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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尘世似秋风,人生如落叶。

    在没有抵达并北,在盲目的流亡过程当中,在那不知岁月的时间里面,高然每每感受到的,是浮萍一般的毫无根基的凄凉感。这感受倒并非是全部为他自己,而是因为他时时看到的,汉人成为流民之后那些凄苦的生活。

    从最初河洛开始,一步步的走到了关中,原以为在长安左近便能重新开始生活,却没有想到就在大汉曾经的京都之下,迎接他的却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大量的流民为了一口吃食,出卖苦力,成为奴隶,宛如牲口一样,张开嘴巴**着身躯,被人用木棍鞭打着,指挥着,行尸走肉的活着。

    甚至连牲畜都不如,高然见过,饥饿到了极致的流民,默默的将自家的孩童交换出去,然后换来别人的孩子,放入锅釜当中,烹熟……

    高然也饿,饿得头昏眼花,腹中生疼,但是这样的食物,他不敢看,也不敢吃。

    走了多久高然已经记不得了,但是他记得那第一口真正的食物从口腔滑入脖颈,进入腹中的那种感觉,那种充斥着全身的幸福感。

    他忘不了那一名站在他面前的干瘦老者,也忘不了从他手中接过的那一碗粥的温度,那种温度重新温暖了他的手,他的身躯,甚至他的灵魂。

    然后他才知道,这里是征西将军的属地,那一名老者是征西将军的师傅……

    “大祭酒!”高然看着蔡邕胸腹之间冒出的艳红鲜血,扑了上去,企图用自己身体遮蔽那有些瘦弱的身躯,声音凄厉的高喊着,“他们杀了大祭酒!他们杀了大祭酒!”

    蔡邕并非圣人,他一样也有私心,但是在对待知识传承的这个方面上,他却宛如圣人一般,无私且慷慨。

    姜悔站在学子之中,见到了蔡邕那并不十分高大的身影,仰天而倒的时候,心却猛然间一空,就像是却了一块什么东西一样……

    姜悔并不聪明,至少不像他父母口中的那么聪明,这一点,自从他开始读书的时候就知道了。他好动,不太容易静的下心来,别的孩子可能只需要背一遍两遍就能背诵的文章,他要背上三遍五遍,甚至十遍二十遍都不一定能够完全记住。

    有时候因为记错了典故,用错了章词而被其他人嘲笑,那种难堪和耻辱感,宛如冰天雪地赤身**一般。

    他的家族,他的父母,都希望能有一个孩子可以成为读书种子,将经书文字带回家族当中,让知识在姜氏血脉当中传递下去,而姜悔他就成为了这样的责任人。

    读书读得慢,家族得期望又高,这让姜悔很痛苦。

    幸运的是,姜悔来到了并北,见到了蔡邕。

    学宫的要求很严格,但是学宫内的氛围却很好,只要是遇到了学子就经学上面有任何的问题,不管是普通的授学博士,甚至是学宫祭酒令狐邵,大祭酒蔡邕,都是一样的,尽心讲授,唯恐讲得不清,授得不细。

    姜悔等学子只要是取得学业上丝毫进展,蔡邕等人都会为之而高兴。

    姜悔还记得当他模仿班固的两都赋,写了一篇平阳赋之后,蔡邕评了一个大大的“佳”字,还在学宫大殿的集会之上登台诵读,虽然只有一部分较为精彩的辞章,但是也让姜悔如饮醇酒,昏昏然熏熏然。

    原来自己并非不能读书,原来自己也能写出好文章!

    那一夜,姜悔一个人,在学宫之外的桃林,向着远方的父母所在的方向拜下,痛哭出声,释放出在自己身上累积了多年的压力……

    似乎从那个时候开始,姜悔开始觉得经书上面的文字不在那么的可恶,那些原本隐晦的词语也逐渐的生动了起来。

    然而,那个曾经因为他写出了一篇上佳文章便可以高兴得大袖纷飞,手舞足蹈的学宫大祭酒蔡邕,却倒在了姜悔的面前。

    “夫子!夫子啊!”

    令狐邵哭喊着,涕泪横流。

    令狐邵抱着蔡邕的身躯,跪倒在地,对着天空不停流泪,双肩塌着,身体不停颤抖,鼻涕和眼泪顺着胡子往下流淌,就像是一个委屈无比的三岁孩子,想讲一些什么却讲不出来,只能用哭泣和嚎叫来表达内心的悲怆。

    骤然发生的意外,导致双方的兵卒都不约而同的往后撤了撤,留下几十具的尸首横七竖八的躺倒在山道之上。

    “啊?”郑泰一脸的茫然,嘴角的肌肉抽搐着,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蔡中郎?蔡中郎死了?蔡中郎死于阵前?”

    他只是来取征西将军的遗腹子的,当然也有想过要面对蔡邕,但是郑泰绝对没有想过要将蔡邕杀死,这完全是两码事啊!不是应该将征西的这些兵卒杀退,然后冲上学宫,然后在众人面前揭穿斐潜和蔡琰的私情,最后再堂而皇之的将蔡琰提到城下,令平阳城不攻而溃么?

    蔡邕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现在怎么办?

    郑泰的脑袋嗡嗡作响,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

    有那么一个瞬间,郑泰心中横过杀人灭口的想法,只要将学宫上下全数屠戮干净,或许这个事情就不会有人知道……

    但是很快,郑泰就放弃这个破绽百出的想法,因为纵然他愿意顶着得罪并北、河东,甚至司隶士族的风险,杀绝了学宫的上下学子,但是手下的兵卒就不会将这个事情讲出去?难倒自己也同样要将这些兵卒也一同灭绝了?丘兴会同意,会毫不在意的支持自己?

    若是消息走漏了半分,届时群情滔滔之下,杨公会选择大局,还是会选择郑泰自己这一人?

    面对突然情绪激动,一股脑冲上来的学宫学子,郑泰也不敢下令让兵卒不管不顾的直接杀戮,只能是暂时先将兵卒撤出山道,毕竟杀了一个蔡邕,多少还有机会解释一下,要是血屠了学宫所有学子,恐怕杨彪为了平息士族怨愤,下一个人头落地的就是自己了……

    ………………………………

    河东。

    就在丘兴统领和河东安邑城外的兵卒北上不久,在安邑城内的卫氏府邸,就有几名老者聚集到了一起。

    虽然和弘农郡只是隔着一条大河,但是也正因为这一条大河而免除了许多灾难,从西而至的羌乱,甚少闹到河东来,就连南下的鲜卑,往往也是在西河郡常山郡等地劫掠,就算是来到了河东,不久之后也就北返了,因此河东一直以来都算是比较安稳。

    河东郡的安邑城中,民宅白墙黑檐,高低互现,风景最佳的一块,便是临近汾水边上的区域。

    这里有许多高门大院,都设立在汾水江畔,而卫氏的府邸,自然就是占据着汾水江畔最美丽的一段石岸和最为清秀的一片山林。

    此时此刻,在卫园深处的小楼之内,垂纱绢幔拢住了外面的光线,也挡住了从小楼内部黑暗当中透出来的烛光。

    卫老太爷端坐在上首,抬起拉达的眼皮,看了一圈在左右的另外四名皓首老人,叹息了一声,缓缓说道:“苍天垂怜,老朽入土之前,终见并北之变局。”

    左侧首位的老人平静说道:“当下之策,早在多年之前便已定下,吾等也时刻未忘昔日之辱,只是有些细节,仍须好生斟酌。”

    卫老太爷点了点头,说道:“具体事务,自然由族中子弟一一依策而行,吾等卫氏于河东生息多年,断然不会出任何问题。”

    “大长老所言甚是。另有一事,吾家子弟亦有些许,或在平阳城中,或是学宫求学,而今事发突然……可否与丘将军一言,照顾一二?”

    “此时此刻,先顾得当下,岂能纠结于旁枝末节……”卫老太爷淡然说道,“卫多君子,其国无敌!某河东卫氏,何曾惜身?更何况,丘将军与吾等素无往来,纵然相求,又有何用?”

    看着那几名皓首老人复杂的神情,卫老太爷微微一笑,脸上的皱纹蠕动了几下,说道:“尔等亦不必伤感,当下若是战事顺利……吾等掌控河东之后,说不得平阳城中,非但子弟不损,亦有些额外分润……”

    “只是……这战事果能顺利否?”

    “杨公前番折戟,自然心有不甘,当下举兵北进,亦是筹谋多时,征西虽说武勇,然骄横自大,今覆于陇右,其帐下必然自乱。如今丘将军领军北上,平阳必陷无疑,只要吾等借此之机,趁乱取了王贼首级,便可重受河东权柄,更何况王贼向来左右逢源,杨公定然心有怨气,纵然猜得吾等所为,又可奈何?说不得还需谢于吾等,除其烦忧。”

    “说起来,还要感谢那位征西将军才是……若王家贼子不是惧怕征西,又怎会左右不定,恶于杨公?眼下丘将军北上督战,亦是杨公多有不满也。”

    “呵呵,甚是。”

    “若非征西身亡,丘将军前来领兵,王贼以为安枕无忧,又怎会将郡兵全数抽调北上,与吾等如此大好机会?此真乃一啄一饮,天数使然。”

    卫老太爷微笑着,心情愉悦的说道:“哈哈,待吾等事成之后,定然于汾水河畔修一石碑,届时可千万莫要忘了加上征西字号,注明王贼乃死于征西之手……”

    “哈哈……”

    小楼里响起老人们欢愉的笑声。

    河东卫氏,还有许多地方豪右,他们存在的时间,绝对比起任何一个郡守在任的时间都要绵长许多,凭借着宗族内部的各种礼法约束,汉代地方士族豪右始终保持着对内的强大凝聚力,并因为汉代长达三四百年的官吏举荐制度,导致地方经常被这些士族豪右经营的像是一块铁板一样,无论朝廷或是郡守怎样试图分化剥离,一般情形下只能触及最外层的存在,而无法深入到其核心地带。

    就像是之前卫觊的一举一动,虽然卫老太爷并没有露面,但是不代表他一点都不知情。卫觊是卫氏看好的家主继承人,但是很遗憾,卫觊并没有能够成功的完成他的试炼。

    所以卫觊就要为他自己的傲慢也好,粗心也罢,付出应有的代价,卫觊一房这一支的人员也因此一贫如洗,失去了其多年积攒下来的财富。

    壁虎断尾,海参吐肠,虽然看起来凄惨无比,但是实际是这些生物保命的常态,卫氏也是如此。

    虽然卫氏一退再退,似乎已经是赔得倾家荡产,人员窘迫,但是这些都是都只是表面上的,河东卫氏在这么多年经营当中,渗透几乎都是方方面面,又岂是赔偿些钱财事物就可以彻底打垮的?

    原本安邑城中还有些王邑直属的兵卒镇守着,现在也跟着丘兴走了大半,再加上卫氏也知道这些年,王邑一方面不敢得罪杨彪,另外一方面又惧怕征西将军,然后竭力维持着在这两方面之间的平衡,看似左右讨好,实际上两方面都得罪了……、

    而现在,卫氏认为之前送给王邑吃的尾巴和肠子,现在王邑应该全数吐出来了。

    午后的阳光明媚,秋风送爽。

    安邑城守府按照惯例,召集诸衙官员,商议秋获以及安排向输送粮草等事务。

    所有官员都应命而至。

    还没有等进入正式的话题,安邑巡城校尉就跌跌撞撞的跑了近来,禀报道城中疑有征西溃兵,聚集作乱!

    王邑大惊之下,下令关闭城门,全城搜检!

    官员们面面相觑。

    正当王邑将最后一支手头上的直属兵卒派出去平定城中的征西溃兵作乱的时候,府衙后院忽然火起,顿时乱成一片!

    早已经埋伏多时的卫氏私兵,假冒救火名义,冲进了府衙之内,关上了大门。顿时在安邑府衙之中响起了一阵暴怒的叱问之声,旋即就听见惨呼声骤然响起!

    鲜血染红了青石板,从铜钉的府衙大门之下缓缓的渗了出来……

    “轰隆”一声,封闭的府衙被重新推开,然后有人窜了出来,沾染了一身的鲜血,高声呼道:“征西余孽,竟然乔装混入府衙之内,刺杀了王使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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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郑泰围了守山学宫,却导致蔡邕身亡之后,就连毌丘兴也是感觉有些棘手,这就跟曹操不愿意杀祢衡是一个道理。

    曹操可以杀边让,却不愿杀祢衡,虽然两个人都有声名,但是实际上两个人本质完全不同。边让,是兖州士族当时在反抗曹操的先锋,是探路石,曹操杀边让本身也有震慑兖州士族的用意在内,只不过起了相反的效果罢了。

    但是祢衡出现的时间,却是在曹操迎了献帝之后,正式的从一地诸侯摇身一变,成为了大汉权臣,是最需要维护形象的时候,因此祢衡纵然比边让还要恶劣,骂曹操如骂儿子,喷得曹操无名火冲天而起,曹操依旧要忍着,给自己找个台阶下。

    杨彪也是如此。

    杨彪现在正当是要竖立一个匡扶社稷的正面形象的时候,正需要吸引全国各地的人才重新汇集河洛到其麾下的关键时刻,又怎么可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虽然人不是自己动手的,但是多少脱不开关系,毌丘兴也是异常的苦恼。

    当然,刀枪无眼,蔡邕又是自己往上撞的,要是按照正常来说,这样的意外也是蔡邕咎由自取……

    明知道危险还往前冲,这是越活越糊涂了吧?

    按照正常来说,蔡邕不是应该在学宫之内,又怎么会出现在山道之上?

    弓箭射哪里不好,就算是射个手脚都没问题,偏偏射中了胸腹?

    毌丘兴听闻郑泰回报的时候,真是差点忍不住想要张嘴骂人。

    但问题是,就算是在摄像头遍地都是的后世,扶一个摔倒的普通老人都有倾家荡产的风险,更何况这是在汉代,死的又是一个名满天下,声誉显赫的文学泰斗……

    一不做二不休的莽汉的行为简直跟土匪山贼无异,毌丘兴根本就不会犯这样错误。就跟原本只是偷窃,结果撞见了女主人,喜欢一不做二不休的人便往往会从偷窃变成抢劫,看见女主人长的漂亮,又会再进一步彻底的沦为兽性的牲畜,最终杀人灭口……

    错误产生了,只能是尽力弥补,任其失去理智的控制下肆意发展,往往就会演化成为一个不可收拾的局面。

    问题是,现在这个错误究竟要怎样弥补?

    一时之间成为了难题。

    两人商议许久之后,便得出了比较一致的决定,反正不管怎么说,都必须一口咬定是蔡琰和征西有私,然后蔡邕羞愤无比,自行冲向刀枪箭矢,是寻求自尽的……

    至于别人相信不相信不要紧,重要的是自己要相信。

    虽然围了桃山,但是在学宫学子群情激愤之下,也不好继续做什么大动作,以免形势恶化,只能是先放一放,毌丘兴和郑泰也就商议着暂时先冷处理,不行的话就饿上学宫学子几天,然后寻机分化,毕竟不是所有人都那么有骨气的……

    反正这个阶段,绝对不能激化,将时间拖长一些,影响便慢慢变小,待学宫的学子们的热血冷却之后,只要能收买部分的学宫学子,那么就可以各执一词,然后就不了了之了,反正征西死了,谁能替蔡邕来翻案?

    商议已定,毌丘兴和郑泰就将注意力先暂时放到了平阳城上来,原本计划当中也是要围城的,因此多上一天两天,对于毌丘兴和郑泰原本计划影响并不大。

    反正不是已经围了桃山了么,明日就可以对平阳城内宣称,自己手中已经有了征西将军的遗腹子,看这下平阳城中的守将慌不慌?

    毌丘兴现在的营寨,已经是差不多逼着平阳城在扎营了,所带领多半是杨氏在弘农境内的步卒,讲究的是阵而后战,毕竟机动力和骑兵差得远了,结了一个梅花一般的营寨。

    人数多,需要和消耗的物资也就自然很多,一只大军在外野战,需要转运大量的辎重,不仅是粮草,就连锅釜之类的东西,也需要一一准备妥当,更不用说以步卒为主的营寨,甚至还需要堵口的鹿砦、木桩的四角钉、塞门的刀车、勾连的铁链,还有各式各样的木料工具,照明用物等等,这些东西自然是那些民夫和辅兵,幸幸苦苦一车车的推拉过来的。

    毌丘兴起初还有些担心自己的斥候哨探损伤惨重,会被张烈的两三百骑兵骚扰营寨,因此不仅是派出了仅有的骑兵在四下侦测,甚至还派遣了步卒在营寨之侧的河岸之下埋伏,就等着看看能不能堵住张烈的这些骑兵,可惜连续两三天,却没有见到张烈骑兵的踪迹。

    郑泰当下领了前营的差事,虽然说毌丘兴并没有因为蔡邕之事加罪于他,但是一想起来依旧是一阵阵的冒汗。不过人死又不能复生,郑泰也就只能是收拾精神,小心经营,以求在平阳这一战当中多少获取些功勋,表现一下自身的能力,才不至于将来清算的时候,轻易的被杨彪等人抛出去顶锅。

    明日便是与城中荀谌约定的第三天了,也就是正式摊牌的时间了。这两天平阳虽然没有出兵,就连桃山被围也没有动作,但是郑泰知道,平阳也同样在准备着一些什么,只不过他不知道而已。

    因此,作为前营的统管,亏得郑泰多少平日里面多少也没有太摆谱,见到兵卒什么的也还算是亲切,因此前营的兵卒也没有明里暗里的排斥他,相对来说也算是比较配合,但是就算是如此,繁杂的事务也让郑泰这个兵法的半桶水累得够呛……

    大汉军律,营中分管主将,临战之时,若无出阵,则需要每隔一个时辰巡营一次,当然有时候主将可以偷懒,但是郑泰正处于非常时期,哪敢再给人什么把柄拿捏,自然是兢兢业业,但是这样一整天下来,又要操劳,心中又有压力,自然是没有得到什么好的休息,精神疲惫不堪。

    半夜,挣扎着爬起来的郑泰,又在营地之内转了一圈,一切正常。

    看着天边露出了微微的亮色,郑泰哈欠连天,辛劳了一天下来再加上夜里又要起来巡营,只觉得两条腿都发软,恨不得立刻回到自己的帐篷里面再小寐一阵,缓缓精神。

    该死,早知道如此辛劳,跟就不应该跟着来并北!

    原想着杨彪拥戴天子于河洛,将来必然是位高权重,自己便趁着先机,多积攒一些功勋,却没想到碰上了这样一个烂摊子事!

    若是取了平阳,迁了学宫,这蔡氏之死,慢慢的便也无人理会,多少还好一些,但终究是个隐患……

    远处天际,已经灰蒙蒙的开始发亮,这个时候,也是值守了一夜的士卒最为困乏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刚刚掀开帐篷门帘的郑泰忽然觉得地面有些震动,一开始还觉得自己是累得狠了,所以站不稳脚步,扶着帐篷的木柱低头一看,之间在火把的照耀下,在自己脚底边的小石子小沙土正在轻轻震颤。

    这绝不是自己的幻觉!

    在依稀可辨的天色当中,一队队骑兵的身影,突然显露在远方视线可及之处,直到这个时候,才听见依稀的马蹄声响。显然这一大队的骑兵,在马蹄之上全部包上的布絮,人无声,马衔枚,不知道是不是在黑暗当中冷静的等候到了这个最让人疲惫的时刻,然后在这个天色将明未明之际,猛然发起了突袭!

    不仅仅是郑泰的前营,沿着河岸向南北延伸的其余营地,在哨塔值守的士卒也都发现了骤然出现的骑兵身影!这些骑兵就像是突然降临在人间一般,马背上的骑兵,夹着长矛,叼着长刀,朝着这里如海潮一般狂涌而来!

    谁也看不清到底出现了多少骑兵,只能看到他们将天际间本来已经微微光明的一线完全又遮成了黑暗,一层层的涌动而来。临得近了一些,马蹄声终于如同闷雷一般的响起,响彻了整个的原野,笼罩在毌丘兴大军的左中右三个大营之上!

    毌丘兴的士卒凄厉喊声响了起来:“敌袭!敌袭!!”紧接着更多凄厉的喊声,跟着一同应和响起,望楼哨塔之上金鼓之声惊慌的敲击着示警。

    在营休息的士卒军将都被惊动,或从帐幕,或从地窝子,或者就干脆从野地里跳起,找兵刃的找兵刃,找盔甲的找盔甲,正卒多少还适应一些,抄起兵刃就第一时间涌上前去,而其他的辅兵和民夫就差了许多。

    虽然毌丘兴郑泰之前也算是有所预备,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再加上桃山的事件,因此这心中难免就分散了些注意力,平阳城中一直以来又没有什么动静,便不免惯性的认为明日才是关键的开始,却没有想到在临晨将至的时候,便遭遇到了骑兵的突袭!

    郑泰此时总算是反应了过来,奔出了营帐,扯着脖子大声下令道:“看好营寨!不得慌乱!快快抽调人马看住民夫,让他们不得自乱!督战,督战队在何处?!传某军令!乱军心者,尽皆斩首!所有人都各安其位,某居中督战。我们有营寨!他们突不过来!只要坚持半天,其锐气便失!我们守着营寨,射也射死了他们!通知各队,本将军令,后退一步者,全队皆斩!”

    虽然多少有些语无伦次,但是至少郑泰出面汇集兵卒,交代事项,稳定了前营的兵卒。跟着郑泰的传令兵,立刻大声应答,然后奔走传递号令,而郑泰则是在剩余的卫队的保护之下,开始打出将领的认旗,企图汇集更多的兵卒人马,迎击突如其来的骑兵冲击!

    在这个时候,郑泰才猛然间明白过来,平阳会投降是何等的一厢情愿的想法,这征西麾下果然都是彪悍之辈,哪里有半点失却斗志的表现,之前所有的种种表现,只是慢军之计罢了,掩藏了如此多的骑兵兵马,就是为了此刻的突击!

    不过郑泰也同样坚信,他一定能守住这个营寨!

    在郑泰营寨的后方,距离三百步左右,毌丘兴的中军大营在梅花大营的当中,前方和左右两个大营遭遇袭击的信息,也第一时间也传到了毌丘兴营地这里。

    这两日奔波劳累,毌丘兴岁数也不小了,多少有些支撑不住,早就在铺设了厚毛毡的帐篷之内昏昏睡下,至于营寨之中是不是还有兵卒没地方休息,辅兵民夫是不是还蜷缩在地窝子里面,毌丘兴不怎么关心,也不太在意。

    反正这种天气,虽然说渐渐的有些秋露了,但也并非天寒地冻到无法在野外生存,更何况这两天都需要加紧对营寨寨墙等防御体系的施工,哪里来的多余的功夫去给普通的兵卒还有民夫搭建什么舒适的住所?

    因此五千余正卒倒也罢了,那些辅兵和民夫,路不比正卒少走,活却要多干许多,当正卒睡下之后,自己不仅没有场所可以歇息,还需要在夜中值守,好保证正卒的充分休息,平均下来,每个辅兵夜里最多就只有两个时辰的休息,而民夫则是更少,劳累得惨了,自然多有怨言,背地里骂骂咧咧的也不在少数。

    军中涌动的这般风潮,处在中军当中,亲卫甲士层层环绕的毌丘兴自然不会知道,就算是知道了,恐怕也是懒得理会,白日烦恼了一天的桃山之事,夜间好不容易睡下了,倒也是睡得香甜。

    正在好梦酣然当中,毌丘兴突然被帐外的响动惊醒,睁开眼睛定定神,顿时心头就一股无名火头蹭蹭的往上,恼怒非常。毌丘兴毕竟已经是上了岁数的人了,平日里面入睡原本就不易,睡一个好觉更不容易,好不容易睡着了,半途被吵醒了,哪里不会肝火上撞!

    在营寨内贴身服侍的亲兵,见到毌丘兴铁青的面色,不由得心头一跳,顿时怒吼道:“何事喧哗?!惊了将军,该当何罪?!”

    这个时候,就听见外帐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呼,正是在中军今日值守的军侯:“将军,将军!汾水后营突然火起!不知何处来的一队骑兵,正在抄袭我们后营!”



    在毌丘兴的军令还没有来得及发布出去的时候,在中央大营的哨塔望楼之上就有兵卒在火把的照耀之下疯狂的摇着旗帜,大声的叫喊着传递军情,所有人几乎都是都被眼下的局面吓得不知所措,这还是之前步步后退,似乎没有多少兵马储备的平阳城么?

    此时此刻,毌丘兴也反应过来,痛骂了一句身侧亲卫:“还等什么?快取衣袍来,扶着老夫上望楼!”

    顿时帐内帐外的亲卫,手脚一阵忙碌,连忙给毌丘兴取来衣甲,甚至还有人捧了个厚厚的大氅出来,毕竟夜间露重风大,年龄大了身体消受不起。

    一行人鱼贯来到望楼之下,此时中军大营内的毌丘兴麾下的一些军中小吏和中层军官也都涌了过来,不过望楼哨塔之上毕竟狭窄,容纳不了这么些人,因此也就只能是在哨塔之下叽叽喳喳七嘴八舌的议论。毌丘兴此时也没有什么心思去约束训斥他们,便在两三名亲卫的护卫之下,登上了哨塔,往远处眺望。

    古代战争当中,并不是像是后世游戏里面,随时随地都有斜向下的45度上帝视角,对于大多数兵卒而言,看见的永远只有宛如节假日车站广场之上乌泱泱的一片后脑勺,视线根本就不可能开阔多少。

    因此,想要获得更多的情报,便只能站到高台之上。毌丘兴一爬上哨塔望楼,立刻扒拉着楼栏杆打量着四周的情况,就连身后的亲卫要拿着大氅给他披上,毌丘兴都觉得他挡住了自己的视线,径直将其推开。

    毌丘兴大营呈梅花形状,毌丘兴自然是位于中间大营,其余四个小营,分设前后左右,拱卫其中,其间各自间隔两百余步,倒也算是按照兵法所言,规规矩矩的一座联营。

    视线之中,最为明显的便是远处的平阳城,巍峨耸立于不远之处,宛如一只巨兽一般爬在那边,因为天色的关系,红色的墙砖,黄色的泥土,灰黑的墙体,就像是这巨兽体表的花斑纹路。

    毌丘兴不知道汉初平阳侯曹氏尚存的时候,这一座城池有没有如此的庞然规模,但是他知道,这样的一座城市,从无到有,从旧变新,其中展示出来的生机和活力,就连他自己吃惊,而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平阳城竟然会在今夜夜半之时,爆发出来这样雄浑的力量!

    在视线当中,征西骑兵呼啸着从四面八方冲来,似乎到处都有的样子,但是实际上攻向前左右的三个营盘的征西骑兵之时冲到了营盘前鹿砦障碍的时候就次第转向,在营盘之前左右驰奔,看起来声势浩大,但实际上根本没有直接攻营。

    天色蒙蒙之中,营盘之内虽然纷纷用箭矢射击,不过么毌丘兴的弓箭手一来慌乱,二来也看不清楚营盘前的具体状况,箭矢看起来纷纷扬扬,但是收效甚微。

    当下这些征西骑兵不仅牢牢的控制了战场,还可以第一时间骚扰阻滞毌丘兴的兵卒出营反击,又可以掩护袭击后营的那一部分骑兵顺利展开战斗,而且毌丘兴的后营因为赶路辛苦,加上又是辎重居多,亦以辅兵和农夫为主,因此根本谈不上什么反击,就连把守营地都有些勉强和困难……

    平阳城下,似乎也有大队步卒在展开,组成了一个又一个的方阵阵列,火把鳞次,闪闪如同繁星,这么多火把,这么多的人影,至少五千以上,似乎是将整个的平阳城的军队全数都派了出来!

    当下平阳城征西兵卒摆出这一个破釜沉舟的架势,加上后营之处正在升腾而起越来越多的烟火,在望楼之上,毌丘兴一直强撑着的统帅气度终于再也保持不住,紧紧握着望楼栏杆,脸色又青又白!

    “怎会如此?”毌丘兴不由得喃喃而言,“平阳怎会有如此多的骑兵?不是仅有两三百么,这些骑兵到底是哪里出来的?”

    这个问题倒也是没有错,但现在是研究这些征西兵卒从何而来的时候么?

    “将军,将军!前方左右营寨征西骑兵根本没有攻营,只是在做牵制!倒是后营,若是辎重有失,营中军心士气就会一落千丈!到时候能战也不能战了,将军,速速派遣兵卒去救援后营才是!”一名军侯模样的武将在一旁进言道。

    毌丘兴猛的回身,抓住了这名军侯的臂膀,一反原本自诩泰山崩不变色,举止安详尊荣的气度,显得就像是溺水之人挠到了一根稻草,哪里还有什么雍容大度,举重若轻的模样:“王军侯,汝看后营能不能挡的住征西骑兵的扑营?后营之中足足有四千人,若是坚守营寨,应是无碍才是!不必救援吧?何况前营和左右两营,若是不敌,又将如何?”

    王军侯哭笑不得,这个原本是应该军中主帅考虑的事情,现在怎么倒来问我了?不过看见毌丘兴在火把映照之下,显得有些又青又白的面色,才猛然之间醒悟过来,原来这个毌丘兴别看平日里似乎指挥若定的模样,实际上也就是个纸上谈兵之辈,根本就没有多少实际作战经验,否则根本就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来!

    军中主帅,重要的并非是懂得那些日常军务的旁枝末节,而是需要在关键时刻能站出来拿主意!

    安详尊荣的日子过得太久,虽然说毌丘兴熟读兵书,但是真的到战场之上,便失去了所谓在兵书之上的那种临敌机断的本事……

    这和很多人都一样,手碰兵书的时候,看着各个战事记录,要么指点江山,要么扼腕叹息,然后讲述若是自己统军,就要如何应对,敌军何处来,己方如何应,头头是道,中规中矩,任是谁都不得不说一声,思维缜密,颇有大将之风,但是真到了战场之上,身处嘈杂无比的环境当中,左右兵将又在急切等着自身出主意,原本书本上可有教授当下这些要如何应对之策?

    因此毌丘兴见到身侧还有个出主意的,便身不由主的一把抓住了王忠。当然在内心当中,毌丘兴并非希望王忠可以替他出谋划策,而是觉得若是王忠讲得符合自己心意,自己便可以顺水推舟,就算是将来有什么过失,也可以自然而然的推到王忠头上……

    原本这都不是自己应该做得,可是问到了头上,王忠又不能说你个哈皮我哪里知道,便只能是按耐下性子解释道:“将军,你看,前营和左右两营,骑兵左右驰骋似乎声势浩大,然而细细数来不过两三百人,当下天色不明,混淆视听而已,而后营则是不同,吾军辎重多数于后营,若是后营被攻破,焚毁了粮草,大军断粮,不出三日军心便乱!”

    前左右三营只有几百骑兵?毌丘兴努力辨认了一下,完全没有看出来,但是又不好意思向王忠询问,显得自己太外行了,再加上毌丘兴心中也不信平阳摆开如此声势浩大阵势就这点兵力,因此就将王忠的话选择性的忽略了一些。

    毌丘兴皱眉道:“某亦知后营若失,断了粮草,军心不稳……某是问抽走营中兵力,若是征西骑兵转攻中阵,又将如何应对?”虽然说中军还有些骑兵,但是毌丘兴对于自家手下这些骑兵确实没有多少信心,就算白天,连对方斥候都干不过,这黑灯瞎火的出去,岂不是白送一般?

    “……”在这一刻,王忠心中浮现起来的情绪不知道是心焦、恼恨还或是怜悯、无奈,或者兼而有之,一时之间无言以对。

    王忠原本是关中人,但是关中大乱的时候,举家逃亡,路途之上被饥饿所迫,不得不以人为食,也正是因为如此,在投奔了河洛杨彪之后,并没有得到多少重用,只是充当了一个军侯……

    亦有人因为此事,军中也有人戏称王忠为“食人侯”。毌丘兴虽然表面上并没有说些什么,但是对于这个称呼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可见其态度究竟如何了。

    然而当下,战事急迫,王忠也顾不得许多,当即挣脱了毌丘兴紧紧抓着他的手,拱手为礼,说道:“将军!如今吾等兵力仍是占优,只要营中不乱,又有营寨之固,足可稳守不至有失!但是后营再不援应,那就迟了啊!后营原本就是辅兵农夫居多,当下正苦苦支撑,盼望将军援军到来!更何况若是后营有失,军中士气必然大挫,到时候,就连这大营也未必能保得住!”

    听到王忠的肺腑之言,毌丘兴面上容色却仍然没有放平静半点,忽然有些恼怒得说道:“只要援救后营,便可不乱?说得倒是轻巧,当下前后左右营寨皆被攻击,又有平阳城下兵卒列阵而来,大敌当前,竟然只救后营?这前营左右,若是又有什么闪失,纵然保住了后营,又有何用?”

    王忠不由得也有些恼怒,他并非一个纯粹的武夫,什么兵法都不懂,而毌丘兴口中那么多问题,看起来似乎是在为了全军而考虑,但是实际上归结到最后,只不过是在考虑毌丘兴他自己的安危罢了。

    毌丘兴不是考虑前左右三营有什么问题,而是在害怕中军这里出问题!后营粮草有失就有失,反正毌丘兴他个人是饿不着的,但是他的性命绝对不能有失!

    若是旁人倒也是罢了,但是王忠从关中大乱逃难之中,被饥饿胁迫不得不食人续命,成为了他心中永恒的痛楚,更是深刻知道若是没有了粮草,这些兵卒将面临一个什么样的危险局面!

    这平阳城外虽说有庄禾,但是并没有完全成熟,还需要等一个月才差不多会结穗,而等河东转运粮草,就算是顺利,一来一回也需要十天左右的时间,那么这个时间之内,难道两万余人都不用吃喝么?

    更何况当下正是青黄不接的最后时刻,就算是河东也未必能够再顺利凑出给两万人马消耗的粮草,一旦断粮,都根本不用征西兵卒再做什么动作,军心必然溃散!

    此时此刻,王忠便再也忍不住,将手臂往嘈杂无比的后营之处一指,大声吼道:“将军!后营必需援救!后营皆为河东私兵,河洛农夫,如何懂得抵御征西兵卒?!若是吾等迟迟不援,后营必失!更何况若是征西若攻中阵,将军亦可掉前左右三营回援,足可保将军安危!”

    其实如果当下王忠继续姿态放得低一些,说些分兵救援得好处,缓言央求毌丘兴,毌丘兴从一开始的震惊惶急当中恢复过来,也未尝不能做出正确的判断,可惜王忠性格并非是这么婉转的人,又偏偏提及到了关于毌丘兴个人的安危问题,搞得就像是毌丘兴不发兵是为了自己一般,顿时就戳到了毌丘兴的痛处!

    州官可以放火,百姓怎能点灯?!

    在毌丘兴的心中,此时此刻竟然无比的厌恶起眼前的这个王忠起来,甚至觉得这个王忠怎么长得如此猥琐,令人厌烦。

    毌丘兴挺直了腰杆,板着脸喝道:“某统领全军,需虑全军上下!前后左右皆为儿郎子弟,岂有侧重河东私兵、懦弱民夫之理!后营征西骑兵虽说势大,其实也就千余骑,且后营之中亦有吾等四千兵丁,数倍于敌,又据营而守,岂会如汝所言不堪于战!传某将令,各营严守,不得有乱!征西骑兵攻不进营寨,必自退去!岂可乱了阵脚,于敌可乘之机!待天明之后,勘清敌情之后,再做定夺!”

    王忠几乎是听傻了,愣了片刻,便几乎是本能的喊了起来:“将军!不可啊!将军,请三思啊!后营不可不救啊!”

    毌丘兴面沉如水,也不再看王忠,而是望向远处平阳之处,缓缓的说道:“汝尚年幼,又不通兵法,有此言论,倒也有情可原……汝只言后营为重,可有见征西骑兵在外游弋?若是吾等出营而援,征西骑兵岂会坐视不理?就算是吾等结阵而行,也必然有征西骑兵拦截骚扰,损兵折将不说,何时可抵后营?更何况若是平阳城下步卒趁吾等援救后营之机,统兵压至,又将如何应对?”

    毌丘兴所说,其实也有几分道理,但是实际上是他在平阳荀谌突如其来的攻击面前乱了分寸,不知道应该做什么最好,便一动不如一静,反正觉得自己手中的这些兵马数量在这里,又修好了营寨,断不可能被平阳的这些人马所攻破的,再加上眼前荀谌兵马似乎声势浩大,若是自己派兵援救后营,那么前左右三营又被攻击,那么自己又该不该再派援军?

    而且现在黑灯瞎火的,根本看不清荀谌究竟有多少兵马,稳妥起见,还不如等天明再说……

    王忠还待再说,可惜毌丘兴决心已下。

    可是在王忠看来,不就是两百步的距离,加上又有弓箭协助,就算是结阵而行,也未必弱过征西的骑兵,更何况大营军资器械粮草多数都在后营,若是损毁,虽然还可以支撑守备数日之用,但是不予援应,对于整个军队而言,难免会上下离心!

    到时候,才是真正不可收拾!

    依照现在毌丘兴大军的数量,确实超过了平阳人马数倍数倍有余,但若是后路溃散,军心一旦失去,丧失了斗志,那结果如何,就难以逆料了!

    这些王忠他明白,怎么堂堂毌丘兴将军就不明白这个道理?

    王忠急切再劝,毌丘兴只是一言不发就要下了望楼,却被王忠拉扯住衣袖。

    毌丘兴身后的亲卫见状,便直上前来,将王忠架开,冷冷说道:“将军已有决断,军侯自当督促士卒,谨守营盘!望楼风大,夜露寒重,大战又在眼前,若是让将军感得风寒,汝有几颗脑袋用来谢罪?”

    王忠被这些毌丘兴的亲卫架开,看着毌丘兴铁青着脸就要下了望楼,实在憋不住,猛的大吼了一声,却近似哭嚎:“将军!将军!不可啊,不救后营,吾等必败啊!”

    “混账!”毌丘兴大声怒喝,顿时簇拥在他身边亲卫便冲上了望楼,将王忠给死死按住,只见毌丘兴的脸色在火把映照之下显得有些扭曲,“押将下去!待天明之后再行军法!传令全军,谨守营盘!不得自乱!后退者斩!有擅自出营者,全队皆斩!”



    在毌丘兴的大军当中,各个营盘的士卒和基层将领,都在一边急切的发布着号令,一边翘首望着中军营盘,焦灼着等待着毌丘兴的号令,是战是守,亦或是有什么其他的布置,这一切的未知都让人心中不安。

    人类是一种极其奇怪的动物,或许是几千几万年前的镌刻在基因当中的习惯,让人类懂得在危险的时刻只有汇集于一处,用团队的力量才能更好的应对困境一样,纵然有许多不满,众多抱怨,但是在危险降临的时候,众人依旧希望着毌丘兴能够统领所有的兵卒,集合一起,共同面对征西兵卒的刀枪。虽然之前正卒和辅兵之间或许有这样或是那样的矛盾,但是只要是号令一下,个人之间的矛盾就会被掩盖在集体的意志之下,至少在这场战斗完成之前是这样的。

    在后营嘈杂纷乱,被征西骑兵骤然而袭的时候,许多上过战阵的兵卒已经自然而然的就被触动了,提着刀枪,已经是集结在了一处,就等着军中的号令一下,便前往后营营救……

    不知道等了多久,中军司军令的旗号,终于传来。

    每个人都仰着头,分辨着旗号的意思,突然间明白过来的中层将校缓缓的垂下了脑袋,然后有的挥挥手,默然的让兵卒回去,有的直接就破口大骂:“搞个屁啊!这是不准备要后营了?还要不要粮草辎重了?这是什么样的军令?!”

    士卒们反应当然要比领兵将校会稍慢一些,毕竟不是所有的兵卒都能立刻明白旗号的意思,但是旋即引起了更大的动静,行列当中,呼喊咒骂的声音伴随着疑惑不解轰然而起:“后营没了,粮草怎么办,今天的口粮还没有领呢!他娘的,今天吃什么?不让救后营,全军不动?就后营那些烂渣滓能守得住?要是守不住了,难道我们还去啃土不成?”

    纷乱之声,在营地之间此起彼伏的响起,然后轩然一片。

    在平阳城下缓缓逼近的征西步卒阵列当中,荀谌在护卫的簇拥之下,目不转睛的盯着毌丘兴大营的动静,听闻到了一片哗然之声响起,不由得一愣,旋即大笑起来,指着毌丘兴大营道:“如此无能之辈,破敌易矣!”

    荀谌起初还有些担心,因为他这一次的攻击,其实并非原本的预案,而是被毌丘兴给逼出来的。

    毌丘兴突然发兵围了桃山,并且还有了争斗,虽然不清楚具体情况如何,但是从城墙上看去似乎有些不妙。

    这就让荀谌很尴尬,很棘手,他没有想到毌丘兴会如此的鲁莽,也没有想到有人胆敢冒着得罪众多士族学子的风险去搞事情……

    这就和后世军阀混战时期,就算是再混帐的军阀,也没有多少人会愚蠢到直接下令去屠戮什么大学一样,毕竟在这个时代,能读得起书的都不是什么家境贫寒之辈,搞不准七拐八扭的就和某个大人物牵扯上了什么关系,士族相互联姻是很正常的行为,因此不清查祖宗三代的情况下,鬼知道那个漂亮又清纯的学妹其实早就是那个大佬内定的小姨子了……

    荀谌觉得这个有可能是毌丘兴的一个计谋,想要引诱他从平阳城内出来的一个计谋,但问题是桃山之上他又不能坐视不理,否则真有什么事情他也担待不起,因此才有了这一次半夜的突袭。

    其实一开始的时候,荀谌就从阴山之处调来了两千骑,由张烈和张绣统领,隐藏在白波谷内,当年白波号称谷内藏十万兵,如今藏个一两千的骑兵自然也不费什么功夫。

    在荀谌的计划当中,骑兵袭营什么的其实都是佯攻,他的重点是桃山,他必须确认桃山的情况,并且在必要的时候不惜动手也要将蔡氏一家给请回平阳……

    是的,是“请”。

    荀谌原先不愿意这么干,一方面是因为他觉得以蔡邕的名望,还不至于有人敢动他,另外一方面也是因蔡邕老爷子执意不肯,他也不好动强。不过现在摆明了毌丘兴对于桃山有些什么不该有的想法,自然蔡氏的安危就需要提高警惕了。

    因此,荀谌的计划当中,骑兵突袭原本就是能捞点便宜就捞点便宜,实在不行就吸引注意力,并且掩护前往桃山的兵卒而已。

    但是没有想到,毌丘兴居然像是不准备援救后营!

    这送上来的大礼,荀谌怎么可能轻易放弃掉?

    汾水之侧的毌丘兴后营,此时此刻已经是一片残破狼藉,一营的烟火弥漫,一地的尸山血海。

    毌丘兴后营当中虽然也有不少兵卒,数量也是荀谌派遣出来的骑兵数倍,但问题是一开始的防御就出现了漏洞。后营虽然设立了寨墙木栅,也有设立拒马鹿角什么的,但是并没有在营地之外挖掘深沟,同时或许是因为时间不足的关系,也没有在寨墙木栅上涂抹上厚厚的黄泥来防火……

    因此当张绣带着骑兵往营寨之内泼洒火油,抛射火箭的时候,没有处理好防火的寨墙很快就燃烧起来,在浓烟和火焰双重熏烤之下,让原本可以依托寨墙射击的弓箭兵根本站不住脚,也就谈不上什么对外的反击。

    就算是如此,其实也还可以挽回。

    因为寨墙虽然在燃烧,但是毕竟原本采用的就是比较粗壮的木头,一时半会并不会被烧垮,阻挡了守寨的兵卒,同样也阻挡了张绣等骑兵的马蹄,只要毌丘兴派遣援军,也就自然可以将张绣等人驱逐开去。

    虽说骑兵攻击力强,但是荀谌也需要这样一只骑兵保持对于毌丘兴的震慑力量,并不可能在征西将军斐潜没有赶到之前,就不顾损耗的将骑兵和毌丘兴的步卒进行兑换,甚至还需要防备着毌丘兴那一只不足千人的骑兵,虽然战斗力不怎么样,但是毕竟也还是骑兵,机动力还是有的。

    结果等了半响,整个毌丘兴的中军大营,一点动静都没有……

    这是闹那样?

    两万人的辎重啊,可不是一点两点,也不是一堆两堆,林林总总的物品,在这个没有起重机的汉代,根本不可能叠放多高,因此就占地极广,直至整个后营都被塞得满满的,再加上还有四千人,营地当中自然是物品繁杂,什么都有,自然不可能是做到宛如后世仓库一般的防火隔离什么的。

    当张绣带着骑兵开始围绕着营寨放火的时候,一开始只是烧了寨墙,但是渐渐的火星和火苗就不受控制了,在夜风的吹拂之下开始乱跑,借着营寨之内辅兵和农夫的混乱之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营内也开始冒出了大大小小的火头,而这些火头燃烧起来的时候,又再次的增加了后营之内的慌乱程度!

    杂乱的物质堆放,更加增加了扑火的难度,慌乱之下,甚至还有人撞翻了草料堆!

    原本在营地之内囤放的十几大缸的水,数量足不足另说,却在一开始的时候,就被取了用来泼营寨寨墙上的火焰,但是掺杂了火油的火焰哪能被水泼灭,反倒是沿着水蔓延开来!如今营寨之内燃起火头的时候,竟然发现缸中已经没有储备,只能奔走到汾水河畔去一桶桶的打水!

    一来一去,就算是在汾水边打了满桶的水,奔回来的时候也晃荡得能剩下半桶就算是不错了,更何况木桶数量也远远不够,就算是加上些木勺什么的也都是杯水车薪,泼洒上去的水根本无济于事,许多人只能是眼睁睁的看着火苗越来越大,吞噬得其他物品越来越多……

    不知道什么时候,毌丘兴后营当中忽然有人发一声喊,然后就有人当中打开营寨大门,夺路而逃,他们只是从河洛、弘农、河东或者招募或者是摊派而来的民夫,原本就没有作战的准备,在面对如同炼狱一般的景象之前,崩溃也就成为了必然。

    张绣见有机可乘,便立刻纵马突入营地之中!

    战阵之中,真正死于刀枪的,其实都是少数,就算是先秦的长平之战,虽说坑杀四十万有些夸大,但是也表明就算是如此规模的巨大战役,临阵战死也不过是大概十分之一而已,其余的都是要么自溃,要么被坑杀,就像是堡垒往往是从内部最容易攻破一样,当毌丘兴的后营被农夫杂役打开营寨门之后,其实这一个局部的胜负就已经是确定了。

    张绣领着骑兵突进营内,也不管那些乱跑乱窜民夫劳役,到处丢着引火物件,追着那些仅存的还有些次序的兵卒砍杀。

    那些还没有逃窜的民夫劳役们,本来就是惊慌不已忐忑不安的勉强呆在毌丘兴后营军阵列之中,当张绣带着骑兵突入,人马都是一身血红的杀进来,疯狂的左冲右突之际,这些占据了后营一半左右数量的民夫顿时崩溃,在战场上呼号着无目地的乱跑起来。

    而那些原本应该约束带领他们的转运小吏,河洛河东的各个后营军中的文职司马什么的,比这些农夫劳役也好不到哪里去,甚至还要更加失态!

    成百上千的人同时崩溃,这局面就再也无法收拾。就像是后世人流量巨大的地铁一样,当恐慌的乱跑的民夫劳役跑起来的时候,就算其中有冷静的人,也无法对抗拥挤的人潮,就算是要出站的也会被活生生的再度推回地铁车厢一样,原本就没有多大勇气的后营部分正卒和辅兵,也没有心思再具体认真看看到底是来了多少敌军,反正只懂得下意识的跟着逃窜。大家都掉头就跑,许多人的目标不约而同都是一样,就是另外一面还未燃烧起来的寨门!

    越来越多的火头升起,四下里烟雾弥漫,隔绝了人们的视线,只能听见不断突进来的张绣骑兵马蹄如雷,在营垒之间奔腾!

    是不是响起的惨叫之声,越发的增加了崩溃人群的不安。在下一刻,不知是从哪里丟出来的火把砸到了人群当中,也砸到了一旁堆叠的高高的粮草袋子上面!

    烟雾弥漫当中,其实对于张绣等人也是同样的危险,毕竟人流狂乱起来,自己的骑兵混在其中,加上后营物质又多,跑不太起来,若是不小心撞上,摔倒,甚至被蜂拥的人流连人带马都推翻踩踏,也不是不可能的,但是当下也顾不得许多了,上了战阵哪能没有风险,骑兵的作用便是破袭搅乱,眼下有这么一个大好机会,张绣要是不抓住,连他自己都会抽自己的嘴巴子。

    天色不是什么问题,骑兵少也不是什么特别的大碍,只要是毌丘兴能够冷静的分析战场局势,洞察权衡利弊,纵然是忍着部分兵卒会被征西骑兵攻击的风险,一队队相互掩护着开出营寨,结阵缓缓而行,无非就是在这凌晨之时,和荀谌的平阳之兵硬拼一场而已,纵然多一些伤亡,但是毌丘兴大军的总体基数上是胜出的,因此谁胜谁败还未可知……

    可是在毌丘兴以为后营可以至少挺到一两个时辰,至少可以到天明时分,因此下令让各营死守,等待天光大亮之后,看清平阳兵马形势再进行作战,虽然说表面上是比较稳妥,但是实际上已经是失去了先机,加上后营一失,焚烧物质粮草的火焰冲天而起,就算是这个时候再想要出阵,也失去了原先的士气。

    毌丘兴以为,就算是后营丢失,也不过损失一些军械物质,平阳距离安邑也并不遥远,路途也不难行,实在不行便去临汾皮氏等县城去搜刮粮草,不信没有……

    自己只要抱着大军在手,不被平阳的荀谌趁虚而入,就可以了,但是毌丘兴没有想到的是,放弃了后营的胞泽,还有大军的大半辎重,对于整个军队的军心动摇,才是最致命的打击!

    一支军队,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胞泽在被攻击,然后近在咫尺也不敢救援,那么身为这支军队之中的将校和士卒,谁还愿意在将来的战斗当中死战?

    要不是毌丘兴这个似乎还在中军大营当中坐镇,要不是周边还有征西骑兵左右游弋,呼啸来去,要不是此时此刻天色还未明朗,清晨的薄雾笼罩四野,说不定军心已经开始丧失的毌丘兴兵卒就有人会偷偷溜出营寨,崩溃南逃!

    “击鼓!击鼓!”荀谌大声号令道,“再举些火把!声势做大一些!向前逼近二十步!”隆隆的鼓声在原野当中响起,似乎都将秋日的晨雾带动了起来,一圈圈的向外扩散,配合着毌丘兴营地之前的战马奔驰,才三千余的部队硬生生的造出了近万人的声势……

    毌丘兴的营寨之中,以为荀谌要展开总攻击了,慌乱的开始在营寨寨墙上奔走着,叫喊着,却没有想到过了片刻之后,荀谌又悄悄的发出了第二条命令:“来人!向各校尉传令,三通战鼓之后,便收兵回城……”

    “唉……”荀谌看着眼前的局势,轻轻的叹了口气,毕竟自己只是被毌丘兴逼迫得提前发动,能取得当下的战果已是不易了,不能太过贪心,“若是将军部队亦于此地,该有多好……”



    三色旗。.lā

    迎风展。

    斐潜仰头而望,心中多有感触。

    士族是什么?

    若是用树来比喻的话,那么士族展露出来的树冠,便是其声名,而埋藏在土壤之下的,才是根本,那些盘枝错节,根深蒂固,相互勾连与一处,才是一个士族安身立命的最重要的东西。

    现在,斐潜这一颗征西大树之下,也开始有了些许的藤蔓灌木依附……

    在斐潜周边的,距离最近的自然都是从并北就开始跟随的兵卒,多次大战历练之后,多少也算是虎贲精锐,在整个并北关中刮起了一道旋风!

    这道旋风,将整个并北全数卷起,呼啸而下,覆灭了白波,击败了鲜卑,整个并北之地如今基本在了手中,就连当下关中的那些地头蛇,不管名声大小,在这一次的郑氏叛乱影响之下,为了避免祸殃池鱼,被其牵连,也忙不迭的跑到斐潜面前献媚,纷纷表示愿意在征西三色旗下出仕。

    在这些人的眼中,至少在现在这个阶段,在关中确实没有一支军队能够像征西将军的所属如此的善战,也没有人可以阻挡征西将军的马蹄,既然这样,何不投注一把?特别是在几番击退了杨彪兵马之后,更是让这些关西士族多多少少对于杨彪寒了心,一个近乎于天下无敌的冠族世家,就这样被征西放在马蹄之下一而再的踩踏,任是谁也难免心中有一些嘀咕起来。

    其实在征西代替了种氏,入主关中之后,斐潜的兵威就已经震慑住了这些关中的士族豪右,但是那个时候多少这些家伙多少还有些自矜身份,当然,若是征西将军斐潜求到他们头上来,他们也就半推半就的从了,毕竟还是在自家的地头上么……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才定了关中不久的斐潜,就宛如闪电一般直接南下,过天堑宛如平地,在这些地方士族豪右没有反应过来之前,便直接取了汉中!

    着实让人吓了一跳,可是没想到更吓人的却在后面……

    郑氏叛乱,许多关中士族豪右虽然没有参与,但是实际上也在抱着膀子看戏,准备好了要在最后的关键时刻加入进去,却不曾想到征西将军竟然只是放了个幌子,似乎一开始就备好了网兜,准备捞鱼的模样!

    那郑氏、庞氏还有几个介入较深的士族豪右,几乎是一夜之间便成了白地,不,红地,确实是吓得关中士族这些家伙目瞪口呆,然后接下来的事情自然是迅速行动起来……

    原来只是留在口头表面上的,现在也赶紧拿些实惠的出来。原来只是勉勉强强的那些陈谷和劣马什么充数的,这一次默默的也给换成了新粮和健马,只带多不带少的送上门去。

    至于有没有什么不满?

    开什么玩笑,若是他们自己处于征西位置,遇到了手下叛乱,下的手恐怕都比征西还要重十倍!

    其实就算是郑氏成功了,郑氏也不可能会直接上位,因为以下克上,向来就被世家士族所不容。所以郑氏才找了杨彪,只可惜不管是郑氏和杨彪,似乎和征西将军斐潜比较起来,不管在兵势上还是在手段上,似乎都差了一截。

    这河洛斐氏,这一代终究是要抬头了么?

    因此当斐潜统领兵马北上的时候,几番战斗下来,战马数量不但没有减少多少,反倒是略多了一些,若是那些伤马再康复过来,这骑兵的数量定然还会再往上增加一些。毕竟关中虽然被折腾得有些残破,但是那是针对于普通百姓而言的,就算是再愚笨的关中士族豪右,在几代人甚至十几代人的持续剥削之下,哪里会没有积攒一些底蕴?

    比起其他地方,原本关中陇右这些地方,就是大汉的养马地,这些地方豪强,哪怕只是坐拥一个坞堡的,都能拿出几十匹好马出来,因此知道征西这日子作战,战马损失甚多,正是需要补充,便你十五他二十的凑了出来,也算是双方就郑氏这个事情达成和解,告一段落表示的一点心意……

    斐潜其实一开始也没想着要将关中这一批士族豪右赶尽杀绝,就像是惩治吏治,抓大放小,水至清则无鱼是一个道理。

    要改变,就必须从顶端开始改变,上层没有决心改变,其他再多也是空谈,华夏人习惯了至上而下的管理模式,斐潜要改变三四百年内形成的所谓惯例和规则,自然就需要掌握顶端的权柄。

    而在这个权柄之上,有两只手握着。

    一只手代表山东,姓袁。

    另外一只手则是代表了山西,姓杨。

    因为山西士族这么多年被严重打压,连带着杨氏也在大汉朝堂当中话语权一直不如袁氏,而现在,二袁在山东争夺话语权,而杨氏却显得越发的衰落,衰落到了杨彪无人可用,竟然用如此愚钝的将领为帅的地步。

    围了桃山,这是想要干什么?

    斐潜原本建设守山学宫,一是为了培养自身的文员官吏,二是为了推动胡人汉化的过程,第三也有一些为了拉拢山西士族的心思,毕竟当下学风鼎盛都是在山东,而杨彪手下这毌丘兴,二话不说便围了学宫,就不怕寒了山西士族的心?

    当然,或许是杨氏此举为了斩断斐潜发展壮大的根基,但是就算是这样,也是说不太通的啊,就像是举起斧头砍树,却砍在了自家的脚上一般……

    虽说杨彪如今已经渐渐变得和山东士族并无差别了,就连在朝堂之上也甚少为山西士族说一两句话,很多人似乎都已经忘却了杨氏其实最开始代表的就是山西士族,当年汉灵帝提拔杨彪也是为了平衡袁家的势力,只不过效果并不好。

    斐潜在马背上琢磨了半响,依旧想不太明白杨彪怎么会出此下策……

    但不管如何,这守山学宫,既然他斐潜建立起来了,就不可能让其损毁崩坏!

    更何况,荀谌报信当中虽然没有说学宫状况如何,但是斐潜依旧有点不怎么好的预感……

    “杨家啊……”斐潜仰头望着三色战旗,喃喃的念叨了一句,旋即下令道,“传令,让子龙子义再加快速度,务必今夜之前,赶到平阳!”

    ………………………………

    虽然说人各有各自的活法,但是有些人就天生一对绿眼珠,见了谁都要哔哔几句,却不知道蠢人才会觉得天下都是蠢人,恨不得立刻将自家水桶内的水晃荡出声音来,而聪明人往往都是默默的,观察着破绽,但是基本不说,只在需要的时候才拿出来用上一用。

    聪明人各有各的聪明,但是笨的人总是笨在了一处,就拿佛家用语来说,不外乎贪嗔痴而已,不是不懂,而是看不破,或是不愿看破。

    毌丘兴是蠢人么?

    也并不完全,至少毌丘兴心中多少还有主意,也没有短了算计。其实他未必不知道自己昨夜的举措多少是错误的,但是他能承认么,可以承认么?

    因为他姓毌丘,而不是姓杨。

    毌丘兴原本制定好的围城计划,伴随着后营升起的袅袅黑烟,已经是化为灰灰了……

    人类战争冷热兵器的变化,是一种翻天覆地的变革,不仅仅是淘汰了越来越厚重的铁甲,而且还让兵卒可以携带更多的粮草,持续更长的战斗时间。而对于依旧在冷兵器时期的汉代而言,粮草几乎就等于是一支部队的战斗力。

    毌丘兴不愿意承认自己失策,因此就必须在军心涣散之前找到破局的方法,因此直接蚁附攻城,便成为了他唯一的选择。

    其实到了此时此刻,毌丘兴依旧没有能够想明白,那么厚重的营寨寨墙,究竟是怎样被攻破的?明明征西袭击后营的也是骑兵,并没有重型的破墙器械,是如何能够突破营寨,轻而易举的攻入营中的?

    虽然天明之后,毌丘兴收拢了后营的残兵询问,但也没有问出一个所以然来,只是说营内起火,然后就乱了,接着就是征西骑兵冲进了营内,具体过程是怎么发生的,始终没有一个准确的说法……

    难不成是后营的这些家伙自己开门的?

    毌丘兴心中浮现出一个自己都觉得有些荒谬的想法,旋即又否认了,有谁会在大敌当前自寻死路的?

    当然,在这个时刻,毌丘兴也想不起来他之前的应对算不算是乱了阵脚的了,反正庸才么自然看谁都是笨蛋,就像是小鸡永远叽叽喳喳却没人理会,老虎咆哮一声便山林皆惊。

    对付城池,自然要仪仗器械,比如投石车之类的东西。虽然因为官渡一战才大扬其名,但是并不代表着在官渡之前便难寻踪迹,杨氏这一次让毌丘兴攻伐平阳,便也带了些杀手锏,此番便全数拿了出来,陈列于平阳城下。

    毕竟是几百年的大家族,怎么会没有些压箱底的东西?

    只不过这些器物并不容易制作,一来是懂得制作的工匠不多,二来这些不比桌椅板凳,差个三五厘什么的依旧可以用,若是稍有偏差,重心不稳,没等伤人便伤了自己,因此工程速度并不快,到现在也就做出了投石车六台,云楼五台,冲车八架。

    在雒阳处还有另外一半数量,颇有些弥足珍贵,杨彪能给毌丘兴这些器械,也算是期望极高了……

    冲车倒是平常,但是云楼和投石车却不然,当然,这也是毌丘兴最后的底牌了,之前为了保密,就连随军的工匠也一同携带在中军之中,见眼下局势崩坏,便也故不得许多,便一股脑的扔到了牌桌之上。

    至于这些攻城器械没有能在汉代就大放光彩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因为先秦败得太快,而汉代基本上最主要的敌人依旧是胡夷,难道还带着沉重不便的攻城器械,去打骑兵为主的匈奴或是鲜卑么?

    再加上守城从来都不是死守,这等笨重攻具离城池或者营寨太近,对方反击兵马一个出击,很容易被破毁烧坏,花大力气打造出来却派不上太大用场,多少有些鸡肋的感觉。直到后来崛起的蒙古西征,引进了回回炮的技术,这等石炮才真正成为攻城利器。

    而现在,毌丘兴已经不管不顾的将这些投石车和云楼都投入了使用,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及期望与这些攻城器械能够重振士气,并在这些攻城器械的协助之下,尽快的攻克平阳城池!

    毌丘兴的投石车架设得不远,离平阳城二环草草挖出的壕沟也就差不多二百余步的模样,在每架投石车旁边,除了百人正卒专职护卫之外,还配着近两百的辅兵和民夫,在忙忙碌碌的操作,合力将石块搬运上投石车,然后奋力的扯着绳索,最后看着大小不一的石块高高抛起,砸向平阳的城墙。

    每一次抛出石头,都引来毌丘兴军阵当中兵卒一阵的欢呼,毕竟在这个年代,这样的器械已经是非常难得可贵了。毌丘兴的兵卒士气,似乎也伴随着石弹的抛射,渐渐的高涨起来……

    毌丘兴此次几乎是倾巢而出,兵卒全数陈列在前,不是为了别的,就是为了让所有的人都看清楚,昨夜今晨之事,不过就是一个意外,并非他毌丘兴不能战,更何况荀谌得了便宜就缩了回去,更加让毌丘兴证实了心中的猜想,纵然征西骑兵了得,但是毕竟不敢和他正面交战的!

    拼消耗,他毌丘兴拼得起!

    反正后营已经损毁,辎重也是大半折损,再派人守着营盘也没有多少意思,还不如扯出来,便取了全功!

    当然,在毌丘兴心中,还有一点考量却不能宣于人前,粮草被焚,各营寨当中虽然存有一部分,但是也不会多,若是攻城之时耗减了些人口,也正好省了些口粮……

    从弘农河东搜罗而来的民夫劳役,在兵卒催促之下,有的排成队列,运土堆石,朝着前面输送;有的则是在号令声声当中,将石块填如吊索当中,一枚枚的投向城头;还有则是负责推扛着云楼,一步步的逼近平阳城池……

    战场上矢石横飞,喊杀声如雷,毌丘兴的兵卒,舍生忘死的向着平阳城头不断扑击,在投石车重点关照的区域,城墙之上大大小小的都是被砸出来的缺口和坑洞,双方弓箭手对射的羽箭在天空中交错而过,伴随着攻击的展开,尸体迅速的在城池之下堆高起来,厮杀之烈,战云之浓,连夕阳都仿佛被这场血战撼动得恨不得快点落下,好避开这冲天的杀气!

    “将石砲再推近些!”

    毌丘兴皱着眉头下令道。

    投石车毕竟没有准头,而且抛得也不够高,很多石头并没有落在城头之上,而是砸在了城墙上,虽然将城墙也砸出了一个个的大坑,但是想要就这样将城墙砸倒还是不可能的,更何况砸在城墙之上的石头反弹回来,也给毌丘兴的兵卒造成了不少麻烦,有些倒霉鬼莫名其妙的就被自家的石弹给砸死了……

    “快!快!继续攻击,怯战者斩!”

    毌丘兴不断的催促兵卒向前,他不害怕伤亡,甚至有些隐隐的希望伤亡更多一些,反正只要在自己垮掉之前将平阳的守军拖垮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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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遭受攻击的丘兴后营营寨已经完全破损,燃烧了一夜的的熊熊大火,几乎将可以烧的一切都烧了,那个曾经立于营寨两端的望楼,黑漆漆的冒着残烟,几处或明或暗的火头跳动着。

    熟读兵书的丘兴下意识的回避了他原本应该担心忧虑的问题,因为在他的心中,盘旋着一个他认为是更加严重的问题……

    若是这样损兵折将回去了,杨彪会怎么看他,而他的前程又怎么办?

    就像是一个坐上了牌桌的赌徒,当发现开始亏钱的时候,往往不是及时收手,而是急红了眼想方设法的将所有的赌本一口气压上去!

    难道这些红眼的赌徒不知道就算是压上去,绝大多数人也依旧可能输,而且会输得更惨,输得更快?

    不,他们都知道,但是他们都会觉得自己是属于幸运的那一小撮……

    就宛如丘兴一般。

    喊杀声在这一片天地当中回荡,撞击在平阳城墙之上又四溅开来,似乎碰撞出了无边无际的杀气一般!

    丘兴的兵卒不住的在平阳城下来回奔走,一队队的兵卒填了上去,然后有带着死伤流水一般的淌了回来,就像是一**的浪头打在了平阳城墙之上一样,而那些城下的投石车,虽然威力惊人,但是这个玩意在当下就是一种打击面的武器,根本谈不上什么准头,抛射出去的石弹,也不知道砸在平阳城头上的多,还是砸在丘兴自家兵卒人头上多。

    下午的时候,丘兴的兵卒就登上了一小部分的二环城墙,虽然很快就被驱赶了下来,但是这几乎让丘兴见到了成功的曙光,也刺激得他更加的兴奋,不知不觉当中,就连他自己都往前靠了靠,距离平阳城墙越发的近了。

    主帅压前,手下兵卒自然没有后退的任何理由了。

    在丘兴的身侧和身后,是代表着各个部队的旗号,一支支的插在地上,就像是用旗帜做成的屏风一般。在这些旗帜当中,最为醒目的除了丘兴自己的中军司命旗帜之外,便是两柄光鲜亮丽的飞虎旗,一面蓝,一面红,迎风招展,正是代表了丘兴军中算是最为精锐的两支正卒!

    丘兴忽然招手,拔过一只红色的飞虎旗,转首看着一旁的王忠说道:“王军侯!养兵多日,用在一时,如今平阳城防已显颓态,汝可领兵直攻东门!某调石、云楼为汝助阵,需于一个时辰之内登城!”

    王忠愣了一下,最终还是低头接了飞虎旗,转身而去。

    双方的箭矢,在半空当中密集交织,每一处的攻击窗口,都有数不清的人在相互死斗,一方是拼命要突入平阳城中,而另外一方则是要拼命阻挡丘兴兵卒的侵蚀前进。在刀枪交击的火星四溅当中,冷兵器之间的战斗无疑就是最残酷和最暴力的表现,从日出到日中,再从日中到日西,双方战士伤亡数字飞快的直直飙升,谁也无法知道,在这城头殊死混战的这一段时间之内,到底倒下了多少人,还将倒下多少人!

    东门之处,一架投石车已经被火箭点燃,火势升腾,再也扑不灭。剩下的两架投石车则是奋力将石弹,砸向平阳城墙,一再推进到如此距离之下,就算是再粗糙的石炮,准头也提高不少,轰轰的落在城墙之上,所过之处便是一片血肉模糊!

    丘兴虽然是以兵力上的优势对平阳城池进行攻击,而且作为攻击的一方,可以选择攻击的地点,更是有着能够集中兵力进行突击的便宜,但是作为华夏汉人而言,在守城上的经验是相当充足的,因此丘兴纵然有攻城器械协助,但是也无法迅速的打开局面,取得突破,就连轰鸣了整日的城下战鼓,如今听起来似乎都有些变得有气无力了。

    王忠身为丘兴属下,自然没有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因为丘兴并非征询意见,而是直接下了军令,自然不得不遵从。

    当下攻伐了一天,若是这口气力一泄……

    王忠不敢多想,只能是大吼一声,敦促着兵卒等上云梯云楼,抢夺城墙!

    虽然说在投石车和云楼的压制之下,王忠奋力登上平阳城楼,但是那些身着重甲的征西步卒,加上锋锐的长兵刃,向来都是攻城兵卒噩梦。丘兴的兵卒就算是杨彪舍得花大价钱配给,但也多少是要攀爬云梯,又怎么可能穿了沉重的盔甲?

    因此在器械上,纵然王忠奋力血战,但是其下的丘兴兵卒依旧是狼狈不堪,对上了征西重装步卒的丘兴兵卒手中的木质的盾牌在锋锐战刀之下被劈得七歪八倒,只披半甲甚至没有披甲也无法抵御锋锐的刀锋,被杀得跌跌撞撞,哭天喊地,基本上没有什么还手之力,若不是王忠奋战,再加上云梯和投石车的援助支持,丘兴的兵卒根本就登不上城头!

    为了保全这一片好不容易站上来的地盘,在王忠的带领下,数百丘兴兵卒也杀出了血性,步步是血,双方寸步不让,竭尽平生气力,四下相互砍杀,一时间有些僵持不下。

    和宛如鹤立鸡群一般显著的的丘兴不同,荀谌此刻身边若不是有护卫提着大盾,还有些令旗在侧,其实看起来跟普通的征西兵卒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

    当然,如果注意观察的话,其实差别也是有的。

    虽然是同样的头盔和筒袖铠,但是在看似一样的头盔两侧护耳之处,却有用金丝镶嵌出来的一朵五瓣花纹,在筒袖铠的两侧膊头之下,亦有这样的花纹。

    腰带之上也有。

    将为金纹,校为银纹,军候为红线,屯长为蓝线,队率为黑线。

    很简单,但是很实用。

    起初征西斐潜搞出这样的花样出来的时候,多数人还是有些不解,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就品味出其中的奥妙出来,荀谌自然也是其中之一。

    特别是在混战,队形散乱的时候,比如现在。

    丘兴一直在城下寻找着荀谌等人的身影,企图用投石车进行袭击,但是在两百步之外往城头之上看去,征西兵卒似乎看起来都差不多的模样,一时之间也分辨不出荀谌的所在,也自然谈不上什么重点打击的区域了。

    另外,对于在城头混战来说,就算是队列被打散了,只要还有军中校尉在其中招呼一声,便自然又会重新汇集起来,不用再像是之前需要撤下去整队,才有办法聚合于一处,这其中的差别带来的好处自然是不用多言。

    只不过军队装备换装向来就是一个大工程,因此到了现在,也只是在平阳左近的这些征西兵卒近水楼台先算是齐备了,至于其他地方的,依旧是还需要一些时日。

    从天明开始,就一直战到现在,虽然说丘兴的兵卒数目较多,但是人也不是铁打的,特别是冷兵器的搏杀,对于人的精力体力的消耗,可以说是平时日常活动的数倍,若不是荀谌昨夜派出去的步卒大都是个幌子,没有出多少气力,此时的城池之上恐怕也被丘兴的潮水一般的攻势给消耗得枯干了。

    虽然荀谌城中有干粮食水可以补给,但是在战阵当中,也没有多少人可以轮流填了肚子,再加上这精力上面的损耗也不是一些口粮和饮水就能补充得上来的,因此荀谌就算是城墙之上再艰难,也不远提前动用缩回城中的不满两千的骑兵。

    不过到了现在这个时刻么,荀谌看着丘兴的兵卒一**的扑上来,然后一**的退下,估摸着丘兴的兵卒冲力,渐渐的已经到了接近耗竭干净的时刻……

    “调弩车上来!”荀谌看着越来越急迫,也距离城池越来越近的丘兴本阵,沉声下令道。

    丘兴有投石车,而黄氏工房之内怎么会没有相关的研究?

    只不过在征西将军斐潜的熏陶之下,对于相比较更为笨重,并且恐吓力量大于直接杀伤力的投石车,确实是没有多少兴趣,再加上之前的研究方向也是一直攀爬着弓弩科技树,因此在大型远程武器上,黄氏工房之内依旧是研究弩车为主。

    虽然投石车的科技并不复杂,投出的石弹重量也更高,单发威力上比起弩车来说要强很多,但是石弹什么的,投出去就管不着了,甚至投到哪里都不知道的武器,和斐潜的性格根本一点都不吻合,所以上有所好,下必所效,加上弩车虽然不是抛物线射击的轨道,有时候会被遮挡物影响,但是在汉代这个还没有火药进行加力的时代,三臂六弦弩车纯粹物理力量所能达到的有效射程就已经是四百步,若是最大射程,说不得五六百步!

    当然,空气当中的任何一点气流,都会导致弩枪在飞行上的偏差,距离越远偏差越大,在最大射程上,所谓准头基本上就已经是个笑话了,射中什么完全就看运气了。

    不过作为弩枪,毕竟还有些不同,不像是普通弩矢,有所谓强弩不能穿鲁缟的说法,就算是在射程的末端,弩枪的自重依旧还可以伤人,只不过威力不大就是了。但是如果在近距离被射击中了肢体,直巨大的动能直接洞穿躯干,甚至将躯体扯得四分五裂,都是很正常的现象。

    其实如果要加强射程,不是不可以,不过有因就有果,想要射程长,就需要有更加强韧的弩臂,而弩臂又反过来要求要用更大的开弓绞合力,对于弩车本身的材质也就自然有更高的要求,而若是全数换成铁质的,那分量,呵呵……

    另外,黄氏工房做过实验,就算是换上铁质荆棘轮牵引,也需要十人方能拉开三臂弩车,若是稳妥一些,就需要安排二十人,甚至三十人进行轮换,否则开弓到了一半,却因为卸了气力,导致弩车弩臂空击,只需要这样一下,弩车就算是基本报废了……

    用在弩车上的钢铁,全数都是百炼钢,纵然如此,有些部件依旧需要用木质的,否则搬运起来实在是太过于笨重,就算是如此,弩车部件之间的精确要求依旧很高,尤其是望山、弩机、悬刀等部分,有的要求精确,有的要求强韧,不一而同。因此对于弩车科技而言,含金量极高,并不是随随便便一个人,拿到一张图纸就能够仿造的出来的。

    当然,最重要的是费用也昂贵啊……

    这么些时日,斐潜也仅仅是在平阳布置了五十辆弩车而已,原本多数布置在内城,轻易不展示出来,如今荀谌也运了二十辆到了外层城墙之下,就等着当下给毫无防备的丘兴喝上一壶。

    当下的射程刚刚好,两箭之地之外的丘兴,正常来说就算是强弩也费劲,但是对于弩车来说,刚刚好就在可以发挥最大威力的射程之内。

    若是平常,按照荀谌的性子,也不会朝着丘兴下这种黑手。虽说现在乱世渐起,但是春秋古风还是多被士族弟子赞赏,堂堂之阵,煌煌之师,上阵各凭手段,下阵举酒痛饮的所谓浪漫英雄主义思想还是满盛行的,因此朝着对方主帅暗中下狠手的这种事情,贾诩干起来自然是毫无心理负担,但是对于荀谌而言却非本愿。

    不过当荀谌得知了桃山之事以后,这心中的怒火便再也忍不住了,在他看来,别说死了一个丘兴,就算是十个百个的丘兴,也照样需要给蔡邕蔡大家陪葬!

    因此荀谌宁愿顶着丘兴那些粗劣的投石车的威胁,也要将弩车藏到最后再用,所求就是一击必杀!

    一队刀盾手上前,将准备瞄准的弩车旁的黄氏工匠遮挡住,让其不受流矢所伤。因为展开面的关系,一个垛口顶多容纳一辆弩车,在这一节城墙之上,也只能排出十辆而已,另外的十辆也没地方放,便转去了东门支援。

    “看准了!”荀谌站在操作弩车的黄氏工匠之侧,甚至朝着几名工匠拱手说道,“一击之后,其军必乱!故而仅有一击之机!若可诛杀此獠,征西将军定然不吝封赏!”

    黄氏工匠弯腰回礼,郑重说道:“吾等明白!”

    伴随着吱吱呀呀的绞盘声响起,一根根宛如儿臂一般粗细的弩枪被安置在了涂了油脂的卡槽之内,挂上了弩弦。黄氏工匠开始调整弩机的角度,将城下丘兴的身形塞在了望山的细缝之中……

    丘兴眼见日头偏西,心中也是多少有些焦灼,就在此时,忽然听到了“嘣”的一声,清脆且有力的声响几乎是掩盖掉了城下内外的嘈杂的声音,透入到了每一个在场的人心中!

    丘兴心中猛的一缩,顺着声音抬头而望,只看见平阳城头上飞出了一条粗粗的黑线,带着呼啸直直得朝着此处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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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弩枪腾空而起。

    “噗”的一声扎在了丘兴面前不远之处,溅起大堆的泥沙,宛如儿臂粗细的弩枪似乎还在地上不甘心的颤抖着,想要在下一刻飞起来饱食血肉一般。

    “方向不变!再高一丝!”

    城头之上似乎有人高声喝道,声音依稀传了过来,还没等丘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就听到连续的几声清脆的“嘣嘣”之声,让丘兴忽然全身毛骨悚然!

    “哇啊”

    丘兴只来得及发出了这样的一声喊,就看见一只弩枪直扎而下,慌忙想要躲避的时候,却哪里来得及,只听到噗的一声,浓稠的鲜血喷出,胯下的战马已经胸腹中弩,往后一顿,四蹄一软,朝着旁边轰然而倒!

    丘兴想要爬起来,才发现自己已经被马身压住,胸腹腿肚之间更是巨疼,压得也是一口气都快透不过来,根本动也动不了,只是惨叫不已。

    转眼间另外几只弩枪在空中划过,嗡嗡作响,陆续呼啸而下,黄土飞扬,血液喷涌,惨叫声和骨断筋折的声响混杂一处,惨烈无比。

    “将军!快救将军!”

    丘兴的亲兵护卫顾不得查看自身安危,连忙冲上前来七手八脚的一面遮挡着,一面努力将已经死透的战马或推或拉,死活将丘兴从马尸下拖了出来,才发现丘兴的左腿或许是被弩枪,或许是被其他什么东西所伤,拉开了一个巨大的血口,鲜血不要钱一般哗啦啦宛如泉涌,和战马的鲜血混杂在一起,将丘兴他半个身躯都染的通红。

    此时此刻,丘兴的亲兵护卫也顾不得其他了,慌乱的或抱或抗,将丘兴架上了一匹战马的马背,便打马往后便撤。

    丘兴中军原本还有一队完整的正卒,还有近千骑兵的压阵,正常来说若是有强悍副将在场,也还撑得住场面,但是奈何中军主将骤然受伤,又没有了什么特别的交代,王忠又带着人在东门攻伐,顿时也有些不知所措,被丘兴的亲卫一带,也就傻愣愣的跟着往后一动……

    丘兴中军大旗异动,顿时就引起了荀谌手下的关注,根本不需要荀谌特别交代,就已经大声喧叫了起来,一时之间整个战场都似乎停滞了片刻,然后更大的喧嚣顿时响起,丘兴兵卒顿时就跟没有了脑袋的苍蝇一般,“嗡”的一声全数都乱了。

    来时乌泱泱如群蚁附蜜糖,去时乱纷纷如树倒猢狲散,丘兴亲兵原本只是想着护丘兴躲避城头上弩枪,但是攻伐了一天的丘兴兵卒们在嘈杂的呼喝声当中哪里能够分辨得出到底自家将军出了什么事情,只是知道中央将旗倒了,顿时士气就崩了……

    王忠正在城墙之上带着兵卒奋力搏杀,骤然听闻城下一片啸叫,然后转首又看见丘兴的中军司命大旗摇摇晃晃的栽到下去,心中顿时就像是三九寒天被迎面泼上了一盆冷水!

    王忠其实不笨,自然也能想到若是丘兴得胜,那么之前的后营之败也就不算是什么,大可以一笔勾销,他王忠自然未必会有多少功勋赏赐,但是至少不会有什么罪责追究下来,而丘兴一旦是落败,就算是他王忠当下可活,回到了丘兴军中也未必能讨到多少好处,保不准就会被丘兴拖去背锅……

    回头一看,原本搭上城墙的云梯,不知道是被征西兵卒推倒了,还是被掉头逃跑的丘兴自家兵卒带倒,环视四周,战无战意,就连个退路都没有了。王忠长叹一声,将手中的战刀往地上一丢,对着面前缠斗了许久的征西对手张烈说道:“既已败……某降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罢……”

    王忠一带头,其余还在平阳城墙之上苦苦坚持着的丘兴兵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看看倒曳着的丘兴战旗,渐渐的也都放下了兵刃……

    张烈点点头,多少也有些佩服王忠武勇,收了战刀,朗声喝道:“也算是个人物,来人,都绑了!报荀东曹再行定夺!”

    ………………………………

    赵云带着骑兵,现在已经顾不得和太史慈的统领着的步卒大队保持一致了,各个形色急急匆匆在并北黄土丘陵峡谷之间穿行,激扬起漫天的黄尘。.

    纵然是一人双马,但是每个人依旧有些疲惫,可是眼下情况宛如救火,绝不可能怠慢半分,因此不管是赵云还是其余的骑兵,都是神情肃穆,全速赶路。

    人轻装,盔甲什么的也就是剩下头盔和胸甲,至于护臂护腿裙甲叶什么的,都是卸下不带,干粮也就是捡了两天的分量,其余的全数都放后面步卒那边,能减轻多少重量就减轻多少重量,就连箭矢也一人也只是带了十支,如同羽翼一般扎在弓囊边上的皮夹之中。

    其他杂物一改弃到了步卒那边。

    蔡邕身亡,学宫有难!

    当荀谌再一次派出的快马将消息传到了斐潜之处,不仅是斐潜勃然大怒,就连赵云这样平日里面冷静的人,都有些抑制不住心中怒火!

    斐潜当时都大叫一声,差点掉下马来,正所谓君辱臣死,更何况蔡邕本身也算是对赵云有恩,听此噩耗之下,赵云都恨不得立刻催马提枪,荡平了丘兴!

    汉代对于知识的尊重,超乎后世人的想象!

    一字之师,是真的有这样的称呼和典故的。熹平石经,就是蔡邕为首的一批大儒,为了纠正流传世间的经文上因为抄纂错误,或是口授音差,导致经文文字出入而特别订正的修订版,从某个意义上来说,蔡邕等人虽然是奉了皇帝之令,但是也是天下学子的“字师”!

    更何况赵云之前也被斐潜举荐,可以在蔡邕授课的时候坐在堂下旁听,也就是等于算是蔡邕的半个门生!

    如今蔡邕身陨,如何不让斐潜赵云等人愤怒难遏?

    虽然此时赵云领着骑兵轻骑突进,按照兵法来说是大忌,因为这里虽然并非像是陇右西凉那种沟壑遍地的黄土高原地形,但是也多有视线阻碍的山谷丘陵,而且道路蜿蜒,并不适宜大队骑兵高速奔驰,视野什么的也不开阔,若是一旦被人伏击,必然是大败之局。

    不过,幸运的是,高奴一处的呼厨泉已经被俘,而杨氏并没有多少的骑兵,因此在骑兵方面暂时不用担心,而若是论杨氏的步卒,想要提前探知赵云行进的路线,且还要找到合适的埋伏地点,根本就是痴心妄想。

    此外,此时距离平阳也不算远,因此,大家心中都是清楚,唯一的考验便是在平阳城下!哪里靠近汾水,有宽阔的平地,适宜展开作战,同样也适宜骑兵的冲杀!

    赵云带着这一千的骑兵,不仅仅是为了援救平阳,更是要去给蔡邕复仇的,每每想起在学宫大堂之上的蔡邕的音容笑貌,赵云就觉得心中一股愤懑之气始终堵在胸口!

    “传令!令前军速至桃山下修整!”赵云下令道,“查勘情况,即刻回报将军!”

    传令兵大声应答,打马而去。

    ………………………………

    平阳城头,袅袅的黑烟升上天空。

    城上城下尸横遍野,虽然大部分都是丘兴兵卒的,但是也有不少征西兵卒血染沙场。战事暂时告了一个段落,民夫一面将清水吃食运上城头派发,一面将伤亡的兵卒抬下城去。

    “荀东曹!为何不让某出击?”

    张绣毕竟年轻一些,见到了丘兴被亲卫护着逃走之后,原本进攻平阳的攻势顿时崩溃,而荀谌又居然没有命令追击,实在有些忍不住,上了城池找到了荀谌问道。

    荀谌冷眼看着丘兴军阵崩溃,看着城下的那些兵卒和民夫混在在一起,将兵刃器械丢弃得到处都是,笑了一声,用手指了指,说道:“如此之兵,与匪何异?追之若急,溃散四野,坏了庄禾,岂不罪过?更何况……”

    说着,荀谌脸色却渐渐阴沉了下来,似乎是盯着远处的丘兴大营,又似乎是看着更远的地方,说道:“张军侯之心,某亦知之,然蔡氏之殇,岂能不报?仅是如此蠢物,岂能为蔡大家之殉?张军侯且先行歇息,自有着力之处!更何况……”

    荀谌往西望了一眼,闭口不言了。有击溃诛杀丘兴,守得平阳城也就够了,多少可以抵消守护桃山不力之责,更何况当下蔡邕出了事,征西将军必然怒气升腾,总需要留下点可供征西将军泄火气的……

    当下的征西,可不比当年的征西了。

    匹夫一怒,尚血溅五步,将军一怒,用丘兴这点人马殉葬都是轻的,接下来恐怕是要……

    荀谌立在城池之上,望向南方,对于远处的那几座营寨,现在已经不算是荀谌的目标了,也不放在心上了,他的目光放得更远,考虑得更多……

    天下冠族,呵呵,如今看来,真是天下蠢货!

    天道轮回,文武更替,文魁星坠,便是贪狼星起!

    谁不知道乱世用兵,盛世用文,而谁能想到,这愚蠢的丘兴,这无能的天下冠族杨氏,竟然亲手掀开了这乱世大幕!

    张绣看着荀谌神色,又看着远方,心中略有些恍然,然后又不知怎的生出了一些悚然出来。

    ………………………………

    看着丘兴兵卒凄凄惨惨的模样,郑泰心中几乎要郁闷得炸裂开来!

    这是什么鬼事情?

    丘兴受伤过重,失血过多,已经是昏迷不醒,半只脚踩进了鬼门关……

    该死的丘兴!

    郑泰暗骂一声,然后转首对着身边的兵卒说道:“若问某意,立刻起行,不能在此逗留了,必须即刻退往河东!”此番局面之下,郑泰是一刻都不想多待,可是要是让他自己走,他又不敢,这万一路上有些意外……

    但问题是郑泰现在身边的兵卒大部分都是只是听丘兴的号令,只不过现在丘兴昏迷不能主事,便来询问郑泰的意见,却没想到郑泰二话不说就是要撤退,而且还是立刻撤退,不由得有些迟疑起来。

    一名丘兴手下亲卫左看看,右看看,和旁人交换了一下眼神,说道:“如今军心沮丧,各部混在一处,尚未归整,怎能起行?吾等徐徐而退,方有生机,倘若队列再乱……更何况将军当下,也不堪于行啊……”

    “将军……他……”郑泰面色铁青,硬生生的将咒骂忍了下来,“将军伤势如何,何时可以启程?”虽然郑泰他心中多少有些焦虑,但是要抛下丘兴独自逃亡,这多少还做不到,毕竟丘兴只是受伤,但还未咽气。

    怎么不直接死在战场之上,还来拖累于他!

    “这个……”丘兴亲卫犹豫了一下说道,“多少也要待明日罢……”

    郑泰瞪着眼珠子,看向了如同一只凶兽趴在那边的平阳城,看了半响确定没有兵卒从平阳城之中开出,琢磨了半响,最后才缓缓的点点头说道:“便如此罢……”

    若是依照郑泰原本的意思,恨不得现在就立刻拔腿就跑,但是他也知道,之前他已经跑过一次了,若是此次再丢下兵卒逃命,先不说能不能逃得出去啊,将来也必然断了前程了,声名亦堕,再无任何希望。

    而且丘兴的部下说的也没有错,当下兵败城下,主将收了重创,军心涣散之下,只能是先在营寨当中整顿好了兵卒,归制的归制,编队的编队,否则贸然而退,岂不是注定溃散一途?

    丘兴先前失去斥候骑兵,后来又因为丘兴受伤,郑泰又是客卿,并非杨彪派遣的中军副将,虽然受丘兴所托暂且带着前营,但毕竟只是代行而已,若是能够将败军多少整顿些带回去,那么郑泰自己就可以多少洗刷掉之前身上的污浊,纵然不能成为一个力挽狂澜之人,但是落下一个临危不惧的名头也是好的……

    等等!

    郑泰忽然想到了点什么,急切的说道:“对外宣城将军只是小伤!并无大碍!令各营加强戒备,多设篝火岗哨!令中军骑都尉,于营外巡弋,千万大意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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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夕阳如血。

    斐潜赶到了平阳之后,几乎是马不停蹄就来到了桃山,站在桃山山道之上,看着被血色侵染的山道石板,默然无言,山岚扬起他玄褐色的披风,宛如一面沾满可鲜血的战旗一般飘飘荡荡。

    荀谌也从平阳城内赶了过来,拱手侍立于斐潜身后,低着头,看不清楚有什么表情。

    “友若,如实说来,”斐潜转过身,盯着荀谌沉声说道,“此处,究竟发生了何事?”

    若是其他人,斐潜倒是相信有可能会出现在某些方面考虑不周的情况,但问题是在平阳驻守的是荀谌!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确实是巧合,但有些事情是有人想要让其成为巧合!

    斐潜不信以荀谌的能力,会没有关注到桃山这个要点,会不知道他和蔡邕之间的关系,会丝毫没有任何防备!

    荀谌沉默。

    令狐邵在一侧涕泪横流,拜倒在地,连连叩首,说道:“将军,属下有罪,未能护得大祭酒……”

    斐潜一瞪令狐邵,对于这个死读书却没有太多脑筋的家伙说道:“汝护卫不力之罪暂后再论!某是问友若,明知亡羊,何不补牢!”

    已经被堵在了墙角的荀谌,忽然缓缓的将自己的头冠取了下来,拜倒在地,叩首说道:“君侯南下汉中不久,蔡氏蔡谷蔡子丰便来了平阳……”

    “蔡谷蔡子丰?”斐潜皱起眉头,“其为何人?”

    “回君侯,蔡子丰乃蔡质蔡子文之子也,曾任侍郎,后丁忧返乡……”荀谌说道。蔡质,曾任卫尉,也算是曾经的朝堂重臣,也是蔡邕的叔父。

    斐潜看着山道之上篆刻着“有道”二字的大石块,说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啊……蔡子丰,莫非为了学宫而来?”

    荀谌依旧匍匐于地,说道:“正是。”

    “呵呵……”沉默了片刻,斐潜忽然笑了笑,笑得一旁的令狐邵都觉得心间有些发凉。

    “友若啊……”斐潜抬首望天,说道,“前番鼓动平东进雒阳,今日坐视刀兵举桃山!友若,此便为荀氏之道耶?!”

    “……”荀谌叩首,并不为自己分辨什么。

    “也好,友若不妨在桃山暂住……”斐潜招了招手,将荀谌脱下来的头冠取在了手中,说道,“待某先收拾了这群蠹货再说!来人!传令!击鼓!整兵!出阵!”

    令狐邵看着斐潜带着亲卫呼啦啦的下了桃山,有些蒙圈,不知道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见荀谌依旧拜于地上,连忙上前将荀谌搀扶了起来,“东曹,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荀谌摇摇头,脸上神色落寞,望着山道石板上的斑斑血迹,幽幽长叹了一声……

    看到斐潜的旗号出现阵前,无数征西兵卒举起兵刃欢呼,斐潜也俨然扬手,向着他们招手示意。

    从南下关中以来,这一次漫长的战事,虽然总有这样那样的意外发生,但是到了现在,整体还算是向好的。

    如今杨氏之兵,这些北上平阳的兵卒,也就算是在弘农地面之上比较有战斗力的一部分了,如今若是能够在此将其歼灭,也算是少了一块心腹大患,就算是暂时不进军弘农,也会让杨氏长时间翻不了身来。

    直接领兵进攻弘农,当下名义虽然是有了,然而现在自身地盘已经有些消化不下了,又怎么能再度立刻吞下一块司隶之地?

    要是真的做到这样的地步,二袁八成会放下前嫌,联手先将斐潜灭了再说!

    因此就算是这一次击败了杨氏兵卒,依旧不可能立刻对弘农进行吞并,所以在这样的情况下,进一步的弱化分解杨氏,就成为了荀谌考虑的问题。

    荀谌的想法,斐潜隐隐猜到了几分,但是猜到了并不代表斐潜就赞同。

    蔡邕性格有些执拗,但是在学术知识上面依旧很慷慨的,又是家族之人相求,就算是自己不走,恐怕也会想着送些经书什么的,荀谌八成是听闻了一些什么,所以才会故意留出了这一处的破绽……

    学宫的经书自然是蔡邕的居多,因此一旦蔡邕决定赠送,就连征西将军斐潜都没有什么话可以阻拦,但问题是周边的学子,虽然说也是冲着蔡邕的名头而来,但是更多的人是冲着这些经书来的,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可以见到蔡邕,听他亲自授课。

    若是这些经书被蔡邕送出去,依照蔡邕的个性,肯定不是一本两本,也不是一车两车,这样学宫之内的经书还能剩下多少?

    这不是资敌么?

    但问题是荀谌又不可能说得动蔡邕,毕竟那说起来也是蔡氏家族之内的事情,断断没有外人插手的余地,因此正好借这个机会,只要杨氏兵卒一旦向学宫举起刀枪,像蔡邕那么执拗,颇有些吃软不吃硬的性格,然后将蔡谷和杨氏挂在一处,蔡邕在受了刺激之下,还会考虑东迁或是赠书么?到时候,别说是蔡谷,估计就算其长辈蔡质死而复生亲自来游说,也未必能够说动蔡邕。如此一来,自然一方面可以保全学宫不被分拆,使得征西集团的人才培养基地不受影响;另外一个方面,也毁了杨氏在士族之前维持了多年的经学传家的名头,至少给杨氏这个天下冠族的招牌上抹点黑。

    但是荀谌也没有想到,蔡邕竟然意外身亡!

    若说荀谌有叛逆之心,或是有意害蔡邕,斐潜都不太相信,因为蔡邕真的死了,其实对于斐潜当下来说,并不是什么太好的事情,但是荀谌太爱用谋,凡事都要计算利用到极致的个性,确实也让斐潜头疼。在荀谌眼中,似乎万事万物都可以拿来算计,上一次是这样,这一次依旧是这样,所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脚,这一次荀谌开的车,自然是翻了一个彻底。

    就算是如此,荀谌居然立刻能想出来,可以利用蔡邕之死,来给斐潜造势!

    这就是颍川士族,这就是世家子弟,荀谌似乎连自己也可以计算进去,在山道上自摘头冠,无疑就是向斐潜表明他愿意为蔡邕之死承担责任,但是同样也表明荀谌估测斐潜未必舍得动手杀他……

    杀么?

    不杀么?

    掠过汾水的寒风,将斐潜的披风高高的卷起,和他头顶的三色战旗一同猎猎飞舞,大队大队的征西骑兵已经修整得差不多了,陆续翻身上马,将整个的阵型拉开,随时准备冲击在南面的毌丘兴营地。

    二十余面的战鼓,从平阳城中被拉了出来,一字排开,轰隆隆的敲响着,步卒结成阵列,缓缓的向着毌丘兴大营推进。

    斐潜坐在马背之上,看着前方的毌丘兴大营,杀气腾腾的说道:“来人!劝降!若一炷香内不出首而降,尽数踏为齑粉!”

    宽阔的平阳城下,汾水河畔,似乎已经成为了注定要有一场血战的战场。

    从郑泰所在的位置看去,北面征西将军展开的排列黑压压的一片,仿佛一层层在不停起伏的汹涌而来的红黑色巨浪,这声势,已经足够让郑泰胆战心惊。

    早知道就算是落单,也早些逃了!

    该死啊!

    为何征西将军的队列来的这样快?

    征西将军到了这里,岂不是意味着杨氏争夺关中的战局已败?

    不是说潼关已下,杨公带着大批兵卒进军三辅,收复关中了么?

    这,这,怎么会是这样的情况?

    早知道关中已败,给一辎重车的豹子胆,也不敢再行逗留!

    早知道不贪所谓的功勋,就算是冒着身败名裂风险,也要早些逃了……

    郑泰痛恨着,懊悔着,心中冒出一千一万个早知道,但就是没有半点勇气正面和征西将军斐潜进行交战。

    郑泰甚至都能听着见,在自己身侧左右,兵卒之间粗重且带着恐惧的喘息声,就连他自己都是如此!这还是在营寨寨墙之后,若是出了营寨,恐怕稍微一个触碰,这些兵卒就会立刻崩溃,直至不可收拾的局面!

    在粮草几近绝断,军中主帅重伤不起的情况下,郑泰真的不指望这些杨氏兵卒,能够爆发出什么战斗力来……

    虽然兵法上有说过什么哀兵必胜,但那是有组织有战斗力的哀兵,像当下这样已经是心生恐惧,毫无斗志的能叫什么哀兵?

    虽然人数依旧不少,除了残破的后营之外,七七八八加起来也依旧还有一万余人,这原本也是郑泰有信心,或是有贪心留下的原因,但是现在看来,这一万余人和一万只羊有什么分别?

    难道,现在就要策马逃走了?

    郑泰面色铁青,眼珠子左右咕噜噜的转着。

    对面征西阵列当中,仿佛也是知道毌丘兴军队的恐惧似得,在冲击距离之外,依旧在慢条斯理的展开阵列,缓缓推进,一点都没有着急的意思,仿佛游刃有余轻而易举一般,就像是要先压迫得毌丘兴军全数崩溃,然后才会策马发起攻击,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战果,这样老练无比的沙场表现,自然让毌丘兴军中懂行的兵卒越发的心寒。

    呼啦啦一小队征西骑兵冲到了一箭之地,然后扯着脖子将征西将军的劝降号令连喊了三遍,然后将手中的一炷香,插在了地面之上,便根本连等毌丘兴大营回应的意思都没有,头也不回的走了。

    投降?

    不能投降!

    郑泰看着周边兵卒的眼神,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

    别的人可以投降,唯独郑泰不可以!可是此时此刻,已经让郑泰他没有了选择的余地!就算是现在征西将军斐潜不知道是自己带着兵卒围了学宫,折损了蔡邕,也未必能够隐瞒多久,现在投降,岂不是自己将脖颈伸到征西将军的刀下?

    “不要怕!不要怕!”郑泰一个激灵之下,连忙振臂高呼,“我们还有营寨!我们还有援军!天色将晚!征西小贼领兵长途跋涉而来,也没有多少体力!是战不了多久的!只要我们在此撑住征西的这一两次的冲击就成!儿郎们!我们还没有到绝处!援军一到,我们就可以回河东,回弘农!”

    还有营寨,还有兵卒,这车还算是稳,不会翻!

    实在不行便等入夜之后,再趁着夜幕而逃,征西也难以追赶!

    郑泰主意已定,也渐渐有了些底气,呼喊之间也体现了出来,但是他却没有注意到身后属于毌丘兴那几个亲兵的眼神……

    征西将军斐潜的突然出现,确实吓住了不少毌丘兴兵卒,但是他们也知道,征西兵卒赶到了这里,只是修整了不到一个时辰,天色也确实渐渐昏暗下来,若是真的能够支撑住一两次攻击,然后援兵前来,未必没有机会像是郑泰所言,回到自己的家乡去,总好过成为俘虏任人宰割。

    因此原本毌丘兴震荡的军心似乎暂时又重新稳定了下来,时间就在这紧绷的气氛当中,缓缓过去。

    一阵风袭来,吹断了地面上插着的香头灰,也吹亮了香火,似乎让这炷香燃烧得更快了一些……

    战旗翻飞,不论是征西骑兵还是步卒,都已经全数整队完毕,静静的矗立着,等着斐潜发出攻击的号令。

    另外一边,郑泰近乎疯狂的喊叫着,调派着,让兵卒沿着营寨展开阵列,准备防御。毌丘兴眼看着似乎不行了,郑泰正好填补了无主的空白,纵然毌丘兴的兵卒心中恐惧,但是听着号令,下意识的做这些事情,多少也就没有功夫去思索其他了。

    “愚蠢之辈!区区营寨,岂能挡吾兵锋?”斐潜一直冷冷的看着毌丘兴大营之内的动静,看到毌丘兴兵卒人头攒动,似乎在组织准备反抗而没有投降的意思,便将中兴剑举了起来,然后狠狠的斜劈而下,“传令!轰开它!骑兵突营!步卒掩杀!”

    要是在其他地方,要破开已经建设完毕,多少还算是坚固的营寨,难免会费一些手脚,但问题是斐潜才刚刚从北屈而来,岂会没有带一些特产随军?

    就算是劣质的火药,也依旧是火药!

    在这个从鱼肚子里拿出一根布条都算是上天启示的年代,在这个动不动就说是能看见某人紫气升腾霞光护身的年代,就算是平日里听个巨响都能吓得人魂飞魄散,更何况经过了多次实验之后,已经逐步展现出威力的黑火药?

    有了沥青,有了火油,有了黑火药,就算是硝的产量实在是跟不上去,就算是此时黑火药的燃烧力过剩而爆炸力不足,但是偶尔用在这样的特殊环境之下,也依旧有奇效!

    几根长长的弩枪吊着个燃烧着的木球扎在了毌丘兴寨墙之上的时候,还有许多毌丘兴兵卒瞪着眼睛莫名其妙的看着,结果轰然几声,宛如霹雳一般,顿时爆燃而响,虽然只是炸断了一两根的寨墙木桩,拉扯形成了一个两三人并肩的缺口,却已经足矣震撼毌丘兴的兵卒的神经,就算是没有受伤的,也是吓得屁尿齐崩抱头鼠窜!

    战鼓震天撼地,骑兵的号角声也凄厉吹动,征西战旗之下,步卒骑兵同声呼啸,向着还处于被震慑的眩晕当中的毌丘兴大营冲击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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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征西骑兵顺着爆裂而开的毌丘兴左右两个营寨缺口,狠狠的撞了进去,战马嘶鸣奋蹄,将一个个毌丘兴兵卒撞飞。刀枪齐举,各种各样的兵刃搅动,转瞬之间,就是血肉横飞一片。被爆炸声吓的蒙圈的毌丘兴兵卒根本就没有什么像样的抵抗结构,呼喊惨叫声此起彼伏,被征西骑兵打得毫无抗手之力,然后又被跟随而进的步卒,进一步的扩大了营寨缺口,被打穿出一条血路出来。

    冲入营寨的张绣等人,完全放开了手脚,带着披甲冲锋的骑军一直杀进毌丘兴营寨的深处,但凡是看见毌丘兴兵卒有集结抵抗的模样,便领兵绞杀,反复犁了几遍之后,营寨便已经是大坏,随着营寨寨门被征西步卒打开,毌丘兴兵卒便纷纷掉头逃窜,哭喊声接地连天的响起。

    毌丘兴兵卒要么在营寨当中被砍翻,要么逃出了营寨之后被骑兵围堵追杀,要么走投无路竟然一头栽进了汾水之中,载沉载浮就被汾水带了下去。

    要知道这个时间虽然不是严冬,但是河水依旧冰凉,再加上身处北地,很多人根本不通水性,一旦落水就和秤砣一样,挣扎不了几下,就被汾水吞没。

    斐潜见此局面,也没有丝毫要收拢兵马的意思,继续任他的骑军步卒都散开围剿毌丘兴的溃卒,就连斐潜身边的亲卫,若不是还有护卫斐潜的职责在身,说不定都有些按捺不住想冲上去了。见到平阳遭受兵灾,城上城下都残破,再加上得知蔡邕身亡,这些从并北一路而来兵卒,几乎每个人都想狠狠的厮杀一番,让这支毌丘兴的军马,不得一人生还!

    在中央大营之类,郑泰看着征西旗帜,只觉得浑身上下,遍体寒冷。

    其实他之前有那么一个瞬间,看着营寨寨墙和营中的兵马,曾经以为他可以抵挡住征西的进攻,至少能坚持到天色黑下来,最起码不至于一触即溃,却没想到,那个征西将军,竟然能引得天雷!

    不!这不是天雷!

    郑泰跳将起来,正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却发现被巨大的爆炸声吓得奔逃的毌丘兴兵卒,自然而然的引起了宛如雪崩般的反应,左右两个营寨的抵抗,瞬间就垮塌了下去,在征西兵卒冲入的时候竟然连一点像样的抵抗都没有,转眼之间就被冲垮,淹没在征西战旗之下。

    郑泰喊了一声什么,但是在嘈杂环境之下,竟然连他自己都听不到自己究竟喊了一些什么,更不用说已经是惊慌失控之下的毌丘兴兵卒了……

    杨彪之下,毌丘兴统领的北伐平阳的这样一支军队,至此全败!

    杨氏举兵北伐,如果说最开始的时候,多少算是一场喜剧的话,那么到了现在,就已经演变成为一场不折不扣的悲剧!

    弘农杨氏已经是倾巢之力,联合诸多方面,依旧无法撼动征西的根基,若是这场大战结束,征西腾出手来,专心致志的攻击弘农之时,又怎么可能去抵挡如此强盛,如此剽悍的敌手?

    那么弘农杨氏撑起来的一片天空,是不是就将无可挽回的崩塌下来?

    只恨自己没有回天之力。

    不是,在面对征西如此彪悍的兵卒面前,又有谁能有回天之力?

    逃吧……

    反正肯定是挡不住了,又何必坐而待毙?

    郑泰左右偷偷瞄着,脚步渐渐往后退去,正要准备招呼属于自己的亲卫,想要悄无声息的逃走的时候,却撞上了几名毌丘兴的亲兵……

    “郑郎君,欲往何处?”毌丘兴的亲兵不阴不阳的说道,旋即变了脸,将手一指,吼道,“拿下!”顿时就有几名兵卒涌上来,七手八脚将郑泰按倒在地。

    郑泰还待挣扎,却被不知道谁一拳击在了腹部上,疼得蜷缩起来,再看到自家的那几名的亲卫,也被另外的几名兵卒砍翻,不由得大惊:“咳咳……汝……汝欲如何,岂敢以下犯上!”

    毌丘兴的亲兵上前唾了一口,懒得跟郑泰哆嗦,冷笑道:“蠢货!若无汝鼓动我家将军,焉有此败?带走!”毌丘兴受了重伤,就算是想要逃也逃不了,因此还不如将郑泰抛出去来死中求活!

    ………………………………

    桃山蔡氏小院院门和院墙,已经是披麻挂孝,就连原本的门口的两个灯笼,也换成了惨白的颜色。

    斐潜站在蔡府之前,看了一眼免冠的垂首竖立一旁的荀谌,稍微停留了一下,制止了院门处准备通禀的兵卒,略整了整身上的衣甲,并没有说话,而是抬脚往里面走去。

    令狐邵跟在斐潜身后,见斐潜进了蔡府,而荀谌依旧站着不动,便上前扯了扯荀谌的衣袖,示意了一下。荀谌看了令狐邵一眼,微微叹息一声,也不再坚持,点点头,和令狐邵一起进了蔡府。

    还没有走到大堂,就听见大堂之上传来了一个略有些尖锐的男人声音:“蔡兄名满天下,又曾任朝廷重职,岂能如此简陋从事!岂不令天下人耻笑!”

    “……叔父……此乃家父生前所愿……”

    蔡琰的略有些沙哑的声音,轻轻的传来。

    “笑话!汝为蔡兄之女,也应读过孝经!”尖锐声音的男子大帽子盖了下来,说道,“为人子女,当尽孝道!丧葬大事,岂能从简?还有,蔡兄乃天下名士,岂能用此薄棺?真真荒唐!当引灵回乡,择日厚葬才是!汝欲不尊孝道耶?”

    汉代,跟先秦一样,大多数的人依旧认为灵魂是不灭的,人死亡之后,还会在另外的一个世界上继续生存下去,因此为了让死者依旧能够过上一个舒适安稳的生活,不仅是在墓室上按照原本活人生活的房屋结构之外,还需殉葬大量的物品,以供死者在另外一个世界使用。

    伴随着祖宗祭祀的风俗,很多汉代人相信有作恶的鬼,也有降福的灵,因此为了求死者对于生者的庇佑和保护,特别是祖宗的保佑,也为了进一步加强宗族之间的向心力,特别是鼓吹孝道,号称以孝治理天下的汉代,对于丧葬一事更加的看重。

    倾家荡产来安葬家中死去的老者,在汉代,并不是一件稀奇的事情,甚至很多人不惜举债来进行丧葬。就像是斐潜之前父母下葬的时候,就几乎是将整个家底全数花光,若不是斐潜穿越而来,说不定也就一样是败落了。

    斐潜一皱眉,脚步放缓,旋即便在游廊当中站着。

    大堂之内,谈话的声音传了出来……

    “侄女不敢……”蔡琰说道,“家父素爱桃山,多次曾嘱咐侄女……欲托体于此山,左可观春华秋实,右可聆朗朗书声,以青山翠瓦,绿叶红花为伴……”

    “这……不可!”尖锐声线的男子的声音更加的尖锐起来,刺得耳膜都有些生疼,“胡闹!蔡氏之人,自当回归蔡祠!岂有流落在外之理!汝且勿自误,损蔡氏声名!”

    蔡琰声音不大,但是依旧在坚持:“此乃家父遗愿,与蔡氏声名何干?”

    “哼哼哼哼……”尖锐声线的男子冷笑着,说道,“还不是汝做得好事!若非汝与征西有私,蔡兄岂会遭此横祸!某未以蔡氏家法惩治于汝,已是看在蔡兄之面,为亡者所讳尔!汝焉敢獐智于某,巧言令色!”

    蔡琰显然是愣了一下,“叔父何出此言……”

    斐潜皱眉,甩开了披风,便大步向前,鳞甲甲片之间,伴随着步伐铿锵有声,顿时打破前院的宁静。

    “何人?!”尖锐的嗓音响起。

    “大汉征西将军至!还不速迎!”黄旭沉声喝道,声浪在前院扩散开来,震得堂前招魂幡都在摇摆。

    铁甲铮然,斐潜也根本来不及梳洗沐浴什么的,从战场上便直接回到了这里,一身的戎装之下,带着厚重的血腥味,差点呛的慌忙前来迎接的一个中年男子一个跟头!

    “啊,不……啊欠!不知大汉征西将军亲临,有失远迎……”中年男子忍着斐潜等人散发出来的气味,控制着掉头捂着鼻子的冲动,上前拜见。

    汉代自然是没有什么香水遮盖气味,斐潜跟着大部队,一路风尘仆仆,灰尘和汗水混在在一起,再加上时间一长,在衣袍铁甲之间发酵,然后又难免沾染上人血马血的腥味,这味道不要太酸爽。

    斐潜和黄旭自然是如同于久处于鲍鱼之肆,不闻其臭,反正军旅之中,多数都是如此,甚至有时候一两个月都不能洗一次澡的都很正常,早就习惯了,而荀谌和令狐邵原本就不是纯粹娇气的士族,对于这种气味也不会觉得有什么难以忍受的,但是对于中年男子来说,杀伤力就太强了一些,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中年男子甚至觉得头都有些发晕……

    斐潜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就让中年男子弯着腰在那边拜着。跟在斐潜身后的令狐邵,自然也是站着不吭声,荀谌本身也算是待罪当中,因此也没有说话,更没有什么举动,因此整个场面就一下子冷却下来。

    若是斐潜不知中年男子的来意,又或是没有听见中年男子的话语,多少看在蔡邕蔡氏族人的份上,给些面子,但是现在么,斐潜一方面长途跋涉,又刚刚结束了战斗,不论身心都很疲惫,再加上中年男子之前的无礼之语,更是让斐潜心中不快,也懒得进行掩饰了,径直表现了出来。

    “……这个……”中年男子尴尬得要死,心中自然火冒三丈,但是扑面而来的浓厚得仿佛有质一般的血腥味道,再加上征西将军斐潜的官职,使得他根本不敢向斐潜发火,只能是自己找台阶下,一转头对着蔡琰说道,“安得无礼!贵人在此,汝焉得安坐?还不速迎!”

    中年男子看似在斥责蔡琰,实际上自然是在说给斐潜听的。但问题是此处乃蔡邕停灵之处,作为蔡邕的儿女,此时应该在灵前伺候,每到一人吊丧,均要下跪叩首,行尽孝报丧之礼,岂有丢下父母亡灵,然后在灵堂上奔来走去的道理。

    蔡琰闻言,自然一愣,顿时有些手足无措。

    “来人!”

    斐潜忽然暴喝道,震得灵幡都一阵乱抖,吓了中年男子一大跳,脸色苍白的倒退一步,差一点坐到地上去,“将贼人带上来!”

    “唯!”

    院外兵卒应道,旋即将一人像是一条死狗一般的拖了进来,正是被五花大绑,堵住了嘴的郑泰。

    郑泰披头散发,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在地上扭动着身躯,奋力挣扎着,将眼眶几乎都瞪裂开来,呜呜唔唔的似乎要说些什么,但是因为被堵着嘴,根本没人听得清楚。

    斐潜一把抓住郑泰头发,将其扯了起来,然后抽出腰侧悬挂的中兴剑,抬头对着蔡邕的灵柩说道:“师傅,看好了,此乃领兵围攻学宫之贼!弟子不孝,当以此贼之颅,慰师傅在天之灵!”

    言毕,斐潜就像是杀鸡一般,一脚踩住郑泰后背,手上一用力,便将脖颈扯露了出来,旋即中兴剑砍下,“噗”的一声割断了郑泰的喉管,顿时鲜血“呲啦”一声向前喷洒出去,染红了灵堂之前的石阶,也喷溅了不少到了中年男子的长跑下摆上!

    “啊啊啊啊啊!”中年男子发出了一个高八度声调,往后踉跄几步,绊到了台阶,站立不稳,仰天而倒。

    在令人牙酸的咯吱咯吱声中,斐潜将中兴剑切入了郑泰颈椎的骨节缝隙当中,不一会儿就将整个人头切割下来,血淋淋的提在手中,往堂前石阶上一放,“今日且以此牲,待师傅大葬之时,再浇灌铜汁,铸于墓前!”

    中年男子被之前斐潜当场杀人的举动吓得手软脚软,吭哧吭哧半天爬不起来,刚翻翻身撑着堂前的石阶准备站起来,却猛不丁见到一个血淋淋的人头砸在脸侧,几滴粘稠的血液喷溅到了脸颊之上,宛如有质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再对上因死亡之前的痛苦而显得扭曲不堪的郑泰青灰色死鱼般的双眼,中年男子顿时白眼一翻,魂飞魄散,差一点昏死过去……



    但凡是人,自然都有情绪在,不可能像是机器人那样,每时每刻都是在“0”和“1”之间进行计算,所以其实此时此刻的斐潜,已经算是非常努力的在控制自己的情绪了。

    当然,作为一个统帅,也需要时刻自我警醒,不能陷入情绪太深,导致丧失了原本判断事项的理智能力。

    杀了郑泰之后,斐潜才感觉自己原本累计下来的负面情绪,多少是宣泄了一些出去,手腕抖了一下,将中兴剑上的血迹振落,然后让手下亲卫将郑泰无头尸首拖了出去,才把中兴剑回鞘,也没有进灵堂,隔着石阶向灵堂蔡邕的灵柩一拜,沉声说道:“师姐节哀……某方领军而来,恐身上血煞冲撞师傅英灵,便不入内祭拜了……待某回城卸甲之后,再来守灵……”

    大堂之内的蔡琰,一身孝麻,闻言低头而拜,一缕青丝滑落在肩头白衣之上,“不孝女拜谢……不敢有劳征西将军……”

    “征西将军……”中年男子哆哆嗦嗦的爬了起来,目光还不是瞄到斐潜握住中兴剑的手上,似乎生怕下一刻斐潜又把剑抽出来一般。

    斐潜点点头,然后也不在看中年男子一眼,便往后退了一步,再向堂内一拜,旋即看向了中年男子,说道:“陈留蔡谷蔡子丰?”

    听闻了斐潜的称呼,中年男子蔡谷心中难免有些恼怒,按照常理来说,斐潜是蔡邕的弟子,而蔡谷算是和蔡邕平辈的身份,自然需要用晚辈的礼节,而现在斐潜不仅连一般平辈之间互称职位的敬称都没有使用,径直用了上级对待下级的方式称呼其籍贯名字,这要是在平时,少不得勃然作色,但是看着堂前血淋淋一片的景象,蔡谷完全不敢有任何的表现,只得拱手应是。

    “随某来。”斐潜点点头,丢下一句话便转身而走。

    “这……”中年男子蔡谷愣了一下,又回头看了看,有些迟疑。

    斐潜也没理会蔡谷,一边往前走,一边向令狐邵交代道:“汝且暂代大祭酒一职,统领学宫,某留一屯兵卒与汝,蔡府一应事务,汝多加照看,但有为乱者,杀无赦!”

    “唯!”令狐邵拱手应下。

    斐潜看了一旁拱手肃立的荀谌,脚步停了停,然后伸手示意,从黄旭手中接过了原本东曹的进贤冠,递给了荀谌,说道:“且暂寄于汝处,若有下次……”

    斐潜才斩杀了郑泰,手中多少沾染些鲜血,此时拿了进贤冠,血色自然渗染上了进贤冠的冠梁冠帻……

    荀谌看着进贤冠上的血印子,沉默片刻之后,便重新戴在了头上,吩咐一旁的兵卒道:“将尸首拖下去,清洗石阶。颅取石灰匣之,置于庭外,待大葬之时,再行祭之。”然后转首对着依旧有些发呆的蔡谷说道:“蔡侍郎,有请。”

    蔡谷还有些迟疑,荀谌也不多说,径直跟上了斐潜。两名斐潜亲兵一左一右站在了蔡谷身后,摆明了若是蔡谷不从,就要直接上手的态势。

    蔡谷一个哆嗦,连忙举步跟上。

    夜幕低沉,斐潜在百余骑亲卫的簇拥下,飞也似的卷到了自家平阳城内的府衙所在。在这一片区域上,也只有斐潜自己可以策马而行,其余的任何人都必须在坊外落轿下马,在府衙左近,更有卫队在游弋巡逻,见到了斐潜回归,一面立刻驻步致意,一面派人在前引导。

    在府衙两侧,此时虽然都已经是深夜了,但是在火把摇曳之下,平阳城中大小官吏依旧在肃然等待,在衙署前面站得满满的。

    斐潜虽然没有要求他们在这里迎接,但是征西将军没有回府,这些大小官吏也不敢就这样回家睡大头觉,纵然斐潜又去了桃山一趟才回来,耽误了些时间,但是依旧强打着精神在此等候。

    斐潜甩镫下马,然后朝着大小官吏一面点头致意,一面向前,走到了府衙门口石阶之上的时候才转回身来,面对着众人说道:“此番平阳安然,诸位皆有功勋,某在此谢过了!”言毕便是拱手向前一推,作了一个平揖。

    两侧的大小官吏连忙回礼,口称不敢当,但是相互眼神之间多少有些喜色泛滥了出来,熬了这么些天,不就是为了这个么,自然七嘴八舌的奉承话送了上来。

    斐潜微微笑着,听了一会儿,也不和谁搭话,摆摆手示意道:“时候不早了,各位先回去休息,明日午时三刻,再商时事。”

    如今平阳城大了,事务也繁琐不少,自然是有不少的新任的文官武校,见斐潜如此说,虽然心中多少还向表现一下,让斐潜能够先入为主的有个好印象,但是也知道当下确实是太晚了,不太方便,也自然是纷纷应答,然后陆续散去。

    赵商混在其中,并不敢过于靠前,眼珠子溜溜左看看,右看看,然后神态才算是恢复了正常,和其他的官吏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了几句,也跟着散去了。

    斐潜进了大堂,没有往内府走,而是在节堂坐了下来,还有些事情放在心中难受,还是当天解决了更好,于是就令亲卫在外伺候,先召了荀谌近来。

    荀谌进了节堂之后,也不说话,便拜倒在地上。

    “起来吧,坐罢……”斐潜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为何如此?”

    “主公,蔡公无后,方有此事……”荀谌带着一顶染血的进贤冠,拜了一下,坐到侧面席上,便直接说道,也没有看斐潜有些尴尬得脸色。

    “……”斐潜愣了一下,扫了荀谌一眼,一边张开双手,让侍从解开丝绦卸甲,一边说道,“某且问汝,何急至此也?”

    荀谌沉默片刻,忽然没头没尾的说道:“……公孙伯圭自绝于易京,吕奉先大败于濮阳,刘正礼投走于荆州……”

    “……”斐潜忽然转过身,扯得正在卸甲的侍从拿不稳甲叶片,“咚”的一声砸在地面上,但也没有管不住请罪的侍从,看着荀谌说道,“温侯败了?如何败的?”

    荀谌拱拱手说道:“兖州大旱,又遇蝗灾,多处颗粒无收,为夺麦地,各有胜负,后吕奉先领兵袭曹孟德大营,中伏而败……”

    “等等……”斐潜皱着眉头,一边披上侍从递上的长袍,挥挥手,示意侍从都退下去,一边说道,“温侯麾下骁勇善战,纵然中伏,应不至于大败……”

    荀谌摇头道:“温侯据濮阳后,多募增兵卒,又无暇精练,仓促上阵,骤然中伏,慌乱失措,岂能不败?”

    斐潜叹息了一声,说道:“温侯当下其如何?”

    “已退定陶,”荀谌说道,“损兵折将之下,又无钱粮储备……恐不能久守也……”

    “定陶……”斐潜沉思了一会儿,摇了摇头,隔得太远了,就算是有心也是帮不上什么忙,“如此说来,友若以为,蔡子丰为何人所派?”

    “以某之见……”荀谌停顿了一下,补充说道,“纵然非大将军授意,亦有蔡氏以其为进身之阶之意也……”

    斐潜冷笑了一下,说道:“这蔡氏,想的倒是不差!”

    陈留蔡氏,虽然是属于兖州的范围,但是距离冀州很近,加上张邈和吕布虽然说是联合,但是实际上陈留依旧是张邈的自留地,还算是相对比较安定,而陈留北面就是冀州,袁绍现在势头已是彰显,袁绍平定公孙瓒之后肯定要南下,这些自然是稍微有些眼光的士族都能猜测得出来的,而陈留蔡氏家族之中又没有什么可以拿得出手的人物,自然就将心思琢磨到了蔡邕的身上。

    “故而汝欲借此机会,进兵河洛?”斐潜看了一眼荀谌,说道。

    荀谌摇了摇头,说道:“若全取河洛……时机尚未至也,不过……可先取河东,再进兵陕县,设为前哨,亦搅乱弘农根基……”

    “河东?”斐潜微微眯起双眼。

    “……河东之处,原本就有些混沌不清,当下杨氏举兵,若说河东未涉足其中,便是谁也不信……”荀谌缓缓的说道,“河东之地,士族林立,以卫、裴、柳、薛为重,卫氏为大,占据河东之地十之五六,此番杨氏军中,必有卫氏私兵!故而携此大胜之机,南下河东,可以此由,诛杀卫氏,查抄家产,以充军资!”

    “裴氏前日迁人表意亲善,暂可留之,而柳薛二氏,虽为豪右,把持地方,然无仕也,可酌情安置一二便可拢之,如此河东可定也……”荀谌看着斐潜说道,“二袁分获南北,必有一战,主公自可或兵出太行,或顺水而下荆襄,左右逢源,坐看山东也……”

    斐潜摸着下巴上的短短胡须,琢磨着。深夜之中,四周一片寂静,只有细碎的虫鸣声,似乎在诉说着什么。

    “……至于雒阳朝廷之中,”荀谌声音也不大,既没有抑扬顿挫的激昂,也没有汹涌澎湃的铿锵,只是细细慢慢的说着,就像是在聊着一件很简单很平常的事情,“杨氏经此大败之后,必然大不如前,主公秋获之后,便可假借秋贡名义,结交群臣,河洛若有变,便可领军直进,届时杨氏亦无可奈何……”

    斐潜点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说道:“友若之策,自然极佳……不过么……”

    斐潜迟疑了一下,不过什么,并没有说出来,而是转换了话题说道:“如此整军三日,便令子龙子义先行南下河东……对了,文远可有消息?”

    荀谌微微瞄了斐潜一眼,也不追问,便点头说道:“文远驻陕津,河东袭之,大破其兵,不过毕竟陕津孤悬于外,不可久驻,便领了兵卒至壶关,欲领壶关之兵援救平阳……属下自觉平阳应是无碍,便令其暂留壶关,待主公至此再做定夺……”

    “壶关,嗯,”斐潜点点头说道,“也好,便令文远领上党骑都尉,节制上党兵马……”

    “唯。”荀谌拱手应下。

    “领蔡子丰上来!”斐潜传令道。

    蔡谷颤巍巍到了节堂之上,见到斐潜终于不是一身戎装,少了几分的铁血味道,不由得偷偷喘了一口气,刚准备上前拜见,就听到斐潜沉声喝道:“好一个陈留蔡氏,欺某刀兵不利耶?!”

    蔡谷吓了一跳,连忙说道:“将军!将军何出此言?”

    斐潜也懒得和蔡谷转圈子嗦,直接说道:“守山学宫,非某一人所有,亦非师傅一人所筑!乃并北父老,齐心并力,垒石叠瓦,整修而成,岂由得汝一言便夺之?”

    蔡谷被揭破了心思,脸色不由得难堪之极,一会儿青一会儿白,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好,说轻了,毕竟舍不得大好的学宫,说重了,又怕惹毛了眼前的这个杀神,举起刀枪自家的小命不保……

    正当蔡谷左右为难的时候,荀谌开口说话了,“陈留蔡氏,诗书传家,岂能做如此不知好歹,行巧取豪夺之事?”

    “这个……自然……自然……”蔡谷尴尬异常,“不过……不过……”

    斐潜看着蔡谷,心中也是清楚,此时别看蔡谷尴尬归尴尬,但是既然已经是千里迢迢来到了并北了,又怎么可能会甘心空空手就这样回去?

    斐潜缓缓的说道:“蔡侍郎,可是欲言经书之事?”

    蔡谷眉色一展,说道:“征西将军明鉴,蔡兄府中原有藏书千万,某直取蔡氏之物也,安敢觊觎守山学宫也……”

    斐潜哑然而笑:“蔡侍郎有所不知,蔡氏藏书原于河洛之时多有损毁,守山学宫藏经楼之内,乃东观兰台之书也,并非蔡氏藏书……”

    蔡谷瞪圆了眼睛:“焉有此理!东观兰台之书,乃朝廷藏书,岂能于此哉?”

    荀谌说道:“蔡侍郎此言差矣!昔日吾主,领上郡,战白波,多有功勋,朝廷知吾主好学,特取东观兰台藏书,以其为励也!”

    蔡谷不由得呆住,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半响才说道:“某只求蔡氏之书,难不成半点皆无?”

    斐潜笑笑,说道:“自然是有些,待某令人清点一二,再交付于蔡侍郎如何?”

    蔡谷也是无奈,半响过后说道:“如此,便有劳征西将军了……那么吾兄之事……”

    斐潜没理会蔡谷的试探,转头问荀谌道:“方才友若曾言,平东进军陈留了?”

    荀谌点点头,一般正经的说道:“好让蔡侍郎得知,此时温侯已败,曹平东领军已近陈留……啊,蔡侍郎,汝可有亲兵护卫?否则,这路途遥远,兵荒马乱,万一有个闪失……”

    蔡谷顿时瞪圆了眼珠子,看向了斐潜。

    斐潜看着蔡谷说道:“既如此,蔡侍郎不如暂且留于平阳,待周边时局稳定之后再作安排,如何?”

    蔡谷琢磨半响,终究是拱手向斐潜一拜,说道:“也只能如此了,唠叨征西将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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