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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绿绮之上的白皙细长的手指轻轻的按了下去,优美的旋律随之飘扬了起来,终于重新绽放在这个已经沉寂了许久的小院亭榭之中。

    斐潜坐着,微微仰头望向天空,然后轻轻的叹了一口气。虽然他不太情愿这么快的离开平阳,但问题是有些问题必须解决。能从血雨腥风当中一路杀出来,斐潜当下也是有了足够的威严和杀气,但是在蔡琰面前,却始终没有将这些凶残的一面拿出来。

    “匈奴那边……一直都没有什么消息,趁着春耕刚开,我准备去阴山一趟……过两天吧,准备妥当了便要启程了……”斐潜听着听着,然后在节奏的间隙的时候,缓缓的说道。

    “匈奴?”蔡琰不由自主的停下了手,若不是她在音律之上也有非常高的造诣,说不得这一下情绪的波动就能导致琴弦崩断。毕竟汉代的琴弦多半用蚕丝做成,弹多了不但是容易起绒,而且不小心确实会被钩断了。

    “之前俘虏了呼厨泉,我便让人将人送到了阴山那边去……”斐潜缓缓的说道,“按照行程来说也够一个来回了,但是至今没有收到有什么消息……虽说阴山之处有马校尉等人在,但是我还是有些担心……”

    一支军队的调动、集合,不可能说完成就完成,於夫罗虽然没有将呼厨泉怎么样,但是在阴山马越等人的监视之下,也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因此整体来说危险性并不大,但也不能掉以轻心,否则阴沟里面翻船也未必不会上演。

    於夫罗显然是在犹豫,但是问题也在犹豫上面,斐潜不清楚於夫罗在为何而犹豫?

    阴山又是一个重要的养马地和训练场,将来还会成为一个比较合格的粮仓,所以不能听之任之,置之不理。

    “南面大体上还可以保持一段安静的事情……而西面东面暂时也可以放一放,所以也只能现在有时间去看看北面的事情……”斐潜笑了笑,多少带出一些苦涩,说道,“我这人,想要闲却往往难得闲,估计就只剩下东奔西走的命了……”

    斐潜这话说完,蔡琰也沉默了下来,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师姐也该出来走动走动了,不能依旧闷着……”斐潜继续说道,“人手物资什么的我已经交代给了友若,他会准备好,你若是有什么需要的,也可以让人去直接找他索要就是……学宫之处我也和孔叔说了,他位任学宫祭酒已久,情况什么的也都熟悉,在这里遇到什么不方便你出面的事情也可以找他……”

    “……师弟不必为我想的太多……我知道的……”蔡琰轻轻地笑了笑,随后说道,“师弟长途而行,又多军旅之事……虽然知道师弟在这些方面向来谨慎,但还是需要多加小心……”

    斐潜点点头。

    蔡琰伸手在琴弦上拨动了几下,说道:“我这里也没有什么可以送给师弟的,那就再给师弟奏上一曲,愿师弟早日凯旋吧……”

    蔡琰轻轻用柔荑揉按着琴弦,时而滑过,时而轻挑,琴声宛如同珍珠一般在玉盘之内滚动,又像是山间清清丽丽流淌下来的溪水在石间跳跃,洗刷着心间的烦闷。

    一曲终了,斐潜沉默了片刻,站了起来,和蔡琰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没有继续说什么,便拱手告辞而去。

    蔡琰站了起来,宛如桃花一般粉嫩的唇瓣微微颤动了两下,似乎有些话,但是最终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讲。蔡琰目光追随着这步伐稳健的斐潜走出了回廊,走出了院子,直至消失在视野之中之后,原本挺立的肩膀和腰肢似乎也松垮下来,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缓缓的吐了出去,闭上眼睛。

    蔡琰呆呆的在亭中站了一会儿,听着周围的风声从树梢之上略过,似乎在说着什么不明的话语,半响之后才才开口唤道:“奉书……将绿绮收了吧……再替我拿几本书来……”

    “是,小娘。”贴身丫鬟奉书从亭子后面转了出来,一边收拾着桌案上的绿绮,一边问道,“那,要替小娘拿什么书来呢?”

    “诗经吧……”蔡琰思索了一下,旋即说道。

    毕竟诗经是春秋战国时期,也是华夏最早的诗歌开端题材,甚至很多东西都是在孔子孟子之前的,甚至可以追随到西周时期,既然要溯本追源,那么便从最早的文献开始吧……

    奉书应答了一声,然后就手脚麻利的收拾起来,先将绿绮笼入锦袋之中,然后小碎步的捧着回去,不久之后便又怀着几卷书卷回来。

    蔡琰静静的看着,不知不觉当中将眼前的奉书和记忆当中那个重合在了一起,当年奉书还年幼的时候,入了蔡府,小手小脚小小人儿,巴掌都没有书卷大,而且竹简木椟的书卷又重,便只能是捧在环中,所以才被叫做奉书……

    “奉书……”蔡琰忽然轻轻的问道,“你……你会想起你的爹娘么……”

    奉书动作停滞了一下,然后眨了眨眼,摇头笑道:“小娘,我想不起来了……”

    蔡琰静静的低着头,过了片刻,缓缓的走了过去,牵住了奉书的手,然后抱了抱奉书,什么话都没有说。

    “……小娘……”奉书的脸在蔡琰的怀中,声音有些闷闷的。

    过了许久,两个人才分开,都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蔡琰在桌案边重新坐了下来,然后随手拿起了奉书带过来的诗经,铺平翻开,上下扫了几眼之后忽然愣了一下,樱唇微微扇动,不由得轻声念诵了出来:

    “子之丰兮,俟我乎巷兮,悔予不送兮……”

    ………………………………

    平阳的政事堂。

    政事堂,不管什么时候似乎都是热闹无比。倒不是嘈杂,这种地方,别说大声嚷嚷了,就算是声音大一些,都会立刻引来两旁值守兵卒的警惕目光,若是稍有失礼之处,说不得立刻有兵卒上前叉将出去……

    但这里的人流量确实大,所以动静自然也无法小下来,来来往往的官员文吏手中都捧着行文,脸上都写满了“我这个事情最紧急,我这个事情最重要”的模样。

    “……荀兄,此事应如何啊……”令狐邵有些头疼的挠了挠头皮,愁眉苦脸的在川流不息的官吏往来当中,见缝插针的说道,“不知君侯之意应是……咳咳……”

    见又有人近来了,令狐邵便干咳了两声,闭嘴不言。

    春耕开始了。

    平阳左近,随着冬雪的消退,负责各项事务的官吏又开始重新奔波了起来,而作为平阳的大管家荀谌,自然是大抵有一阵忙碌。耕牛耕种,人力调配,敦促生产,协调地方等等,流水一般的行文和官吏涌到了荀谌此处,然后就像是在这里转了一个弯一样,又重新流了出去……

    在这样的情况下,荀谌依旧可以一心二用,上下扫了最新送进来的行文几眼,然后又文了几个问题,便提笔批复了几个字之后,转手给正在一旁等候的官吏,官吏连忙接过,拱手对着荀谌和令狐邵行了一礼,倒退几步,出了政事堂。

    令狐邵也是有些无奈,蔡邕之死确实是影响不小,但原先想着斐潜也没有那么快离开平阳,因此原先令狐邵多少也没有那么着急,却不想转眼斐潜便要出兵北上,令狐邵顿时心中就没有什么底了。

    大汉普通人平均寿命也就是四十多岁,蔡邕虽然是死于兵灾,然而从另外一方面的年岁上来说也是六十多,奔着七十去的人了,虽然可惜在所难免,但是生老病死乃人生常态,又有谁可以避免?

    令狐邵在蔡邕出事那天几乎悲伤晕厥,但他毕竟也是士族子弟,年岁也不小了,这一生当中见过了不少风浪,再加上汉代医疗条件的落后,这些年头来失去了不少亲朋亲属,所以在最初的痛心伤悲之后,随着时间的推移,也慢慢的恢复了过来,领了大祭酒的职位,处理学宫的事务。

    至于斐潜和蔡琰的事情,令狐邵都一把年龄了,怎么会看不出来?

    不过问题是,蔡琰又不是一般人。若是身份低一些,就像是裴氏女一样,也就好办了,反正没有多少人会注意。

    虽然当下对于蔡琰的事情,至少在斐潜在平阳的这一段时间内,很多人是闭口不言的。从去年杨氏起兵进犯学宫开始,平阳之中为这个事情其实也沸沸扬扬过一阵,不过最终随着赵商被斩首示众,表面上是潜藏军资巫毒等罪名,但是实际上是因为什么,大体上还是有人能够猜测得出来的。

    在这个事情上,华夏的古人和后世人并没有什么区别,私底下偷偷议论一下领导的上三路和下三路,也是一种职场的文化传承和休闲模式。不过大多数人在对待此事上,基本上也是持着一个理解的态度的,当然斐潜处理赵商的手段未必见得高明,但任谁被摆在那个位置,恐怕都做不出更好的决定来。

    荀谌扭头看了看令狐邵,皱着眉头想了想,伸手示意一旁的侍从暂缓官吏进来,表示愿意和令狐邵聊一个五铢钱的时间。

    “荀兄啊……”令狐邵捏着下巴上的胡须说道,“君侯令某照看学宫,此乃份内之事,不过又言及蔡家小娘出任女博士……此事,啧……还请荀兄赐教……”

    “嗯。有何不妥?”荀谌或许是连续处理公务,多少有些疲惫,便端起水碗,喝了一口,然后有些懒散的说道。

    令狐邵看了一眼荀谌,说道:“女博士么,倒也无妨……但是听闻君侯之意,蔡家小娘便要出面授课,编纂经文,这个……经文么,上古传承至今,也有数度修正,断断续续,多有歧义也是正常……君侯欲效仿熹平石经,重修平阳石经,此乃天下经学之盛事也……然经文一道,常有因字意相违争执不下者,日日辩驳不休……这蔡家小娘若主持此事,其余倒是好说,经文相争必然在所难免……”

    令狐邵的话,已经是非常的委婉了。汉代女性倒是不怎么介意抛头露面,也没有什么这方面的硬性要求,但是蔡琰出任学宫女博士之后,主持编纂修整经文的事情,那么也就意味着必然要和很多其他的男性见面,甚至是相互争论,斐潜是真不介意,还是另有安排?

    这就是令狐邵揣摩的地方了。当下征西将军斐潜的权势也越来越大,那么在其下的官员渐渐的学着要去揣摩斐潜的心思也就成为一门必修课。

    “世人多愚……”荀谌缓缓的说道,“圣贤著述,亦求除愚却闇,寻得光明大道也……数百千年,教人视事,莫不如是,经文但有所异,盖着眼长短矣。子贡赎人,勿赏,自以为君子,孔子不以为然,言子贡之举,于国有害,需以直报怨,以德报德。故而世间之言,乡野之论,多为德之贼也。所谓道德,以道而有德,亦为其理也……”

    荀谌也不是傻子,怎么可能直白的给令狐邵说这个事情要怎么去做?能说道这个份上也算是不错了。

    “荀兄之意……”令狐邵皱着眉头。荀谌忽然讲起一长串的大道理来,令狐邵相信必然不是仅仅泛泛而谈。

    子贡是在说谁?是在说我吗?我揣测斐潜的意思,就像是子贡揣测孔子的意思一样,结果反而会做错了?

    以直报怨,以德报德?乡野之论,道德其理?荀谌又是表示什么?

    令狐邵沉思了片刻,缓缓的点点头,朝着荀谌拱拱手说道:“嗯,某知矣……多谢荀兄……”

    荀谌点点头,一边让侍从去召唤下一位等候办理事项的官吏,一边像是对自己,也像是对着令狐邵说道:“主公心胸,包容百川,囊括寰宇,吾等当勉之,奋发精进才是。”

    “谨受教。”令狐邵再次拱手一拜,然后便向荀谌告辞,转过身,长长的吸了一口气,和迎面而来的官吏点了点头,打了个招呼,便缓缓的度出了政事堂。

    荀谌一边接过官吏递送上来的行文展开,一边听着官吏简要的叙述,抽空抬眼看了一眼令狐邵的背影,看他在阳光之下挺直且带着些自信的步伐,微微点点头,垂下了眼帘,将注意力重新投入到手头上的事务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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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毅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要不然怎么会听从征西将军斐潜的安排,准备穿过整个河洛,然后去豫州,甚至可能还要去扬州去。

    黄毅,字仲文,原本出身是在江东的一个小世家。这些年中原动荡,江东也不平靖,很多时候也就只能顾得上本家了,至于在外分出去的支房,能帮的上的就帮,帮不上的也没有什么过多的好办法。

    因此在前一段时间,黄毅便到了荆襄黄氏来碰碰运气,毕竟同姓,几百年前也算是同宗,结果没想到又辗转到了平阳。

    然后现在又要离开平阳……

    黄毅一时之间心潮起伏,眨巴着眼,心里头不知道泛起什么滋味。

    房屋不大,在平阳城中的一个小院当中,而在房屋当中,除了黄毅之外,还坐了几个人,其中最吸引目光的,便是征西将军斐潜了。

    “若为间,何事为重?何事为先?何事为难?”

    深夜房间里灯火微微晃动,斐潜的说话,虽是提问,却也没有有说得太正式,说完之后,便静静的看着在场的几人。而房间里的包括黄毅在内的几人彼此看看,一时间,却也无人回答。

    从斐潜占据了关中,持续做大以来,不知不觉当中,在征西的旗下也已经聚起了不少的各式各样的人才,当然,这些人当中或许人生阅历上并不如令狐邵他们多,岁数也比较年轻,在能力方面或许也不能和荀谌等顶尖或是一流的谋士相比较,但或只是他们在人生阅历、经历、经验上有所欠缺而已,毕竟在这个年代,知识本身就是极重要的资源,由知识转化为智慧的过程,更是难有定规。这样的时期里,能够出类拔萃的,往往个人能力超群,且大多依赖于自学与自行归纳的能力。

    如同士族豪右,大门大户,家中本身就有积攒一些有见识广博者,然后这些人口传身教,对家中子弟提携一番,成材率多半也就偏高一些。

    而对于普通百姓家的人来说,就算好不容易攒钱读了书,没有得到好的传授,也难得理解经文上面拗口的文字和内容,更不用说那些不求甚解者了,所以家族当中没有底蕴,知识就难以转化为其后人的自身智慧,就算有少数聪明人,能稍稍转化的,往往出道做事,犯个小错,也不够背景没能力翻身……

    一个人真要走到顶尖的位置上,在道路当中所要经历的错误和挫折,本身就是成长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斐潜选的这一批人,大部分都是和黄毅差不多的人,这些人当中,在别人眼中基本上来说都是不怎么耀眼的,但都很朴实。经过一段时间系统的培训之后,再经过两三个月的接触之下,跟随斐潜学习和做事,慢慢的又剔除出一些人,最终留下的便是这样的五个人……

    除了黄毅自己准备去豫州之外,另外的四个人么……

    黄毅微微转头,看了一下,心中揣测着。

    宋航,宋子敬,陈留人士,因此大概率是去兖州。

    周章,周子丰,河洛人,自然是回河洛。

    刘宥,刘沐阳,也是豫州人士,去哪里,到不好说,不过应该不至于和自己一同路的。

    王铭,王孟明,代郡的,可能是往北走吧。

    此时,斐潜也在打量着这五个人。

    一个人的力量总是有限的,单条腿的渠道也容易让消息停留于表面,只有依靠相对严谨的运作,才能在汉代这样信息不通畅的年代,掌握更多更快的资讯。

    这五个身形隐藏在黑夜之中的人,便是斐潜准备派出去的几枚种子了……

    在这个年代,士族世家固然有这样或是那样的弊病,但是也有其中的一些潜规则,比如流浪的士族子弟,只要是到了当地的政府求职,基本上都会给予照料一二,甚至明确表明只是上门打秋风,也会拿到些路费,这一点蛮有意思的。

    所以这五个人混进对方的政体当中去,应该难度不大。而难度大的便是如何从一个小吏,爬升到权柄重要的位置,然后才能接触到核心的信息,才有个人可以支配的权力和人手……

    “……之前吾等商议,有倒是有两个个想法……”黄毅左右看看,最终开口说道,“一个办法是各地诸侯内部,亦有派属,必然有所嫌隙,我等可选择依附其中,但是……想要挑拨他们进而影响大局……终究是太过艰难,此乃其一……”

    “其二,若是和……和将军起了冲突……”黄毅看了斐潜一眼,然后才接着说道,“……而吾等又远居于外,路途遥远不说,如何传信也是为难……”

    黄毅望望斐潜,有些为难地说出这番话来。

    斐潜虽说向来温和,但是也不代表他没与脾气,更何况这是征西将军亲自交下来的任务,黄毅也相信若是自己这些人不愿意执行征西这样的计策,虽说不至于杀人灭口,但恐怕人身多少是要受到一些约束,至少不能立刻离开平阳,毕竟以谍报或者各种小手段干扰各地诸侯上层人物,使他们更倾向于相互攻伐,而不找征西麻烦,还是有些风险的,因此闲置起来或是软禁一段时间,这也是能理解的。

    但是很明显,若是按照征西将军说的,给予物力和人力上的支持,想要在各地诸侯当中立足,其实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尤其是看到了平阳的现状之后,还有征西将军所描绘出来的蓝图,黄毅等人也相信若是征西将军斐潜走的足够远,那么也就意味着他们的作用就更重要。

    斐潜点点头,然后缓缓的说道:“今日之言,便直于此,不得外传。”

    黄毅等人连忙称是。

    “呵呵……”斐潜忽然笑了起来,然后换了一种比较轻松的口气说道,“都别紧张,没你们想象的那么严重……一方面不管你们去的是哪里,其实各地诸侯都没有太多的防备……嗯,至少没有专项的防备,所以初期加入其中的时候,你们不用太担心……”

    “问题是在你们加入其中之后……”斐潜环视一眼,然后继续说道,“首要便是不能以其诸侯为重,立场公允……切切不可卷入党派争斗……各位不妨想想,若你们是诸侯领袖,当得知你们是某乡党中人,对于你们所说的谋略计划,会不会疑心你们为乡党谋利?并且如果你们所献策略,又不能为乡党谋利之时,乡党同人又会如何对待你们?所以,首先必须谨记‘超脱’二字,如非必要,尽可能不要参与乡党之争。”

    黄毅睁了睁眼睛,然后有些羞愧之色。

    “其二,便是‘优异’。欲求超脱之位,便需要非常之能,时时事事让各地诸侯感觉你们是在为他考虑……”斐潜继续说道,“各地诸侯所需,不外财物二字,要生财之道,找我,要制物之道,也尽管派人来找我……所以但凡农桑贸易工房器械等等,但凡各地诸侯所求,便是你们取得地位和信任的机会……放心,我一定会毫无保留的支持各位……”

    听了斐潜的话,五人也相互看了看,都从其他人眼中看出一些意动的颜色来。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是将来自己遇到一些什么,但是能替族人从征西这里学到些手段和技术,也是可以传承后世,福泽后代的事情,怎么能不心动?

    “第三,至于人手和传递消息的事情,你们也不用太多担心……”斐潜笑着说道,“只要你们扎下根去,自然有人会找到你们,传递消息也由他们来做,就算是万一也肯定不会牵扯到你们,只需你们自己平日行为多少要小心一些便是……”

    斐潜最后看了看众人,停顿了一会儿,说道:“若是你们没有其他的问题,这些时日便动身吧……之前那些见过各位的,我会带去阴山,肯定两三年内不会回转,所以各位也可以放心,出了此门,便无人知道你们和我之间的事情……”

    又等了片刻,斐潜看黄毅等人确实没有什么问题了,便笑着站了起来,说道:“快则两三年,慢则三五年,相信我们便又可再度回首,饮酒庆功了……好,我先走了,你们……也早些休息,万事小心……”

    虽然斐潜说的轻松,但是作为间谍,能没有风险?但是没有间谍,确实在消息传递上有些盲区,像袁绍突然发兵进了上党,要不是黑山众,说不定兵临城下了才会知道。因此向各地诸侯安插人手,就成为当下必须做得事情。

    之前斐潜也有向各地诸侯派一些人,但是那都是依托在商队当的,多少有些不方便,现在商队的查探人员依旧不变,新增加以讲农学社讲工学社为遮掩的半明面半阴暗的一波人,再加上黄毅等打入各地诸侯政体当中的这些人,这样一来就有三个不同的渠道。

    斐潜从小院出来,登上了院外一辆没有标识的马车。马车很快的就开动起来,然后转了两个路口,径直驶入了另外一个院子的后院。

    斐潜一掀马车门帘,从车上下来,仰头而望,一轮月牙悬挂夜空,晶莹剔透得仿佛是一枚温润的和田玉一般……

    “那些东西……都做好了?”斐潜收回目光,淡淡的说道。

    “都做好了。”黄旭奉上了一个锦囊。

    斐潜解开锦囊,借着月光往锦囊当中看。锦囊当中大小不一的玉环玉璋玉阙也似乎在月色之下闪烁着温润的光华。

    斐潜将手伸入其中,摩挲着其中的纹路,摸到那个被雕刻出来的月牙……

    “就这样吧……”斐潜将锦囊还给黄旭,仰头说道,“你安排一下,若是他们决定了,在离开的时候,让隐院的人在半路上单独将这些信物给他们……”

    “另外,准备一下,也该启程去阴山了……”斐潜说完,便朝着前院走去,穿过了回廊,喧哗之声便渐渐的起来。

    “君侯!”

    “将军!”

    “主公!”

    进了前院,不时便有将校起身行礼问候,原本嘈杂的拼酒吵闹的声响也渐渐降低了下来……

    斐潜微微笑着,一路点头,然后从一旁侍卫手中取过了一碗酒,走到了正中,朗声说道:“各位均为年末大比优胜之人,在此,某以此酒为各位贺!今夜之荣耀,乃各位奋进之所得!今日之酒水,酬各位往昔之汗水!来人!将赏金都端上来!待共饮此酒后,发放给各位!来来!今夜不醉不归!饮胜!”

    院子里,回廊上,坐的满满登登的中低层将校士官,都不约而同的站了起来,端起酒碗,齐声应答,如同滚雷一般在夜空当中爆发出来。

    “饮胜!”

    ………………………………

    一枚月牙照南北。

    月夜之下,阴山西侧,匈奴王庭。

    於夫罗也在喝酒。

    不过於夫罗这里自然没有像斐潜那边那么热闹了,若是於夫罗有李白的才情,说不得也会吟一个什么“对影成三人”的句子来,但是显然於夫罗没有,于是千言万语变成了一个字——

    “唉……”

    斐潜猜测的没有错,於夫罗心中很是矛盾,呼厨泉被看押起来了,但是於夫罗不知道当下应该如何处理。

    於夫罗揣摩征西将军的意思,是希望於夫罗能表达一个态度,但问题是这个态度么……

    最简单便是砍了呼厨泉的脑袋该斐潜送过去,那在征西将军这个方面来说,自然是没有什么问题了,但是在家族部落里,却有问题了。

    虽然於夫罗对于呼厨泉擅自举兵也很恼怒,但是族中的有几位长老出面劝说,表示呼厨泉现在手下也没了,人又生病了,就算是有错也受到了惩罚了,更何况也没有造成征西将军多大的损失,有罪也不至于死罪,更何况还是於夫罗的弟弟……

    还有些人则是表示说,现在於夫罗也是匈奴的王,若是大汉朝廷追究呼厨泉的罪名也就认了,但是征西将军虽然势大,但毕竟还只是征西将军而已,若真拿大汉朝的诏令下来,也不是不能处理呼厨泉,但是现在既没有大汉朝的诏令,就连征西将军也没有明确表达什么意思,那么有何必畏惧征西将军到如此的地步,赶着去处理呼厨泉呢?

    若是於夫罗就这样草率的做呢,族人会怎么想,会怎么看,将来需要族人战斗的时候,於夫罗又怎么去面对族人,又怎么能提起族人的士气?

    “唉……”

    於夫罗又叹了口气,端起酒碗,一口气喝完,然后重重的放了下来。

    细碎的脚步声从大帐之外传来,几名护卫拦住了来人,细细碎碎似乎询问了几句之后,便转到了大帐之前低声禀报道:“尊敬的单于,北面……北面来人了……”



    春天的气息在雒阳城中荡漾着,躁动着人的心思。

    比起之前败落的时候来说,雒阳城确实是恢复了不少,至少热闹了一些。原本冬日里面冰封的渭水重新流淌了起来,往来的客商就像是鸭子一样,最先顺着水流而来,经营售卖着各种物质。

    在雒阳重新建设的这一段时间内,就算是一捆稻草,都是有价值有用,可以卖钱的,而在这些商队当中,又以杨氏和黄氏的商队为主要力量。虽然斐潜和杨彪打生打死,做过了好几场,但是似乎和这些商队毫不相关一样,相互碰见了面,还笑嘻嘻的拱拱手见个礼……

    当然,至于背后做什么动作,那就不知道了。

    商场也有商场的规矩,有些手段就像是后世的核武器一样,有准备着,但是轻易不动用,因为一旦动用,基本上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那就意味着更大的损失。

    雒阳城南城渡口,总算是重新恢复了些往日的场景,但是比起当时鼎盛时期来说,那还是有些差距的。在董卓没有毁掉雒阳之前,一个近百万人口的大城,每日在渡口的船只真的是头尾相接,都能连成一片,甚至不得已要改到其他附近的渡口下船再转运过来。

    虽说是有差距,但是也是在逐渐的向好的方向发展,不是么?

    有意思的是,在雒阳城当中,率先最齐备起来的,并不是售卖平民百姓的日常所需的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杂货铺,而是那些轻吟晓畅,浑话百舌的酒楼瓦肆。

    官吏么,总是这样,偶尔下基层体验一下百姓生活么,那自然是可以的,但要是天天都下基层啊,那么国家大事谁来处理啊……

    京官,原本在外地官员面前,总是带着三分的傲气的,现在么,大体上还剩下了一分。和后世的朝代差不多,天子脚下的民众,总是喜欢替天子考虑忧愁一些问题,就算是家中还吃着米糠,在外也要在瓦肆里坐坐,端着一碗酸酒聊上大半天。

    这段时日,整个河洛周边的朝局,终于是被颠覆了过来,一系列让人眼花缭乱的变化,让许多人都有些应接不暇。原本把持着朝政的弘农杨氏,如今似乎跌落了云端,沾染上一身的黄泥,不是屎也像是屎。

    而伏完联合吕布,一文一武,代替了原本杨彪留下的空位。

    伏完身为外戚,封大司空,领尚书事,持节钺,统领百官,总管朝政,而吕布进封为卫将军,执金吾,假节钺,统管雒阳九门校尉。

    与之同时在雒阳城当中翻搅起来的,是一些关联此事的人事后续变动。

    二袁么,还是老样子,伏完自然也不指望着二袁能够立刻迷途知返,收拢兵卒拜倒在地痛哭流涕的伏法请罪,所以表面上派了个使者去催一下赋税和朝贡,顺便加封了一下袁绍和袁术的爵位之后,也就没了下文。

    杨彪从朝堂中央被剔除出来,封了一个太常,然后杨彪以病为由,辞官不受,伏完又再次派了公车去请,然后杨彪再辞,一来二去,也就慢慢的淡化了。

    迟迟未决的事情,还是在西面。

    杨彪上表,请表征西将军斐潜,晋升为骠骑将军。表上言辞凿凿,说征西将军这些年南征北战,收复国土,开辟阴山,稳定百姓,治理流民,云云种种说了一大堆,然后说非骠骑将军不可酬,让人多少有摸不着头脑……

    这杨彪是转了性子,准备和征西将军联手了?

    还是借这个机会捧杀一波?

    亦或是其中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

    消息一传出来,顿时一阵哗然。

    最有意思的便是当有人传说是杨彪上表的之后,便有弘农杨氏的人在辟谣,说杨彪没上表过,说杨彪连自己的官职都没有去当了,还给谁上表?

    那么究竟有没有?

    一些人说有,一些人说没有,但是大汉骠骑将军这几个字,却在猛然间浮现在风头浪尖之上。

    大汉的骠骑将军,从卫青那一代开始,基本上就不轻易授予了,甚至比大将军还要珍贵些,毕竟多少只要像个样子的外戚,基本上都可以捞个大将军做做,但是绝对不可能会顶着一个骠骑将军的头衔。

    依照惯例来说,大将军虽说是统管全国上下的军队,但是实际上因为大将军长期在京都,极少出动,手中反而没有多少兵力,有时候还不如四征四平有威势。

    因此在武职之中,四处出动,有统兵大权的便是骠骑将军了,车骑将军也往往成为其陪衬。当年袁绍搞了个自我吹捧的时候,也不敢一下子就领骠骑将军,也可以侧面证明这个职位在大汉百姓心目当中的权重程度。

    然而斐潜这些年来,实打实的是有些功勋的,说起来么,似乎也不差,但是……

    对于雒阳左近的这些河洛百姓而言,什么二袁纷争,什么兖州大战,似乎都有些遥远,就连当年的黄巾之乱,也并没有给他们留下多少深刻的印象,但是唯独西面的事情,让这些百姓记忆深刻,毕竟从汉灵帝时期就开始的西羌之乱,整整打了一两代的人!

    当年多少钱粮,就像是整桶整盆的水浇到沙地上一样,就只看见些印子,然后如水一般的钱粮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多少人命财货填下去,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的填下去,似乎就是无底洞一般,怎么填都不能填满!

    到了最后,甚至连朝廷都有些撑不住了,甚至有人说可以将整个的大汉西部完全舍弃,割掉这个不断流血的肢体,长痛不如短痛……

    那么现在这个征西将军,或者说是未来的骠骑将军,能够完成持续了一两代的人都没有完成的事业,像大汉先前的那些骠骑将军一样,威震边疆守靖安民么?

    酒楼食肆,纷纷扰扰,十桌倒有七八桌,都在谈着这个话题。

    “……征西将军平白波,收阴山确实是有大功,不用说是会领兵的。白手起家,经营出个平阳,这财计上面本事也不浅。已经算是难得人才了,但是想碰这件事情……想想当年多少英杰填下去啊……这征西恐怕还是斤两不够!”

    “依我看啊,给征西十个八个的豹子胆,他也不敢碰这桩事!当年朝堂当中调了北军,调了各地郡兵,加上边军,至少都有百万计!都没能打得下来西羌!朝廷当年拨下来的粮饷,就跟山海一般,当年运送的物质车队,天天都是一直接到天边去!就这,都没有能够打得下来,最后还是求和了事!”

    “我说王二混,这个时侯你又来说嘴!朝廷拨下去粮饷,真是全数到了军中么?这点事情大伙儿还不是心知肚明?当年转运物资的时候,你组织人手去轮流劳役,也没少趁机捞钱,得了一贯钱回来,还不是跟我们在这里显摆?现在捞不着好了吧?”

    “这……我那也是凭气力的辛苦钱!再说我祖上也为大汉也有血战之功的,这样的差事才能落到我的手上来,要不然普通的浪荡子什么的,根本想都不要想!嗨!不是这个事,我的意思是说,当年那么多人,那么多物资,那么多的将军,就连三公都上阵了,都没能解决这个事,征西将军现在就那么一个人,这能成么?”

    “……我说啊,征西将军定然是个聪明人,智绝不止于此,依我看来,也不过就是扯一个架势出来罢了,最后也是轻轻放过……”

    “放过?架上去了谁肯放过?当年那些放过的人呢?当这个骠骑将军是好当的?谁都可以当着玩玩?别逗了!征西将军能有今天这样的地位,还不是凭借着这些年在边疆的功勋换来的?而如今若是不领这个,岂不是将自家的跟脚全数抹杀了?而若是领这个骠骑,那又是一个无底洞一般,说不得填多少下去,家本都赔光!”

    “如果真是如此的话,倒可惜了,这征西将军当真是一身本事。平白波就不用说了,经营起个平阳来,据说也比这雒阳还更有些热闹气象,要是就这么给坏了,多少也得叹息几声。唉,当今的事,算什么事啊……”

    雒阳城中,纷纷扰扰,尽是说着这番事情。言下之意,没有一个人看好斐潜真能行此事,就算他一意孤行,下场也几乎是注定的一般。

    对于民间而言,官场上的消息则是更加的迅捷,甚至在民众还没有议论起来的时候,就已经有好几个版本在官吏之间私底下流淌了。

    有人说杨彪根本没有表征西为骠骑,只不过是因为要和征西缓和关系,才上了一个夸赞的表章,根本就没提骠骑什么事情……

    也有人说现在征西势头太盛,二袁就够让人头疼的了,再加上一个新崛起的征西,那还了得?朝廷还能算是朝廷么,收拾这些人早就在情理之中的事情了,二袁不太好下手,征西便先做个表率,到时候征西,嗯,骠骑将军平西羌,然后接下来二袁一个平北幽,一个平南越,大汉边疆问题就都齐活了……

    百官在这个问题上,基本上也都是各持己见。

    因为大汉的这个边疆问题,一直以来都是最顽固的病患。但凡有识之士,都清楚这些年来大汉这些问题上的庞大开销,若是这一次能够出让些地方利益,便可以一劳永逸的解决这些边疆问题,那么未尝也不是一个比较好的方法。

    其实这个上表的事情究竟实际情况是怎样的,伏完和杨彪两个人应该是最为清楚,但是很奇怪的是两个人都没有正面回应这个事情,似乎都在等待着些什么一样……

    此刻在雒阳城中一处新开业的酒楼之中,在楼上的雅间,都被人所包了下来,还特意叫人拆了隔断,连成了通透的大厅。反正汉代酒楼大体上都算是砖石土木的混合结构,一层基本上是砖土,二层往上外墙有一些用砖的,也有的便直接用木板了,所以拆什么隔断门墙什么的都是简单,反正拆下来自然能够装得回去。再说敢在京都当中开酒楼的,也都有这份眼色,知道什么时候端架子,什么时候放下身段。

    酒楼上面,此刻四下都有壮健汉子守候,伺候的奴婢如同游鱼一般在场内流动着,将酒水和菜肴不断的送上来。

    雒阳城在经历了一段时间的恢复之后,再加上并没有像历史上那样败坏了那么长的时间,李郭等人作乱的时间也短了些,再加上杨彪初期也是下了些气力整治了一番,因此倒也恢复了一些模样。

    对于普通人来说,或许酒肉什么的还是奢侈品,一年到头吃不上一两次,但是对于朝堂之上的官吏来说,酒肉能算得了什么?

    在最里面的上首位置,伏德悠然而坐,周边都是些年轻人,也基本上是朝堂当中各级官僚的公子,一个个博冠纶巾,长袖飘飘。

    一人得道,全家沾光。大汉的外戚轮流做,今年到了伏氏的家。

    伏完毕竟身份贵重,有些事情不怎么好出面,就算是要拉拢一个人,也不会轻易出手,否则一旦被拒绝了,岂不是颜面扫地?

    因此在前面探路的责任,基本上就是伏德来做了。当然,今日在此设宴,不仅有表现身份,也有替伏氏招揽人才的意图在内。

    酒至半酣,伏德忽然听闻一旁角落之处有人高声喧哗些什么,不由得引起了些注意,微微示意了一下,便有一旁的心腹会意,领命而去,片刻之后便返回而来,在伏德耳边嘀咕了几句。

    伏德愣了一下,转了转眼珠子,端起了酒爵,就朝着那处而去。

    “哈哈……何事如此热闹……”伏德笑着,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被声音吸引而来一样。

    “来来!伏兄,某引荐一人,满腹经论,有大才,有大才啊!哈哈哈哈……”一名侍郎模样的中年人说道,虽说用的词不错,但是语气却有些调侃的味道,“周章周子丰!方才周兄弟曾言修有农桑之术,若经其手,不论上下之地,皆可增产至少一成!哈哈哈哈……”

    周章隐蔽的吸了一口气,面不改色的说道:“某言增产一成,已是少说了!”

    伏德上下打量了周章几眼,眨了眨眼睛,微微笑道:“周兄弟,此事可说笑不得……”

    周章早就发现伏德了,此时见伏德说话,内心当中其实也突突直跳,接着拱手行礼的时间调整好了心态,沉声说道:“农桑之事,重在国本,小弟虽然轻狂,也不敢妄言!”

    似乎有什么默契一般,场面一下子安静下来,伏德静静的看着周章,半响之后忽然展颜一笑,说道:“善!若周兄弟真有此大能,朝廷也定然重用!来,来,为大汉所贺,为陛下所贺,饮胜!”



    就在周章在雒阳酒楼之处见到了当下大汉最高等的衙内伏德的时候,许攸也晃晃悠悠的回到了邺城。这其实也不怪许攸,主要冬季下雪,山道难行,然后春节又下雨,再加上确实是东西多,好几辆的大车跟着,能不走得慢么?

    许攸到了邺城之后,也赶忙快马加鞭北上赶去见大汉前任的最高等衙内。

    此人正是袁绍。

    自从晏平二年开春之后,袁绍就北上到了冀北一线,亲临易京前线战场,军事上的动作也加倍的频繁起来,按照现在掌握的情况来看,公孙瓒除了易京依旧屯扎这大批的兵马之外,临近的一些城镇也有屯扎兵卒,但幸好是公孙瓒自己昏了头,竟然龟缩在易京之内不出来,倒是给了袁绍不少机会。

    公孙瓒的战略,在一开始的时候,就被田丰等人给识破了。

    按照田丰的原话来说,不过就是浅薄的诱敌深入之计罢了,不值一提。

    看破了,自然简单。

    公孙瓒的战略是想利用周边的这些小城来逐渐的消耗袁绍的兵力,诱敌深入,然后在易京城下一举击败袁绍,然后就可以水挂珠帘一般倒卷回去,不仅可以收复失地,甚至有可能会顺势攻下冀州。

    整体的战略上,严格说起来,公孙瓒也没有错,而且公孙瓒的策略其实也跟当年和胡人交战所用的策略差不多,说起来公孙瓒也有可能是借鉴其中的方法来使用的,或许之前公孙瓒使用这一招对付胡人的时候也成功过,只不过公孙瓒忘记了两点。

    一个是此地是汉地,另外一个是双方都是汉人。

    汉军攻胡人,茫茫大漠,人生地不熟,胡人进攻汉地,花花世界,见那都挺好。因此在胡人和汉人之间,相互的友善度大多数时候就是负一百的,而且多年征战,各有仇恨,所以公孙瓒的手下对上胡人南侵的时候必然奋勇,极少会有投降软弱的时候。

    但现在对上的不是胡人,而是汉人,而且还是名誉不错的天下冠族袁氏!

    若是投降了袁绍,并不会像投降了胡人一般,受人唾骂,甚至辱没家族,还保不准会得到更高的位置,获取更好的待遇,可以换更新的包包,更新的手机……咳咳,窜台了。反正就是这个意思就对了。

    所以现在,还要那么奋力的抵抗么?还是躺下来享受一下?

    当公孙瓒手下将领脑海里面盘旋的问题多了,手下自然就软了,半推半就的也就任袁绍胡来了,结果自然剩一个公孙瓒在易京当中直跳脚,大骂手下良心大大的坏了,感觉任何人都叛变了自己,只剩下和自己捆绑在了一处的几个娘们多少还算是贴心的,可以信任的人员……

    一步错,便步步错。

    到了现在,公孙瓒已经是积重难返,但问题是袁绍这一边大军开拨,需要的粮饷也是宛如要流水一般的花出去,再加上这一段时间以来,袁绍动兵也非常频繁,除了和公孙瓒之间的争斗之外,还左边打了一阵黑山,右边打了一阵田楷,甚至还下边支援了点物资给曹操……

    虽说崽花爹的钱,崽不心疼,但问题是爹心疼啊!

    冀州士族当下没少在背地里嘀咕袁绍这个兔崽子,败家娘们,嗯,败家爷们……

    自从袁绍到挂冠到了冀州之后,从渤海太守开始,冀州的士族豪右们就没少收到袁绍发出的私募邀请,也是认购了不少袁绍的债券,但是袁绍的债券有一回便发一回,到了现在发售得加倍频繁。

    掰着手指头算算,这三四年全数基本上都在花销,至于进项么?

    有么?

    市面上原先的浪荡子和游侠少了许多,原本受到黄巾之乱影响的副产品流民也好似少了不少,这算是冀州士族豪右收到的好处么?

    虽然大多数冀州的士族豪右心中都清楚,王者游戏一上线,就需要不断的氪金氪金再氪金,但是袁大头也要让人缓口气不是么?更何况汉代的士族豪右发的都是年薪,一年大都只能收到一次工资,这哪能忍受袁大头真的将他们当成冤大头,一年到头都要求氪金啊……

    冀州士族豪右左右瞄了瞄,捂着自家口袋里面的棺材本,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表示再也不氪金了,氪金能不能出奇迹倒是另说,但是一定会出穷鬼和衰神。

    要不起,不加倍。

    所以晏平二年的时候,袁绍和公孙瓒之间的情况就异常的诡异起来。

    公孙瓒似乎意识到自己的策略有些问题,袁大头居然都跨着墙头快翻过来了,但是现在要怎么改变,采用什么新策略,公孙同学还没想到什么招,又找不到人请教,呆立当场,企图萌混过关……

    袁绍这里似乎再加把力就可以将公孙瓒推倒,想摆成什么姿势就什么姿势,可问题是就差那么一点,翻不过去,裤脚被什么勾到了,又不能在公孙同学面前露怯,只能恶狠狠的在墙头上发表宣言,等着啊,等小爷下去弄死你……

    许攸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兴奋的像是刚刚偷了一窝鸡的黄鼠狼一样,喜笑颜开的翘着三缕胡须,凑到了袁绍近前。

    “明公,来看看这鸡……”许攸亲手捧着平阳出品的“鸿鹄衣”,送到袁绍面前,兴奋得舌头都不利索了,“啊,不是,是这衣,这‘鸿鹄衣’……天下之物,凡高洁者不过于鸿鹄也,征西采三年之功,集百只鸿鹄,方取其绒,制成此衣……某不才,特取了此衣来,献与明公,贺明公如鸿鹄展翅,纵横四海!”

    “哦?”袁绍听闻,眼睛也不由得亮了,旋即乐滋滋的穿到了身上,也不知道是真的暖和还是心理作用,闭着眼感受了一下之后,展眉笑道:“善!竟有丝丝暖意游遍全身!真乃宝物也!”

    汉代根本就没有羽绒服,而袁绍自己又是标杆士族领袖,汉人魁首,所以向来也不屑于穿什么皮袍御寒,向来就是穿锦缎棉麻而已,因此当下这征西将军制作出来的精品羽绒服上身,顿时让从来就没有穿过羽绒服的袁绍,感觉春光都明媚了不少。

    许攸在一旁自然是陪着笑。

    袁绍微微颌首,然后看着许攸说道:“如此宝物,子远怎么不留一件?”

    许攸连忙摆手,还稍微扯了扯衣领,说道:“某福薄之人,岂能享此衣?某此衣仅以羊绒而制……倒也暖和就是……”

    “哦……也不必如此,不就一件寻常衣物,都可以穿得……”袁绍拂了拂衣袍说道,“汝言此衣乃征西所制?那么征西可有穿着?”

    许攸笑了笑,摇头说道:“有没有在内室穿,某就不清楚了……不过接见在下的时候,征西穿的是一件皮袍……”

    “皮袍?”袁绍挑了挑眉毛。

    许攸点点头。

    “这个征西……”袁绍哼哼两声,然后说道,“汝观征西如何?”

    袁绍手下谋士很多,许攸只是其中的一个,而且不管是处理政事还是出谋划策,许攸很悲催的都比不过其他的人。或许许攸其实没有那么差,但是问题是许攸在许多事情上都会用他的价值观去衡量和处理事务,因此不免有时候就会出现一些偏颇,现在的地位便有些不尴不尬,若不是最早投靠袁绍,仗着资格老一些,说不得现在已经被边缘化了。

    而在政治游戏当中,向来就是有进无退,若不能高回报高产出,又有谁会愿意投身其中,耗费一生的精力?

    所以许攸也不例外,此时此刻利益回报最高的所在,无非就是在紧紧的在袁绍面前能够固宠下来。

    之前许攸还没有找到什么好的方法,但是这一次去到了平阳之后,许攸不由得豁然开朗,其实他也有他的优势啊……

    何必拘泥于什么繁琐的政事,何必和那些尖酸刻薄之人勾心斗角?

    某,许攸许子远,当做旁人不能行之事,当立他人不能立之功!

    “明公,停滞此地,驻兵不前……”许攸并没有直接回答袁绍的问题,而是说道,“莫非是困于军资钱粮?”

    袁绍哼了一声,没有回答,只是神色当中略有不满流露了出来,但袁绍也没有否认,毕竟这个事情,只要有心自然也会看得出来。

    “某此次并北之行,当可解明公此忧也……”许攸拱手说道,“征西此人,固然有才,总归是年少了些,不够稳重,亦喜些淫奇之物……”

    “嗯……”袁绍一手捋了捋胡须,点了点头。这一点袁绍他倒是认同的,这两年没少听征西在折腾,前些年还听说有什么祥瑞,真是呵呵了,这大汉的祥瑞若是真的,都有神奇作用,大家还玩什么,还用那么费劲干什么?

    西羌之乱,黄巾之乱起来了,派祥瑞过去就是了么,还要兵卒么?

    所以虽然袁绍等人嘴上不说什么,但对于祥瑞一事,相当不以为然的,至于连续制造了几次祥瑞的斐潜来说,袁绍心中难免就将其归拢到投机取巧的一类人当中去,因此听到许攸说斐潜喜欢写新奇事物的时候,自然也就认同了。

    “征西固然有剿灭白波,收复国土,平靖地方之能,亦有于平阳设立工房,开矿炼丹,放荡不羁之举……”许攸嘿嘿笑了几声,压低了声音凑近了说道,“某离平阳之时,征西方纳河东裴氏女为妾……不仅如此,蔡中郎……明公,蔡中郎有一女……据某闻之,征西与其……嘿嘿,嘿嘿……”

    “哦……”袁绍点点头,然后面容平静,不置可否。年轻人么,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年少慕艾,不是很正常的么?当年袁绍他还爬过寡妇墙头呢,好色,不是什么大问题,但是好色加上炼丹,那么……

    “……汝言征西有服丹之举?”袁绍追问道。

    许攸拱拱手说道:“嘿嘿……明公可知平东将军之下,有一幕僚,名为戏志才之人……”

    袁绍摇了摇头,一个贱名之人,他怎么会留意?不过曹操派人出使征西?这是几个意思,要做什么?

    “某至平阳只是,此人亦代平东出使征西……”许攸说道,“所求应不外乎兵械战马……不过,某倒是亲眼所见所闻……征西赠其烈酒数坛,言及助行散发汗之效,另有黑玉精药,名为‘黑玉断续膏’一盒,言可去丹毒之用……明公试思之,丹药之物,费时费事,更非一日之功,若非征西平日之时……”

    这年头,吃点丹磕点药真不是普通老百姓能够做得到的,真是贵到了极点,再加上道家那些炼丹之士,动不动就宣称要练什么七七四十九,九九八十一天什么的,搞得在绝大多数人心中,这个丹药真的是麻烦到了极点,不可能临时想要就能立刻做的出来的。

    因此当斐潜拿出了所谓的“黑玉断续膏”之后,要么就是旁人进献,要么就只能是斐潜自己找人炼制的了,毕竟平东将军的使者不可能在出使之前还提前派个人去平阳打个招呼,说我要来了,帮我练一炉丹先……

    所以,排除了临时炼制的可能,那么给平东将军使者戏志才的丹药,便就只能是征西将军斐潜自己的存货了。如此说来就算不是征西自己炼制的,是旁人进献,但征西如果本身不喜欢丹药,手底下的人会送这种东西么?

    袁术也有服用丹药的习惯,所以袁术手下也有敬献其丹药的,但是袁绍并没有,所以袁绍手下不管是臣子也好,士族也罢,也不会用丹药去企图换取袁绍的好感。

    “哼……呵呵……”袁绍微微笑笑,点点头说道,“不错,子远果然洞察入微……”许攸会骗他么?应该不至于,袁绍琢磨着,更何况平东将军麾下这个戏志才是不是真的有嗑药,是不是真的从征西那边得到了什么“黑玉断续膏”,派个人南下一查便知。

    袁绍心中忽然感觉轻松了不少,一个嗑药的征西能有多少威胁?当年他在雒阳的时候,也没有少见到那些所谓的风流才子嗑药之后的形态,所以别看征西取了关中汉中,那应该只是关中汉中混乱懦弱而已……

    若是平定了中原,如当年光武帝一般,据河洛以进三辅,定然可依如旧事一般。

    许攸连忙笑呵呵的拱手说道:“在下得明公所托,怎敢不尽心竭力!”

    “嗯,子远幸苦了,自当记汝功勋,不吝封赏……”袁绍点点头说道,“方才子远曾言,可解当下之局?有何良策,不妨说来……”

    。m.



    之前许攸汇报给袁绍,说征西服用丹药只是小菜,大餐还在后面。

    许攸会满意自己只是给袁绍跑个腿,打探一个消息,然后就跟用过的那啥一样,被丢到一边,要等到袁绍再想起来的时候才洗白白再用一次?

    显然不是。

    许攸虽然嘴上说是只要明公你心中有我就好,不需要任何的名分或是职位,但是实际上,还是想着抓紧机会赶紧上位,过了这村哪知道还有什么店啊,就像是不想当正妻的都不是好小三一样。

    许攸去了一趟平阳,忽然之间感觉自己的眼界大开,发现其实在民生政事之外,商贸一事也有非常重大的操作空间!计谋,政务什么的,这些他承认,确实比不过那些家伙,但是要是说做买卖,老子肯定比谁都强!

    带着这样强劲的信念,许攸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很是正容的说道,只不过三缕胡须翘啊翘的,难免还是有一点点的狡猾的神色流露了出来:“征西曾于某言,愿附翼于明公之下,供军械器具战马等物,以助明公大业,只是……”

    “只是何事?”袁绍追问道。

    “征西所言……原尽数可敬献明公,然此器具兵刃,皆需人手采矿炼铁,敲打锻造,多为不易,故而可在原价之上再降……呵呵,两成,若是明公无钱粮可贷,亦可解送些流民至并北,出些运资即可……明公只需依前多少照拂商队一二即可……”许攸看了看袁绍,缓缓的说道。

    袁绍捋着胡须,琢磨着。

    若是征西将军斐潜一口说白送,袁绍倒是觉得有些不可信了,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袁绍又不是三岁小儿,怎么会相信天下有白白可获的便宜?因此当许攸说征西要写运输费,工本费的时候,甚至表示可以用人手来抵用兵器费用的时候,袁绍倒是觉得可以接受。

    冀州人口天下至少排列前三啊……

    这些贱民,平日里叫他们少生一些的时候拼命生,然后现在要打战了,要他们多生一些多出些人手的时候,又死命逃亡,真是让人头疼。四野当中抓捕的流民什么的,原本都是充当民夫劳役的,不过若是可以拿给征西换些兵刃器具,倒也不差,反正征西又没有说要全数精壮,再说若是征西要精壮,袁绍也肯定不给的。

    还有些攻下来的幽州降兵降民,兵还好说,尽可能收编了事,但这当中的妇孺老幼,内迁吧,没有地方愿意要,坑杀吧,传出去了还有人投降么?

    正愁着天天浪费粮草……

    许攸抬眼又瞄了瞄袁绍的神色,见其似乎有些意动的模样,便说道:“某于平阳出使,观其易市,多有心得……征西初至平阳之处,兵不满千,将不满十,如今兵强马盛,何也?盖因多促农桑,大举商贸尔……故而某思之,农桑民生之事元皓、公则等人皆精通,可助明公,唯独商贸交易之事……若明公有意,某愿当仁不让,立胡贸与边,以增财货,供明公之大业所需也……”

    袁绍沉吟着。

    打仗,绝对不是出几个兵,出几个将,便可以了事的。看看如今袁绍所在的大营,才在冀州北部按扎下来还不到半年,已经是一片人马嘈杂的景象,丝毫不逊于一个村庄乡镇。

    上万人远行至冀北,不是一件轻易的事情,所需要的物资更多,加上准备长期作战,要准备的军资粮秣,数字更是巨大得惊人。

    要运输,自然需要骡马车辆,这些行军要紧之物,几乎隔两三天就要往来一趟。然后兵卒往下的随军服务机构,也是多如牛毛。

    骡马的马具要准备,草料也要准备,在冬日里面这些骡马难免都有些掉膘,现在要活动起来的,而且也有可能是随时准备见仗的,所以要让这些骡马重新适应战阵的金鼓厮杀之声。其中充当挽马驮马的,也要增膘,让其更便于走长路。

    虽然说袁绍军中战马骡马加起来数字不如征西将军那么惊人,但是也占用了大量人手,甚至连大营都不够摆下这么大场面,都到南面的山谷当中专门设立的军队所用的马场去做这些准备工作。

    远行车辆的整备也是一门技术活儿,这个时代一辆大车上面各种零件器物也是林林种种成百件,什么东西一搁置久了,要么生锈,要么腐烂,要么残缺不全,大多数需要重新整备。大营当中专门辟了一处作为打铁铺,升起了炉子专门打造大车缺损铁制零件。同时也消耗着木料,也需要不断的运了进来,或锯或刨,让大营变得都象一个工坊。

    军资器械需要清点,整理安置,随行的粮秣也同样需要防潮防虫防鼠,事情琐碎的吓人……

    大袋大袋的米麦,打成垛的马料,从冀州各地拨来的箭矢弩矢,源源不断的运到这里,准备随时送到第一线去,或有一日可以直抵易京城下。虽然当下调拨了这么多的物资,但是实际上依旧不是很充裕,还有不少欠缺的,这也是导致袁绍迟迟没有发动对公孙瓒的攻势的原因。

    一旦展开攻势,没有后续的物资是不成的。单单以在冀州北部大营的这些准备而言,恐怕还需要再翻上一倍也才差不多刚刚够用,而这些物资自然就需要花钱。同时要将这些物资从冀州各地运入营中,这雇募骡马车辆,也要花钱,雇募随军夫役,也无钱不行,虽然说抓了一些民夫过来充当劳役,但是毕竟还是属于本冀州的民众,下手也不能太狠了。

    军队之中除了粮草之外,还需要发给这些兵卒兵饷经费,虽然冀州士族豪右现阶段有些在敷衍,但是也不代表袁绍就可以用这个理由什么都不发给手下的这些兵卒。

    袁绍虽然此刻略显的窘迫,但是袁氏百年来的积储,此时此刻仍然不少,所以多少还能撑着,不过能多些来源自然也是好的。在真实历史上,袁绍就算是官渡之战大败之后,依旧可以集结起大量的兵马,若不是因袁绍一下子被打击坏了,导致病发身故了,依旧能够有慨然渡河之志的话,袁绍和曹操的最终胜负还是两说。

    袁绍思索再三,还是点了点头,既然许攸愿意挑担子,愿意去试一试,为什么不允许呢?自家这里连儿子的色相都拿出来卖了,结果冀州的这几个士族豪右似乎还不满意的样子,因此自家手中如果能控制一个商贸重心的话,似乎应该也是不错……

    ………………………………

    赵云带着些护卫,按照惯例进行巡营。大军临时驻扎,军中主将两个时辰巡查一次,副将一个时辰一次,军法森严,偷懒懈怠的一律军法从事。

    征西将军斐潜领军北上,自然身边不可能不准备些大将随军,因此就将赵云从河东调了回来,留下太史慈镇守河东。

    赵云等高级将领,今年又换了新的装备,一身的黑光铠,加上血红披风,肃穆萧杀,纵然是赵云这样的大饼子脸,穿上了也增添了三分威严气势。

    征西将军在兵甲装备上的花销,向来都是让人咂舌的,兵器就不说了,就连普通兵卒像是后世背心一样的两档铠也逐渐的在被替换成为筩袖铠,这个筩袖铠在其他地区诸侯之处是被拿来当成上层军官才配备的铠甲,当下斐潜这一直属部队之中,却是普通兵卒都配备的。

    装备强,军中的自我荣誉感就更强,加上斐潜又走得是精兵路线,这直属的精兵下放下去的时候,普通兵卒都可以换个什长当,因此更加牛气,平日里见谁都傲三分,然而在赵云面前却横不起来。

    赵云一路巡营,冷着一张大饼脸左右环顾,见者无不肃然。谁都知道,这位小将,人狠话不多,又是恪守军律,实在是招惹不得。若是再平阳闲散驻扎的时候,偶尔斗两个钱,耍些酒什么的,倒也罢了,现在一旦出兵,虽然还未到交战的时候,但已经等同于在行军法军律了,再加上赵云这些年头,积攒下来的功勋众人无有不服,所以但凡是犯到他的手上,谁也没有情面好可以讨。

    魏都前两天偷偷带了些酒水,结果被赵云撞见,一点之前的情面也不讲,二话不说就下令责打四十鞭!纵然是魏都求饶,蒙混着想要将酒留下,依旧无用,不仅被当场收缴了酒水,就那样的粗壮莽汉,也在辎重车上趴了两天!

    所以赵云的目光扫过的时候,这些兵卒手里有事情就加倍专心干活,没事情的就肃然而立,站得笔直,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巡营一匝,赵云回转中军向斐潜复命,正遇到杜远来寻斐潜,两人正在议论着什么事情,赵云见状,就想要先行回避,却被斐潜留了下来。

    斐潜笑着说道:“吾等之辈,当上马可开疆辟土,下马可守境安民,子龙将来也是需要坐镇一方,不必回避,听听就是,若有疑问也可以提……”

    赵云马上步下,都可称无敌,立身正,军律严,又能与士卒同甘共苦,简直就是天生名将种子,但是毕竟单纯了一些,或许是和他的出身有关,在历史上就像是完全没有受到大染缸熏染,就算是到了四川也依旧如此,浑然没有受后世所谓的“少不入川,老不出蜀”的影响一般,有些事情依旧执拗得罪人。

    赵云未必不聪明,他是苦出身的,多少算是寒门吧,这些年当中也知道大汉渐渐崩颓,各路诸侯,基本上当下都把自家地盘当成独立王国一般在经营。

    征西斐潜这里也不例外。

    不过话说回来,当年征西斐潜来到并北的时候,朝廷也没有给予多少的助力,因此也不能怪斐潜将并北的军队当成自家兵卒,毕竟很多事情还是利益为先。所以说斐潜欠朝廷什么,也说不上,朝廷欠斐潜什么,也不能说有,因此现在斐潜用着大汉朝廷的名号,只要斐潜他不扯反旗,在并北关中等地始终能稳稳站住脚跟,只怕旗下的兵卒将校也一直会对他忠心耿耿。

    包括赵云。于是既然斐潜有这样的要求,赵云便坐在一旁,当作旁听。

    杜远向赵云拱了拱手示意了一下,沉默了片刻之后,似乎下了些决心,沉声说道:“主公,子敬至西河已有月余,组织人手,授农桑之学……只是,这精耕细作之法……西河毕竟胡汉杂居,若这农桑之学传了出去……还望主公三思……”

    西河,原本在汉武帝时期也算是大郡,但是如今也畏缩得只剩下了离石、界休几个大一些县城而已,好在斐潜拿下了阴山之后,将阴山暂且统归了西河进行管理,这样才勉强恢复了大郡的雏形。

    也正是因为西河之前的情况,所以传统诗书传家的士族到没有多少,而是和胡人相互结合起来的豪帅有一些,平日里穿上汉衣就装作读书人,扔下书卷蒙上脸就能当马贼的那种,不过因为实力都不是很强,所以崔均在的时候还拿着些架子,结果征西换了杜远来,一看杜远后面的征西势头,就立刻摇身一变,表示自家都是美羊羊,身轻体柔易推倒……

    所以杜远对于这些人没有什么太多的好感,因此有些疑惑,枣祗已经带人先期在西河展开了农桑推广的试点工作,这些披上羊皮的大尾巴狼也忙不跌的跟着枣祗走前走后,虽然说这些家伙肚子里面墨水并没有多少,但是能增加亩产量的农桑学问还是让他们眼睛里面都发绿光,馋得一路流口水。

    按照杜远的想法,应该加以甄别,选出合适的人选再传授这些农桑技术,这样才能确保斐潜的利益,不至于技术外流。

    杜远说完,有些忐忑的看着斐潜,毕竟枣祗来西河推广农桑技术,定然是得到了斐潜的允许,而现在杜远说轻了叫做相互探讨,说重了便是忤逆斐潜的意志,就连旁听的赵云都有些担心的将目光投了过来……



    大帐之内,似乎安静下来了不少。

    杜远和赵云都偷偷瞄着思索着的斐潜。

    片刻之后,斐潜忽然笑了笑,打破了沉寂说道:“子龙以为如何?”

    “……”赵云拱手说道,“主公,云初闻此事,不明就里,岂能置喙?”

    依旧是这么谨慎的人。

    斐潜点点头,并没要赵云一定说些什么的意思,而是转向看向了杜远,微微笑着说道:“文正之意,某已知矣……文正历来勤勉,北屈、平阳,离石,皆是如此……”斐潜微微的笑着,对于杜宇维护征西集团利益这样的态度表示赞赏。

    不过赞赏归于赞赏,有些事情斐潜他现在也还不能说,总不能当下就跟杜远解释一下小冰河时期,说一说现在这个时间点上剩下十几年二十年就快到来了?

    纵观华夏的历史,天候不出大的变化的情况之下,外部的游牧民族只能一时猖狂,唯独几次小冰河时期,导致气候反常,寒冷线大幅度南移,最终迫使游牧民族不断南下,内忧加上外患,终究使得华夏农耕王朝被游牧民族推翻。

    华夏历史上几次最大规模的社会动乱时期确实和四次小冰河期有密切关系,而不完全是吏治失败引起的。殷商末期到西周初年是第一次小冰河期,东汉末年、三国、西晋是第二次小冰河期,唐末、五代、北宋初是第三次小冰河期,明未清初是第四次小冰河期。当时气温剧降,造成北方干旱,粮食大量减产,形成几十年的社会剧烈动荡和战乱,长期的饥荒是造成战乱无限制扩大的根本原因。

    斐潜说道:“西河浊乱,习俗已久。今若急捕法网,不相饶借,多有倾于鲜卑者,其民多愚,未知好歹,恐相追随,则人流物散,何以为续?于民而言,若有恒产,方有恒心,故遣子敬授之,以增其恒产也……其利避害,乃人之常情,纵其贪鄙,所取处大,不可同之循常例也。”

    “……民有恒产,方有恒心……”杜远皱着眉头,喃喃的重复了一下,片刻之后有些恍然拱手说道,“西河之地,正是如此!民无恒产,便生离心!主公之言,金玉之声,远自当谨记……今惑已解,远职责所在,不敢久离,特向主公告辞……”

    杜远认为斐潜说的就是这个意思,西河胡汉杂居很长时间了,很多汉人渐渐跟胡人一样处在半流浪的状态之下,这样自然不利于政治民生上的稳定,所以派遣枣祗传授农桑技术,让这些西河的民众能够稳定下来,不再跟着那些当地豪帅瞎胡闹。

    心念一通,杜远一方面觉得自己跟不上斐潜的思维,有些惭愧,便有些想要多做一些,来多理解一些斐潜的政策的思想,另外一个方面来说一地太守确实不能离开治所太长时间,否则家里反了估计都不知道……

    所以杜远也没有耽搁,便向斐潜告辞,准备返回西河。

    斐潜点点头,说道:“如此也好,待某阴山事了,再来寻文正叨扰一杯,观西河风景就是……”

    杜远笑道:“属下定然扫榻相迎!”

    斐潜站起,将杜远送到了大帐口,然后和杜远告别。待杜远走后,回头一看,却见到赵云若有所思的模样,不由得问道:“子龙所思何事?”

    赵云恭敬的拱了拱手,带动胳膊上的铁甲叮叮作响,说道:“主公,方才‘恒产恒心’一言……莫非出自孟子?”

    赵云看着斐潜的身影,心中多少有些感概,对于赵云来说,斐潜能说出让老百姓有恒产的理念,则是让赵云很是心动,毕竟当年赵云度过那些流亡的日子,实在是记忆犹新,因此斐潜问及的时候,也忍不住想要探讨一下,不再隐藏自身的想法。

    斐潜一边向大帐内走着,一边示意赵云跟上来,说道:“……子龙最近读过孟子?”

    孟子在其言论著作有几次谈及恒产和恒心之间的关系,“民之为道也,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

    斐潜和杜远所说的,并非完全是搪塞之词,也不完全像是杜远说猜测的仅仅是起一个稳固地方的方法,还有更为深远的考虑。

    首先,毕竟土地问题,不仅仅是在封建社会,甚至在后世都是一个严重的问题。

    向外扩张可以解决一部分,但是在国内依旧无法避免兼并,就算是斐潜当下推行的爵田制度,也只是在能暂缓,并不能根治。

    其次,而且爵田制度,推行的阻力也是不小,所以斐潜也需要给自己找一个政治理论,一个圣人之言来作为外衣,那么孔子孟子不分家的这个“恒心恒产”,或许可以拿来用上一用?

    有光明正大的施政纲领,总好过毫无跟脚的杀戮和混沌不清的方向吧?

    要不然怎么体现出后世人的优越性?

    斐潜在这个方面上,至少还是懂一些的。

    当然,孟子的这个恒产理论,其实也是有问题的……

    赵云点了点头说道:“云略读过……”

    斐潜在中间坐下,然后指了指一旁的坐席,说道:“无需拘束,坐,那么子龙可知何为恒产?”

    赵云思索了一下,说道:“授五亩之宅,百亩之田,墙下树桑,蚕筐衣裳,禽彘牛羊,皆为恒产也……”

    斐潜点了点头,看来赵云还真算是有读过,不过还不算是读得非常精确,生产生活资料确实是恒产,但这只是恒产的具体表现形式,而不是这个恒产的制度。

    斐潜说道:“若百亩之田皆为恒产,为何百姓多有苦亡?”

    “这个……”赵云沉默了片刻,说道,“此乃乡野贪腐官吏,无良士族,残暴豪强作为,借青黄之时,苦痛之机,强取豪夺,故而……”

    斐潜点点头,又摇摇头,说道:“那流民无田可作,饥寒交迫,子龙以为应如何?”

    “查不法之人,罚不仁之田,授以流民。”赵云铿锵有力的说道,在他心中也确实是这样想的。

    斐潜不由得笑了,这就是打土豪分田地的赵子龙版本?“若士族豪右无有不法,所言所行皆合国家律法,平日里也多施善事,修桥铺路,宽抚鳏寡……子龙又当如何?”

    赵云愣了一下,旋即说道:“若如此,当做甄别,善余之家自然可保,行恶之人便于伏法。”

    “甄别?从何甄别?家族之中,若仅一二之人,倒也好说,若是家族千人百人,总有善恶之别,加之大汉律法,亲孝为先,纵然有罪,亦多为不报者……”斐潜缓缓的说道,“若不绳之以法,则律法何用?若因亲亲相隐而罪之,则至大汉以孝为尊为何地?”

    “这个……”赵云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可以只抓这些家族里面的坏人,又或是想说让这些家族自己动手清理,但是最后什么也没有说,因为赵云也知道,这个明显是不现实的。

    而且这样的方案对于官吏来说要求过高了,现阶段绝大多数的地方官吏是做不到的,又不是自家的地盘。为官一任,能造福一方自然是好的,但是如果不行,退而求其次,能造福自家一两代,也是可以接受。

    “先秦之时,律法森严,平授耕田,惩戒恶族,为何各地皆反?光武之前,新朝王田,均分地亩,为何风云突变,烽烟再起?”斐潜望着帐外,缓缓的说道,“文帝时期,《言兵事疏》,《守边劝农疏》皆一时鸿文,亦有平均耕地,增民恒产之意,天下皆赞,为何最终腰斩东市?七国之错乎?晁公之错乎?”

    赵云默然无言,良久才说道:“那么主公,当有何策?”

    “天下之法,皆无定数,彼时之良策,今日之毒药,当以时俱进……”斐潜忽然笑了笑说道,“不可拘泥于一时也,亦无可法万世之策。”

    赵云瞪着眼,一时间竟然无言以对。

    倒不是斐潜有意忽悠赵云,只不过这个土地问题,当下确实是有些难处理。

    打土豪分田地?

    别逗了。

    一个制度要使用,是需要社会具备一定条件的,而汉代完全没有这个条件,更何况打了土豪,也未必真的分了田地。

    土地这一件事情,就算是到了后世依旧没有办法妥善的去解决他,斐潜又能有什么办法立刻就能在汉代可以实施一个可以传承千秋万代的方法?

    其实在孟子的恒产论的体系当中,孟子也没有让百姓拥有自己的田产的意思,而是想要恢复春秋战国时期的井田制度。

    井田制,土地是国有的,只是把土地分给直接生产者固定地占有和使用而已。

    孟子所维护的,是希望统治者要保证小农经济的百姓一定的生产资料而已,并非真的要让百姓有“恒产”,在孟子看来,有固定产业的人思想稳定,没有固定产业的人思想不稳定,这些思想不稳定的人胡作非为违法乱纪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这无疑是很有道理的。

    因为土地这个玩意,从当华夏统治阶级意识到了其可以重复获取产出之后,便立刻将其收进了后宫,从来不允许普通老百姓染指半分。但问题是,如果完全从百姓手中剥离了土地,难免就生出不少事情来……

    有一句话流传得还是很广的,饱暖思**,这句还有下半句,饥寒起盗心。人是不能穷的,穷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偷窃更是小事。况且,就一般人而言,因饥而偷些食物什么的,似乎也不是什么大罪过。

    因此华夏统治者创造性的发挥智慧,将土地的所有权和使用权分割开来,形成典型的封建社会的最基础的设置,天子拥有天下的田地,但是将使用权转派给封臣,然后封臣再将其授予农夫百姓耕作,平常老百姓所在市场上交易的,并非这个土地本身,而是这个土地的使用权……

    然后这样的方式方法,甚至延续到了后世。

    “若民无恒产,必然生乱,此事某亦知之,天下士族多以经学传家,又岂能不知?”赵云皱着眉头,显然很是不解,“若知之,为何不为之?若不为之,如此经学又有和用?”

    “正所谓知易行难啊……”斐潜也是点点头,感叹了一声。

    别说汉代,就算是后世也是如此。

    房地产绑架地方经济,拖垮实业发展,吞噬百姓积累的财富,难道大家都不清楚?

    斐潜到了汉朝之后在睡梦当中,有时候还会梦见到了还房贷的节点的时候,结果卡里没有钱还不上款项的场景,急醒之后坐在床榻之上,也不由得感叹后世的房贷给予他的压力是多么的惊人。

    当然,在后世,也有不少人叫嚣着不要买房,说着房奴的这个那个不好,不如租房云云……

    然而仔细看看,那些叫别买房的都是些什么人?

    这些唱着高调的人,他们的家庭背景、账户余额和社交圈子给了他们就算住一辈子酒店也不会没有安全感的底气,他们需要担心个人落户问题吗?

    需要担心孩子的入学问题吗?

    需要担心置办大件的话搬家累成狗吗?

    需要担心被房东以各种魔幻的理由扫地出门,陪着一堆死沉的家具站在路口不知道去哪里过夜,明明自己规规矩矩按照合同办事,却因为每天还要上班,每个月还要等发钱,支付不起最低的维权成本,而选择打落牙齿和血吞吗?

    所以这些无需考虑各种问题的人,才会觉得后世华夏人,争破头掏空了口袋,也要当房奴的行为简直就是沙壁当中的煞笔。

    普通的老百姓不都是傻的,但是并不是每个人都有better和best这两个选项,大多数人甚至连good这个选项也没有,只能在bad、worse和worst之间反复权衡作出最有利于自己的选择而已。

    所以斐潜便只能在不多的选择之间权衡利弊,选择吞没那些无主的,逃亡和反抗的士族豪右土地,以此来分发给流民、百姓、以及那些跟着斐潜一起拼搏的兵卒和士族子弟。

    严格上来说,斐潜当下的重新建立军功、爵田等等制度,对于土地所有权这一项,对于“恒产”这两个字实质上有天翻地覆的改变么?

    很遗憾,并没有。

    但是在现在这个阶段,建立一个相比较合理的,比现阶段更加改良一些的土地转让制度,让百姓可以表面上拥有“恒产”更长一些的时间,必然有助于整个社会的稳定和后续的经济发展。

    因此就算是明知道实际上是假的恒产,依旧可以像后世的“恒产”一样,给予老百姓一定的安全感,维护社会的稳定。

    “恒产”必须要有。

    也必须要建立起一套完整的,至少相对来说稳定一些的,社会资源再分配的政治结构体系,否则依旧会走入战乱的轮回。

    更何况现阶段努力增加一些农牧业的产出,也有助于华夏之人在小冰河时期可以挨过更长的时间,不至于像历史上那么的悲惨,因此现阶段充分的调动各方的积极性,推动农桑技术的传播,也就成为了斐潜整个计划当中的一个环节。

    而且对于阴山的胡人来说,有恒产方有恒心的理论,其实也是适用的……

    “天下之事,有知易行难者,亦有知难行易者,唯独恒产之事,知其难,行其亦难……”斐潜笑笑,说道,“民需恒产,乃有恒心,天下方可定。吾辈之人,只能是借鉴前事之师,纵然遍地荆棘,亦需砥力前行而已……子龙可愿助某一臂之力?”

    “主公之愿,便是云之所向!”赵云离席而拜,声音朗朗。

    斐潜连忙上前,将赵云扶起,拍了怕赵云的肩膀,赞赏宽慰几句之后,然后说道:“汉人恒产,胡人亦是……某有一策,子龙不妨领一只前军,去高奴左近,因势利导……”

    “啊呀!赵将军!”白石羌的小头人笑得就像是草原上的喇叭花一样,神色灿烂,忙不迭的上前说道,“赵将军好久不见啊……”

    这里是白石羌的一个经销点。负责这里的是白石羌的一个小部落头人,也到过平阳,所以多少也认得赵云。

    虽然平阳那边有大的集贸市场,但是并不是所有胡人都愿意爬山涉水的赶到平阳交易,因此白石羌部落提供的小型集散地就成为了这些胡人的首选。

    这个贸易集散地,就供应了整个上郡北部,包括高奴在内的大部分或群居,或零散的胡人的日常生活物资。

    赵云扫了白石羌头人一眼,淡淡的说道:“某乃校尉,并非将军。”

    白石羌头人连忙弯腰补充道:“是,是……赵校尉……不过按照赵校尉的本事,早晚也是将军……”

    赵云不可置否,脸上也不见悲喜,大马金刀的坐了下来,说道:“你这里,有盐么?”

    “啊?有的,有的……”白石羌头人连忙叫人去取来一罐精盐,亲手送到赵云面前。

    赵云伸出手指,在盐罐当中抠了一块泛黄的盐块出来,扔到嘴里。苦涩的咸味在口腔当中化开……

    白石羌倒腾过来的所谓精盐,大概是青海左近收拢来的盐。虽然说是精盐,但是实际上并不像是后世那样雪白的盐化,而是类似于西北岩盐的板状体。大小不一的碎块,黄的多,白的少,吃到嘴中有些发涩发苦。

    就像是这样的盐,在汉代已经算是上等的盐了。一般百姓吃的盐,不仅是发黄,甚至还发黑,苦涩更是难挡,就这样,有的时候还吃不上盐,只能是学着牛羊去舔咸土石。、

    至于平阳黄氏工房所售的雪花盐,一两盐一两金,甚至还有价无市,买都不一定买得到,只是那些士族豪右买上一些,普通人是买不起的。

    “还有多少?”赵云指了指盐罐。

    白石羌头人弯了弯腰,恭敬的说道:“大概还有五罐……”盐是人和大牲口的必需品,没有盐虽然不会立刻致死,但是也大大影响体力和耐力。所以草原之上,盐也是一项常见的商品。只不过这里是小聚集地,库房自然也不大,储备的货物数量也不多,并且还有其他的物资也要屯放,有五罐的精盐已经算是不少了。

    “都要了!”赵云微微的皱了皱眉,说道,“还多少粗盐呢?”

    “粗盐,粗盐有一些,但是粗盐……”白石羌头人有些惊讶,也很疑惑的说道,“粗盐那可没有这个好……”这赵云出现在这里已经够让人疑惑的了,结果没想到怎么忽然跑来购买盐,而且连粗盐都要?

    赵云有些不耐的摆摆手,说道:“都去取来,某都要了!有多少要多少!”

    “啊?是,是……”白石羌头人愣了一下,然后在赵云面沉如水的脸色下反应过来,连忙让人去准备,陪着笑,小心翼翼的想要询问一下赵云为何忽然要这么多的盐,结果被赵云横了一眼,败退了下来,只得给了身边的白石羌族人一个颜色,地上用羌语嘀咕了两声之后,又让人上了些什么马奶酒,干果子什么的,赔着笑,小心翼翼的伺候着。

    赵云沉着脸,虽然面前摆满了干肉,酒水什么的,但是一点都没有吃,只是催促着让人装盐,然后又起身到了白石羌的充当库房的大帐处,再三确认已经将全部的盐都装车了之后,丢下了一袋征西通宝,押着车走了……

    白石羌头人摇着手,满脸的笑容在赵云一行人的背影消失了之后,便拉达了下来,将袋子里的征西通宝倒了出来,大体上一算,啧啧了两声。

    没赚多少,不过也没亏多少,大概还算是可以吧。

    “这汉人到这里干什么?忽然要那么多的盐?问出什么来没有?”白石羌头人转头问身旁的族人道。

    赵云不肯说,便找机会问其他的汉人兵卒呗……

    作为能在这里当负责人的白石羌头人,发生了这么奇怪的事情,不弄个清楚怎么能放得下心,睡得着觉?

    “问了……汉人也不是说得很清楚……”白石羌的族人说道,“只是知道是征西将军领兵北上,准备去阴山,结果带的盐半路上没注意,被雨水淋化了不少,临时调配又来不及,所以来我们这里买盐来了……”

    “你,你说什么?”白石羌头人愣了一下,旋即急促的问道。

    “……我说汉人的盐被雨淋化了,所以来买盐……头人,你说这汉人也够笨的,这下雨天还让盐被雨淋了,哈哈……”白石羌族人有些幸灾乐祸的笑着。

    “笑个屁啊笑!我是说前面那句!”白石羌头人“啪”的一声,扇了这个不着调的族人一个后脑勺。

    “……前,前面的那句?征西将军北上去阴山?”族人捂着脑袋说道。

    “对啊,征西将军来这里了?他为什么要去阴山?阴山出什么事了?匈奴又反叛了?还是鲜卑人又来了?”白石羌头人连珠炮一样的问题抛了出来。

    “啊?这个……这个……”这些问题白石羌的族人哪里能知道?再说也没有时间细细询问,更何况问了也不见得有人会说。

    “蠢货!废物!该死的家伙!”白石羌一边骂着,一边转着圈子,嘴里喃喃的不知道念着什么,脸上神色忽青忽白。

    要打仗了?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现在就走?还是再等等?”白石羌头人有些拿不定主意,忽然脚步一停,盯着手中的征西通宝,愣了半响,然后立刻拔腿就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喊道,“来人啊,到大帐里面把那一件黑熊皮拿出来!包好带上!准备些马,跟我去拜访征西将军!”

    汉人大军北上!征西将军要去阴山!

    若是真的有什么战事要打起来,他就必须要立刻转移!要不然真的被战火波及,哭都没有地方可以哭去!

    但问题是征西只是惯例巡边而已,并没有打仗的话,他就如此轻率的转移,不仅是失去了这个交易点,而且路途之上也会有不少损失……

    白石羌现在基本上也就等于是一个中间商了,而中间商最重要的是什么?

    自然就是商贸的信誉度。

    这个时代,并不像是后世那样,挂一个牌子就可以通知那些前来交易的胡人,本店已经搬道某某街某某号,从这里向右拐一百五十米等等,就可以让这些胡人找得到新的交易地点,一旦搬迁,也就等于是原本的贸易全数要断绝,再想重新建立起贸易的习惯和信用,就等于是又从零做起一般。

    这让白石羌头人如何舍得?

    眼下,既然征西将军还有心情拿通宝采买,说明问题还不是很大,但是不管怎样,还是要探听清楚了,心中才放的下了……

    ………………………………

    虽然说胡人的宗族的观念并没有像汉人那么强,也没有动不动就强调说自己祖籍是哪里的,但是也并非完全没有什么姓氏区别,就像是呼衍氏、须卜氏、丘林氏、兰氏四姓,就是匈奴当中的名族。

    不过现在,丘林氏早就已经名存实亡,而兰氏已经基本上伴随着之前南匈奴王庭的分裂,在战场之上消耗殆尽。

    剩下的呼衍氏跟着於夫罗在阴山,而须卜氏则是知道自己不是很受於夫罗待见,因此便远离了阴山,在高奴定居。

    毕竟当年须卜氏在栾提羌渠单于死后,被推举为继任了栾提羌渠单于的位置,虽然也算是被胁迫的,但是也难保於夫罗心中没有什么一件,因此干脆远离了於夫罗,眼不见为净来得更好一些。

    呼厨泉举兵失败,被俘的消息也传到了高奴左近,知道呼厨泉被扣押在阴山等待处理,呼厨泉直属的部落之人自然像是霜打的一样,而须卜氏则是缓过气来,很是嘲笑显摆了几天。

    毕竟呼厨泉当初也没少刁难须卜氏部落,现在之前被那些呼厨泉部落之人或是牵走,或是认错,或是走丢的牛羊,现在又多半重新回来,当然须卜迭尔斤也有稍微控制一下族人的情绪,并没有一口气将呼厨泉的残部压迫得太过分,毕竟呼厨泉还没有正式处理……

    随着时间的推移,须卜迭尔斤也开始有些嘀咕了起来,毕竟呼厨泉迟迟没有什么被处罚的消息,也就意味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可能性就越来越高。

    “难不成这个呼厨泉,还能再翻过身来?”

    须卜迭尔斤转动着手中的翠玉扳指,沉吟着。他手中这一枚翠玉扳指,是他父亲须卜骨都侯生前留给他的,也算是须卜氏的一个标识,或是一个信物吧。

    “大族长!”正当须卜迭尔斤思索着的时候,忽然有一个族人走上前来,禀报道,“大族长,我们存的盐吃完了……”

    “嗯?盐吃完了?怎么现在才说?”须卜迭尔斤站起身来,跟着族人到了屯放物资的地方,端起那个黑不溜秋的用来存放盐块的圆陶罐,伸头看了看,又伸手摸了摸,除了些盐渣粉末之外,确实已经吃完了。

    “前几天不是还有么?”须卜迭尔斤有些疑惑的说道。

    一旁的族人恭敬的说道:“昨天族长吩咐说要给牛马加些盐……”

    人吃盐才有气力,大牲口也是需要吃盐的,养了一个冬天的牛马要在春天重新养膘,除了大量吃些新鲜的草之外,也需要给牛马补充一些盐分,要不然牛马也容易生病。

    “南边的羌人搬走了?没去买些过来么?”须卜迭尔斤将盐罐递给了一旁的族人,让其收好,旋即问道。

    匈奴人也不会自己产盐,这些盐大多都是奔走西域的羌人们贩卖过来的,尤其是那个白石羌的人,现在基本上已经成为了一个很大的中间商。

    “去了……”族人回答道,“可是羌人都说……都说……”

    “说什么?”须卜迭尔斤刚开始的时候也没有在意,一边问着一边转头望了望呼厨泉那边的人,说道,“别的东西还好说,盐总是要的……说什么了?吞吞吐吐的还是不是长生天的勇士了!”

    “羌人说的很奇怪……”族人说道,“一早没有盐的时候,我们就去找羌人了……我们跟羌人说要买些盐,人也要牛马也要吃的……结果羌人说,说我们牛马都快没了,还要买盐干什么……说不买给我们盐,倒是想要买我们的牛马……”

    须卜迭尔斤愣了一下,扭头望着族人说道:“……什么意思?”

    外出去找羌人进行贸易的族人摇着头说道:“不知道,反正羌人怪怪的……我们强调说要买盐,结果羌人要价太高,高了好多好多……我们说要不先赊一部分,结果羌人就说不能赊,说不卖我们盐……”

    “为什么不能赊账?”须卜迭尔斤眼睛一瞪,“不对!为什么给我们加价了?什么混账玩意,哪里来的胆子,敢加我们的价钱?是新来的么?你没说是我们要的盐,不是那些乱七八糟的小部落!”

    族人怯怯的摇头说道:“就是南面的那个羌人部落……”

    “蠢货!废物!该死的家伙!”须卜迭尔斤气呼呼的吼道,然后带着十几名的护卫,上了马,旋风般的出了大帐,朝着白石羌奔驰而去。

    在日头偏西的时候,须卜迭尔斤带着一小罐的粗盐,沉着脸回来了。

    须卜迭尔斤先将一小罐的盐甩给了族人之后,在帐篷里面来回踱步了半天,旋即走了出来,咬着牙吼道:“来人!召集族人好手,我们去阴山!”

    “大族长?什么事情这么急?”

    “征西将军北上了!汉人要去阴山!”须卜迭尔斤低声吼道,“该死的呼厨泉!他要用高奴的牲口和人,去按照什么……什么……”

    须卜迭尔斤忽然卡壳了一下,似乎是忘了那个专有名词是怎么说得了,吭哧半天之后才说道:“……反正是要拿高奴的人和牲口,去找征西抵消他的罪责!汉人的征西将军北上了,就是为这个事情去的!”

    “抵罪就抵罪呗……”须卜氏族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呼厨泉的部落抵罪关我们什么事?”

    “你耳朵聋了么!”须卜迭尔斤大吼道,“有说是呼厨泉部落的么?!是整个高奴的!是整个这一片地方的!该死,该死的!”

    “什么!”须卜氏族人也跳将起来,“呼厨泉的罪,干我们什么事情?”

    “我们知道,汉人怎么知道?再说汉人哪管这些!汉人只是知道是从高奴出的兵!当然是要高奴这里的人来赔罪!”须卜迭尔斤就像是一只被困在笼子当中的野狼,龇着牙,“所以那些白石羌的野狗也来打我们的主意了!这群该死的畜生!”

    “……族长,要不我们逃吧?”

    “逃?逃去哪里?南面就是白石羌,再过去就是汉人的地盘,东面也是汉人的,北面是阴山,西面……”须卜迭尔斤惨笑一下,说道,“西面,去西面就是找死……”西面是荒漠地,是戈壁滩和沙漠的结合体,虽然也有一点点的植被,但是真的只有一点点而已。

    “只有去阴山!”须卜迭尔斤目光阴森,“要赎罪,也要有得赎才行!”



    斐潜在阴山南城,站在府衙文房之中,看着满满一屋子的卷宗。这些卷宗,便是这一段时间陆陆续续增添出来的阴山户籍。

    汉代地方官员有一个相当重要的政绩考核标准,便是赋税,而赋税的来源在什么地方,便是这一屋子的户籍卷宗。

    以齐民为由进行编户,编户齐民,编在前,齐在后。编有了,齐呢?

    华夏人创新的这四个字,真的是韵味悠长。

    若是在他处,被编入户籍的,主要包括四类人,主要是地主、自耕农、佣工、雇农,但在阴山此处,多少有些不一样。最大的地主便是斐潜,然后是各个小军勋阶层,至于士族什么的,老早就没有了。自耕农阶层也是只能说算一半,毕竟大多数都是刚刚从流民或是黑山众转职而来,很多人必须耕作满五年甚至更长一些的时间之后,才能获得授田,才真正算是自耕农。

    佣工和雇农基本上也都是基本上没有的。

    虽然有军勋阶层,但是这些人也大都不雇佣工人的,手下有的是兵卒,自己养的私兵就是最好的雇佣者。

    户籍制度,从先秦开始,绵延后世,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在行政管理和收纳赋税上最为方便。编户齐民既是行政管理制度,又是赋税制度。按照汉代当下的最为基础的赋税来说,除了三十税一的普通田租之外,还有人头税,也就是算赋和口赋;在加上徭役和兵役。

    当然,在阴山这里大部分都算是屯田农,所以田租比较高,但是少了兵役和徭役,因为这些劳役基本上都被鲜卑奴隶所替代,这些屯田农只需在闲暇的时候,帮忙到草原上缴纳一些青篙进行储备,就算是抵消了。

    算仁政么?

    算是吧。

    立场不同而已。

    斐潜拿起其中一卷,翻开一看,只见其中一片木牍上写着,“户主刘氏名常仁居阴山南篱十五里刘家寨年四十有二妻一人曾氏男同产二人妇同产一人宅地三亩用牛一头耕亩五十”,端端正正的汉隶从上至下一气呵成。

    嗯,没有标点。

    所以古代行政的解释权都归于官府。

    这才刚刚开始,户籍都略有些粗略。要是按照汉代标准的户籍,不仅要记录这些基本的信息,还需要记录下户主及家人的来源,甚至连身体健康情况也会标明,还会标明个人相貌特征等等……

    这些都是汉代开国丞相萧何制定下来的,而且还专门出台了一个《九章律》,其中的“户律”就是用来规定详细的户籍管理办法,随后各个朝代便不遗余力的在户籍制度上添砖加瓦……

    到了隋唐时期,统治者为防民户逃亡,在继续推行北魏时期“三长制”的基础上,加强基层管理,整顿入户编制,用“三长”这个基层组织实行“大索貌阅”。

    到唐朝时户籍管理已相当完备,实行“团貌”和“输籍定样”,一年一造计账、三年一造户籍,管理较为缜密。

    户籍制度经过宋朝和元朝的不断发展和完善,明朝推行了户帖制度。为防假冒、伪造,每份户帖上有编号,加盖官印,一式两份,一份交于百姓留执、一份上交户部。明政府还在里甲制的基础上编造黄册。

    清朝么,略……

    要不要启用警察制度呢?

    斐潜皱着眉头,翻看着户籍,沉思着。说起来“我大清”也并非没有在户籍上完全没有贡献,这样肯定会有些遗老遗少急得跳脚,至少警察制度便是在清末的时候初步建立起来的,当然或许还要加一个前提,被迫。

    那些清末民初的电视剧电影上面的黑皮狗子的形象,斐潜多少也有些印象……

    警察制度之前,管理户籍的是基层乡村,是三老,是保甲,是府衙,但是警察制度之后,便是警察局,警察代替了衙役,成为了基层的户籍管理和刑事民事处理人员。警察制度优势在于剥离了宗族对于族人的一部分统治权,但是警察制度对于基层人员的要求也是要更高一些,现在么,推行起来难度还是有些大。

    现在城市巡检制度大体上初步建立了,而警察制度和巡检制度相互配合,就可以将大部分的立法权和执法权从宗族手中剥离出来,同时也可以消化军队年龄老化,伤残兵卒,是一个值得去尝试的方向。

    现在还是要先放放,毕竟人手什么的还是要储备一段时间……

    只不过别人穿越到三国,干的是捅人的事情,不是捅女人就是捅男人,就斐潜他来三国,不仅搞了城管,还要搞警察,这真是……

    斐潜默默的将户籍卷宗合拢,放下,然后调整了一些情绪,也笑着点点头,对于马越这一段时间以来的工作成效表示了赞扬,马越当时就乐得合不拢嘴,露出的八颗大牙怎么也收不回去。

    看着马越兴奋的模样,赵云站在斐潜身后,默不作声。

    黄旭微微侧头瞄了赵云一眼,也没有说什么,毕竟黄旭只关心斐潜的安危,而是赵云在考虑什么,只要不妨碍,不威胁到斐潜,黄旭都当作没看见。

    赵云其实人在这里,但是有些走神,他微微皱着眉头,想着心中的问题。

    征西将军斐潜来阴山也算是到了几天了,先是看了阴山营寨,不,现在也算是阴山城修建的情况,接着又查看了张烈训练骑兵的进度和成效,现在又看了户籍,似乎完全将於扶罗抛到了九霄云外,似乎完全是忘却了一样。

    赵云看了一眼斐潜的背影,征西将军斐潜到阴山仅仅是为了巡边么?显然不是啊,可是为什么觉得征西将军根本不着急呢?

    还有,之前找白石羌买盐,征西将军怎么就能判断得出白石羌的人会来探听情况,又怎么推断出高奴的人会知道消息?然后高奴的人就一定会推动阴山此处的於扶罗的态度产生变化?

    若是脑海当中的问号能够看得见,赵云脑袋上肯定是顶着叮当乱响的一大堆的问号。不过赵云又是沉闷稳重的个性,所以虽然有这么多的问题在脑海当中旋转,但是也按捺住性子,默默的观察着,等待着……

    对于斐潜来说,赵云当下所考虑的问题都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毕竟白石羌不行,也还有龚浚等人不是么,只不过是这股风是从北往南吹,或是从南往北吹而已。而现在,在斐潜的心中的问题,是这一场风波将会发酵成多大,还有要怎样后续处理。

    斐潜背着手,看着阴山天空云卷云舒,听着马越讲些这些时间的阴山趣事,时不时的点点头,好象是听的很认真的模样,但是实际上也在开小差。

    要不要向曹师兄学一下?

    这倒是个问题。

    ………………………………

    “赎罪?嗯,或许是个办法……”

    於扶罗琢磨着。说起来於扶罗并非是一个杀伐决断的枭雄,甚至连枭为未匹配的上,熊嘛,勉强够格。虽然嘴上说着要学习冒顿大王,要振兴匈奴云云,但是和某部分人是一样的,只有在喷口水的时候才是巨人。

    冒顿手狠,不仅杀了弟弟,连母亲也一同干掉了。

    於扶罗就学不来。

    虽然说之前於扶罗对于呼厨泉也有些防范的心理,但是在见到了呼厨泉那个倒霉的样子之后,不知道为什么又想起了小时候两个人相互友爱的快乐时光,想起父亲死后便只剩下了呼厨泉这个亲人了,再加上部落里面的一些长老劝说,便怎么也下不了狠手了。

    但是就这样放了呼厨泉,於扶罗也同样不敢。

    征西将军的阴山城寨就在左近,整天那个姓张的校尉带着新兵和老兵在草原上呼啸而过,汉人在马背上的实力增长是每天都能看得见的,要是得罪了征西将军也是麻烦。

    汉人……

    汉人的人口,怎么这么多啊,就像是草原上的野兔子,一窝一窝的,打了一窝还有一窝……

    “大单于,那个北面的人想要拜见你……”王帐之外的护卫说道。

    “哦,让他进来吧……”於扶罗收起有些发散的思绪说道。

    “尊敬的单于,不知道对于我们室韦的建议,考虑得如何了?”鲜卑使者拓跋欣金打断了於扶罗的思绪。北面的天气越来越冷了,北部鲜卑被迫向南迁徙,但是迁徙的脚步却被征西将军斐潜的阴山城寨拦住了,便只能是绕过了阴山白道,走阴山西侧的山口,找到了於扶罗。

    因此拓跋欣金也没有什么客气,或者是也不太懂得什么是客气,在北地荒漠讨生活的鲜卑人,身形彪悍,耿直,还混杂了一些色目人的血统,毛发有些发黄卷曲,就像是一只大棕熊一般。

    拓跋欣金一张嘴就将於扶罗怼到了墙角上,於扶罗脸色难免有些难看。

    建议?鲜卑人能有什么创新性的建议?还不是老一套,共同起兵,然后平分获取的人口,财产和土地……

    给点创意行不行?

    於扶罗虽然不知道所谓创意为何物,但是也对于鲜卑人提出来的条款不怎么感兴趣,看着拓跋欣金,心中忽然跳了跳,连忙低下头咳嗽两声掩饰一下眼睛里冒出的凶光。

    不知道卖一卖这个鲜卑使者,能不能拿个好价钱?

    反正是要赎罪的,说不准还可以减免些财物损失什么的?

    於扶罗换上了一幅笑呵呵的脸,说道:“贵使不用着急……这个事情牵扯众多,总是应该商议商议的,再宽心几天也不迟么……”

    拓跋欣金皱着眉,迟疑了一下,想要说一些什么,但是却被於扶罗大声的吩咐上酒上肉的话语给堵了回去,然后闻到了酒肉的香味之后,有些直肠子的拓跋欣金也就忘了之前想要说些什么了,多考虑就多考虑吧,不行就再等一天?

    於扶罗乐呵呵的唱着劝酒歌,端着马奶酒邀请拓跋欣金,吃这个喝那个,养的白白胖胖的,也好上称啊!

    吃喝到一半,於扶罗将油手在袍子上擦了擦,然后起身出了帐篷。马奶酒度数并不高,但是喝多了膀胱也受不了,总是要放松放松。

    可是於扶罗刚在大帐后面找了个位置,正伸手到皮袍里面掏啊掏的时候,一转头就看见族内的长老屁颠屁颠的跑了过来,然后被护卫拦了下来,但是也不走就那样在远处翻着死鱼眼看着於扶罗方便。

    “……”於扶罗低声的嘀咕两句,淹没在汩汩的水声当中。

    匈奴并非是高度集权的政治结构,而是部落联盟制度,大长老就是另外一个较大部落的头人,名义上听从单于的调配,但是在其部落当中也是拥有充分的行政权力。

    这一次反对於扶罗杀呼厨泉的,主要的便是大长老,当然,其他人也没什么资格议政。

    大长老怀的心思,绝对不是嘴上说的什么治病救人,给犯错的一个机会,而是有他自己的考虑。

    对于匈奴这样松散的联盟制度政体来说,单于的权限越大,那么作为大长老的权限相对就越小。在这一点上,呼厨泉活着比死了好,因为按照匈奴的惯例,呼厨泉是有这个资格继承单于的位置的,所以如果於扶罗做的太过分,就可以用呼厨泉去顶替於扶罗,从而做到政权的平稳过渡。

    呼厨泉活着,就可以制约於扶罗,并且对于大长老来说,呼厨泉还有一个於扶罗说没有的优点,呼厨泉并不偏向于汉人,至少不像於扶罗那样还看什么汉人的经书……

    当然,这是刚开始的时候,大长老的判断,因此大长老一开始就强烈反对杀呼厨泉。

    不过,事情事态总是在不断的变化当中的,就像草原上的风,鬼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将尿吹回来淋湿了脚……

    於扶罗颤抖了几下,然后将皮袍盖下去,缓缓的走了过来,笑着说道:“大长老,什么风把你给吹过来了……”

    “我的单于……”大长老抚了一下胸,行了一礼说道,“听闻大单于准备要和汉人按照汉人的规矩,做什么……赎罪?赎呼厨泉的罪?”

    於扶罗皱了皱眉,说道:“你听谁说的?”

    “不能赎罪!”大长老斩钉截铁的说道,“我们匈人有自己匈人法则,凭什么要去听汉人的什么规矩?这一次让我们赎罪,下一次就要收钱收税到我们头上来了!汉人的规矩,哼哼,汉人的狗屁规矩!南面的零散小部落,没年都要给汉人什么税,牲口都要二十抽一!大单于你知不知道?”

    “知道啊……”於扶罗有些不以为然,说道,“那是羌人的事情,跟我们有什么关系?而且看羌人也没什么意见的样子,怎么,大长老还跟羌人有什么往来?”

    “上一次是羌人,这一次就是我们匈人了!”大长老似乎有着超前预见性的说道。

    “不和汉人议罪?”於扶罗皱起眉头,下意识的看了大帐一眼。他原本还想着拿鲜卑人去抵消一部分罪过呢。

    大长老年老成精,顺着於扶罗的视线一看,忽然笑道:“看来单于早有安排……果然是羌渠的儿子,行,这个方法不错!我看这样可以!如果汉人不同意撤销右贤王的罪名,那么我们就联合鲜卑一同进攻!”在大长老的心中,当年征西打下阴山,其中功勋至少有匈奴的一半,现在翻脸不认人了本身就可恶至极,还想着得寸进寸的收什么牲口税,简直就是忍无可忍。

    “呃……这个……”於扶罗刚开始还点着头,结果听到后面半截的时候才察觉有些不对,却一时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说汉人现在已经今非昔比了?

    说匈奴现在主要需要恢复生息了?

    最终,於扶罗目光闪动几下,说道:“这个……我会考虑的……”



    “大长老……”须卜迭尔金见大长老回来了,连忙上前迎接,躬身施礼,然后偷眼看看大长老的脸色,“……单于,怎么说?单于的意思是什么?”

    大长老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摇摇摆摆的在狼皮褥子之上坐下来之后,又接过了一旁侍从送过来的热马奶,缓缓喝下之后,才斜着眼珠看了一眼须卜迭尔金,便垂下了眼睑,缓缓的说道:“什么意思不意思的?单于说了……他会考虑一下……”

    “考虑?”须卜迭尔金瞪大了双眼,略有些迟疑的说道,“这意思是……考虑……还是不考虑啊?”

    大长老闷了半天,也不吭一声,只是垂着眼睑,就像是快要睡着了一样,就差打起呼噜来了。

    须卜迭尔金坐不住,屁股左边扭扭,右边也扭扭,扭得多了,忽然似乎忍不住嘣出去一个屁,“噗”的一声,在沉寂的帐篷内颇为响亮,气得大长老立刻都顾不得装睡了,眼皮一掀,三角眼一蹬。

    “啊,叔,我亲叔诶……”须卜迭尔金连忙赔上笑脸,挥舞起皮袍的袖子左右扇了扇,似乎这样就能将臭味驱散一样,然后往前凑了凑,“叔啊,真要给点准信,要不……侄儿这上下老小,可就都完了啊!”

    须卜迭尔金紧赶慢赶来到阴山,可真的不是为了听一句什么考虑考虑的这样囫囵的话语就可以心满意足的,他为了在高奴的自家部落,是真的着急要将这个事情给定下来,要不然始终无法心安。

    匈奴当下已经不是两三百年前的强大光景了。

    当年匈奴庞大的时候,想吃盐,就杀到东海边,玩一玩东乌桓的女人,顺便让东乌桓的人进贡盐,想吃鱼,就杀到大月氏,玩一玩大月氏的女人,再让大月氏的人上贡鱼……

    这样的日子,虽然没有特别的文字流传,但是一代一代口口相传下来,确实是令人羡慕不已,也让须卜迭尔金很是憧憬。但是现在,眼见着自己部落的人要被别人上供出去,自己部落的女人要被别人去玩一玩,这让须卜迭尔金怎么可能忍受得了,怎么可能带着模糊的模棱两可的所谓“考虑考虑”,就踏上返程?

    “叔!大长老!”须卜迭尔金说道,“你……你就看在我母亲的面子上……多少拉侄儿一把……给点准信……”

    大长老嘴角抽了抽,然后似乎在须卜迭尔金的目光当中败下阵来一样,缓缓的说道:“单于……在犹豫……”

    “什么?单于还想着和汉人赎罪?”须卜迭尔金不满的囔囔道,“他是我们匈人的单于还是汉人的官员?赎罪,他娘的怎么不用自家的人去赎!”

    “混帐!这话是能说的么?”大长老三角眼一瞪。

    “是……是……”须卜迭尔金口不对心的应答着,然后小声嘀咕道,而这个小声又足够让大长老能够听得见,“单于做都这么做了,还不让人说了?”

    匈奴的政治制度决定了单于的地位并非像农耕民族的皇帝那么的高,更何况就算是农耕民族的汉人,有时候也会出现皇帝弱势被人揉来揉去捏着玩的时候,比如之前的刘协,就更不用说已经不再强势的南匈奴单于了。

    大长老瞄了一眼须卜迭尔金,微微的叹了一口气。

    匈奴的血性,似乎在越来越少。

    若是在他小时候,这样的事情,还需要考虑么?像这样的事情,还只会留在口头上发牢骚?早就提着刀子去说话了!

    而现在……

    须卜迭尔金低声的继续嘀咕着:“要是……要是说没有赎罪的人就好了……”

    “嗯?”大长老原本懒洋洋的坐姿直了些,转头看着须卜迭尔金说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须卜迭尔金有些慌乱,连忙摆手说道:“没有,没有,我那有说什么?”

    大长老浑浊的眼底之下,潜藏的鄙夷之声越发的浓厚了一些,但是被他压在了拉达下来的眼皮之下,“有,你刚才有说。长天生的子民,现在都这么胆小了么?”

    “……”须卜迭尔金绷着脸,盯着大长老,大长老也不动声色的盯着他。

    过了半响之后,须卜迭尔金才缓缓的说道:“是的,我说的,我说……如果没有赎罪的人,那么就没有赎罪的这个事情了!”

    “大胆!”大长老喝了一声,但是声音出乎意料的轻,似乎不像是在惊讶,也不是恐惧,而是掺杂了一些什么其他的情绪在内,就连大帐之外的护卫似乎都没有惊动。

    “叔……我是说真的……”须卜迭尔金似乎豁出去了一样,继续说道,“你看现在我们匈人算什么?连那个狗屁羌人都欺负到头上来了!还有汉人,以前汉人算什么,就像是狗一样!而现在呢,什么赎罪?打汉人还需要赎个屁罪?要是真的这么说的话,那岂不是冒顿大王也要赎罪了?什么玩意!”

    大长老静静的,什么也没有说,听完了须卜迭尔金的抱怨之后,忽然笑了笑,露出了一嘴的残缺不全的黄黑大板牙,“说的不错。”

    “啊?”须卜迭尔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么说,大长老是支持我了?”

    “支持你什么了?”大长老笑呵呵的,似乎兴致不错。

    须卜迭尔金说道:“支持干掉那个赎罪的源头啊!”

    “哦?”大长老嘿嘿笑着,“不错啊,你要干掉征西将军?很有勇气么……”

    “呃……”须卜迭尔金咧嘴凑出一个难看且尴尬的笑,说道,“叔你真爱开玩笑……”

    大长老笑着,但是笑容却很阴冷,“……我从来就不爱开玩笑……”

    “不,不……”须卜迭尔金摆着手,说道,“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我的意思是干掉呼厨泉……干掉呼厨泉不就什么事都没了么……”

    “蠢货!”大长老将脸一拉,沉声喝道,“原来以为你多少还有些胆识,没想到你竟然就是个废物!干掉呼厨泉,亏你还想得出来!杀了呼厨泉,好,就算是能够不用赎罪了,汉人那边也不会有什么意见了,然后呢?!你干掉了单于的弟弟!你认为单于不会放在心上?不会对你有些什么想法?你个蠢货!就算是外面的野狗都比你聪明!”

    早在於扶罗找大长老询问意见的时候,大长老就已经想清楚这个事情了,如果说大长老他也支持於扶罗处决呼厨泉,虽然於扶罗未必会心甘情愿,但是於扶罗也未必敢将矛头指向当下势头正旺的征西将军,那么憋屈的怒火最后会流到哪里去?自然是之前赞同处决呼厨泉的人!

    须卜迭尔金被骂懵了,瞪着眼珠子半天才反应过来,没错啊,大长老说的没有错!他原本想着只是干掉现在倒台的呼厨泉,毕竟呼厨泉现在就是一个软柿子,无权无势之下,谁都可以去捏几下,但是大长老这样一说,须卜迭尔金才猛然想起,这个软柿子依旧是单于的亲弟弟。

    虽然单于於扶罗现在表现出来的情况似乎也不见得多么喜欢这个弟弟呼厨泉,但是人活着和人死了完全就是两码事,活着的时候只会看得见人的坏处,而死了之后就只会天天想人的好处!

    现在干掉呼厨泉,十有八九於扶罗会捏着鼻子认了,但是之后呢?

    谁能说於扶罗接下来不会找个机会翻旧账?

    长生天也不能确保这个事情啊!

    “……”须卜迭尔金也有些发傻,“那,那……我现在该怎么办?”须卜迭尔金是真没想那么多。

    大长老摸着屁股底下的狼皮褥子,捋着有些韧,又有些柔滑的狼皮毛,忽然有些不着调的说道:“……知道这块皮是那里来的么?”

    “呃?”须卜迭尔金完全摸不到头脑,但是下意识的回答道,“这个?这个不是叔你前两年的时候,在草原上打来的头狼的皮么?”

    “是啊,是头狼的皮子……”大长老抚摸着,乌黑亮丽的狼皮似乎还能看得出活着的时候的这一只头狼的彪悍和健美,“头狼啊……一群狼啊,全靠头狼带,带的好,都有肉吃,带得不好……”

    大长老摸着狼皮褥子,沉默了。

    须卜迭尔金先是皱着眉,歪着头,琢磨了半响之后,忽然挺直了腰背,瞪圆了眼睛,死死的盯着大长老,连话都有些结巴了起来:“大……大……大长老,你……你的意思是……”

    “我老了……你看我这牙……”大长老咧开了嘴,将黄黑残次不齐的牙床露了出来,“前些年还能啃两口肉,而现在……是肉在啃我咯……呵呵,呵呵……”

    汉代的人,没有牙膏的。

    有一些知识传承的士族子弟,多少懂得一些“鸡初鸣,咸盥嗽”的道理,但是也就基本上是漱口而已,有条件的再加一些青盐,就连嚼柳条都是在唐朝的时候兴起的。至于牙刷,那是差不多在元朝时代才出现的,因此在现在,口腔的不健康是汉代人最常见的毛病。

    包括游牧民族。

    再加上游牧民族吃肉多,肉丝什么的又更容易塞牙缝,所以在四五十岁的时候牙坏掉的比比皆是。

    须卜迭尔金眨着眼,似乎有些糊涂,又似乎有些明白,迟疑着说道:“那……大长老,叔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啊……”大长老盯着须卜迭尔金,眼神幽幽宛如地狱的鬼火在燃烧,“我的意思是要看你是什么意思……”

    “……”须卜迭尔金忽然沉默了下来,就像是大帐之内气压忽然降低了不少一样,气息渐渐的变得有些急促。

    “……”大长老也沉默着,掀开半边眼皮看了看,然后又拉达了下来,遮住了眼珠子,也不知道在眼皮之下的眼珠子到底是哪一种的颜色。

    “我不知道……我……给我点时间……我,我要再考虑考虑……”半响之后,须卜迭尔金哑着嗓门说道,似乎在这短短的时间之内,已经是大量的脱水了一样。

    大长老不置可否的笑了笑,皱纹深深,点了点头说道:“是要好好想想。不急,反正我都这么老了……有没有都是一个样,不急的……”

    须卜迭尔金抱着脑袋,他没想到事情会进展到这个份上,但是这些变化似乎又在情理之中。大长老在族人当中的声望高,若是有大长老支持,须卜氏重新登上单于的位置也并非不可能。

    当年羌渠死后,不就是须卜氏成为了单于么?

    能不能做?

    敢不敢做?

    须卜迭尔金只觉得心跳得越来越快,似乎碰碰的要跳出嗓子眼一样,让他几乎安静不下来,“好!做!就按照草原上的规矩,头狼……头狼,自然是要强的来做!”

    大长老微微笑着,似乎在鼓励着须卜迭尔金,说道:“好,你有这个意思,我自然支持……放心吧……”旋即声音便渐渐的压低了下去,就像是倒春寒的风贴着地皮刮过一般,卷起了浮土,迷人双眼。

    半响之后,须卜迭尔金走出了大帐,虽然脚步有些飘浮,就像是饱饮了不少马奶酒一样,脸色通红,但是神情很亢奋,好不容易才压制了下来,向大长老深深的施了一礼,才带着手下的护卫走了。

    大长老微微笑着,脸上的皱纹似乎都在阳光之下散发着和蔼的颜色,但是在须卜迭尔金身影消失之后,嘴角边慢慢的滑落下去,皱纹之间的阴暗越发的深沉起来,就连这午后的阳光都照不透。

    “让罗尔泰来一趟……”大长老淡淡的吩咐了一句,然后转身进了大帐。

    罗尔泰是大长老的儿子,是大长老亲眼看着生下来,然后亲手带大的儿子。

    须卜迭尔金算个屁!

    那个浪荡的女人,鬼知道和几个人搞过,到底须卜迭尔金是谁的儿子,长生天都未必知道!

    还想着用这一层关系来威胁我?

    大长老端坐在狼皮褥子上,冷笑着,没有错,虽然我已经老了,但是我儿子,正当壮年!



    春风从草原上吹拂而过,让熬过了冬日的牛羊都感觉到了希望,日落的时候,吃得肚满肠圆的牛羊一群群的回归,牧人们互相笑着,唱着,心中的喜悦似乎都洋溢出来。

    牛羊呼啦啦的或快或慢,自然不可能很规律的按照节拍来,所以回归王庭的牧人,也都是混乱的,这边一堆,那边几个,也没有人会查什么口令,遵循什么规矩,只要不靠王帐得太近,连王帐的卫兵都不会理会太多。

    不是匈奴人没有规矩,而是几百年的习惯,想要改,是很难的一件事情,尤其是匈奴这种已经是根深蒂固到了骨头里面的松散,想要改成像是华夏农耕民族一样的组织森严,基本上是不太可能的。

    就算是在南匈奴的王庭,也依旧是如此。

    装备杂乱,器械缺乏,加上匈奴人草原游牧民族的天性,有些吃穿就乐呵呵的,再要是加些马奶酒什么的,就跟上了天一般,也很少琢磨什么其他东西。

    加强畜牧大规模饲养?改良器械以及生产设备?农业耕作混合畜牧提高产能?

    说实在的,说是游牧民族的天性都懒散也不对,但是这些游牧民族的人,真没有多少心思做这些,或者是曾经有人做过,但是没有传承也就没有流传下来。

    在王庭帐篷群落的边角之处,有几个单独出来的帐篷,用木栅栏围着,略显得有些孤单,和王庭此处大多数人欢乐的氛围截然不同,这里显得萧杀和孤寂,平日里有三四十人日夜巡逻,但凡有闲杂人等靠近,立刻就会或是斥责,或是驱逐,不听劝告的甚至当场射杀。

    这里原来是一个牛羊圈子,周边修了一圈的栅栏,后来便来了些人,重新加固修正了一圈,大概意思了一下,反正也不可能像汉人一样立一个城堡出来,然后将牛羊遣往了别处,住进来了呼厨泉。

    对于呼厨泉来说,天色永远都是昏暗的,日出到日落,只不过从昏暗到黑暗而已,基本上并没有太大的差别,帐篷当中的日子,就连星光也少看到,只有在每日清晨和黄昏的时候,随着送饭人员的到来,呼厨泉才可以透个气,看看天,看看重新恢复了绿色的大地。

    伴随着太阳在草原边缘上挣扎了几下,就被大地一把拖了下去,在蔚蓝的幕布上迸发出些鲜红的颜色,也很快的变得暗红,然后黑褐,最后分不清楚了。

    在这个孤零零的帐篷周边,万物仿佛都像是死了一样,那怕是在周边值守的卫士,似乎也被这一份孤寂所感染,虽然站着,但是眼皮子也都在打架。

    此处众护卫起初都是严防死守,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里就像是被所有人都遗忘了一般,没有人过问,也没有任何下文,一天天这样枯燥的继续着,就算是铁打的汉子也不免有些生锈了。

    这一夜,就又算过去了吧……

    守卫帐篷的护卫仰天打了一个超大的哈欠,连腮帮子的骨节都咯噔响了一下,眼角泛出点泪花,琢磨着等一会儿下了值守,定然是要睡个混天暗地再说,却猛然间听到了远处传来一些响动的声音!

    在栅栏内值守的卫士不由得相互看看,精神都是一震,隔着栅栏就向响动之声的方向望去,只见到在黑暗之中,闪出了几名身影……

    正常来说,夜里突然出现了这样的情况,护卫应该立刻戒备起来,搞不好就是一轮箭雨先过去,待天明了再看看是那个倒霉鬼出现在这里,但是这些天来,平静得不能再平静,这些护卫不知不觉当中也松懈了不少,甚至都有些麻木了,在看到了些人影的时候,竟然没有第一时间直接攻击,而是下意识的问了一句:“是谁?谁在那里!?”

    黑夜当中,人影似乎顿了一下,然后一个刻意有些压抑的声音响了起来,带出了几分焦急的声音:“不好了……高奴的人混进来了,高奴的……据说是要动手,抢了右贤王……单于派我们过来,加强守备,快开栅栏让我们进去……”

    “高奴的人?”护卫都愣了一下,又看了看黑影似乎都没有带武器,空空的两只手,心里也不由得放下来一些。

    “对,对,开栅栏吧……”黑影一边说着,一边往前走。

    “呃……”那领班值守的皮帽护卫头人反应过来,连忙说道,“诸位弟兄辛苦!不过你们也知道规矩,夜里这门不能开的……再过一两个时辰也就天亮了,先麻烦各位在栅栏外值守……得罪诸位了,到了天明我再给各位赔罪……”

    黑影晃晃悠悠,脚底下却也不慢,很快就靠近了栅栏边上:“……不能开啊,行啊……我们知道规矩,没什么委屈不委屈的,哪里谈得到让哥哥你赔罪……只是这大半夜的,夜风也确实冷得紧,我们来的急,有没有毛毡子皮帽子的给一些……要不然在这外面吹一夜风,再接一头的露水,人还不都废了啊……”

    听闻黑影说同意不进来,值守的护卫也略放下了心,连忙叫了几个人回去抱些毛毡出来,转过头又打量着已经接近了栅栏的黑影,虽然手中拿着火把,但是隔着木栅栏,光影都被分割成为一道道的,实在是难以分辨。

    黑影当中,那为首的壮汉,看见护卫似乎在打量着他,也咧嘴一笑,露出几颗大牙,在火把照耀之下闪亮了一下,似乎有些像是恶狼露出的獠牙。

    “这位兄弟……”领班值守的护卫有些疑惑的说道,“你说单于派你来的?怎么看起来有些面生啊……”

    “啊呀,老哥哦,你怎么把我给忘了……亏我还给你带了一条烤羊腿来,来,给你……”黑影看着自家的手下已经就位了,咧嘴一笑,招了招手,一边压低了声音说着,一边还伸手到怀里掏摸着,似乎准备拿羊腿出来。

    值守了大半夜,又是在外吹着冷风,傍晚吃的些东西早就化得一干二净了,听闻烤羊腿这三个字,值守护卫不由得喉咙都咕噜了一声,顿时就将方才的问题忘了大半,往前走了两步,站到了栅栏之前,准备伸手接羊腿。

    “给你妈的羊腿!”

    黑影壮汉掏摸着,看见领班的值守护卫站到了近前,忽然一声大喝,一把隔着栅栏便抓住了领班值守的皮袍,将其扯得贴近了木栅栏,另外一只掏摸着的手也亮了出来,只不过掏出的不是羊腿,而是尺长的匕首,一刀就送进了值守的腹中!

    旋即壮汉拔出血淋淋的刀子,一刀就砍向了捆绑栅栏结合处,用脚几下就将一根木桩踹的有些歪斜了,“右贤王!我来救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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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困顿的情况之下,被囚禁起来呼厨泉,在度过了刚开头的迷茫且示意的几天之后,心思也就慢慢的收拢了起来,并随着时间的推移,从最开始对于於扶罗的愧疚,渐渐的开始有了一些转变。

    谁喜欢被软禁?

    谁都不喜欢。

    所以呼厨泉就从一开始埋怨自己,反省自身,渐渐的转变成为了假设过去,展望未来,结果很顺利就从颓废的深渊当中爬出来了……

    要是当初於扶罗同意一起南下呢?

    要是自己手头上的兵力再多一些呢?

    要是自己当时打赢了征西将军呢?

    要是……

    那么真的有重新来过的机会,那么被囚禁起来的就不是自己,很有可能就是征西将军斐潜!

    呼厨泉他可以听於扶罗的一切安排行事,他可以在周边值守护卫的监视下逆来顺受,他可以一直沉默无语,每天好吃好睡,似乎胸中别无心机。

    可是在呼厨泉心中,不甘和愤懑却在一点一滴的积累着,就在这一日的夜里,终于让他等来了一个机会!

    这一段时间,每天到了夜间,反正没有什么事情的呼厨泉,天一黑就躺上了毛毡,呼噜噜的扯得鼾声如雷的模样,似乎每天睡眠都很好,但是实际上呼厨泉有大半的时间都是在假睡,眼睛也不敢睁开,凝神听着帐内帐外那些值守护卫的脚步响动,计算着,盘算着,如果将来还有机会出去要怎样做……

    今夜呼厨泉还是如往常一般在装睡,默默体会着周遭变故。临到夜半的时候才真正小寐片刻,四更不到就已经醒过来,继续在暗中注意着所有一切。

    栅栏外的小小骚动,已经惊醒了呼厨泉,在黑暗中他翻身坐起,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声响,叽叽咕咕的值守护卫说话的声响只言片语伴随着夜风传了过来,但是支离破碎得根本让呼厨泉分辨不清,直至最后的那一声大吼!

    吼声清晰的在寂静的夜空汹涌而来,激得呼厨泉一个哆嗦,连忙站了起来,心中不知道真的噗通噗通的跳个不停,是谁来了?这声音听着似乎有些耳熟,但是一时间呼厨泉也想不清楚到底是谁。

    不过这并不妨碍呼厨泉迅速的在心底判断了一番这般突然发生的变故的真假,旋即他就确定了,就在这於扶罗的王庭当中,的确有变数发生!

    虽然匈奴人的秩序性和汉人还是有所差距,但是夜间的要求还是一样的,营啸的可怕性,就算是匈奴人心中也是清楚,更何况是在王庭,是在单于的左近,更不可能随意喧哗,甚至故意演一出戏来欺骗自己……

    除非是於扶罗想要向自己下手了?

    呼喊声持续飘了进来,帐篷帘子一掀,三名值守护卫沉着脸走了进来,分散开盯住了呼厨泉,为首的那个冷冷的说道:“右贤王,别乱动……否则……哼哼……”

    呼厨泉听了,不仅没有害怕,反倒是心中落下了一块石头一般,轻松笑着,张开了双手示意自己并没有武器,说道:“你们怕什么,我就在这里……我哪都不去……”

    虽然呼厨泉这样说,但是帐中三名值守护卫,神色却没有轻松多少,人人握着刀柄,环逼在呼厨泉身侧不远处。呼厨泉按毫不怀疑,只要自己稍有异动,这三个人立刻就会拔出刀来,砍将过来!

    再凝神细听少顷,呼厨泉心里却是一沉,左近厮杀呐喊之声并不如何惊人,也就说明了在附近厮杀的人并不多,远处似乎也没有什么其他声响,这表明了冲突仅仅局限在这里……

    该死的家伙,怎么就来了这点人?

    也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混进来的,既然能混进来十个二十个,怎么不多混一些进来再动手?

    这中间的变故,自然是呼厨泉猜不透的,而他现在要做的,就只是下一个决心,如此局面之下,自己是不是要冒险应和,这其间,到底有多少机会能脱出生天!

    帐篷当中,呼厨泉似乎是颈椎有些酸痛,在值守亲卫的环逼之下,晃了几下脑袋,伸了一个懒腰,哈哈笑了几声:“我就一个人,瞧你们紧张的样子,真是好笑!”

    一名值守护卫冷冷开口:“右贤王,切莫轻言乱动,单于有令,右贤王稍有异举,就莫怪我们得罪了。”

    呼厨泉毫不在意一般的说道:“我就在这里,还能飞到天上去?要是不放心……呐,那边角落应该是有条绳索,你们去取来将我捆上不就成了?这样总能放宽心思了罢?他娘的,好好的,闹腾什么劲也不知道……”

    帐篷里面的护卫不由得便转向看向了角落,沉吟了片刻之后,为首的便说道:“好,若是右贤王配合,自然大家都方便……”

    两名值守护卫到角落里找出了绳索,似乎也轻松了不少,也没怎么如临大敌的模样,就如平常一般朝呼厨泉身边走去,还微微行了一个礼:“右贤王,实在得罪了……”

    两人走近,一人抓着呼厨泉一只手,刚想着用绳索捆扎起来,就听见呼厨泉那冷哼一声:“你们也知道这是得罪么!?”

    冷冷的话语声中,呼厨泉猛的发力,两名抓着他胳膊,正准备朝上套绳索的护卫,一下就狠狠撞在一起!

    呼厨泉一把捞住落下的绳索,单手抓着往两人身上一圈,旋即挥拳重重击出,砸得两个人站立不稳,东倒西歪的踉跄着,旋即再加上一脚,两个缠绕在一起的护卫就再也站立不稳,牵扯着跌在一处!

    为首的值守护卫眼见不妙,大呼一声拔出刀来就朝着呼厨泉一刀砍去,却被呼厨泉一手托住了刀柄,一拳砸在了其手腕上,咯吱骨裂声中,战刀已经再也握不住,脱手而出!

    在这一刻,呼厨泉已经拿出了他全部积攒的精力,电闪一般接住了战刀,随手一刀劈翻了为首的值守护卫,也来不及再看两名依旧跌在地上的那两名护卫,便下意识的挥刀,砍向了门帘,冲出了帐篷!

    帐幕之外,十几名在外面分几层值守的护卫同样目瞪口呆,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这变化实在仓促,让他们都有些措手不及!

    哪怕冲出了帐幕,可是能杀出这王庭,最终逃出生天的机会,也并不是很明朗,但就算是如此,呼厨泉仍然觉得满腔鲜血都在鼓荡,在这一刻,他再不是阶下之囚,也不再是戴罪之身,从这一刻起,是生是死,命运就只能掌握在他自己手里!

    “我就是右贤王!谁敢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