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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羿仙人道:“引渡人,乃是天道所赋予的一种职责。”

    “职责?”柳清欢还从未听说过这种说法,问道:“天道,是指天地法则,是万物道理,是世间一切道之总称,非是什么势力或者门派,如何赋予人职责?”

    羿仙人淡淡一笑:“道友着相了。你当初不是做过摆渡人吗,应该也没有天上降下一道法旨吧。”

    柳清欢一想,确是如此:“我做摆渡人,是在晋阶化神之时,融境化凡,送亡魂前往地府。那么,这引渡人的职责又是什么?”

    此时两人已落在那条大河旁,那里有一道极高的悬崖,一级级阶梯往上延伸,最上面立着一座高台。

    “这是……”柳清欢大感眼熟,想了想才反应过来,这不是和外面湖底那座祭坛一模一样吗,只不过外面的祭坛是倒置的,这里则是拱向天空。

    羿仙人并未带他往祭坛上走,而是看着脚下那翻腾滚动的灰蓝雾气,神色间透出几分寂寥。

    柳清欢沉吟了下,决定暂时将祭坛之事放到一边,先弄清他最想知道的问题再说。

    “羿……前辈,引渡人的职责到底是什么。”

    羿仙人像是突然回过神,道:“你不也看到了,这满忘失城的死魂,全是被天道掮弃之人,修亦不能修,死亦不得死,最终只能得一个魂飞魄散、世上再无我之存在的结果。”

    说着,他那两只被灼得焦黑的眼洞内却突有奇芒射出,给人一种深深的凝视感:“不过,天无绝人之路,总有一线生机让人不至完全绝望。引渡人便是如此的存在,能为被弃被遗忘的死魂重开轮回,只要渡过迷津之河,便有了重来一次的机会!”

    对方的语气越来越激动,挥舞了好几下手,才略微平复,突然叹了口气:“太难了,太难了,我们都等得太久了,自从上一位引渡人失踪,如今已过了上万年,也不知他死在了哪个旮旯里,一直就无人接任。而现在,终于让我们等到传承之人了……”

    “传承?”柳清欢终于找到机会插进话去,惊讶道:“引渡人不是天道所赋予的吗,怎么又扯上传承了?”

    羿仙人大笑,神色间隐约透出几分癫狂:“你不会以为引渡人有很多吧?哈哈哈,就像我以前的天刑者身份一样,天道只会择一人传承,来行使职责而已。”

    “原来如此……”

    柳清欢大为意外,他曾设想过进入阴阳墟天后,也许会得到某种血脉传承,就像阴月血界那些强大的神兽血脉一样。在经历种种时空错乱后,他又以为传承是与时间有关。等见到文始真人,或许是能继承开派祖师的道统?

    然而现在,羿仙人却告诉他所谓的传承,竟然是来自天道的传承!

    但如今再回想这一路经历,从最初两扇门择其一开始,到他与鸤鸠大打出手最终了结宿怨和因果,归根结底,还是要回到道之一字上。

    这引渡人,大约就跟摆渡人一样,因他所修的是生死轮回之道吧。

    柳清欢抬起头来:“可是,我还有一事不明,为何会选上我?这世间修生死轮回之道的,也不止我一人,而你们却好像已笃定我就是那引渡人了。”

    “那是因为……”羿仙人低下头,突然问道:“你手中拿的笔,是从何处得的?”

    柳清欢扬了扬眉,因之前那些死魂的态度,他一直未将千秋轮回笔收回去。

    “在一处古老密境中,我也想请教道友,你们似乎从一开始就对我这法器极为在意,却是为何?”

    羿仙人道:“因为,你这支笔是以地府那支判官笔为原型所造,乃极为强大的命魂之宝,世间仅此一支。而据我所知,它还曾出现在上一位引渡人手中。”

    柳清欢“啊”了一声:“原来如此……”

    千秋轮回笔竟然还有这么一段历史,上一任主人竟也是引渡人?

    “对了,还有件事要告予你知。”羿仙人道:“摆渡人只是一个小小的往返于凡世与亡界的使者,而你若成为引渡人,就会得到天道的承认,以后是可以拥有仙品的。”

    “仙品?”柳清欢心头猛地一跳:“仙人的品阶?”

    羿仙人神情突然有些恍惚,好一会儿才道:“差不多这个意思。修道有先后之序,成仙有高下之分,我辈修士在飞升仙界之后,除了像凡间界修士因修为境界高低而分为上仙、玄仙、天仙、真仙、灵仙、地仙等各仙等之外,另还有仙品之分。”

    虽然各种典籍上,偶有提到仙界之事,但大多语焉不详。想到眼前这位曾是仙界之人的传闻,柳清欢倒不奇怪他知道这么多了。

    就是不知这人是怎么落得今日这个地步的,不仅从仙阶跌回凡阶,如今还沦落到肉身无存,一双眼还盲了。

    但他也不好问这等私人之事,若不小心戳到别人的痛处,那便不美了,便只是问道:“那仙品又是什么?”

    羿仙人道:“仙品者,需得天道承认,或是在凡阶时行过大善大恶,或是有大气运等等,或是像我们这种……”

    说到这里,他突地顿了顿,才接着道:“……每个凡间界修士在初登仙界之时都会得到一张仙牒,但其上只有真名,所以仙品并不易得,乃万里挑一。”

    “仙品分为神人、真人、道人、圣人、贤人等品号,每一种代表的含义都各有不同,另外还有一些,诸如玉清、上清、太极、太清、九宫、洞天、太阴等,这也是仙品中的封号。”

    “不过你只需知道,有仙品的,比没仙品的更得天道眷顾,修炼起来进境也会顺利很多。”

    “似乎颇为复杂啊。”柳清欢感叹道:“这么说来,仙等是指修为境界,而仙品就像是……就像是灵根资质一样?”

    羿仙人想了想,道:“虽然这个类比很生硬,与实际并不相符……但也可以这么说。”

    柳清欢道:“这么说,做这引渡人,好处着实不少啊。”

    “那是!”羿仙人笑道,指着两人面前那祭台:“所以你现在只需上去祭坛,便能接受传承了。”

    柳清欢抬头看了眼那高高的祭台,却是慢悠悠地往后退了一步,似笑非笑地看着对方:“你莫非当我是傻子?”



    听到柳清欢的话,羿仙人先是愣了一下,随后脸上一沉:“你此话何意!本尊好生好气的与你解答引渡人相关的事,所说的每个字绝无半句虚假,你还不领情?”

    柳清欢望着高耸的祭坛,通体由白色方石堆砌而成,与外面湖底的祭坛除了完全倒置过来,其每一级石阶上依然有着那神秘的环环相扣的雕纹。

    “前辈,你说了这么多引渡人的好处,又是天道传承,又是能得仙品之类,却只字不提做这引渡人要做什么,亦或有什么要求和限制。”

    他的目光从祭坛移到羿仙人身上,对方虽然只剩魂体,但身形却凝实得与常人相差无几,由此可见其神魂之坚固之强大,就算是柳清欢都与之无法相比。

    便见羿仙人的神色一僵,转头看向远方浓雾弥漫的大河,没有回答。

    柳清欢淡淡地又道:“而你如此急于想让我上去祭坛,却又是为何?我向来深知,天上不会掉馅饼,想得到多少好处,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他的语气渐渐就得强硬,甚至带上了一丝威胁:“所以,前辈若有什么未尽之言,还是一道说了吧,不然这引魂人,呵呵,不做也罢。”

    “你这小子!”羿仙人恼怒地回过头,颇有点气急败坏:“不就是要你渡空忘失城才能离去吗,若这点都做不到,那你现在就可以滚了!”

    “渡空忘失城……”柳清欢缓缓道:“敢问前辈,这忘失城,有多少死魂?”

    “嗯……”羿仙人有些不自然地扭开了头:“大概千八百吧。”

    柳清欢一点不为所动地继续问道:“那么,是只有这千八百,还是说不断会有死魂进入忘失城?”

    “这个……”

    如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柳清欢气笑道:“所谓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么?前辈还真看得起我,可惜我既不想成佛,更不想为圣,这满城的死魂更与我无甚关系,他们能不能进入轮回,与我又有何相干!”

    说完一挥衣袖,转身就准备往回走。

    “话不是这么说。”羿仙人有些急了,拉住他:“渡空忘失城只是我的一个猜测,也许只需将现在城中的人渡空呢?而且,你想想那些天大的好处!更何况,你走的本就是生死轮回之道,而在引渡过程中,道境必会大有收益,并突飞猛进。”

    柳清欢脚下顿了顿,思索片刻后还是摇头道:“不是我不肯,但若此后便要被困在这忘失城内,恕我无法做到。”

    见他依然执意要走,羿仙人却突然放开手,冷笑道:“小子,你大概还没明白,从进城那一刻起,你以为你还能离开吗?不妨去试试,我敢说你连城门都出不去!”

    柳清欢目中一冷,一言不发地转身朝外飞去。

    不多时便来到城门处,那城门看上去摇摇欲坠,仿佛一掌便能推倒,此地也没有布有法阵的痕迹。

    柳清欢谨慎地在城门前停了一下,才往外跨出一步。

    下一刻,他便眼前一花,有种天旋地转之感猛然袭来,等稳住身体就发现自己仿佛根本没跨那一步一样,又回到了原位!

    “哈哈哈!”

    跟来的羿仙人放声大笑,脸上竟也有些意外:“还真出不去?看来你还真是天道选定之人,以前进来的那些人好像逃出去过一两个……好了小子,现在你还是乖乖接受这天意的安排,跟我回去吧。”

    又不死心地试了几次,确定出不去,柳清欢深吸一口气,脸上不由露出几分懊恼。

    他就不该以常理来判断这阴阳墟天,谁知道不过是进一座空城,结果城里不仅挤满了死魂,还进来就出不去!

    难道他真要就此被困在此地?

    柳清欢心中恼怒,手上青金一闪,一拳轰向城门。

    “轰!”

    巨大的力量犹如恶龙出闸,却只震得尘灰飞扬,那门要倒不倒的就是不倒。

    羿仙人在旁喋喋不休地劝说:“你也别灰心,想想我,再想想这满城的倒霉鬼,我们哪个不是被困在城里成百上千年的,你不比我们好得多,至少没死不是?没死以后就有盼头。”

    柳清欢无语,这人安慰别人的话也未免太过没诚意,但他此时也想不出办法,只好又往回走,并问道:“你以前不是仙人吗,怎么沦落到下界的,又是怎么变成如今这副模样的?”

    羿仙人立马闭上嘴,过一会儿小声嘀咕道:“现在的后辈,真是不讨人喜欢……”

    两人重新回到祭坛处,柳清欢也没有其他选择,在羿仙人不断催促下踏上石阶。

    倒置在湖底时不太显,但这座祭坛立起来后就显得极高,从底部到顶部总有好几百阶。

    柳清欢一步一步往上走,没走几步就停了下来,抬起手。

    一直拿在手中的千秋轮回笔,此时有幽芒划过笔身,藏于笔锋中的生死剑意也闪过一道锐芒,第一道封印竟是自己解开了!

    柳清欢挑了挑眉,便察觉道意从笔身中流出,缓缓向四周漫延开。

    站在下方看着他的羿仙人面露犹豫,却站在原地没动,任那无形的道意涌了过来,将自己淹没。

    柳清欢思忖片刻,没阻止道境的展开,而是继续往上走。

    随着越靠近祭坛顶,千秋轮回笔笔身上流转的光芒也越盛,等他踏上最上面那宽阔的石台,只听“啪”的一声轻响,第二道封印也解开了。

    此时不仅整座祭坛、整个忘失城,就连那翻腾的迷津之河一部分,都已处在他的生死轮回道境的覆盖下。

    祭坛顶部立着一座高台,一如即往的空无一物,却似有吟唱声和诵经声在耳边响起,安抚着每一个疲惫的魂灵,将整座城弥漫了数千年的绝望都一一扫去。

    “所以,传承在哪儿?”

    柳清欢环顾四周,没看到那种面目凶恶的石雕,整个祭台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他走向那座高台,飞身而上,就见一道光突然刺透了头顶上厚重如山的乌云,笔直落了下来。



    浩大的忘失城,延绵数百里,此时已被柳清欢的道境完全覆盖。而他的道境,外在具象便是一条大河,汹涌澎湃的河水在街道、房屋之间流淌,并与旁边的迷津连成了一片。

    整座忘失城沦为浩荡汪洋,翻腾的灰蓝迷雾也跟着漫延过来,已分不清哪里是河,哪里是城。

    那些原本跟在柳清欢身后到处跑的死魂们,全都慌张地想要躲避,却在河水漫身后突然平静下来,虚渺的魂体如无物般,轻飘飘地随着水流来回荡漾。

    如此场景,憾人心魄,就连站在祭坛下方的羿仙人也不由流露出几分惊讶,没料到柳清欢对生死轮回之道的领悟竟已达到如此境界。

    而在这时,那道仿若雷霆闪电的光芒便刺破了厚重的乌云,笔直地垂挂而下,将整座祭坛笼罩在了其中,也将站在高台上的柳清欢身形完全掩没。

    而柳清欢也被耀得几乎睁不开眼,他干脆闭上双目,全身沐浴在光芒中,耳边一直未曾散去的声音变得更加清晰,就好像他坐在某个道场上,聆听着高辈大修的教诲。

    事实也正是如此,那一字一句从安抚亡者的魂灵开始,已逐渐转入大道之讲,虽然晦涩深奥,但仔细听去,竟真是与他所修之道有关。

    柳清欢心中诧异至极,也不知那声音从何处传来,仿佛从高天之上,又似从地底之下,伴随着阵阵波涛声,让他不由得听住了,一时间忘却了身边之事。

    担其责,承其重,自也受其惠,天道传承,馈赠如约而来。

    柳清欢转瞬间便进入了物我两忘的境界,而他脚下的祭坛,此时也发生着变化,那些刻在石阶各处的雕纹,首尾相连,环环相扣,犹如金水一般灿烂的光芒漫涌至每一条纹路,一路往上攀爬,最终汇聚到了最顶部的高台。

    一个庞大而又复杂的阵纹在石台地面渐渐浮现而出,沉浸在经讲中的柳清欢突然回过神,深邃的目光中似乎多了一些东西。

    他微微低头,就见千秋轮回笔正颤动不止,似乎是想要挣脱他的手。

    犹豫了一下,他便放松了力道,任其飞了出去。

    一道夺目的金光从地上跳跃而起,落在千秋轮回笔上,灵巧至极地快速游走过整个笔身。

    只眨眼间,柳清欢便见自己的命定之宝变了模样,原本墨黑的笔身上多了几道金色的纹路,显得更加华贵,就连洁白的笔毫也染上了几许浅淡的灿辉。

    即使还有最后一道封印没有解开,千秋轮回笔此刻散发出来的威势却极为惊人,仿佛只需轻轻一笔,就会天倾地覆。

    竟然升阶了?

    柳清欢心中浮起淡淡的惊喜,千秋轮回笔原本品阶便极高,现在再一升阶,以后解开最后一道封印时,恐怕与万木峥嵘甘露瓶不相上下了。

    他将之招回手中,笔锋一转,就听得远处传来轰隆隆的山崩海啸之声,随着一声嗡鸣,脚下的祭坛传来剧烈的震动。

    祭坛另一侧,就是面向迷津的悬崖,只见一根粗大的索链从奔腾的河水中浮了起来,一头虚虚地挂在岸边,另一头却绷得笔直,似乎拖着什么重物,一点一点往回收。

    “哗啦啦”的水声大作,一条玄色木舟终是被拉出了水面,看上去只一丈来长,却沉重得堪比山峦,稳稳地依靠在了岸边,任波涛汹涌拍击,却不摇不动分毫。

    柳清欢有些无奈地咧了下嘴,这船卖相之差,船身各处破烂不堪,就像在水中泡久了,船板都已发黑腐朽,浑黄的河水从缝隙间往外泻出。

    看来做引渡人也不比做摆渡人好到哪儿去,掌的都是破船,怎就不能弄艘好点的呢?

    不过,虽然看上去轻轻一碰就要散架,他却知道除了此舟,再无其他船只能在迷津之上航使。

    柳清欢叹了口气,收起千秋轮回笔,同时也将延漫至整座忘失城的道境收回,脚下一点,飘然飞下悬崖,落在玄舟上。

    羿仙人带着一众死魂绕过了祭坛,也赶到岸边,见到这船,毫不掩饰嫌弃之情:“这也是你的法器?”

    “算是了吧。”柳清欢也未多作解释,道:“你既来了,择日不如撞日,早晚都是送,要不我今日就送你渡这迷津之河?”

    这话一出,羿仙人还未作表示,他身后的死魂却激动起来,一个个露出羡慕嫉妒的表情,却又不敢越前一步。

    羿仙人回头看了看,摆手道:“算了,我不急,更何况还不知……”

    不知什么,他却没再说下去,转而道:“还是先渡其他人吧。”

    柳清欢无所谓地道:“也行,谁先来?”

    羿仙人转身喝斥,为此好生乱了一阵,可算让一个个拼命往前挤的死魂们排成了一列。

    柳清欢靠在船的另一头闭目养神,懒得去理会谁先谁后,就觉船身轻轻一晃,第一个死魂已迫不及待地跳上来。

    他睁开眼,正准备说话,就见第二个、第三个接连跳上船,不由皱起眉头,道:“一次只能渡一人,后面的下去等着。”

    “怎么就只能一个?”后两个死魂不肯了,大声嚷道:“船这么大,挤挤不就行了!”

    “是啊,我们不怕挤,这里还有位置,你们快上来……啊!”

    下一刻,原本平平稳稳浮在水面上的玄舟却忽然摇晃起来,就像超过了它能承受的重量,迅速往下沉去!

    惊呼声响成一片,柳清欢面无表情地负着手,淡淡地道:“我说了,一次只能渡一人。”

    羿仙人明白过来:“有限制?”

    柳清欢道:“我倒是想一次载十个八个,也好快点完事,可惜此舟并非以重量计,而是以人数计,只要超过,谁也别想渡过迷津。”

    羿仙人点了点头,喝道:“还不快给本尊滚下来!”

    那两个死魂这才不甘不愿地下了船,而船身在摇晃一阵后,又慢慢浮了起来。

    柳清欢对剩下的那个死魂道:“有些事要先告知于你,船入迷津,极可能有许多意想不到的事发生,所以千万莫要出船舱。另外,你亦将面对可怕的种种迷境,能不能从中挣脱就要看你的造化了。”

    “啊?”那死魂张大嘴:“这、这么多凶险!你不是引渡人吗,难道不能保我渡出迷津?”

    柳清欢在船头坐下,挥了挥手,玄舟便无声无息地滑了出去,这才说道:

    “你过往曾做过哪些事,为何被天道掮弃,又为何会囿于此境,该偿还的终究是要还的。天留一线生机,引渡人只是从旁引导,但若自己抓不住,渡不过,却也怪不得我。”

    。都来读m.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

    玄舟快速穿梭于迷津之河上,却平稳得让人感觉不到它在前行,天地皆寂,耳边甚至听不到半点水涛声。

    船身三尺之外,便是翻腾的灰蓝色迷雾,看不到前路,亦找不到归处。

    柳清欢盘坐于船头闭目养神,而除了刚开始,船上另一位乘客便躲进了舱内,再没露过头。

    实际上,玄舟并不需要柳清欢操纵,它就像是知道彼岸在何处,也只有它才知道彼岸在何处。

    时间在此刻仿佛失去了意义,也不知航行了多久,久得让人都快怀疑他们只是在原地没动。

    柳清欢突然睁开眼睛,转头望向咫尺之外的迷雾,略微思索后,一道法诀打到船身。

    一层深幽的黑芒浮起,将整艘船笼罩起来,下一刻,便见迷雾突然剧烈翻滚,蜂涌而来!

    “咚!”

    一声巨响,玄舟的防御罩狠狠地摇晃了一下,黑芒随之大放。

    “什么声音!”舱内传来惊叫,那位死魂探出头来,一脸惊恐地问道:“什么东西在撞船?”

    柳清欢站起身,目光搜寻着迷雾:“不知道,对方速度太快,又以雾气掩身……走了。”

    “哦,那就好。”

    死魂捂着胸口松了口气,只不过他胸口碗大一个破洞,前后透风,也不知有什么好捂的。

    柳清欢却完全不见放松,皱着眉望着船外,道:“也该要开始了,这迷津之中藏着的东西能忍这么久,已经出乎我的预料。”

    那灰蓝色的迷雾不知是什么东西,神识扫去,一片空茫,什么都看不清。

    死魂又紧张起来,心慌地左右张望:“它们还会来?这船破成这样,能顶住吗?”

    柳清欢瞥了他一眼,重新在船头坐下:“不用担心,此船便是专用于送你们过迷津,破只是外在的表相而已。”

    见他如此镇定,死魂也镇定不少,似乎还起了聊兴,道:“我叫未幸,原是苍狼界人,已在忘失城呆了……嗯,一千年?两千年?记不清了,不知道友什么时候进来的?”

    “没多久。”柳清欢想了想问道:“你因何到了忘失城?”

    “哪谁知道!”未幸神色间隐隐有些愤愤不平,高声道:“当年我跟个佛修打了起来,技不如人我认了,死就死吧……”

    他指了指自己胸口那个大洞:“结果竟然没死成,再睁开眼时就已到了忘失城!”

    柳清欢淡淡道:“跟佛修打起来之前,你做了什么?”

    “这个……”未幸面上变得有些不自然:“就杀了几个小秃驴,毁了几尊佛像……这也不是什么大罪吧,咱是修道的,跟修佛的又不是一路人,杀就杀了,值当把我关进忘失城里活不得死不了地遭这罪吗?那些动辄血洗一座仙城的,屠戮不断的,不是多的是?”

    柳清欢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知道这人没说实话,但对方既不肯说,他也懒得问。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这期间又出现几次状况,那始终未曾露出真面目的东西撞击着玄舟,威力也一次比一次大。

    柳清欢神色渐渐凝重,千秋轮回笔拿在手中,在迷雾再次异动时果断出手!

    如剑一般的笔锋划过一道锋锐的轨迹,如迅雷疾电般斩向船舷左侧,只听得一声凄厉的嘶叫,迷雾破开,一个庞大的灰色影子挥舞着长长的触手飞快逃遁,却留下了其中一根做为纪念。

    柳清欢伸手一点,将那触手摄到船舷处,只见其上布满了斑痕,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腐烂,骨肉化作灰白的黏液滴落而下,一股古怪的异香随之散发出来。

    正准备细细查看,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声低吼,劲风猛地疾来!

    柳清欢神色一冷,金色的阳神虚火轰的腾起,扑上来的未幸又惨叫着滚到船板上,虚渺的魂体上出现触目惊心的焦痕。

    柳清欢回过身,喝斥声还没出口,就发现未幸的状态十分不对,其双目翻白,神智明显陷入混乱之中,且被他的阳神虚火灼伤了,面上依然满是凶厉之色。

    柳清欢喊了对方几声,回应他的却是连连低吼。

    “进入迷境了?怎么这么突然……”

    余光瞥见那半截搭在船舷上的触手已彻底化为一滩脓液,古怪的异香已经充满了整个玄舟。

    而随着这股异香越浓,未幸的神情也越来越疯狂,竟是完全不顾对死魂伤害巨大的阳神虚火,吼叫着再次扑过来。

    柳清欢微微有些不耐,空气中出现一条鞭子的影子,“啪”的一声爆鸣,未幸再次摔了出去。

    那鞭子再一绕,将其捆了往船舱里一扔。

    未幸此时已经完全陷入了迷境,嘴里语无伦次的嗷嗷叫着,时不时还夹杂着“秃驴”、“佛身”之类的词,扭动着想要挣脱捆缚。

    然而柳清欢的神识何等强大,神识鞭凝实得不亚于极品法宝,又岂是他一个孱弱的魂体能挣脱的。

    柳清欢没去理会,挥了挥衣袖,一阵清风刮过,满船的异香终于消散,这才走到未幸身边,几道法诀丢到他头上。

    未幸终于停止乱吼乱动,神智略有清醒,抬起头来艰难辨认了半天,才认出柳清欢,虚弱地道:“我刚才怎么了?”

    “你被幻境所迷了,现在感觉怎么样。”

    “很痛,原来被阳神虚火烧到这么痛……”未幸挣动了一下,请求道:“能不能给我解开?”

    “先捆着吧。”柳清欢却站起身,重新走到船头一个能看到他的位置坐下,道:“若不想再被我失手所伤,你最好还是先这样呆着,出了问题我也能及时将你唤醒。”

    未幸沮丧又绝望地缩成一团:“这鬼日子什么时候才到头啊,我都不求活了,只求不要魂飞魄散能盼个来世,怎么就这么难!”

    柳清欢嘴角浮起一丝嘲讽,本不欲多说,但想到自己引渡人的职责,还是开口道:“我不知你过去做了什么,但看你模样,似乎到现在还未反思过自己的所作所为。即使是大乘之修,到最后都要度数轮雷劫,接受天道对一生所行之事进行清算。”

    见未幸面上似有所动,柳清欢才继续说道:“所以你该好好想一想,当初因何被天道掮弃,再从心底起悔悟之心。不然,即使再过一两千年,这迷津你未必走得出去。”



    柳清欢从不是好为人师的人,且有身为道修惯有的冷漠,只因着做了引渡人,还是说出一番劝诫之语。

    船上的气氛陷入沉默,未幸缩在船舱一角,也不知是在思索他的话,还是根本没听进去。

    过了许久,一声叹息传出:“早知如此,我当初就不该修道,你看那些魔修,逍遥自在、杀戮从心,还没有道修那些条条框框,最后不入仙界而入至上魔界,也一样成仙成魔。”

    柳清欢面露诧异,这人想了半天,竟是得出这么个结论?

    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忘失城内,是不是都是道修?”

    “嗯,应该是吧,至少我接触的都是……你怎么知道?”

    “所以你还有什么好抱怨的。”柳清欢淡淡道:“魔修身死,神魂俱灭,而你现在有重入轮回的机会,已算是天道网开一面了。”

    “而且,谁告诉你魔修可以肆意杀戮的,他们照样要接受天道的清算,度劫期时的天劫也远比我们道修更加猛烈。”

    道魔之争,自古以来便存在,修道者追求天人合一虚无静笃,修魔者奉行不受束缚恣意人生,前者稳但修为晋阶慢,后者快却容易陷入狂乱,抛开那些仁义道德,算是各有优缺。

    修仙界流传着一种说法,不管是道修还是魔修,只要能做到问心无愧,行事便无黑白对错,便是杀戮,也是一种道。

    最忌讳的是心中有愧,为善时心怀鬼胎,为恶时又犹豫不决,那么就会滋生心魔,自毁道境。人有七情六欲,心如铁石者少之又少,总会有各种破绽。

    当然,这些都只是经过,到最后,每个人都要因自身的所作所为接受天劫的洗礼,不管是成仙还是成魔,都逃不过度劫期时天道清算这一关。

    柳清欢又道:“你也不用羡慕那些魔修,要知道,你现在还有引渡人来度你重归轮回,而魔修面对的却是天刑者,被活活关在某个深渊里受各种折磨。所以,再纠结道修还是魔修,于你现在的处境毫无益处。”

    船舱内未再有声音传出,柳清欢也懒怠再多说,他只是引渡人,重点在“引”字,而非强行让人走哪条路,所以最终能不能到达“彼岸”,还得靠他自己。

    唯有灰蓝色的重重迷雾,依然在一层薄薄的光罩外无声流动,看不到前路在何处,最终又将停靠在哪里。

    实际上,这些问题柳清欢也不知道,他虽做了这引渡人,但没人来跟他说具体需要做些什么,亦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没过多久,船舱内突然传出撕心裂肺的嚎哭声,倒吓了柳清欢一跳,他连忙走过去,却发现未幸再次深陷幻境中,要不是被捆缚着,恐怕就要在船上疯跑了。

    “啧!”

    柳清欢摇了摇头,又凝出几根神识鞭,一道唤神诀丢到他头上。

    未幸迷糊了会儿,慢慢清醒过来,一脸沮丧的嗫嚅道:“多谢……”

    然而唤醒也只是一时,没多久他就又陷入幻境,就仿佛被魇住了般,挣不脱恶梦的纠缠。

    而相比起上船之时,他的魂体此时已虚薄了不少,仿佛风一吹便会散去,显然频繁地落入幻境,会极大的消耗魂体的力量。

    这样下去,恐怕还不到“彼岸”,这人就要真的魂飞魄散了。

    柳清欢只能守在他旁边,一边帮他稳固魂魄,一边还要注意船外的情况。

    那只灰皮妖兽一直鬼鬼祟祟的跟在玄舟后面,时不时贼头贼脑的挥舞着触手,将船身防御罩拍得“砰砰”直响,虽然撼动不了稳如山峦的玄舟,也让人得一直分神注意它。

    除此之外,似乎还有其他东西也跟了上来。

    柳清欢神色凝重地站在船边,运足目力,也只能看到迷雾中有东西在飞来飞去,翅膀拍击声越来越密集。

    就听“嗖”的一声,一道黑影如箭般激射而来,瞬间打在船身光罩上。

    柳清欢凝目看去,却是一只通体黑色的大鸟,长长的尖喙占了身体一半长,顶得光罩向内深深凹了进来。

    这是想钻破防御罩?

    柳清欢手上一抖,雷公尺带着风雷声出现,就听得数声翅响,一只只黑鸟从浓雾中飞出,齐齐扎了过来。

    “啪啪”声接连不断,犹如乌云罩顶般,船身上空转眼就贴满了黑鸟,将光罩扎得千疮百孔,一双双小小的豆眼全都冰冷地注视着柳清欢。

    柳清欢神色半分没动,轻轻一拍船舷,防御罩应声而碎,右手中轰隆之色如雷霆咆哮,一道炫丽的电龙从雷公尺内飞舞而出。

    刺目的光芒在船身上空炸开,那些黑鸟原本见防御罩解除,呱呱大叫着就往下冲,正好被轰个正着,黑色的羽毛篷乱的四处飞散。

    不过,这些鸟却尽显凶悍本色,虽已有不少同伴被电光吞噬,活着的依然悍勇无比的往下俯冲,那一根根长长的尖喙就像是利箭,只要轻轻一扎就是一个对穿对过的洞。

    然而等着它们的是仿佛化身千万的雷公尺,柳清欢周身电光闪耀,所到之处漫天尺影,那些黑鸟根本顶不住一下,便“砰砰砰砰”一个接一个爆开,却化作一团团比墨汁还要浓稠的黑雾。

    幽暗的气息随之大盛,一股强大的死意突然降临,就见那些黑雾聚拢到一处,其内传出鬼哭狼嚎,仿佛有无数只冤魂在挣扎着想要从中爬出来。

    柳清欢心中大凛,那死意浓重得让他都不由后背生凉,仿佛站在悬崖之上,脚下便是绝望的深渊。

    他身形一旋落回玄舟,千秋轮回笔落到手中,道境从脚下漫延而出。

    半空中的黑雾翻涌了一阵,渐渐稳定,一缕缕雾丝垂落下来,化作一袭华丽无比的袍子。

    雾气缭绕中,一个模糊的高大黑影屹立在半空中,在头部的位置红光一闪,一双幽暗的血目浮现,居高临下地望着柳清欢。

    一个低沉的仿佛是从地底传出的声音响起:“你就是新来的引渡人?”

    柳清欢有些意外地凝视着对方,答道:“不错,你是谁?”



    “你是谁?”柳清欢道出疑问,想了想又问道:“你怎知引渡人的事?”

    那人轻飘飘地悬在半空中,身体就像完全由黑雾组成,露出的唯有一双暗红血目。

    “嗬嗬嗬嗬~”对方发出低哑的笑声:“这条船,不就是引渡人的标志吗,

    你可以称呼吾为河图,整个迷津之河都是我的领地!”

    柳清欢不由侧目,左看右看,这人虽然给人一种既强大又神秘的感觉,从泄露出来的威压来看,修为也不比他低,但迷津之主?

    对方高高在上,一副俯瞰众生的威凛模样:“引渡人,念你初次到来,吾且将规矩告知于你,迷津之上魑魅魍魉众多,若想平安行走,就要……”

    一个意味深长的停顿,柳清欢却听明白了,不由升起一种既荒缪又好笑的感觉,对方装得再高深莫测,说的话却大有“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的意味,跑来收“买路财”了。

    “你想要什么?”

    河图抬起雾气缭绕的手,指着船舱道:“你舱里那只死魂。”

    柳清欢面色一冷:“你既知我是引渡人,渡死魂过迷津就是我的职责,所以怎么敢提出如此无理的要求!”

    “哈哈哈,果然是新来的!”河图纵声笑道:“你以为你想渡就能渡吗,那些死魂本就该魂飞魄散,能真正走出迷津的十中无一,就像你船上那个,现在大概也快散了吧?”

    柳清欢回头,未幸的魂体现在已淡薄得像一张纸,的确快散了。

    他不由暗自叹息,道:“那又如何,我既担了这份职责,便要护他到最后。想让我把他交出来,不可能!”

    “啧啧你这人怎地如此榆木脑袋!”河图不满地道:“只需要将他给我,我就保你在迷津之上的平安,如此划算的买卖你都不做?更何况,忘失城里死魂那么多,你少渡一个两个,也无关大碍。”

    柳清欢冷笑一声,失去与此人对话的兴致,千秋轮回笔在手中缓缓转动,道:“若只有这事,那你可以走了,或者你想与我打一场?”

    双方谈崩,多说无益,河图血目中射出寸长红芒,连道了三声好好好:“何用我出手,等你过得了……岸再说吧!”

    他发出一阵阴笑,一边往后退去,全身的黑雾如水一般化开,很快便隐没不见。

    “就这么走了?”

    柳清欢大为意外,他都已蓄势待发准备出手了,对方却掉头走了?

    “过得了,什么岸?”

    柳清欢又想起临走前河图口中含糊的话语,不由疑惑地往前望去:大雾茫茫,哪里无岸。

    沉吟半晌,不得结果,他便重新坐回船头,只暗暗提高了警惕。

    玄舟继续前行,舱内的未幸再一次清醒过来,只是经过重重幻境折磨,萎靡了不少,即使清醒着也没发出半点声响。

    不知从何时起,弥漫在船身周围的雾气颜色越来越深,从灰蓝逐渐变为黑蓝,而从未响起的流水声也出现了,哗啦啦响在耳边。

    玄舟两侧渐渐出现庞大的黑影,雾气突然散去,露出岸边风景,却是人间烟火,男女老少穿梭其中,一片和平盛世景象。

    柳清欢微微皱起眉,有些迷茫地看着这一切,思索着其代表的含义——此为迷津,不大可能有无缘无故之事出现。

    船行速度在这里突然变得极其缓慢,悠悠然然飘然往前,也让岸上发生的一切极为清晰地落入柳清欢眼中。

    很快,他便发现端倪,那岸上的时间比正常时间快很多,前一刻还垂垂老去的老人,下一刻就成为满地乱跑的婴孩;上一世惨死于刀下的人,这一世却再次与仇人的转世相遇并结成一对怨偶,终日打骂不休。

    一幕幕悲欢离合就在岸上上演着,生生死死,恩怨难断,即使是轮回之后,依然要还过去所欠下的债,直到最终了结因果,彼此才能两不相干。

    柳清欢一幕幕冷眼旁观过来,点滴感慨渐渐堆积直到道心被触动,就像一场大雨,雨水从天而落的过程,便是一场循环罔替的轮回。

    却有一个清脆的笑声突然打断他的思绪,柳清欢心中突然浮起一丝悸动,难以置信地便回头看去。

    不远处的岸边,有几个女子正就着河水一边捣衣一边说笑,而其中一个身影只一瞬间就吸引住他的目光。

    对方半蹲着水边,抬起**的手,将滑落的长发别到耳后,露出了一张清丽的脸庞,与某个人有几分相像。

    柳清欢恍了一下神,不由猛地站起身:“音音!”

    便见那女子突然抬起头,仿佛听到了他的声音般,往这边看来。

    他几乎以为对方是看到了自己,但下一刻那女子又抬眼看向天空,原来不过是在看映在水中的落日倒影。

    太像了!

    并不是外貌上的相像,而是来自神魂的悸动,以及他二人结成双修伴侣后被天地承认后,彼此间有看不到的契约之力相连,只要对方出现在周围就会有特殊的感应,更是让柳清欢只一眼就确定那女子就是穆音音。

    因此,他才会大惊失色,穆音音应该好好呆在云梦泽才是,怎会突然出现在此地?难道,她……

    “不对!这里是迷津,所以眼前所见必是幻像,即使神魂一样,也只是幻像所致,定是如此!阴阳墟天内,任何诡异的事都可能发生!”

    比如让莫千里死而复生,让许多万年前的文始真人出现在他面前。

    然而,柳清欢却依然无法心安,神魂或许只是伪装,但由天地契约所带来的特殊感应又是怎么回事?

    要怎样强大的幻境,才能连天地契约之力都能复刻?

    这一刻,柳清欢感觉到了久违的慌乱,即使他与穆音音常年分隔两地,即使他平时很少表现出自己的思念之情,但结成双修那一刻起,他便认定了那个女子为自己的妻,在得知对方无法到青冥与他团聚时,也难以抑制的感到失落。

    多年来,他先是被迫沦落到浊渊,又辗转于青冥和九幽,无法回到云梦泽,距离上一次相见已过去很久,上一次通讯息,也是在他离开九天云霄前一晚。

    因此,他无法确定穆音音的近况,此时便不由得心乱如麻。

    柳清欢焦躁地在船上来回走动,目光却一直锁在岸边那女子身上,难以分清眼前是幻像,还是真实。

    “你怎么了?”

    船舱内,未幸也发觉了他的异常,一脸诧异地探出头。

    柳清欢没来由感到有些羞愧:“我,好像也落入幻境了。”

    “哦,到回头岸了!”未幸看向船外,脸上绽出光芒道:“我听城里的说过,迷津中有一处地方叫回头岸,应该就是这里了。而只要过了回头岸,就已渡过了迷津大半!我有救了!”

    柳清欢扯了扯嘴角,此时却没心情与他分享喜悦。

    未幸看向他:“你刚刚是不是回头了?”

    “嗯?”柳清欢心中一动:“是……莫非此地有什么讲究?”

    未幸直直地伸着脖子:“回头岸演绎着生死轮回,万不能回头,不然,会看到很多可怕的事!”

    他话音刚落,便听得女子的尖叫声从岸边传来,随后又有男子粗哑的笑声响起!

    柳清欢身体一僵,对妻子的担心让他近乎本能地想要往回看,又生生在最后一刻才克制住了,只是背后传来的声响,让他额上的青筋都根根迸了起来……



    修仙者,到达柳清欢如今的修为,早已心如静水,便是山海崩于眼前,也能面不改色。

    然而,事不关己时大多数人都能从容应对,息息相关时则会关心则乱,就算是传说中的仙或者神,亦难绝七情六欲、悲欢喜怒,心魔便由此而生,天劫也因此而降。

    未幸抖了抖,悄悄缩回船舱,而站在外面的柳清欢此时背脊僵硬,浑身散发着极其骇人的气势。

    岸边传来的声音越发混乱,即使不用回头看,就能想象正在发生什么。

    未幸喃喃道:“别冲动啊,千万别冲动啊,不然就中计了,回头岸是演绎生死轮回的地方,不是真的……”

    “生死轮回?”柳清欢突然道,怒意被压在了眼底的深处:“正好,我修的便是此道!”

    他缓缓转过头,目光冰冷地看着岸边。

    几个弱女子又如何挡得住暴徒的欺凌,即使奋力抵抗,也很快被那些身形魁梧的大汉抓住,哭叫声与衣衫撕裂声颇颇响起。

    那位与穆音音有着一样神魂的女子还没被抓住,但也已被逼到河边无路可逃,只见她面上决绝之色一闪,转身就跳入河中。

    柳清欢目光一深,手中的千秋轮回笔光华流转,解开第一道封印,道:“这迷津,看来不只是你们需要从中走出,就连我也要接受考验。既然如此,回不回头也没差别了。”

    不管那女子是不是真的穆音音,他都不能忍受现在这种情况发生。

    抬起手,平静的迷津之河突然浪涛汹涌,原本还算清澈的河水染上血黄,风中隐隐传来如泣如诉的呜咽声。

    “什么人!”追到河边的大汉猛地抬起头,惊疑地左右四顾,却没看到人,只见河水掀起大浪,朝岸边拍击而来。

    他奇怪地看了看天:“怎么回事,要下雨了吗?”

    却听“哗啦”一声,一只被水泡得发胀的腐尸突然跃出水面,一把抱住了那大汉。

    “啊啊啊~”大汉被凑到眼前的烂脸吓得大叫,拼命挣扎也阻止不了被对方往河里拖:“鬼啊,救命,快来救我!”

    他的几个同伴也被此种场景吓住了,却有人认出那腐尸身上穿的衣裙:“咦,这不是上个月被你那啥了的娘们儿吗……”

    他们相顾骇然,却有恶风袭来,一道道鬼影从河中飞扑而来。

    “啊!”

    其中一人将手里抓着的女子往前推,挡住扑来的腐尸,自己则拔腿就跑。然而,没跑出几步,便有一股大力从身后传来,砰的一声将他掀翻在地。

    他凶狠地回过头,就见一个青衣人仿佛仙人一般踏在水浪上,只淡淡瞥过来一眼,他便觉得自己仿佛一条蛆虫,自渐形秽得恨不得立马去死。

    恐怖的威势从天而降,几个大汉如被曝露在强烈日光下的老鼠,不久前的狂暴此时都变得了瑟瑟发抖的恐惧,没有半点挣扎的任由鬼物将自己拖进了河里。

    咕咚几声,河水翻起浑浊的浪花,慢慢恢复平静,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

    而逃过一劫的女子们惊惶失措地抱在一起,在知道得救后,不由得放声大哭。

    而之前跳河的女子也爬到了岸上,她之前跳河,还以为自己今日难逃一死,却没想到身下一直有股柔力托着她,不会游水的她才不至没顶。

    她隐隐能猜到极可能与那突然出现的青衣人有关,只是等她回过头,河中却已经没有了那人的身影,不由有些怅然若失地看着已恢复平静的河面。

    实际上,柳清欢并未离去,与她看到的情景不同,此时的迷津之河仿佛有条恶龙在里面翻滚似的,扬起滔天的巨浪。岸上的田园山景已如镜中水月渐渐淡去,原本散开的蓝黑雾气重新涌了回来。

    “完了完了,叫你不要回头,不要管那些事。”未幸抱着舱门喃喃抱怨道:“我感觉有什么可怕的东西要出来了,啊,现在怎么办,你……”

    “闭嘴!”柳清欢低喝道:“你给我好好呆着就行,再可怕的东西也有我挡在前面。”

    他微眯着眼梭巡着惊涛骇浪的河面,千秋轮回笔轻轻转动,华丽的笔身上幽芒闪烁。

    突然,一声仿佛突破了天际的凄厉尖叫猛地传来,仿佛一根利刺,蛮横地撕开了他的道境!

    因为本身神识就强大无比,加之又修了九天分神术,柳清欢已经很多年没尝过被人以神识之术攻击的滋味了,此时只觉脑袋被狠狠刺了一下,神魂都为之摇荡!

    他面色为之大变,过往数次以神识之术瞬杀敌人的经验让他知道此时处境极其危险,只能强忍着剧烈的晕眩和疼痛,又强行聚起涣散的神识,凝成厚盾,终于将那声尖叫屏蔽开。

    一只奇小无比的爪子已趁着他防御松懈,悄悄抓握住他的脚踝,如同实质的怨恨之意凝聚成黑色的纹路往上爬,让他的腿已麻木得失去了知觉。

    柳清欢心中暗惊,千秋轮回笔一转,笔锋带出玄秘的墨迹,如剑一般斩向脚下的河水。

    那只爪子“嗖”的一下缩了回去,河水翻开,一只浑身漆黑的小怪物终于露出首尾,只见它顶着一个肿胀得看不出五官的巨大脑袋,身体却细瘦如柴,在浪花中一滚,便又失去踪迹。

    柳清欢心中一凛:“怨魔!”

    “怨魔?”未幸探了下头,又迅速缩了回去:“那种由无尽怨念所化的天魔?我的娘呢,天魔!这里竟然有一只天魔,完了完了……”

    天魔者,天地而生,算是魔物,也能说是灵物,基本都是世间唯一的存在。而有天魔存在的地方,要么是极端恶境,要么是曾发生过极其惨烈的事。

    柳清欢皱起眉头,难怪那河图当时不跟他动手,有天魔这种东西拦路,这一关怕是难过了。

    “呜哇呜哇嘻嘻嘻~”

    婴孩的声音响起,那只怨魔出现在远处的河中,一双鼓凸的大眼看不到一丝亮光,却迸射着极其强烈的怨恨之意,裂开嘴发出似哭似笑的魔音。

    声音越来越高,震得空间嗡嗡震响,整条迷津之河也翻江倒海般摇晃起来,高起的浪潮砰砰砰纷纷爆裂,甚至让柳清欢的道境也跟着不稳,隐隐有破碎的迹象。



    魔音贯耳,似哭似笑的婴孩声越来越高,仿佛要刺破云霄,刺穿长空,也将尖刺扎进别人的脑子里。

    船舱内,未幸抱着脑袋痛苦的呻吟,虚薄的魂体一闪一灭,随时都会消散的样子。

    他哀求道:“不,我不想死,你想想办法,快……”

    一层仿如柔谧水波的青色光华落到他头上,喧嚣的魔音被隔绝,未幸大难不死地瘫倒在地,就见那青色光华化为厚厚的光障,将整艘玄舟都笼罩住。

    他心中惊愕不已,这人的神识竟然强大如斯,不仅能凝出实化的神识鞭,还能化出如此凝厚的光障,看他修为也只不过阳实境初期,怎么感觉比后期修士的神识还要强!

    而下一刻,让未幸更加惊骇的事发生了,柳清欢的气息开始节节攀升,不一会儿竟隐隐有突破到合体境的迹象!

    柳清欢使用威吓之术,将自身修为强行“提升”,随后解开了千秋轮回笔的第二道封印。

    一个大浪涌来,玄舟跃上高空,原本濒临破碎的道境重新稳固,展眼间漫延至整条迷津之河,那只天魔怨婴也被拉入了轮回之境中。

    “嘻嘻嘻嘻~”

    天魔怨婴发出嘲笑,在浪花中一翻身,隐没于浑浊的河水中。

    不过,轮回道境奈何不了对方,但在道境中,柳清欢却能尽悉它的一举一动,手中千秋轮回笔一划,便有墨迹淋淋的一笔高挂虚空。

    柳清欢笔锋一甩,那道墨迹便像是刀锋剑意落向河中,轰然间水花飞溅,大浪顷天。

    天魔怨婴“呜哇”一声,被斩个正着,张嘴喷出淤泥一般的浓稠黑气,身形旋转着再次消失不见。

    柳清欢目光一转,千秋轮回笔再落。

    整个迷津之河上空犹如一张可以随意施展的画纸,一道接一道的墨迹飞出,不是剑意胜似剑意,追着那天魔怨婴斩落。

    “砰!砰!砰!”

    河水被搅得天翻地覆,天魔怨婴被打得来回逃窜,终于勃然大怒,仰头发出凄厉的尖叫,一根根犹如头发一般的黑色细丝从其细瘦的身体里窜出,篷然炸开!

    “哇!”未幸看到这一幕,抖了抖:“好恶心,我最讨厌头发……”

    然而没人理会他讨厌什么,那也不是头发,而是带有深深怨恨之意的怨气丝。

    一时间,天上水下,到处都是疯狂舞动的黑色细丝,让人看一眼就有头皮发麻、不寒而栗之感。

    柳清欢又连出几笔,然而斩出的墨迹落入其中,就像泥牛入海,完全阻止不了怨气丝从四面八方涌向玄舟,即使被斩断,砰的化成一团黑雾,转眼又凝聚成丝张狂飞舞。

    无尽的怨恨之意漫延开,仿佛整个世界都陷入了绝望。

    你所热爱的,必将面目全非。

    你所坚持的,也必将走向毁灭。

    没有光,没有希望。

    怨恨总会让人心生不平,不平带来焦虑,寤寐难宁间幻梦丛生,找不到安处。

    柳清欢心中凛然,这天魔集天地之怨气,从虚无中诞生,可以说既无过去,亦无现在未来,与轮回无关,因此轮回之道境也奈何不了它。

    当然,对方的神魂攻击也伤不到他分毫,还试图想要将他拉进无边怨恨的幻境之中,都已失败告终。

    “既如此,那就只能换种手段了。”

    如果说有什么是专克一切阴煞邪魔,那无疑就是罡正雷霆。

    一把电光霍霍的长尺赫然出现,柳清欢抬手往前一挥,便有粗大的雷光迸射而出,咔嚓一声,将狂舞而来的怨气丝轰散成雾,不等其再凝成丝,张开的灼白电光一扫,便尽数湮灭。

    雷公尺,柳清欢从薛意处得来,而薛意乃曾经的大乘修士忘仁道人的分身,拿出的东西又岂有次的。

    一道道白光轰隆炸开,此域仿佛沦为雷池,暴虐而又刚烈的雷霆气息席卷而过,那些怨气丝就像是被曝露在了炎炎烈日下的阴影,被逼得节节后退,漫天的黑蓝色雾气也随之散开,露出阴沉的天色。

    见此情形,那怨婴气急败坏的“呜哇”大叫,晃动着头颅,两只尖锐的魔角从额头上钻出,短小的四肢吹气似的开始膨胀,密密麻麻的鳞片覆盖住身体,狰狞而又魁梧。

    他怒吼连连,无数细丝纠缠在一起,凝成一根足有手臂粗的螺旋长叉,黑华绽放,挥舞着砸下!

    “轰!”

    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重重残影中仿佛有无数怨魂在愤怒的哭喊,虚空都为之扭曲,雷池被从中撕开一道口子,万千电光狂泄。

    “哇,天魔真身!”躲在船舱内看了半天热闹的未幸感慨道:“这才像样嘛,一个大头怪婴可太跌份了。喂,你要不要帮忙,能打得过对方不?”

    “顾好你自己吧。”柳清欢头也不回地道,身上青金之芒急闪,在体表凝成一层薄薄的光甲,手握雷公尺飞身而起。

    “嗷嗷嗷!”那天魔仰天咆哮,持着长叉也大步冲了过来。

    “小心他手里的叉!”未幸在后面追着喊道:“不要硬碰硬,我看你那尺可比不上对方牢……哦!”

    他话未说完,外面两人就已战到一处,一边是雷光四溅,一边是魔影重重,大开大合,强横的力量让稳如山峦的玄舟都随着激荡的水流摇晃个不停。

    雷公尺虽为尺,却不是什么脆弱之物,柳清欢以前便常用来配合自己的万劫不朽身与人硬碰硬,此时自也不遑多让。

    不过天魔就是天魔,这种魔物也算是得天地气运而生,力量比他想象的还要强大得多,几个回合下来,他便觉手臂隐隐发麻,压力越来越大。

    突然,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声惊呼,柳清欢骤然回头,就见那位说话说了一半就离开的河图,不知何时已摸到了玄舟边,黑裙中露出两只骨爪,正拔拉着他留下的防御光罩!

    显然,此人贼心不死,在讨要死魂未果后,便一直偷偷摸摸的跟在船后,此时见柳清欢与天魔怨婴打得难分难解,脱不开身,就跑出来妄图窍夺走船上的未幸!



    河图的出现,让柳清欢有一种果然来了的感觉,此人赶在这个时候发难,恐怕早已在旁窥视已久。

    玄舟内传来未幸的惊呼声,河图扒在船舷上撕扯防御罩,被发现也依然不慌不忙,抬头朝柳清欢嘎嘎阴笑道:“小心啊,天魔又打来了。”

    高空中传来轰的一声巨响,雷公尺再次与斜刺而来的黑叉交击,电闪雷鸣间,空间猛地往内凹陷,一道肉眼可见的波纹扩散而开,强横地将方圆数百里无论是雾气还是河水都被清之一空。

    每一次交手,都是力量的剧烈碰撞,也是柳清欢与怨魔之间各自之道的较量。

    那长叉上密布着扭曲的黑纹,挥动间魔影重重,怨意冲天,种种可怕的幻境如浮屠之花时隐时没,又在爆发的雷霆中湮灭。

    对方即使到了现在,依然没放弃将他拉进怨毒的深渊,无刻不在的神魂攻击连绵不断。

    每一次交手,都暗藏恶毒杀机。

    然而柳清欢没有耐心再与之慢慢缠斗,引渡人的身份让他不能置未幸于不顾,但见通体电光闪烁的雷公尺微微一转,一道粗大的紫色雷霆从顶端迸射而出!

    将天魔逼退,柳清欢身形一闪,便落到下方的玄舟上,回手便是一掌。

    河图没料到他能这么快摆脱天魔,别看玄舟看上去破烂不堪,实际上也是一件先天至宝级别的宝物,防御罩坚实无比,再加上柳清欢之前留下的神识光障,也不是那么好破的。

    见柳清欢回转,河图懊恼的大叫一声,旋身化作一团黑雾飞遁而走,在远处又凝成人形,喊道:

    “引渡人,劝你别再挣扎了,难道你以为你能打赢我两个?不如这样,我与天魔怨婴还有些交情,你将船上那只死魂交给我,我就说服他放你离去。”

    柳清欢抬起头,半空中,天魔怨婴与河图各占据一方,都虎视眈眈地看着他。

    他冷冷一笑,将雷公尺收起,又重新祭出千秋轮回笔:“抱歉,本人对你的提议不感兴趣。无论如何,今日这河我是必要过,死魂也是必要渡的!”

    他一挥衣袖,纯净的青色光华浮现而出,将身上所有沉暗的、阴晦的气息全部扫去,天地间仿佛刮过一阵清风,一股浩然之意冲天而起,似要将一切污秽都冲去。

    因修行的大道是生死轮回,又常与死魂打交道,柳清欢有些时候完全看不出是一个纯正的道修。而此刻,代表着死之道的晦暗气息全部散去,只留下了最纯粹的清正之气。

    河图后警惕地左右张望,微觉不妙:“你要干什么……不,你别想!”

    他大吼一声,身形再次轰然化雾。

    柳清欢看着那涌动着飞腾而来的黑雾,手中的千秋轮回笔落下第一笔,喃喃道:“本来不想动用……但现在也不得不用了。”

    那团黑雾尖啸着冲向下方,另一边,天魔怨婴也挥舞着长叉扑来,黑色的怨气丝布满大半个天空,妄图将清正之气压下去。

    而迎接他们的是轰然腾起的金火,灿烂的阳神虚火仿佛阳光般灼烈,让河图近不了身。

    柳清欢神色冷峻,全身法力疯狂涌入千秋轮回笔,以千多年来日夜苦修的道基写下第二笔、第三笔……

    千秋轮回笔,每一次落笔都需要大法力,写下敌人的真名时便能将之抹杀,但真名大多复杂,所以柳清欢很少以千秋轮回笔写下文字。

    然而此刻,他一笔一笔落下,横折竖勾之间已是连下数笔,面上却并不见吃力,仿佛千秋轮回笔只是一支普通的毛笔,所修之道基才是根本。

    躲在玄舟内的未幸恨不得将自己藏起来,从神魂深处升起的敬畏之感让他连头都抬不起来,只抱着船板抖如筛糠。

    长河落日,暮鼓晨钟,迷津之上似有铃音轻鸣,一个散放着湛湛青芒的“净”字跃然而出……

    柳清欢目光深远,他当年晋升空阶时,以《坐忘长生经》为基,创下了适合自己的后续修炼心法《清虚净灭诀》,之后多年,便一直在思索由此心法而生的神通。

    只是自创心法原本便已极难,像《坐忘长生经》那样每一阶都有一个附带术法更是艰难,直到他修至阳神境,终于以心法为基,再结合自己的命定之宝,创下一术取名为净灭术。

    生死轮转,只不过瞬息之间;

    天地净灭,亦只不过一念。

    “净”字一出,天地为之一静,已到近前的河图和天魔怨婴仿佛看到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东西返身就跑,速度还快绝无比。

    下一刻,那个“净”字突然碎开,比雨后天空还要洁净的青色光芒仿佛潮水一般漫涌而出,几息之间,便充满了整个天地!

    “啊啊啊~”

    河图一边惨叫一边疯狂逃窜,然而青光漫过,他那由黑雾组成的身体被照得纤毫毕现,露出一个光秃秃的骨架,很快便又在青光中越来越透明。

    另一边的天魔怨婴情况比他好一点,只是全身突然燃起熊熊青焰,每一片鳞甲都烧了起来,手中的长叉更是维持不住形状,很快便重新化为黑色怨丝。

    它仰天嚎叫,大约是觉得无处可逃,竟是张牙舞爪的返身而回,欲拼死一搏。

    柳清欢冷笑一声,手中千秋轮回笔又落,刷刷几笔又是一个“灭”字,笔锋一甩便飞了出去。

    天魔怨婴“轰”的一声爆开,所有挥洒不去的怨恨,就像烈日下的初雪般消融散去,最终了去无痕……

    漫天的青光渐渐化为飘浮的云彩,柳清欢迎风而立,青云环绕,飘飘然若仙去,目之所及天青水净,哪里还有半点阴霾。

    脚下的迷津之河静静流淌,之前隐去的回头岸也再次出现,只是景色与之前大不一样,变为连绵群山。

    玄舟无需操纵,就自己开始前行,渡过几重山,转过几道弯,却是往岸边慢慢靠去,那里有一个荒芜已久的渡口。

    柳清欢回过头,淡淡道:“未幸,你到了。”



    柳清欢回过头,淡淡道“未幸,你到了。”

    船舱内,从河图、天魔怨婴被灭杀起,就半点声响不敢发出的未幸爬出来,看着岸边,或许是内心情绪太复杂,以至脸上的神色空茫而又有些不知所措。

    他颤抖着声音道“我到了……吗?”

    玄舟缓缓靠岸,停在荒废的渡口内,柳清欢让开船头的位置,站到一旁。

    未幸走了几步,又患得患失地回头问道“是不是上岸我就能解脱了,就能重入轮回了?”

    柳清欢远眺岸上烟雨朦胧的群山,就好像久游归来的旅人,只要穿过这片山峦,山中就有一处带有篱笆的小院,静静地等着那里。

    更渡千山水,横穿万年期。

    落雁伤花前,望归处,人断肠。

    他轻轻点了点头“你去吧。”

    未幸的神情似悲似喜,复杂得难以形容,又呆怔半晌,才轻轻一跃飘到岸上。

    但见乌云破开,漏下一缕天光,正正照在他的身上。

    有诵经声隐隐响起,仔细听去,念的却是太上洞玄灵宝天尊的《救苦拔罪妙经》。

    ……天炁归一身,皆成自然人。自然有别体,本在空洞中,空洞迹非迹,遍体皆虚空。第一委炁立,第二顺炁生,第三成万法,第四生光明……

    沐浴着天光,未幸脸上渐渐出现安适宁静的笑容,魂体上一直保留着的死亡最后一刻着相开始改变,残留在衣襟下摆的血迹逐渐淡去,胸口那个大洞也弥合如初。

    一身沉垢尽去,过去种种,无论罪孽还是功过,都在这一刻尽数散去。

    柳清欢难掩惊异,如果说之前他还对引渡人身份有所迟疑,此时终是信服。

    便见未幸拱起手,朝柳清欢深掬一礼,道“多谢道友一路相送,指点迷津,护佑左右,将我引渡至此。未幸此生无以回报,也不知来世如何,唯余寥寥几句祝祷,愿道友此后道途通天,超脱天外,早登仙阶!”

    柳清欢微微一笑,也拱手道“后会有期。”

    “哈哈哈!”未幸不由大笑“好个后会有期,但愿有那一天吧。青山不改水长流,明月依旧星渐稀,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说完,他便再不迟疑,转身大步而去。

    柳清欢靠在船舷上,静静凝望着他的背影。每迈一步,对方的魂体就变淡一分,就像飘渺远去的薄雾,最后完全消失在山水之间。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修士之一生,生来死去,挣扎拼斗,然而极巅难登,大道艰难,一步错步步错,最后也只剩重归轮回一途,求一个重头再来。

    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永恒不变,静观人间悲欢离合。

    柳清欢心生感慨,玄舟却已离了渡口。

    回程的路似乎比来时要快得多,一路上风平浪静,没用多少时间便看到了忘失城那座高耸的祭台。

    而岸边,围着一大堆死魂,发现玄舟后一阵骚动。

    似乎是正准备离去的羿仙人惊讶地看过来“你怎么回来了?”

    柳清欢跳下船,有些莫名其妙地道“人送走了,不就回来了。你们这么多人围在这儿做什……不对,你们一直等在这里没有离开?”

    羿仙人露出恍然之色,道“实际上,我们刚刚目送你驾船离开,正准备走,你就回来了。这么说,未幸已被你渡走了,过程可还顺利?”

    “看来又是阴阳墟天的时间混乱在作祟,实际上我在迷津中呆了有小半月。”

    柳清欢也明白了,一边往忘失城走,一边回道“还行吧,遇到了一只天魔,不过已经被我解决了,以后再过迷津,应该能顺利很多,不会有太大阻碍了。”

    那些眼巴巴跟在身后的死魂听到此话,又惊又喜的交头接耳起来,有人高声问道“引渡者,未幸真的重归天道进入轮回了吗?”

    “彼岸是什么样的?”

    柳清欢脚下顿了顿,肯定地回答道“是。”

    死魂们不由放声欢呼,一个个脸上仿佛都镀上了一层光彩,显得不再那么死气沉沉。

    “引渡者,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再进迷津?”

    这问题,显然是所有人都关心的,大家都静了下来,期盼地望着柳清欢。

    柳清欢沉吟了下,道“过几天吧,此次出行我法力消耗甚巨,需要时间回复。”

    “好了好了。”羿仙人赶上来解围,一边驱赶那些死魂,一边道“你们这些人急什么急,总有轮到你们的一天,他又不会跑了。更何况,也需得安排一下谁先谁后,免得到时候又打起来……”

    后续事宜,都由羿仙人去安排,柳清欢甩手懒得去管,在忘失城寻了间还算过得去的房屋,布下法阵后便一边回复法力,一边整理这一趟所感所得。

    虽然并未获得什么宝物,路上还折腾了不少事,但送未幸重归轮回,让柳清欢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大道修行有了提升,对生死轮回之道的领悟也更深了一层。

    如此,要渡空一座城,似乎也变得不那么让人难以忍受,只要对修炼有益,天上地下何处不一样。

    只不过……

    在回头岸见到了那位酷似穆音音的女子,让他心中的挂念又多了一些而已。

    自此,柳清欢开始他的引渡人生涯,每隔七天便驾着玄舟进一次迷津河图和天魔怨婴已被他除去,河中虽然还有些妖兽异类,但都不足为惧,不再像渡未幸那般凶险。

    也并不是每一个死魂最终都能到达那个荒废的渡口,有些在船上时,便因熬不过重重幻境的消磨,魂体崩溃离散。

    引渡人只负责引渡,至于能不能渡过,却还要看他们自己,柳清欢也无可奈何。

    而每当过回头岸时,渐渐成为他隐秘的期盼,因为每当他回头,都能见到“穆音音”。

    看着她以不同的样貌,不同的身份,经历着一次次的轮回。

    看着她悲欢喜怒,从牙牙学语,到慢慢长大,又慢慢老去。

    一世又一世,很多世,她都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少有几世有灵根时,因无人发现错过了走上修道之路,或是无人引导而仙途黯淡。

    大多数时候,他会只这么远远的看着,不会出现在她面前。

    只有几次,当她遇到极大的危机时,柳清欢没忍住出了下手,但引起的后果就是会有一个如同天婴怨婴那样的怪物,不知从何处跳出来,好在每次都被他有惊无险的杀掉了。

    时光匆匆,柳清欢渐渐记不清自己渡了多少死魂,唯有空了大半的忘失城,表明着他在此地已经呆了很多年。

    迷津之河平缓流淌,回头岸上的景色次次不同,而这一次,一座仙城出现在山巅。

    一位云鬓花颜的女修从山巅下来,在路边城下的那条河时,却突然停步驻足,面上满是疑惑地望向河中央。

    此时身在玄舟上的柳清欢不由得一怔,坐直了身体。

    这一世的穆音音成为了修士,但以她现在不过元婴的修为,根本不可能看得到迷津之上的玄舟才是。

    却没想到,下一刻女修便开口了“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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