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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毁得塌陷大半的地下矿道中,无数条半透明的根须无视土石的阻挡,肆意的伸展狂卷。

    而在中心处,柳清欢只是平静地站在那儿,三桑木并不受他的驱使,他就如一个旁观者,看着不远处正拼命挣扎的龙阳子。

    神木世所难见,龙阳子为自己的自大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三桑木特意照顾他,缠向他的全都是凝实成形的根须。

    那些尖利的指甲不再起作用,划在只有手指粗细的根须上却只能留下浅浅的痕迹。紫色的藤蔓疯狂地窜出,想要结成茧保护自己的主人,却被轻易的绞断、刺透!

    龙阳子想要逃,却发现自己已被钉在原地,不过他又怎甘心如此束水就策?!

    他大吼着,不再徒劳地挥动双手,毁灭般的气息一波波爆发,暴风雨般的紫芒像阳光一般射洒而出,勉强阻挡住天罗地网般的根须。

    他身上的紫纹已密集成片,覆盖了所有露在外面的肌肤,一双眼化为接近幽黑的深紫色,狠厉地瞪向柳清欢。

    柳清欢吓了一大跳,早在龙阳子身上不断爆发紫芒时,便已收起地上稽越的身体后悄然后撤,对方恐怖的威势大半都被三桑木挡在外面,所以他并未感觉到威胁。

    但现在,龙阳子把注意放到他身上,相比于三桑木,他明显要弱小得多。

    他不敢大意,立刻让手上的死剑转换为生剑,开启领域神通。

    白芒芒的雾气将他的身形掩盖起来,丝丝的绿意在白雾中飘荡。

    却见龙阳子嘴里吟唱出一串玄妙拗口的低语,有看不到的力量在鼓胀,那些与根须缠绕在一起的紫藤变得光滑,呈现出晶莹的玉色,仿佛是由紫水晶雕琢而成,每一个节点上都生出一个花苞,迅速长至拳头大,然后绽放。

    淡淡的黑紫之气袅袅升起,即使那些花苞被三桑木根须卷动着破坏了不少,但还是四散弥漫开来。

    柳清欢躲在生之领域中,发现只要接触到那些黑紫之气,白雾便如被腐朽一般消散。他只能尽力维持,但领域的范围却在被快速蚕食、缩小!

    他心中大骇,那黑紫之气一看就了不得,要是接触到,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情。他不能死,如今不仅关系着他自己的性命,稽越存活的希望也系在他身上。

    他的师兄,现如今只剩下神魂与金丹,再经受不住半点伤害。

    可他却又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看着生之领域被压迫,范围越缩越小。

    龙阳子发出畅意的狂笑,满脸狞狰地道:“想要我死,你也别想活,大家一起死吧,哈哈哈!”

    他此时身上已被数根根须穿透,却没有血液流出来,而是从伤口处溢出更多的黑紫之气。

    柳清欢眉头紧锁,再一次因为自己的能力低微而感到绝望!

    就在生之领域只剩最后一层时,他却突然感到身体开始膨胀,视线迅速拉高。

    在惊讶之中,他低下头,“看见”自己依然站在原地,生之领域已彻底破碎,但那些弥漫了整个矿道的黑紫之气却并未能接近他,而是被一层淡淡的虚影隔绝在外。

    而这虚影还在继续往外扩张,柳清欢在这一刻感到了无数延伸到矿脉各处的触须,仿佛无所不在、无所不能。

    他突然明白已经现在是在三桑木的意识中,看到的、感受到的,都是三桑木传给他的。

    他钻进泥层中,灵活地绕开那些零散的矿石,在一片黑暗中尽力伸展自己的手脚。

    他顺着矿道游走,看到了那个疯狂逃窜的黑影。

    鬼寂!

    一股怒火袭上心头,他指挥着自己的根须紧追其后,而更多的根须从旁绕道,悄悄地绕到前方,然后如捕捉猎物一般将之困住,根须全部扎进鬼寂的体内!

    鬼寂的法力被他快速吸走,身体以极快的速度开始干瘪。而对方还想要逃脱,甚至想要自爆。

    柳清欢冷笑,根须强横地扎进他的丹田和灵台,缠住那已经开始膨胀的元婴,狠狠的吸吮!

    强大的力量之感充斥全身,他舒爽得想要伸个懒腰,感觉自己在快速生长、壮大。

    而后他突然想起龙阳子,视角一换,已经重回到本体身边。

    笼罩在浓墨一般的黑紫之气中的龙阳子,整个人已变得犹如怪物一般,原本漆黑如墨的长发如干枯的稻草一般乱槽槽的披散着,脸孔上更是生出树节一样的疙瘩,看上去诡异而又恐怖。

    他的身体更是已没有一点血肉,完全木化,坚硬得像一块石头。根须要很用力才能钻进去,艰难地破开,寻到对方躲藏起来的元婴,缠住、吞噬!

    他又开始生长了,吸收了大量的灵力让他长得更快,本体的虚影也如吹胀般越来越大,越来越高,直到从土层中钻出去,看到了蓝天!

    ……

    乌羽丘灵脉附近正在进行着激烈的战斗,属于云梦泽一方的修士费尽千辛万苦占据了原本的山谷,与阴月血界的修士战在一起。

    法术的光辉到处迸射,撕杀声在空中来回激荡,鲜血抛洒、不死不休!

    附近的山林遭了大殃,无数的树木被摧折,翻起大片大片的泥土,仿佛丑陋的伤疤。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发现有一道虚影从地下冒出,笔直的伸向天空!

    惊异的叫声响起,还在拼杀的人回过头来,看到这一幕不由惊愕无比。

    那虚影看不出什么,直上直下的像是一根圆柱形的长棍,或者一道笔直的光。

    就在人们疑惑地猜测之时,突然,一条半透明的根须从地底再次冒出,绷得直直的,如离弦的箭般射向离它最近的一位金丹期阴月血界修士,然后扎进他的身体。

    那修士发出恐惧的大叫,四肢乱划乱动,却如何也挣脱不了,身体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瘪下去。

    凄厉的惨叫声让人心里发寒,所有人都吓得停了手,一时反应不过来,呆怔在了原地。

    这时,一道犀利无比的剑光从旁侧而来,带着呼啸的风声一斩而下!

    剑光毫无障碍地穿过了虚影,再穿过了半透明的根须,未起到一点作用。

    嗡的一声,人群瞬间乱了,所有人都惊恐万分地拼命远离那虚影和根须。

    然而,更多的根须从地底钻出,在人群中狂乱的舞动,卷住人后便扎进那人身体!

    这一下场面更加混乱,尖叫声、怒吼声、法术爆裂的声音响成一片。

    但很快,那些云梦泽的修士便发现,那些被卷住的人都是异界之人,没有一个例外。

    两个云梦泽元婴修士趁机凑在一起,低声交谈:“王兄,你可认出了这是何物吗?”

    被问的修士摇了摇头,目光看着地面:“没有见过。从矿下钻出来,或许是里面发生了什么变故?”

    “据说里面还有三个异界元婴,被石老困住了。不过,那虚影对我们这边似乎没有敌意,应该不是那三人弄出来的。”

    “有人跑了……先不管它!趁此良机,我们先追杀那些异界之人。”

    ……

    地面发生的事自被柳清欢看得一清二楚,他的意识就在那虚影中,冷漠地看着那些惶恐奔逃的异界修士。

    而在地底,柳清欢的修为也如坐上云梯一般,迅速提升着。从金丹中期到后期,然后到大圆满,短短的时间便到达了,然后被一层牢固的瓶颈桎梏住,不能再往上提升。

    而三桑木察觉到他到了极限,便不再向他输送灵力,剩下的都被它自身吸收,用于神木的成长。

    不知过了多久,柳清欢睁开眼,昏暗的地下矿道中十分安静,所有的根须都已消失,重回灵海中的灵根中。

    他闭上眼,仔细感受着全身澎湃的灵力,不由万分感慨。

    修为会得到提升是在他意料之中,但这么快到达金丹后期大圆满,又让他一时有些适应不了。

    他有些头疼,今日三桑木是大发神威了,但后续他要如何解释,却是个问题。

    算了,这事让他师父烦恼去吧,如今之计,还是先出矿再说。

    看到龙阳子遗留在地上的破碎衣物,他婉惜地叹了口气。

    元婴修士一般都不需要储物袋一类的东西,所有东西都被存储在他们自身所开的一处小空间内。除了他们自己,谁也打不开。而如今那三人已死,那些空间自然是永远封闭了。

    不过还好,那条灵脉因为不是云牙一人所有,所以他特地用一枚纳戒将之收了起来,并未收进他自己的储物空间中。

    柳清欢找出纳戒,确定再无遗漏后,又在矿道中七绕八绕,寻到元昆阳的遗体,又隐匿了自身修为,这才往矿外奔去。

    矿洞口被一片奇异的波动封住,不过他刚出现,便有一位老者闪现出来,看了看他身上的服饰,大惊:“你是……文始派的青木小友?”

    柳清欢行礼,道:“是的,前辈。”

    老者望了望他身后,严肃地道:“你不是应该已被救出去了吗?难道一直被困在矿里?另外,你师兄呢?”

    柳清欢神色晦暗地道:“师兄被异界元婴修士毁去了法身,只剩下神魂和金丹。”

    老者默然,停顿了下才道:“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你怎么从元婴手中活下来的?”

    柳清欢一脸疑惑地道:“师兄法身被毁后,眼看我也要被一掌拍死,矿道内突然窜出好些诡异的触须,将追击我的那人缠住后吸死。前辈,你可曾看到那些触须?”

    老者暗暗探究地打量他,温和道:“那些触须的确出现过,不过很快又消失了。你运气不错,可惜了你师兄,不过只要神魂和金丹还在,再修炼也不是难事。你这便先出去吧,我要进矿查探一番,看另外两人是不是也被那些触须灭杀。”

    他挥一挥衣袖,天光出现,原来的矿洞口已是一片乱石。

    柳清欢飞到外面,就看到不少人正在清理狼籍的战场,受伤的人被统一安置在小山谷一片空地上,谷外的溪边则躺着一具具失去生命的遗体,被稍稍整理会,安详地躺成一列。

    不远处还有一堆,却是身死的异界之人,胡乱地抛在一起。

    柳清欢心中涌起一股无力和悲伤,走过去将元昆阳的遗体摆在云梦泽修士这边,默默地站了一会儿。

    有人朝他走过来:“青木道友,抱朴前辈请你过去议事。”

    柳清欢抬起头,见是尹寒香,打了声招呼,便沉默地跟着她,到了谷中一座勉强还立着的木屋外。

    屋内,抱朴真君与两位元婴修士坐在一处,正猜测着今日出现的虚影是何处,转头见到柳清欢,招手道:“青木小友来了。”又为他介绍另两人。

    一番礼毕,柳清欢将之前对那位老者的说辞再说一遍,然后递出那枚纳戒道:“这里面是被那些异界元婴收取的灵脉,交给前辈们吧。如今我师兄遭遇如此大难,我需得立刻回门寻我师父……”

    抱朴真君摆手道:“灵脉既被取出,你便一起带回联盟吧。”

    又问道:“广陵小友可还好?”

    “师兄的神魂和金丹都没损伤,只是法身被毁了。”

    “唉,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也不必太过担心。”

    另外两人也出言安慰,柳清欢站起来一一谢过。

    抱朴真君想了想,道:“如今这里也没什么事了,我们把后续处理完便可撤走。不过石老他们却还要赶往其他地方去支援,怕是不能送你回雁宕堡。”

    柳清欢道:“不敢劳烦几位前辈,我自己回去就是。”

    “如此也好,只是这一路上不太安全,你要小心行事。”

    柳清欢与他们又说了一会儿,便拱手告辞。

    他如今灵力充盈,便不准备再多逗留,抱朴等人也只以为他回门心切,所以也不好阻拦。

    离了乌羽丘,他唤出初一,以最快的速度往雁宕堡赶去。

    只是忐忑与不安慢慢浮上心头,稽越专门跑去救他,却落得法身被毁,让他如何向自己师父交待。

    然而再远的路也有到达的时候,千页山的局势依然胶着,雁宕堡已经再次夺回第二道城墙。

    柳清欢在驻地内师徒四人的住处见到了明阳子,羞愧地在院中跪下:“师父……”



    明阳子看到柳清欢跪下,原本的满面笑意渐渐收起,慢慢踱到他身前几步,低头问道:“这是怎么了?”

    望了望他身后,明阳子神情严肃起来,隐隐带着低压:“你二师兄呢?”

    柳清欢羞愧地抬不起头:“二师兄他为了救我……”

    话未说完,就见明阳子趔趄地退了一步,苍老的面容似乎一瞬间便老了十岁。

    柳清欢大惊,飞奔过去扶住他,快速说道:“二师兄为了救我,法身被异界元婴修士损毁,但神魂和金丹还在。”

    说着,他伸手探进衣服内,小心的捧出稽越的金丹:“不过,师兄似乎陷入了沉睡。”

    明阳子喘了一口气,怒道:“你这小混蛋说话能不吞吞吐吐的吗,是想吓死为师吗!”

    说着,一巴掌扇在柳清欢脑袋上。

    他嗷嗷叫着抱住脑袋:“师父我错了,我错了,别打了!”

    另一边,明阳子已捧起稽越的金丹,痛惜地看了看在金丹内沉睡的神魂,翻手拿出一块雾气缭绕的寒冰雕成的盒子,将之放入其中收起,这才喝道:“给我进来!把你们这一行发生的所有事都一五一十的交待清楚!”

    柳清欢唯唯渃渃地跟在他身后,走到屋子。

    师徒二人关门闭锁说了半天,在了解了所有事情后,明阳子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这个小徒弟,为知道的隐秘而大受震动。

    柳清欢全身紧绷,如果可以,他当然不愿说出三桑木之事。不是不信任明阳子或稽越,而是三桑木非同一般,知道的人越多,越不知是福是祸。

    但既然稽越已看到三桑木从他丹田内伸出的根须,他也不想找其他理由欺骗和搪塞,至少自己的师兄和师父都是值得信任的。

    明阳子轻敲着手旁的桌面,陷入沉思,好一会儿才道:“我想起了一件事……当年,天机老人曾经以预测之术推算出此次封界战争凶险非常,但有存在唯一的一线生机。”

    柳清欢疑惑,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一……线……生机?”

    说完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道:“师父你不会是说我吧?”

    明阳子道:“不错,当时他算出一线生机就存在你入门那一次的升仙大会上,但是我们各派暗中观察,却根本未发现有任何异常,也不知这一线生机指的是何物。如今看来,多半是要落在你身上了。”

    柳清欢只觉被一块大石砸到头上,目瞪口呆:“什、什么?怎么可能!”

    明阳子满意地捊着长须,笑眯眯地道:“要是我告诉凌阳君,我徒弟就是那一线生机,那老家伙肯定会气得吐血的。”

    笑归笑,明阳子很快正色道:“我想你应该知道一个界面若想要提升品阶是非常困难之事,而一株神木的出现,是里面最快速,但也是最罕异的一种。神木一般是生长在中世界以上的界面,甚至在中世界里也算极少数的存在。虽然我不知道它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影响我们界面的这场封界战争,但无疑的是,这绝对称得上‘一线生机’四个字。”

    他安慰地拍了拍依然呆怔的柳清欢肩膀:“不愧是我的徒儿,神木会选择你,果然是它有眼光!这是你天大的机缘,你会走得比我们都远!”

    “师父……”柳清欢心内五味阵杂,觉得肩上的责任突然重得能压垮他。

    “好了,别吱吱唔唔的。”明阳子道:“我们修士,每走一步路都是凶险与机遇并存。”

    他站起来在屋内来回踱步,考虑着各种利弊,道:“这件事暂时不能让其他人知道,乌羽丘矿脉之事我会想办法遮掩过去。而你,既然已经到达金丹后期,便暂时不要再管其他事,回门派开始闭关,准备冲击元婴。”

    柳清欢想了想,道:“师父,我的修为虽然到了大圆满,却并没有结婴的预感……”

    “现在没有,闭关个几十年说不定就有了。”明阳子打断他,走到一旁的书案前坐下,持起笔开始写信,嘴里道:“你现在暂时不要再上危险的前线,这事我会跟门派交待。”

    柳清欢心中感激不已,恭敬无比地拜下去:“谢谢师父!”

    明阳子于书信中抬头瞥了他一眼:“猴儿,还不快来给为师磨墨。”

    柳清欢连忙爬起来,执起墨条:“师父,你在给大师兄写信?”

    明阳子哼了一声,头也不抬地道:“不错,那些老家伙!把我的徒弟派得天南海北的,你大师兄在外面也野得够久了!如今你二师兄遭此大难,我这老头心痛难以,急需徒儿们的安慰!”

    柳清欢眼角抽了抽,压下哭笑不得,担心地道:“二师兄……”

    “越儿的事你不用担心,保管不久后就还你一个完完整整的师兄。”

    “哦。”

    柳清欢从屋内走出来时,感觉全身轻松了不少。有他师父在前面顶着,天塌下来他也有对抗的勇气了。

    回到自己的小院结结实实地睡了两天,疲惫终于一扫而空,他精神熠熠地打开房门,就看到帝柔守在院门口等着。

    见他出来,帝柔嘟嚷道:“师父,你总算出来了。”

    柳清欢笑道:“小丫头,等多久了?”

    帝柔只扭捏了一下,便重新绽放笑颜,开始说起这段时日的经历。

    说起来,直到今日,柳清欢还没正式收帝柔为徒。之前战事繁忙,他每日里难得有空闲,这事便一直耽搁了下去。

    而帝柔自与她的父亲解开心结,便常常呆在颜景身边,以弥补缺失了多年的父女之情。

    现在他有了时间,也应该找个时间正式让她行拜师礼了。

    两人说说笑笑地去了前面,明阳子未在,想是去了修仙联盟总部,桌上摆着几封信笺。

    柳清欢拿起来,发现都是自己的。

    一封封翻过去,有莫千里来信告之他已经离开了玉龙城,如今去了鹰巢城,也有其他相熟的人来信告之或询问一些事。

    最下面,是一封来自啸风大陆的的信函,还挺厚。

    帝柔好奇地道:“师父,这是谁寄来的?”

    柳清欢一边撕开信封,随口道:“是我在啸风大陆的一个好友。”

    他一目十行地看下去,眉头越皱起紧。

    信是乐乐与严华写的。

    如今啸风那边的情势很不好,万妖谷所在的罡风州基本已被阴月血界的人占据,对方开始入侵大沫川。

    大沫川上凡人国度很多,居住的大都是凡人。凡人是修仙界的根基所在,没有基数极大的凡人,修仙者的新增数量也会随之锐减。

    但啸风大陆修仙界却不像云梦泽这边,无论是整体的调度,还是在行动力、执行力这些上,都无法与这边相比。

    云梦泽有四大门派将整个修仙界整合得犹如铁板一块,啸风大陆却常常是一盘散沙,陷入各自为战。

    这也是阴月血界能这么快在那边站稳脚根的原因,乐乐在信中用咆哮的语气表达了对那些大门派的不满,以及对现状的忧虑。

    后面还有一页是严华的笔迹,用极简略沉稳的字句将形势说了一遍,并说明最近异界的攻势越来越凶狠,末尾提出了个请求。

    就是这个请求,让柳清欢眉头紧锁。

    帝柔小心翼翼地问道:“师父,怎么了?”

    柳清欢沉吟了下,道:“柔儿,你认为在这场战争中,我们云梦泽与啸风大陆之间要如何处理彼此的关系?”

    帝柔眨了眨清泉一般的眼睛,道:“是您的朋友向您请求帮助吗?”

    “不错。他们想要我们这边派人过去帮助他们抵御异界的入侵,但我们自顾不暇,联盟方面应该没有同意,所以我的朋友希望我能从中帮忙周旋一二。”

    帝柔不是一般的女子,其聪慧程度非常人可比,道:“我们与他们同属一个界面,当然是要互帮互助。但我们自己也要抵御入侵,人手也不是那么充足,所以也不可能派大量的修士过去。与其让他们指望这杯水车薪、并不能起到多大作用的帮助,不如让他们自己立起来!”

    柳清欢眼睛一亮,兴味地道:“怎么说?”

    帝柔背着手,摇头晃脑地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啸风大陆缺的不是人,而是缺一个总的将领。凡人的兵书上有云:夫将者,国之辅也。辅周则国必强,辅隙则国必弱。所以一场战争中不能没有统筹全局、下达命令的决策者,不然就像散乱的泥沙,各行其事而毫无章法。又有言曰:国不可一日无君,家不可一日无主,我们修仙界自是无君无主,但在面对大型的战争时,却也需要有一个行之有效的组织,比如我们修仙联盟这样的存在。这是我们可以帮他们建立的,比单单派几个人过去好得多。”

    柳清欢若有所思地道:“这可不容易,那边没有四大门派这样既有威望又能服众的宗门存在,要是能建立早就建立了,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一盘散沙。”

    帝柔一脸冷肃,娇弱的身体却散发出强大而又自信的气势:“但我们有!在这种生死存亡之际,他们已经感受过了阴月血界的可怕,知道了战争的残酷,这时我们再派有能力的人过去,他们的接受度要比最开始时高不少了。然后再通过一步步的引导,慢慢建立他们自己的修仙联盟、指挥枢纽,虽然这样耗费的时间要长一些,不能一蹴而就,但却是解决问题的最根本法子。”

    柳清欢早知帝柔有大智慧,此时却再一次对她刮目相看,果然不愧是颜景的女儿。

    不过,一个将领,能运筹帷幄,又要有威望,可不是那么好寻。

    修仙者随着修为的提升,灵智也会跟着提升,没有哪个修士是傻蛋或蠢货。但做到真正的智计千里,也只有一些天赋奇佳的人可以做到而已。智到了极限,比的就不只是头脑的灵光,还有大局观、知行知能等,甚至性情也会影响到智谋的发挥。

    一个小肚鸡肠的人,智能再高,又能看得多远?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域,不谋万世者不足以某一时。

    而派去啸风大陆的人,还要能处理复杂的门派关系,平衡各方的利益,甚至要靠自己一步步站稳脚跟,这都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柳清欢思索着此事的可行之道,抖了抖手中的信纸,微微叹了口气:便是为了乐乐和严华的情谊,他或许也该出努力一下。

    师徒二人又就一些小细节讨论了一番,至于之后与颜景的会面,与联盟方面的协商沟通等等,便是后话了,暂且不表。

    见时间差不多了,柳清欢让帝柔自去,起身往外走。

    帝柔追过来问:“师父,你去找穆姨吗?”

    柳清欢脚上一顿,笑道:“我还有他事要办,回头再找你穆姨。”

    帝柔跺了跺脚,撅嘴道:“你对穆姨太冷淡了,穆姨都伤心了,师父讨厌!”

    柳清欢一哂,作出严厉的样子:“大人的事,小孩子家家知道什么!”

    他继续往前走,就听身后帝柔道:“哼!我不小了,是师父你自己想得太多,心乱了。”

    柳清欢苦笑,脚下却未停,只挥手道:“知道了,回头我就去见你穆姨。”

    是的,他如今的顾忌很多,战争一日不歇,他便没那心思去谈儿女情长。

    封界战争来得太过突然,如晴天霹雳一样砸在每个人头上,千页山日以继日的血腥与激战,让他对未来不再有把握。

    如今这世道,今日生、明日死,他又常常处在风口浪尖中,于极危边缘挣扎。若他一个不慎身死道消,又何必让一个女子去承担这份伤痛与离别。

    所以不如在一切未真正开始前便结束,是不是更好?

    他心中亦是犹豫不绝,无法下决断。

    不过,有的事的确不能长久逃避,毕竟当初是他去招惹的人,现在止步不前的也是他,所以该说清楚的话应该早一日说清。

    柳清欢咽下苦涩,一路出了雁宕堡。

    此时残阳如血,远处的千页山上飘浮着苍凉的薄雾,天空中那道巨大的空间裂缝,显得丑陋而可怖。

    平原上满目苍夷,未停歇的战斗还在继续,来往的人群显得疲惫又麻木,大都是面无表情。

    烟冥露重霜风号,声悲色惨侵征袍。

    据鞍顾盼度沙碛,纵横白骨余残烧。



    再次见到黄尔尧,柳清欢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

    一身蓝色的道袍皱巴巴地八百年没洗过似的,处处可见朱砂和石禇等不小心染上的各种颜色。头发毛毛躁躁地在头顶挽成道髻,眼下乌青,显示其主人似乎已有多日未曾睡过,一双眼却神彩熠熠地闪着灿亮的光芒。

    “你这什么鬼样子!”柳清欢瞪着他:“吃错药?走火入魔?”

    黄尔尧咧嘴大笑,手上还抓着一只符笔,拉着他就往里进:“青木前辈,你来得正好,来看看我的成果。”

    两人进了小院,到了一间屋子。

    屋子正中摆放着一张大大的石台,上面堆叠着一摞摞各种材质的符纸、大小不等的端砚、瓶瓶罐罐,只有中间一块稍稍干净些,摊着一张莹黄色画着繁复纹路的丹符。

    靠墙立着几个架子,上面码着一些典籍、材料等,地上到处都是写废了的纸张,显得凌乱不堪。

    柳清欢几乎找不到下脚的地方,就没见过这么邋遢的修士。

    黄尔尧却仿佛根本感觉不到屋里的乱象,兴奋地奔到桌前,轻柔地拿起那张莹黄色丹符:“前辈你看,我成功了,哈哈,我成功了!”

    柳清欢的目光终于从地上转移到他手上,带着几分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符,我似乎没见过。”

    黄尔尧迷醉地看着那张符:“这是星罡五斗箓,攻防兼备,可形成一层星辰一般的罡沙,甚至可挡金丹修士的全力一击,在攻击方面也极为不俗。我失败了好多天,今天终于制出了第一张。你看,这张符画法极其复杂,要求一气呵成,中间笔力不能有半点凝滞,而且对灵力的要求……”

    他滔滔不绝地讲着,兴奋得满脸通红。

    柳清欢感叹,没想到此人对符箓如此痴迷,接过那张符。

    符纸十成十的厚,而且很硬,拿着就如一块纸板。上面的符文与一般的符文也有很大不同,断点更多,仿佛星光洒落在纸上般,有微微光芒在其中流动,显得玄妙且又强大。

    黄尔尧凑到近前,也不管柳清欢听不听得懂,便开始介绍:“这里,是整张符的中心所在,画的时候也最难。你别看这些不起点的小点,每一个都是有固定位置的,彼此之间又互相关联,就像天上的星辰一般,差一点便整张符就失败了,还有这些线……”

    柳清欢摸着下巴,目光露出思索,只觉那些完全看不懂的符文给他一种极为熟悉之感,好像在何处见过。

    他仔细回想,然后突然恍然,拿出一块土黄色的破布,急切地来到桌子前,将布和那张星罡五斗箓排放好,对比着看。

    “咦?”黄尔尧也跟过来,注意力在黄布上,疑惑道:“这是什么?”

    柳清欢轻点布上的那些点点线线,有些期待地问道:“你觉得这上面是什么?”

    黄尔尧更凑近了些,一边摸,手指还跟着上面的纹路走:“唔,跟星罡五斗箓上的符文倒有些相像,但是又不像。你看,这布上的十分自然,像是天然生成的一般,与符文区别很大。”

    “那你曾见过这样的符文,或者相似的文字吗?”

    黄尔尧挠挠头:“我们符箓一道,有一些专门的文字,称作真字,只用在制符上。比如这张星罡五斗箓,上面用的有如星字、曲蛇字、祝祷字、战字。你这张……”

    他如遇上大难题一般的皱着整张脸,眼睛死死盯着那块黄布,越看越迷惑,急得抓耳挠腮,把那头乱发抓得越发凌乱。

    突然,他大叫一声,指着一处道:“这里,在如星字中是代表‘天’、‘至高无上’、‘大道’之类的意思!”

    柳清欢先是被他的一惊一乍唬得一退,听到这里又一喜:“你确定?!”

    顺得他的手指看去,那是簇拥在一起的十几个小点,急声道:“还有吗?其他地方能认出来吗?”

    黄尔尧认出一字,受到了极大的激励,不由得满脸红光,又满布搜寻。只是看了半天,他挫败得再次抓耳挠腮:“没有了,其他地方都认不出来。”

    “其他符字呢,比如你说的曲蛇字之类的。”

    “没有,我所认得的所有符箓文字上面都没有了。”

    柳清欢啊了一声,只好放弃。他收起黄布,想了想,道:“你应该知道有哪些典籍是专门收录符箓文字吧,不如给我介绍几本?”

    黄尔尧笑道:“这有何难,我身上就有,直接拓印给前辈就是,免得你再去找。”

    他从储物袋中拿出一只空白玉简,很快拓印完成:“这里面也有我黄谷丹书密录的一些很罕见的符字,或许对您有些帮助。”

    柳清欢接过,笑道:“那就多谢了。”

    这人难怪到那儿都能混得如鱼得水,就凭这份眼见,也不会差。

    “要说谢,却是我要谢前辈您。”黄尔尧一脸狗腿道:“要不是你帮我,我也不会有……”

    这时,一个带着淡淡嘲讽的声音在门口响起:“黄二腰子,你又在发什么疯?”

    柳清欢回头,就见云铮抱着手靠在门边,脸上带着一抹笑意。

    黄尔尧连忙拿起星罡五斗符过去献宝:“灵犀前辈,您来啦,您看我的符,我终于制出来了!”

    云铮剜了他一眼,立眉喝道:“你给我闭嘴,看看你这副模样,我请了个乞丐回来了不成?把你自己好好打理下!还有这屋子,我几日未进来,你就弄成跟个猪窝似的,立刻给我收拾干净!”

    黄尔尧被训了也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点头哈腰个不停。

    柳清欢解围道:“可别骂他了,刚刚他还帮了我一个大忙。”

    云铮这才收了话,终于拿过那张符:“哼哼,浪费了那么多符纸,才制成这一张好的,你觉得很有成就感?”

    黄尔尧嗫嚅道:“这可不是一般的符箓,而是星罡五斗符!岂是那些普通货色可以比得了的!”

    他越说越自信,得意洋洋地挺直了腰。

    云铮呵呵一笑,凉凉道:“是啊,买符纸的钱都够买几个你了。”

    一句话,就把黄尔尧打击得几乎趴下,含着泪去清扫房间。

    柳清欢好笑不已:“这是遇上什么事了吗,火气这么大。”

    “别提了,还不是那些破事!”云铮道,招呼柳清欢去隔间坐下,问道:“你几时回来的,这次出去可还顺利?”

    “回来两天了。”柳清欢放松地靠在柔软的靠枕上,将这几月发生的事大至说了下,只是隐去三桑木之事。

    听说稽越法身被毁,而他也几次险死还生,云铮不由冷哼一声:“要我说,你师父对你们也太严苛了,就不该让你接那么危险的任务。有优势不利用是王八蛋!多少有背景的修士都躲在安全的角落,你没看少阳派那些亲传弟子大多都只得了守城之类的松快任务吗,所以我们干嘛就要去以身涉险,挡在那些龟孙子前面!”

    他锐利地瞪着柳清欢,仿佛他要敢说一个不字,就马上喷他一脸。

    柳清欢唔了一声,也不与他争辩,道:“我接下来一段时间不会再上前线了,我师父让我回门派闭关一段时日。对了,你这边的事进行得怎样了?”

    “就那样吧。”云铮有些不屑地撇了撇嘴:“联盟找了几个据说是制符大家的人,研究了几个月,却没一个能制出封天丹符。黄谷丹书有一些特殊技艺,是外人无法领会的,所以我看啊,把希望寄托在外人身上,可能还不如等黄尔尧自己练起来。”

    柳清欢有些失望,只得道:“也只能如此了。”

    从云铮处出来,柳清欢便去了修仙联盟总部,刚进门时正好遇到里面出来几个元婴修士。

    他靠边让出路,扫过其中一女子时,眼睛微微眯了下,然后恭敬地低下头。

    星月宫宫主楚月卿正与旁边的修士边走边交谈,根本未注意到他,径直走了过去。

    等那几人消失在门口,柳清欢才抬起头。

    想到自己身上还担着那个要命的强制誓约,他便又在心里将闻道那老妖再骂三百个来回。

    不过此事还有时间慢慢来,他很快丢在一边,进入联盟内部找到明阳子,将他与帝柔关于啸风大陆的想法说了说。

    明阳子考虑了后,道:“此事却不是那么好办,你若有心办,那便先回去理好条陈,写个详细的文书,到时我与你一起提交给联盟,再行商讨可行与否。”

    柳清欢自然知道其中的难度,答应了,然后道:“师父,我想起一事,前两日时忘了说。”

    “嗯?”

    “当时那异界元婴云牙在元婴被锁之时,曾想以情报与我换活命的机会。据他所说,他们准备的夺岛之计只是推出来迷惑我方,让我们人手更加分散,其真正的计划是关于攻打云梦泽大陆的,但当时……”

    柳清欢不好意思地顿了一下:“当时我以为师兄被他杀了,所以不肯与他交易,也就不知道他们真正的计划到底是什么了。”

    明阳子点点头:“此事我知晓了,我会上报联盟让人注意的。”

    柳清欢把担心的事都说清,便很快离了修仙联盟总部,回去准备关于支援啸风大陆一事的条陈。

    此后数日,他见了许多人,为此事四处奔走,参与联盟内部的讨论等等,忙得不可开交。

    这之中,他一直刻意避开见到穆音音,有些事他还没想好,总觉得于情之一事上充满了无奈。

    这一日,他刚刚回到驻地,见院外等着一人。

    穆音音一袭烟霞般的长裙,让清冷的气质淡了几分,变得更加明丽端庄,她微微一笑,柔和地道:“明日我便要离开雁宕堡去做一个任务,不请我进去坐一下吗?”

    柳清欢一怔,收起复杂的心绪,领着她住院内走,问道:“要去何处?”

    “隐龙渊。”

    柳清欢停下脚步,感觉怒意开始上涨:“他们竟然派你去隐龙渊!那个地方几乎是死亡之地,你不能去!”

    隐龙渊位于东荒之地南部,在古时便是著名的迷幻境,遍布着各种大大小小天然形成的陷阱,但里面物产丰富,尤其盛产各种灵草。

    东荒之地重出后,有人曾摸了进去,发现隐龙渊比以前更凶险了几分,且似乎并未受空间隐没的影响。

    穆音音表情却十分平静,顺着主路拐进通往小花园的石子小路,淡淡道:“战争对丹药与灵药的消耗太过巨大了,其中一些珍贵的更是极需。我们宫主特地去为我争取了这个可以大赚贡献点的机会,我怎么能不接受呢?”

    柳清欢神色阴沉:“楚、月、卿!你就更不应该去。如果你愿意,我可以……”

    穆音音不在意地笑了下,摇了摇头,却未再对此多说,而是道:“我自有分寸。而且你也许忘记了,我并不是柔弱得需要人保护的女子。”

    她的语气极淡,身姿轻盈曼妙,却透着强大的自信。

    柳清欢突然不知道说什么了,两人之间的气势变得沉默,在稽越亲手打理的花木间一前一后慢慢走动。

    直到当年那棵映月海棠树下,穆音音才站住,望着满树如火如荼的海棠花,目光如烟雨般一片迷蒙。

    柳清欢被突然涌上心头的仿佛是悲伤的情绪所淹没,他清了清嗓子:“我……”

    下面的话却被穆音音转身绽放的那个轻柔而美好的笑容打断了,一双如水的眼睛温柔地看着他,道:“我知道你的顾虑,其实你不必这么为难。别听柔儿那小妮子乱说,我很好,也能理解你的想法。”

    柳清欢脸上浮起愧意,想开口说些什么,穆音音笑着摇了摇头,笑容变得有些哀伤,又有些解脱,身后火红娇艳的映月海棠却称得她仿若要乘风归去的仙子。

    她道:“就这样吧。我们都是修仙者,追寻长生与臻境,而且还在经历一场看不到尽头的战争。我们都太骄傲……”

    “是我不好。”柳清欢艰涩地开口,看着这个从第一次见面便映在心里的女子,她从来便不是怯弱的菟丝花,而是隐忍大气的海棠。

    这时,穆音音走进他,踮起脚尖,柔嫩如花瓣的唇在他唇上点了一下,很快便退开:“天高地阔,云淡风轻。与君别离,愿君珍重。”

    她深深地看了柳清欢一眼,如一片轻云般转身离去。



    柳清欢怅然若失,看着那抹倩影一步步远去,也带走了他的某些执着。

    男女之间,从来便不是两情相悦后,就从此平安喜乐了。我们所经历的,包含了数不清的无奈、迫不得已的妥协、瞻前顾后的忧虑,以及逃避不了的责任。

    而他的责任,或许在当年三桑木选择他的那一刻起便已注定。

    岁月悠悠,有一天他会释怀的。

    或者,有一天他们会再相遇。

    他这样告诉自己,转身一步步走回住处。

    增援啸风大陆一事,他已经做完了自己那一部分,至于联盟的决定为何,他也不准备再多参与了。

    如今他的修为已被三桑木强行灌到金丹后期大圆满,但心境却未到,所以结婴的预感迟迟未来。

    明阳子让他回门派闭关,并不是让他修炼,因为他的修为已经到了不能再提升的地步,所以实际上是为了保护他的安全。

    三桑木之前现了世,很难保证这事不会被有心人察觉。毕竟当日人多眼杂,阴月血界那边的元婴修士也大多趁乱逃走了。

    如果他身怀神木一事曝光,恐怕会引起整个界面的大震动,异界之人会派出大量的人过来争夺,而他们自己这边,也难保没有心怀否侧之人。

    所以他自从乌羽丘矿脉中走出后,一直将当年鹏华真君给的那个遮掩面具开启着,将自身突飞猛涨到让人怀疑的真实修为隐藏了起来。

    从金丹初期到金丹大圆满,如果不算上千重离境里呆的那两百多年,外界看来他只用了不到一百年,这个速度实在是让人骇异。

    但柳清欢并不想回门派内闭关,因为他如今是修为到了而心境未到,而闭关对磨炼心境的作用不大。

    心境一事,或一息顿悟,或三五十年蹉跎,或一生苦熬,实在说不清。

    柳清欢思来想去,在经过明阳子同意后,决定去往鹰巢城。正好千页山这边有一批人要与那边值守的人进行轮换,他混在其中,也不会显得打眼。

    鹰巢城,一个能即时知道前线所有消息,但又暂时没被卷入战争的地方。

    之后几日,他便将手中的事后续一一处理好,然后喝下帝柔奉上的敬师茶。

    仪式很简单,没有请外人,在场的除了明阳子,还有就是毒娘子和颜景。

    这两位见面后,便分坐两边显得极为客气,仿佛两个陌生人。

    毒娘子与穆音音是结拜过的姐妹,所以对他很有些不满,要不是今日是爱女拜师之礼,她可能还不愿意见他。

    颜景好不容易抽出空来,很快又要回去。大约是父女相认,他身上那孤冷之气已减少了不少,宠爱地看着自己女儿。

    柳清欢将喝了一口的茶杯放到几上,拿出一只玉盒,递给跪在身前的帝柔:“你是我收下的第一个弟子,也可能是唯一一个。你的功法习的是巫族之术,我于此道从未涉猎,所以也不能给你指导;平日里我也常常不在,更是不能给你多少关怀。但你既诚心想拜我为师,我亦感觉我们有师徒之缘,今日便受了你的拜师礼。这盒中是一件防御性的法宝,是为师赐予你防身所用的。”

    帝柔捧着盒子,恭敬地再次拜下去:“多谢师父。师父对我有再生之恩,若不是师父当日为我疗治,今日我可能化为一杯黄土矣。是以帝柔一直铭感五内,此生不敢忘却师父的恩情,只希望能一直侍奉在师父身边。”

    柳清欢欣慰地笑道:“起来吧,去正式拜过你师祖。”

    明阳子坐在另一边,笑呵呵地看着这一切。

    简单的拜师仪式后,柳清欢又在雁宕堡盘恒了几日,便跟着轮值的修士队伍一起,通过传送法阵到了鹰巢城。

    鹰巢城通过多年发展,城池范围比过去又扩大了一倍。城中山峰林立,处处可见楼阁殿宇。靠近东南方向是一大片平地,聚集着大量的商铺和宽阔的街道,但来往的人却不似以往那么多。

    如今整个云梦泽大陆的人,大都集中到了东荒之地去,所以往日热闹非凡的鹰巢城也显得安静了许多,在各峰间飞过的修士都显得匆匆忙忙。

    随队的一个修士刚出传送法阵,便狠狠地大吸一口气,发泄般高声道:“总算从千页山那鬼地方出来了!”

    他的话立刻引来附和:“是啊,没死在那里,真是我们的幸运。”

    “哈,也该轮到一直守在这大后方安全无比的家伙们去尝尝我们的经历了,我现在一想到千页山,就觉得鼻子里都是血腥味。”

    众人几多感慨,看着一片平和的鹰巢城,都有恍如隔世之感。

    柳清欢此次并未以真实身份到此,而是化身成一位面相憨厚的中年男子,默默站在人群后面。

    领头的是一位小门派的金丹修士,道:“大家先去交接吧,别忘了我们可不是来此闲逛的,每个人身上都有任务在身。”

    说着,辨别了下方向:“去守城处的跟我一起来。”

    后面站出来十几个人,跟着那人往鹰巢城外围去了。

    不大一会儿,人群便各自分散,很快,传送法阵大殿前恢复了安静。

    柳清欢确定身后没了人,这才落到一座山峰的半山腰,转到一片林子后再出来,脸上容貌再次发生变化,中等个子、五官平平,身上穿着不起眼的青色长衫。

    因隐藏了身份,他自然不能去文始派在城中的驻地,而是一边走在宽敞的街道上,一边思考接下来的行事。

    既不打算闭关,且要磨砺心境,他便不准备离群索居。只是突然不用与异界修士厮杀,又不能修炼,让他一时之间颇觉迷茫,有些找不到方向。

    心内不由苦笑,看来他的日子过得真是清苦而又无趣,除了修炼和战斗外,竟然不知道干什么好了。

    正心不在焉地往前走,一阵争吵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不知何时,他已走到一条小街上,地面是青石板路铺就,两边是一间间门面低矮的店铺,房檐伸出来,让街道显得更加狭窄。

    前方围了看热闹的一堆人,将街面堵了大半,激烈的争执声从店内传出。

    柳清欢缓缓走了过去,抬头看到门楣上挂着“清风茶楼”四个字,只不过一层店面,面积倒不小,厅内摆着八、九张普通的木桌,勉强用帷幔隔开了入口和茶座的空间。

    而大门正中,一块被破成两半的木牌被丢在那儿,上面是两个字:待售。

    一个满脸写着“贼眉鼠眼”的矮个男子正在大声嚷嚷:“……灵石我都准备好了,你现在说不卖?生意可不是这么做的!”

    他身后两个身着褚衣的男子附和道:“要卖了这茶楼是你自己说的,价也是你自己开的,现在拒不可卖,岂不是欺人?”

    “要我说,这破地方有人要就不错了,不是我哥仨儿好心,谁还肯买!”

    柳清欢闲着无事,干脆站住脚,准备听听这市井官司。

    对面那练气五层的年轻男子涨红着脸,喝道:“我这茶楼开价一百块下品灵石,你们只肯拿出二十块,根本就是想强买强卖,欺人的是谁!给我出去!”

    围观的人大约都是附近的商家,聚在一起一边窃窃私语,一边指指点点。

    那矮个男子嘿嘿一笑,毫不在意地看了一眼周围,面上露出一丝阴狠道:“姜念恩,别忘了我们是白虎堂的人!你最好拿着这袋灵石,若还想要命的话!你还当你那死掉的老娘还在啊,现在没人给你撑腰!”

    三人的话噼里啪啦地砸过去,不过是些污辱之辞。

    年轻男子胸膛剧烈地起伏,明显在压制怒气。他神色晦暗地站在那里,紧紧握着拳,却不再说一个字,反倒慢慢平静下来,任由那三人叽哇叫嚷。

    柳清欢暗暗点头:这世上不平之事数不甚数,若强不过头,唯有忍耐罢了。

    他不知那什么白虎堂有多厉害,但这年轻人明显无权无势,不可能对抗得了,摆在他面前不过两条路,鱼死网破或者忍气吞声。

    鱼死网破固然一时痛快,却可能惹来更大的祸事。忍气吞声,来日再论,未必不能报今日欺辱之仇。

    柳清欢只是扫了一眼,便看出这年轻人灵根资质颇为不错,如今看来心性也颇为坚韧,比对面三个歪瓜劣枣好得太多。假以时日,其前途一片光明,若折在这些龌龊手段上就可惜了。

    围观的人有不忿的,有惧怕的,也有漠不关心的,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

    柳清欢看了一圈,淡淡收回目光。他自然也不准备站出去振臂高呼主持正义,一是这样的事实在太多,他又不是圣人,管不过来。二是,各人有各人的人生,他今日为这年轻人挡了,来日再遇到相似的事,难道他还能一直跟着他?

    人生的甘苦都得自行经历后,才能得到领悟。而且看他们应该打不起来了,不涉生死之事,他要是插手就是好管闲事。

    那年轻人终于抬起头,目光在对面三人上一一滑过,仿佛要把他们的样子都刻在心里,一边伸出手:“好,这茶楼是你们的了,把灵石给我吧。”

    矮个男子被这目光刺得一退,又恼羞成怒地往前走了一步,把手中的储物袋往身后一人抛去,恶意地拿出一块灵石,道:“怎么,你不服?就为你这不敬的态度,我决定收回之前的话。”

    他将手中灵石往年轻人身上丢去,得意地笑道:“拿着滚吧!”

    柳清欢摇了摇头,得寸近尺可不太好。

    年轻人果然再也忍不下,手中刷地出现一把灵剑,恨声道:“郑仕仁,不要欺人太甚!”

    哗啦一下,围观的人反应迅速的往后退,而那三人也各拿出法器,气势瞬间剑拔弩张!

    矮个男子叫道:“姜念恩,你还以为是从前,背后有你那筑基初期的短命老娘撑腰?来啊,惹了我白虎堂,让你出不了鹰巢城!”

    柳清欢拉住旁边的人,问道:“鹰巢城允许私斗?”

    被他拉住的人不爽地甩开他的手,戒备地看了他一眼,道:“当然不许。不过现在防备空虚,这犄角旮旯根本管不过来,等巡城修士赶来,架早就打完了。”

    柳清欢皱了皱眉,就听那矮个男子还在叫嚣:“当年你老娘吴莹宝在世时,都不敢惹我们白虎堂,你算老几!”

    柳清欢“咦”了一声,年轻人已大吼道:“不许你这渣滓提我娘!”然后纵剑就冲了上去。

    这边三人也凶相毕露,矮个男子操纵着一把短匕,匕上闪着带毒的蓝光,而另两人一人放出火球术,一人打出一串水箭。

    柳清欢叹了一声,看来今日不想管也要管了。不过他已很久未见低阶修士的斗法了,看着这些简单的法术不由嘴角抽了抽,一挥手,两方人全部反向摔了出去,就连围观的人也都东倒西歪。

    这一变故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都慌乱地四处寻找,矮个男子更是立刻跳将出来,大骂道:“哪个龟孙子暗算你爷爷!”

    他们的目光很快集中到柳清欢身上,因为只有他一人稳稳地站着。

    柳清欢走向前,再次挥袖,把爬起来的三人再次扇得再次摔出去,冷声道:“聒噪!”

    一瞬间,一丝凛然气势从他身上荡开,这一下却与之前只是摔出去不同,那三人如何承受得住,如受到重击般晕死过去。

    他走到那年轻人面前,居高临下地道:“你的名字。”

    年轻人眼中都是惊疑和惧怕,抖着声音道:“回、回前辈,我、我叫姜念恩。”

    “你娘叫什么,你……外祖父叫什么。”

    姜念恩呆了一下,大概是没想到柳清欢会问这么奇怪的问题,定了下神答道:“我娘叫吴莹宝,外、外祖父叫吴天用。”

    柳清欢叹息一声,看来他还真没听错,这年轻人果然是当年他用结续丹救下的吴妞妞的孩子。

    他跟这吴家渊源真深,三代人都被他遇上了。

    姜念恩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小心翼翼地问道:“前辈,您是?”



    姜念恩从地上爬了起来,小心翼翼地问道:“前辈,您是?”

    此时围观的人群受到惊吓,一个个生怕也像那三位一样不明不白就躺地上生死不知,纷纷慌不择路的跑远,街道两边店铺内响起啪啪的关门声和关窗声。

    柳清欢并未立刻回答他的话,而是挥手将地上三人挪到街边,免得堵住了道路,然后走进茶楼里,在进门处打出一道屏蔽罩。

    在一张桌子边上坐下,他考虑了一瞬,抬起头时已恢复自己本来的容貌。

    一直战战兢兢的姜念恩张大了嘴,一副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的样子:“柳、柳……恩公?”

    柳清欢有些好笑道:“看来你认识我,不过不用叫恩公,我本名柳清欢。”

    年轻人愣在原地,怀疑地道:“您真的是柳恩公?您的样子跟画像上一模一样。”

    柳清欢在脸上一抹,又恢复之前五官平平的样子,道:“画像?”

    姜念恩似乎终于确定了,脸上浮起激动之色,砰地一声跪下,抖着唇说不出话来。

    柳清欢无奈地挥手道:“起来说话吧。”

    姜念恩连忙站起,有些拘谨地在一边坐了:“我外、外祖父家有恩公的一幅画像,是母亲亲手画的,而且外祖父、外祖母和母亲偶尔会念叨起当年的事,每次都要嘱咐吴家后辈一定要铭记您的恩情。”

    柳清欢没想到自己不过顺手施为,会被吴天用等记这么久,道:“你今年多大了?”

    “回恩公,我今年虚岁十七。”

    十七岁遇事能做到之前那样,心性已经算很不错了。

    柳清欢细看他的面貌,依稀还能看到吴天用的影子,他温和的问道:“这么说,你的祖父母和母亲都已经去世了?你父亲呢?”

    姜念恩垂下眼,道:“是,祖父母在我小时便已仙去了,我父亲也是……母亲身体一直不太好,后来与人去了个什么秘境,回来时身受重伤,于几个月前……”

    才几个月,便有人欺上门来,看来那白虎堂行事作风颇为蛮横。

    柳清欢站起来,在桌子间走动:“这间茶楼你家开的?以前你家不是开的炼器铺吗?”

    姜念恩收拾好悲伤的情绪,不好意思地笑道:“炼器铺早就收了,我家只有曾祖父会炼器,我们这些后辈子孙都没有那天赋,所以便转向其他生计了。鹰巢城建好后,外祖父眼光独到,便到这边购下这座茶楼,但是……”

    柳清欢回头:“嗯?”

    姜念恩低着头道:“母亲身体弱,这些年一直用药不断,原本家里还有点积蓄,但在母亲受伤后便抵出去了大半,就只剩下这间茶楼,之前生意倒还可以,但最近这一两年因为东荒之地战事紧张,很多人都去了那边,鹰巢城便萧条了很多,我们这处位置又有些偏,所以生意便淡了很多。再加上白虎堂那些饿虎时不时上门捣乱,所以更没人上门。”

    柳清欢点点头:“白虎堂……是个小门派?你家跟白虎堂恩怨很深?”

    姜念恩一脸不屑地道:“什么门派,不过是纠集了些闲散修士,在这鹰巢城中靠坑蒙拐骗过活罢了,且时不时干点欺软怕硬的勾当。里面的人三教九流都有,一些小道消息最是灵通,像今日那个姓郑的,知道我母亲去世后便扯着虎皮想吞了我家这座茶楼。”

    他感激地看着柳清欢:“要不是今日恩公出手,恐怕我不仅会被他们把茶楼夺去,还要被杀害。”

    他再次跪了下去:“恩公于我吴家数度大恩,我、我……晚辈无以为报,愿做牛做马报答您的恩情!”

    柳清欢揉了揉眉心,把不断磕头的年轻人拉起来:“你们吴家这动不动就下跪的性子可要改一改,再说我要你也不需要牛啊马的,给我站着好好说话。”

    姜念恩脸上通红,也不知是急的还是羞的。

    柳清欢沉吟了番,道:“你这茶楼后面还有个小院?”

    “是,我平日里就住在这里。”姜念恩带着他走向一处小门,打开后便是一个四四方方的院落,院中一口凉井,正面四五间屋子,两侧是东西厢各三间。

    柳清欢看了一圈,满意地点点头。见姜念恩不解的样子,笑道:“说起来,如今我准备入世一段时日,经营一座茶楼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想了想,越发觉得这个主意不错。这里不是外面喧闹的大街,但也不是特别偏,可谓闹中取静。

    他取出一只储物袋:“这里面是一百块下品灵石,这茶楼便卖予我吧。”

    “不不不!”姜念恩连连摆手,看到柳清欢诧异的眼神,忙道:“恩公若想要这茶楼,晚辈本就该双手奉上,万不敢收您一块灵石。”

    柳清欢横了他一眼:“叫你拿着就拿着,废什么话!我一个……筑基修士,难道还贪图你这么点灵石不成!”

    姜念恩却死活也不肯接,梗着脖子道:“祖父和母亲要知道我收了您的灵石,肯定会把我逐出家门的,我以后也没脸去见他们!”

    柳清欢一时拿这倔强的小子没办法,又见他双目亮晶晶地道:“恩公,您要开茶楼,我给你当跑堂吧。我从小就帮家里跑堂,研茶沏茶送茶什么都懂。”

    “你是修士,跑什么堂,应该专心于修炼才对!十七岁才练气五层,你还好意思再浪费时间?”

    姜念恩啊了一声,一脸呆样。他从小认识的人里,像他二十岁到练气五层已经算是快的了。

    柳清欢立刻明了,散修修炼资源匮乏,一块灵石能掰成两块用,丹药是轻易舍不得用的。这孩子也不容易,不由对他多了两分惋惜:“你的资质不错,怎么不找个门派加入?这样修炼之路也能顺畅些。”

    姜念恩却摇头道:“我加了门派,我娘怎么办呢,我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外面。”

    “你娘是筑基修士。”你一个小破孩还担心你娘?

    姜念恩认真的道:“父母在,不远游。而且我又没门路,最多也不过是加入一个小门派,条件也不见得有多好,而且还没现在自在。”

    如此,也算孝心可嘉,且有自己的想法,柳清欢也不再多说。

    姜念恩不肯收买茶楼的灵石,又要留下来帮他跑堂,撵都撵不走。柳清欢考虑到一些杂事确是要有人跑腿,便同意了,给他开了每月十五块下品灵石的雇资。

    姜念恩还不肯收,柳清欢只好道:“要是做白工,我可不敢要你,情愿再请外人。还有,以后不要叫我恩公,若有人问起,就说我姓张名清风。”

    那小子一脸委屈地道:“那我叫您什么?”

    柳清欢想了想:“就叫先生吧。”

    姜念恩应了,殷勤地开始整理被弄乱的店面。

    门外那三人不知什么时候已悄悄溜走,柳清欢也不去管他,准备重新弄一下茶楼的环境。

    牌匾就不用再做了,沿用清风茶楼的字号。虽然只有一层,但室内窗明几净,通风良好,正堂面积不算小,旁边还有一间账房,一间茶水间,甚至有个可做茶点的小厨房。

    柳清欢也不图赚钱,便准备按自己的喜好来布置。

    他兴致极好,一点一点弄,不过几天,整个茶楼就完全变了样。

    正堂内原来的桌椅全部撤去,在进门处摆上一张屏风,隔绝开门外的视线。柳清欢特地设了个隔音阵,将外面嘈杂的声音挡住。

    临街的窗子挂上竹帘,屋内错落地摆上竹雕、盆景、奇石、花卉等摆设,将一览无余的空间分隔成一个个小空间,再放上黄花梨雕葡萄纹嵌理石方桌,上面摆放着形状各异的茶具,配上同样的圈椅,放上柔软的靠垫。靠窗处摆上棋案,并一张宽大的字台,搁上笔墨纸砚。

    这样一来,整个茶楼不过放下了四张茶桌,显得风雅小趣。

    那间做茶点的小厨房也被他改成一个平日休息的小间,摆上木榻和几椅。

    姜念恩目瞪口呆地道:“恩……先生,这是不是太雅了?这附近都是一些糙汉,要是没生意怎么办?”

    柳清欢却满意地道:“无事,没有更好,清净。对了,让你去置办的灵茶可买来了?”

    姜念恩道:“我在一家有名的茶铺定下了,说是今日就会说来。可是先生,我们真要卖十块灵石一壶的君山云雾茶,五十块灵石一壶的白祈素花茶?这、这……最便宜的都要一块灵石一壶……”

    柳清欢已顾自走到靠窗的一张茶桌,就着桌上茶壶散出的袅袅茶香坐下,从竹帘的细缝中漏进的阳光晒得人暖融融的。

    他已很久没有这种全然放松的感觉,一时竟有睡意涌起,懒洋洋地道:“把茶牌制好,挂在进门显眼处,并写上本店不提供茶点。以后有人上门,你只管上茶和收钱等,概不赊账。平日没事时,就安心修炼。”

    “哦。那靠墙的博古架准备放什么摆设,我一会儿去买回来。”

    柳清欢抬眼:“先空着吧,以后我或许会炼些丹药或法器,到时摆上去卖。”

    姜念恩彻底不知道说什么了,他也看出柳清欢并不是真心想要做买卖,行事基本随心意。

    应了一声,他还是先去打扫茶水间吧。

    柳清欢又懒散地眯了会儿,才拿出一枚玉简看起来。

    玉简内记载的是黄尔尧拓写给他的符箓真字,趁着现在闲暇,他准备好好研究一下,看能否解开他身上那三样有奇怪文字的东西的秘密。

    无论是炼丹术还是制符,这些偏艺若想精深,都不是一朝一夕之事,每一种都要花费大量的时间。

    想他这么多年,也不过把炼丹术修得勉强有点成就。之前在进千重离境时,他都准备好了炼器的材料,准备修习炼器术,结果都因为要重练火系炼丹术而搁置。

    好在他并不是要从头开始学制符,只需弄懂各种符箓真字,再对照着黄布、玉符、兽皮寻找相似或相同之处。

    那些由点线组成的文字太过特别,而符箓真字种类繁多,真正与之相近的只有少数几种,比如之前的如星文,还有蚓虫文、水灵文等,但并不代表其他种类没有相似的,所以他的进展并不快。

    日子便在他细琢慢磨和悠闲中慢慢流过,这条街道上的所有店铺都知道清风茶楼易了主,新的店主是个附庸风雅的怪人,里面的茶水贵得吓死人。

    挂在进门处的茶牌吓走了大批的客人,有那存心捣乱的、喝了茶不给钱的,无一不被丢出来,在大街上摊手摊脚的昏上半天,丢尽脸面后灰溜溜地消失。

    这里面就包括白虎堂来找碴的。

    那日的矮个男子三人,回去后极为怨愤,一状告到堂内。一个小小的茶楼都没拿下,以后他们白虎堂还有谁肯服,所以这面子如何丢得!

    于是,等茶楼重新开张,十几个凶神恶煞的大汉找上门来,准备把整个茶楼都拆一遍,结果刚刚走进门,人都没看到一个,便飞了出去,正正落到小街正中,重重叠叠地摊那睡了半天。

    这一下可不得了,白虎堂高层也被惊动了,只是他们也知蹊跷,不再敢直接找上门,而是派了一个筑基初期的高手,半夜拿着火折子鬼鬼祟祟地摸过去,然后第二天被人发现挂在三里外的一棵树上,还没醒呢。

    白虎堂的堂主也不过筑基后期,辗转反侧了几个晚上,终于下定决心,令二堂主,一位筑基中期修士捧着一只红木宝盒登门至歉。

    这些天,附近的街坊看了好一场大戏,见又有人来,立刻搬出板凳茶水,乐呵呵地准备看戏。

    那二堂主心里那个恨啊,此时却也顾不得身后那些目光了,只胆颤心惊地跨进清风茶楼的门槛,站了一站,发现没被继续丢出门后明显松了口气,擦了一把汗才一步一步如踩针毡般往里挪。

    却见进门处的屏风后转出一个年轻人,面无表情地对他道:“先生说了,叫你放下东西就走,以后不要来了。”

    于是,二堂主进去没半刻钟便空手出了门,满身冷汗浸透了衣衫,跟逃命似的转眼就跑远了。

    因此,清风茶楼开了大半个月,愣是没一个人敢上门,直到这一天,两位身着儒袍、文士打扮的中年修士上门,整个茶楼终于有了第一单生意。



    这些天,柳清欢在茶楼里有了一个几乎固定的座位,靠窗的角落处一张小几,地上摆着蒲团,旁边靠着一个不大的书架,周围用竹帘稍稍隔开的小空间。

    他在这里研究那些庞杂的符箓真字,比对手上的奇怪文字,尝试着将毫无规律的点点线线组合、分拆、辨认。所以第一单生意上门时,让他一时没反应过来自己现在开着一间茶楼,吃惊地看着两个陌生人。

    这时,姜念恩从侧间里走出来,把两位客人引到一张桌子坐下,并询问对方需要什么茶。

    “君山云雾茶……你们这个茶楼是不是新近换了老板了,环境比以往可清雅了许多。”

    看来又是一个附庸风雅的人。

    姜念恩熟练地回着话,态度热情又恭敬,便下去准备茶水。

    那两位文士装束的修士在店内四处走动,把玩着一些小摆设,到柳清欢这个角落时,只是彼此点了个头,并未搭话。

    之后他们在棋案旁坐了下来:“这倒是个消磨时间的好地方。”

    两人一边下棋一边闲聊各种新闻,比如千页山的局势,异界的最新动向等等。

    他们并未压低声音,柳清欢漫不经心地听着,一边透着竹帘看着外面街道上偶尔走过的行人。

    “前段时日,我们这边轮换了一批人到千页山,我差一点就在名单里了,现在想起来还后怕呢。”

    “唉,可不是……也不知道我们能躲到几时,感觉现在这样平静的日子都是偷来的,而前面有人却在生死边缘挣扎……”

    “二哥,你不会是想去千页山吧?!”其中一人突然提高了声音。

    “怎么可能,你想太多了,又不是嫌命太长!”他的同伴回道,语气却很消沉,好一会儿才低语道:“我只是心里不太好受,封界战争是整个界面的事,而我们却躲在人后,看着其他人顶在前面流血牺牲……你看到西泠邸报上的那些阵亡名单了吗,每一次都是好几页……”

    悲哀在整座茶楼里回荡,下棋的两人也无心再下,柳清欢静静地看着落到面前小几上细碎而又干净的阳光,想起雁宕堡外常年阴沉的天色。

    每一天,都充满了血腥和杀戮。就在他悠闲地坐于袅袅茶香中,不知道有多少人永远地合上了眼睛。

    只是,明阳子严令他如今不得在外面暴露了身份,前两日才刚刚传来一封信,信中在最后提到一个传闻:乌羽丘惊现神物,吸食数位异界元婴修士。

    柳清欢只能庆幸三桑木的形态特异,其树干无枝无叶,笔直得像根柱子,当日又只是虚影现世,所以暂时还没人猜到那是神木。

    然而那些根须,却是实实在在的树根模样,所以若是有心的话,三桑木的真实身份也极有可能被人猜到。

    所以他不得不蜗居在这小小一隅,静候事态的发展。

    那两人的声音再次隐隐约约地传来:“……但愿那些异界之人能被一直困守在东荒之地上,那里荒凉又没有生机,对我们界面的伤害也能减弱到最小。”

    “但愿吧,不过这不太可能。你没看西泠邸报写的吗,那些人已经快要占领啸风大陆了,可怕!”

    “还好当初我们没加入什么门派,现在那些门派修士大都逃不过上前线,反倒是我们这些散修更自由些。”

    “对了,你上次说……”

    两人下了隔音阵,显然要开始进行私密的谈话。

    柳清欢喝了一口茶,不再关心两人说什么。他若是愿意,即使对方设下隔音阵,都不可能挡得住他神识的探听。不过他现在是茶楼主人,听听他们的闲谈没什么,但要是探听客人的隐私就太过了。

    两个修士凑在一起小声谈话,之后又唉声叹气地说着局势,在楼里坐了半个下午才离去。

    柳清欢伸展开盘坐了许久的双腿,一边往后院走,一边对收拾茶具残余的姜念恩道:“今日便关店吧,你要抓紧时间修炼,若有不解之处便来问我。另外,明日去外面买一份西泠邸报回来,以后每一次出新时,就去买一份。”

    姜念恩躬身应了,欣喜地道:“先生,什么都可以问吗?”

    柳清欢拍了拍他,道:“可以,以后每日酉时三刻到我的住处,跟我学习道经等,若有疑问就在讲道后提出。”

    姜念恩大喜过望,连续几天走路都是飘的。

    柳清欢为之失笑,但看他听道时全神贯注,平日里修炼更是刻苦努力,便不由更加满意。

    茶楼里的生意依然冷清,三五天才会有一两个上门,更多人是在门口的茶牌下便望而却步了。

    有客人时,柳清欢便出去呆会儿,或攀谈两句,或坐在角落里继续研究符箓真字。

    那些客人带来了各种各样的小道消息,或真或假,但也让柳清欢不出门,便能大至知道鹰巢城各个角落发生的事。

    如今躲在这后方的修士大多都是散修,每日里战战兢兢地打听前线的战况,焦虑与惶恐像那看不见的大手,将所有人的心都抓在手里。

    西泠邸报更是一刊出便一抢而空,价格也比从前翻了两倍,就算是这样都一份难求,黑市上更是翻了数番。

    姜念恩出去买自然是无法买到,如果是以前,柳清欢直接让西泠商行送一份过来,对方这个面子还是会给的。但他现在不能动用真实身份,也不能联系鹰巢城中的门派驻地,甚至连此刻就在城中的宣博和莫千里这些友人都没联系,行事方面便有了诸多不便。

    能找到他的只有明阳子,而明阳子对外宣称的是他现在已回了文始派,并为门派炼制极难炼的高阶丹药。

    不过,虽不能动用关系,但能用钱解决的事,就是最简单的事。以柳清欢的身家,这样一份邸报还是买得起的,就是多花些灵石罢了。

    却没想到这份邸报让茶楼的生意好了不少,他看过之后一般都随手放置在角落的书架上,终于有一天被一个客人发现。

    在得到同意后,那客人在店里呆了几个时辰,把书架上的数份邸报都看了一遍,也不管是不是最新的,第二天又叫了几个朋友一起来。

    虽然他们要的是一块灵石一壶的茶水,柳清欢也不以为意,还让姜念恩随时注意续上热茶。

    这之后,他便将那只书架摆到书案旁边,又添了一些其他典籍,任由客人借阅,只是不允许拓印和带出店。

    那些典籍并不是多珍贵,市面上要买肯定能找到。但内容方面却是经过柳清欢精心挑选,比如讲解透彻明白的论道书、法术的修炼心得等等。

    于是又有些人发现后被吸引过来,一坐就是一天。

    柳清欢就这样一边漫不经心地经营着这小小茶楼,一边关注着外面的局势发展,同时继续研究符箓真字。

    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柳清欢不得不考虑自己是不是一开始就走错了方向。

    或许黄尔尧认出黄布上的“天”字只是一种巧合,恰巧那几条点线组合起来像符箓真字如星文里的天字,实际上可能根本不是那个意思,两者风马牛不相及。

    玉符、兽皮、黄布,这三样东西上的点点线线被他翻来覆去地分解、组合,最后的确得到了一些似是而非的真字,但怎么看都十分的牵强附会。

    门口传来吱呀声,姜念恩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一个小巧的茶壶。

    因为店内的客人开始多起来,柳清欢日常呆着的地方换成了点心房改成的小间里。

    他埋首在一堆纸墨之中,听到茶水落入杯中的细微轻响,旁边放着的茶杯被添上新茶。

    以往姜念恩倒好茶后便会悄然离开,今日却驻足未走,柳清欢抬起头,就见这孩子好奇地看着桌案上写满一个个古怪文字的玉版纸。

    见柳清欢望过来,他有些羞涩地道:“先生,我看您研究这些好些天了,这是什么文字,长得好生奇怪。”

    柳清欢笑道:“我也不知道,所以才要研究啊。”

    他试探地伸手摸向就在桌边摆着的那张兽皮,见柳清欢没反对,才真正拿起,做出一副认真研究的模样:“唔……”

    柳清欢逗他:“你能看出这是什么字吗?”

    姜念恩大惊:“这是一个字?什么字这么大一个!就连‘招财进宝’那样的合体字都没这个大!”

    柳清欢听得一愣:“什、什么合体字?”

    “啊,不是啊,我说一个字怎么这么大。”姜念恩这才明白过来自己理解错了柳清欢的意思,不好意思地摸摸头,道:“每逢新春佳节时,很多人家都会在门上贴新对联,在窗上贴剪纸或者合体吉祥字,就像这样。”

    姜念恩拿起笔,快速在一张废弃的玉版纸上画下一个富态圆润的图案,笔画复杂,仔细看却能分辩出是招财进宝四个字,但字与字之间却是连着的。

    姜念恩嘿嘿笑道:“这就是合体字,看着就像一幅画似的,有人说这样写比分开写的更吉祥,好多人家都喜欢贴呢,以前母亲在时,每年都会剪几个贴在屋里。”

    “哦哦。”柳清欢蹙眉看着那所谓的合体字,眼中闪过思索。

    他问道:“所以你误以为这兽皮上是一个字?”

    “哦……”姜念恩低着头,把玩着手中的笔:“先生,还有几天就是新年了……我这几天想起外祖母在时,每次新年都会贴对联包饺子。后来母亲也把这习惯留了下来,每年都会做这两件事……”

    他的外祖母春妞是个凡人。

    柳清欢是凡人时只有一个破烂的乞丐窝栖身,踏入修仙之路后更是不过任何节日,所以从来不知道一个凡人的家庭里这些细微的琐事。

    他温和地看着这个才刚刚长大的年轻人,怜惜他不久前失去了所有亲人,道:“你若想做这些,就去做吧。”

    姜念恩立刻高兴地抬起头,眼睛晶亮:“真的吗,我可以做吗?”

    柳清欢轻轻颔首:“不过,修炼之事不可耽搁,要知道你是修士,这些凡节俗礼不可太执着,以免失了纯粹的向道之心。”

    “我知道了,先生。”姜念恩雀跃地回道,然后几乎是蹦跳着退了出去。

    而柳清欢则思考着他所说的合体字,拿着那块兽皮仔细观瞧。之后又不由失笑地摇了摇头,那孩子不过是思念母亲了,怎么他还当真了。

    想了想,他拿出一张干净的玉版纸,将那块兽皮摆在旁边,准备将上面的纹路全部描到纸上再看看。

    这些天日夜研究这些东西,他实际上早就已将上面的每一道纹路记得清清楚楚,此时摆在旁边不过是习惯而已。

    黑色的墨汁慢慢化为一个个毫无规律的点线,到兽皮上的内容被写了大半时,他体内的灵力突然分出一束,顺着手臂一路流过肘部、手腕,最后到了指尖,注入手中的竹制毛笔,顺得墨汁的流淌融进最新写下的一道弯曲的墨线里面。

    柳清欢惊愕得下载猫一顿,那种感觉立刻断了!

    再看刚刚写下的那道曲线,流动着微微的灵光,但这灵光似乎因为后续无力,很快便消散在空中。

    这还是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形!

    再看那道曲线,已变成极普通的墨痕,与前面那些一模一样。要不是体内的灵力还留有一丝余波,他都要以为刚才发生的事只是他的错觉。

    心口的跳动不由急促起来,他有种预感,自己这一次似乎已经找对了方向!

    之前,他都是将兽皮、玉符、黄布上的纹路分拆开来,与符箓真字两相比较,试图找出其中能对应上的字,比如黄尔尧认出的那个“天”字,从没想过那些纹路可能是一个整体。

    所以他誊写在纸上的也是一个个或一小段纹路,这还是他第一次从头至尾完整誉写。

    他重新拿了一张玉版纸,清空了脑中的杂念,一笔一划以固定的速度、力求不出一点错地将兽皮上的纹路誉写到纸上。

    和之前一样,前面这大半篇未引起任何异相,就像平常书写一样。

    柳清欢神情越发专注,很快到了之前那道曲线处,当笔尖刚刚触及纸面,体内的灵力突兀地一动!

    与之前一般无二的情形再次出现,融合了灵力的曲线放出微光,透出几分灵动。

    柳清欢呼吸轻缓,下面接着的是又一道与之平行的曲线,然后再一道,形成水波一样的纹路。

    灵力仿佛墨汁一般,源源不断地流过笔尖,融进字体中。

    三道曲线后,那微光浪潮一般荡漾开来,在纸上沿着那些纹路轻快的跳跃流转,很快将之前的大半篇都染上了微光,看上去灵动异常。

    柳清欢不由惊叹一声,下载猫却未停,兽皮上后面还有一小段,他十分期待还会发生什么奇妙的情形。

    然而,当他笔尖再次落下,灵力涌动却突然加大了好几倍,在纸面上留下一个灵光灿灿的圆点!



    柳清欢看了那带着莫名气息的圆点一眼,感受着体内被调动起来的灵力,心里紧张期待之余,又多了些警惕。

    笔尖再次落下,灵力冲入手中的毛笔内,一个个不明其意的点线出现在微微泛着玉色的纸张上,越来越强烈的灵光在字符间跳跃,强大的灵力波动一圈圈地散发开来,屋内的桌椅、摆设等都开始震动、摇晃。

    这小间内只布下了一套普通的防护法阵,起遮掩、静音等作用,在愈发剧烈的波动下被激起一层薄薄的光幕,眼见就要破碎。

    这是柳清欢没有预料到的,他体内的灵力已被全部调动了起来,狂风骤雨般于经脉中冲撞,蜂涌至右手臂中。而手中那支普通的毛笔发出细微的碎裂声,眼见就要承受不住庞大法力的冲刷。

    柳清欢眼中闪过一道锐光,左手手指在纳戒上摸了一下,一套阵旗化作迅疾如电的流星,飞往屋内各处,噗噗轻响间已没入地面或墙壁。

    之前就摇摇欲坠的防护法阵咔嚓碎裂,角落处一个细颈大肚的花瓶砰地一声炸开!

    今日茶楼里几乎满座,四套桌子都被喝茶的客人占据,窗边的书案上还有两位正在品鉴刚刚作的画,旁边的落棋声不断,角落里甚至响起叮叮咚咚如山溪流水般的美妙琴音,那是客人自带了琴弦过来正在自娱自乐。

    整个茶楼的气氛悠然详和,并不嘈杂的低语声、翻书声、茶杯轻阖声等,汇合成让人全身放松的宁静。

    所以这时突然响起的瓷器炸裂声犹如酣睡中突然的一声大喊,所有人都为之一惊。但还未等他们转身望向声响传来的地方,一道让人骨头发颤的气息瞬间席卷了整个茶楼,就像背后被一双暴虐血腥、冷漠凶厉的眼睛盯住,冷汗哗哗地淌出,瞬间湿透了整个后背。

    然而下一瞬间,那气息像没存在过一般消影无踪!

    所有人都僵在了原地,好一会儿才有人颤抖着声音问道:“刚、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不、不知道……”

    众人看向之前传出瓷器炸裂声的小门,脸色苍白的姜念恩站了出来:“众位客人稍安勿躁,小间内是我家先生在里面,惊扰了各位实在抱歉!”

    “哦,是茶楼楼主在里面啊。”有人舒了一口气,大大咧咧地道:“楼主若非养了什么凶兽么,刚才那一下可真是厉害啊。”

    柳清欢时常会出现在店内,因着店内那些让人随意看却十分精辟的典籍,偶尔有人心存疑惑他还会顺口解答两句,深入浅出的讲解带着金丹期修士对道、法的理解,让询问的人大都如醍醐灌顶般茅塞顿开,所以来这里的客人为示尊敬,称呼便从掌柜变成了楼主。

    听说是那位楼主在里面,大多数人都松了口气。刚刚那一瞬虽然感觉极其恐怖,但一息未到便消失无踪,应该是没什么事吧?

    姜念恩当然知道里面没有什么凶兽,只有柳清欢一个人。他模糊地笑了下,含混道:“可能吧,先生的事我哪里知道……今日楼里有刚刚从玉和斋买来的水晶芜花糕和雪龙鱼脆酥,各位客人可要来一份?”

    有人笑道:“姜小哥,你现在可越练越滑头了。也好,那雪龙鱼脆酥据说是将刚刚捕捉上来的雪龙鱼身上最细嫩的那块鱼肉,经过秘法腌制再烘烤,制成的脆酥雪白细腻、清淡甘甜,十分难得,用来佐茶却是正好,给我来一份吧。”

    “如此的话,我也要一碟,吃个新鲜。”

    “我更喜那水晶芜花糕,晶莹剔透、香甜软糯,我要这个。”

    姜念恩感激地看了一眼最先说话的人,拿出十分的热情回道:“好呢,马上就来!”

    经过这一番打岔,刚刚的沉凝淡去,楼内恢复了之前的氛围。

    不过也有人心上犹疑,趁着别人不注意,摸向了大门。

    且不说外面的情形,此时小间内却已如大风过境,立在墙边的架子倒了下来,翻倒的桌椅被拆成木屑散落一地,各种碎片飘浮飞舞,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刚刚防护法阵崩溃的瞬间泄出的一丝凶厉的气息,全被重新布下的阵旗封锁在小小的空间内。而在暴风的中心,脆弱的玉版纸凌空浮着,刺目的光芒从纸背透出,将柳清欢整个人都淹没在其中。

    那支脆弱的毛笔被柳清欢强行禁锢着,即使遍布着裂痕、即使墨汁已干,却还在执行着它的任务。一个个玄奥的字符被灵力直接书写出来,恐怖的气息节节攀升!

    柳清欢额上已沁出豆大的汗珠,为了对抗这气息放开了属于金丹期真人全部气势,身上的宽袖长袍鼓起,猎猎地翻滚飞扬。

    肆虐的疾风化作无数双看不到的利爪,撕扯他的头发,抓挠着后背胸膛,想要将他撕碎、揉烂!

    眼前突然闪现出一对血红双瞳,仿佛从九幽中探出的厉鬼血兽,残忍、狞恶、冷酷之意暴涨,直接冲击着他的心神,仿佛要将他拉进无尽的血腥地狱中。

    柳清欢猛地一甩头,双眼一闭一开,破妄法目如两道笔直的剑光,斩开所有幻像,在一片耀眼的光芒中落到那张似乎快要粉碎的普通玉版纸上。

    握笔的手因承受了庞大的压力而重愈千斤,但下笔却依然稳健,不见丝毫颤抖。

    而让他心惊的是,体内磅礴的法力竟只剩下三四成!

    他如今的修为可是金丹后期大圆满,又是双丹,法力比同阶的修士多一倍还有余,就是这样,他也有了后继无力之感。

    那兽皮上的字符每多写一个,需要的法力便以倍数增加。他心里计算着,剩余的法力应该够写出兽皮上末尾焦痕处如繁星的几个圆点。

    皱了皱眉,他若有所思地扫过那些焦痕,快速写完最近几笔!

    轰地一声,新布下的法阵狂抖了几下,然后所有光芒突然消失,所有狂暴的气息如大风卷过般不复存在,飞在半空的各种碎片也坠落于地。

    柳清欢迟疑地咦了一声,眼睁睁地看着写满字符的纸呼地一下烧了起来,不过一息便烧成灰烬!

    什么意思?就这样烧没了?

    他环顾四周,整个小间已被摧毁得什么都不剩,要不是法阵挡着,怕是四壁都已垮塌。

    但是,不是应该发生些什么吗?有一刻,他真的以为会有一个散发着凶厉无比气息的妖兽或随便什么东西会从虚空中冲出来。

    然而,突然之间什么都消失了。

    柳清欢抬起右手,手中的毛笔没有了他灵力的禁锢,立刻散成粉末,碎得十分彻底。

    那块兽皮重新出现在手中,柳清欢抚摸着边缘烧灼的焦痕,猜测道:“莫非是因为这兽皮被毁去了一些,上面的字符并不完整,所以才最终什么也没发生?”

    想一想,这种可能极大。之前他半途停笔那次,就是所有灵力流动突然停止。

    他拿出另两样东西,黄布和玉符。

    这两样东西是完整的,相比起来,黄布上的纹路比玉符上更多,层层叠叠得如繁星点点,又如沙海起浪,看上去极其复杂。而玉符不过三寸来长,玉色暗淡,古老而又沧桑,其两面都有一些字符。

    柳清欢思量了片刻。经过刚才之事,他对这种奇怪的文字有了些猜想,不过要真正确认,却要再试着誊写黄布与玉符之后才能得出结论。

    想罢,收起东西,抬眼见屋内的惨状,看来得重新布置了。挥了挥衣袖,所有破烂的桌椅和碎片全部凭空消失,整间屋立刻变得空空荡荡。

    柳清欢打开法阵,姜念恩立刻迎了上来,眼中是掩藏不住的担心:“先生?”

    “哈哈哈,楼主,你刚才莫不是在屋里调教灵兽?可把我们吓了一大跳呢。”

    柳清欢安慰地拍了下姜念恩的肩,看向说话的人,一个筑基中期的修士。此人最近常常来茶楼里喝茶,姓周名善为,因柳清欢之前曾与他有过几次谈经论道,所以对柳清欢极是推崇。

    他善操音律,这些天一直自告奋勇地在店内抚琴,说是有茶无琴便少了滋味。

    姜念恩在柳清欢耳边悄声道:“之前还是周前辈站出来解围……”

    柳清欢颔首表示知道,笑道:“周道友说笑,我倒的确有只灵兽,却没那么凶悍。不过是出了点小岔子,现已解决了。”

    周善为也不追根究底,每个人身上都有秘密,而这位不显山不露水的清风茶楼楼主更给他深不可测之感。他轻拂手下的琴弦,带出一串悦耳的琴音:“解决了就好,不知楼主现下可有空闲?我这些日子可在解一段《易》说,多有疑惑,早就想向楼主讨教一二,不知今日可如愿否?”

    柳清欢虽想立刻回后院去,但此时却不好抚了对方的面子,笑着走过去:“不知是哪段?道友客气了,讨教二字余不敢称,大家一起探讨罢了。”

    一位坐于窗前执书而笑的男修道:“哈哈,还是周兄面子大!楼主最近越发忙了,常常神龙见首不见尾,今日可算抓住了。那些今日没来的道友可亏大发了,错过楼主的讲道,回头可哭去吧!周兄且快说!”

    此话立刻引来其他人的附和声,都兴致盎然地围拢过来。

    如此一来,柳清欢至日落西山才得以脱身,吩咐姜念恩重新购买家具布置小间后,道:“接下来几日我会封闭静室,处理一些私事。茶楼照常开放,若有人找我,就说我外出不在。”

    姜念恩连连应喏:“若是有急事呢?”

    “若有急事,便在静室门上敲三下。”柳清欢道,又拿出一枚玉佩:“这玉佩输入法力后会出现一道防护罩,以防我不能及时出现或突发事件吧。”

    安排好后,柳清欢进入自己的住处,顺着楼梯走到地窖内一面墙壁处。手中掐了一决,墙上泛起波纹,打开一个圆洞,后面才是静室门。

    进入后,他将法阵全部开启,封闭了洞府,这才招出松溪洞天图,再一晃眼已到了大青山小院中。

    小黑奔了过来:“主人。”

    柳清欢看了看它:“什么时候醒的?”

    “嘿嘿,就在前几天。”

    “看你这得意的样子,这次收获不错?”

    小黑咧开大嘴:“那烈焰天鳞的毒很有些霸道,不过效果也很好。我准备这两天就将剩下的毒全部吃掉,到时应该能到达三阶中期。”

    柳清欢满意地点点头:“很好,好好修炼,回头我再给你找更毒的东西来。”

    小黑兴高采烈地应了:“主人,你可是来采收成熟的灵药的?我都已经收好了,归置到灵材室里。”

    “辛苦了。”柳清欢道:“我有其他事要办。”

    他看向院中的灵眼之泉:“初一和樱娘呢?”

    “他们去山下找娃娃玩去了。”

    娃娃就是那只脉魂,柳清欢笑道:“你们倒是相处得不错。行了,你自去吧,接下来我要闭关几日,若是你们听到或感到什么,都不用管。”

    叮嘱完,他便进入院中,来到闭关室,顺手启动室内的法阵。

    那些古怪的文字造成的动静太大,鹰巢城中那座小院恐怕承受不住冲击,所以他干脆选择进入松溪洞天图。

    拿出玉符和黄布,考虑了下,又将黄布收起。

    体内的灵力在今日誊写那块兽皮时已耗得七七八八,不过他只是要确认一些事,应该够用。

    将玉符握在手中,一丝连续不断的灵力顺得手臂流入掌心中,从玉符尖端第一个小点输入,然后跳入下一道竖纹,依次往下走,到了末端后却不是流向新的一行,而流到了玉符背面。

    柳清欢记住这一点,看着淡淡的灵光一一漫过那些纹路,在两面来回穿梭,中间毫无凝滞。一直到纹路过半,那丝灵力突然钻进了玉符!

    果然如此!

    柳清欢双目爆发出灼灼光华。他曾经将灵力输入过玉符,却从来没得到过反应,只因为他输入的方式不对。

    调动更多的灵力涌进玉符,与之前誊写兽皮时一样,灵力的涌入量开始呈倍数提升,每多走过一道纹路,便会加大灵力的需求。

    柳清欢有种感觉,这玉符会比兽皮需要的灵力更多。

    同时,锋锐之芒从玉符中射出,仿佛沉睡了许多的宝剑突然被拔出了剑鞘,逼人的剑气刺得他手掌微微一麻,抬手便将玉符掷入半空。

    牵引而出的青色灵力形成一条虹桥,依然源源不断地流入玉符之中,也让锐芒越发大盛起来。

    这与那张兽皮完全不同的反应,让柳清欢的兴趣更加高涨!



    庞大的灵力如洪流般涌入玉符中,柳清欢观察着玉符的反应,上面一半多的纹路已经亮起,射出锐利无匹的光芒,让人几乎不能直视,也无法靠近。

    灵力流失的速度比他想象的还要快,与书写兽皮上的纹路不同,那时是慢慢一步步地抽取,而现在就如开了闸的洪水一泻如注。

    准备地说,前者像是在制作一张符文,而后者则是在激活已经制好的符箓。

    这让柳清欢又喜又忧,喜的是以玉符目前的反应来看,其威力无疑十分强大。忧的是,只是激活便需要这么多灵力,速度也远称不上快,于瞬息万变的对战中作用便很受局限。

    而且,若想要再制一枚,他目前的修为不知能不能支撑得住。

    制作,比激活,明显更耗灵力。

    这些顾虑在脑中一闪而过,柳清欢虚着眼观察着半空中的玉符,记下所有的变化。

    剩下的两成多灵力没让他坚持多久,在还剩下一小半纹路未亮起时,终于告罄。

    柳清欢果断掐断了灵力地继续输送,未完成激活的玉符闪耀了一会儿,所有光芒渐渐褪去。

    虽然依然不知道这种古怪的文字是什么,但能弄明白它们的用处也不错。

    柳清欢盘坐于水生木气阵中,手握两块碧绿的木灵石,开始全力恢复见底的法力,用了三天时间,才将自身状态调整到最好。

    这之后,他出了松溪洞天图转了一圈,茶楼内一切如常,既无人来捣乱,也没什么大新闻发生,鹰巢城也依然是一片低迷却又平静的氛围。

    处理了些琐事,他便再次回到图内的静室。

    先是静坐收心,将所有杂念摒除,灵台一片清明。

    接下来的事需要他全神贯注,容不得半点疏忽。

    墙角的净息香静静的燃烧,丝丝烟雾慢慢飘散,柳清欢慢慢睁开眼,眼中神光内敛,如夏夜深邃的星空。

    一跃而起,他来到静室中央,轻轻一抖袖子,一块成色极好的灵玉便置于身前的半人高位置,柳清欢并指如刀,刷刷几个,就将之削成了与那枚玉符一样的形状。

    关于材料,他曾仔细研究过。三样东西都看似寻常,黄布、兽皮、玉符,但都是柳清欢没有接触过的材质。

    这种情况与《坐忘长生经》的原本很是相似,都是看似寻常的材质,却有异乎寻常的坚韧。柳清欢不得不怀疑这里面蕴含着他暂时理解不了的规则,才会让普通的东西改造了性状。

    这已经不能归类为巧合,或者意外,因为它们最大的共同点就是:都是某种文字的载体。《坐忘长生经》是以云梦泽正仙体所书,而兽皮等是以不知名的文字所书。

    所以柳清欢尽量找了一块与玉符材质相近的灵玉,但愿他这一猜测能成功。

    削好玉符,这一次他并未再使用毛笔,而是直接将灵力凝聚在指尖,坚定地刻下第一个点。

    玉符不过三寸来长,上面的纹路却不少,这便让难度提高了许多,不仅中间不能出一点错,也要求对灵力十分精确且细致的控制力。

    每一个小点的位置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偏差,每一条曲线的长度不能多一分亦不能少一分,柳清欢的心神极度专注,做笔的手指稳如磐石,一缕极细的青色光丝缠绕着半空中的空白玉符,在上面一笔一划的刻印。

    玉符来回的转动,既轻盈又厚重,慢慢地被刻上了接近一半的纹路。

    柳清欢稳了稳心神,接下来整个制作的过程才算是真正开始。

    随着指尖的微微划动,灵力不再只是缠绕在玉符表面,而是融入纹路之中。光丝也渐渐加粗成光束,直到化为洪流。

    锋锐之气再次大发,耳边仿佛响起了清越的剑鸣,眼前幻化出一片奇异的景像。

    仿佛在一片大荒之中,天地之间一片昏黄,狂舞的风发出尖锐的呼啸声到处肆虐,飞沙走石间窜过一道道黑色的鬼魅影子,浓重的血腥气开始弥漫。

    因为灵力快速被抽走所带来的微微晕眩和空虚之感,再被这血腥气一激,柳清欢差点心神失守。

    他猛地一咬舌尖,铁锈味在嘴里弥漫,双目放出毫光,破妄法目斩开幻象,回到半空中的玉符上。

    心里不由乍舌,这幻象威力真大,竟让他不知不觉差点就着了道。好在虽然略微顿了下,但灵力输送没有中断,不用重头再来。

    他将精神完全集中在手指上,那幻象却并没有消失,而是围绕在他周围继续着。

    就在血腥气越来越浓之时,一道又一道笔直如剑的光芒穿透了迷雾,像是炙热的阳光般,将驱之不散的昏暗刺得千疮百孔。

    那些鬼魅黑影也在越来越亮的光芒中发出绝望的嚎叫,如雪般消融成一滩滩黑水,又迅速缩小直至完全消散。

    幻象还在继续,柳清欢却开始感到吃力,他的法力随着玉符上的纹路增多而越来越少。

    法力流失的速度太快,数量太多,也让他的经脉感到了胀痛,整条手臂立刻变得通红,就像是刚刚从火中拿出来一般滚烫。

    他的心渐渐沉了下去,以自己雄厚的法力竟然也支撑不住一块小小玉符的刻印吗?

    玉符上还有最后两行纹路的空白,以其需求法力翻倍的特性,似乎已经注定了失败的结局。

    柳清欢考虑是不是就此放弃。这玉符,显然已不是金丹期修为能制作的,即使他不是一般金丹修士。

    现在也不是生死攸关的时刻,不用冒险继续下去。

    转念一想,若到了那种时候,他恐怕也没时间和机会再来制作。

    柳清欢突然自嘲地一笑,想到外界如火如荼的战争,想到过去一年多数次游走于生死边缘,想到穆音音去了隐龙渊那等绝地不知近况如何,一股狂暴的情绪突然生起!

    抬手吃下几颗回灵丹,又拿出一块上品灵石快速汲取灵力,柳清欢催动着丹田内的两颗金丹。

    它们旋转的速度猛然加快,相互盘旋得如两颗互相吸引的星辰,也带动得整个灵海都风生水起,卷起滔天巨浪。

    随着双丹的加速,更多的精纯灵力涓涓流出,汇入渐渐空乏的经脉之中。

    一条条纹路被刻印到玉符上,每刻下一笔,柳清欢便觉自己离极限更近一步,然后是真正极限的到来!

    双丹已渐成一团虚影,丹田从没有那一刻像现在这样空,干涸引起的空虚与痛楚逼得人几欲发疯,然而柳清欢却木然得犹如冷眼旁观之人,一条有着优美弧度、如展翅高飞的长纹再次被刻下。

    还有最后两笔,他冷漠而又狂怒地想着,仿佛身体上的痛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一般。

    他已察觉自己的状态很不对劲,仿佛从神魂深处涌出的杀意在他体内横空直撞,让他的五官都渐渐扭曲,双目染上死寂般的黑色。

    然而他已停不下来,只能勉强守住最后一丝清明,眼中只剩下那小小一方玉符,再次落到手指!

    一股庞然的吸力从指尖传来,左手刚刚拿出的上品灵石立刻化作一堆粉末,随着灵力抽离的,还有狂涌而出的鲜红!

    “杀!”

    声嘶力竭的咆哮冲口而出,无尽的杀意席卷了整个静室,只听砰砰数响,被埋在各个角落的法阵阵盘应声爆开!

    在仅剩的意识里,柳清欢拼着最后一丝力压下了手指,落下了最后一笔,眼角余光瞥到一抹火红影子一闪,便失去了意识。

    ……

    痛!

    无边无尽的痛!

    他呻吟出声,耳边响起不知是谁的叫声,让他更加头痛欲裂,不由大吼一声:“不要吵!”

    耳朵终于清净了,他再次感到了那难以忍受的痛。不久,口中传来清凉之意,滋润着他干裂的喉咙,同时也让他的神智清醒了不少。

    费力地睁开眼,朦胧中看到初一和小黑的两张毛脸:“嗯?”

    “主人,你终于醒啦!”小女孩带着哽咽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同时还有小黑的大吼:“再不醒,我们就准备把你搬出去找人了。”

    柳清欢被小黑的吼声震得更加头痛,艰难道:“怎么了,我……”

    昏迷前的种种突然快速闪现在眼前,还有那狂暴的、不顾一切、占据了整个心神的杀意!

    柳清欢倒抽一口凉气!

    自己真是太大意了,冒冒然就开始制作一种根本不知道意思、不知道来历、不知道用途的东西,连什么时候着了道都没察觉!

    他艰难地吞咽了几下带着浓重铁锈味的口水,后怕不已,嘶哑地问道:“我昏迷时发生了什么?小黑闭嘴,你吵得我全身疼,初一来说。”

    初一睁着一双泫然欲泣的大眼睛,委屈地道:“主人,你当时将静室差点都掀翻了。我和小黑哥,还有樱娘当时在山下的小溪边,樱娘突然站了起来,就听到山顶突然传出一声法阵破碎的巨响,然后她就不见了。等我们赶回来,主人你已经一身是血,昏迷不醒。”

    柳清欢这才注意到,他现在躺着的地方已经不在静室内:“这么说,是樱娘救了我?”

    初一忙点头:“嗯嗯,樱娘当时就在你身边,将法力不断渡给你。”

    他左右看了看,不见那只五尾火狐的身影:“我知道了,等能起身了就去向她道谢。对了,我昏睡几天了?”

    小黑竖起一根粗壮的手指。

    “一天?那还好。”

    小黑叫道,摇着那根手指:“谁说一天,是五天!”

    柳清欢无语,要不是没力气,真想给这猴头一个爆栗:“你们有没有看到一只三寸来长的玉符?”

    最后关头,有樱娘帮忙的话,那只玉符应该制作成功了才对。

    小黑拿出玉符塞到他手里,愤愤不平地道:“主人,你真是太不小心了,就为炼这破东西,差点连命都丢了!”

    柳清欢将玉符左右翻看,还真是成功了,苦笑道:“这次是我太大意了,我也不知制作这东西会如此凶险。之前我制另一样相似的东西时,并没出现什么异常,所以便放松了警惕。”

    他勉强抬手摸了摸初一凑过来的小脑袋,回想道:“应该是兽皮上的文字原本就不完整的原因,又或者这两者威力有大有小,玉符显然更厉害一些。”

    他现在越想越后怕,之前的境况实在是太凶险了,在破妄法目下依然能迷惑住他的心智,让他差点被抽得人干,这未知的文字所蕴含的力量实在是可怕!

    要不是有五尾火狐在,他就可能不只是受重伤,而是整个人迷失在无边的杀意中最后身体崩溃而亡。

    看来不到元婴期,不能再尝试制作玉符了。

    安抚好两只担心自己的灵兽,柳清欢又躺了一天,才终于觉得能爬起来。

    走到院中,五尾火狐如往常一样卧在灵眼之泉边,而初一则和那只脉魂在树下抱着打滚。

    看到他出现,脉魂立刻跳起来,朝他龇牙咧嘴,一脸凶相。

    柳清欢笑着跟他打了个招呼,对方一副受到冒犯的样子,嗷嗷叫着就想扑过来,被初一一个疾补压在了身下。

    脉魂在实力上要比初一高出好些个境界,此时却没有用力挣动,而是任由她压在自己身上。

    柳清欢不由得有些忍俊不禁,又有些感叹初一的“好人缘”。

    据说重明鸟能号令万兽,驱狼逐虎,更是对妖魔鬼怪等有绝对的威慑力,初一有重明鸟的血脉,不知有没有继承这样的天赋。

    他走到一直埋着头的五尾火狐身边,躬身深鞠一礼:“多谢樱娘的救命之恩!要不是你于情形危难之时不吝出手,柳某今日怕已没命站在这里,还请受我一拜。”

    五尾火狐一动不动,柳清欢脑中却突然响起一声不耐烦的冷哼,之后便再无声音。

    柳清欢却因之大喜,这还是五尾火狐第一次跟他有所交流,虽然只是一声冷哼。

    他想了想,在纳戒中翻找。之前在东荒之地时,他与异界修士争斗后,曾得到不少战利品。他也没空整理,都乱七八糟地堆在纳戒一角。

    最后终于被他找到一颗珠子,也不知是从谁的手中得到的。

    他试探着走近五尾火狐,轻轻放到她的身边:“这是一颗养魂珠,品质还算上佳,不知对你是否有作用……嗯,虽抵不上樱娘你一分一毫的救命之恩,但也算柳某的小小一点心意,万望不要嫌弃。或者,你可以告诉我你需要什么东西,我可以尽力去寻找。”

    等了片刻,五尾火狐终于抬起头,略有些不屑地看了看那颗养魂珠,将之拨到自己身下,一双宝石般的圆眼冷冷地望向他。

    柳清欢第一次得到这只骄傲的狐狸的回应,脸上的表情更加诚恳。

    五尾火狐张开嘴,一个娇懒婉转的声音从其嘴中发出:“既然如此,你便去找茯神融魂木吧。”



    柳清欢从松溪洞天图中出来,想着五尾火狐所要求的事。

    融魂茯神木是一种菌木,与茯苓很是相似,但更加高大,形式弯曲的松根。质厚而坚实,表面有圈状纹理,对受伤或破碎的神魂有奇效,同时也是一味极为稀异的灵药。

    很难寻找,世所罕见。或许他应该暗中联系一下周君,看他那边能不能寻到。

    另外,他委托周君帮忙寻找九曲红尘谱的灵材,也需要取回来。既然那古怪的文字他如今没办法继续研究,那么炼制九曲红尘谱的事就该提上日程了。

    不过要炼制九曲红尘谱,需要极高明的炼器术,他很久以前就想要将此艺学会,可一直抽不出时间。如今他被困在这里,终于可以安心下来从最基本的炼器术开始练起。

    “先生。”姜念恩拿着一个茶罐经过,正好看到他,连忙走了过来:“先生,您出关了……啊,您的脸色?”

    柳清欢摸了摸自己的脸,他这次受伤颇重,需要一段时间慢慢养。掐了个诀,将苍白之色掩去,道:“没事,只是修炼时出了点小问题。这几天楼里可有什么事?”

    两人往前面的茶楼走去,姜念恩跟在他身后,回道:“和以前一样,有时来的人多些,有时一天也没两个人,没发生什么事。自从您将白虎堂那些人收拾后,就没人敢上我们这里捣乱了。”

    他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周善为还是天天来。”

    柳清欢脚步顿了下,道:“嗯,你平时注意一些,若有人问起我的来历,只管答不知晓就是了。”

    “我知道了,先生。”

    柳清欢点了点头,推开角门,进了前面的茶楼。

    刚一进去,就听到有人在高声说话:“……神物出世,便是我等摸不着,能看一眼也是值得的。”

    “还看一眼?那边可正杀得天翻地覆,你敢去?”

    柳清欢心里咯噔一声,站住脚。

    已有人看到他,笑着道:“哈,我说今天一大早就神清气爽,感觉有好事发生,原来是今日能见到张楼主。”

    今日正是月中,西泠邸报新一期邗发之日,所以楼里比以往更加热闹,来此等着看最新战报的修士不少。

    此时这些人纷纷回头,接二连三的打招呼声不断。

    柳清欢一一拱手回礼,走过去笑道:“我刚听说什么‘神物出世’,这可新鲜稀奇得很。不知诸君可愿为我解惑?”

    之前说话之人递来一本小册子,脸上都是兴奋之情:“楼主还不知道吗,最新一期西泠邸报邗了一则消息,据说在东荒之地一处矿脉里惊现先天神物,一现世便让阴月血界那些猴子吃了大亏!当时他们正在攻打我云梦泽那处矿脉,惊扰了那沉睡在矿脉深处的先天神物,于是他们一个都没逃掉,全被先天神物杀死了。”

    他眨了眨眼,一脸神秘地道:“听说连元婴修士都躲不过神物的追杀,死了好几个。但是,我们云梦泽修士却没死一个,你说奇不奇怪!”

    柳清欢翻着手中的册子,心情沉重。他和明阳子预料到那日之事瞒不住,但也没料到竟然会人尽皆知,嘴上却道:“是啊,是很奇怪……”

    一人站起来,接话道:“我却觉得并不奇怪。那神物是我云梦泽界面所孕育,此等先天之物皆有极高的灵性,自然是偏向我们这一边。”

    此话题显然引起了其他人的兴趣,有人道:“这却不通,先天之物是有灵性,但于它而言,不管是我们还是那些异界猴子都是一样的,怎会偏向一边?”

    “怎么不会?事实便是如此,云梦泽的山川大地生它育它……”

    趁着那些人争辩,柳清欢仔细看那则消息,位置在倒数几页,在一系列战报之后。全篇只有几十字,写得跌宕起伏、精彩至极,言道神物现世时天降祥瑞、霞光万里,极尽夸大先天神物的强大和神奇,仿佛执笔之人当日就在旁边看着一般,却与事实已相去甚远。

    此时有人大笑道:“哈哈,你们还真信啊,这则消息不尽不实,我觉得多半为谣言。”

    “陈兄言之有理,不是说不少人寻到那处矿脉,翻了个底朝天,却根本没找到一点神物的影子吗。”

    “这才是正理,难道神物还呆在哪里等着人去寻?肯定早就跑了。你没看邸报上最后两句话吗,飘然远去,不知所踪。”

    一位男修问道:“张楼主,你怎么看?”

    柳清欢笑道:“说起来,前些日子我才听说一件事,据传昆吾山脉中突现异兆,一道紫色流光在山中到处乱窜,很多人都说是昆仑仙墟里跑出来的仙器,引得不少人赶着去捕仙器。这一年到头,时不时就有神物或仙器现世,一会儿东边一会儿西边。”

    他大叹一声,摊手道:“这叫我好生烦恼!是去东边寻神物好,还是去西边捕仙器好呢?它们竟然也不在一地儿一起出来,真真令人恨极!我看我还是守在鹰巢城中为好,说不定哪一日城东或城南就有神物突然出现,叫我这没见过世面的也开开眼界,到时连赶路都省了啊。”

    一番话,引得茶楼内的众人都大笑起来,有人道:“说的是啊,这样的消息每年都要传好几回,大半却是假的。我劝诸君,那东荒之地现如今可不是那么好去的,别神物没寻到,先遇上那些异界修士。”

    众人说笑一回,有人道:“还是先丢开这些谣言吧,你们可曾感觉到,近段时日阴月血界的攻势比以往减弱了不少?”

    “邸报上不是说他们把主要战场转移到啸风大陆了吗?我们在千页山的防守太过顽强,让他们的大军过不来。”

    “可我总觉得,他们肯定在酝酿什么阴谋……”

    ……

    等回到已重新收拾好的小间,柳清欢脸上的笑换成严肃与凝重,心神沉入丹田内,望着自己的灵根大树陷入沉思。

    三桑木从来不受他的控制,但此前多次救他于危难,所以因其现世而引起的轩然大波,本就是该他承受的。

    在上一次通信中,明阳子就提到传言已经散开,与其被动忧心,不如主动出手,将传言传得更加盛大,大到夸张的地步,直到变成谣言。加上时局动荡,有心想去探寻的人也会望而却步。

    三桑木平日里都躲在他的灵根大树内,轻易不会现身,柳清欢已经很久没看到其木棍似的真身了。所以上一回它吸收了那么多异界修士的法力和真元后,也不知对它有多少提升。

    想到明阳子所说的“一线生机”,柳清欢便觉得沉如山脉般的压力袭上心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所谓一线生机,那必然是遭遇大难后唯一可能存在的翻盘的机会,也就是说,封界战争的走向最终会是云梦泽界面遭遇到毁灭的打击?

    这个想法让他几不得安宁,只能来回在房内踱步。

    就在先天神物现世的消息尘嚣渐起之时,半月后,新的一期西泠邸报除了战局外,最大的消息是洗宝池出世。

    洗宝池是什么地方?镇压凶兵厉器、沉没无数宝物之地!里面最低品阶的法器都是法宝,甚至传说有先天灵物!其在历史上便是鼎鼎有名,无数人尽相寻找之地。而这次邸报不知从何处得来的消息,上面不仅以确切的口吻报出了洗宝池的正确地点,连进翳山、到天机洞的路线和方法都略微提了几笔。

    虽然依然将信将疑,但还是有人前去碰运气,结果真的寻到洗宝池,且得了法宝带出来。

    此事一传开,整个修仙界顿时哗然!

    这再不是之前模凌两可的传闻,而是确切的事实了,于是引得更多人竞相前往。

    修仙者大都喜欢四处寻宝探秘,并谓之机缘,所以洗宝池一事越来越热,时不时便传出有人在里面获得了什么厉害的法宝。

    当然,有人得,也有人空手而归。只是谁关心呢?空手而归的人纵有百个千个,但只要有一人获得丰厚的回顾,就足以引得人趋之若鹜了。

    这就是赌徒的心里,凭甚他人能得而我不能得?说不定我的机缘就到了呢!

    而真正引爆此事的,还是一位元婴期修士。此人为一散修,与友人相约进入洗宝池,最后竟然寻到了当年疯魔道人的灵宝吞天尺。

    吞天尺在传说中是被投入洗宝池的第一件灵宝,其意义不言而喻。

    于是,北芒山麓、翳山、洗宝池几个词在整个云梦泽掀起了狂风巨浪,连紧张的战局都要逊色一分了。

    鹰巢城中自然也是如此,街头巷尾、茶余饭后,所有人谈论的都是此事,更有那原本惧怕战争,老鼠般躲在后方的人生出了莫大的勇气,意气慷慨地踏入传往雁宕堡的传送法阵。

    至于不久前那什么先天神物出世的消息,谁还记得?

    外面纷纷扬扬,清风茶楼内也热热闹闹,柳清欢却淡然一笑,不枉他当初将洗宝池相关的讯息告予明阳子,此时不就起作用么。

    将所有的热闹关于门外,柳清欢拿出各种炼器材料,从最简单的练气期法器开始自己的炼器之路。

    任何一门技艺,不管是炼丹术,还是炼器术,入门的难度都很低。修仙界人人都在有材料的情况下能炼两颗丹,造两件法器,很多人也习惯性地会选择一门来辅佐修炼。

    可是,要做到精通、擅长,甚至到达宗师级的水平,却是件极难之事。这不仅仅是因为每一门技艺都需要雄厚的财力支撑,同时也需要天赋。

    柳清欢在炼丹上的天赋极为不错,至少很少有人能炼出天地玄黄这种上品阶的丹药而他能,但于炼器上的天赋,在经过数天闭门炼制法器后,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在这一方面只能说很一般,非常一般!

    虽然以他金丹期的修为,以及对自身法力的精细控制和掌握,至今所炼的法器鲜少有失败的时候,但是!他非常明白这完全是因为他才在炼器术的入门阶段而已。

    他找不到炼丹时那种得心应手、时不时灵光乍现的感觉。

    一手熄灭火焰,又打出一道法诀招来一缕凉风,将屋内的燥热之气一扫而空,他这才伸手,将刚刚炼成的一把三尺六寸、细长纤薄的灵剑拿在手中。

    绿柳剑,极常见的基础灵剑中的一种。细瞧一番,柳清欢淡淡拢了一下眉:中规中矩、照本宣科。

    当年吴天用为报答他救女之恩,以一本《火锻术》和其岳父一生的炼器心得相酬。《火锻术》只是寻常炼器术典籍,难得的是那心得。

    吴天用的岳父、春妞的父亲,曾是一位于炼器术上颇有造诣的中级炼器师,他练气期时使用的几样常用法器都出自其手,且一用就是许多年。而从其心得上来看,他更是一位极有天赋的炼器师,若不是英年早逝,很有可能会成为一位炼器大师。

    柳清欢在新炼成的绿柳剑上弹了一下,清脆的剑鸣十分悦耳,不由笑了笑。

    一个人有所长必有所不长,自己又不是什么绝顶天才,什么东西到手里都能玩得转。没有过人的天赋,便多炼多做以积累大量的经验补足就是了。

    拎着剑走出门,顺手交给姜念恩:“摆到架子上去吧。”

    姜念恩双手接过,欢喜地抚摸着碧光澹澹的剑身:“先生,您这次炼的是灵剑啊,这是绿柳剑么?宛如新柳般碧色纯净又清冽,刃如霜雪、寒光逼人,拂之有微刺之感,剑气透体而出,锋锐而又……”

    柳清欢笑骂:“哪那么多废话!”

    姜念恩眯得眼睛笑,一脸痴迷地看着绿柳剑:“这把剑肯定能卖个好价钱,就标一百五十块灵石吧,先生觉得可妥?”

    柳清欢抬脚往前面走,不在意地道:“随你。不用标得太高,比成本略高一两成就行。”

    姜念恩跟上来,唠叨道:“您之前炼的几样法器都卖出去了呢,好几个人都来问什么时候有新品,还有人想要订制专属的法器。”



    柳清欢有很多年没感受到这种平静。

    他总是忙着修炼,忙着战斗,忙着做这样或那样的事,而没有时间停下来,每晚享受一个安静的睡眠,白日里呆在茶楼角落里看着阳光缓缓从竹帘后变化着角度,和某个兴致高昂的客人天南海北的闲聊,或者督促姜念恩修炼,或者埋首在炼器房里锻炼他那毫无天赋的炼器术。

    虽然,那些危险依然就在他身边发生着,战争的消息每一天都传来,有人在他静静品茶的时候死去,有人在他无聊打盹的时候流血。

    然而,他被困在这小小一座茶楼里了。暗中一直有人在找他,那些人没有被洗宝池之事转移开视线,没有被依然激烈的战争迷惑住眼神。

    他的师父明阳子在一次隐晦的密信中只写了几个字,让他隐在暗中不动,直到他通知他能动时。

    于是,他睡觉时一直半睁着一只眼睛,喝茶时神识像机警的猎犬一样围在身周。

    他等待着突如其来的法术或者一把剑,不管那是什么,他都让自己一直紧绷着心神,不被这看似宁静的生活所迷惑,不被慵懒的假象所腐蚀。

    而这一等,转眼便是十年!

    时间对于修仙者来说,一年只是一个瞬间,十年百年也不过一弹指。

    说长不长,说短却也不短,至少也够让他坚持不懈地提升自身的几种法术神通了。

    《九天分神术》已被他修到第五层,再次到达瓶颈。此术在双数层段都会得到一个大的提升,且附带一项极为实力的神识法术,所以难度也会相应提升一大截,没到元婴期就别指望能突然瓶颈。

    《八字剑诀》的幻、破、分、回四个字诀都已被他掌握,且威力提升了一个等阶。而缺失的另外四个字却依然杳杳无踪,柳清欢几乎不作能找到的猜想。

    其他诸如破妄法目、移花接木术虽然都有提升,但要说提升得最大的,要数以前不怎么被他重视的乾坤指。

    此术是当年那坑了他一把的闻道老妖的拿手法术,号称能一指定乾坤,裂山断河、点人生死等等等等,却一直没怎么得到柳清欢的关注。因为他平日里常常使用的是剑,生死剑意和静微剑已经能应付大部分的战斗,再高的,就得运用太南仙剑的剑鞘和青莲业火,甚至是三桑木,所以乾坤指到他手中后,一直是不尴不尬的鸡肋存在。

    要不是空闲时间太久,而其他法术神通都练得无法再进一步或卡在瓶颈,他也不会拾起此术再次修炼。

    事实证明,能成为闻道老妖有名的攻击法术,乾坤指不负它的名头。

    “哇啊啊啊啊……”极端愤怒的大吼声从山腹中传来,柳清欢收回自己作恶的手指,乍舌于乾坤指的威力巨大,只是不小心偏转了个方向,便炸开了大片的山石。然后脚底抹油往山顶狂奔,动作迅速地开启院中的防护法阵。

    满面青黑脉魂已如旋风般赶到,愤怒地狂撞着法阵,瞪向柳清欢的目光恨不得咬他两口!

    柳清欢掩饰不住笑意,还是作揖道:“娃娃原谅则个,刚才的确是一时失手,一时失手!”

    那胖娃娃根本不听,依然撞得砰砰大响,法阵的光幕摇晃个不停。

    脉魂如今就住在大青山的山腹中,它常年待着的地方,已经有一小片普通的山石转变成灵石,让柳清欢心喜不已。

    这时,一身炫丽火红皮毛的五尾火狐迈着优雅的步子,高傲地昂着头从他身边走过,中间不忘飘来一个鄙视的眼神。

    柳清欢讪讪地摸摸鼻子,理亏地让开一步。

    因为融魂茯神木的罕异,他到如今依然未寻到哪怕是一粒种子,所以在面对五尾火狐时总是没什么底气。

    最后,他决定暂时停止修炼乾坤指,还是回他的炼器房继续奋斗吧。

    让人欣慰的是,经过十年的苦炼,在耗费了足比让普通金丹修士一贫如洗的大量灵材后,他的炼器术终于被硬生生提到了还算可以的地步。

    柳清欢心痛着瘪掉许多的荷包,拿出九曲红尘谱的锻造方,叹道:“就为了造你这一件东西,辛苦这么多年,也不知值不值得。”

    话虽这么说,至少从锻造方上的说明来看,他还是认为是值得的。

    九曲红尘谱,以红尘土做骨,九种灵水做肉,设想十分大胆且奇妙,若炼制成功,此物会是一件带有空间性质的宝物。

    然而,若只是如此,九曲红尘谱也只是一件威力不错的法宝而已,不值得柳清欢花费这么大的心血。

    锻造方上除了炼制方法外,最后还提到了一种设想,一个看上去似乎不太成熟的设想,那便是在炼制过程中,将自身对天道、对人生或者是对道法自然的九种感悟融入其中,可让此宝不再只是一件法宝,而是道器。

    道器,灵宝的一种,亦是元神法器中最独特的一种,与炼丹术中蕴含丹意的丹药一样,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因为要融合自身对天道感悟的理解,每一件道器都是唯一的,且必须由修士亲自动手炼制,这样才能达到最契合的境界。

    这就是柳清欢会执着于九曲红尘谱的原因,他如今修为已满、心境不足,在炼制道器的过程中,同时也凝炼心境。

    自古以来,修为好炼,而心境难炼。心境一说,虚无飘渺,望而不见、听而不闻,是顺其自然大道无为,还是知善知恶心怀慈悲?

    从金丹期到达元婴期,对修士来说才算是真正迈入修真的门槛。所谓真,指的便是祛除凡胎、构造真我,不仅仅是法术威力大涨,寿元翻倍,且能初步沟通天地,明了法则演化,以此推演万物之始终,而至阳神出窍,神游太虚。

    每一个走正道的元婴期修士都需坚定不移,在起起伏伏跌跌荡荡的人生中摒弃杂念,了证道心,而这一切在结婴之前便已开始,方能结出真我的婴儿。

    是以柳清欢虽被三桑木将修为灌到金丹期大圆满,心境一日不到,便结不了婴。而他选择修炼心境的方法,便是炼制一件属于自己的道器。

    人生之路,九曲八弯,其中甘甜苦辣犹如大河,日日冲刷。于是红尘作骨,悲欢为肉,再以道心为魂,谱一曲殇怀之歌。之后,去伪存真,坐忘无我。

    九曲红尘谱的材料他已收集得差不多,只剩下最后两种灵水还未寻得。

    让他犯难的是九种感悟,要如何选择。且这九种感悟,最好与他收集的灵水特性能相合。

    比如当年取自洗宝池的忘幽寒水,冰寒刺骨、永不封冻,能洗涤怨孽和凶厉,以哪种感悟相合为好?

    柳清欢回想着过往种种,渐渐拨开挡在眼前的迷雾,眼神一片清明。

    或许,他应该在城中的各大商行走走,看能否找到所需的最后两种灵水。另外,炼制九曲红尘谱的前期准备也可以开始做了。

    这一日,当他于清晨的淫雨霏霏中走进茶楼内,迷惑地发现这一大早的,楼内已经有了两位客人。

    两人都是这几年来的常客,一位是那善音律的周善为,另一位叫程明,都是筑基后期的修士。以两人平日交往甚密来看,应该是好友关系。

    此时这两人正在低声交谈,从表情来看,他们的对话显而易见的是一些沉重又混合着极深忧虑的事情。

    看到柳清欢,两人抬起头来打了个招呼,周善为便迫不及待地道:“张楼主,昨晚刚刚从前面传来消息,说是啸风大陆大沫川大败,已经全面失守了!”

    这个消息并没让在场三人感到意外。

    实际上,要不是云梦泽这边派了大量的修士过去,这一场大败或许会提早好几年。

    自十年前开始,阴月血界久攻不下雁宕堡,便逐步将重心转移到啸风大陆那边。

    罡风州早就沦陷在异界手中,大沫川再一失守,整个啸风大陆便只剩下出云州一块陆地。

    柳清欢张了张嘴,一时却哑然。

    因他自身的处境,所以很多消息已不像以往那样能第一时间知道,而啸风战败都传到鹰巢城来了,说明事情早在两三天前已成定局。

    另外两人亦沉默地对坐,深切的兔死狐悲之感充满了小小的茶楼。

    最后他冲角落里呆立着的姜念恩道:“去西泠商行看看,他们今日应该会出一份加急的邸报,买一份回来。”

    已经是筑基初期修士的青年沉默地点了点头,应声去了。

    柳清欢转回头:“两位道友一早过来,应该不只是为了来告诉我这个消息吧,还是有其他什么打算?”

    两人对视一眼,周善为轻咳一声,开口道:“其实我们是来向楼主辞行的,我俩已决定前往雁宕堡。”

    柳清欢暗自有些惊讶,要知道异界入侵这么久以来,他在鹰巢城中见多了怯战的修士,其中无人可管束的散修占大部分,也有干脆脱逃出门派的修士,情愿躲躲藏藏的过活,也不愿前往东荒之地。

    这些人说狠了是贪生怕死,说轻些是明哲保身。那么又是什么缘故,让这两人突然愿意站出来了?

    不过他们所说的,不是啸风大陆,而是雁宕堡?

    沉吟了下,他道:“你们……要去的是雁宕堡?”

    两人并未发觉柳清欢暗含的意思,毕竟在他们看来,柳清欢跟他们是一样躲在鹰巢城中的人。

    程明露出苦涩的笑,道:“是。不瞒楼主,其实我俩也很矛盾,即使做下这个决定后,心中依然还是犹疑不决。但是两害相权取其轻,先是去雁宕堡比较好。”

    周善为道:“楼主也早做打算吧,还记得当初我们聚在一起时的分析吗?”

    柳清欢不动声色的道:“哦?”

    “修仙联盟一直未强征散修去抵御阴月血界之人——东荒之地关闭对外传送一事不算,是因为目前的局势还在他们的控制下,而主大陆云梦泽这边也需要保证有一定的人手在。”

    “所以你们认为,现在到了那个强征的点了?”

    那程明站起身来,颇有些焦躁的走来走去,而周善为就显得镇定许多,语气平稳地道:“是。啸风大陆大沫川那次大战据说死伤极其严重,活下来的人不足两成。所以他们如今只剩下出云州这一块大陆,已经失得不能再失。但他们的修仙界遭受如此巨创,肯定极为缺人,而我们云梦泽这边,绝对不会任由整块啸风大陆落入异界之手,所以极有可能会开始强征。”

    他向程明道:“程兄,我们主动去雁宕堡,比被强征到啸风大陆去要好得多,主动权也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中。你也应该知道,鹰巢城中就有一座跨大陆传送法阵,是直通出云州的。而千页山现在的局势十分平稳,雁宕堡更是易守难攻,我们活下来的机会便更大了。”

    程明艰难地点了点头,挫败地坐了下来:“我明白的,周兄不用多说。”

    听着周善为这头头是道的分析,柳清欢喉头如堵了一口血,暴涨的怒意,以及强烈的悲哀在胸臆中横空直撞。

    他的师门、他的朋友在前线用生命与异界修士拼杀,只为了守护住这片土生土长、称为之家的地方,可是这些人呢?

    看看,他们守护的都是些什么人!

    是的,他以前便知道了这些人是什么货色,但从没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感到恶心。

    在面对覆界之难时还只顾自身,他们怎么配得上称为修士?!

    这一刻,柳清欢无比地想要逃出鹰巢城,回到自己的师兄弟之间。

    他情愿面对异界之人,也不想再看到这些鼠辈!

    柳清欢的脸色极其难看,周善为却意会错了方向,安慰道:“张楼主,你不会太过担心的。凭你高超的炼器术,只要愿意去修仙联盟领取炼器的任务,便可以不用奔赴最前线。”

    他还伸手拍了拍柳清欢的肩,叹道:“我们这些散修,只有早做打算,才能挣下命来。”

    柳清欢眼中冷然,淡淡地讽刺道:“我都可怜那些门派修士了,被强制着必须上战场。”

    “哈哈。”程明笑出声来:“谁让他们平日里比我们多吃两碗饭呢。就像那句话说的,得到越多,责任越大。我现在无比庆幸我们有四大门派和修仙联盟存在,不然就要落得啸风大陆那样的境地。所以以前那些门派修士的盛气凌人,我们可以宽容大度地原谅他们。”

    柳清欢低下头,难掩悲哀地道:“是啊,应该原谅。”

    两人站起身来,周善为拱手道:“不多说了,我们决定今日就走。张楼主,等哪一日我俩回到鹰巢城时,再来您的茶楼叨扰。”

    柳清欢轻笑道:“那可能要让你们失望了,我刚刚决定,从今日起,清风茶楼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