一下折损,二则么……”斐潜的目光朝着看押杨俊兵卒地点的方向转去。
徐庶点点头,沉默了片刻说道:“连日临晋征战,城中已是千疮百孔,兵卒或死或伤约两千余,可谓伤亡惨重,就连城中百姓,亦是折损无数……”
徐庶声音低沉,虽然没有说什么惨烈的形容词,但是一股悲切却在短短的一段话中萦绕不去,就像是眼前的临晋城,残破之处,让人不忍直视。
太阳已经低垂在了洛水之西,将山岭在临晋城下拖出了长长短短的影子。
几百骑兵,衣甲之上血迹斑斑,正分成数队,一方面在在巡弋维护秩序,一方面也在监管着刚刚投降的那一批杨俊带来的弘农民夫,在打扫战场,收敛尸首。
壕沟之内的匈奴人和流民的尸首必须清理出来,然后运往洛水下游统一进行焚烧,而属于征西兵卒序列的则是要摘取铭牌,统计之后,运往临晋城北的十里之外的无名山中,统一埋葬。
生前并肩作战,死后同穴而眠,愿这些将士在黄泉之路上,不会孤单……
外放的斥候已经回来禀报,呼厨泉见势不妙,便再无半点流连不舍,或者再观望犹疑的姿态,哪怕是斐潜骑兵也出现了一些疲惫姿态,后方也没有见到想象当中的其余援兵,呼厨泉和丧失了斗志的南匈奴兵卒,连回头多看一眼的欲望都没有,直直往北而去,暂时看起来不会对于临晋城有任何的想法了。
“城墙破损,倒是可以后续修补,”徐庶缓缓的说道,“只是这周边良田庄禾,今秋恐怕是无着了……”
斐潜默然。
不过这一次,临晋城确实承受了巨大的破坏,不光是原本城中城外左冯翊的百姓,还有那些被呼厨泉杨俊等人或是驱赶,或是携裹而来的百姓,也是宛如幽魂一般,似乎随时晚风大一些,就会被吹灭了生命之烛一般,失魂落魄目光空洞。
当斐潜带来的兵卒拿出并不多的存粮,开始在洛水河畔升起篝火,找寻了些好的坏的锅釜开始烹煮些食物的时候,这些游魂一般的百姓神色才渐渐的活泛了一些,开始时不时的将目光转向了那些在火焰上烹煮着食物的锅釜。
激战的时候,人往往都会忘却了一切,甚至会忘了思考,仅仅是凭着如同野兽一般的本能在厮杀,直至战斗结束的时候才会想起来,人,依旧还是需要粮草的。
原本临晋城中的守城兵卒当下也坐在篝火旁,和斐潜的援兵坐在一处,但是不管是谁,现在也似乎都失去了说话的气力,只是默默的坐着,用火焰的温度去化解心中的那些寒冰。还有的连吃食都没有吃上几口,便垂首沉沉的睡去,若不是还有战友在一旁多少照看一眼,说不定就一头栽到了篝火当中。
这一战,临晋城,不管是守兵还是百姓,都实在是太过于惨烈了。
“某在考虑,要不要将这些杨氏兵卒,尽数坑杀……”斐潜盯着在远方,被捆绑位于一处,惶惶恐恐的那些弘农兵卒,对着徐庶缓缓的说道,“若是民夫,左冯翊亦有荒废田亩,多少还可留下些充实阡陌,而这些杨氏兵卒……”
当然,这些杨氏兵卒当中或许也有一部分是杨彪等人招募而来的,并非完全和杨彪杨氏有密不可分的关系,但是问题是在这个时代,斐潜根本无法鉴别那些是只是雇佣兵,那些是关系户。
或许只能是像曹操在历史上做得一样?
反正不可能留下来,因为若是弘农杨氏的私兵,那么就意味着这些兵卒必定在弘农有家眷,是怎么也不可能会全心全意的辅佐斐潜的,搞不好派遣上战场的时候就搞出一出临阵叛变的戏码来也是大有可能。
不能收心,养着也是无用,原样送回去无疑就是助长了弘农杨氏的力量,那除了杀了,还能怎么办?
略显的有些憔悴的徐庶也转头看了一眼,看着残破的临晋城,纵然徐庶心智坚强,也是不免有些恍然隔世之感,闭上眼,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之后,才将目光放在了那些降俘身上,然后沉吟思索了一下,沉声说道:“君侯,不杀,亦可……”
斐潜转过了头,表示出一副聆听的模样。
徐庶缓缓的说道:“君侯,杨氏兵卒既至此,潼关多半已失……若是以此为由,让杨氏以关换人……”
“以关换人?”斐潜皱了皱眉头,重复了一句。
徐庶点了点头。
斐潜琢磨了片刻,越是细想越是觉得徐庶这个建议简直就是神来之笔,妙不可言!
对于斐潜来说,这些杨氏兵卒就宛如废物一般,在杨氏彻底倒台之前,根本排不上用场,最多就是充当一下劳役,修路开山什么的,但是又要派人看守,多少有些得不偿失,还不如胡人的奴隶好用,因此若是可以以此来交换潼关,也算是一种废物利用。
再者,杀俘,不祥。
这并非纯粹的迷信,而是一旦杀俘,万一自己的这一方将领不慎落败,那么也就极大可能是被敌方报复,斩杀当场无法挽回,而且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杀俘也就意味着将来战斗当中,敌方奋死反抗的概率得到了提升。
反正投降也是死,为什么不拉一个垫背的?所以,坑杀投降的俘虏,基本上就是一个双刃剑,割伤他人的同时,也会伤害到了自己。
同时,这也是一个攻心之策,斐潜甚至能猜想得到杨彪在受到这个消息之后的尴尬和为难……
就算是退一步来说,杨彪铁着心肠不愿意交换,当消息散开之后,那么对于这些战俘和在弘农杨氏麾下的兵卒将校来说,难倒会没有半点想法?
“善!”斐潜当即决定,扬声说道,“来人!带杨俊杨季才前来!”
杨俊身上原本穿着的甲胄,已经不知道被那个征西兵卒作为战利品给扒拉走了,就连原本穿在甲胄之下的锦袍,也是一样不知所踪,只剩下了一身中衣,在晚风当中瑟瑟发抖,原本风流倜傥的模样已经是荡然无存,就跟流民相差不多,浅薄的中衣已经看不出多少之前的白色了,而是染了一身的黄泥黑血,头发散乱,狼狈不堪。
“哎呀,怎能如此对待季才兄!还不取某衣袍来,给季才兄换上!”斐潜一见杨俊的模样,连忙吩咐道,语气就像是多年未见的朋友一般的亲切。
“……”杨俊瞄了斐潜一眼,低头拱手致谢道,“……谢过征西将军……”虽然杨俊也是知道斐潜这个样子是装出来的,但是至少表示,斐潜现在并没有要杀自己的心思,否则也就不会费这个章程了,心中多少也略微安定了一些。
但是接下来笑眯眯的斐潜,所说的话语却将杨俊雷了一个外焦里嫩。
“……什么?!”杨俊艰难的吞咽了一下,“以关换人?”
“正是!所谓上天有好生之德……”斐潜依旧笑眯眯的,说道,“某于杨公同朝为臣,素来交好,本无恩怨,何必兵刀相向?此番季才领兵前来,不过受奸人谗言所致,且临阵之上,悬崖勒马,如此情谊,足见一斑。今请季才前来,便是劳季才书信一封,写明前后原由,禀明杨公,如此两家便可化干戈为玉帛,岂不美哉?”
杨俊盯着笑嘻嘻的斐潜,心中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沉默良久,方哑声说道:“若是……若是某书信无用……”
斐潜依旧笑着,说道:“怎会无用?天生万物,皆有用途,若是无用……呵呵,呵呵……”
一阵晚风袭来,杨俊只觉得全身上下一阵阵的发寒,就像是落入冰窟一般……
拥有对于战阵有些直觉的人,不仅仅只有斐潜一个。
呼厨泉也是有的。
当看见杨俊步卒本阵就像是一群软弱的羔羊一般,被征西如狼似虎的兵卒扑杀的时候,呼厨泉就意识到了这一场战斗不可挽回的失败了。
就像是杨俊没有想到呼厨泉会主动撤退一样,呼厨泉也是完全没有想到杨俊的兵卒竟然如此不堪一击,连稍微的阻挡和粘滞都做不到!
蠢货!
无能!
那么多的兵卒,那么多的人,都是废物!
然而再多的咒骂,也是毫无作用了,呼厨泉似乎隐隐约约的听见了在自己心中梦想破灭的声音,那个成为冒顿的梦想,嘎啦咔嚓的破碎得宛如精致的玉器失手跌落在地面的石头之上,激溅出来的碎片割得自己浑身上下哪里都疼。
小孩被打了,自然是哭着喊着找爸妈,呼厨泉被斐潜揍了一顿,自然也是下意识的往北想要回去找於扶罗。当然,呼厨泉和於扶罗多少还有兄弟血脉关系是一部分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是,呼厨泉心中已经是失去了对于汉人的任何信任感。
汉人都是骗子!
就像是当年那些骗着於扶罗出兵,协同镇压所谓的弥天安定王的时候,说得天花乱坠,结果呢?
这一次也是。
那几个该死的汉人再一次欺骗了自己!
还有那个征西将军斐潜!
有谁可以死而复生?
呼厨泉认为谁也不可能做到这一点,因此所谓的征西将军斐潜身亡的整个事件,便是一个事前设计好的圈套!
在临晋城下,在征西骑兵钢铁巨浪一般汹涌而来的时刻,对于呼厨泉来说,那种深入骨髓的绝望,根本无法用语言来进行形容,即使他现在是南匈奴的右贤王,即使是依旧统领着近三千的匈奴骑兵,但是依旧无法面对征西将军斐潜的攻势。原本胜利在望的喜悦在三色旗帜之下消失了,黑暗缓缓地蚕食着呼厨泉的心灵,他似乎能够感觉到那成为冒顿的梦想和希望在一点一点地被征西将军掐灭,绝望无比缓慢地从心底蔓延开来直至笼罩全身。
在征西将军骑兵冲破阻拦而来的那一刻,呼厨泉甚至感觉到了死神的刺骨冰冷爪子,搭在了自己的肩头,让自己全身上下一个毛孔都真切地感受到绝望深渊当中的冰寒。
骗子!
圈套!
或者说,是一个征兆!
虽然自己擅自行动,可能会导致了於扶罗的不满,但是现在这些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征西将军斐潜要对南匈奴人下手了!
对!
一定是这样!
呼厨泉原本有些颓废的脸色忽然明亮了一些,大声的吼道:“加快速度!我们回高奴,去阴山!”
如果不是自己做了先头部队,探知到了征西将军的这个计划,说不定整个南匈奴的部落都要毁灭了!
一定要把这个消息,尽快的带给於扶罗!
人们在犯下错误的时候,总会下意识的回避和寻找借口,呼厨泉也是如此,当他意识到可以用这个说辞来掩饰自己的愚蠢和贪婪的时候,他在内心当中就已经越发的坚信这个借口是无比正确的,是珍贵万分,是他千辛万苦,舍生忘死才打探出来的了,自然可以抵消之前他擅自调动兵卒南下的罪责。
呼厨泉虽然挂着南匈奴右贤王的名号,但是别忘了,於扶罗才是大汉朝正儿八经册封的单于。虽然这样说起来多少有一点耻辱感,但是耻辱的时间长了,南匈奴人也就渐渐习惯了,反倒是认为这样才是正确的,就像是后世人喝豆汁,有人说酸臭,避之大吉,也有人说酸香,趋之若鹜。
从临晋城往北便是粟城。
因为关中郑氏的里应外合,呼厨泉拿下粟城的时候也没有费多少气力,也自然将这个粟城交给了郑氏之人来管理,算是双方合作的一点小小的利润往来分配。
但是现在……
呼厨泉仍旧忘不了之前的那一幕幕的情形,那征西骑兵出现在山坡之上,那三色战旗在空中飘荡,那如同钢铁洪流一奔涌的骑兵队列……
更忘不了的便是那个名字,不知道已经在呼厨泉心中嘴里来来回回倒腾了多少次,多少遍。
上一次见到征西将军斐潜,是在什么时候?当呼厨泉心中冒出了这个问题的时候,忽然有一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那时候应该还是在并北,自己还不是右贤王,还是跟在於扶罗身边,在平阳之北的一个小土坡上见了面。那时候整个并北平阳地区,自己和於扶罗依旧是举足轻重的一只力量,斐潜当时也是有求于自己,有求于南匈奴不要加入白波军的一方。
放眼整个并北,除了鲜卑之外,便是自己这一方,纵然是弘农的那个汉人,都需要借用自己的力量,当时自己的感觉,就是天下之大,足够自己和兄长於扶罗纵横驰骋的了。因此在於扶罗遭遇大变之后,有些犹豫不决,游移不定的行为和举措,也是让呼厨泉很是鄙视。
冒顿血脉,岂能气短至此?
越是天崩地裂,越是气运变幻的时候,便越是大好男儿追逐心中志向之时!难道就在并北荒漠,白白看着时机错过?或者是等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才选择一方进行头投靠,成为别人旗下的走卒?
越是乱局,便越要早点决断,不论是东南西北,毅然前行,直至将一方天地掌握在手中,再去放眼天下,看看有没有机会趁着天地变换,风云再起!
那时候的自己,就是如此的意气风发。
而那个时候的斐潜呢?
蜷缩在破败的平阳北屈,只有几个手下,军中也仅仅几百千余的兵卒,在加上七拼八凑招募而来,或是借来的兵马,就连外表也是普通汉人读书郎的模样,皮肤白皙的宛如女子,更不用说有什么英雄气概了,怎么瞧也不像是一个有什么出息的模样。
当时自己和斐潜,简直就是天地之别,或许那个时候若是自己一声令下,便可一言决断斐潜的生死,就算是於扶罗事后会有些不满,但也就那样了,但是万万没有想到,这才几年的时间,自己和斐潜之间的差距,依旧还是天地之别,只不过位置已经完全颠倒过来了!
这个家伙,已经成为了汉人的朝廷大将!
征西将军!
大汉有几个征西将军啊……
呼厨泉回头而望,在天际边线,似乎依旧能看见临晋城头上的那一面三色战旗,依旧能够看得见临晋城下的那一块血肉杀场。
败了。
败得如此窝囊,却又如此的快速。
呼厨泉的脸上不由得浮现出一些复杂的神情,夹杂着愤怒、怨恨、不甘、羞愧等等,难以用言语来一一形容。
而在前方粟城,关中郑氏的郑恬带着一帮官吏,于城池之上,疑惑不已。谁也不知道前几日气焰张扬的南匈奴人为什么突然返回了这里,看着似乎像是有些颓废的模样,难道是吃了败仗?
但是关中之局,不是已经底定了么?
郑恬实在是想不明白。有关中郑氏,有南匈奴,有弘农杨氏,再加上一般也算是半推半就的其余士族豪右,这还能有什么乱处,还能有什么差池?
“右贤王已至!速开城门迎接!”
呼厨泉的兵卒奔到了城下,高声呼喝道。
郑恬迟疑了片刻,又询问了呼厨泉的兵卒,得到了呼厨泉是要去北面攻伐并北的说法之后,虽然最终还是没有开城门,但是同意了呼厨泉在城池外驻扎,并且同意了输送些劳军物资。
而就在一切都似乎正常平稳之后,郑恬刚刚带着些人,打开了城门,押送着物资到了城外之时,就看见原本都在下马歇息的南匈奴兵卒,忽然都跳上了马背,红彤彤的眼珠子全数瞪了过来,乱糟糟的,就像是山谷当中冲出来的马贼一般,带着贪婪且残酷的神色,舞刀策马直扑而至!
“右贤王!右贤王!”郑恬来不及退回城中去,只能是张皇的大喊,“这是要干什么!要干什么!”
呼厨泉夹杂在兵卒当中直直的冲着郑恬而来,挥起了战刀,大喝道:“杀光这些骗子!”
“骗子?!”这就是郑恬最后存在的意识。
呼厨泉一刀剁下了郑恬的人头,然后高高的举起,带着一丝癫狂大喊道:“三个时辰!三个时辰之后便启程!但凡吹号不至者,皆斩!”
“哦哦哦……”
宛如疯狂一般的南匈奴一窝蜂的涌进了粟城当中,见到尚未来得及关闭门户的,也不下马,径直纵马撞了进去,然后狞笑和惨叫便几乎同时响了起来!
南匈奴人就像是瘟疫一样,瞬间就将破坏和死亡带给了粟城城中的百姓,带给了毫无防备的民众,就像是三四百年之前,这些南匈奴人祖先干过的事情一样。
劫掠,杀戮,奸淫,纵火,对于这样的行为,南匈奴人没有感觉任何的不适,相反,他们哈哈大笑着,就像是在举办一场盛大的欢宴,而手无寸铁的汉人百姓,就像是刀下乱窜乱跑的牛羊,任其生杀予夺……
长生天之下,但凡事活物,都应该是长生天子民的猎物!
现在却反过来一样,长生天的子民成为了汉人手中的工具,成为了汉人欺诈的对象!
这是冒顿血脉的侮辱,则是长生天的羞耻!
呼厨泉虽然不是什么所谓的名将,但是他也同样清楚一件事情,手下儿郎的士气几乎已经是跌到了冰点,若是不能想个办法提升一下士气,别说继续作战了,就连自己的统领也有随时被覆灭的危险。
再加上后面如同阴魂不散一般追来的征西骑兵,更是让呼厨泉不能有片刻的安宁,在随时随刻会被追上的威胁之下,驻守粟城并非是一个上策。
呼厨泉看着手下涌进了城中,城中也翻滚起了浓浓的黑烟,嘴角边露出了一丝残忍的笑意,南匈奴人不善于攻城,同样也不善于守城,与其在粟城被围困等死,还不如北上前往阴山,说不得还可以趁着斐潜还未返回并北,在平阳搅一个天翻地覆再说!
汉人是什么,汉人便是牛羊猪狗!
牛羊猪狗又是什么,便是天生下来就是让长生天的子民宰杀来吃的!
什么时候高贵的冒顿血脉,长生天的子民,需要和牛羊猪狗一起合作了?
呼厨泉有些后悔,要是当初不南下,而是东进北屈,挥兵平阳有多好!
呼厨泉不懂得政治,也不懂的什么叫做民生,他只是知道,只要是他依据本能察觉到,若是真的他将平阳也像是粟城一样劫掠猎杀一番,那么就算是於夫罗再有什么想法,也再无挽回的余地,只剩下了和斐潜决一死战这一条路可以走!
该死的汉人,该死的郑氏!
要不是这群家伙骗自己,自己又怎么会落到今天这番境地?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郑氏的错,都是汉人的错,都是征西将军斐潜的错!
“三个时辰!”呼厨泉将手中郑恬的头人,就像是丢弃一块破布一样丢在了地上,任其像是皮球一般骨碌碌的滚动着,然后被不知道是谁的战马一脚踹飞,再次大声呼喝道,“三个时辰之后放火焚城!吹号不至者!斩!”
“哦哦哦……”
南匈奴人再次发出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含义的叫唤声,如同一群刚刚从地狱里面爬出的恶鬼,将鲜血和不幸沾染到其接触到的任何人或事上面去。
呼厨泉他知道,他这样的做法是疯狂的,完全就是在刀尖上的狂舞,一个不小心就会引火烧身,可能随时都有可能将自己的生命葬送,但是他却不后悔,就像是在大漠深处已经断了水源即将渴死的旅人一样,就算是知道面前摆放的是一碗鸩酒,也是会毫不犹豫的喝下。
“烧吧!杀吧!”
呼厨泉端坐在马背上,看着手下的南匈奴兵卒在粟城之内兴风作浪,在粟城百姓的惨叫声中哈哈大笑,各个兴奋得脸庞发红发紫的模样,他的脸上也不由得泛起了一丝癫狂的笑意,旋即扩散开来……
夜色阴沉。
血色荡漾。
粟城上空烟与火。
呼厨泉啃着一根牛腿骨,汁水和血水沿着下巴上的胡须不停的滴落,看起来像一头野兽多过于像是一个人。
“呃……”
呼厨泉打了一个饱嗝,然后随手将啃了一半,还带着大块大块带血肉的牛腿骨丢给了身边的护卫,然后说道:“你们自己安排一下,轮换着都去吧……”
护卫欣喜的答应下来,就像是一条狗欣喜的接到了主人丢出去的肉骨头,嗯,而且的确也是有人接到了肉骨头。
狼群是有等级的,匈奴人也有。甚至这种等级深入到了大漠当中的任何一个游牧民族当中,直至后世,这种啃了一半的肉骨头丢出来,都依旧会被这些游牧民族看成是一种赏赐,而不是一种侮辱。
呼厨泉挥挥手,随意的找了个位置半躺着。他并没有急切的去参与劫掠,因为他知道,如果他依旧能够控制整个部队的话,不管是最好的财货,还是最白嫩的美人,都是最终会留给他的,根本不需要他亲自动手去做这样的粗活。
他应该干的是大事,比如……
中原。
天下。
曾经是多么美妙的两个词语,但是现在似乎和呼厨泉越来越远。
愤懑和绝望的心情,自然就需要发泄出来,转嫁出去,就像是三四百年之前的匈奴一样,也像是后世的那些渴望着民族大融合的其他胡人一样。
当南匈奴人开始肆掠在粟城之中时,曾经一度以为自己掌控了一切,一度以为家族可以重新繁华,再登高楼的郑氏族人郑恬,便在这样一场南匈奴的溃兵当中,犹如牛羊一般被斩杀了,甚至连一点反抗都没有。
溃兵恶过匪,真是一点错都没有,对于粟城城中的所有百姓来说,这一夜,就是浓厚得往下滴淌的绝望,就是看不见任何光明的黑暗。特别是对于那些雕梁画栋的大户来说,曾经自以为傲的身份和财富,这一夜却引来了更多嗜血的豺狼。
至于在这一夜当中,究竟多少人在动乱当中无辜的死去,没有人知晓,甚至连史官也顶多会在竹简上记下这么一小段话……
晏平元年秋,匈奴作乱关中,坏粟城,死伤无数。
三个时辰之后,严格来说的话,是接近了五个时辰。癫狂发性的南匈奴兵卒,尝到了人血的味道之后,并不是那么容易说停就停的,直至这些家伙实在是搬不动了财物,或是砍不动了人头,亦或是在女人身上发泄出原始的兽欲之后,才渐渐的听见了召集的牛角号声。
在天色将明的时候,呼厨泉才彻底的恢复了部队的建制,将最后归来的十余名贪婪忘却了时间的南匈奴人斩杀在战旗之下,才下令启程往北行进。
虽然说生命当中原本是没有什么胜负概念的,只不过有了胜负之心后,才有了输家和赢家。
呼厨泉认为自己不应该是一个输家,他还有部众,他还有本钱,还可以坐上赌桌再搏杀一把,因此他就需要好好的安抚一下他的这些筹码,至少别让这些筹码觉得跟着他都是苦头而没有甜头。
因此口头上喊得凶,实际上呼厨泉对于集结的时辰,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毕竟从粟城之内劫掠的财货和女人绑在马背上的时候,就足够堵住这些家伙的嘴了,自然也就不会有人跳出来反对自己,说南下是一个愚蠢的举措。
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导致了呼厨泉带着手下的南匈奴人出发的时候,士气什么的虽然没有问题了,但是行动速度倒是迟缓了不少,呼厨泉不得不再此鞭了几个落在后面的兵卒,才最终将行进的速度勉勉强强的维持到了正常水准。
现在和征西将军斐潜的追兵,大概差一天的路程?
不对,应该是只有半天,或者是更少。
要是有小股追击的征西骑兵就好了,呼厨泉琢磨着。毕竟现在南匈奴人手中有了财货,抢了不少女人,为了保住这些东西,是真的会拼命的,要是小股征西骑兵追得太紧,呼厨泉毫不介意调转回头来一下子狠的……
可惜征西斐潜依旧是稳的不行,就算是明知道自己向北而行,也丝毫没有表现出着急的模样,那些川流不息的斥候就像是一头头闻到了血腥的猎犬,牢牢的盯着,也让自己找不到征西将军的什么破绽。
不过没有关系,只要到了雕阴就可以了。
雕阴。
就算是南匈奴的人再不会守城,在那个地形上,阻挡个两三天,应该也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吧……
多出来两三天,就足够了。
足够呼厨泉将并北平阳折腾一个天翻地覆,然后在征西将军斐潜赶来之前逃之夭夭!要是征西将军斐潜控制不住怒火,一路不考虑兵卒战马体力,纵兵狂追,那就更好!
呼厨泉计划着,脸上慢慢的展露出了一丝笑容。
可惜笑容仅仅是维持到了雕**前。
“右贤王!”几名前方的兵卒惊慌失措的奔到了近前,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的神色,“右贤王!雕阴,雕阴……”
“雕阴怎么了?!”呼厨泉的心猛的提了起来。
前路的南匈奴兵卒艰难的说道:“右贤王,雕阴那边,不是我们的人,是……是征西将军的……”
“什么?!”呼厨泉一把扯过了报信的南匈奴兵卒,唾沫星子喷了他满面都是,又惊又怒的吼道,“怎么现在才来回报?!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
其实也怪不得在前方南匈奴兵卒,一方面是包括呼厨泉在内的南匈奴人,认为这一条路是他们进关中的道路,而征西将军斐潜是在身后,因此前方是没有什么危险的,另外一方面昨夜在粟城的放纵,不仅是缓和了即将爆发的怨言,提升了一部分的士气,同样也松懈了原本紧张的神经,加上呼厨泉都只是一再的敦促前行的速度,关注点都在那些落后的兵卒身上,自然对于前方的注意力就少了许多,就连哨探都没有派出去。
直至前方南匈奴兵卒到了雕阴之下,开始叫门结果被征西兵卒射翻在地的时候,才意识到了不对,慌忙的前来禀报呼厨泉……
“该死!该死!”呼厨泉脸上肌肉不停的跳动着,“这该死的征西!怎么这里会有征西的人?这些人又是从哪里来的啊!”
………………………………
弘农郡。
大河奔流,日夜不息。
杨彪大军扎在陕县城外,营盘极大,占据了方圆数里的面积,刁斗森严,还是颇像一个样子的。
军中自然是杨彪为主帅,而作为前营统军将领的,则是新来投靠汉帝刘协,或者是来投靠杨氏的毌丘兴。
毌丘氏,也算是上古之姓。出身是从春秋时期卫国毌丘邑开始,所以后人也就多用居邑名称为氏,世代相传。后来在清朝的时候,因为避讳孔子,就将而“丘”一律改为“邱”,改称邱氏,也算是彻底断绝了毌丘氏的传承。
毌丘兴家族当中传有兵学,但是因为家族之中人丁并不兴旺,所以一直以来也没有什么更好更高的发展,这一次汉帝刘协发布了求贤令,消息传出到各地之后,毌丘兴就动了心思,于是就辗转到了雒阳,拜见了汉帝。
然后就被封为议郎,拜左京辅都尉一职,算是九卿之下的官员了,多少也算是正式的踏入了中央政坛之中。
这一次据称关中有乱,征西将军折戟于陇右,消息传来,雒阳也是震动。杨彪一面表示真切悲愤之情,一面便加紧的对于收拢关中的步伐,自然召集了大批部队,先头一部由杨俊统领最先出发,而杨彪则是带着后续部队,稍微落后了几天,抵达了陕县。
征西将军斐潜死了?
在这样惊悚的消息之下,汉帝刘协这几天明显情绪低落,就连平日里面整天拿着各种各样冠冕堂皇的理由和杨彪做对的大臣,似乎也是偃旗息鼓,消停了不少。
杨彪虽然是天下冠族,和袁氏原本都是这个衰败的大汉帝国最后的两根中流砥柱,但是自从董卓进京之后,这两根柱子就让人察觉到了精美雕花之下的腐朽。袁氏就不说了,杨彪也是先在长安被人赶得如同丧家之犬,又在平阳被当时还算是名声不扬的斐潜赶回了弘农,再加上关中争夺又是一路走低,实在是让人看不到任何的亮点。
再加上现在杨氏和袁氏虽然还没有彻底的扯破脸,但是谁都知道接下来下一步必定两家要争一个胜负,而袁氏现在兵强马壮,自然比起衰败的弘农要好上不少,真要是杨氏被袁家二子南北夹击,肯定就是玩完。因此朝廷当中,对于杨彪的敬畏之心,也就自然没有像是在董卓入京之前一般,甚至不少人也是开始琢磨后续的道路。
不过大多数人还是偏向于袁氏,只不过因为袁家并非统一,而是袁绍和袁术两个人,各有统属,所以才导致了这些人多少有些举棋不定。
而忠心于刘协的大臣,特别是山西士族,则是和刘协的态度差不多一样,并不愿意选择山东士族,因为山东士族这一次明显做得有些太过分了一些,若是听之任之,搞不好以后汉朝就可称之为山东大汉了,没有山西士族什么事情了。
最终还是要兵戎相见的,这战场之上没有些本事怎么成?
所以,要不是斐潜的威望确实不如杨彪,说不定已经有人开始捣鼓着要让征西将军斐潜来挑大旗和山东士族对抗了,而一项在战场上没有什么优良表现的杨彪,则是基本上没有人有多么看好。
但是现在,伴随征西将军斐潜陨落的消息,朝堂当中议论纷纷,关西士族也不由得有些垂头丧气,从前两日开始,就连刘协也自称是感了风寒,身有不适,将朝廷政务暂时交付给了杨彪进行处理,似乎也在意味着一些改变……
杨彪同样也需要一些改变,至少他需要一扫战阵之上常败将军的名号,多少在关中取得一些战绩,不管这个战绩是大是小,终归是有些战绩的,然后再回头收拾这些之前和他唱反调的家伙,全数将这些人派遣到边远的地方去!
比如陇右,比如西河。
然后再整合关中和司隶、河东,要人有人,要粮有粮,要财有财,要物有物,尤其是在这两年听闻冀州兖州大旱大蝗之下,稍加整顿一二,杨氏的大业雏形便呈现出来了。
这才是杨彪心中念念不忘的大事,至于其他,都是次要的。
然后统领精兵强将,剑指东方……
杨彪立在大营的望楼之上,拥着一领的狐裘,静静的远眺着西方,心中却想着东方。狐裘的绒毛之上,已经微微的被夜间的露水打湿了一些,可见他已经是站在望楼之中许久了。
望楼哨塔上下,寂静无声,只有杨彪的贴身亲卫,顶盔贯甲,守卫在侧。
一行人打着伙伴缓缓行来,当前一名中年将领,面容清俊,三缕长须在两档铠前飘荡,颇有一些儒将的风采,正是毌丘兴。
毌丘兴安置了营中事务,听闻杨彪在上了哨塔望楼,久久未下来,也不知道杨彪究竟是为了什么,便前来请安问候。
杨彪见毌丘兴来了,便在望楼之上招了招手,毌丘兴会意,也就顺着木梯盘爬上了望楼,站在杨彪身侧。四周两人的亲卫站在一处,向外扩展出去,给两个人留出了一个单独交流的空间。
杨彪指着陕津,也没有过多的客套,开门见山的说道:“明日卯时,子盛便可领兵渡河,过陕津,进平阳!某则领兵前往关中,与季才汇合,整顿关中,不日即旋。”
“唯!杨公此次进兵关中,必然马到之处,宵小授首,百姓拜服,关中乱局,指日可定……”毌丘兴目光闪烁了几下,说道,“不过,据闻河东王氏,亦聚兵于安邑……”
杨彪微微笑着,只是笑容当中带着些寒意,说道:“平阳富庶,众人皆知,金银玉帛,自然动人心魄。王河东亦非愚钝之人,见了子盛,自然也就知晓某意了……”
毌丘兴拱手应下。
平阳的财富,有谁不想要?
地主家也是没有余粮啊,这一次基本上都将老底翻出来了,不补充一些怎么行?
因此纵然吃相有些贪婪,杨彪也是顾不得许多了,径直分兵,让毌丘兴过陕津,进河东,为的就是赶在王邑等人瓜分平阳财富的时候多少分一杯羹!
虽然不可能阻止王邑等人的行为,但是王邑同样也需要多少照看一下杨氏的颜面,杨彪便可以用这些钱财稍微缓解一下目前紧张的财政局面了。
至于原本在陕津驻守的征西将军的部将张辽,在几天之前就焚烧了营寨,带着人马不知所踪,想必是知道了征西将军斐潜身亡的消息,也自知不容于杨彪,便入山为匪了吧?
可惜了,也算是一名猛将啊!不过,真是愚钝啊,若是前来投靠,杨彪纵然心中怨恨,但是依旧会千金买个马骨,怎么说也是大局为重。
大营静悄悄的,只有巡弋的兵卒敲着梆子走过。虽然已经是深夜,但是杨彪和毌丘兴两人都很兴奋,探讨着接来下的军事计划安排,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远处的大河之水,哗哗而响,风从河面上掠过,呜咽如刀,就像是在诉说着一些什么,只不过没有人听得懂……
世间时局的飞速变幻,往往让人目不暇接,就连斐潜这个后世来人,都感觉到了在这其中跌宕起伏的凶险和残酷。
在汉代,虽然关中还不是很稳定,还不至于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悠闲境界,但是发个呆或是办个宴会,便是一天过去了的事情都很正常,反倒是自从征西将军来了之后的,节奏一下子就变得有些诡异,对于汉代这些习惯了慢悠悠生活士族来说更是如此,一场接着一场的转折,前脚刚走后脚就来的迅捷变化,压的这些关中残留的士族豪右喘不过气来。
征西将军来了。
征西将军走了……
征西将军死了?
征西将军活了!
这他娘的算是怎么回事?
就算是经书传家的士族,讲究礼仪的士子,在这样眼花缭乱的变换当中,也不免是有腹诽。尤其是亲眼见到了征西将军斐潜,高调的从陇右一路招摇而过的时候,原本在关中弥漫的那种令人不安的氛围,一下子就像是雾霾遇到了烈日一般,转眼之间就被耀眼无比的斐潜带来的光华所撕裂,所吹散!
尤其是见过了征西将军斐潜所带领的兵马之后,原本暗潮涌动,想要借着征西将军斐潜的这一场变故,搞些事情的家伙,顿时一下子就噤声了,似乎还带着一些庆幸,觉得自己没有做任何动作真是最为正确无比,浑然忘了就在前几天还在急着跳脚表示没有早些和关中郑氏一样去找些外援什么的……
当然,还有一些人就算是到了现在,依旧还是有些不服气,带着些隐忍,继续蹲下来,观望着关中,乃至并北汉中等等区域的风云变幻。
关中郑氏原本跳出来,虽然说跟从的并是很多,但是现在谁都知道,在这一场较量当中,明显还是征西将军斐潜这一方占据了上风,至于将来还有什么其他的变换,谁也说不清楚,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关中郑氏的结局,谁都认为不乐观。
斐潜一边坐镇左冯翊,节制关中兵马政务,一边派遣赵云统领部分兵力北上,追赶向北逃亡的呼厨泉。虽然斐潜心中对于并北局势依旧有些忧虑,但是在关中没有彻底稳定下来之前,他这个明晃晃的招牌还是不宜离开。
至于新投奔且在临晋守城当中立了大功的太史慈、陈浩、陈恭三人,斐潜同样也不能亏待,这几天从京兆尹调来的接济补给源源不断的往临晋送来,至于那些没有牵扯到郑氏事件的关中的士族豪右,也派遣家族之人多多少少的送来一些物资,就像是输血一样,一下子就将破败的临晋城重新撑起来一些,从濒死的状态之下回复了过来。
当然,城池旁边的那些红褐色的泥土,那些尚未被完全收敛的尸首,那些破败还未恢复的城墙房屋,依旧提醒着所有人,死亡才刚刚走开,或者说,只是暂且离开了少许,依旧像是食腐的秃鹫一般在周边盘旋不去。
陇右有李儒和贾诩两个一肚子花花肠子的人盯着,加上韩遂现在算是一张暗牌没有打出去,因此陇右暂时问题不大。
汉中原本最大的威胁就是蜀中,结果刘焉病故,刘璋上台之后因为年幼又有些镇压不住,刘诞作为火热出炉的益州刺史,也算是和征西将军处于合作的蜜月期,至少在他羽翼丰满之前是绝对脱离不了斐潜的协助的,再加上从荆襄来的援助差不多也快到了,所以汉中此时也算是较为安稳,不需要太多的关注。
关中三辅,幸好斐潜赶来的及时,将整个战乱控制在了临晋一线,往西的京兆尹和右扶风的耕田没有收到兵卒的祸害,多少今年秋季收成保存下来大半,也算是让斐潜松了一口气。只不过在关中没有彻底稳定之前,斐潜依旧不能做什么其他动作,毕竟当下斐潜便是定海神针一般,离了他,鬼知道会翻出什么妖蛾子出来。
所以,兜兜转转之下,反倒是原本最为安稳的并北平阳地区,现在面临着更大的威胁和挑战……
呼厨泉跑了之后,斐潜原本还担心呼厨泉会冒险绕过临晋扑向关中腹地,因此还特意派遣了斥候,不仅查探了整个临晋地区,还放到了周边百里之外,不过事实证明,呼厨泉并非是一个亡命的赌徒,,只是往北逃窜,还没有要鱼死网破的想法,这让斐潜放下一些担忧之后,又增加了新的烦恼。
并北平阳并非像是长安三辅,虽然当下已经是远离了政治和经济的中心,但是毕竟在西汉经历了一百余年的经营,许多县城城高沟深,就算是再不济,也有一些可以算是强大的关隘军寨什么的,然而并北平阳甚至连坚城都算不上,最关键的是平阳周边那些已经复垦了经年的优良田亩,还有在平阳北面的学宫和工房,当然,还有在平阳的人……
不过现在,就算是再急切,也是没有用,该先做的事情还是要先做。
比如说,杀人。
秋高气爽。
正式杀人的好时节。
话说回来,就像是人类的交配可以在任何季节发生一样,杀人也不必考虑什么时间什么气候,至于似乎有个说法在秋季斩杀犯人……
只是一个习惯问题。
春秋时期人口稀少,战国时期囚犯都充当敢死队,先秦又比较短暂,只有汉代从汉武帝开始,讲究起一个什么天人感应,导致大众都公认了人类和天地之间存在着一个神秘的联系,因此人类的一切行为都必须符合天意,设官、立制不仅要与天意相和谐,刑杀、赦免也不能与天意相违背。春夏是万物滋育生长的季节,秋冬是肃杀蛰藏的季节,因此从那个时候开始,儒家的人认为,天人之间是整个宇宙的秩序和法则,自然人间的司法也应当适应天意,顺乎四时。
汉代法津规定,刑杀只能在秋冬进行,立春之后不得刑杀。后世的唐、宋也延续着这样的规定,明清也是差不多。
漏了个元朝?
呵呵……
他们杀人是看心情。
不过,不管是汉代,还是后世的朝代,谋逆犯上皆为斩立决,不分时令,不得拖延。
数十骑在前,步卒位列在后,旌旗招展,队列森严,押送着长长的一批囚车,从安平坊内开出,在临近城池中心街道当中缓缓而行。
临晋城虽然经历了战火,但是中心主街道还算是完整,一辆一辆囚车的车轱辘碾压在青石地面之上,伴随着马蹄踢踏和甲胄兵刃相互碰撞,加上囚车之内的囚犯哭天喊地的声音,显得无比的萧杀和残酷。
在队列之前,便是一个面庞依旧略有些憔悴的身影,正是在临晋城坚守了多日的左冯翊太守徐庶徐元直。经过了残酷的战火洗礼,现在的徐庶少了几分的儒雅,更多了几分彪悍,彻底和那种风花雪月的文士路线分道扬镳了。
徐庶坐在马背上,缓缓向前,他是左冯翊的太守,自然就是当地军事民政的一把手,这临晋城下的第一口大铡刀,自然是由他来开启。
街道两侧,有征西兵卒备甲守护,只听闻队列行进的声响和囚车之内发出的或是咒骂或是痛苦的声音,相反,其余站在两侧的人群,根本不敢大声喧哗,就连说话的声音都细碎得很。
这群几乎都快腐烂到底的关中士族……
徐庶漠然用眼角余光扫视了这些人一眼,然后抬头望向了城楼之上,在那一面三色战旗之下,有一个身影矗立在前,目光在空中交织于一处。
斐潜微微的,点了点头。
杀吧。
杨俊投降,郑甘自然就成为了额外的赠品,落到了斐潜的手中。
但是在今天,先杀的并非郑甘,而是原本在城中安平坊内准备和郑甘里应外合的王氏大户,包括其在城外的坞堡之内的所有族人,到现在还有两百三十六人活着,其中一百二十五名男丁,九十一名女性,还有二十二人未成年的孩童,今日一同问斩,共赴黄泉路。
全数诛杀。
至于那些家丁私兵,已经是先走一步了,而城外的佃户,也基本上在临近攻城战当中充当炮灰,所剩无几了。
斐潜原本还有一点只杀男丁,留下妇孺的想法,结果却被徐庶的一句话给斩钉截铁的堵了回去——“谋逆必诛三族!”
是的。
只能如此。
否则这个叛乱的利润太高了,而成本太低了,就会吸引一波又一波的人扑上上,最终会让斐潜自己忙于对付内部的叛乱,又怎么有精力去应对外部的敌手?
在城门附近,那些房屋被扒拉掉用来守城的百姓,在徐庶押送着王氏族人长长的囚车队伍经过的时候,忽然窜到了囚车边上,一边怒骂着,一边将手中的烂泥和碎石投向了囚车之中……
很简单,斐潜派了些人手,一边帮助这些房屋被拆除的百姓收拾残骸,并承诺会替这些百姓重新搭建新的房屋之后,稍微引导了一下,便将这一次发生在临晋城的战争起因,甚至是这些百姓流离失所的罪魁祸首,推到了城中王氏的头上。
所以有了眼前的这一幕。
其实扒拉这些百姓房屋的,并非是王氏,而且严格说起来,王氏其实也没有做什么,只不过给埋伏在城中的郑氏的私兵供应了些饮食罢了,就连事前藏起来的兵刃,因为在安平坊巡查得太紧,都没有什么机会送出来,更不用说太史慈发现的早,杀上门去的时候王氏一家子还懵懵的没有反应过来……
斐潜望着一波波愤怒无比的百姓,一边哭喊着叫骂着,一边将手里的石头和泥土扔到了囚车之内王氏族人的脸上身上,砸得王氏族人鼻青脸肿,还有些都被砸出了血来,顺着破口汩汩往外流得一脸都是。
突如其来如同汹涌浪潮一般的愤怒百姓,将原本在囚车之内挥舞着手臂指天指地不停的咒骂着,大叫着冤枉,甚至抱着小孩在凄凄惨惨的哭泣的王氏老少全数吓呆了,泼天一般的土块、碎石、烂泥,烂木头砸来,就连原本表现得最为刚硬,一路就算是嗓子劈了,也是骂不停口的王氏老太爷,被几块烂泥糊到了脸上,又接连被几块石头砸在了头上,顿时再也保持不住原来刚强姿势,只能是抱着头狼狈不堪的蜷缩在囚车角落之中。
什么是民怨滔滔,便是如此。
原本站在街道两边,多少还有一些叽叽喳喳细碎声响的那些前来示好的关中士族,此时也不约而同的闭上了嘴,瞪大眼睛看着如同疯魔一般的临晋城中的百姓,那些他们曾经以为无足轻重的黔首白丁。
这些最基层的民众,是伟大的,但也是愚昧的,同样也是容易转移视线焦点的……
因为他们所获取的信息最少,他们知道的永远只是上层阶级愿意让他们知道的,导致了他们基本上是无法站在集体层面,站在更高的位置上去思考问题。对于他们来说,国和家那个比较近一些?
斐潜记得在后世看过一些正儿八经的,其中有一本是埃里希·玛利亚·雷马克创作的长篇,名字叫做《西线无战事》。
《西线无战事》的篇幅很长,但是其主题核心可以大概的整理成为一句话,在国家利益面前,个体绝大多数是被利用、催眠、欺骗、牺牲的对象,而且有意思的是,这些个体总是愚昧的,总是轻而易举地上当,并且一而再的重蹈覆辙。
“杀了他们!杀了这些叛徒!”在愤怒的临晋城百姓当中,有人高声喊道。
旋即更多的声音响了起来,渐渐的汇集成为了一句话语,似乎是这样做了就能减轻他们的痛苦,让他们的心灵得到平衡一样。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临晋百姓扔着泥土和碎石,挥舞着拳头,脸上全是愤怒且扭曲的神情,一个个高声叫喊着,如同汹涌澎湃的潮水,一波波的扑在囚车之上。
斐潜仰头望天,长长吸了一口气,缓缓的吐了出来,然后挥了挥手。
这就是民心。
而民心,可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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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经历了几次的风云变幻,终于是渐渐的安定下来了,左冯翊的风暴似乎也就是卷下了不少城中的落叶,其余的似乎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日子该过依旧还要过,只不过是在瓦舍酒肆茶坊当中,又多了一些谈资。沿街的商铺,也在陆陆续续的恢复开业,街上的人流又开始穿梭往来。
活在当下。
柴米油盐酱醋茶,光这些东西,就够平头百姓烦恼的了,更不用说家中还有年迈的父母,啥也不懂只会叫饿动不动就哭的三岁娃,再加上劳累带来的身体机能的隐隐作痛的劳损,又怎么有心思去管那些所谓的朝廷大事?
少纳些赋税,多存些钱粮,便是最好了。眼见着秋获的日子一天天近了,田地当中的庄禾一天天沉甸甸的弯下腰,这些农户百姓按理说现在便全心全意的关注着,收整着,期待着这些庄禾才是。
不过今年有些不一样,今年热闹啊……
比跳傩舞还好看!
这在娱乐项目极其稀少的汉代,简直就是提前过年过节一般了。
对于那些关中士族来说,今年虽然看起来依旧是平日景象,似乎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在街头坊外高声巡讲的小吏,在街道上游弋的征西骑兵甲士,在长安城头,长乐宫前高高飘扬的三色旗帜,都在无声无息的提醒着他们,这个长安,已经不再是往昔的长安了。
整个大汉帝国的格局,似乎就像是一眼深不见底的水潭,表面上只是微微波澜,而在其中却是暗流汹涌。
左冯翊刮起的风暴陆陆续续的开始蔓延到了京兆尹,也继续向西面八方扩散开去……
郑甘,关中士族豪右当下只要听到这个名字,都是咬牙切齿,恨不得将其抽筋扒皮挫骨扬灰,因为这家伙不仅没有在反叛失败之后立刻自刎当场,居然还开始不断的攀咬起来,扯出了大量与其往来的关中士族,也举证了包括书信、财务、甚至兵甲等等,导致除了最开始在左冯翊的王氏、京兆尹的扈氏之外,整个三辅之地,接连有五个家族牵扯其中,旋即被抓捕下狱,抄家的抄家,问斩的问斩。
据说还有更多的证据,更多的罪责开始指向到了其他人士身上……
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这一次关中格局的调整,在这些士族意料之中,又出乎了意料之外。当征西将军斐潜重新出现在三辅大地上的时候,就表示了某些人的失败,并且从某个方面来说,既然征西依旧掌控三辅,那么这样的清洗自然不可避免,但是现在覆盖面眼见着越来越宽广,就不免让这些关中士族豪右开始心惊肉跳起来。
现今三辅之地,对这位人物,实在是畏多过敬,忠心爱戴什么的更是谈不上,不过眼见南匈奴和弘农杨氏的联合兵马,都被干脆利落的收拾了,他们这些所谓的小百姓,难道还敢再有什么举动不成?
而且这位人物,还搞了什么公审大会,看着在台上抑扬顿挫念着长长罪责的小吏,看着那些群情滔滔的普通百姓,看着临死之前还要受着一份罪的士族子弟,真是有人悲有人喜,有人郁闷有人惆怅……
特别是所谓的议罪环节,这位人物也不知道怎么想出来的,在小吏诵读长长的罪责之后,还有人负责专门按春秋之礼进行八辟,只不过到了最后负责此项事务的小吏一再急切的追问那些倒霉的家伙还有什么,甚至连其在乡里的一些零星善举也搬出来,依旧远远都不足以抵消罪责的时候,就连台下的观看的人都替这些倒霉的家伙着急。
这些关中士族豪右,那个屁股帘子底下没有沾着屎啊?
原来这个八辟还真的有用?
这么说来……
但是不管怎么说,这个攀咬的趋势,真的不能再扩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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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庶走了进来,拱手一拜,带着几分笑意说道:“士元遣人来报,言韦端韦休甫,杜畿杜伯侯皆愿出仕……”
“韦端韦休甫?”斐潜皱了皱眉,然后从桌案之上的找出了一份书简看了一眼,说道,“韦氏倒是机警……”
在这一份郑甘供述有相关往来的书简之上,悍然就写有韦氏的名字。
斐潜思索了片刻,说道:“既然这些人明白了,那么关中这一块,暂时差不多就这样罢……”
杀人永远不是目的。
作为利益交换,郑甘依旧是死罪难免,但是其幼子却可以改头换面,更改姓名之后带着一部分的家财和人手,离开斐潜控制的区域。
郑甘最后同意了,选择了让其幼子南下交州,然后就一五一十的将所有的事项和证据都和盘托出……
至于郑甘,活着比死了价值更大。
徐庶点点头,说道:“谨遵君侯之令。”对于斐潜的这些安排,徐庶真的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杀人都能玩出花样来,而且杀得这些人都哑口无言,丝毫找不出攻击诽谤的破绽来,简直就是让徐庶叹为观止。
其实事情都很简单,斐潜只是跟着后世方式来做而已。
杀人,直接带兵上门攻伐坞堡抓人私下斩杀,那叫做暴政,再经过把持住乡间的士族豪右艺术加工一下,名声想要不臭都难。
而这臭掉的声名,想要再挽救回来,就比登天还难。
很简单的例子,一个陌生人说某个人是好人,一个熟人说那个人是坏蛋,谁更可信一些?
为什么会这样?
其实就是信息的不对等。
士族豪右都在乡野之间,少则数代,多者数十辈,对于依附其上的佃户就不说了,就算是周边那些普通的农户百姓而言,谁是熟人,谁是陌生人?谁的话更可信?
就像是孙策,一开始看江东士族不爽,便出手了,然后名声就臭大街了,到死都没有能够拉得回来。
杀人根本不难,提着刀就上,那就是土匪一般,鲜血淋淋的和蛮夷无异。若是一般的士族杀人,则是会用个义理仁之类的布遮挡着,让人看不见布下的血迹来。
而斐潜不想这样。
对于斐潜来说,直接纵兵上门抄家问斩,实在是太粗糙了一些,就算是后世的美少女要杀人,都懂得找一个月亮来代表一下,更何况在后世见识了各项民主和各种专政的政体之后,更是深切的体会到了律法的好处。
杀人也需要杀出花来,就算是人死了,也要花团锦簇,别样文章,也需要做出贡献,压榨出最后一份的价值,这就是后世全世界的政体通用的最基本的杀人方式。
用死亡去威胁那些心存死志的人,是毫无作用的,但如果在死亡之前摧毁了他们的意志,动摇了他们的立场,将他们从原以为正义的一方,扫落到邪恶的,污浊的,充满罪恶的方向上去,其实很多人到了这个时候,甚至都会向杀他的人说谢谢……
名望高于一切的这个时代,斐潜的举措无疑就是击垮了这些人最后的精气神。
斐潜下令最终杀掉的,就是在这样的过程当中,不知不觉已经是声名堕落,臭大街了,那些围观的普通民众,自然就会乐于将所见所闻,或是骄傲或是神秘的分享出去,在娱乐项目稀少的汉代,这样的事情在民间底层传播的速度是相当的惊人!
要知道就算是两句歌谣,都值得口口相传,这样戏剧感极强的事件,又如何能拦住普通民众那一颗熊熊燃烧的八卦之心呢?
如此一来,就算是其余的士族豪右想要再挽救这些人的声名,说这些人是冤枉的,已经来不及了……
这些人有着这样那样的罪责,该不该死?该不该杀?
该死,该杀。
那么杀这些人的征西将军,是不是代表那个什么什么在替天行道?是不是好人?
杀了坏人的,自然就是好人了。
最低层的民众思想都是很简单的,就用这么简单的等于号一划拉,征西将军斐潜的名声便在三辅之地上彻底的矗立起来了,就连这些关中士族豪右想要拦都拦不住……
尤其是在每一次的公审大会的最后,都会有小吏高调的宣称,征西将军表示,这两年鉴于关中多灾多难,今年的秋收赋税,征西将军将上表天子,不论厚田薄地,全数都是减免三成!
真的上表天子?
当然,选个时间焚香祷告一番就是了……
天子么,跟老天爷联系在一起的,老天爷不同意的话自然会有意见的,若是老天爷没有表示,那么也就等于是天子默许了……
反正关中农耕也才刚刚走上正途,在加上左冯翊又被毁坏了不少,就算是全额收取也未必能多出多少……
但是底层的农夫和百姓,根本不明白这个,他们在只是知道,征西将军好!征西将军杀坏人!征西将军减免赋税!
对这样的征西将军,底层民众自然喜闻乐见,乐于拥护,而原本应该跳起来反对的关中其他的士族和豪右,此时此刻却被斐潜搞出来的另外一件事情所吸引了。
八辟。
其实是削弱了皇权,维护了士族的一部分的权益,至少生命不再是皇帝一个人说打就打,说杀就杀的了,而是多少有些规矩和律法。
所以强势皇帝,比如汉武帝,根本不吃这一套,该杀就杀,什么八辟,就算是十八辟也不顶用,但是斐潜现在不是皇帝,因此皇权的意识越强,对于斐潜未来越是不利,因此还不如将八辟拿出来,堂而皇之的摆到前面去。
这是士族一度梦寐以求的东西,甚至到了曹魏之后,还特意强调出来,写入了律法,而现在斐潜竟然在实际操作了!
之前,这个八辟或是八议,只是皇帝用来赦免某些特定人员的借口,皇帝说有就有,就算是不再八辟之内的,也可以因为某些鸡毛蒜皮的理由减免罪责,而说没有的时候就算是侯爷也照样说杀就杀,一点都不含糊,而且多数时间都是隐晦的,并不会像斐潜这样广而告之。
这个事情,无形当中就冲散了关中士族对于这些倒霉家伙的关注度,有点政治远见和触觉的人就开始琢磨起斐潜的这些政令和举措来,便有了原本一直游离在外的关中韦氏和杜氏的依附之举。
当然,同样韦氏和杜氏其实也是在用这样的举动,表示希望斐潜能够停下扩大事态的脚步……
告一段落便告一段落吧,斐潜原本就没想着要将事态完全扩大化。
斐潜将已经批复过的行文都推到了桌案一边,然后从身侧又搬过了另外的一堆,对着徐庶说道:“元直准备一下,让子义召集兵马,明日随某出发……子龙昨日传来军报,说是侦测到呼厨泉部众进了山,应是要么准备绕过雕阴,或者是绕进京兆尹……”
“进了山?”徐庶皱了皱眉。
斐潜点点头,在桌案上翻找了一下,然后扯出了一个小竹筒,也就是赵云的军报,扔给了徐庶。
雕阴是被潼关的马延又给抢回来了,刚好堵住了呼厨泉的归路。
潼关当日里应外合,马延稍有不慎,便失了潼关,无奈之下只能是夺路而逃,虽然说一路收整残兵,但是依旧不能和杨俊呼厨泉相抗衡,而马延对于关中又不是很熟,下意识的便选择了回归并北,正好马延也驻守过一段时间的雕阴,对于地形和关隘要点是了如指掌,见呼厨泉留守的部众不多,便装扮成了羌人,趁着呼厨泉部众大意,抢回了雕阴,结果就将呼厨泉给封在了关中左冯翊,也算是多少将功折罪了一些。
斐潜也才能略挤出了几天时间,坐镇临晋,一面派兵追杀围剿呼厨泉,一面收整关中的政务。
也算是呼厨泉倒霉,被堵在雕阴,一时间强攻又强攻不下,征西的追兵又渐渐临近,为了不被赵云甘风两人堵在雕阴崎岖的山道之上,便只能是匆匆忙忙的掉头另寻他路。
呼厨泉原本还想着进军京兆尹,或是绕去潼关,但是一来在粟城消耗了时间,又在雕阴被拖延了一些,便失去了腾挪的空间,只能狼狈的在赵云和甘风的围堵当中逃窜。
为了一时痛快,劫掠焚毁粟城的后果便表现出来了,临晋以北,粟城周边地方的大小坞堡山寨都害怕成为下一个的粟城,见到了呼厨泉的部队便第一时间报给征西的骑兵,呼厨泉补给没有地方补给,落脚也没有地方落脚,在赵云和甘风两只部队的围堵之下,最终慌不择路的选择了进山走小道。
而这一条道路,恰巧赵云之前曾经带着部队走过……
天色渐渐的明亮起来,但是在山谷当中,雨雾依旧弥漫,虽然说雨势并不大,但是淅淅沥沥的颇有些寒意,一阵秋雨一阵寒,打湿了盔甲,也润湿了山道。
赵云带着两百骑,只是牵着马,在队列前头一步步的在山道当中走着,警惕的打量着四周的情形,虽然有配发的油布,但是毕竟不能遮蔽全身,盔甲衣袍也多少有些湿沉。
雕阴,在泰昌山以北,起初并不是秦国建造的,而是魏国。
当时魏国为了防备秦国的扩张,沿着山脉建了一道城墙,也就是魏国长城,然后在雕阴修建了一个加强版的军寨。后来便在雕阴爆发了一场秦魏之战,最终自然是秦国打下了这个关隘,魏国开始退出舞台。
既然称之为关隘,自然就是卡在交通的重要通道当中,这个关口,南接关中,北接上郡,是最适宜行军的通道,其余的小道不是没有,而是难行。就像是后世对于那些徒手攀岩就跟吃饭睡觉一样自然的高手来说,有没有道路其实都不重要,但是对于那些普通的人,或许一块大岩石就能打消他们原本就不多的攀爬想法。
就算是是匈奴人和汉人不一样,不需要随军的辎重车,他们的辎重全在马上,但是也需要一条至少可以让马匹通行的道路才可以行进。
因此,可以提供给呼厨泉选择的小道并不多。就像是诸葛亮进攻关中,虽然道路很多,但是实际上能选的也就是那么两条一样。
赵云这二百骑,便是前来堵路的。
甘风则是去堵另外一头。
就看呼厨泉怎么选了。
这条道路,赵云之前走过,而且还专门询问了当地的向导,多少有些印象,否则在没有导航仪的汉代,在山地丘陵之间盘旋几圈过后,很容易就会影响到方向感,然后就会怎么转都转不出去。
秋雨不大,而且秋雨也不像是春雨一样绵延不去,只不过山间一下雨,便会起山雾,笼罩在周边,几十步外便是一片白茫茫的,难以分辨。
赵云的重要任务,便是在这一条山道当中选一个稍微像一些样子的地点……
二百骑,轻装急行,基本上来说应该是赶到了呼厨泉的前面,但也不会相差太多,如果呼厨泉选择向北这个方向的话,那么也差不多快到了,眼下什么时候就在前方的白雾当中蹦出来几名南匈奴的哨探也说不准。
当然,前提是赵云没有走错路。
这些在丘陵山间的岔道口,形状都差不多,都是几千万年前小冰河时期北方的大冰川冲刷出来的沟壑,在没有任何定位系统的汉代,若是走错了一个岔道口,保不准就拐到哪里去了……
因此虽然赵云之前了解过,也走过一次,但是现在心中也没有多少把握,只不过赵云一项表现沉静,因此跟在其后的兵卒也都看不出来赵云心中有什么起伏变化。
健马不安的摇着脑袋,跟在赵云的身后走着,虽然口中衔着枚木,可是依旧不爽,喷吐着重重的响鼻。在秋雨当中不论人马,被山间的这风一吹,都是有些冷得难受,幸好随甘风赵云的人马,一半是并北老兵,一半是西凉边军,都是习惯了这样子的天候,再加上跟着征西将军斐潜以来,也一向不曾是短了吃食衣甲什么的,所以也都耐得住。
眼前白雾当中,露出一块黑影,再走了几步,才勉强看清楚其实这一块黑影便是在山道当中的已经是坍塌了的半面军寨。
赵云呼出去一股长气,向前指了指,挥了挥手,虽然没有说些什么,但是多少也在心中缓了一口气。
见到了这坍塌的军寨,也就说明没走错路。
其实历史上,赵云的方向感也还是可以的,至少在长坂坡那么混乱的局面之下,都还能找到正确的道路,如果是李广,估计刘禅就算不被憋死估计也会被饿死了……
赵云下令让手下的兵卒在此处修整一下,自己却往前走了一小段,站在军寨寨墙处左右查看起来。
军寨已经崩塌,但是曾经的威势多少还有一些,向上攀爬了一段之后,便来到了军寨之下。曾经青砖条石修葺的坚固寨墙已经在这么多年雨打风吹之下崩塌了,露出了其中夯土,碎砖和石条四散,残破的寨门洞开着,就像是上了年纪的牙齿,没有几个依旧在岗位上,就算是仅存的也是东倒西歪,摇摇晃晃。
再往前方看去,依旧是一片白茫茫的雾气。
细雨打在山道上,淋在残破的寨墙上,洒在赵云的衣甲上,雨水细碎的声响伴随着身后收拾战马和整理衣袍的声音,周边的一切似乎都静谧无比。
还好。
赵云便决定在这里阻击呼厨泉了,虽然军寨残破,但是在地势上毕竟还有些优势。
似乎是过了许久,也似乎是才歇息了短短的片刻,就着雨水正在吃着征西将军特别配发的压缩饼的赵云,忽然心中一跳,顺手将手中剩下的半块塞到了嘴里,然后也没嚼,就那样鼓鼓的含着,一把抄起长枪,站起身来,几步走到了寨前,侧耳倾听。
细蒙蒙的雨,白蒙蒙的雾。
能见度不足百步。
前头似乎有些踩踏在黄泥之上的啾啾声,但是当下竖起耳朵倾听的时候,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是听错了?
还是听混了?
山道间的雨雾沾染在赵云的面庞上,凝结成为水滴,顺着眉毛脸颊往下,悄无声息的滑落,但是赵云连擦拭一下都没有,只是努力的向前眺望,侧耳分辨着雨雾之中细碎的异常声响。
在赵云身后的兵卒也大多是跟着赵云有一段时间,见到了赵云眼下这般样子,也默默的站了起来,然后轻轻的将兵刃拿到了手中。
有些人,似乎天生出来就是适应在战场之上的。这种战场之上的敏锐感觉,有些宿将都未必拥有,然而对于赵云来说,却像是天生的本能一般。
透过白茫茫的,在山道当中涌动翻腾的雾气,赵云似乎看见了,听见了前方有一行人马,在小心翼翼的向这里摸来,这些人身穿着皮袍,手提着刀枪,所以行进之间才没有甲片碰撞的声音,只有皮靴踩在黄泥之上发出的啾啾声响。
南匈奴人真的选了这个方向!
“来了!”赵云沉声说道,然后向后摆了摆手,“准备弩箭!”
这种潮湿的天气,弓箭不好用,只能用征西的铁线弩。而弩机上弦可是个力气活,张弦上矢自然就需要提前准备,否则临时想要上弦未免就晚了。
赵云声音低沉,却有着说不出的威严,说完之后也没有继续催促什么,只是将手中的大枪,在手腕中抖了抖,枪头的红缨被雨水打湿了,当下抖散开来,那一团稍纵即逝的血色惊心动魄。
这条蜿蜒崎岖的山道,有些岔道口,其中一头往北到上郡,还有一头先往东,再往南可以到京兆尹,呼厨泉自然是大概率继续向北逃窜,否则就算是到了京兆尹,是孤军深入施展不开。
但是也不能完全避免呼厨泉脑子抽抽的可能性,因此赵云最终说服了甘风,由他前来堵截北面的这个路口,甘风则是赶往京兆尹的那个路口,因为很简单,这条山路,赵云至少亲自走过一趟,而甘风对于京兆尹的地形更熟悉。
虽然甘风有些不情愿,但是赵云的理由很充分,所以也就分头行事了。
结果现在看来,赵云赌中了。
若是能将呼厨泉堵在此处,等到后续部队赶来,便是大功一件!
当然,前提是要堵得住……
白茫茫的雾气似乎是消散了一些,又或是有什么人搅动了一下似的,视野当中十几个人影突然从雾气当中出现,在下一息当中,十余只的箭矢便撕扯开了白雾,在空中荡漾出一道道的波纹,朝着赵云直射过来!
这些必然是南匈奴的斥候好手,就连弓弦也是在油纸包中贴身藏着,等到了临近之后才轻手轻脚的给挂上,这才有不逊于晴日里的速度和威力!
赵云手腕一旋,大枪一抖,枪缨展动,仿佛血红色的花蕾绽放,每一根的枪缨,在这一刻都似乎全部绽开直立!
干巴巴的布条抽在人身上,自然是不痛不痒,但是沾湿了之后束成棍状的布条,甚至可以媲美橡胶。赵云枪头红缨原本都是吸满了水汽,猛然炸开之后,高速旋转之下,不亚于一面充满了弹性的盾牌,噗哧几声,就将射来的箭矢扫落在地。
此时,在赵云身后绷紧了精神的征西兵卒也反应了过来,发一声喊,顶盾的往前顶盾,举弩的便立刻端平了,旋即扣下了悬刀。
在这种特殊环境之下,弩机的好处便完全呈现了出来,不仅仅是可以长时间的端持,还有弩矢尾部比箭矢要短要小了不少的翎羽,也就意味着不会像箭矢一样因为吸水导致过于尾重头轻失去平衡,同时铁线和木质的弩臂,也比一般弓体和弓弦更不吸水,更能适应在潮湿条件下的作战。
弩矢呼啸而去,转眼之间就没入了几名匈奴人的躯体当中,绽放出绚丽的血色,将其击倒在地。
然而更多的匈奴人从雾气当中奔出,许多人的毡帽或许已经在逃亡当中丢掉了,披散着头发,狰狞的大吼着,宛如恶鬼一般直扑上来,在嘈杂的叫喊声和脚步声当中,甚至还有战马的马蹄声,一时之间不知道多少匈奴人拥到了此处,恶狠狠的朝着赵云而来!
“呼厨泉!”赵云大声吼道,“征西将军已至!速速投降,饶尔性命!”
赵云突如其来的大吼声,震得山谷之间嗡嗡相应,甚至是压住了所有一切声响,就连白蒙蒙的雾气似乎也往后缩了缩,连正准备冲来的十几名南匈奴兵卒,似乎都被这吼声震得一滞!
吼声当中,赵云已经是抖开了长枪,枪头如同活龙一般游走着,转眼之间就在冲在最前面的那名南匈奴的咽喉处带出了一篷血雾,旋即毫不停留的扑向了后面的几人!
南匈奴兵卒连忙用刀枪砍挡,但是哪里能够跟得上赵云的速度,一个照面之下,前冲而来的十余名南匈奴兵卒,根本连赵云的衣裳边角都没能碰到,只听闻噗通噗通的伴随着血液在高压之下喷溅的滋滋声,一具具身躯跌落地面,有的人一时还未死透,却捂着血涌不止的脖颈也叫不出来,惨叫声也剩下了宛如牛皮囊漏水般的声响。
横七竖八的南匈奴尸首顿时将山道填了个七七八八,原来凶神恶煞的搏命气势,也在赵云的手段之前变成了儿戏一般,不是没有些自诩骁勇的南匈奴兵卒张牙舞爪的朝着赵云涌去,可是他们不管怎样挥舞着兵刃,怎样大吼着给自己壮胆,但是在赵云面前,依旧没有一合之将,只有在咽喉和胸腹之间绽放的血色花朵,证明他们曾经一度勇猛过……
若是战场开阔,只要悍不畏死,总是会有人涌近赵云身侧的可能,但是这个山道原本就不是很宽广,再加上坍塌的军寨又占据了近半的道路,虽然一时间涌上来的南匈奴兵卒不少,但是一时间只能是五六人并行面对赵云而已,并不能给赵云造成多少的威胁。
激战当中,赵云忽然枪交左手,让过了一名衣袍稍微颇为华丽整洁一些的匈奴人砍来的战刀,然后一拳轰在了其下腹上,将其打得如同一只煮熟得虾一般弯曲了起来,旋即趁着其痛苦的弯腰伏身之际,一记手肘砸在了其后脑上,顿时将其砸晕过去……
“捆上!带走!”赵云头也不回的喝道,“带给将军!”
赵云身后的兵卒立刻会意,七手八脚的将这个倒霉鬼扯了过来,然后就将其像是猪羊一般手脚捆在一处,往马背上一放,便有人翻身上马,往后离去。
临阵之时,竟然还能进退自如,要杀就杀,要擒就擒,轻松写意宛如闲庭信步一般,如此气势压得南匈奴兵卒不由得一滞,畏畏缩缩不再复之前的疯狂。
赵云见状,一丝笑意在原本严肃的脸上浮现了出来,“某乃征西麾下常山赵子龙!尔等速速投降,方保性命!”
雾气渐渐散开了一些,呼厨泉看着前方的赵云如此骁勇,眼角不由得都抽搐了起来,这该死的征西将军斐潜,哪里找来的这些家伙,竟然个个都是万人敌,都是天下豪杰!
长生天在上,这还让不让人活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