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遂不是一个勇敢的人,不过这一点,很多人并不知道。他的勇敢是在确定没有任何危险的时候才会表现出来,当然,韩遂也掩饰得很好,至少在大多数的人眼里,他并非是一个怕死的人。
否则当初羌胡叛变,强迫韩遂参加的时候,韩遂也不会半推半就了。
但问题是,就算是真的不怕死,也不见得会愿意去死啊……
就在韩遂自觉着命不久矣的时候,在西面又是一道烟尘腾起,不多久的时间,韩遂就看见了原来是马超带着些人马赶了过来。
自己果然还是有运道的,果然天将救兵!
“孟起!”韩遂喜出望外,连忙大声呼救,“速来救某!”
跟在马超身后的,都是从马腾特意拨给马超的人马。马腾有一半的羌人血统,而马超又是马腾娶了羌族的统领之女所生,因此如今跟在马超身后的都是同一个部落里面的羌骑。
这些羌骑这些天都跟在马超左右,对于这个有着英俊外表的青少年,不管是从武艺还是到统兵,都是打心眼里面的佩服,因此很快的习惯了马超的指挥。
严格说起来,马超现在的行为是违反了军法的,毕竟营地驻扎之后,没有军令,部队不得擅自调动,但是一个是马超是马腾之子,另外一个是毕竟还是以羌人羌骑占了大部分,因此马超听闻值守营门的校尉报说樊稠领着些兵马追着韩遂的踪迹而去的时候,马超就坐不住了,召集了自己的统属便离开营地而来,却没有想到遇到了现在这样的情形。
对于韩遂,马超还是有那么一些情感的,因为马腾出身并不好,所以对于马超的教育就比较吃力了一些,但是韩遂则是不同,每次马超带着问题前去向韩遂请教的时候,韩遂似乎毫不费力的就能引经据典讲得头头是道。
因此马超此时此刻,心中真的是将韩遂作为自己的叔父来看待的,见到樊稠胆敢追杀韩遂,前几日被樊稠辱骂的新仇旧恨便一同涌了上来,二话不说便举起长枪,呼啸一声,迎着樊稠而去。
方一接触,樊稠的手下就吃了大亏。
马超杀过来的时候,樊稠因为视线遮挡的关系,并没有第一时间看见,也自然没有及时发出号令,导致樊稠的手下根本就没有做出什么多少相应的调整,也不知道应该不应该对马超也动手……
马超紧紧盯着樊稠,临得近了,突然呼哨了一声,在身后的羌骑顿时会意,从身后抽出了一柄短枪出来,在马超再次的呼哨的指令声中,猛然间朝着樊稠的兵卒投去!
樊稠的手下兵卒,原先是分成了两拨来追拿韩遂的,因此前后略有一些分开,往前追来的时候,压根就没有准备进行多激烈的战斗,自然也没有形成什么阵型,如今被马超带着羌骑迎头一击,顿时就混乱不堪。
马超让过普通的兵卒,拍马挥枪直取樊稠。
有道是一寸长,一寸强,樊稠原先带着兵卒出营,也是仓促起意,根本就没有准备什么长兵刃,所带的战刀和马超的鎏金长枪一比,在双马对冲之际,就落在了后手。
马超可以直接捅到樊稠,而樊稠却只能是被迫进行防守,铛铛铛几下好不容易挥舞着战刀磕挡了马超正面的两下快速的扎刺,却挡不住在双马交错的那个瞬间,马超强劲的长枪枪柄横扫,虽然樊稠竖起战刀,挡住了没让马超的枪柄抽到身上,但是力道依旧吃不消,顿时被抽离了战马,掉落在地。
摆脱了危机的韩遂才放缓了马速,回头一看,正巧看见马超将樊稠击落下马,顿时举起胳膊刚准备喊,却见到马超再马背上斜斜的探出身去,猿臂舒展,一枪将落在地上的樊稠扎了一个透心凉……
韩遂张大了嘴,却没有发出什么声音来,片刻之后,才将自己伸出去在半空中的手,缓缓的放了下来。
“叔父!”马超兴高采烈的一边拔出长枪挥舞着,一边扭头冲着韩遂这里喊道,“某已杀此獠!”
“呃……”韩遂勉强冲着马超凑出了一点笑容,点了点头,旋即扭头命令手下道,“速速回营,点兵拿下樊稠大营!”
这个马超啊……
唉,算了,反正不是我儿子。
也幸好不是我儿子。
人都死了,再多说什么也是毫无意义,还不如趁着樊稠兵卒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将其全数兼并!
虽然可能会导致一些损失,但是现在这个局面,也顾不得了,至于李傕那边,那也是再下一步的事情了,先顾得眼前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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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劭皱着眉头,用精细的绢纱捂着口鼻,很是厌恶的瞄了一眼放在木匣当中,已经略微硝制了一下的人头,就连连挥手,让下人赶快将这个恶心的东西拿走。
“种公果然妙计,”刘范呵呵笑道,“如今西凉诸贼已不足虑也……不过,韩文约也是精明,未有提及吾等出降之事,只是讨要粮草,这个……是给还是不给?”
原先给韩遂讲的是长安内会有部分人投降,但是现在韩遂和樊稠发生内讧,死了不少,又逃走了一些,现在的兵力自然不是原来的那么多,并且西凉兵卒的士气也大受影响,若是真的还坚持攻伐长安,恐怕讨不到多少好处,因此韩遂干脆退而求其次,主动和长安等人讲和。
种劭缓缓的将纱绢放了一点下来,然后小心翼翼的呼吸了一下,发现令人恶心的腐败气息虽然是消散了大半,但是依旧还有一些,便又拿着纱绢捂了片刻,才算是缓缓的呼吸了一下新鲜的空气。
种劭并非是纯粹的文人,也不是没有杀过人,自然也不是没有闻过这种会令普通人作呕的气味,现如今种劭厌恶这种气味的原因其实很简单……
因为种劭老了。
年轻的时候,身体什么的都是处于上升期,不管多么劳累,不管是受到什么伤,似乎只要不是致命的,便能挺过来,就算是再累,也只需要吃顿好的,再好好休息睡上一觉,便可以恢复旺盛的精力。
然而现在不行了。
种劭似乎已经时时刻刻闻到了泥土盖到脖子处所散发出来的那种腐朽的气息……
要睡,睡得不好,稍微有点动静就会醒来;要吃,吃不下,不说其他,胃口越来越差,就连牙齿也渐渐松动;视物不清,不管看什么,就连书简看久一些都会觉得眼睛酸痛,迎风流泪;身体脖颈,肩膀,腰身,更是如同在关节处塞进去不少泥沙一样,又涩又酸又痛……
种劭如今才刚刚登上了毕生追求的高位,却不经意的发现自己已经衰老到了如此的地步,似乎自己的身躯也在时时刻刻都在散发出腐朽的气味一样,这样的不可改变的事实,如同一块阴影一样,始终笼罩在种劭的心头。
年轻,真好啊。
种劭压下对于刘范不知道是嫉妒还是羡慕的心情,眯着眼,缓缓的说道:“……自然……是给……”
韩遂的西凉兵要粮草,未必是真的像使者所说的如此缺粮,多半只是进行试探而已,看看种劭这一方有没有接纳的诚意。
不过给,也不能给的过于痛快……
“……先送十车就是……后令其转驻郿坞……而后粮草,由武功县城拨付……”种劭淡淡的说了一句。
只有一句话,却让刘范顿时佩服无比。
十车,不多,也不算是少,吃个几天是没有问题,然后令其去郿坞,若是不去,便是不遵朝廷法令,现阶段的韩遂独臂难支,估计也不敢贸然再叛,所以多半是会遵令转道去郿坞。
而郿坞又是在武功之西,并且因为董卓的原因,郿坞现在就是一个死域,半点人口皆无,韩遂到了那边,就算是想要把持什么地方也做不到……
以武功拨付粮草,就是要慢慢卡着西凉兵喉咙,不紧也不松,到一定程度之后,自然是要捏圆就捏圆的,要压扁的就压扁的。另外的,同样也是敲打了在武功的夏牟,虽然没有明说,但是意思也是非常明显了。毕竟已经帮夏牟擦了一次屁股,如果再拉屎擦不干净,那就呵呵了。
什么是老辣,便见于这些细节控制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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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这不是真的!”李傕的声音都有些变了腔调,旋即反应过来,大声吩咐道,“来人,给我四周警戒,不许任何人靠近!”
“唯!”李傕亲卫齐声奉命,然后在衣甲细碎的声响当中,站到了厅堂的四周,一个个虎视眈眈的扫视着四周的动静,将厅堂留给了李傕和李利。
李利打仗不怎样,逃跑的功力似乎是增长了不少,那一日见樊稠追着韩遂出去,然后又见马超跟着而去,心中就有了一种不怎么妙的预感,想要带兵前去吧,一个是自己也打不过马超,二是自己也没有这个权限,思来想去之下,不知道怎么的,自己迷迷糊糊的在下意识的情况下,就跑回了帐篷,将自己的马匹行囊什么的都收拾了一下。
等到收拾完了,李利才发觉自己怎么这么莫名其妙,做了这个事情,正摇头感叹的出了帐篷,就看见远处韩遂和马超带着人马回来了,却没有见到樊稠的身影……
李利当时心就猛的提了起来,忐忑不安,旋即又见到韩遂在那边的营地开始召集兵马吗,这一下李利就意识到了什么……
在哪一个瞬间,李利是想过要将他的猜测说出来,让所有人有所防备,甚至可以统领兵卒和韩遂马超进行对抗,但是旋即默默的退了回来,只是叫了自己的几名亲兵护卫,然后趁着韩遂和马超整理兵卒的那个混乱的时间段,悄悄的从后营溜了出去。
随后躲到远处的李利,就见到了韩遂和马超领兵围了樊稠的大营,随后大气都不敢多喘一个的李利,便是昼伏夜出,直奔李傕的新丰而来……
李傕颓然坐下,有些不敢置信的喃喃的念叨道:“这不可能,这不可能……没有道理啊……”
这几天,对于李傕的打击,比起之前任何时间都似乎来得要更大,更难受。
之前跟着董卓的时候,打赢了吃肉喝酒拿赏金,打输了打板子,甚至还要戴罪立功,搞不好人头落地,但是那个时候似乎也不像现在这么有大压力的感觉,该吃吃该睡睡,完全不在乎。
但是现在,完全不同。
这段时间李傕的头发都不知不觉的花白了不少。
曾经一起喝酒吃肉,聊天打架的老朋友,老伙伴,似乎一个个都死了。
下一个该轮到谁了?
董卓死了。
牛辅死了。
郭汜死了。
前两天,胡轸也因为身上伤势过重,最终没能挺过去,也死了……
胡轸原本是一个粗壮的汉子,却在伤痛的折磨之下,成了一个骨瘦如柴的模样。李傕还记得,那个时候,胡轸临走之前,紧紧的抓着李傕的手,是那么的用力,然后将自己的在凉州的老小,托付给李傕……
李傕下意识摸了摸手腕,似乎当日胡轸抓着,留下了什么印迹一般。
以前,如果有人说李傕是个怕死鬼,李傕多半哈哈一笑,就当是开玩笑,但是现在如果有人说李傕怕死,李傕会立刻拿刀砍了他,最少也会用鞭子抽他个半死。
因为,李傕现在,怕死了。
不,不是自己怕死,而是自己必须要活着。
胡轸还能将家小托付给自己,而自己要是死了,那么自己的家小又要托付给谁?
之前的老伙伴,一个个都走了,到了现在,樊稠居然也死了。
李傕就觉得脑袋嗡嗡直响,虽然厅堂之内没有风,但是觉得自己后脊背还是一阵阵的发凉……
“……叔父……叔父!”李利看着李傕有些神不守舍的模样,不由得轻声呼唤着。
李傕的眼神慢慢的从涣散汇集起来,然后重新变得锐利,精光四射,他盯着李利沉声说道:“你进城的时候,可有见过谁,还有谁知道?”
李利回想了一下,说道:“侄儿是直接过来的,未曾见过其他的人。”
李傕缓缓的点点头。
这种事情,瞒是瞒不了多久的,也没有意义,毕竟李利只是先行了一步,后面自然也会有人或早或晚,将这个消息带来这里。
现在只不过自己要趁着这一点点的时间,做出决定罢了。
李傕低下了头,摸了摸手腕,似乎要将手腕之上,胡轸留下来那种冰冷的不适感抹去,但是手腕上的冰冷似乎容易去除,然而心中的冰冷却通过李傕的眼眸渐渐的渗了出来……
潼关之下,几十名兵卒正在指挥着一些民夫将破烂损毁的城墙和城门进行修补和更换,也将清理一下那填满了不知多少尸骸的壕沟。
城墙之上,已经是被挖掘的千疮百孔,有一些地方的城墙已经是摇摇欲坠的模样,只不过现在暂时用木头支架和木板撑住,然后在其中填入了沙土,勉强维护着形态而已。就算是完整的墙面,也许多地方裸露着,原本覆盖其上的青砖不知道是在之前的战斗当中脱落了,还是原本就没有,被人血和雨水浸泡了之后,几乎就成为了黑麻子一般,左一点右一点的。
壕沟当中的尸首,不管他们生前是属于西凉的人,还是属于弘农的人,现在都有了一个共同的名称,尸骸。
这些尸骸堆积在壕沟之内已经有相当长的时间了,至少都有十几天了,虽然这两三年的温度比较怪异,气温相对都偏低一些,然而初夏的来临,已经逼迫着潼关之内的人员,不得不要进行清理的程度了。
因为,
确实,
太臭了……
这种恶臭,来自于人类自身腐败。
不管生前是充满了胶原蛋白的妙龄少女,还是已经布满老人斑的垂垂老者,在咽下最后那一口气息之后,全身的人体系统就停止了运作,原本在身体上寄存的各种细菌,真菌,就像是如今的大汉朝一样,终于没有了正规军的压制,逐渐的猖狂发展起来。
身体组织中的蛋白质、脂肪和碳水化合物,在腐败菌的作用下不断分解为简单的有机物和无机物,组织器官逐渐液化崩解,最后软组织消失而残留下不能被细菌和真菌轻易分解的骨头……
最先开始腐烂的,便是人的肠子。
这些吞噬埋葬了无数有灵或是无灵的生物的地方,也是人类自身腐朽的起点。一旦身体的器官停止运作,只需要几个时辰,肠道内的细菌就可以发展及其恐怖的数量级别,然后开始分解周边的一切东西,产生硫化氢、硫醇、硫醚、氨、甲烷、二氧化碳等腐败气体。
这些腐败的气体一部分通过伤口,通过口鼻等地方排放出来,一部分和尸体内的血液相互融合在一起,形成尸绿,然后便渐渐扩散,最终出现尸斑。
尸斑进一步扩大,扩散,内脏血管中的血液受腐败气体的压迫可流向体表,皮下静脉血管扩张,充满腐败血液从而在遗体体表呈现红色或青绿色树枝状血管网,此时的尸首,就已经渐渐的脱离了人的形态,逐渐的鬼怪化……
几十名兵卒远远的站在上风头,纵然是如此,依旧是免除不了阵阵的恶臭来袭,这种恶臭就像是无孔不入的极其微小有粘稠无比的虫子,就算是将口鼻牢牢的捂住,依旧会贴上皮肤,钻进衣襟,然后破开皮肤,一点点的渗透进深处。
兵卒尚可远离这些污浊之地,而叫来搬运尸首的民夫就躲都躲不开了。
民夫深一脚浅一脚的在尸骸当中走着,勉力的拖拽着已经变得僵硬无比的尸骸,看起来就像是一群尚可活动的鬼,在拖拽着已经倒下的鬼。
一群群绿色,红色,黑色的苍蝇,只有人类离得极近的时候,才嗡嗡嗡的懒洋洋的飞起,然后小小的旋转一圈,再次落在原来的位置上,抬起后肢搓了搓翅膀,显得惬意无比,根本就不惧怕人类的活动,在这里,它们才是王者。
几只肥硕的老鼠在尸首的缝隙当中钻来转去,这些小家伙们拖着鼓肚子,红着眼珠子,有时候还停下来,恶狠狠的盯着这些胆敢打搅它们盛宴的大个子,然后磨了磨牙,又重新晃着肚子,钻进了黑暗之中。
一名传令兵捂着鼻子从重新铺设的吊桥上跑过,然后来到了指挥民夫的曲长面前,大口喘气了几下,说道:“杨公有令,加快清理速度!尤其是城门附近的,必须先清理出来!”
曲长连忙拱手应答,然后便招呼着手下:“都他娘的站那么远干什么呢?杨公有令,城门这一片都今天之内都必须清理出来!都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手下的兵卒应答着。
“曲长,杨公府衙偏北一些,为什么不先从北往南清理,而是要先清理城门啊?”有个看起来有些机灵的小兵问道。
曲长一瞪眼:“你问我啊?我他娘的问谁去啊?赶紧去干活,少来这里碍眼!”
等把那个多嘴的小兵轰走之后,曲长捏了捏下巴上的短须,琢磨着,对啊,按理来说,肯定是紧要着杨公方向那边的先清理,不至于让臭气熏到了贵人,但是杨公又命令先处理城门这一块的……
不过曲长现在还需要去处理另外一个问题,就是现在要抓紧将城门处的清理干净,但是人手又只有这些,要拖拽,要挖坑,要填埋,这毕竟是要费不少事情的,不如……
曲长转动着眼珠子,杨公亲自命令下来的,自然是不能懈怠,若是做的好了,说不动就那什么了,但是要是做的不好,自然也是会让杨公有所不爽,那么自己哪里还有什么好果子吃?
也罢,曲长跺了跺脚,便抓了身边一个兵卒,低声耳语了几句……
没过两天,杨彪让人加快清理潼关城门附近的用意自然就揭晓了,因为杨彪所邀请的贵客到来了。
贵客临门,自然是需要扫榻相迎,而潼关之外毕竟是战场,狼藉一片,所以也就仅仅是能做到先将城门附近的收拾一下罢了。
毕竟杨彪要是前来迎接,他自己站在城门附近也难受,不是么?
前来至潼关的贵客,是朱儁。
说起来,朱儁还一度有机会成为第二个董卓……
在之前牛辅还活着的时候,派遣了李傕和郭汜攻伐雒阳,朱儁不能抵挡,便主动撤离了雒阳,保存了一部分的实力。
后来有趣的事情发生了。
徐州刺史陶谦,认为朱儁是名臣宿将,屡立战功,可以委以大任,于是联合前扬州刺史周干、琅邪国相阴德、东海国相刘馗、彭城国相汲廉、北海相国孔融、沛相袁忠、泰山太守应劭、汝南太守徐璆、前九江太守服虔、太博士郑玄等人共推举朱儁为太师,准备起兵讨伐李傕郭汜等人。
不过正当这些人兴高采烈正准备搞一个第二次酸枣联盟大会战的时候,杨彪和斐潜的檄文传到了各位牧伯手中,顿时就像是三九寒天迎头泼溅而来的一盆冰冷的水,将这些人心头熊熊燃烧的火焰给浇灭了。
想必那个时候这些人的心情,复杂得难以描述……
不过对于这个事情,朱儁倒是并不是太在意,毕竟原本他也不想担任这个所谓的“太师”之位……
朱儁少年时父亲就去世了,他的母亲曾经以贩买缯为家业,少年之时,没少被人说是逐利之辈,也可以说是他是一介寒门,然后一步步走上来的,最为识进退,怎么会轻易的答应坐上这种充满了荆棘的位置?
这一次是杨彪遣人言辞切切,述说了当下的困境,朱儁方才同意来帮助杨彪一臂之力。
朱儁一生当中,去过交州,战过西凉,镇过叛军,平过黄巾。这样的人,见过太多的死亡,因此来到潼关的时候,纵然还有太多硝烟的痕迹,依旧还有大量的尸首还等待处理,空气当中那种萦绕不去的恶臭,不过对于朱儁而言,宛如未见。
双方在潼关之下见过了礼,杨彪便忙不迭的邀请朱儁入城。
这个环境,是在是太那个一些,杨彪忍不住啊……
杨彪身上虽然是在衣袍之内挂了十几个香囊,然后特意令人将衣襟用熏香熏了好几遍,但是依旧抵挡不住迎面而来的恶臭,若不是朱儁对于杨彪而言比较的重要,杨彪真的不愿意踩踏上这让人作呕的地方。
朱儁却宛如什么都没有闻到一样,转头看着在远处民夫堆砌起来的尸首,皱眉道:“杨公,某一路逆水行来,沿途有见尸首飘荡而下,莫非是……”
杨彪闻言便是一皱眉头。
汉代,人死之后,讲究的是入土为安。
如果是士族的人,则更是要风光大葬,甚是因此耗费整个家庭的全部财产,全数拿去陪葬,也是在所不惜,这主要是跟汉代一直在推崇孝道有关,因为给去世的亲人丧葬导致家破的,不仅不会被人骂是傻瓜,而且还会多加以赞扬……
但是一般的普通民众,就没有这么好的待遇了。
挖个坑,扔进去,然后填上土,这就算是相当的不错了。
毕竟有时候为了恐吓对手,或是为了炫耀武功,很多时候是需要砍下人头来做成京观的……
皇甫嵩,朱儁,甚至很多将领都干过这个事情。
不过潼关这里自然是没有这个必要,做京观给谁看?
弘农人,还是关中人?
至于西凉人,根本就不在这里,就算摆出来也看不见。
因此自然是一同填埋了事,毕竟其中大部分还是杨彪的家乡人……
但是既然朱儁说沿途见到了不少尸首顺水而下,那么就说明一个问题了,负责这个事情的小官吏偷懒了。
“来人!”
杨彪一声令下,当时就让人将负责这个事情的官吏和曲长拿到了面前。
才问了几句,那名曲长便跪倒在地,连连叩首认罪。
原来曲长为了加快城门清除整理的速度,后来起出来的尸骸就没有全部进行掩埋,而是图简便都抛入了大河之中,图个省事,料想中反正杨彪在潼关之内,也不会到大河下游去看,所以也发现不了这个,却没想到被朱儁一语道破……
“大胆!”杨彪怒声喝道,“汝竟敢偷奸犯滑,阳奉阴违!”
当即就将自作聪明擅自主张的曲长斩首示众,然后将负责督查的官吏绑在城门关下,以督查不严之罪,杖二十……
就算是如此,杨彪依旧有些怒气难消。
这一次邀请朱儁前来,为的就是让朱儁取代皇甫嵩的位置,统兵完成进兵长安的大业,但是没有想到朱儁才刚刚到了潼关,就让其看见了这一幕。
这个事情么,说大也不算什么大事,可是问题是偏偏向刚刚到来的朱儁证明了其实杨彪对于兵卒的掌控力度并不够……
这如何能让杨彪不生气?
不过已经是这样了,杨彪也是没有办法,毕竟自己不是出身军武世家,所以一些东西虽然懂得,但是做的并不算好。
“钱塘侯……”杨彪略显得尴尬的说道,“……此方军事,还望钱塘侯鼎力相助……此地非叙话之所,还请钱塘侯先入城歇息。明日卯时,某当聚将拜授!”言毕,便邀请朱儁同乘坐自己的华盖车。
朱儁也没有多少客气,微微拱手说道:“杨公抬爱,某自然殚精竭力以报。”
一进潼关城门,朱儁又是一皱眉。
在潼关的人太多了。
整个街道因为大量民夫涌进,而基层的官吏又没有规划改善到位,导致杂乱不堪,只有杨彪等人行进的主街道,还算是好一些……
朱儁微微张了张口,然后又瞄了身侧杨彪一眼,最后还是闭上了嘴,压下了不说。
虽然这样的情形,不符合兵法要求,因为一方面是不好管理,另外一方面一旦发生类似营啸状况,人挤人的很容易就导致发展成为不可控制的灾难。
杨彪此人,虽然是满腹经纶,名满天下,但毕竟还不是一个统兵的人啊。
朱儁感慨着,不过不准备现在就讲,反正等明天正式拜授了统兵的权限之后,再进行修正也行,反正不差那么两天。之前已经在潼关城门处,虽然本意是好的,但是也算是扫了一点杨彪的颜面了,现在继续再说这个,难免就有些显得太不将杨彪放在眼里了……
再怎么说也要给杨彪三分面子不是么?
一行人长袖飘飘,衣冠楚楚的乘坐着华盖车,沿着大街,缓缓拐向了潼关的府衙,在哪里,即将举行盛大而隆重的欢迎晚宴,虽然是条件简陋的潼关,但是美食美酒一样都不少,还有杨彪从弘农带来的一些歌姬进行表演……
天色渐渐的昏暗下来,闻着府衙那边飘出来的阵阵若有若无的酒肉香味,听着隐隐约约传来叮当悦耳的丝竹之音,潼关内的普通百姓默默的架起了灶火,默默的望着瓦釜之内的又黑又绿的清水煮野菜,默默的吞咽着口水。
炊烟腾起,有的人忍不住,便咬咬牙,起身拿出藏在角落里的粮食罐,从其中捏出了三五粒的类似于麦粟的东西,细细的撒在釜内,也算是加餐了。
在潼关的阴暗的巷子尾部,也不知道是柴火太湿,烟气太大,还是什么其他的原因,一阵阵剧烈的咳嗽伴随着烟雾,从一个简陋的棚窝里传了出来……
原先在长安附近的流民,因为这一段时间的围绕着长安这一带反复的争夺战斗,因为人类趋利避害的本能,已经渐渐的逃往更偏远的地区,基本上来说多数是逃往了关西还有汉中……
所以关中现在围绕整个的长安区域,人口已经在不断的剥离当中,加上各路神仙打架,原本因为多年来羌胡的叛乱反复,关中这一块的储备本来就不算是很多,虽然这里曾经是一个富庶无比的地区,但那已经是百年前的事情了。
现在天下最富裕的地区,就是冀州和豫州。
关中如果没有一而再,再而三的折腾,说不定多少还会好一些,但是现在……
军中厮杀汉子,在军中待一日,就吃一日的粮草,所有的消耗,都是有周边县城供给而来,原先各个县城之内的粮仓,国家储备用于荒年或是灾害的储备,如今都是已经不管不顾的全数被搜罗出来,吃下肚去,化成一泡泡黄白之物,回馈给大地。
在关中诸多的坞堡寨垒,起初的时候还可以独善其身,但是如今已经渐渐的都被一个个卷入了战争的漩涡。
县城之内没有了粮草,找谁去?
自然是一个个摊派到了头上,征调令一下再下,数量一次比一次大,不堪重负的坞堡寨垒,心思活跃的已经是趁着空隙,收拾细软举家搬迁了,而咬着牙留在原地苦苦撑着的,却不得不面临着越来越大的压力。
走了的都走了,军队或是战争的需求并不因为人口的减少而相应减低烈度,因此摊派在这些留守的人口身上的各种摊派,无形当中就越发的多了起来。
再加上因为各种大大小小的战斗,各路兵马在这一块区域上开过来,跑过去,原本在县城附近的耕地,要么被踏查,要么就被当成了战场、营地,被毁坏的不仅仅是青苗,而是一整年的收成。
当然,很多家底厚实的坞堡寨垒的乡间豪右,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们积蓄多,许多人还在计算着这场战争打倒什么程度的时候,才会影响到他们的生活。至于普通周边的百姓死了多少,或者是县城破败了多少,跟他们自给自足的坞堡体系关系并不大,当然,关中朝廷种劭的不断摊派和西凉兵卒四下劫掠的行径,也让他们担忧和反感,所以这一段时间,他们极其热切的在和弘农杨氏的人联系……
熬吧,熬过眼前这一阵就好了,现在无主的田地越来越多,到时候熬过这一阵之后,就是再次收拢田地的时候!
换吧,换成弘农杨氏来就好了,反正朝廷之上的利益分给谁不是给,反正也落不着自己的手中,只要谁能保证自己家中财富不失,便支持谁!
打仗就是打粮食,谁都不能例外。
这一点不管是皇甫嵩,还是朱儁都非常了解。
如今已经是一败,不可再败,就算是杨彪再性格温和,再知书达理,也不可能接受这样的结果,因此此战,必须取胜。
朱儁站在郑县之上,望着长安方向,皇甫嵩则是稍微落后了其半步。
之前在雒阳之时,皇甫嵩的地位还是在朱儁之上,而现在……
时也运也,怪不得人,皇甫嵩也迅速摆正了自己的位置,全面的配合朱儁。
“北面……”朱儁扭脸望向粟城的方向,问道“……情况如何?”
“应该是撤兵了,但是粟城、雕阴二城依旧屯有兵卒……”
皇甫嵩的回答,让朱儁不由得有些皱眉。
粟城雕阴一线,基本上就算是卡住了关中北上的交通要道。汉代军队辗转征战,更多的还是需要辎重运转,因此只需要将这一条防御线守卫妥当,关中不管是哪一个方面的部队,想要进攻,都是极其困难的事情。
朱儁忽然感叹一声,轻轻说道:“……均为社稷重臣,奈何……”
皇甫嵩沉默不言。
朱儁沉吟了一会儿之后,还是放弃了和斐潜携手同进的想法,虽然这样做肯定是上上之举,不过对于杨彪和皇甫嵩来说恐怕就不是了。
先前朱儁还不是很了解这其中的内幕,还向杨彪建议一下,见到杨彪支支吾吾不肯明言,再到了郑县之后皇甫嵩稍微解释了一下,才让朱儁多少知道了一些其中的内幕。
但是纵然感叹又能如何?
朱儁摸了摸胡子,说道:“西凉贼兵人数众多,又有骑兵来去自如……若要是破此贼兵,一则是步步为营,又或可诱其来攻……为营步进,固然稳妥,然耗费时日……诱其来攻,又无饵料……”
在郑县城墙之上,朱儁看着远处关中大地,长长吐了一口气,眯着眼睛,虽然面容苍老,但是目光依旧如同猛鸷,锐利无比的望着东面的方向,似乎是要看出远方西凉兵的破绽来。
正在这个时候,忽然远方的扬起了一缕烟尘,几骑斥候飞快的打马前来。
朱儁和皇甫嵩均是不由得神情一凝。
“报!”斥候奔到城下,勒住战马,高声呼喝着,带着几分的喜悦之情,说道,“新丰县城大乱,西凉贼兵,不知为何,在相互攻伐!”
“什么?!”
朱儁和皇甫嵩不由得惊奇的相互对视一眼,随后朱儁立刻大声吩咐道:“开城门,上来详细禀报!”
………………………………
同样的消息,也传到了粟城。
对于斥候这一块,斐潜这一方面也还是有一些优势的,
不过面对这样的消息,徐庶同样也有一点点的遗憾。
按照斥候的说法,新丰城中大乱,西凉兵相互砍杀,都没有了日常的规矩和管理,甚至是连原本应该派出的斥候和巡弋游骑都没有了,所以斐潜的斥候可以贴的极近,亲眼看见了双方拼杀的凶狠模样……
按照斥候这样的说法,虽然说徐庶到现在还不知道为什么西凉兵突然内讧起来了,但是无疑是一件好事,但是遗憾的是,斐潜才刚刚带着兵卒返回了平阳,要是这样的消息早来个几天就好了。
然而现在,需不需要建议斐潜重新返回关中呢?
徐庶也在思索着。
思来想去,最后徐庶觉得,还是维持上一次和斐潜商议的结果,不为别的,就是因为当下的损耗确实是大了一些,再持续作战,不仅会耗费掉大量的粮草,更重要问题的是战马。
北面不管是要防御鲜卑的反扑,还是维护整个并北地盘的稳定,仅仅依靠两条腿的步卒,是控制不过来的,往往有可能会顾此失彼,只有保持一定的骑兵数量,才可以控制得住整个并北的区域。
关中虽然好,但是毕竟不是斐潜的发家之所,在现在这个阶段,先要保证自家的粮草供给不能断了,这才是王道。
卡住粟城雕阴一线,等于是只需要再这两个地方屯兵即可,而雕阴原本就是关隘,耕作只是附属品,有也好,无也行,粟城则是新下的县城,周边的坞堡也并不多,也不指望能收获多少的粮草,然而平阳乃至阴山一带则是不同,有的地方已经是耕作了两三年了,生田已经成为了熟田,正是最佳的时候,怎么能够轻易的放弃?
再者说,关中现在战乱此起彼伏,就算是目前新丰的西凉兵卒内讧,也并不意味着就可以轻而易举的消灭全部的西凉兵,更何况还有朝野当中的人员和弘农杨氏虎视眈眈……
这是一个方面,另外一个方面要恢复关中现在的农业持续,先不说恢复之后能不能是斐潜受益,单单要重新播种,重新育苗这就需要多少的粮草了?
此时进关中,多少是有些得不偿失啊。
徐庶将自己的所思所想统统详细的写了下来,附在最新的情报之后,让人快马加鞭的送往斐潜处,然后背着手在偏厅内转了两圈,然后令人将马延请来……
………………………………
关中战得如火如荼,而平阳城内,依旧是一片人间胜景。
在平阳城内最大的酒楼,喜登楼之内,更是满满都坐满了,就连走廊之上,临时性添加的小座,也都是抢手之极。
此刻在平阳城当中,已经没有了前些年头败坏不堪的痕迹,不管是街道还是房屋,都是赞新一片,就宛如这一片土地上的气息一般,充满了旺盛的生机。
城中百姓,虽然如常过着日子,但是比起其他的地方而言,则是好上了不止十倍百倍,衣食无忧之外,兜里还可以落几张小钱……
嗯,是的,几张。
在整个平阳地区,斐潜所推行的金融体系正在逐渐的渗透方方面面,取代了原先汉朝的货币系统。
以斐潜信用为担保的“交子”的出现,不仅解决了商品贸易上面的买卖双方计价的困难,成为了官方指定的一般等价物,甚至还在初期带来意想不到的一点微妙的副作用……
交子,在潜意识的情形下,极大的促进了平阳区域的经济循环。
一个是加速了五铢钱退出市场的速度。
之前的钱币是五铢钱,可是现在五铢钱基本上就等于是废品了,连带着导致很多铜器的价格也相应下跌,青铜在丢失了货币计量单位的附加光环之后,身家一下子就缩水了很多,导致斐潜现在的工房之内,有很多器械又重新使用了青铜灌注作为零部件。
因为便宜啊,甚至成本比炼铁还更便宜。
这是一个方面,另外一个方面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心理。
人们之前拿得都是铜钱,不管是拿在手中还是揣在怀里,都是觉得这些铜钱似乎是凝结了自己辛劳,沉甸甸的很有成就感,自然也是很珍惜,不是确实需要购买一些物资的时候,一般情况下民众都会将铜钱藏起来,塞在各个隐蔽的角落。
现在是交子,是纸币啊,再藏塞某个阴暗的角落,恐怕……
而且纸币太轻了,初期成为替代品的时候,很多民众都不相信,甚至不觉得这个就是所谓的“钱”,非要将这些交子立刻换成了物品才会安心,这就导致了交子流通的速度远远的高于之前的铜钱,老百姓手中几乎不会囤积大量的交子。
稍微有一点金融知识的都知道,因为纸币流通的速度快,所以斐潜这边根本就不需要准备非常多的交子数量,就跟上了整个平阳经济的需求。这样一来既保证了市场的商品交换的大幅增长,又没有表现出纸币过多带来的通货膨胀。
从关中逃难而来的流民,大部分北上送到了阴山,稍微有一点家底的,自然不可能跟着那些苦哈哈一起去阴山耕作,而是投亲靠友的在平阳留了下来。纵然是没有亲友的,也是想方设法的张罗了关系,怎样说也在平阳附近漂着,就宛如后世的北漂上漂……
因为平阳这里需求量大,信息及时,纵然是一时困顿,但是只要是抓住了一个两个机会,又可以重新发家。这种道理,这些经历过起落的寒门和乡野豪右们,自然是门清。
而在古代,消息传递最快的地方,向来就是酒楼。
大多数华夏人的天性,几杯猫尿一下肚,什么话都能说……
虽然现在平阳这里没有二锅头,但是不管是金浆酒还是粟米酒,甚至是羌胡带来的葡萄酒,价格高低不等,品种颇为丰富,因此再来一瓶酒,还能接着吹到旁人怀疑人生的情况也是常见。
所以平阳喜登楼这里,几乎天天生意都是超好。
没多少钱的,坐在一楼或是楼外凉棚,喝着酸且淡的行酒,配着又黑又糙的粗饼,要是能来上一两个喜登楼招牌的大馅肉包子,那就是让周边羡慕的生活了。
能上二楼的,基本上就是多少有些身家的,叫上一些小菜,打上一壶米酒或是醇酒,慢慢吃喝着,相互之间试探着,交换着各种的消息和买卖需求。
而在三楼,则全部都是一间间隔出来的雅座,相比较二楼的消费又是贵了不少,不过能上三楼来的,基本上也都是一些不在乎钱的主子,他们需要的,则是另外的东西……
就比如现在。
一间雅间之内,几人坐在一处。
“……知道么,现如今,原来的中郎将,已经拜征西了!”此言一出,在座的几人面色都有些变化,颇有些异彩纷呈的模样……
喜登楼是木砖结构,墙体是砖的,但是楼板楼梁什么的,多数是以木头制成,上面不仅刷上了黑漆,还用红漆在边角位置,勾勒出一些简单的图案,显得端庄又大气。
雅间内的摆设也是和汉代的主流习惯一致,简约而不简单。
黑檀的桌案,只在桌角金漆涂了一个小小的云纹,地上铺的是纯白的芦席,不仅柔软并且舒适。桌案之上,更是摆放了不少美酒佳肴。
在墙角处一个熏香炉,袅袅的腾起一缕青烟,散发出阵阵芬芳的气息。
但是屋内的三个人根本就无心在这些摆设,也没有什么心思在这些美酒佳肴之上。
“征西将军啊……”
不知是谁轻轻叹息了一声。
这种感觉不是很好,就好像是上单明明拼命努力了,然后取得了一定的成果,推到了高地下,结果回头一看,自己中路和下路全崩,队友还在刷屏骂娘说上单的不给力,不懂得团队协作……
这能怪谁啊?
这能说谁啊?
“既是拜征西,自然可开府……”一位年龄稍微大一些的中年人,默默的捋了捋胡须,说道。
中年人相貌俊朗,长眉长须,大袖翩翩,显得十分的儒雅。
建牙开府。
可不可以建牙开府,是一个地方武职一个重要的分水岭。
护匈中郎将,虽然说明面之上管辖范围极大,但是实际上很多时候还是要看当地的机构配不配合。就比如说若是现在斐潜欲调动河东西河郡的兵卒,王邑或是崔钧多少时会买一些面子,但是如果说斐潜将命令发到幽州,说是要调动公孙瓒和公孙度的兵力,那就多半是呵呵了。
按照制度来说,护匈中郎将下辖正式的属官并不多,一般是设为从事两人,校尉若干,因此斐潜之前安排属官的时候有时候是用地方性官员职位来安排的,但是这样一来,有时候这些属官就不得不接受双重的身份,一方面是斐潜的官员,一方面也有可能会受到地方其他大员的掣肘。
比如当初的贾衢。
然而现在就不一样了。
“授护匈中郎多矣,然征西又得几人?”说话的是另外一个年轻人,也是一副好皮囊,飘逸朗俊。
有汉以来,护匈中郎将授予了不下二三十人,而征西将军则是屈指可数,甚至比大将军、骠骑、车骑将军的人数都要少。
造成这个现象的原因,主要是因为汉代承平已久。
虽然边关多有战事,起起伏伏不定,但是大多数时间还是比较平静的,特别是在汉武帝之后,驱逐了匈奴之后,也就没有什么比较大战争行为了,因此像是比如护匈中郎将,护乌桓校尉,度辽将军等就成为比较重要的边疆武职,而像什么四方将军这样的,基本上就成为了虚职。
在这个时间吗,汉代的将军,还是非常少而尊贵的,很多时候中郎将上面就只有一个大将军。
黄巾乱起,中央派往平乱的三路主将都是拜中郎将。
将军名号乱来,还是后面一点的事情,在这个节点上,一个正儿八经的征西将军就弥足珍贵了。
中年人和青年人讲这个事情的目的,其实就是想要告诉在雅间之内,坐在主位上,却一直沉默着的另外一个人,当下的这个事情,随着斐潜的职位变化,开始变得棘手难办了。
“征西又如何?”坐在上首位的身着华丽衣裳的贵公子模样的人,沉吟良久之后依旧说道,“论战阵,吾等不如征西,然此间……”
贵公子模样的人虚虚向外点了点,压低了声音说道:“……征西起于浮萍之时,行行种种,某亦揣摩多时,如今其得享高位,无非募胡骑,垦田地,办学宮尔,如今子协兄于学宮之中多有声名,孟章贤弟奔走辛劳,岂有轻易放弃之理?”
“……再者,某亦得车骑将军首肯,若有变动……”贵公子向东面微微拱拱手,表示了一下尊敬,说道,“……便遣上将进白径,前来协助!”
这句话才是最为关键。
贵公子讲出来之后,便也露出了一些自得之色。
征西将军固然是位高权重,但是要是比起车骑将军呢?
中年人和青年人对视一眼,见贵公子模样的人物表现出来的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模样,所以沉吟了片刻之后,便都默默的点了点头……
“不过,尚有一事……”中年人说道,“……听闻子都……康复了?”
说到这个事情,贵公子模样的人就隐蔽的扯了扯嘴角,然后又摆出了一副悲痛的模样,说道:“某族兄啊……奈何天嫉英才!唉……算起来,族兄缠绵病榻已有旬月,如今更是行销骨瘦……唉……”
中年人“哦”的一声,点点头,沉吟了一会儿,忽然轻声说道:“月出皎兮,佼人僚兮,如此佳人,懰兮燎兮,可奈何兮……”
年轻人闻言,抬头看了看中年人,又迅速转首看了一眼贵公子,然后就低下头,下意识的拿起切肉的小刀,在燔肉上轻轻割下一块来,等准备送到了嘴里的时候,忽然想到了一些什么,动作一顿,不免有些恶心,于是放下了肉燔和小刀,拿起象箸,夹了些豆盘里面的菜肴,放到了嘴中,再装出一幅陶醉于美食当中的模样。
贵公子转首看向中年人,中年人却若无其事的举起酒爵示意,然后幽幽的说道:“近日天色晴朗,正是观月佳时,若多待得几日,阴霾阴雨连绵而至,便不见明月矣……”
贵公子皱眉道:“汝意如何?”
中年人笑笑,再次向贵公子举起酒爵示意,说道:“非某欲如何,须看公子所欲如何也。”
顿时席间内就沉默了。
贵公子瞪着中年人。
中年人微微笑着,保持着敬酒的动作。
一旁的年轻人则是微微侧着头,看也不看两人,就当是什么都没有听见,什么都没有看见一般。
良久之后,贵公子才咬着牙说道:“善!此事,某知矣……然木牍之外,腥膻之间,便烦劳二位了……”
“好说,好说……”
“自然,自然……”
三人默默的同饮了一爵,然后又闲扯了几句,贵公子模样的人就先行离席而去。中年人和年轻人将贵公子略往外送了送,带贵公子走后,两人又重新回到了雅间,坐了下来。
“……子协兄,”年轻人斟酌了一下,说道,“子明此人,寡谋而拙略,浮华且贪婪,不足以成事也……”
中年人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说道:“某岂有不知?”
年轻人不太理解,说道:“那么子协兄为何……”
中年人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缓缓的拿起了象箸,吃喝起来,良久之后才说:“无获硕鼠,安得沃土?”
年轻人睁大眼睛,说道:“……子协兄之意是……”
中年人摇头,将象箸竖在了嘴前,嘘了一声,然后指了指菜肴。
年轻人会意点头,便也不再说什么话语,而是与中年人一同专心的吃喝起来……
………………………………
贵公子却摇摇晃晃的坐着马,回到了平阳内的住所。
这是一个三进的大院落,虽然从外面看,只是看到一些围墙的白墙青砖,几个楼角斜斜在绿茵当中而出,并没有什么太显眼的地方,但是在门外垂手站立的两个仆人和两个力士,就已经能够说明一些问题了。
见到贵公子回来了,在门口的仆人连忙小跑着上前,挽了马缰绳,一边扶着贵公子下了马,一边连忙招呼着:“快快开门,晨郎君回来了!”
大门后面的仆人闻声,连忙将侧门打开,准备迎接贵公子进门。
贵公子习惯性的迈开腿,准备进门,忽然站住了,微微侧头看着紧紧闭锁着的正门,看着在朱门之上的两只狴犴……
“……晨郎君……晨郎君?”奴仆不知道为何贵公子停下了脚步,不由得疑惑着轻声问道。
贵公子恍然,收回了自己的目光,然后笑笑,掩饰的说道:“门上宛若有尘,须勤于擦拭之……”
“唯,唯……”
奴仆忙不迭的连声答应着,然后偷偷的用眼睛瞄了瞄大门,只见大门之上,红色的朱漆明晃晃可以鉴人影,狴犴门环上的青铜也是被擦拭的锃光瓦亮,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哪里来的什么灰尘?
不过既然晨郎君都这样说了,那就再擦擦就是了……
进了侧门,拐过了照壁,然后再进了二进,穿过了回廊之后,才到了二进的院内,一个年龄大概不满二十的年轻小伙子,正在厅堂之内捧着书卷读书。
见到了贵公子前来,年轻小伙子放下了书卷,略微从席上正坐了一下,拱了拱手,说道:“见过叔父……”
贵公子换上了一副笑脸,也在桌案之旁坐下,和蔼的说道:“隐之,都是自家人,何须多礼……在读书啊?对了,今日怎未去学宮啊?”
年轻小伙子,王黑王隐之拱手回答道:“禀叔父,学宮今日沐休。”
学宮也是按照大汉政府官员的习惯,五日一沐休,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享受这样的沐休假期,学习上佳者自然可以施施然的找到博士或是祭酒,拿了准许的木牌,下桃山进平阳逛街,或是采买,或是吃喝,或是做一些什么事情,但是那些学习不怎么样的,那就只能老老实实的在学宮待着了……
反正华夏从古至今,学习不好的人吗,就没有人权可以讲,这个是所有人都认可的潜规则。
“哦……”贵公子一拍额头说道,“……贤侄不说我都几乎忘了……既然是沐休,又何必在此苦读,应当好好休息才是,圣人云,需张弛有度矣……”
“唯。”既然叔父王晨都这么说了,王黑也只好点点头,将手里的书卷放下,让一旁的奴仆先收起来。
贵公子王晨满意的笑笑,然后凑近了一些,悄声说道:“……贤侄,前些时日叔父送你的那名歌姬……还算满意?”
王黑略有些尴尬,微微点着头,脸上多了几分赧然之色。
王晨越发的笑得温和,“贤侄不必如此,须知人伦之事,乃圣人大道也……况且……”说到一半,王晨忽然收了笑容,摇头叹息着说道,“……唉,如今老太爷……唉,子都兄也……唉……”
王晨伸过手来拍了怕王黑的肩膀,很是陈恳的说道:“……若不是因为……被耽搁了,贤侄如今亦当大婚矣,也就不必叔父费这个心思了……不过么,早些开枝散叶也是好的……对了,孟子曾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舜不告而娶,为无后也,君子以为犹告也’,故而此事也不必告知老太爷和子都兄了,况且也只是一名歌姬尔,又非正式纳娶,毕竟这也是繁琐小事,就不需要惊动老太爷和子都兄了,多多让其静养康复才是正理……”
王黑觉得似乎也有几分道理,加上少年岁数,也羞于直言此事,便点了点头。
王晨满意的笑笑,然后就哈哈笑着,赶着王黑去后院,说道:“经纶才子兮坐孤案,窈窕佳人兮守空房,此乃何等煞风景之事!且去,且去,既是学宮沐休,自然抚凝脂,戏红妆,摩耳鬓,鸣琴瑟,与某枯坐于此,浪费大好光阴,岂不可惜之至?且去,且去……”
王黑红了脸,但是被王晨这么一说,又是少年血气正盛,自然是有些意动,便赧赧的拱拱手,告辞往后院而去。
王晨笑嘻嘻的看着王黑远去的背影,等到看不见其衣衫在回廊上飘动了,才慢慢的收了笑容,眼角和嘴角往下拉扯着,露出冷冷的目光。
可惜平阳如今虽然繁华,但是毕竟也还是新建,有好些都不如长安雒阳,甚至连太原都比不上,这上品的歌姬么,数量也是稀少了一些,找了许久才找到这么一名。还不能从太原家中调取,否则多少也会被老天爷和族兄得知……
王晨吧砸两下嘴,心中多少还是有些惋惜。那名送给王黑的歌姬,他可是亲手验过货色的,自然是知道那红裳之下是多么的滑腻可人,若不是要蛊惑取信于王黑,要不然那娇媚的红丸那里会轮得到王黑?
哼。
王晨抬头望天,心中默默的说道,嘿嘿,子都兄,且放宽心,某定会好好的照顾贤侄的,哈哈,某定会照顾得无微不至……
几乎是同一个时间,远在雁门一带也有一些人,在琢磨着这个事情,在念叨着斐潜的名字。不过这些人,还并不知道斐潜现在已经是征西将军的事情,他们还以为斐潜依旧是护匈中郎将。
宽阔的大草原上,一队人马拖着疲惫的步伐,缓缓的往前行进。这队人马,都是带着破旧的毛毡帽,穿着脏兮兮的皮袍,浑身上下都是灰头土脸,狼狈到了极点,看着像是一队落魄的马贼……
这支人马,正是投靠了远来匈奴部落内的阿兰伊和临银钦统帅的族人。
这些曾经是统一了漠南漠北,纵横千里的桀骜匈奴,如今却是成为了这般的模样,一点精气神都没有,不管是领队的阿兰伊和临银钦,还是其后的普通匈奴族人,都是低着头,沉默着,向前,缓缓地向前。
这些投降了鲜卑的匈奴人,装备最好的也了不得是一身臭烘烘的皮甲,角弓骨箭,若是作为游骑斥候还勉强够格,真要临阵厮杀,简直就是一塌糊涂,别说正面砍杀了,单单是接阵之前的箭矢,就足够让这些无甲的匈奴人喝上一壶了。
就算是骑术再强悍,再不惧生死,但毕竟还只是一个个人,粗制的骨箭射出去,对上铁札甲的话连个印迹恐怕都留不下来,更不用说破甲了,而对方兵刃箭镞飞来,自己没有任何防护的身躯上,便只能凭借“运气”这种虚无的甲胄来保护了。
鲜卑目前,大大小小的部落林立,虽然有步度根统辖,但是依旧比较混乱,谈不上什么多少的组织性,反正在这一块土地上,这些部落已经是习惯了谁强悍了就依附于谁。
因此想比较弱小一些的阿兰伊和临银钦的匈奴部落,就吃尽了苦头。
草原上的汉子,不管是鲜卑还是匈奴,秉承的都是弱肉强食的部族体系,阿兰伊和临银钦失去了势头,自然是遭受欺凌,虽然鲜卑大王说过要善待阿兰伊和临银钦两人,但是实际上基本上没有谁将阿兰伊和临银钦当上一回事。
之前阿兰伊和临银钦在南匈奴当中,多少还算是一号人物,可是现在,地位就是一落千丈,就算是一个小小的鲜卑头人,也照样可以当着阿兰伊和临银钦的颜面戏弄和嘲笑他们……
至于鲜卑大王步度根,对于这种事情,哪有那么多的闲情逸致去管理这些,因此多半时间内都是不闻不问。
阿兰伊和临银钦带着的族人,因为整个分配到的草场并不理想,所以不得不寻求一些而外的补助,而对于游牧民族而言,最为习惯的补充方式,自然是到隔壁的农耕民族那边去打打秋风了……
反正是民族大融合的事情,怎么能够不支持呢?
只不过这一次临银钦带着族人出外五六天,缴获的粮草少的可怜,最多就是二百石不到的各色杂粮,还有一些破烂的葛布衣裳,仅此而已。
雁门这一带常年都是遭受胡人的侵扰,有家有室的富豪士族大都已经迁徙远走了,只剩下那些无处可去的苦哈哈,有一天没有一天的挨着,又怎么能有多少好东西?
缓缓而归的队伍后面,是装载这些战利品的几辆车子,也是破破烂烂的几乎像是在下一刻就要散架一般,吱吱歪歪的在草地上扭着。在辎重车一侧,还用绳索牵引着抢来的几头瘦骨嶙峋的牲口。
就算是这些不起眼的东西,阿兰伊和临银钦照样付出去了二三十条的族人性命,北地的汉人也是彪悍无比,更可况这些粮草有可能是一家好不容易攒下来的,又怎么愿意让阿兰伊和临银钦等人劫掠而走?
临银钦在队列前面,敞着脏兮兮的皮袍子,身上也是泥泞不堪,和周边的族人没有什么差别,沉着脸,皱着眉。
投降鲜卑以来,临银钦原本火爆的性子,也渐渐的磨灭了不少。到了现在,被一些鲜卑头人呼来喝去,嘲笑戏弄的时候,临银钦多数时候,也能够一声不吭的忍了下来。
这次带着阿兰伊和临银钦的族人,外出劫掠,也是临银钦全数亲力亲为,这在以前,基本上是不可想象的,毕竟阿兰伊和临银钦都是南匈奴王庭的贵人,原本都是不屑于做这种粗活的。
不过现在,一切都变了。
起因,就是那个於夫罗,更重要的还是那个汉人,护匈中郎将斐潜……
这次找汉人,嗯,借粮,就是族人在山中发现一个凭险而据的小寨子,阿兰伊和临银钦得到信息之后,便由临银钦亲自带队,带着人手弃马爬山,咬着刀子攀上寨墙,最后杀散寨中的丁壮,才得了这些缴获。
就在临银钦正准备带着族人返回和阿兰伊在一起的小草场的时候,从东北方向奔来了一只几十人的鲜卑小队。
鲜卑骑兵呼哨着在草地上飞也一般的奔驰而来,头上扎着的小辫子贴着头皮在空中跳跃着,临近了,为首的正是阿兰伊和临银钦隔壁草场的一个鲜卑头人。
鲜卑头人喝住了手下,然后勒住马在临银钦面前转了两圈,对着临银钦露出一点狰狞的笑意,大声的宣布道:“这些粮草都是我们的,全部交出来!”
临银钦麾下匈奴人不由得都是一怔,然后多少在脸上浮现出了怒色。
草场本来就差,牛羊瘦弱,数量上又被鲜卑剥削去了许多,原来打粮回返,多少能够撑上一些时间,让牛羊们趁着时节繁衍一些,这样将来的生活,或许勉强也能混得过去。
结果现在豁出命去,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小寨之,才搜罗来这么一点,结果却被临近的鲜卑部落闻到了腥味,前来堵截,动动嘴皮就要抢走!
鲜卑人哄笑着,一边对着临银钦等人指指点点,一边握着刀子和长弓,甚至在眼神当中还有一丝期盼的神色,就像是再说,来啊,来动手啊……
匈奴人瞪着这群鲜卑,握着刀子,但是迎上了鲜卑骑兵那满不在乎的挑衅目光,却咬着牙忍了下来,只是将目光转到了临银钦的身上。
一直沉默的临银钦,这个时候也只能越众而出,朝这个鲜卑小头人欠了欠身,抚胸为礼,沉声说道:“寨子是我们族人找到的,也是我们族人攻破的,按照老规矩,上交给鲜卑大人三成,这个我们懂,但是全部都拿走,不合规矩吧?”
那鲜卑头人“哼”了一声,嗤笑道:“没想到你还懂规矩!好,我们就来说说规矩!雁门这一带原本都是我们鲜卑人的,什么时候轮到让你们匈奴人来打草谷了?要打草谷,去你们匈奴的地盘上去打!再者说,你们出兵打草谷,谁同意了,谁批准了?都像你们这些无视号令的人这样,那鲜卑大王的军令还要不要遵守了?”
越是大人物,对人越发的客气,因为他们知道,客气可以展现出他们的教养来,而且他们不担心别人对他不客气……
但越是小人物,只要是掌握一点小权利的时候,就恨不得浑身上下都抖起来,拿腔拿调的,恨不得将“来求我啊”这四个字刻在脸上……
这种情形,不管古往今来,皆是如此。
打草谷这种行为,向来就是部落头人决断了就可以的,并且鲜卑一项都是联盟制度,中央集权这个东西,基本上就是不存在,因此哪有什么打个草谷这种小事,都需要一层层上报批准的道理?
只不过鲜卑头人觉得阿兰伊和临银钦好欺负,故意找借口刁难罢了。
说完,也没有等临银钦回什么话,那鲜卑头人就一挥手,跟在后面的鲜卑人就分出去十几人,冲着匈奴队列后方的辎重车而去,抢夺粮草和那些牲畜。
鲜卑人一边从匈奴人手中夺取辎重车的控制权,一边看见匈奴人破烂皮袍子里面有什么中意的,便毫不客气的直接伸手便抢了过去,要是觉得还可以,便随手塞到自己怀里,要是觉得看走眼了,不喜欢,便随手一扔,催马就践踏了过去……
匈奴人气得吹胡子瞪眼,可是又不知道自己该反抗还是不反抗,只能是直勾勾盯着临银钦,期盼着临银钦能拿出一个主意来……
匈奴众人都是气得不行,拳头都捏得紧紧的,可是又不敢反抗,他们背叛了匈奴,投奔了鲜卑,一路逃亡,能战的精壮基本都在这里了,也不过就剩下了千骑左右,比起之前在美稷的巅峰期来说,差别一个天,一个地。
况且现在隶属于鲜卑的武力范围,和周边鲜卑大部落比起来,强弱悬殊到了极点,要是敢于反抗,鲜卑军马绝对会毫不手软的将他们男丁全数屠光,然后将他们的妇孺和牲口,变成鲜卑部落的战利品。
草原部族之间的攻战厮杀,向来就是如此的残酷无比,以前他们是这样吞并别的若小部落的,现在鲜卑也一样是如此。
临银钦突然策马向鲜卑头人走过去,一边在陪着笑,一边还微微欠着身躯,似乎是要跟鲜卑头人拉近些关系,说些什么求情的话。而那个鲜卑头人则是板着一张脸,用眼角瞄着临银钦,就等着临银钦在他面前苦苦哀求之后,再毫不留情的拒绝他。
任是谁都没有想到,临银钦离得近了些,突然抽出战刀,一下子就架到了鲜卑头人的脖颈之上!
临银钦大声喝道:“让他们住手!这些粮草牲口,都是我们族人辛辛苦苦得来的!纵然是鲜卑大王,也没有全部抢走的道理!”
一帮鲜卑骑兵措手不及之间,被临银钦偷袭得手,纷纷大喝,兵刃长枪都指了过来,但是一时之间却有些投鼠忌器,只是围着临银钦不放,却不敢动手。
“你!你敢动手试试……”
鲜卑头人刚开始还嘴硬两句,结果临银钦微微用力一点,锋利的刀锋划破了脖颈,出现了一丝血痕的时候,鲜卑头人就怂了。
正在僵持不下的时候,忽然忽然远处呼啦啦跑来了一行人马,人还未到,声音倒是先传到了这里:“俾小王驾到!全数住手!”
当下不论是鲜卑人或是匈奴人,都垂下了刀枪,往两侧撤了几步,让出一条道路来。
“在闹什么呢?”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传了过来,“都有气力没处使是吧?再不将刀枪收起来,就给老子下马跑上三五十里再说……”
只见几十名的鲜卑骑兵簇拥着一名年轻人而来,正是当下最得鲜卑大王宠信的俾小王拓跋郭落。
此时临银钦也已经收了刀,下了马,向拓跋郭落抚胸见礼。
小部落的鲜卑头人正待上前分说,还没有来得及去行亲靴礼,就被拓跋郭落一把扯住,然后笑眯眯的说道:“贺赖家的小牛犊子是吧?哈哈哈,我在大王那边听说过你的名声来着……”
鲜卑小头人顿时喜形于色,不好意思的搓着手,有点扭捏,但是又很期盼的问道:“真的啊?鲜卑大王有提到我?不知道……不知道,这个,说我什么啊?”
“哈哈哈……”拓跋郭落仰天笑了几声,然后重重的拍着鲜卑小头人的肩膀,“……想知道鲜卑大王说什么?鲜卑大王说的怎么能随意传来传去的?这你就不懂了吧,要是鲜卑大王原本要重用你,结果被别人知道了,那么别人会不会给你添点堵,说你一些坏话什么的?想想是不是?所以我要给你保密啊……行了,这里交给我,你先回去吧,该准备的准备好,以免到时候出了差错……”
于是喜滋滋鲜卑小头人千恩万谢的走了,心中只来回盘旋着自己回到部落以后应该准备一些什么,就将方才的碴给扔到脑后去了……
拓跋郭落向临银钦招招手,示意他走近一些,然后笑着说道:“哈哈,这脾气……看起来还是没改多少啊……”
临银钦看着拓跋郭落,行了一礼,苦笑道:“多谢小王援手……”
“好说,好说……”拓跋郭落挥挥手,几十名鲜卑亲卫顿时就散开四下戒备,给两人留出一些空间。
拓跋郭落看了看一旁的匈奴人,说道:“看起来,似乎过得有些难处啊……怎样,需不需要我来帮个忙啊?”
临银钦瞄了一眼拓跋郭落,摇头说道:“不必,多谢小王好意,心领了……小王带在一旁许久,不会就是为了看看我的笑话来的吧?”
“哪里的话,我只是刚好路过……”拓跋郭落先是断然否认,然后嘿嘿笑了两声,“……好吧,好吧,我就是特意来找你们两人的……”
拓跋郭落仰首向天,看着草原上的风将天空中的云朵吹得变幻不定,良久才说道:“大王欲起兵讨伐阴山……”
临银钦闻言沉默了许久才说道:“现在就打?阴山可不像美稷,不好打,时间拖得长了,战马一旦开始交配的话……”
拓跋郭落点点头,又摇摇头,说道:“不是现在……现在就算是想要打,各部落也不一定能够凑齐人啊,不过总是要准备一下……”
马上就要进入牛马等牲口的发情期了,这个时间节点,这些游牧民族都最为关心自家的牲口,轻易不会发动什么战斗的,毕竟这个关系到他们未来的生计。
临银钦带兵外出劫掠,为的也是让部落里面的人员多一些粮草可以吃,不需要耗费部落内的牲口,要知道,在这个牲畜繁殖的季节,多一头强壮的牛羊都是好的……
这个事情,拓跋郭落当然也是知道,不过鲜卑部落实在是太大了,而且也很分散,想要聚集起来行动,自然也是要一段时间,因此现在开始准备,等到秋天的时候也就是差不多了。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一次领兵依旧是他,但是他也知道,能将阴山鲜卑收拾干净的汉人,绝非一个善茬,现在有很大的可能性就要和这样一个汉人正面交锋,自然是寻找到了临银钦两人多了解一些其相应的情况。
“……不好打也得打……”拓跋郭落说道,“大王有令,岂能不遵?不过,听说你们两个人认识呼厨泉?不知道还认识不认识呼厨泉身边的人?”
临银钦说道:“我认得呼厨泉没错,但是他身边的什么人……这个就不一定了……”
“没事,等下你陪我走一趟吧,”拓跋郭落忽然换了一个严肃的脸色说道,“若不是此事事关重大,我也不会来找你。要知道,此事只有大王和我,还有你,少数几个人知道,若是走漏了消息……你懂得的……所以等下叫个人过来,该交代的交代一下,让那个谁也放心,至于你……这些时间,在大王的命令最终下达之前,就到我那好好做个客吧……”
临银钦点点头,很干脆的说道:“好!就听小王吩咐!”
拓跋郭落又换上了一副笑脸,笑嘻嘻的说道:“啊,还没问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奴呢?胖一点的,还是瘦一点的?要一个还是两个?既然是到我那做客,总是要让客人满意,不是么?哈哈,哈哈哈……”
斐潜真的没想到,到了雕阴见到了贾诩之后,贾诩感兴趣的不是关中的形式变幻,也不是今后他自己的安排,而是看上了斐潜的那一把剑。
那一把汉帝刘协送给斐潜的中兴剑。
贾诩宛若无视斐潜身后黄旭警惕的目光,自顾自的端坐于席上,平举着那把中兴剑上下打量……
斐潜颇有些兴趣的看着甲鱼,嗯,贾诩,觉得这个样子的贾诩还真的没有见过。
不管是记忆里面的,还是前一段时间贾诩刚刚被张辽抓过来的时候,贾诩似乎都是一副淡淡的表情,既没有什么愤慨的样子,也没有什么委屈的模样,像这样露出一脸的缅怀之色的情形,真的还是第一次看到。
贾诩轻轻的用手指头在剑脊上拂过,良久之后,微微低叹一声,然后将长剑回鞘,双手奉给了一旁的斐潜亲卫。
斐潜身后的黄旭,此时才略微松了松一只握着的战刀刀柄,轻轻的往后略退了半步。
“君侯可知此为何剑?”贾诩沉吟了半响,缓缓的问道。
斐潜点了点头,说道:“中兴,建宁三年,同时铸四剑,铭文皆同。此乃四剑之一。”
刚刚拿到这把长剑的时候,斐潜还不是很了解,不过奈何这一路回来,见到了徐庶还有荀谌,这两个人虽然不是大百科全书,但是汉代的一些基础知识,明显是比斐潜这个半桶水要来得更好一些,自然也知道了一点。
贾诩点点头,继续说道:“如此,后此四剑无故失一……此事君侯也是知晓了?”
斐潜慢慢的点点头,不是很确定的说道:“略有耳闻。”汉灵帝铸造中兴剑之后,这四把剑便一直置放于宫中,但是后来却莫名其妙的少了一把。
这个事情荀谌也略说了一句,但是也仅仅是提了一下,并没有详细解释,因此斐潜也就仅仅是知道有这么一件事情而已。
不过现在贾诩一讲,斐潜心中就嘀咕了起来。“……文和之意,莫非此剑……即为……所失之剑?”
贾诩哑然而笑,说道:“君侯莫要玩笑,这如何可能?”
斐潜顿时默然无语。
死甲鱼,逗我呢?
来人,烧水准备熬甲鱼汤喝……
斐潜默默的在心中念叨几句,然后忍了下来。信息不对称就是这样,麻痹的很是讨厌,这样的情形就算是在后世也难以避免,一方面是掌握信息的人都会下意识的不让这些信息扩大化,另外一方面则是缺乏信息的人,或许是没渠道,或许是没心情,或许是懒,然后就没有继续去挖掘了……
汉灵帝铸造四把中兴剑,然后丢了一把。
哦,这个事情,斐潜现在是知道了,大多数人也就和斐潜一样,到此为止,并不会深究,只是简单的就事论事,也不会将一些事情相互联系起来,但是现在斐潜看着贾诩的模样,显然这里面还有一些神神叨叨的地方……
“请文和直言。”斐潜说道。
贾诩明显是要抖一把的模样,当然,这样也是应有之意,要不然怎么能让斐潜觉得贾诩是个有用之才呢,再回到大狱当中带着沉重的枷锁,这样的生活贾诩真的不想体验第二次。
不过贾诩却看了斐潜身后的黄旭一眼,黄旭立刻也回瞪了贾诩一眼。
斐潜会意,想了想,还是好奇心占据了上风,便令黄旭把守住厅堂之外,然后便示意贾诩可以说了。
贾诩捋了捋胡须,说道:“此剑,乃乱世之根也……”
“啊?”斐潜瞪大了眼睛。
这是几个意思啊?
汉灵帝铸造的中兴剑,怎么成为了乱世的根基了?
喵喵喵,这贾诩没发骚,呃,发烧吧?
历史上,但凡讨论东汉崩溃,必说桓、灵,以其鬻爵卖官,宠信宦官,导致天下大乱,黄巾蜂起,以至于汉王朝一朝倾覆等等等等……
然而事实上,真是如此么?
贾诩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永康元年间,窦氏临朝问政,权柄天下,乃定章帝玄孙,继承大统。建宁元年,先帝继位,以太傅陈、大将军窦及司徒胡三人,共参录尚书事……”
斐潜不明觉厉的点点头,这些都是已知的事情,不过贾诩究竟要讲什么,又和这个中兴剑有什么关联?
贾诩看了一眼斐潜,就知道斐潜现在处于一个什么状态,便略微解释了一下,说道:“君侯可知迎先帝入朝者为何人?”
斐潜眨眨眼,说道:“莫非为大将军窦?”
“非也。”贾诩摇了摇头,说道,“乃光禄大夫刘儵、奉车都尉曹节亲至河间迎之……而后掌权乃窦陈二人,且又密谋去除宦官,方有辛亥政变……”
虽然贾诩没有说得非常清楚,但是大体上斐潜也能推断出来了。
但凡迎立皇帝,自然是大功一件,但是明显的是汉灵帝登上皇位之后,吃肉喝酒的全数是大将军窦武和太傅陈蕃一系列的人员,并没有分润到了宦官这一边,导致宦官多有不满,可能也会在汉灵帝耳朵边多有谗言,搞点小动作什么的,这样的事情也就进一步加深了双方之间的关系走向冰点,最终兵戎相见。
辛亥政变,嗯,看来到了辛亥这个时间,好像都不怎么安分啊……
当然,汉灵帝在这个事件当中,或是是对于迎驾的宦官么有些偏心,或许是也想借着宦官的手去除掉越来越庞大的窦氏集团,至于是哪一种情况,现在也不得而知了,只是知道后来的事情就是窦武太大意了,然后被曹节等人一阵反扑,领了便当下场休息去了。
贾诩继续用他那个慢悠悠的腔调讲道:“……建宁三年,铸得中兴剑四,镇于宫中四方之位,四年,先帝元服,大婚,立宋氏为后,大赦天下……乱便由此而起……”
古代想要打一把剑,尤其是像皇室这样,要打一把具备象征意义的剑,不是随随便便开个炉火,拿个锤子敲几下了事,必然是繁琐无比,按照各种流程,搞不好还需要拜祭祖先之类的,因此在建宁三年铸造而成的中兴剑,估计至少要在建宁二年,甚至是元年就需要开始着手了,那么也就是说,汉灵帝在登基初始,便开始做了这一件事情。
虽然不知道汉灵帝在元服的时候到底是几岁,但是大概是十二三岁的样子,那么不管是谁,到了中二的年龄总该是多少有一些中二的举动或是中二的梦想吧,因此中兴剑的诞生也就不足为奇了,或许在那个时候,汉灵帝还一度深信自己是中兴之主也说不定……
好吧,所有皇帝一开始都是这样认为的。
等等,宋皇后,宋氏,斐潜忽然想起来,曹操他什么,是妹夫还是姐夫啊,好像就是姓宋的,然后曹操也是因为这个姓宋的事情,被牵连导致丢了官……
贾诩脸上露出一点略带嘲讽的笑意,说道:“……先帝虽有宏图,却无手段,除窦氏,却陷于中常,宋氏亦无能,天下之政归于宦官之手,安得不乱?”
其实历朝历代当中宦官当中也有清明政治的人,而普通官员也未必见得是一定有多好,只不过因为宦官一个是知识不够,多数砸了锅却不懂得补,二个是宦官对自己够狠,所以一旦狠毒施展起来,就难免不讲规矩,没有了多少底线,这自然成为了绝大多数古代知识分子言之灼灼的诟病之处……
按照贾诩的意思,利用官宦搞掉窦武,这个没有什么问题,但是放出去的宦官却没有绳套,这就是主人的过失了。
“……建宁年间,党锢多起,州郡之内,钩党者无数,陈李之流瑟瑟不敢言,中常越发得势,构宗亲陷皇后,朝野之上噤若寒蝉,后又立鸿都学宮,诸生皆州郡举用辟召,或出为刺史太守,或入为尚书侍中,乃有封侯赐爵者,诚然鼎盛一时……终让各地大族忍无可忍,中兴之剑便因此而失……”
鸿都学宮是宦官们派为了培养拥护自己的权势,和士族势力占据地盘的太学相抗衡的产物,借汉灵帝之名,开设的学宮,自然会侵占到了士族势力的根本,但是斐潜却没想到,这个事情居然也和中兴剑牵扯到了关系。
或者换一个角度来说,之前宦官怎么折腾,士族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忍了,唯独当宦官开始动到了士族的根基的时候,士族势力就无法容忍了,这个斐潜自然也是能够理解,不过这跟偷窃中兴剑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么?
贾诩微微笑着,然后说道:“……某随太师,嗯,入京期间得阅太库文献……失窃之后,宫中闭宫检索多日,亦只得‘无故’二字落于笔端……”
“无故”,这两个字就是极端的讽刺了,东西丢了,值守巡逻的人呢?清洁打扫的人呢?监督清点的人呢?既没有写什么惩罚,也没有什么其他的记载,就简简单单两个字“无故”,丢了就这样算了?
开什么玩笑。
这个可是皇帝亲自下令铸造的,并且还具备一定的象征意义,放在宫中也是按照四面的方位进行摆放的,明显是汉灵帝对于自己和大汉王朝的精神寄托之物,丢了之后怎么会轻易的就算了?怎么可能就一个“无故”,就算是结案了?
所以,这个“无故”,意味着当时发生了一些不可解释的事情。
“……熹平七年失其剑,先帝便改元光和。二年,时任京兆尹杨文先,会同司隶校尉阳方正揭发中常侍王甫,勒索忠良敛财无数,以七千万钱之名下狱,死于杖下,尸磔……”贾诩继续说道,像是说两个毫无关联的另外的话题。
斐潜皱眉,听着贾诩的话语,思索着。
改年号光和?
光和,和光,和光同尘?
要知道古代年号这个玩意,可不是像曹鸡肋一样,拿着鸡骨头就随口一说,必然是有一点含义。
“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
这个年号,又代表了当时汉灵帝的什么心境?
再者,中常侍王甫?
杨文先?阳方正?
敲诈勒索,敛财无算之罪?
这个看起来很光明正大的理由之下,似乎掩盖这一点什么?
要知道早在光和之前,汉灵帝已经开始指使手下的宦官,在西园大肆的买卖官爵了,更何况七千万钱,呵呵,这个也就是两三个高官的价格而已……
当时汉灵帝明码标价,童叟无欺,朝中官员,千石者,需纳千万钱,爵位另算,而地方官员则是倍之,同时不论大小官吏,但凡升迁,都需要投标,价高者才可得其位,这样一来,七千万钱看起来数量大,其实真的不算多少,要知道大汉王朝就不算朝中的官员,大大小小的各种郡就有百来个,横竖就只是价值两三个郡守位置而已。
更可况之前这个中常侍王甫可是权柄滔天,在他的授意之下,不说朝野当中的大小官吏,而且还搞死了一个宗亲王爷,就连汉灵帝的宋皇后,其实也是这个王甫在其中作梗,这样的一个得到汉灵帝极度宠信的大宦官,急转直下,因为贪污受贿的罪名直接在狱中就被杖死了,而且还不算完,死了还要被尸磔弃市,这才解了气……
这有多大的恨才会让汉灵帝如此?
难道只是因为那七千万钱么?
斐潜摸了摸下巴上的一层软软的胡须绒毛,皱着眉说道:“……文和之意,中兴剑失窃,与中常侍王甫有所关系?”
贾诩笑了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
但是从这些事件,一件件的进行推测来看,对于中常侍王甫正常来说,是没有偷窃中兴剑的必要的,也有很大的可能是冤枉的,然而可能在中兴剑失窃之后许多证据都指向了他,这就成为了汉灵帝心中的一个疙瘩,虽然在失窃之时没有立刻宣判,但是最后可能是汉灵帝的授意,或者是杨彪等人顺水推舟,就将中常侍王甫给收拾掉了。
“……后阳方正上疏,曰太学、东观足以宣明教化,请罢鸿都之选,以消天下之谤……后鸿都便废……”贾诩继续慢悠悠的说道,“……然此事尚未终了……”
斐潜真的没有想到过,这样一把中兴剑,居然牵扯到了那么多的事情,这些事件前前后后相互牵扯到一起,最后在鸿都学宮这个问题上,爆发出了最为尖锐的斗争。
不是开学宮不好,也不是这些士族反对学宮,只不过是私人性质的学宮,比如像是之前并州的宗林,比如像是现在在冀州收徒的郑玄,又比如像是斐潜现在的守山学宮,大多数的士族都没有意见,甚至是举双手欢迎,但是一旦牵扯到了另外一个问题,这种欢迎的态度立刻就会调转一个一百八十度。
汉代虽然距离后世久远,但是依旧有许多诗赋流传了下来,不论是西汉还是东汉都有,但是唯独这个繁荣一时的鸿都学宮,没有任何创作得以留存,这不得不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
嗯,好像蔡邕蔡老头子,对于鸿都学宮也颇有一些非议之词。
基本上来说,鸿都门下,都被视为是群小之众,然后大多数的士族都评价这些鸿都学宮出身的人只会造作赋说,以虫篆小技,见宠于时,非常的不待见。
汉灵帝设鸿都门学,被视为乱政之一,就连后世叙及,也是多以其专重文艺而轻经术,淆乱人才选举之正途而大加谴责,毫不不加以姑息的批判到底,这种有意思的现象背后,往往隐藏着很多的信息。
鸿都门学士遭致非议的主要原因,不是招集辞赋之士这件事本身,而是汉灵帝因鸿都学士善为辞赋及书画而给予高官厚禄……
汉灵帝不仅宠用辞赋之士,而且亲用尺一诏敕州郡公卿举荐鸿都诸生,其高者至外为州郡刺史、内为侍中尚书,及至封为列侯,甚至“诏敕中尚方为鸿都文学乐松、江览等三十二人图象立赞,以劝学者”。
以前汉武帝好辞赋之士,司马相如等人也被授予官职,但并没有这样重用,汉灵帝算是开辟了一个新篇章,但是从深层来讲,引起士族强烈反弹的根本的原因,就是因为召集拔擢鸿都门学士打破了汉代传统的选举及任官的制度,断绝了士族赖以生存的根基。
但是对于中兴剑而言,在这件事情上,只是一个诱因而已,或者说是一个起爆器,将这样深层次的矛盾爆发出来而已,又怎能说是“乱世之根”呢?
“……君侯,”贾诩徐徐的说道,不轻不重的语音,就像是述说这一个跟自己毫不相关的事情,显得那么的冷漠和淡然,“……可知所失之剑,后现于何处?又在何人之手?”
“……何处?”斐潜迟疑了一下,虽然被贾诩牵着鼻子走多少有那么一点点的不爽,但是好奇心还是让他继续追问道。
贾诩捋了捋胡须,轻飘飘的吐出了两个字:“邺城。”
“什么?”斐潜闻言,惊讶异常,差一点就站了起来。
“中平元年,大贤良师令人涂垩于门,定于甲子……”贾诩看了一眼斐潜,然后说道,“相约青、徐、幽、冀、荆、扬、兖、豫等各方汇于邺城举事……大贤良师除却一枝九方杖之外,另有一把中兴剑……”
邺城?
张角?
这真是匪夷所思的一件事情。
更匪夷所思的是张角居然大大方方的在各地郡县的大门上涂鸦画画,然后相约一起到邺城共襄大举,这个真是不知道该说是太过于天真了,还是太过于是自信了,亦或是还有其他的原因,比如贾诩所说的……
“此事可有凭据?”斐潜还是不太敢相信。
贾诩点点头,又摇摇头,说道:“……太库所存先帝居注之中,得些只言片语罢了,然雒阳一场大火,恐怕……大贤良师死后,先帝曾下令开棺戮尸,一则欲求其首级,二则……行此事者,便是皇甫义真……而后,其秋征还,便收左车骑将军印绶,削户六千,更封都乡侯,二千户……”
“这个……”斐潜皱着眉头,有些头痛,“……不对,黄甫义真乃与中常侍张让、赵忠交恶……”
说到一半,斐潜收回了话,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
依照斐潜对于皇甫嵩的了解来说,若说皇甫嵩见风使舵,趋炎附势,这个斐潜百分之一百的相信,但是说皇甫嵩嫉恶如仇,刚正不阿,这个么,就呵呵了……
如果皇甫嵩真的刚正无比,早就在董卓掌舵的时候化为灰灰了,哪里还等的到后面皇甫嵩带着人去祸害董卓的老母亲和小孙女。
因此,皇甫嵩莫名其妙的在邺城弹劾张让的住宅超过国家规定的标准,这个事情若是放在简直就是显得那么的突兀和不自然,皇甫嵩明显就不是那么耿直而且不懂得变通的人么……
那么也就是说,皇甫嵩当时上奏张让住宅是违章搭建,违反了大汉土地管理办法和大汉城乡规划办法法,以及邺城乡村与集镇规划管理建设条例,只是掩人耳目的说辞,其实另有其他的目的?
按照往常的惯例,皇帝么,自然不能偏听偏信,所以皇甫嵩弹劾张让违建,那么为了搞清楚真相,自然是要派人去核查检测一下……
那么如果当时汉灵帝相信了,或者说有那么一点怀疑,然后派人真的去检查张让的宅基地,会发生一些什么有趣的事情?
哎呀,头好疼。
等等,斐潜忽然扭头看了一眼挂在身侧剑架子之上的中兴剑,中兴剑有四把,一把丢失了,说是最后出现在张角处,那么其他的中兴剑呢?
现在这里的中兴剑又是谁的?
贾诩似乎看出了斐潜的想法,低低的叹息了一声,说道:“中兴有四,失其一,余其三。其中有一,先帝自用,后一赠于益州牧,另一赠与董太师……君侯此剑,多半是董太师所留……”
贾诩的声音变得有些低沉了起来,微微侧着头,目光游离在远方的天空上,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了什么,或是在回忆些什么,慢慢的说道:“……董太师曾以此剑征战多年,后至京都某日便不佩此剑,曾言还剑于汉室……未曾想却得见于君侯之处……”
嗯?
这是几个意思?
我这一把中兴剑是董卓的?
为何不可能是汉灵帝留下来的?
哦,明白了,的确只能是董卓留下的。不过董卓说将其返还给汉室,这句话倒是颇有一些味道在内啊,难道说董卓进京都之时……
斐潜想到这里,忽然转头盯着贾诩,皱眉道:“文和,汝言所谓乱世之根,莫非无关此剑,而是此名?”
贾诩默然。
原来如此。
斐潜还在一直奇怪贾诩说这个中兴剑,虽然和这些事情或多或少都有一些联系,但是并非是重要的根源,却没有想到贾诩想说的并非是这一把剑如何如何,而是“中兴”二字。
张角那个家伙就不提了,拿着中兴剑搞事,不管是黄巾这个太平道的发展还是最后的举事,确实都怪异无比,这其中的隐秘恐怕随着张角三兄弟的死亡,便永远带进了黄泉当中,不会被后人所知。
对于汉灵帝而言,或许他是最想要中兴的一个人,并且他起初也是这样做的,所以他搞掉了窦武,然后重用当时势力最为薄弱的宦官,兴起党锢用来钳制士族,甚至设立了鸿都学宮来跳出士族的控制范围,但是后来还是失败了,在遭受了一次又一次的打击之后,最终便沉迷于敛财和享乐……
等等,西园八校尉所用的费用是汉灵帝个人掏腰包的么?如果是的话,则说明汉灵帝设立八校尉的时候是不是还有一些什么其他的想法?毕竟汉灵帝在西园建军之时,还自封了一个无上将军,举行了一次蛮像样子的阅兵仪式。
然后,汉灵帝便在次年驾崩了……
董卓呢?
按照贾诩的潜在之意,是说董卓最开始的时候也像做一个中兴者?后来董卓也放弃了,所以才有什么“还剑于汉室”的说法……
大汉中兴,呵呵,谁想要中兴,不仅最后都只能失败告终,而且还会导致天下大乱。
贾诩想要说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么?
这个倒是有意思,也就是说,贾诩认为大汉王朝到了现在,已经是无可救药了,不可能再有什么中兴了?
贾诩微微抬着头,目光望着厅堂之内的房梁,说道:“……君侯,如今大汉,梁柱颓者颓矣,蠹者蠹矣,仅是涂垩刷粉,无济于事……更何况,堂屋之内,硕鼠食黍,已是千疮百孔,积重难返矣……”
“文和,莫不是此乃……”斐潜看了看贾诩,说道,“……汝献计乱长安之由?”
贾诩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贾诩认为之前的朝堂官吏不好,便想借李傕和郭汜的手,要换一批是么?这样的想法和行动,还真是有些符合贾诩啊……
幕后小黑手。
不过贾诩的观念,有一些正确的地方,也有一些偏颇之处。
“文和,汝以为,辅佐之臣,世家士族,应是如何?”斐潜问道。
贾诩摇了摇头,说道:“某亦不知,只知不应如是。”
“文和,某于荆襄求学于鹿山,也曾和友人研讨过些许问题……”斐潜看着贾诩,竖起了三根手指头,缓缓的说道,“……何为世家?何为庶民?此天下乃世家为主,亦或是庶民为主?”
“这个……”贾诩下意识的就想要回答,但是才张开口却发现其实这三个问题看起来简单,实际上却很大,并非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楚的。
九品中正这个时候估计还只是在陈群的肚子里面的一个小念头,世家的标准和衡量机制并没有像是魏晋那么的变态,所以要说世家是什么,怎样才能称之为世家,这个还真不好说。二千石官员在汉代数不胜数,但是他们的后代都成为了世家么?
庶民的概念更是模糊,不是世家难道就一定是庶民?这个也同样不能一刀切,毕竟世家这个怪物从春秋战国时期一路演化而来,到现在已经和小白或是黑臀的那个时候完全不一样了。
贾诩思索了一下,然后问道:“……不知君侯可有答案?”
斐潜仰头哈哈一声,脸上浮起了一丝莫名的笑意,然后缓缓的说道:“世家之人,当护国而生,害国则死;当秉公而生,背民则死;当清明而生,愚昧则死;当勤勉为生,恶劳则死;当仁爱而生,损众则死;当诚信为生,忘义则死;当循法而生,乱纪则死;当奋进为生,固步则死。”
贾诩听完便只是摇头,却不说话。
斐潜也是笑。
反正这个玩意是从后世的话语当中简练而来,真的是放在任何朝代任何时刻都是再正确不过的道理,真的是能够完完全全的体现出华夏文化的真谛。
但是真的能做得到么?
或者说这样的标准,是针对谁的?
就像是现在汉代的社会阶层,汉灵帝首先开始卖官了,让其他百官怎么做?各地诸侯开始背叛了,让郡县官员怎么办?对庶民阶层约束完善,但是面对着上大夫呢?
在这种问题没有办法解决的时候,这些道义往往就流于表面了,所以贾诩和斐潜都在笑……
片刻之后贾诩又问道:“若是庶民又当如何?”
斐潜收拢了笑容,说道:“口赋,更役,征调,算缗,每日劳作,日复一日,但求一箪食,一瓢饮尔,又能如何?又欲如何?”
贾诩肃然。
斐潜的想法其实并不复杂,世家原本就占据的更多的资源,更多的信息,那么获取的既然是多,那么就必须承担的多责任,付出更多的辛劳,也必须和整个国家捆绑起来,负责对内发展以及对外开拓的相关事务。
然而这个,很难。
人心人性,本性想的就是要多贪多占,少劳少累,从古至今莫不如是,所以后世才有头皮痒和水太凉。当一个国家连国土都没有办法维护的时候,又那什么去约束国民呢?就像是当今汉朝,四方割裂,又能如何约束这些世家大族?
所以贾诩摇头。
但是当提到普通庶民的时候,贾诩却没想到会在斐潜这里听到这样的一个回答。
百姓,其实严格讲起来,百姓这个词还是偏向于高等一些,有姓才能称之为百姓,连姓氏都没有的就只能是庶民。
汉代的庶民承担着绝大部分的劳役和赋税,负担着整个的社会的产出,但是很多士族子弟依旧认为庶民生来就是低贱的,是因为其祖辈或是其个人的原因,才会导致这些庶民必须面临着这样的局面,是理所当然的一件事情。
而斐潜却说,只要一个庶民承担了应该承担的相应的事务,就必须至少保证他们能够一箪食一瓢饮……
贾诩抬头看着斐潜说道:“有一夫,硕然焉,臂中刀剑,初不为意,今疮已糜,若断臂则血流而死,若敷之则内腐而亡,敢问君侯,应何为之?”
“当断臂。”斐潜回答道。
“断臂或当死。”贾诩跟着说道。
“或死尔,若任疮糜烂,遍延全身,则必死也。”斐潜说道。
贾诩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便请君侯断臂……”
喵喵喵?
这话说的,什么意思?
斩臂?
斐潜下意识的看了一眼自己的双臂,方在下一秒钟反应过来,贾诩的话只是一个代指,但是贾诩代指的是谁?
贾诩迎着斐潜疑惑的目光,坦然的说道:“今汉臂已腐,君侯可敢仗剑而斩之?”
“请文和直言。”
虽然说这个事情,斐潜自然也是清楚,但斐潜也想知道贾诩这个汉代土著对于现在的社会状况是怎样来看的。
汉朝,现在这个情况,自然是内部出现了大问题。事实上,绝大多数的王朝基本上都先是内部出现问题了,然后才在某个外因的作用之下,轰然垮塌。
在后世,受到一些电影电视,甚至是游戏的影响,贾诩在斐潜的印象当中,就似乎是一个极度自私的高端智慧谋士,不管做什么事情,都是自己小命要紧,其余的么,多半是可以用来交换或者是割弃的。
然而这些所谓的印象,真的是贾诩的真实形象么?
贾诩的智慧,这个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但是对于贾诩的自私定论,斐潜现在心中却略有一些怀疑,原因很简单,当下是汉代。
常说贾诩毒,但是如果一个人极端的自私,生性险恶,好乱乐祸,以构陷他人为踏脚石来获取自身的职位,这种人纵然一时猖狂,但是违背了汉代上层士族的主流价值观,基本来说是无法获得一世平安的,终归是会被人惦记上,然后打倒在地再踩上几脚。
纵然是活着的时候权柄天下,无人敢讲,但是死后呢?
贾诩在历史上,最终却坐上了三公之位,最后临终被追加谥号为肃侯。
“刚德克就曰肃;执心决断曰肃”,要知道谥号这个玩意,在西周开始,到了汉代已经是基本上形成了一整套的标准,所以谥者,行之迹也,行出于己,名生于人,基本上就属于盖棺定论。
而且这种盖棺定论,不会因为地位权势有什么变化,比如汉灵帝,反正就一个“灵”字,也不会因为他是皇帝就特意的给与更高更好的谥号。
因此,贾诩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贾诩长长的吸了一口气,然后说道:“某,武威生人也,本出于雒阳,后因牵连临江闵王之事,举家戍边……贤弟期间,先严龚,曾因武功获轻骑将军……然羌胡为乱,先严因此获罪,虽疏币中常得以免死,废为庶民,而后不久便染病……”
和后世华夏的籍贯方式不太一样,现在汉代人在哪里诞生,哪里生长的,便称自己是哪里人,如果按照后世华夏籍贯的划分方式,贾诩的爷爷是雒阳籍贯,那么他父亲不管去哪里,依旧是雒阳籍,然后贾诩不论出生在何处,一律还是雒阳籍贯。这种两种方式也都各有千秋吧,毕竟籍贯这个东西,向来就是统治阶级为了束缚人口流动诞生出来的工具。
不过贾诩短短几句,却透露了非常多的信息,若贾诩说的是真的,那么贾诩应该是西汉文学大家贾谊的后人,雒阳贾氏,便是以人此闻名。
而贾谊,则是横跨儒、道、法三家的人物,并著有《过秦论》、《论积贮疏》、《陈政事疏》等文章,甚至延续到后世还在学习……
“……某生于凉,长于凉……”贾诩缓缓的说道,“……便见得凉州日益破败……非凉州汉人不勇也,亦非凉州羌胡刁蛮,乃弃凉之策所害也……大汉惯例,郡守者不得本地出任,故而凉州郡守,多为山东之人,其家业千里之外,又处羌胡之间,闻得腥膻之味,全无理政之心,竟然纷纷奏请退废凉州!”
“上古之时,大禹分天下九州,历经春秋先秦,大汉方得版增十三州!”贾诩略有些激动,声调提高了一些,“……然如此愚儒,先弃并州,又欲再弃凉州!如此行径,与春秋割土饲虎何异?”
斐潜默默的点点头。
这个世界,不管是汉代还是以后,不管是任何时间,从来没有割土就能够换来和平的,只会换来一只又一只追寻着血腥味而来的贪婪野兽。
其实山东士族未必不知道这个,但是,呵呵,其实这个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最早的时候刘邦定都长安,没少割山东士族的韭菜吃,现在汉武帝定都了雒阳,好么,当年的韭菜好吃么?
任何国策,一旦掺杂了私心,就会成为演化成为一个非常可怕的怪物。
东汉王朝定都洛阳,实行关东本位政策,西都长安的地位就直线下降了,作为长安的屏障凉州,就显得无足轻重起来。
另外,关东豪族与关西豪族的力量对比此消彼长之下,为了彻底打败关西豪族,断了关西豪族的根基,以及避免因为平羌胡叛乱等损耗关东的人力物力,便在朝堂上屡次提出放弃凉州,将凉州人迁入内地州县的国策。
贾诩继续说道:“……永初五年,先零羌寇河东,至河内,雒阳河南大骇,缘边二千石、令、长多内郡之人,并无守战之意,皆争上徙郡县,以避寇难。后三月,遂诏陇西徙襄武,安定徙美阳,北地徙池阳,上郡治衙。上令下,百姓恋土,不乐去旧,遂刈其禾,发彻屋,夷营壁,破积聚!时连旱蝗饥荒,而驱劫掠,流离分散,随道死亡,或弃捐老弱,或为人仆妾,丧其太半!如是,并凉二州,颓废至今!”
斐潜看着贾诩,一边听,一边想。
从现在看来,贾诩基本上已经是将自己放在了西凉人的角度上看问题了……
所以贾诩先是成为了董卓的幕僚,后来又鼓动李傕郭汜等人进攻成安,为董卓报仇,或许也有一定的保命的成分,但是未必没有一点报复关东士族这些人的意味在内。
“……如今大汉,关东之辈皆尽腐矣,狗苟蝇营,狼狈勾连,目无朝纲,至此糜烂之局,其罪十居八九……”贾诩看着斐潜,目光炯炯,“汉室乾坤,似若有亡,此大危急之时也!君侯顺天道以举金戈,遵大义以伐不臣,乃开平创世,力挽社稷也!如今君侯,地垦并北,农郊阴山,驾驭匈奴,簇拥兵甲,使黎民可得生,使鲜卑不得乱,发仓廪以救贫穷,复灌溉以促农桑,恤鳏寡,存孤独,出德号,立邢罚,建学宮,奉正朔,此乃天下之福,亦显君侯赫赫之功也!”
“……然,腐糜之处,若不得去,终将迁延……”贾诩昂然而问道,“敢问君侯可敢斩此腐臂乎?”
我咧个去,不愧是千年老王八,没想到贾诩居然这么直接的就抛过来这么大的题目啊!
说的这么好听,但是,这话,似乎反过来不是么……
按照套路来说,不应该是我来说么?
死甲鱼,抢我的台词……
头疼啊,头疼。
怪不得历史上后来贾诩最终选择了是曹操,在一部分天时地利的限定条件之下,有一些宦官背景的曹操,自然比起关东豪族气味十足的两只大猿猴要来的好得多了。毕竟现在两只大猿猴屁股底下的萝卜坑,都被关东士族子弟给占据满了,像贾诩这样出身关西的人过去,恐怕也没有什么好果子吃。
嗯,所以后来曹丕这个叛逆的小子故意选贾诩当太尉,估计多半就是为了恶心那些跟他作对的山东士族,也正是因此这样,混血王子孙十万才会听到这个消息便笑出声来,毕竟魏国内乱是他最喜欢看到的局面……
有句话是什么来着?
战争,是政治的延续。
以前斐潜看三国,全数看到只是砍砍杀杀,好刺激好过瘾,然而现在真的体会到了这一句在初中政治课上就已经出现过的真理。
一个平民百姓再好战,无法主导政治,不会有战争。
一位政治领袖再独裁,没有利益驱使,不会有战争。
一段形势局面再有利,没有军事力量,不会有战争。
一方武装军队再强大,没有形势支持,不会有战争。
一帮人民群众再狂热,没有导火因素,不会有战争。
一次诱发条件再有理,无法动员大众,不会有战争。
战争,是人类相互斗争的最高形式的体现,在一个国家,或者不同的国家里,一定会存在阶级的差异,不同阶级的人,所要的利益也就不同,如果不能通过和平的方式解决政治中的矛盾的话,战争就出现了……
但是现在的问题是,在现在的这个大汉局面之下,关东士族和关西士族之间,是不是已经到了绝对无法调和的局面?
“……文和,汝之学传,可是偏于法家?”斐潜忽然抛出了一个似乎不怎么相关的话题。
贾诩一愣,然后点头。
这就难怪了。
法家诞生于儒家,却是一个不孝子,和儒家走向了一条相反的道路。儒家学派的最后一个大师荀子,他有两个最有名的学生,一个是韩非,一个是李斯,这两个人却都是法家的代表人物,最终为秦朝的大一统,贡献出了非凡的力量,所凭借的,便是法家的思想。
法家的思想并不是最完美的思想,甚至和其余比如儒家道家墨家相比,不管是从理论深度上,还是从世界认知上,都有一些欠缺,甚至连逻辑上的思辨理论也同样有些不足,法家只论对错,少有解释,甚至是不解释。
但是法家却是所有学派当中最现实的,最具有可操作性的,而且可以立竿见影的社会人文早期的组织领导管理理论。
法家的中心思想和儒家、墨家、道家、阴阳家等完全不同。儒道墨都认为最好的时代是在过去,儒家推崇尧舜时代,墨家推崇夏禹时代,道家推崇上古的伏羲神农时代,阴阳家建立的宇宙论则是崇尚混沌的阴阳宇宙,充斥了不可名状的神秘感。
法家则是个异端
法家完全不认同文明的最好时代在过去,而是认为过去的情况和今天不同,今天应该务实的看待新环境,用新的办法来解决新问题,而不是一味想着回到过去,那是一种“愚蠢”的思维方式。
法家的这种极度现实主义的思想倾向,与先秦其他学派大都讲“道”完全不同。其他学派虽然主张各有不同,但都声称自己是“道”的合理性的体现,而这个“道”则是从古到今一以贯之的,自己的学派主张并没有违背自古以来的这个“道”。
但是法家不用去论证自己的思想和实践是否符合自古以来的“道”,只要现实上能操作,能实用,被君王采纳就行。
或者可以说,实用性就是法家的“道”。
法家的治国理论也是非常现实的,根本不像儒家那样期望人人向善,成为君子,最终得到一个和谐的“大同”世界。法家只考虑让人“不作恶”就行,而实现这个目标的方法就是建立完备的法律,然后严格的进行执法。
在法家看来,“立德”是没有意义的,人格感召是没用的,因为法家相信“人性本恶”,任何想对人性做出劝善的工作都是徒劳的,只有靠外在的方式,甚至是严厉的方式来约束人才有效,否则社会就不可能治理好。而这种治理方式就是法律和君王的威严,或者通俗一点说,就是“帝王术”、“驭人之术”。
再讲的简单一些,法家的人就是认为,作对事的,就要赏,做错事的,就应该罚。
因此贾诩对于关东士族的态度就是这样了,既然大汉朝堂在他们的掌控之下没有做好,那么这些关东士族就应该承担相应的责任,应该去官的去官,应该查处的查处,应该处死的便处死,若是关东士族不肯做,那么贾诩就借李傕和郭汜的手来做……
或者,像是现在这样,也想借斐潜的手来做。可是为何贾诩会认为斐潜是一个合适的人选?
“文和,莫要忘了,某乃河洛人士也……”斐潜也有些苦笑。河洛来说也算是和关东比较密切吧,要斩关东士族,岂不是连自己都斩进去了?
“君侯此言差矣……”贾诩却摇了摇头说道,“……君侯权掌并北之卒,定平阳,平白波,战美稷,复阴山,驻壶关,笼上党,掌太原,凡此种种,已与关东如同水火……”
“……除非,”贾诩看了一眼斐潜道,“……除非君侯解甲归田,退隐荆襄。”
斐潜默然。
这个选择,可能么?
明显是不可能的,现在就算是斐潜愿意放下,恐怕很多人都不愿意,况且有一个韩文节的例子摆在前面,又有谁敢放下?
不过,贾诩这样的表示,是为了什么?是表示他觉得相比较其他的诸侯来说,斐潜还算是一个偏向于关西侧的选择?或者还是属于先行保命的委蛇之举?
到了汉代,斐潜就没有再相信过什么王霸之风一震再震有什么特殊疗效,也不相信唱一个天下兴亡百姓苦的小曲就可以收拢一大波的崇拜的目光。
拿一张世界地图的大饼去忽悠武将侧,没有什么问题,因为那些武将的智力多半是用在军阵军事上,对于这个世界的认知,还有对于未来的方向,其实并不一定有多少属于他们自己的成熟的想法。
但是谋士不一样。
有刀,有抱负,然后就会被这些谋士扑上来抱大腿,然后喊着要要要么?
谋士,特别像是这些智慧一流的顶尖智者,所衡量的不是有多么远大的理想,而是实实在在摆在面前的实力,然后再来判断这些实力当中,哪一些是可以让自己利用的……
就像是诸葛三兄弟,他们之间的情谊难道不好么?
之前的发生在斐潜自身之上的例子,论情谊,斐潜和庞统还是不错的吧,论关系,不论从庞德公的角度,还是从荆襄联姻的关系上,都算是不错吧,而且当初离开荆襄的时候,庞统也明明很想跟着一起来,但是最终还是没有。
原因只有一个。
庞德公不允许。
或许有一部分庞德公淡薄名利,崇尚黄老的原因,但是最重要的是当时的斐潜,兵不满千,将不过十,县不过五,拿什么去吸引庞德公改变心意?
如同此刻斐潜在面对贾诩。
历史之中,贾诩从董卓开始,从李傕到张绣,然后再到曹操,在这些选择中,目标恐怕就是方才所说的那一条主线,要斩断关东士族的这一只腐朽的臂膀。
估计在宛城之战后,贾诩见到曹操所说的话语,估计也就是和现在差不多,鼓动曹操和袁绍所代表的的关东士族对抗,毕竟在宛城之战不久,便爆发了官渡之战。
而在官渡之战前夕,曹操所在的兖州地面,除了荀彧郭嘉那有限的几个人之外,基本上来说并没有多少看好且坚定的支持曹操和袁绍抗衡……
所以最终曹操才对着贾诩说出那一句话:“使我信重於天下者,子也。”
也是,就连杀子仇人都能容纳,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加让人信服的呢?所以当曹操击败了袁绍之后,冀州士族便毫不迟疑的纷纷转头拜倒在曹操的裙据之下,多半便是贾诩这个举措的功效。
这样的谋士,前前后后,甚至连未来可能发生的事情都算计在内的人,又怎么会因为几句话,或者几个后世的社会问题,又或者展示了一下所谓的远大抱负,就义无反顾的抛弃一切,甚至是自己的家族立场,死心塌地的为自己服务?
斐潜现在的形式,比起历史上的当时的曹操,似乎各有千秋,或者说,在某些方面上,还要稍微强那么一些,特别是针对于贾诩来说。
毕竟斐潜这里,并没有太多的关东士族。
所以这只甲鱼,决定到我这里来忽悠了?
这不应该是我来干的活么?
看来之前的安排是正确的,要是真让这个大忽悠抓到了说话的机会,搞不准就要么脚麻了,要么脚就瘸了……
谁能分辨得出,方才贾诩的话语当中,有几分真,有几分假?
哪一些是真的,哪一些是假的?
斐潜上上下下的看了贾诩几眼,琢磨着要不要还是叫人去烧点水,干脆熬汤喝算了。
贾诩被斐潜盯着有些发毛,不由得收了收方才一副慷慨激昂的模样,摆出了一副严肃正经脸。
“文和,”斐潜也换上了一副正经的模样,不苟言笑的说道,“汝之言,虽有矢的,亦有非也!”
贾诩倒是一点情绪都没有表露出来,只是拱手说道:“请君侯赐教。”
“……汝为法家之人,应知法家之利弊。”斐潜看着贾诩,说道,“某且言之,若有不足之处,文和可直言便是。”
“法、术、势,各有妙用,以礼辅之……”斐潜竖起三根手指头,说道,“此乃先秦法家大成也,韩非子功不可没。”
贾诩点点头,
“儒则尚礼,道则尚虚,墨则尚义,法者……”斐潜停顿了一下,然后看着贾诩说道,“尚人,或言,尚君也……”
贾诩睁大双眼,略带一丝佩服神色,点头称是。
法家中“法治”不是现代意义上的法治。虽然强调以法来管束削弱贵族势力,但根本目的在于将权力集中在君王手中。法律之上的仍是君主皇帝的权力,所谓“出口即法,下笔乃律”,君王可以超越法律之上,凌驾于法律之外,这样的法实质是权大于法的王法,因而它谈不上真正的现代意义上的法治,故而斐潜说“法尚君”。
这些资讯,在后世都不一定有人会去特别留意,更何况现在是在汉代。因为知识传播的速度相对较慢,并且多数是以家学这种形式进行传承的,因此很多时候汉代土著并没有机会接触到除了自家家学之外的一些东西,就算是有,很多也是其他学派的只言片语……
想象一下,一根竹简上最多只能写十几二十个字,然后一卷大都三四千字的模样,在这样的条件下,想要有大量的书籍来提供给个人阅读,是一件相当奢侈的事情了,因此在古代,基本上来说,一个人便只能是精修一个学派。
所以当斐潜不仅能够讲出法家的特色,并且还能和其他学派进行比较的时候,这些知识量基本上就不是一般的汉代士族所能掌握的了。
不过这个并没有结束,斐潜继续说道,“……文和承法家衣钵,当知‘好利恶害’四字,然成亦如是,败亦如是……”法家认为人都有“好利恶害”或者“就利避害”的本性,商鞅曾言,“人生有好恶,故民可治也”,并根据这一点出发,来制定相关的法律条例。
趋利避害性可以说是整个生物界、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的本性。
喜阳的树木生长都尽量向阳,喜阴的生物都尽量向潮湿阴暗的地方聚拢。人碰到利刃就缩手,遇到了火焰要避让,这就最基础的公理,也是生命得以延续的本能,法家便从其中得出了一条基础的支配人民群众的原则,“好利恶害”或者“就利避害”。
这种“好利恶害”或者“就利避害”不全部在物质层面,甚至也体现在精神的层面,当某一些人觉得他的某个行为可能会导致更加恶劣的后果的时候,就有可能会采取牺牲个体,保全群落的举措,这种就属于更高一个层面的“就利避害”。
根据优胜劣汰的进化原则,最终能够生存和繁衍的必然是能够趋利避害的,不趋利避害那必然被淘汰,高等种族靠力量和智慧维持繁衍,劣等种族靠数量维持繁衍,不趋利避害,种族就有灭亡之祸,这不仅仅针对生物,同样也对人类有效。
“故而,法家之道,非王先法,因时制宜,度而取长,称而取重,权则索利,以顺民性,饥而求食,劳而求佚,苦则索乐,耻则求荣……故而韩非子有云,飞龙乘云,螣蛇游雾,云罢雾霁,而龙蛇与蚓蚁同矣……”
斐潜话锋一转,对着贾诩继续说道:“……尧为匹夫,不能治三人;桀为天子,却能乱天下……文和欲斩腐臂,敢问何以至其腐,若斩之,何臂可替?新臂又腐,又该如何?皆尽斩之?使先秦之弊重现?亦或是……”
贾诩沉默着,却牢牢盯着斐潜。
法家是为君主服务的,这一点贾诩不能否认。
那么左臂和右臂也都是为了大汉这个身躯服务的,这一点贾诩也同样不能否认,那么作为法家最为推崇的君主,当身躯腐烂的时候,是不是也有责任?
那么斩腐臂,斩到最后,便是斩到了君主的身上,但是如此一来,又和法家自身的立场相违背……
这也是贾诩内心当中最为矛盾的地方。贾诩也同样想过这样的问题,但是实际上很多时候他宁可将这些问题都归类到是关东士族的身上去,是臣不肖,非君不为。
身为法家的继承人,必须尚君,或者说找到一个明君,但是实际上,贾诩也知道,所谓的明君其实是不存在的,那么该怎么办?
杀了换一个?
再换一个也是如此呢?
叛汉?
抱歉,这种事情,在这个时代,在这个时间节点,就连董卓都没有想过。可以换皇帝,但是依旧还姓刘。
良久之后,贾诩方问道:“若以君侯之见?”
斐潜对于这个问题,其实他早已经有了一些初步的计划,但是现在还不能完全说出来,于是就说道:“文和可知,户枢不蠹,流水不腐?”
贾诩微微重复了一下,皱着眉头想了想,却摇头道:“此何异有之?”
斐潜呵呵笑着,进一步稍微的解释了一下,说道:“上尊王,下启智,则中可矣……”
贾诩转动了几下眼珠,然后忽然说道:“某有惑,望君侯释疑……”
斐潜点点头,示意贾诩可以提问。
“故而君侯复疆于并北?”贾诩问道。
“然。”这也没有什么好否认的,所以斐潜点头说道,本身并北的士族就少,便于重新规划整理。
“故而君侯立守山学宮?”贾诩进一步追问。
“然。”斐潜点头道。
“故而君侯于此引而不发?”贾诩立直身躯,继续追问。
斐潜沉默了片刻之后,才点头说道:“然……”
“故而君侯之前弃某不问?”贾诩忽然一个转折,问到了自己身上。
“……这个……然也……”斐潜犹豫了一下,看了贾诩一会儿,最后才承认道。
贾诩摇头苦笑,感叹道:“……如此,君侯下得好大一盘棋啊……轻骑突进,截杀美阳……抽身于外,坐观关中……待关中士族豪右衰败,便又是一方并北之地……”
正在此时,忽然厅外跑进来一个兵卒,手中高高举着一份军报,军情紧急,自然是随到随传,半点不容得耽搁。
斐潜从黄旭的手中接过了军报,检查了火漆之后,便知道是粟城徐庶发过来的,拆开上下还看没有几列,就吸了一口凉气,没忍住脱口而出:“……关中……有疫?!”
一旁的贾诩,听闻了也是同样吸了一口凉气,瞪大眼珠看着斐潜。
斐潜苦笑,说道:“……文和,此事……与某无关……”
贾诩点点头,又摇摇头,叹了一口气说道:“……天意如此,天意如此啊……君侯,可撤粟城之兵矣……”
“撤粟城之兵?”
贾诩回望厅外,幽然说道:“如今便是弘农、关西之争,君侯屯兵于粟城,便如芒刺在背,关中诸子,终不敢放开手脚……况且如今美阳已亡,池阳定然独木难支,马韩之流难成大事,西凉已无统帅之人……”
“……君侯撤兵,正当其时……加之时疫,关中必乱无疑……”想到曾经有席卷天下的力量的西凉集团,如今就剩下大猫小猫三两只,贾诩多少也是有一些感慨。
斐潜注意到,贾诩用的是“时疫”二字,而且再说的时候,多少有一些无奈的感觉在内。
因为大汉王朝,其实发生过许多次的瘟疫了,每次遇到瘟疫的时候,许多时候便只能是苦苦挨着,然后等到冬天来临,一切便覆盖在冰雪之下,故称之为时疫。
不过这些瘟疫,多半都是伴随着战争而来,就比如新王莽始建国三年,辛未年,濒河郡蝗生,大疾疫,死者过半,随后丙子年,二月又大疫,冯茂在句町,士卒死于疾疫者十有六七……
不止在政权更替期间,就连一般性的平叛,有时候也会同样爆发出瘟疫,就像是当年马援在建武二十年,南征交趾,军吏经瘴疫死者十之四五,后于建武二十五年,武陵五溪又逢大疫,人多死……
所以关中如果战争不停息,那么瘟疫就可能不会终止,但是按照现在看来,在关中的纷争会停止么?
呵呵。
很难说。
或者是基本上不可能,这些人有的已经将自己的身家性命都压到了牌桌之上,又怎么可能轻易的收手?
“文和言之有理……”斐潜点点头,说道,“……如此,便撤兵粟城……”
贾诩看着斐潜身侧挂在剑架子上的中兴剑,沉默了片刻之后,忽然郑重的向着斐潜拱手道:“……君侯,另有一事,可否借中兴剑一用?”
啊?
听说过借箭的,没听说过借剑的,甲鱼要借这一把中兴剑做什么?
贾诩也看出斐潜的疑惑,便缓缓的解释道:“……君侯不知是否听闻过,飞熊一军?”
斐潜跟着大部队一同移军平阳,而贾诩则是一同随军。虽然贾诩并没有很直接的表示说自己愿意辅佐啊,尽瘁啊什么的,但是实际上也算是差不多了……
毕竟飞熊军这个事情,也多少算是贾诩的一个投名状?
似乎差不多有这个意思吧。斐潜也没有想到居然从贾诩那边得到了关于飞熊军的相关信息,董太师的中兴剑似乎是可以在其中起到一定的作用。
原来董卓在后期,在药物的影响之下,能够完全是清醒的时间则是越来越少,其本人似乎也感觉有些不妙,便将自己的飞熊军先行派遣到了姑臧一带,或许是为了保证万一之下的后路,或许是为了平衡西凉马腾韩遂等的力量,但是不管是为了什么,很不幸的是,董卓随后便将这个事情也给遗忘了……
斐潜摇头,当初幸好是董卓莫名其妙的糊涂了,否则还真不好说,不过贾诩能够知道这么隐秘的事情,说明其实贾诩在董卓军当中的地位未必像他的官职一样小啊,恐怕其中还有一些所不了解的事情。
飞熊军啊……
嘿嘿,斐潜忽然想到,若是这个飞熊军和曹操的虎豹骑比较起来,不知道算是哪一个会更强一些啊?
历史上关于虎豹骑也是颇有一些浓墨重彩的地方,攻无不克似乎是其标准配备的评语。虽然关于虎豹骑直接参加战斗的记载并不多,但凡是有虎豹骑三字出现的战役,基本上都是硬战。
首先便是在建安九年,与袁谭的南皮之战中,曹纯“督虎豹骑从围南皮,急攻之,谭败。纯麾下骑斩谭首”,袁谭死于曹纯所率领的虎豹骑之手。
在建安十二年北征乌桓时,又是曹纯率领虎豹骑在战场上斩下乌桓单于蹋顿的首级。
在建安十三年时,曹纯从征荆州,追刘备於长坂,获其二女辎重,收其散卒,也就是在三国演义当中最经典的一次骑兵长途奔袭作战的案例,虽然最后成就了赵云的长坂坡,但是依旧威名赫赫。
后来虎豹骑还出现在和马超的潼关之战,和张飞的下汴之战等等……
从虎豹骑的战绩当中,几乎每一场战役,曹操都是在最关键时刻投入虎豹骑,可见这支部队的攻坚能力,另外这样一只部队的机动力也是几乎无解,追击刘备更是“一昼夜行三百里”,连擅长马战的西凉马超的军队也被其所败,因此虎豹骑几乎就是三国期间骑兵的一个巅峰典范。
不过,斐潜微微皱了皱眉头,这个虎豹骑出现的时间,嗯,似乎……
斐潜回过头,看了看在中军跟着行进的贾诩,心中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这个虎豹骑该不会和飞熊军有什么联系吧?
有一说,虎豹骑是从乌桓骑兵当中选拔而出的,但是这种说法多少有一些问题,毕竟乌桓和曹操当时中间还隔着一个袁绍呢,就算是袁绍死亡之后,也来不及在追杀袁谭的南皮之战中组建完成。
另外一种说法,就是曹操在平定冀州之后,抽调了冀州骑兵训练组建。这个就更不太可能了。因为如果这些虎豹骑来源于冀州士族坞堡,那么没有理由袁绍自己不用而是留下来给曹操募集使用。
可以肯定一点的是,曹操在宛城之战的时候并没有虎豹骑,甚至在其后攻伐吕布,和袁绍对抗的时候都没有出现,最重要的是,在那个时间点上,曹操并没有多少实力来支撑起一个强大的骑兵部队……
要知道一只骑兵队伍,不光是骑兵重要,战马同样也重要,没有战马产地,曹操哪里来的骑兵部队?
所以……
如果将其和现在的情形一对比,也是贾诩给自己准备的进身之阶,忽然一下子就说得通了。
当然这个事情么,也只能是斐潜的一个猜测而已,现在这个时间点上,总不能说写封书信给曹老板,问说师兄啊,你那个虎豹骑组建了没有啊?
斐潜又略回头看了贾诩一眼,这个曾经以甑和之名到过平阳的家伙,没想到能带给斐潜这样的一个惊喜,当然,更重要的是,贾诩的智慧肯定在将来会有更大的用处……
行了,自个儿偷着乐得了。
在中军当中的贾诩,低垂这头,乘坐着一匹驽马,慢腾腾的跟着大部队前行。
飞熊军当下,其实并不是贾诩所能控制的。
不过呢,在武威、姑臧一带,还有一个人,也就是当时董卓的大管家的李儒。所以贾诩让人带着斐潜的中兴剑前去之后,李儒见了中兴剑,自然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其实借走斐潜的中兴剑,贾诩还有一个目的,就是也将这个事情,将现在的这个局面,通过这种形式,传递给在西凉的李儒知道,一方面是让李儒知道当下的纷乱变幻的局面,另外一个方面也让李儒放心,毕竟现在贾诩跟着一个相对优势的集团了……
关键是这个斐潜啊,居然也搞出了一个类似于飞熊军的雏形来,虽然略有些不同,但是在贾诩看来已经是有十之七八的相似程度了!
飞熊军,顾名思义就能知道,其实这是一只水陆两栖,嗯,错了,马上马下都有极强战斗力的重型装甲部队,上马能日驰三百里,下马能攻城拔寨,人强马壮,无比犀利。
不过现在么……
贾诩微微摇了摇头,低低的呼了一口气。
这个斐潜也不知道是哪里冒出来的怪物,懂得东西也太多了吧?
看看身侧这一只部队,看看在队列中间那拖拽着的辎重车上的重甲和马铠,再看看跟在斐潜身侧作为护卫的一些重装甲士,还有那辎重车当中整齐码放着的强弩,按照贾诩的估计,就这样一只两千人不到的部队,其战斗力甚至可以和四五千的西凉普通兵卒抗衡,更不用说和那些民兵民壮的部队相比较了。
贾诩几乎就瞬间明白了,这个斐潜,攻伐关中,竟然没有用全力啊,这个新鲜出炉的征西将军,到底还隐藏了多少的牌面?
所以,贾诩现在将飞熊军拿出来或许多少还能换回一些好处,若是藏着掖着,到了后面,恐怕就没有现在这么有价值了……
同样的,贾诩也对于平阳现在的情况十分的感兴趣,不知道这些时间里面,平阳变得什么样子了,或者说,斐潜现在的战争储备究竟到了什么样的一个程度。
一路前行,日出启程,日落扎营。越往平阳行进,就越来越繁荣,也越来越让人感觉到了这些繁荣来之不易。
汉朝的赋税其实一直以来,都不是很重,最差的时候是“十税一”,有过“十五税一”,也有过“三十税一”,甚至有过不收税的时候。
现在在平阳一带实行的是“二十税一”,这虽然比起文景之治的时候差上了一些,但对于耕地的农夫来说,却已经是相当好的一个仁政了。
汉灵帝时期,税收政策也应该维持在十税一到十五税一之间,对于庶民而言,这跟汉初差得并不多,可就是同样的税赋政策在汉初造就了“文景之治”,而到了现在则是出现巨大的问题,很多农民都活不下去,才有了黄巾之乱的基础,其中最为根本的原因,就是土地兼并。
这种土地兼并,几乎是每一个朝代都会出现,而且往往都是不可逆转。
新王莽时期也曾经做过努力,实行过一段时间的土地改革,但是却不了了之。实际上,在汉代当下,虽然说土地是可以私有买卖的,但是实际上依旧还是国有的,或者说是皇帝所有的,一声令下,抄家剥夺的也不乏其数。
土地兼并,导致许多自耕农成为了佃户,除了给国家上缴农税之外,还需要上交田租,再加上临时征调的,时不时摊派下来的的,这样一来,就到导致许多农户生活困难,甚至变成了流民。
汉朝的统治阶级知不知道汉朝有这么多流离失所的流民呢?
应该说是知道的,汉朝的统治者开始还采取了一些赈济措施,但是到了后来,这个政策执行不下去了,因为大汉朝的国库已经空虚了,没钱了。
而导致没钱的原因,不是汉灵帝奢侈浪费,而是凉州羌人的不断起起伏伏的反叛,形成的庞大军费开支。
而羌人的叛乱,又和东汉这些统治者对凉州的态度本身就不是很重视相关,所以吏治非常腐败,不管是哪方势力,都把凉州当成了一个捞钱的地方,于是就不断恶性循环下去,直至当下的局面。
尤其是现在这个弘农衰败,关中也即将步入后尘的情况下,平阳附近区域的逆势崛起,就显得尤为弥足珍贵了。
不仅是农耕方面,甚至在商业方面,也让贾诩感受到了平阳的活力。
离得平阳越近,路上往来的人流就越多,甚至开始出现了一队队的商队,吱吱歪歪的赶着一辆辆明显是超载的大车,见到了斐潜的部队,忙不迭的赶到道路两侧,让开中间,然后带着几个人奉举着些酒肉什么的,拜倒在道左,以做酬军之意。
贾诩默默的看着,然后居然看见这些商队当中竟然不只有汉人,还有一些带着毡帽的匈奴人,或者是包着头的羌人,不再像之前到平阳的那个时候,只有一个崔姓的汉人商队的模样。
贾诩回想着,忽然之间心中微微一动,一夹马腹,就想上前。
但问题是贾诩坐的是一匹驽马,慢腾腾的跟着大部队走,没有什么问题,一直也很稳当,甚至根本不用贾诩发出什么指令,不吵不闹的跟着走,贾诩自然也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对。
然而当下贾诩忽然决定要往前,赶去面前看一个清楚的时候,才猛然间发现自己坐的这一头驽马似乎是神经慢了半拍……
抖了几下缰绳,没动静。
怎么回事,贾诩又踢了几下马腹,依旧是没动静……
然后正当贾诩半侧着身,歪着脑袋准备看看屁股下面的这匹马到底是怎么样的时候,这匹马忽然动了起来,呼啦啦往前就跑!
幸好在马匹前方的兵卒并不多,贾诩手忙脚乱之下又赶紧勒住了驽马,才没有撞到其他的兵卒,否则一个冲撞乱军之罪多少也是少不了的。
不过这样一来,队伍也稍微影响了一些,立刻引得来回巡查的军法兵卒前来查看。
贾诩一头是汗,全都是吓出来的,行伍当中,各种军法可不是闹着玩的,这要是真的冲撞了其他兵卒,轻者打板子,重则掉脑袋,于是连忙下了马,直说是惊了马,便再也不愿意乘坐这一匹驽马了……
贾诩扭头看着拜倒在道左的那个羌人身影,看着那包着头的玄色头巾,还有那在肩膀上斜斜吊绑着的羊角,身上的装饰物品的款式,出身西凉的贾诩几乎是立刻判断出来,这个羌人竟然是先零羌!
要知道先零羌现在是在陇右啊,竟然连先零羌都到了平阳商贸,这么说来,平阳的商贸现在已经发展到了一个什么样的程度?
要知道汉朝虽然没有像后世的一些封建王朝那么不待见商人,但是其实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毕竟流动性极强的商人,并不符合汉代的主流观念。汉朝自武帝以后就开始抑制商人势力,这个国策也被后世的皇帝所继承,主要是因为商人不像农户那么好管理,而且商人聚集的财富众多,也容易引发一些其他的问题出来。
但是汉代皇帝的这种抑制商人的行为,却促进了各地豪强的实力,因为商品交换是不可抑制的自然需求,对于普通商人过于苛刻的条件,就等于是让这一部分利益落入了地方豪强的口袋当中,这也间接促使豪强势力的崛起。
然而如今出现在贾诩面前的,不仅有汉人的商队,还有羌胡的商队,这不仅仅意味着斐潜如今已经将贸易伸展到了陇西,甚至有可能扩展到西域,还说明在斐潜的手下,崔姓商队不再垄断了平阳的贸易……
这个斐潜,当真是个异类!
只是不知道这是斐潜有意为之,还是无意当中形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