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军对垒,斐潜徐徐拉住了战马,高声喝道:“吾军先破白波于平阳,再败贼军于襄陵,如今,白波蚁贼四渠帅已去其三!如今贼寇仅以区区之兵,竟敢对抗吾等皇皇之军,实乃螳臂当车,自不量力!诸君可随吾平白波,定河东,建功立业,皆于今朝!”
在整个战阵的最前方的是刀盾兵。半人高的大方盾,上平下尖,必要的时候可以插入土中增加防御的强度,在大盾之上还用漆勾勒出一副鬼脸模样,只不过限于汉代人比较贫乏的恐怖想象力,其实画得并不是多可怕,但是关键并不是盾牌上的图案,而是刀盾手那三步一顿,齐声暴喝的行进模式,给人巨大无比的心理压力。
这个是在相对平缓的平地作战,没有任何可以利用的地形地利,唯一决定队伍胜利的因素就被极度的缩小成为了兵卒之间的战力比拼,而面对这样一只齐整划一,训练有素的队伍,就算是傻子都知道自己手下的这一群从未经过什么系统性训练的农民兵会有怎样的下场。
杨奉看着西北方向的匈奴大营,简直就要望断了他那一双加大版的秋水了,依托营地的简陋木墙,他尚可和这北方来的斐潜军团一战,但是,那也仅仅是可以“一战”而已,想要战胜则是难比登天,唯一的希望就是匈奴那边能够冲出来将斐潜的整个战斗阵列打乱,才有胜利的希望!
虽然匈奴就只有最开始的那个时候加入了战场,将马越的部队赶跑之后,便是爱动不动的趴在那里,就连昨日的马越骚扰,也是姗姗来迟,但是毕竟还算是有那么一份的希望,杨奉紧紧的捏着手中的战刀,额头上的汗珠不知不觉的冒了出来。
於扶罗没有什么兴趣和一个老头子扯嘴皮子,当然,绝大多数的情况之下是扯不赢反倒是被绕晕了,就像他几次和斐潜见面面谈一样,动不动就被带着走了,所以便直接像是赶苍蝇一样,让手下的胡人将黑袍老者以及其护卫打包捆好都扔到帐篷里……
本来约定的就是三天之内,斐潜要是有改变战场的力量,那么於扶罗就会考虑站位的问题,胡人的观念里面,军队就是力量,谁的军队大,谁就有更大的话语权,就这么简单,况且现在斐潜带来的兵力不仅仅是可以改变战场的力量对比,这样训练有素的部队,甚至可以和於扶罗的骑兵有一战之力了,那么做什么选择,难道还用得着再去和糟老头子瞎哔哔么?
三千多的胡骑不是开玩笑的,一旦反水,冲杀进军阵当中,后果不堪设想,就算是自己临时调派队伍,也会承受相当大的损失,说不定在匈奴军和白波军的夹击之下,落败也是有可能的……
但是如果自己做出了防备性的举措,而於扶罗又只是以此作为试探的,那么原本就不是很牢靠的联盟关系就会更加的脆弱,在将来的谋取上郡的合作当中,必然会出现许多相互提防扯皮的事情……
在汉代,因为通讯工具以及声音旗帜信号传播的问题,走在一半的阵型要进行转向,这个时候就需要先停下,然后再在低级士官的带领之下,分批次的进行变阵,并不是喊一个口号向左转,然后军阵里面的所有的人都可以左转这么的简单。
而一旦这种由中军发出来的指令,不管转向是否完成,若是又接到一个相反的指令的话,战阵立刻就会造成一场混乱,这种混乱又会在军阵当中蔓延。就像看见一队整齐的兵士在行进,忽然其中一个人摔倒了,然后就噼里啪啦摔成一堆,就算是无关的人,多半也会笑成一团。
这些都是斐潜必须考虑的问题,简单来说,就像是斐潜现在手里面捏着仅有的几张牌,而一旦打出去,就收不回来了,而且不管做什么决定,都要承担因此导致的连锁反应……
平阳城上,已经是几乎是筋疲力尽的贾衢看着,忽然之间哈哈大笑,拍着黄泥和血液混合而成的泥墙,笑得眼泪鼻涕都出来了,待畅快淋漓的笑了一场之后,才慢慢的整理了一下自己肮脏的不成形状的外衣,顺了一下乱七八糟的头发,然后悠悠然的交待了一声,将守护城头的任务给了军候,自己带着亲卫下了城池,往城中走去。
斐潜身在局中,自然没有贾衢看得清楚。之前马越第二次冲击白波军营地的时候,贾衢就已经是略有察觉,现在看到如今的状态,则更是肯定了匈奴人与斐上郡之间必然有一些相互的协定。
杨奉站在自己的大帐之前,叫来了两个亲卫,让这两个人往帐门口前面一站,然后举起长刀高声叫道:“只有拼命!才能活命!我就在这里,决不后退!军法队上前,有敢乱军者,杀!”
斐潜的刀盾兵一直推进到距离白波营寨五十步的距离上,才扎住了阵脚,弓箭手穿插往前,在刀盾兵的护卫之下,开始向白波军的营寨射出箭雨,而且还夹杂了火箭,试图点燃在白波军营寨当中的物品。
白波军当中的弓箭手本身就不多,而且配备的箭矢也是极少,几天的战斗之下,箭矢已经是消耗的七七八八,根本就没有办法对斐潜的兵士形成多少的打击力量,因此也无法进行什么反击,只能是龟缩在营墙之后,苦苦躲避。
幸好斐潜的兵卒的箭矢也不是无穷无尽的,在弓箭打击的时候,一些长枪兵已经趁机将营寨之前的一些障碍清扫的清扫,去除的去除,整理出一大块可以提供进攻的线路出来。
一个小帅从前线冲到了杨奉大帐之前,在帐篷之外惊慌失措的叩首询问要如何进行处理,杨奉当即下令调集的所有兵力往大营的北线支援,然后将那些之前做了一些的拒马之类的东西往被胡人拉扯出的缺口地方搬运堵塞……
於扶罗和斐潜两个方向同时进攻之下,白波军根本就抵挡不住,眼看阵型就要崩溃,之前的那个小帅连滚带爬的跑到了营中杨奉的大帐之外,哭喊道:“渠帅!渠帅!现在撑不住了!真的撑不住了!怎么办?我们要怎么办?!”
小帅往前一扑,将两个在帐外护卫的杨奉亲卫猛的推开,冲进帐篷内一看,顿时呆立当场,只见大帐后方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割开了一个大口子,帐篷当中已经人影全无,只有那被剌开的帐篷布在风中微微的飘荡着……
临汾县城春光好,卫君堂前桃树新。
卫府后院子内,虽然不比上野外树木繁盛,但是也种植了几棵树木,此时正在春意之下,森森绿意加上桃花鲜艳,自有一番怡人景色。
卫觊坐在后院亭子子内,面前摆放了一个桌案,在桌案之上是一个陶瓶,细口,广腹,在瓶身之上的青釉细碎的裂开,就像是春天河面上即将融化的冰块上的裂纹,瓶中插着一支桃枝。
卫觊正在仔仔细细上上下下的端详着瓶子之中的桃树枝叶,手里握着一个柄圆头小剪,绞口很小,柄却很长,正在慢慢的,缓缓的,修整着桃枝,每落下一剪,都要端详半天,再三审视之后,才会继续下剪刀。
春色很美,一草一木,生机勃勃。
花瓶很美,线条流畅,古朴别致。
桃枝很美,花瓣粉艳,盈盈欲滴。
卫觊身上的衣很白,手很稳,神色淡然,面带微笑。
杨奉来到的时候,见到的就是眼前的这样一幅场景,竟然一时之间有些愕然。平阳已败,如今局面已经是一片糜烂,而卫觊竟然如此的安稳,这养气的功夫果真是了得啊。
“拜见卫公。”杨奉弯下了腰,低下了头。
卫觊“咔嚓”一声剪掉了一个短枝桠,手上一顿,隔着桃枝笑道:“杨帅不必多礼,还请就坐。咦,几日不见,杨帅竟如此……”卫觊目光在杨奉的发鬓处停留了那么一瞬间。
应理说,杨奉此时正当壮年,并且原先在酒楼会面的时候还是一头的黑发,但是没想到仅仅是间隔了几天的时间,现在已经是掺杂了不少花白了。
杨奉略略点点头,像是笑了一下,但是没有说什么,就这样走到了一旁的席子之上正坐下来。
卫觊默然了一会儿,然后幽然说道:“杨帅,且观此枝如何?”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卫公所制,自然为美。”杨奉看着卫觊白衣翩翩的样子,不知道为何心中一片恶烦,不由得脱口而出说道。
杨奉趁着斐潜和於扶罗注意力都在营地上的时候,装扮成普通百姓,混杂四散奔逃了出来,逃是逃了,可是现在的他基本上失去了所有的战兵,仅存五六十人亲卫,如同丧家之犬一样……
反观卫觊,在临汾城内安坐,还悠然自得的在修剪桃枝!
若是之前杨奉还有一些心思跟卫觊绕些脑筋里面的弯子,而现在沦落到这般境地了,哪里还有什么这方面的闲情逸致?
卫觊一愣,手上的动作便停了下来,眼帘低垂,似乎略有所思。
呵呵!
卫觊眼底,闪烁而过一道寒光,也不说话,就是将手中的圆头小剪缓缓的的放下。
桃,在淮南王所书当中,写着以桃棒杀后羿,后羿就是一个部落的领袖……
桃,在易经当中,属于震木,震卦有言“震来厉,亿丧贝,跻于九陵;勿逐,七日得。”并且木在五行当中属于东方。
好,就算是杨奉家学不扬,并没有看到过《淮南子》,也未曾看过《易》,但既然引用的是诗经里面的话语,那么说明至少是度过诗经的。
桃之夭夭是描写美女出嫁之时的,用在现在的这个场景,多少有些讥讽卫觊安坐家中,做女儿之事的意思。
卫觊看着杨奉,点了点头,既没有发火,也没有就这个桃枝继续说些什么,就只是将插了桃枝的瓶子轻轻推到了一边,然后叫来了下人去准备茶汤。
过了一会儿,茶汤就端上来了。
卫觊一手前申,一手挽袖,风度翩翩的向杨奉请茶,说道:“春意料峭,露湿雾重,略加葱姜,虽略有气味,然驱寒健体,杨帅请饮。”
杨奉确实是闻到了一股略略有些刺鼻的葱姜的辛辣味道,但自然也是知道喝这种姜茶发汗,对于驱寒有一定的作用,而且这一路确实是心神俱疲,能有这样一碗茶汤用以驱寒提神,也是极好,便端起茶碗,没有多想,便喝了一碗。
卫觊示意下人再给杨奉满上,然后慢悠悠的说道:“不知杨帅欲往何处?”
“有违卫公所托,某实汗颜不已,然现事已至此,心余而力不殆。故而欲往弘农,求一山水之处,度此残年足以。”杨奉方才虽说冲动了一下,但是到现在也慢慢冷静下来了,说到动情之处,眼眶都有些发红,这些年的历历往事,都像是在这一刻浮上了眼前。
在得知自己是弘农杨氏弃枝之时的震惊……
在家乡父老被黄巾席卷携裹之时的无力……
在用学识获取地位换取乡亲活命的无奈……
在放火、杀人,做下那些恶行之时夜半惊醒的恐惧……
在被杨家派人暗地之中找上来时那重新升起的希望……
曾几何时,杨奉甚至以为他自己通过手中掌握的这些力量,就可以从一个边缘的士族旁支子弟,混到正儿八经的士族之列当中,在朝廷之中获得个一官半职,也算是可以正式的回归弘农杨氏的族谱,可以在杨氏的祠堂内磕一个头,上一柱香……
但是他的梦想,他的愿望,他的力量,他的凭借,这些所有的一切,都在平阳城下化为了泡影,成为了虚无,就像是睡在漏风破屋内的一场好梦,醒来之时却依旧苦寒刺骨。
杨奉恨斐潜,恨於扶罗,甚至他也恨卫觊,恨弘农杨氏,但是这些恨意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因为没有力量的他,就算是将满腔的愤恨全部喷发出来又能如何?
就像是一只蝼蚁,拼命的挥舞着大鳌,又能造成多大的伤害?
杨奉心灰意冷,一夜白头。
虽然说现在手下还带着五六十人,算是从平阳逃脱了出来,但是又能如何?没钱,没粮,再去燕山投奔黑山,继续黄巾贼的生涯?
杨奉觉的自己累了,不想继续这样的生活,因此才来找上了卫觊,一是多少有个给卫氏的交代,另外一个也是寻求些粮草,多少可以供给着自己带着人去弘农。
卫觊沉吟了一会儿,说道:“胜败乃常事尔,杨帅何必如此气馁?陕津浮桥已断,此去弘农略有不便,不若杨帅改道于东如何?”
卫觊现在所说的话语,已经是非常的直白了——
东面有什么?太行山啊,太行山上就是黑山军的根据地啊!
去东面,就是投奔黑山兵,然后在卫氏,或是杨氏的手中继续发扬一个作为棋子应有的力量和作用……
可是杨奉已经不太想继续一个黄巾贼的生活了,想了想之后,说道:“待吾回弘农之后,再做打算吧。”
卫觊默然良久,最后便举起了茶碗,说道:“如此,人各有志,便以此汤,送杨帅一程吧……”
不知道为何,杨奉此时略略觉得脑袋有些沉重,就像是在脑袋之中塞进去了一根又沉又重的湿漉漉的木头,隐隐的胀痛,因为这几天自己都没有睡好,难免精神上会有些难受,所以杨奉也没有太过于在意。
听到卫觊最后同意自己南下,杨奉略略点点头,算是回应。
这些年在白波军当中几个大渠帅之一,就连郭大再世的时候也要经常听听杨奉的意见,因此习惯上一时间还没有转变过来,而且现在心乱如麻,竟也没有觉得自己这样的态度有什么不妥。
杨奉心中盘算,现在有了卫氏的粮草支持和照拂,至少河东境内可以安心的行走了,略感有些宽慰,因此也举起了茶碗,和卫觊示意了一下,便一饮而尽。
卫觊问道:“杨帅人手现于何地,又需多少粮草,吾也好叫人准备。”
杨奉目光略有闪烁,说道:“烦劳备十车粮草,送于城东十里,自有人取之。”
“如此甚好。”卫觊眼皮低垂,似乎在考虑着什么,又像是在等待着什么,良久方说道,“杨帅一路辛劳,不妨在此好好安息,让吾略尽些地主之谊,明日再行不为迟也。”
明天再走?
平阳县城既然已经溃败,收拾残局也用不了多少时间,斐潜等人必然会南下,自己却是白波渠帅,这一层身份都没有能够洗白,留在临汾不就是找死么?
杨奉现在已经是失去了牌面,因此也不指望卫觊能够依照之前的约定,给自己洗白,因此能够凭借杨氏的名号,多少取一些粮草供给自己残余的人手路途之上食用,已经算是非常不错了,不奢望还能有什么其他的好事,因此杨奉便摇了摇头,正待拒绝……
好像是原先被塞到脑袋里面的那一根湿漉漉的木头随着摇头,在脑壳当中左右乱撞一般,杨奉忽然觉得自己一阵头晕目眩,整个的天地似乎都黯淡了下来,开始在眼前不停的旋转……
杨奉心中一惊,连忙想要站起来,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是全身发软,腹痛如绞,气力也用不顺畅,在桌案边一撑,却根本就撑不住,哗啦一声连桌案一起侧倒在地上,插着桃枝的瓶子也打碎了,裂成了四五块……
“杨帅?杨帅?!”杨奉只觉得昏昏沉沉,天地之间就剩下了一丝灰色,只听道卫觊似乎叫了两声,自己明明有意识,却怎么也张不开口,说不出话,全身软绵绵的也用不上气力。
杨奉奋力的想要怒喝,想要挣扎而起,却发现自己根本无能为力,就只能像一条已经离水许久的鱼,连蹦达一下的气力都已经没有了。
卫觊缓缓站了起来,捡起了那一只圆头长柄小剪刀,悠悠的说道:“桃……淮南有云,后羿死于桃;若从易经,丧贝逐于东;杨帅家学渊源,竟不得知?亦或……有意不知?”
卫觊白衣飘飘,移步到了杨奉身边,笑道:“世间如烘炉,岂是说来便来,欲走可走?既不欲于内翻腾,便化为薪柴,为天地之炉,添些许火势!”
自己已经给了那么多的提示,还装傻充愣?
桃枝……
逃之。
逃只。
逃知。
好,就算一个都不懂,也可以问啊,区区一败军之犬,在此拿腔拿调,自取死道,怨得谁去?
原来还以为这个杨奉多少有些杨氏血统,也应该有杨氏的一些聪慧,却没想到大事临头居然如此的不堪一用!
败性之至!
真以为回到了弘农,杨氏就能替其抹平一切,一了百了?
天真!
政治是什么都没有弄清楚,就贸然的加入了这个游戏当中,天下这个棋盘,岂是轻易能够参与的,现在玩崩了,说退出就想退出,说归隐就能归隐,说以养残年就能够以养残年?
可惜了。
就像桃枝一样,长歪了,长丑了,怎么办?
卫觊走到了杨奉身边,将长柄然后用圆头长柄小剪刀,咔嚓一声剪开了杨奉脖子上的一片肌肤,鲜血像是涌泉一般汩汩而出……
因为圆头小口,所以每一下伤口都不是太大,卫觊咔嚓剪了一下,便微笑着端详了一下,就像是在端详着之前的那一根插在花瓶之内的桃枝一样。
剪一下。
看一看。
然后换一个角度,再剪一下。
然后再看一看……
鲜血伴随着杨奉急促的呼吸声,从伤口流出,很快就流满了整个小亭。
星星点点的血迹沾染在卫觊的白衣之上,就像是雪地里面傲然伸出的一串梅花,抢眼之极。
“汝有怨气,即可妄语?”
“汝欲身退,安享太平?”
“呵呵……”
卫觊微微笑着,说着,剪着。
如果能够聪明一些,多少懂得配合一点,那么自然还是可以继续合作,但是又蠢又没有一个棋子的觉悟,那真的就没有任何话说了。
说一句弘农杨氏,便真的当自己是弘农杨氏的子弟了?
真是笑话。
哼,蠢材!
只配为薪柴!
弘农杨氏,哼哼,弘农杨氏现在都自身难保了,况且杨奉的身份一事,也并不是从弘农杨氏那边得知的,杀了也就杀了,天经地义的杀一个白波贼,有何不妥?
血已经流干,人已经死去,杨奉如同一根枯木一样,躺到在血泊之中。
卫觊扔下了圆头长柄小剪,信步走出了小亭,踩出了一个又一个的血脚印。
早有下人在外等候,等卫觊走过,立刻鱼贯而入,裹尸体的裹尸体,收拾桌案的收拾桌案,清理地面的清理地面,有条不紊,井井有序,就像是小亭子里面死掉的并不是一个人,而是就像是翻到在地碎裂的花瓶和桃枝一样。
卫觊淡淡的吩咐道:“斩其头颅,盛之。令县尉带兵马至城东,以粮草诱贼,皆尽杀之。”
看着下人领命而去,卫觊才缓缓的叹了一口气,胸中的郁闷之气才稍减少许。
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叔父落于匈奴之手,但是问题也并不算大,因为招募胡人胜兵制度已成为惯例,只要叔父咬死牙关,不开口说胡话……
虽然也知道斐潜和王邑二人能猜到是自己做的手脚,但是又没有明面上的证据,只要叔父不犯傻,那么就凭借王斐二人,想要动卫氏也没有那么容易。
只可惜是功败垂成啊。
原先全部的计划都很完美,但是从汾水河岸,杀了卢常却没有找到郡丞之印,似乎就开始了有了一些的偏差。
因为没有郡丞之印,卫觊就没办法顺利的去调动已经属于王邑一派的在襄陵兵马,也就没有办法在襄陵做局,在最短时间内杀掉王邑,只能让白波军硬行攻城……
匈奴这一面也是蹊跷,竟然让斐潜在北屈立足了!
还有那莫名其妙多出来的床弩,配合着北屈营地那样的地形,简直就是无从下手,无计可施,最后也不得不放弃了攻打北屈,也就没有办法做到让斐潜首尾两难顾……
再后来便是匈奴的出尔反尔,倒向了斐潜那一边,引起整个平阳之战的溃败,杨奉整个白波军多数被俘,全军尽墨。
天时虽有,却没有站在河东卫氏这一边啊!
好好的一盘棋,如今却下成了现在这样的局面!
还有那原应赶到此处的上党和太原的郡兵啊……
想起这一个原本是绝妙一着的一招棋,卫觊心中不由得一痛。
那该死的袁本初,竟在这个时间屯兵孟津!
若是能打赢董卓西凉之兵也就罢了,结果不仅仅没有能够打赢,而且还中一个声东击西之计,认为董卓大军已经在阴津渡河,王匡便西进迎敌,结果被董卓率大军趁机于小平津渡河,前后夹击之下,杀得大败,王匡只身得逃。
而上党派来的一只军队却不幸撞见吕布,被吕布所杀败,牵连到太原原定要来的兵马获取此消息之后,为恐近在咫尺的董卓等人察觉异动,竟不敢遣兵!
至此,卫觊原本完美的计划当中的所有外援兵力全失!
天不作美,可之奈何!
原来在卫觊的计划之内,有匈奴三四千的胡骑,有白波四五千的战兵,有河东三个郡控制在手,合计也有三千余的正卒四千左右的辅兵,再加上党之兵两千正卒三千辅兵,太原的一千正卒两千辅兵,这样下来自己在河东可以汇集到近两万兵马,然后借白波和匈奴之手搞死王邑、斐潜二人……
王斐二人若是一死,那么自然两个郡守就空了下来,整个北地处于无首状态,随后卫氏便可以正式出面,借着上党、太原加上自己控制在手的郡兵,就可以一方面收编白波,一方面拉拢匈奴,并有这些年间积攒下来的家底,要钱有钱,要人有人,要名望有名望……
这样一来,河东卫氏便可以乘势而起,真正的成为一只有决定性力量的地域兵团,借董卓忙于迁都,无暇北顾之机,实实在在的将整个河东,还有西边的上郡,西北的云中、五原都可以尝试着收入囊中,再和董卓割河而据,坐看袁董之间的斗争,等待时机的到来……
但是现在,造化弄人莫过于是,原本自己欲起高楼,却如今眼看他人高楼起。
卫觊长叹一声,神色萧肃……
白波军杨奉逃走之后,瞬间就便全线崩溃了,那些没有战马的白波贼,根本就逃不掉,被於扶罗围着一堵,便纷纷投降。
只不过於扶罗把俘虏的白波贼往斐潜这里一送,一个人算一斗的粮草,算得还一点都不含糊,让斐潜哭笑不得。
白波贼军的处理,是一个比较棘手的事情,另外,还有一个更是麻烦的,就是於扶罗将那个黑袍老者也给送了过来……
“祸水东引,匈奴单于也非善于之辈尔……”贾衢缓缓的说道。
现在的贾衢,经过短暂的修整之后,换了一身洁净的衣裳,身穿一身深青色的绢衣长裾,中衣领子雪白,衬得肤色如玉,温润可人,脸型还是少年的脸,但是神情严肃,眉宇之间增添了一份成熟之色,却跟一个成年的人差不多,这种反差让斐潜也不由得多看了贾衢两眼。
不过经历过这样一次平阳之战之后,许多人也不再只是将贾衢看成一个才十六岁的孩子,而是真正的开始认同他的身份和地位。
“嗯……”斐潜点头同意。
斐潜转过头看了看徐晃,却见徐晃这个浓眉大眼的家伙,眼观鼻,鼻观口,端端正正的坐在席上……
“公明,汝看此事如何?”
只见徐晃拱了拱手,四平八稳的说道:“全凭使君做主。”
嘿!
我说徐公明,能不能换个词啊……
不过斐潜也能够理解,河东卫氏并非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的事情,并不是那么的简单,而徐晃又是刚刚到斐潜这里,有没有明确表态,采取一个明哲保身的态度最正常不过了。
而且不仅是徐晃,就连於扶罗都清楚这其中的要害。
於扶罗本身就是胡人,一个轻轻巧巧的转手,便可以脱身出来了,表达的意思也很明确,一个是反正你们汉人之间的事情,他不想参与;二也是说明,他於扶罗不会替斐潜出这个头,三则么,如果万一斐潜将来有什么问题,於扶罗还有个托词和退路。
反正都是一肚子花花肠子。
斐潜偷偷的撇撇嘴。
白波的兵败,并没有太太出意外,这个事情斐潜并不知道吕布在河内的那一场遭遇战,无形当中帮助了他,只是觉得现在这个黑袍老者就跟鱼刺在喉一般,十分难以处理。
黑袍老者拒绝开口,斐潜除非要一鼓作气直接拿下卫氏,否则还真不好怎么办,连动刑都不好弄,像卫氏这样的层面的,已经不是像城东张氏那种乡土小豪强,说拿下便可以拿下的……
卫氏盘踞河东长达两三百年,不说其他,单就算联姻这一个方面,恐怕除了卫氏家主,没有人知道到底现在卫氏通过联姻这条线,编织成为了怎样的一张巨网,就连蔡邕欲给自己女儿寻找一个对等的人选,最终都是选择了卫氏,由此可见这一个门阀的在整个朝廷之间的影响力。
贸然动手,恐生祸端。
像武侠书当中的那样,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逼样是逼到了极点,但是毕竟是成年人的童话,没有权势的配合,就只能风餐露宿跟一只流浪的野狗一样!
如同一桌人坐在桌旁边吃宴席,能吃什么全凭本事,正在各逞心计,施展手段,然后冲进来一人要掀桌,然后原先在桌旁的这些人会做什么?
必定联合起来,先将不守规矩的家伙捏死!
就像当下董卓一样,除非斐潜能将卫氏包括这些联姻的家族全部从地下刨起来,斩杀殆尽,将所有有关系的人全数杀死,否则就算是董卓那样的权柄朝政,都还不是被群起而攻之……
因为,坏了规矩。
平阳县城平阳侯,当初皇帝要杀牵连逆太子之罪的平阳候,大逆之罪吧,但最终是只杀了主支,而旁支未动……
为何?
因为,要有规矩。
屠刀一举,很是简单,人头落地,一了百了。
自己痛快了,但是然后呢,就能念头通达,立地飞升?
自己手下兵卒要不要吃饭,要不要布匹,要不要从四面八方调来各种各样的生活物资,这些东西都在谁的手里?
士族。
然后呢?
呵呵。
你不给别人活命,别人为何要给你命活?
从此之后,凡是站在自己对立面的士族还会轻易的放下刀枪,坐下来妥协么?
那么自己要拿多少的兵卒,去一个州一个州,一个县一个县的血拼?
斐潜下意识的轻轻用手指头敲着桌案,这个真是棘手无比。
屠灭卫氏一族,不可行。
如果只杀卫觊一人……
那有个屁用!
杀了卫觊,还有卫生,还有卫巾,还有卫生间……
在自己根基不稳的情况下,让河东卫氏生生世世仇恨自己,然后随时随刻都要防备有人从河东捅来刀子?
边让。
兖州名士,经学与孔融齐名。
然后被曹操所杀。
边让全家上下三百余口,尽数被诛。
再然后……
曹操一时爽了。
但是兖州上下的士族都认为边让罪不至死,是曹操的锅!
所以兖州瞬间就变天了,大部分县城都立刻叛变,就连一向都支持曹操的张邈,也和陈宫一同迎吕布入主兖州!
而之前的张邈,甚至是与曹操可以相互托付妻子这种程度的好友,基本上就跟刘备和关羽这种关系是差不多了……
一夜之间,兖州上下大小士族,另可接受吕布,都不愿意接受曹操!
为何?
因为曹操违背了士族的规矩。
后来曹操平叛了兖州,有把兖州所有的士族全数砍头么?
不敢了,学乖了。
就杀了几个领头的了事,还要将那些被杀的妻子收到自己的眼皮底下,就比如和陈宫洒泪而言:“汝妻子吾养之!”
那还是全天下都知道,张邈、陈宫反了曹操,所以曹操杀了,没有话讲。
所以要杀,还要向曹操学习,要强占最高位置,然后“洒泪而斩”,再“收其妻子”,只是可惜现在的斐潜自己的地位还没有到那样的程度……
斐潜苦恼的皱着眉头,郁闷不已。
斐潜现在还不到曹操后期那种杀了杨修却只能让杨彪抱怨几句的地位,况且曹操当时杀杨修的借口也是用的军法,而不是平常用的在大堂之上的汉律,所以这里面的差别可谓非常的大。
用的是军法!
若当时不是在军中,曹操也只能是呵呵两声了事,就像杨修之前的那些多嘴多舌一样无可奈何。
士族啊……
汉代之初的时候,因为开国功勋多起于微末,所以士族并不明显,但是到了刘秀所立的东汉,明帝马皇后是马伏波之女,章帝窦皇后是大司空窦融一系之人,顺帝梁皇后是大将军梁商之女,所谓春秋之义,先娶大国,至此士族门阀的氛围已经是相当的浓厚了。
士族起于乡土,具备健全的乡村宗族管理模式,加上垄断了知识的传承,父子相传,家学渊源,再加上一些为了进身之阶而附庸而来的各种宾客学子,便形成了在中央大皇帝之下的乡土间的小皇帝,跟西方的封建领主在某些层面上有些相似。
新的政治制度没有产生,旧的政治模式又没有改善,因此在现在这个时间,士族之间的许多模式和内在的规则,就无形当中替代了一些国家政令,以及行事的规则。
贾衢的未尽之意,徐晃的慎言寡语,多半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崔厚、黄成等人还好说,毕竟一个是司隶的,一个是荆襄的,但是同样隶属于河东的……
斐潜略略瞄了瞄贾衢和徐晃这两个河东人士,沉吟不语。
士族有士族的规矩,但是斐潜有斐潜的利益,所以贾衢也不好明讲,只能是暗示。徐晃也才同行不久,所以更不可能说些什么了。
现在选择就摆在斐潜面前:
一、不管不顾,先杀个痛快,然后有可能会被士族所排斥,导致众叛亲离,然后在根基不稳又没有多少人跟随的情况下,毁了并州的基础,只能回荆襄;
二、政治上妥协,借这个机会,从河东卫氏身上捞取足够的好处,先稳固自身的基础,壮大自身的力量,河东卫氏人可以不死,肉不能少割……
哪一个更好?
“报!”
一个兵卒打破了沉寂,几步跑到了近前,跪地禀报道:“临汾送来牛酒慰军!”说完呈上了一份礼单,便下去了。
慰军?!
还真会掐准时间来!
斐潜上下扫了几眼,呵呵一笑,便将礼单递给了一旁的贾衢。
贾衢接过一看,也是笑了,说道:“此乃卫氏修好之意也。”斐潜的家底,贾衢也是知道,如果真的硬来,也难说能够撑得多久……
正常来说,慰军礼物一般都是牛不过五只,羊不过五十,酒不过百坛,根据军队大小,地位高低略有调整,但是这一次临汾送来的礼品,光是牛就送来二十只,更不用说其他零零碎碎的一些物品了……
这些超出范围之内的东西,就是现在的临汾县令,或者是河东卫氏的想要通过这个礼单表达出来的一个态度。
这是一个妥协的表态。
斐潜将贾衢和徐晃那一丝略略轻松一些的表情收进了眼里,心中也是略有无奈,正当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忽然又急急的跑来了一个兵卒,上前禀报说关押着的黑袍老者忽然疯了,撒泼打滚,坐地吃土……
疯了?
包括斐潜在内,所有在场的人闻言都是一脸的愕然,不敢置信。
开什么玩笑,真疯了?
疯的,真是好巧啊……
被突如其的情况搅了局,斐潜自然是要过去去亲眼查看一下,那么商议之事也就进行不下去了,只能是匆匆散了。
马越、徐晃等先行退下了,贾衢却坐着没动,摸摸衣角,整理一下头冠,磨磨蹭蹭的留在了最后。
斐潜看了一看,自然也是明白贾衢的意思,便等到其他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问贾衢道:“梁道可是有以教吾?”
贾衢正容道:“衢不敢,吾有一问,请问使君今后,所欲如何?”
啊?!
斐潜看了贾衢一眼,这是几个意思?
这就进入君臣考核阶段了?
突然来这么一下,根本没有准备好啊!
该不该说一些天下苍生是多么的多么的痛苦,然后再讲一下除了自己之外的其他人是多么的多么的丧尸,最后发表一些要征服大地征服天空征服全宇宙的言论?
然后贾衢就咔嘣咔嘣的跪下唱征服?
嗯嗯。
这个……
贾衢贾梁道,你这个小同志,你这样搞突然袭击,不利于安定和谐的社会环境,不利于广大民众的健康文化需求,让我很是被动啊……
到底要怎样说呢?
斐潜脑袋瓜里面忽然一片浆糊,胡思乱想了一气,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要怎样说才好。
幸好贾衢也不催促,只是静静的坐着,等着。
“……庶民罢敝,富室滋侈;民闻公命,如逃寇仇;朝聚朽蠹,乡老冻馁;结刍为狗,践脊而弃;刀枪屠戮,殣殍伏野,磬钟釜鼎,毁于旦夕,季世之兆,将焉辟之?”
斐潜缓缓说着,一边说一边整理着自己的思路,“先有茹毛饮血,方有燧火相传;先有结绳以记,方有仓颉雨粟;先有刀削斧凿,方有笔砚纸墨;今烽火四起,贼寇为孽,玉叶尘蒙,琼枝零落;故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吾欲掌一方之权,扩州府之地,领精壮之兵,保简牍之美,护礼乐之理,存汉家之文,留华夏之章。前途为艰,荆棘难行,肯请梁道助吾一臂之力!”
斐潜言毕,便离席向贾衢而拜。
斐潜想来想去,最终还是决定要说得实际一些,不扯那些不着四六的玩意,反正和蔡邕师傅所说的也差不多,不否认自己有野心,但是要说明自己的野心是为做实事。
贾衢连忙上前将斐潜扶起,有些激动,但是似乎也有些尴尬:“……使君之志,衢甚为折服……衢原仅欲问……使君……思弈之对尔……”
啊!?
这……
这就有些尴尬异常了。
是自己会错意啦,怪不得还想着贾衢怎么会突然毫无征兆的来个“君臣对”呢……
原来贾衢的意思只是问斐潜现在这个棋盘盘面的下一步打算做些什么事情,大概是要什么方向,结果斐潜一本正经的,巴拉巴拉的,说了这么一大串……
真是相当的尴尬,二人四目相对,一时无言。
这能怪谁?
斐潜只好自嘲一笑,说道:“无妨,是吾之过,近日劳累,混沌不堪,听得岔了,让梁道见笑了……”最近实在是事情太多,精神紧张了些,也一直没能够好好的休息,这下闹出笑话来了,幸好自己讲的多少也是心里话,所以虽然尴尬得要死,但是多少也是正式说出了自己的志向吧……
让斐潜没想到的是,贾衢在听了斐潜的自嘲之后,微微愣了一下,目光闪动,反倒往后退了一步,正了衣冠,然后长揖而拜,继而正容叩首道:“衢拜见主公。”
幸福一下子来的过于突然,让斐潜有些没能立刻反应过来,呆了那么几秒钟才连忙将贾衢扶起,二人对视一眼,想起方才的情形,不由得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等到二人重新落座,顿时觉得似乎关系更加的密切和轻松了一些。
斐潜也没有多矫情,便直接问道:“梁道可是对于河东卫氏有所意见?”
贾衢点点头,说道:“昔吴侵陈,斩祀杀厉,师还出境,陈太宰嚭使于师,曾言,‘古之侵伐者不斩祀,不杀厉,不获二毛。今斯师也,杀厉与?其不谓之杀厉之师与?’故而,主公需慎明厉之师,亦或名之师也。”
这个事情,斐潜知道。
现在汉代虽然说距离春秋战国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但是在一些方面还是留有些许的影响,比如就像贾衢所说的“师出有名”……
不斩祀,不杀厉,不获二毛,就是说不破坏祭祀的场所,不杀害了弱小患病的人,不抓捕鬓发班白的人。
而现在在斐潜手中的那个河东老者,自然就是属于二毛系列。
贾衢看着斐潜的神色,继续说道:“今主公欲求一席之地,然力弱位微,故而不可树敌过盛,河东卫氏树大根深,非一日之功可伐也,需善处之,徐图之,切切不可操之过急。”
贾衢为何单独留下来讲这个事情,也是考虑若是在众人面前直说,怕斐潜下不了台,转不过弯,反倒是没有效果,现在自然是有一说一,实话实说,将自己的考虑全盘托出,提供给斐潜参考。
斐潜沉默良久,内心之中也是衡量再三,点头道:“如此,便只能暂且休兵了……不过,即是如此,为何装疯卖傻?”斐潜向外指了指,意思就是根本不相信那个送来的黑袍老者这么刚巧就傻了,疯了……
贾衢笑笑,说道:“于胡则无碍,自有胜兵可托,然于此则有妨,恐有通贼之罪也……”
“唉……如此机关算尽,实乃……”斐潜恍然大悟,摇头竟不知道要怎样用词语去形容。因为在匈奴那边,可以说是去招募胡人胜兵作为借口,而一旦被送到了斐潜这里,因为担心被斐潜安排一个什么与白波贼子通敌的罪名,因此就装疯了,而说一个疯子去通敌,这个就算是斐潜的证据再充分,物证人证再齐全,也自然是牵扯不到卫氏的身上了。
“既如此,倒不急于见了……”斐潜嘿嘿笑道,“便让其多狂片刻吧……”
贾衢也是笑。
斐潜将桌案之上的礼单拿过,说道:“上卿以功议罪,吾等俗人,便以物议论罪,梁道汝以为,可获几何?”
“自是不能便宜了事!”贾衢也是明白斐潜的意思,呵呵笑着说道,“容衢合计一二……”
虽然话是这么说,道理也是这样的一个道理,但是这样还是多少有些念头不能通达,可惜这个世间就是如此。
贾衢拿了礼单,先行告辞了,去合计到底是要多少,才会恰到好处……
而斐潜站在厅前,却有些惆怅。
这个世道。
道德、正义、秩序、公平。
在一个单独的事件上,某一个细节上,是可以做到的,但是拉开了视角,俯瞰整个世间的时候,会发现这些东西都是虚无的……
相信坏人有朝一日总归是会被抓的,被绳之以法,然后大快人心,天下欢唱?
好,就算被抓,问题是……
被谁抓?
司法机构。
在汉代,就是王权,而在后世,则是什么什么……
那么王权和那什么什么又是从何而来?
刘邦的皇位怎么来的?
杀了项羽得来的。
所谓王位,所谓统治权,就是一波政治集团,抢夺了另外的一波政体集团,所获得的话语权。
原始社会怒骂奴隶社会强盗杀人犯,奴隶社会诅咒封建社会恶魔刽子手,失败者就是丑陋的,成功者才有权利制定规则。
斐潜在后世,是一个三观正的不能在正的人,而且哲学当中的透过现象看本质,是从初中就开始学习的,这些东西,一直不断的有人强调,不断的有人重复,但是一直到了斐潜走上了社会,真正的开始在红尘当中摸爬滚打的时候,才发现所有的一切,其实早有解释,明明白白,干干脆脆,白纸黑字的解释……
就像是老子的道可道,非常道,不是没有说,而是没有悟。
这个事情早就说了,不懂,能怪谁呢?
是吧?
就像现在,除非斐潜有横扫士族的力量,将整个的汉代士族全部掀翻在地,否则一言不合就掀桌,只是速死之道。
所以只能是这样办,还是坐下来打斗地主呗……
整个历史上的三国不都是这么干的么?
先是抢地主,结果曹操抢到了……
哦也,曹操捏着王炸。
然后两家贫下中农便开始斗地主……
……
对吧,是一样的吧。
斐潜自嘲的的一笑,说实在的,要是自己将扑克、麻将给拿出来,不知道会不会风靡全国啊……
斐潜往外走了两步,正待往看押黑袍老者那边去的时候,忽然看见徐晃位于一侧,正在朝自己拱手施礼。
“公明可有何事?”斐潜问道。
徐晃拱了拱手,迟疑了一下,但是还是说道:“敢问使君,欲将贼首李乐如何处置?”
李乐,这点名道姓的……
“自是杀之,报之朝廷,以儆效尤。”斐潜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徐晃似乎对于李乐有什么特别的情感,但是对于白波贼首,特别是这种败落的,向来都是没有第二种选择的。
徐晃的表情很微妙,似乎是有一点宽慰,又好像有些期盼,说道:“某有一事相求,望使君恩准。”
“公明请讲。”
“原永安县令乃在下族兄,横死于李贼之手……故欲讨得使君手令一封,亲手斩杀李贼,以祭奠族兄在天之灵……”徐晃说完,便向斐潜深深的作了一揖。
这个当然没有什么问题,李乐反正是要杀的,谁杀都是一样,既然徐晃提出来,那么自然无有不可。
斐潜忽然心中一动,当即叫人取来了纸笔,写了一封手令给了徐晃,然后说道:“吾亦有一事相求,往公明允之。”
徐晃略略顿了一下,说道:“不敢当的求字,使君尽请吩咐。”
“令兄原为永安县令,素有声名,然遭此乱难,如今永安生灵惶恐不安,百废待兴,无人主持终是不妥,望公明可承兄之业,挑此重任,摄县令之职,守一方平安,解百姓疾苦,了令兄遗愿,不知公明愿否?”
鬼知道徐晃的族兄的遗愿是什么,但是至少在白波军来临的时刻,愿意奋力抵抗,就多少是一个比较称职的官员了,那么给予一些正面的评价也不算过分,况且这也是斐潜现在手头上能拿出的最好的职位了。
平阳县城是废县城,要等斐潜上报朝廷之后,走个流程,才能正式铸印,封任县令。而蒲子县城有陈睿,所以空下来的县令只有永安县城的了,刚好有这么一层的关系在内,正好拿出来挽留徐晃任职,真是再适合不过了。
徐晃却没见猎心喜,立刻答应,而是问道:“永安,尚属河东,为何……”
“哦,如此这般……”斐潜便将他和王邑之间的协议说了一遍,然后说道,“公明忠骨义血,伟岸之才,然永安城微,尚不得施展拳脚,且待稍驻于内,待上郡用兵之时,可从班定远,全燕然之功。”
燕然勒石啊,徐晃垂首低眉,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便答应了下来。
之前王邑欲拜徐晃为都尉,都尉乃比两千石,但是徐晃明白,那个都尉未必好当……
河东都尉虽然位高,但是需听命于王邑,而王邑又在这一次的河东纷争当中表现明显不如斐潜抢眼,再加上就算此事暂时告一个段落,但是后续王邑和卫氏仍然需要天天面对面,岂有安稳的道理,他这个都尉要么就是空有其名,掌控不了全郡的兵马,要么就是必须和卫氏正面对上,成为王邑手中争夺卫氏兵权的棋子。
因此徐晃当时才没有立刻答应王邑,而是往后拖延了一下。
现在有了第二个选择,虽然永安县令的只是比一千石,但是却是一方首脑,属于正职,除了向斐潜这个割地郡守负责之外,余下事项可以自行决定,况且又有其兄的声名,又可以免去和河东卫氏正面冲突,将来若是斐潜真的能够收复上郡,自然还有提升的空间。
汉朝,功绩之大,莫过于扩土,封侯之重,莫过于军功。
因此,最后徐晃还是决定选择了一个小职位却有更大空间的永安县令,而没有选择王邑的那个束手束脚的大职位河东都尉。
不过这些斐潜自然不知,只是见到徐晃愿意加入自己麾下,也是大喜,即刻就让人取来了永安县城的官印,交到徐晃的手中。
徐晃大礼而拜,接印之后默然摩挲了一下,微微露出些伤感之色,然后便重新收好,恢复了平静,向斐潜告辞,往永安而去。
平阳城外,春光见好,在经历了战乱之后,这一块土地终于是等到了可以休养的时间。没有足够的书吏来进行土地的丈量和统计,斐潜只能够依靠军中兵卒,来对平阳周边的田地进行统计。
不识数目,不会计数,便用在木板上刻画“正”字所代替,不知道长度,不懂得衡量,便用绳索和固定直角的木棍来进行代替……
反正用木棍固定出一个九十度的直角,然后沿着木棍的延长线拉固定长度的绳子,拉直到头了,便可以沿着绳子钉下木桩,然后再用直角的木棍确定另外一条边,再拉绳子,直至画出一个大体上的正方形。
当然这种测量的方式有诸多的差值,但是在胜在简易好操作,甚至普通的兵卒也可以胜任。
斐潜俯身抓了一块泥土,捏了一下,因为长期没有耕作,现在平阳县城城郊的旧耕地已经有些失去了粘性,松松散散的。
这些土地都需要深耕,将底下的泥土翻起来,才能种植一些农作物,而且在初期,还不能太过于损耗田力,物产也不会非常的高,要等到两三年精心的维护之后,这里的土地才会恢复成为正常的耕田。
贾衢由城内出来,到了斐潜的面前,见过了礼,从袖子里面递过来一张绢布,上面写满了文字。
斐潜展开一看,不由得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在绢布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河东卫氏在这一带的产业……
安邑县有四分之一的商铺店面,是属于卫氏的……
临汾县则是占据了一半还多……
还有皮氏县等其他县城……
涉及的行业,包括米粮、布匹、食盐等民生物资,也有像质铺、酒楼等其他产业,甚至包括造纸、雕刻、铸造、养殖等等其他相关的产业。
可以说,河东卫氏的触角,涉及到了整个民生的方方面面。
除了这些在城池之内的街道店面商铺之外,还有最重要的一块就是土地和坞堡,河东卫氏在这一块区域上,共有六座大小的坞堡村寨,最大的竟然有千余人,一些小的也有几百,以此控制着周围土地农户……
斐潜不由得啧啧出声,要不是贾衢本身就是河东士族,哪里会了解得如此之多?
想当初在襄阳的时候,黄氏包括黄氏隐院在内,也就是仅仅四个村堡而已,而且还相距较远,规模也没有达到卫氏这样的程度。
土地啊……
斐潜在将视线投入到平阳一片开阔的土地之上,幸好现在汉室衰微,有些东西顾不太上了,想自己在这里侵占平阳旧城的土地,这如果在汉天子强势的时候肯定会被喷得一个半死,虽然平阳侯已经消失了,那么自然这些土地所有权是属于皇帝的。
自己未得皇帝允许,擅自开垦种植,呵呵……
不过现在一个是这一片土地经历过胡人的洗劫,已经荒废;第二是现在汉室自己那还有心思管这等小事?
最重要的是,自己需要这一片土地,否则怎么做屯田?粮草怎么来?
这一次俘虏的白波,斐潜准备杀大放小,要留着,此一时彼一时,情况不同,自然采取的策略也要不一样。
土地制度,斐潜真的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
春秋战国时期,采用的是井田制。“启土作庸”,井田属于周王所有。周王按爵位高低赐封给诸侯及卿大夫的土地。受封者对于井田只有使用权而无私有权,不能转让或买卖,“田里不鬻”。
因为没有买卖只能分封,所以也因此产生了古贵族,奴隶耕作。
然后“礼乐崩坏“,诸侯越来越强,不鸟老周同志了,开始将这些田地所出都贪墨了下来,武装了自己,开始用战争手段夺取其他诸侯的土地,战国便开始了。
秦朝为何人人闻功则喜,好斗无比,因为秦朝后来规定凭借战功就可以获得土地,而且这个土地是个人所有的,可以买卖和继承,由此自然可以想象出秦朝百姓爆发出了多大的热情为秦国战争行动添砖加瓦。
汉代,现在,土地原则上归国家所有,称作“公田”,由皇帝“假”给农民耕种,但是实际上,这些土地却集中在了乡间大地主的手中,以至于出现了绵延千年的关于土地之争。
这种模式产生出了三个阶层,上层的皇室,中层的地主,下层的农户。
然后便有了土地封建贵族私有和农户的矛盾,也有了土地流动由政府主导还是个人主导的矛盾,同时也自然有了人口增长和土地集中的矛盾,这三者之间的矛盾,其实最根本的就是在于赋税,也就是在土地产出上面的矛盾。
关于这个相互之间的矛盾,斐潜真的没有啥办法。
屁股决定脑袋,现在斐潜是位于封建领主的初级阶段,自然是希望利益向这里倾斜,至于将来的事情,这个……
谁也说不清楚。
反正若是想要回收大地主土地,就等于是在这些封建领主,也就是士族身上去割肉!
嘿嘿嘿……
现在看起来河东卫氏的肉还是挺肥的啊!
不过这也要有个度,只能是针对于个别,不能一杆子全部打死,否则……
斐潜还不想变成王莽的下场。
多少也是后来人,剥夺后国有化的猫腻,斐潜还是懂的一些的,这项法规是在特定条件下产生的,并不是万能的妙药……
况且后世的那些地方政权和中央政权争夺财政利益……咳咳……
反正现在不能用。
所以便只能是走私有化,或者说半集体化。
当然表面上还是属于汉家的土地,但是实际上却只能是属于斐潜的小集团,这才是最符合于现在这个状况的方式。
不过以后也会产生一些后续的矛盾和问题,不过么,现在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真的是没有办法一下子全部政策都到位啊……
这些东西牵扯太多,真心想起来就是头痛无比……
斐潜微微叹息了一声,忽然听到“的的“马蹄声传来,抬头看去,只见平阳城东,远远一骑斥候奔来,到了近前,甩鞍下马,禀报道:“河东王使君携护卫已到城东二十里外……”
正愁没有刀呢,这个王邑来的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