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定点,淡定点……不要激动。”
那团黑影显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被数道魔法锁定,原地僵直了几秒钟,最终放弃悄悄溜走,慢慢转过身,摊开手:“我没有恶意。”
说着,他还用脚尖轻轻蹭了蹭躺在草丛里挺尸装死的小狐狸,补充道:“它没事,只是刚刚撞在我护臂的金属纽扣上了……可能脑袋会肿个包。”
波塞冬被他踢了两下后,终于不再装死,重新尖叫着,原地一蹦三尺高,身子在半空中灵活的一扭,仿佛一缕白烟似的,嗖的一下飘进了凉亭,躲到郑清怀里开始瑟瑟发抖。
郑清原本满脸怒气——尤其是看到那个巫师用脚尖踢了波塞冬两下之后,他心底的怒火更盛——但那个巫师略微熟悉的声音还是让他强行压制了心底的怒火。
“不管你有没有恶意,你已经违反了《第一大学管理条例》有关宵禁、夜间活动范围,以及临钟湖守则的相关规定……”
男巫面无表情的宣读着巡逻队的‘权利告知条款’,同时在脑海中努力搜索那个不甚熟悉的声音到底属于谁:“你有权保持沉默,但你说的每一个字都将成为校工委后续处理方案的证词。现在我宣布将你带入校工委禁闭室,你是否有异议?”
那团黑影显然没有料到自己开口后,郑清还是这么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愣在了那里。
半晌,郑清等的都有些不耐烦,打算念第二遍‘权利告知条款’时,对方终于开口了。
“你还是跟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一样莽撞,”对方的声音有些低沉,而且听起来有些费力,仿佛嘴里含了两个核桃似的:“我原以为经过一个学期的学习……在这座校园里,你会变得稍微谨慎一点。”
郑清阴沉着脸,紧了紧手中的木杖。
他隐约猜到了对方的身份。
宥罪猎队的几位猎手,以及苏芽、李萌两位小女巫都很明智的闭了嘴,没有在这个时候随意插口两人之间的对话。
那团黑影站直身子,伸手向前一拨,费力的穿过郑清设置好的符阵。
符阵淡黄色的光幕仿佛一张塑料布一般,在那位巫师双手随意的拨弄下被撕裂。凉亭四周几根立柱上挂着的符纸在暴力入侵下噼里啪啦,碎落一地。
没有了阻碍的冷风,嗖嗖的钻进凉亭,欢快的打着滚儿。
亭子里充斥着凉意。
但郑清感觉自己心底更冷。
即便自己使用的都是劣质符箓,即便那些符箓主要效果是保暖,但作为一种守护类型的符阵,面对陌生巫师随意一扯、一撕,就像纸一样被撕扯的粉碎,还是让他心情糟糕透了。
更糟糕的是对方那敏感的身份。
陌生巫师钻进凉亭,掀开了斗篷上的帽兜,露出一张郑清非常熟悉的,满脸横肉的面孔。
“真抱歉,”麦克·金·瑟普拉诺瞪着两颗漆黑的小眼珠,嘴上说着道歉,语气却显得极为冷淡:“我原本以为亭子里会更暖和一点……没想到这么不经碰。”
“刚刚风大,没听太清。”
“所以,你刚刚说的那些话,麻烦再复述一遍……谢谢。”
凉亭中一时陷入难堪的寂静中。
麦克·金·瑟普拉诺也是一位公费生,白手起家建立了学校排名前列的祥祺猎队,同时还组建了实力雄厚的祥祺社团。
更关键在于,他是阿尔法学院的学生。
而且他不是阿尔法学院的一般学生,他是阿尔法的公费生,《魔杖》钦定的星币系列骑士,阿尔法学院学生会的副主席,还是血友会奥古斯都头衔的两大竞争者之一。
眼下,血友会与神圣意志之间的关系有些紧张,雷哲与奥古斯都之间也是龃龉不断。报纸上的论战、学生之间的冲突、再加上鱼人部落与马人部落接二连三搞事情,使得九有学院与阿尔法学院的关系处于一种非常微妙的平衡中。
任何一方不理智的行为都有可能酿成学院之间的更大灾难。
在这种情况下,阿尔法学院的明星学生,违反学府有关管理条例,深更半夜出现在临钟湖畔,身上还披了匿形斗篷,怎么看都不像是正常造访的客人。
郑清死死盯着对面那位胖巫师,脑海中天人交战。
扣人,对方定然不会束手就擒。而打的话,不一定打得过对方。
要知道,对面那位巫师可是一手组建了祥祺社团,以微末身份从阿尔法堡一众传承深远的家族巫师中脱颖而出的人物。己方不过是几个刚刚入学半年多,还未完全摆脱新生标签的家伙。面对面硬扛,说不心虚那就是纯属脸大。
更重要的是,瑟普拉诺的诸多身份意味着他可以代表阿尔法的形象。在这段敏感时间,任何九有学院学生对他的攻击,都有可能被人上纲上线,当做九有对阿尔法的攻击来炒作。
但是不打,郑清也心有不甘。
一则,瑟普拉诺确实违规在先,不论事后阿尔法那边怎样胡搅蛮缠,对于九有学院来说,自己终究是占理的。再则,瑟普拉诺那厮竟然踢了波塞冬两下!
感受到小狐狸在自己怀里瑟瑟发抖的状态,郑清心底的怒气油然而起。一鼓作气,再鼓胀气,三鼓终于气炸了。
“我刚刚说的是‘你已经违反了《第一大学管理条例》有关宵禁、夜间活动范围,以及临钟湖守则的相关规定,现在我宣布将你带入校工委禁闭室,你是否有异议?’。”
郑清木着脸,面无表情,一字一句重复了自己之前说过的话。
瑟普拉诺脸上闪过一丝惊讶。
因为郑清重复了这段话后,意味着双方再无回旋余地。根据上一次打交道的经历,瑟普拉诺原本以为郑清是一个手段圆滑的人物,全然没有料到他会死扛到底。
“这可真是令人惊讶。”
瑟普拉诺脸颊的赘肉抖了抖,挤出一丝略显狰狞的笑容:“这么说,你们有十足的信心把我留在这里?”
“信心谈不上,但维护规则的信念还是有的。”郑清攥紧了手中的符枪,眼神死死盯着对面巫师的一举一动。
他的身后,宥罪猎队其他猎手已经悄无声息摆开了进攻阵型。
有的人在面对巨大压力的时候会晕倒,有的人在面对巨大压力时会沉默不语,有的人在面对巨大压力会崩溃大喊大叫,还有的人在面对巨大压力时喜欢东拉西扯,通过转移注意力的方式,自己给自己降压。
比如目前的凉亭中,面对阿尔法学院的社团大佬,李萌同学就使用了最后一种方式。
“唔,你是阿尔法学院那个叫什么拉诺的家伙吧。”小女巫鼓着脸,若有所思的撸了撸怀里抱着的小白猫:“大晚上被人抓了现行,还敢威胁我们……坏蛋就是这样子的吧!”
小白猫甩了甩尾巴,一脸无奈——所幸李萌同学今天没有晕倒,倒显得其他人过于紧张了。许是察觉到这一点,郑清飞快的瞄了小女巫一下,叹口气,接口道:
“这个世界上的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小孩子才分好坏,成年人都只看利弊的。”
“嚯,难得你能看这么透彻。”萧笑挑了挑眉毛,语气有些惊讶。
郑清感觉自己老脸有些泛红。
“咳,这句话不是我说的,是狄更斯或者鲁树人,或者其他什么大作家说的。”年轻公费生虽然不介意别人夸奖自己,但很介意别人把自己当成其他人,所以立刻澄清道:“我只是稍稍做了改动,然后借用一下。”
他与萧笑虽然嘴里说着俏皮话,眼神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放松。
与此同时,张季信将手背在身后,打了个几个手势。宥罪猎队的猎手们悄无声息的变动了阵型,长老、胖子左右犄角,郑清居中,萧笑压后,蓝雀隐匿黑暗,林果则拽着李萌与苏芽,躲在了阵型最中央。
剩下两只小动物,不约而同蹿到了郑清肩膀上面。
小白猫居左,波塞冬居右。
一左一右两条尾巴勾在年轻公费生的脖子上,竟意外给人一种很暖和的感觉。即便如此,郑清仍旧能够感觉到波塞冬大尾巴上传来的隐隐颤抖。
麦克·金·瑟普拉诺好整以暇的看着对面那些一年级新生们变幻着猎队阵型,看着他们掏出法书,摸出一沓沓符纸,看着蓝雀抱着剑消失在黑暗中,看着张季信戴上拳套、郑清举起符枪,看着萧笑拿出龟壳,看着辛胖子的圆脸在昏暗的风灯下渐渐泛蓝,身躯缓缓涨大。
“信念是个糟糕的东西,它总是给弱者以错误的感觉……让他们觉得,他们似乎能够战胜命运。实际上,命运那个婊子养的,最喜欢这样玩弄人心。”
瑟普拉诺慢吞吞的开口,作了一番无病呻吟的感慨。
就是这样,郑清在心底暗暗吐槽——他发现不论是瑟普拉诺,还是维克托·唐·柯里昂,亦或者雷蒙德·雷丁顿,等等,这些社团大佬总喜欢在别人,尤其是陌生人面前谈谈类似哲学一样的话。
仿佛这样就能提高他们的档次,把他们从打打杀杀的小混混级别,提升到有思想有文化的道上大哥级别。
但郑清觉得,这些大佬之所以讲故事、谈哲学,更主要的缘故是因为他们除了打打杀杀便没有其他更有趣的生活技能了,也就只有通过谈谈类似空泛的话题,讲两个似是而非的道理,才能显出他们很有文化的模样。
用马斯洛的需要层次理论来说,这属于他们满足尊重需要以后,追求自我实现的需要。
瑟普拉诺自然不清楚郑清心底这一番腹诽,仍旧慢吞吞的说着那些废话。
“……这可算不上什么明智的举动。”瑟普拉诺眯起眼睛,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危险的气息:“还是说,你们觉得一支蹩脚的新生猎队,能够对我造成什么妨碍?”
“吓!!”
蹲在左肩的小白猫凶狠的冲瑟普拉诺低声吼了一声。
这声低吼打断了社团大佬的废话,打破了场间压抑的气氛,让扒在郑清左肩的小狐狸竖起耳朵,也让一直阴沉着脸的郑清噗嗤一下笑出声。
“连只猫都不如!”年轻的公费生扬起手中的符枪,不在二话,啪的一下扣动了扳机,咆哮的符弹带着一抹淡青色痕迹径直向瑟普拉诺撞去,一同撞去的还有郑清压抑许久后发出的怒吼:“动手!”
淡青色的符弹撞入瑟普拉诺的怀中,眨眼间便化作一大蓬藤蔓,四下弹展开来,仿佛一头凶残的大嘴咕噜,一口将胖巫师吞了下去。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瑟普拉诺低沉的咒语在藤蔓团中响起,一抹橘黄色火花绽放开来,与此同时,他矮胖壮硕的身子也仿佛一条滑溜的游鱼似的,挣脱藤蔓团,出现在了宥罪猎队的斜后方。
“八点钟方向!双重‘我马’,放!”
郑清头也没回,厉声喝道。
回应他的是萧笑与林果整齐的咒语声:“我马虺隤!”“我马玄黄!”
两道土黄色的咒语擦过郑清身侧,将他袍角吹起,饿虎扑食般向瑟普拉诺落脚处扑去。
瑟普拉诺左右各执一本法书,同样回应以两道咒语,一道破解玄黄咒,保持了视线清晰;一道阻挡了虺隤咒,稳定自身状态:
“奄有四方,斤斤其明!”
“不震不动,不戁(nǎn)不竦!”
看到瑟普拉诺双手均被法书占据,没等郑清开口,早已准备妥当的张季信大吼了一个字:“上!”
然后便与辛胖子一左一右,挥舞着拳头向瑟普拉诺扑去。
宥罪猎队所有人都清楚,如果单纯论掌握的咒语数量与强度,他们几个一年级新生拼死也比不上高年级的瑟普拉诺。
唯一一丝希望,就是以己之长攻彼之短——比如张季信与辛胖子的拳头、蓝雀的剑、以及郑清的符箓——趁瑟普拉诺还未拉开阵势释放更高强度的咒语,近身将其打败。
诚然,这种战术并不见得比群殴高明多少,但对目前的几位一年级新生来说,似乎是唯一的获胜希望了。
瑟普拉诺不愧是高年级的公费生,也不愧是祥祺猎队的创办者,面对宥罪猎队接二连三的打击,没有一丝慌乱,反而顺势丢出一道道化解咒,再次轻而易举从几位巫师的围攻中逃脱出来。
()
麦克·金·瑟普拉诺现在非常恼火。
十几分钟前,他路过湖畔凉亭,看到这边有光,便鬼使神差凑过来瞅了瞅,却不料被亭子里飞出来的一颗‘狐弹’直愣愣命中,当场暴露。
这让他有种功亏一篑的失败感,同时也有一种向别人家丢大粪弹却在拿起粪弹准备扔的时候被人抓了现行的羞恼感觉。
当然,瑟普拉诺深更半夜来临钟湖并不是真的来往湖里丢大粪蛋的。
他夜里来临钟湖是为湖里的鱼人部落鼓劲儿加油,顺便进行新学期第一场交易——前几天禁魔节时临钟湖发生的混乱让许多在湖中的学生落了水,学生们虽然都安全上岸了,但他们携带的东西却被鱼人们私自截留了下来。于是鱼人部落又积攒了许多好商品。
这些‘商品’物美价廉,在贝塔镇黑市上的销路向来不错,祥祺会这几年的强势崛起,很多资金都是由这项事业供给的。
除此之外,麦克·金·瑟普拉诺还带来了阿尔法学院社团联合会中支持鱼人部落正义事业的那些社团,支援鱼人部落的‘正义基金’——包括一些金豆子、石制刀斧、骨符、甲牌,以及许多装饰鱼鳞与鱼鳍的小玩意儿。
这些东西现在就塞在他腰间的简易芥子囊里。
只需要十几秒,他就能在夜幕掩护下,与悄悄浮出水面的鱼人客户接头,然后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倘若时间允许,瑟普拉诺也不吝事后多洗几遍手,当场拍一拍鱼人接头人的肩膀,告诉它阿尔法堡站在它们身后,是它们正义事业最坚强的后盾。
反正不花钱,多少说一点,也算一种隐性投资吧。
但现在,种种计划都在他好奇的一瞥之下落了空。
除了对自己多此一举引出麻烦的郁闷之外,瑟普拉诺更多的火气还是郑清等人的反应引出了的。
明明知道了他的身份,这群一年级的新生竟然还敢在他面前翻开法书,还敢冲自己挥拳头!倘若现在是在阿尔法堡的休息室,瑟普拉诺定然会让这些一年级的臭小子们知道什么叫匹夫一怒。
当然,作为一个有涵养的绅士,以阿尔法堡的名誉起誓,瑟普拉诺是不会承认自己是一个匹夫的,他也绝对不会把自己心底的郁闷表现在脸上的。表面上,他还是那位城府深重、喜怒不形于色的祥祺会大佬。
再一次跳出几位宥罪猎手的包围圈后,瑟普拉诺没有转身消失在夜幕中,而是狞笑着翻到自己法书的最后一页。
他打算给这些一年级的臭小子们一点深刻的教训——至于跟这些臭小子凑在一起那两只小动物还有那个小女巫,只能算她们不幸了。
“南山烈烈,飘风发发!”
“南山律律,飘风弗弗!”
“匪风发兮,涕泗滂沱!”
“阚han如虓xiao虎,靡有夷届!”
……
与从容不迫的瑟普拉诺相比,郑清一开始就非常紧张。
他不止一次率领宥罪猎队的同伴们与裁决猎队进行训练,也不止一次被对方猎手们虐成狗。所以他深知在包括魔咒掌握程度在内的大部分基本功上,自己这边远远比不上瑟普拉诺。
就连上一次校园杯新生赛上,如果不是他身上意外跑出去一头大黑猫,将猎场上的妖魔们杀了个七七八八,郑清都很怀疑自家猎队能不能比马修的猎队表现的更强一点。
因此,在向瑟普拉诺动手的第一时间,他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自己射出的第一枚符弹没有奏效,没关系,郑清完全可以接受。如果瑟普拉诺被自己第一枚符弹就困住了,那他可能还会怀疑自己遇到的是不是一个假的瑟普拉诺。
萧笑与林果的‘双马咒’失效,虽然令郑清有点失望,却也可以接受。
毕竟这两条咒语是阿尔法学院的学生最先接触的咒语——就像九有学院的学生最先接触束缚咒一样——许多好学生都会仔细钻研这类基础咒,相应的,这些咒语的破解咒、防御咒也非常丰富。瑟普拉诺眨眼就避开了这两道咒语,反而说明他身上没有携带什么强力护身符,不敢大意硬接这种杀伤力不强的诅咒。
然后宥罪猎手们以己之长攻彼不算短处的短处。
出乎郑清意料,瑟普拉诺仍旧没有硬接,而是再一次使用了逃脱咒。
这就令郑清有些措手不及了。在他看来,身材壮硕、满脸横肉的瑟普拉诺应该不是一个畏惧近身打斗的家伙,而且从他以前搜集的材料来看,瑟普拉诺的格斗术也是很出色的。更重要的是,连续多次避而不战,就连郑清都会感到一点点憋屈,对面那家伙怎么能用的这么熟练!
只要他肯与张季信等人动手,只需纠缠十几秒,郑清就能将准备好其他后手丢出去,再不济,他们也能支持到巡逻队其他队员到场。
横竖都会逮捕瑟普拉诺,唯一区别在于自己动手可以稍稍报复一下,巡逻队到场后就只能公事公办了。
可惜瑟普拉诺没有给郑清这样的机会。
逃出包围圈的瑟普拉诺翻开法书,四重咒语声几乎同一时间在郑清耳边响起:“南山烈烈……匪风飘兮……靡有夷届!”
郑清没有听说过这道咒语。
但凭借着咒式中的关键词以及冥冥中那一点感悟,更重要的是瑟普拉诺那严肃的表情,郑清立刻意识到这道咒语不是一道单纯用来招风的小咒语,很可能是涉及‘风灾’或者‘风劫’的咒语。
在夜幕下,临钟湖畔,使用这么一道咒语既不会有巨大的火光、爆炸声,也不会出现莫名嘶吼与异常嘈杂,能够最大程度延迟巡逻队其他人发现的概率,可以说再恰当不过了。
不知这道咒语渊源与具体效力,也不知这道咒语具体诅咒谁——郑清很怀疑这是一道范围性质的咒语——自然也没办法做针对性阻挡了。
面对突如其来的危局,郑清下意识转动了手中银蟒的弹匣。
转到了弹匣最后一格。
里面装了一颗郑清自己绘制的血符裹出的符弹。
然后他瞄准瑟普拉诺,扣动了扳机。
()
在郑清端起柯尔特银蟒瞄准瑟普拉诺的时候,胖巫师还在心底悄悄嘲笑了郑清一下。
果然是没经过几次狩猎的新人,不知道面对自己这样的魔咒攻击最佳选择是针锋相对的释放咒语,其次的撒腿就跑,再不济浪费个护身符躲在乌龟壳下面,虽然会失去先手,却也能很好规避风险。
而像郑清这样,打算用符弹或者其他什么咒语打断他施法的行为,再愚蠢不过了。
即便不考虑身上挂着的几道护身符,瑟普拉诺也有十足的把握在郑清那颗符弹彻底发挥效果之前,先将自己的诅咒落在对方身上,然后再从容不迫的离开。
但是当符枪响起,一枚笼罩在血色中的符弹从枪口喷出,撞向他的时候,瑟普拉诺就知道自己大错特错了。
符弹的个头并不起眼,出膛后的速度也大致看得清,唯一出乎瑟普拉诺意料的,是伴随着那缕笼罩在符弹之上的血芒,铺天盖地而至的庞大压力,令人窒息。
见鬼的愚蠢!
见鬼的血符!
见鬼的威力!
瑟普拉诺完全有理由相信,这颗符弹是某位不知名的大巫师用自己的心血炼制的符箓。天见可怜,只不过是校园里的一场小小的冲突,需要浪费这么宝贵的符箓吗?郑清脑子是让僵尸啃过的吗?!
有那么一瞬间,瑟普拉诺不知道应该为自己引来这么一颗符弹感到荣耀,还是抱怨一把学校在新生猎队应激教育方面的缺失,亦或者,为自己无法从符弹攻击下逃脱感到悲伤。
……
……
与处于绝境中的瑟普拉诺不同。
扣动扳机的第一时间,郑清还下意识向队友们喊了一声“反跑!”。
在他印象中,打断对手施法过程之后,理论上应该立即调动本队猎手们转换阵型,重新包围对手、组建攻势。而转换阵型的办法,郑清现在满脑子就只有卡瑞尔战术了。
反跑是卡瑞尔战术的精髓,也是今天晚上宥罪猎队训练最多的科目。在紧张状态下,郑清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卡瑞尔战术‘强壮能占弱小的便宜,聪明能占强壮的便宜’这句话。
但可惜的是,他的大脑中除了这句话之外,一点聪明的战术都想不起来,只能想到‘反跑’‘反跑’还有‘反跑’——或许自己真的是个笨蛋吧,郑清脑海还有一丝闲暇自艾自怜。
喊过之后,郑清才猛然醒悟自己干了什么。
他刚刚用了一颗镇压血符裹制的符弹,来对付瑟普拉诺!
上一次使用血符弹的后果,年轻公费生仍旧历历在目——身高五米以上,体格庞大,气焰嚣张的撒托古亚后裔,在那抹红光之后变成了一滩烂泥。
即便郑清无数次在心底安慰自己那是特殊情况,或许那头孽妖运气不好,恰好与自己血液发生了某种未知反应,所以才炸成烂泥,但这丝毫不能掩盖一个事实。
那就是他用血符裹制的符弹,威力有些大的出奇。
但就算是反应过来,一切也已经来不及了。
郑清亲眼看着瑟普拉诺的表情从轻蔑到震惊最后是绝望。看着他追悔莫及的样子,郑清不知为何感到了一丝欣慰,甚至觉得他现在很有心情摸出自己的银壳怀表,看看时间。
……
……
海明威老人是第三个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事情的巫师。
作为临钟湖夜间巡逻队的领队,他并不像前任那样喜欢喝酒遛狗,而是秉承了教学与魔法研究时期的习惯,工作中一丝不苟,严肃认真。
所以,当宥罪猎队撞破瑟普拉诺的行藏时,海明威老人第一时间发现了异常。
这并不困难,只要他们这些老家伙愿意,学校里没有多少事情能瞒得过他们。充其量只是假装不知道与装作刚知道之间的区别罢了。
但对九有学院猎队与阿尔法学生之间的偶遇,海明威老人一时犯了难。
诚然,他可以立刻出现在那座凉亭里,板着脸将那个看上去壮壮实实的阿尔法学生带走,然后给他一个记过处分。但老人很怀疑这样的选择有没有什么效果。
毕竟阿尔法堡里那些家伙是出了名的不要脸——明面上一个个喊着荣誉高于一切,实际上做出的许多事情毫无底线——倘若让那胖子领着个记过处分回堡里,十有八九他还会被阿尔法的学生们当成英雄。
毕竟不是哪一个阿尔法都有胆气在这个时间节点上去九有学府撩老虎胡须。
除了上述考量之外,现在学校里纷乱的局面也一定程度影响了海明威老人的判断。不论是学生之间的冲突,还是学院之间的论战,亦或者鱼人部落、马人部落的骚动,都让原本已经风声鹤唳的校工委疲惫不堪。
掌管校工委事务的若愚副校长不止一次私下里向他们这些老家伙嘀咕过,让大家在遇到类似冲突的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能够息事宁人最好不要惊动正规流程,免得折腾出什么新的更麻烦的幺蛾子。
就像马人部落那场冲突,原本不干学校什么事情,纯属贝塔镇与马人部落——校外两个巫师自治组织之间的纠纷罢了——但是在阿尔法学生插手之后,这坨屎便结结实实糊在了第一大学的脸上。
基于上述多重考虑,海明威老人决定以不变应万变,暂时旁观那场小冲突。如果学生们能够私下里解决,那就再好不过了。
但这个决定刚刚做出不到三十秒,场间的情形就一变再变。
不知什么缘故,场中情形突然恶化,九有学院那个叫郑清的巡逻员开了第一枪,然后阿尔法的胖巫师反击。
兔起鹘落,眨眼双方便交战数轮,蒸腾的魔力激起的层层反应,便是海明威老人不出手,闻讯而至的其他巡逻队员与学府的守护阵法,也不会视而不见。
然后,老人看到了郑清射出的最后一颗子弹。
看到了那抹红色。
于是,老人骂出了今晚旁观这场冲突的唯一感想:
“操!”
九有学院的院长大人姚小米教授察觉郑清使用血符弹的时机,比海明威老人还要早那么一两个瞬间。
因为他在郑清的符枪与血符弹上都留下了魔法标记——只要两者同时被激发,姚院长便会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海明威老人需要等到符弹出膛之后才能判断出它的威力,而姚院长在扳机敲到符弹弹壳的那一瞬间,就已经知道了。符弹从弹仓到枪口之间的距离,就是姚院长比海明威老人反应稍早的那个瞬间。
当然,之所以留下魔法标记,并不是姚某人偷窥上瘾,想对自家学院的小鲜肉下手。
他只是想以防万一,在某位年轻公费生在搞出更大乱子之前,让我们的院长大人有一个缓冲时间罢了。自从那个寒假尾巴,郑清去寂静河溜达一圈打爆一头撒托古亚的后裔之后,姚教授便下定决心,不能让这小子继续胡搞下去了。
这一次还好,只是撒托古亚那厮的后裔。撒托古亚那家伙距离学校隔了十万八千个世界,便是赶来也不济什么大事。
倘若郑清射爆的不是撒托古亚的后裔,而是某头大妖魔的后裔或者某位外星使节里的浪荡子,难道巫师世界要陪着这个年轻巫师与妖魔来第三次世界大战吗?
所以,在血符弹出膛的第一时间,姚教授的神念便穿过大半座学府,笼罩在了郑清左右。
转瞬间,他已经知晓了场间状况——情况不能更糟糕了,阿尔法学院那个竞争奥古斯都头衔的胖子跟郑清发生了冲突,就要被一枪轰死了。
电光火石之间,姚院长已经来不及跨越学府内的重重禁制,真身降临现场阻止悲剧发生,他只来得及把自己的烟斗丢过去。
“嗤……”
黄铜烟锅带着几簇烟灰,破开空间屏障,落在符弹与瑟普拉诺的脑袋之间。
“咣!!”
血红色的符弹与突兀出现的烟斗撞在一起,将那黄铜制的烟锅打了个粉碎,然后去势稍缓、血色略轻、弹道微偏,继续向瑟普拉诺的肩膀撞去。
有了这么一瞬间的缓冲,海明威老人的木杖也探了过来。
赭黄色的木杖戳破空间,斜斜向下,重重的扎在符弹与瑟普拉诺之间,将地上的青石板扎了个通透,扎出一片蜘蛛网般的龟裂痕迹。
木杖落地生根,迎风而涨,从数指粗细骤然涨大到象腿粗细,仿佛一块宽厚的门板一样,结结实实的挡在瑟普拉诺身前。
符弹周身缭绕着淡漠的血色,一头撞了上去,硬生生在木杖上撞出一个漆黑、深邃的大洞,撞出一缕缕青白交加的烟气,最后将木杖撞穿。
“嘶……”
隔着大半座学府,一直关注这边状况的姚院长倒抽了一口凉气,搓了搓手,庆幸不已:“亏得我刚刚还想用手去挡那颗符弹呢!不过,真是可惜了,我那烟斗用了好多年了……”
有了姚教授与海明威老人两次出手,那颗符弹的威力已经被削减去了九成九,方向也早已偏到不知哪里去了。
剩下一分力气的符弹,终于可以毫无阻碍的擦到瑟普拉诺的肩膀。
胖巫师身上的护符噼里啪啦仿佛过年时的爆竹声一样,响了好一阵子,才终告一段落。失去动力的符弹‘叮咚’一声落在青石板上,弹身上的符文最后闪烁几下,然后整颗符弹倏然化作一蓬黑灰,堆积在一起,仿佛一座小小的坟头。
四周,响起一片轻轻的吁气声。
……
……
在学府一隅发生这起事故的时候,校园外,贝塔镇上的三有书屋里,也有人对此心生感应——不,准确说,心生感应的是一只猫,一只黄花狸。
黄花狸原本蹲在书架上,目光灼灼的看着店里出现的两位客人,忽然像是发现了什么,侧着脑袋,转头看向窗外。
“出什么事了?”客人之一的鼠仙人同样敏锐察觉到那个方向爆发了短促但是激烈的魔法波动,但因为学校守护阵法的影响,这种感觉过于模糊与混乱,所以他选择询问书店里的猫。作为老头子的猫,黄花狸在整个学校都有许多特权。
“关你屁事。”黄花狸收回目光,不屑的瞅了鼠仙人一眼。
鼠仙人不以为意,只是抬起爪子捻了捻嘴角的胡须,语气莫名:“其实我早上就觉得学校有事情要发生,所以才选择今天出来……就是不知道这么躲开是好事还是坏事。”
“阿嚏!”鼠仙人身旁,一只赭色的小胖仓鼠重重的打了个喷嚏,打断鼠仙人絮絮叨叨的话:“屋子里什么味儿?!”
黄花狸瞅着被肥瑞喷起来的灰尘,脑袋向后仰了仰,干巴巴回答道:“时间的味道。”
肥瑞抽了抽鼻子,否定了黄花狸的说辞:“不,不是时间。是干枯的霉菌,混杂着臭虫、猫尿还有茶叶渣滓的味道。像那些行将就木的老头子身上的味道一样,让人闻了就有种全身都已经腐朽的感觉。”
“你不是人。”黄花狸态度恶劣的否定道。
“这可太令我失望了……我还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巫师来着。”肥瑞摊开小爪子,语气略带惋惜之情。
“老鼠也能当巫师,但你不是人。”黄花狸坚持着自己的论调,重复了一遍。
“呵呵。”肥瑞呵呵两声,终于不再这个话题上与黄花狸争执了。
两鼠一猫之间一时无话,书店内陷入尴尬的沉默。
沉默了几秒,黄花狸忍不住又向窗外学校方向瞅了一眼后,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你们两个,今天来这里,干啥喵?如果没事就快滚,我还有事喵!”
鼠仙人与肥瑞互相对视了一眼。
“咳咳,”肥瑞干咳一声,小声说道:“过几天,我们可能会邀请郑清同学去林子里转一圈,探索那个新诞生的秘境……你要不要提前检查一下行程?”
鼠仙人连连点头,没有其他补充。
黄花狸尾巴一扫,卷起一片尘土,糊了两只老鼠一脸,声音阴沉沉的:“你们叫学生出去,关我屁事……我又不可能认识学校里的每个学生!”
“但我需要提醒你们,如果学校里任何一个学生因为你们俩的行为出事,你们就等着被埋进黑狱最深的地方,当那棵树的肥料吧!”
三掌门
郑清对这场‘巡逻事故’最后一个清晰的印象,是瑟普拉诺毫无知觉的躺在地上,被闻讯而来的巡逻队员们手忙脚乱抬走了。
当时现场乱糟糟的。
郑清唯一听清的一句话就是‘你又惹祸了!’,他不知道是谁说的这句话。
什么叫‘又’?!
上学期,那头河童妖是它自己找上门的;猎赛上那只大黑猫也是它自作主张冒出来的;冬狩的时候自己从头到尾都老老实实,外贼入侵也是自己的锅?还有不久前寂静河湾道上蹲着的大蛤蟆,也是它先睁开眼的——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自我防卫,自我防卫懂吗?
郑清感觉自己很冤枉,但他找不到人来抱怨。
因为随着巡逻队其他队员一起来的现场的,还有助教团的几位助教、校工委的几位校工以及几位他认识以及不认识的巫师。
宥罪猎队其他猎手们,被助教团的助教们带走了,据说要去校医院帮大家检查身体。
苏芽与波塞冬,被从青丘公馆赶来的苏蔓女仆长带走了,她手里拿了苏施君的批条。
李萌与小白猫被学校的一位女教授带走了,听旁边几位助教话里话外的意思,那位女教授应该是姓蒋,出身钟山蒋氏,与蒋玉是远亲,所以与李萌也有一点点关系。
所有人都离开,只留下年轻的公费生,在夜晚的寒风中瑟瑟发抖了小半个钟头后,才被咬着烟斗的老姚带去了他的办公室——郑清注意到老姚好像换了一个新烟斗。
与前几次来办公室的感觉不同。
今天为老姚办公室守门的两位门神并没有坐在地上打牌,而是非常严肃、非常认真的在门板上走来走去巡逻。他们手中擎着的武器划拉着门板边框,带起一溜火花。
郁垒脚下的金眼大白猫也没有了往日的慵懒,溜圆着眼睛,竖着尾巴,精神抖擞的注视着过道里来来往往的每一位路人。看到老姚与他身后的年轻巫师后,这畜生还龇了龇牙,露出嘴角几点寒芒。
“口令!”
注意到老姚带着郑清打算进门,郁垒一个马步站稳身子,一手向前平伸,五指张开,做出一副‘请停下脚步,接受检查’的姿态。
他的同僚不安的瞟了他一眼,他的大白猫臊眉耷眼的垂下眼皮,尾巴有一搭没一搭的在地上扫来扫去,打定主意不看接下来剧情发展。
老姚斜乜了门神一眼。
“山茶花。”他闷声回答道。
郁垒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瞥了一眼,立刻跳到一旁将门打开,眉开眼笑道:“没错,就是这个……您这是换烟斗了?”
老姚把烟斗咬的翘了起来,用鼻子答应了一声,低头进了办公室。
郑清耷拉着脑袋,跟着教授进了门。隐约间,他听到身后两位门神在激烈争论老姚上一个烟斗去哪里了,以及山茶花作为今天的口令到底是什么意思。
随着巫师进门,攀附在办公室天花板间藤网上的灯火虫们次第苏醒,它们的腹部也开始缓缓闪烁起乳白色的光芒,洒落一室明亮。办公室的窗帘紧闭着,透过帘幕的细缝,隐约可以看到窗外漆黑一片的世界。
姚教授将斗篷挂在墙壁的衣架上,走到办公桌后面,开始低着头,闷声不语的批改材料。
而郑清一进门就开始自顾自言自语起来:“我真蠢,真的。我单知道阿尔法的人跟临钟湖鱼人部落有勾结,却不知有巡逻队的时候他们也敢来。海明威老人分配任务后,我就去巡逻了,我们猎队其他猎手还帮我呢,我是队长,他们都是听我安排的。”
“猎队要做夜间训练,我就去自己巡逻,来回好几趟,都没什么异常。回到凉亭,要休息几分钟,波塞冬就在那里闹……它还小,不懂事,就跑出亭子了。结果亭子外面蹲着瑟普拉诺,波塞冬一头撞了上去,头上撞了老大个包。瑟普拉诺还很不讲道理的踢了波塞冬几下。”
“波塞冬从生下来就跟我在一起,像我儿子一样,我们猎队所有人都很宝贝它。”
听到这里,老姚嘴角抽搐了一下,只不过他没有抬头,郑清并未发觉这一点。
“……它被欺负了,大家都气不过,再加上瑟普拉诺学长违反学校管理条例在前,所以我就按照标准流程,向他再三宣读了‘权利告知’,要求他服从安排,束手就擒。”
“结果他试图反抗……我原本没想打死他的,我的符弹都是自己裹的,没有任何一张杀伤性符箓,都是束缚符、镇压符、辟邪符之类的控制类符纸。”
听到这里,老姚终于忍不住抬起头,看了年轻男巫一眼。
“你没想打死他?”教授脸上的表情像是被人揍了一拳似的:“难道你不知道你自己裹的血符威力有多大吗?前段时间你不是刚刚在寂静河上打爆一头撒托古亚后裔吗?”
郑清闻言,立刻闭了嘴巴。
停了片刻,他便重新开始喃喃自语起来:“我真蠢,真的,我单知道用血符画的符弹威力很大,能打死沉默森林里的怪物,却没想到会这么可怕。我原先以为它只会对妖魔怪物一类的东西起作用……”
“知道自己蠢就不要反复强调了!”姚教授按捺不住,站起身,训斥道:“让你参加校猎赛,你把一大半猎物都杀了;让你参加冬狩,你在沉默森林里捅了个窟窿(指新诞生的秘境);让你去踏青,结果你跑的人都没影儿了;最后去巡逻,还差点把人打死……怎么让你老老实实就这么难呢?为什么巡个逻,都能搞出这么大事情!”
郑清耷拉着脑袋,腹诽不已——关我屁事,关你屁事,关蠢不蠢什么事!
当然,腹诽之所以是腹诽,就是不好说出口的话。
所以任凭老姚在书桌后唾沫横飞,郑清始终耷拉着脑袋,安安分分接受训斥。总归要走这么一遭,早死早超生罢了。
虽然如此,但他也时不时抬起眼皮,偷觑一眼,看老姚什么时候换气,或者骂过瘾打算喝口茶歇息一下。
或许心底郁积了太多火气,郑清一直没有等到姚教授歇息的时候。
直到他第五次,或者第六次抬起眼皮偷觑的时候,他眼角的余光瞟到教授身后的窗帘上,出现了一个古怪的黑影。
一个扭曲的,仿佛鬼怪一般的黑影。
巫师世界是有鬼的,这一点郑清很清楚。
在第一大学呆了大半年,各色的幽灵、僵尸、吸血鬼、狼人等鬼怪生物郑清也见过不少,但真正意义上类似小时候恐怖片里的那种黑影鬼怪,郑清确实还没见过。到底这里也算是巫师世界首善之地,少有那些怪异的存身之处。
但眼下,他似乎就有这样的机会了。
倒映在床帘上的黑影约莫是个兽形,有头,有四肢,隐约间还有一条尾巴。
因为是晚上,灯火虫的光线原本就不均匀,再加上窗外有风,细小的冷风透过窗户缝隙钻进来,吹的窗帘微微摇晃,衬的那道黑影愈发扭曲。最关键的是那道黑影还很清晰。即便是在颜色深沉的帘幕上,也能清晰的倒映出它的形态。
扭曲的头,扭曲的身子,扭曲的四肢,扭曲的尾巴整个扭曲的黑影,让郑清的表情也跟着扭曲起来。
他瞪着双眼,伸手指向那道黑影,半张开嘴,嘶嘶着,倒吸着凉气。
正在训斥年轻公费生的姚教授很容易察觉到男生的异常,他倒没有觉得郑清在跟他开玩笑,但他也不认为郑清真的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充其量就是自己吓唬自己。
毕竟这是在第一大学,这里是九有学府院长办公室,而他则是九有学院的院长,巫师世界的顶级大巫师。哪个魑魅魍魉有那么大胆子敢在他面前蹦,不怕被捉去做实验吗?
虽然心底有这样的判断,但作为一个巫师,必要的谨慎老姚还是有的。
他眯起眼,一手捏着新买的烟斗,一手按在了桌边放着的法书上,径直回过头。
于是,他也看见了那道倒映在窗帘上的黑影。
姚教授扯了扯嘴角,抬手冲那道黑影打了个招呼:
“好久不见,黄先生……先生身体可好?”
前一个先生是对客人的尊称,后一个先生则是代指客人身后那位大人。
窗帘微微抖动了一下,一只有着琥珀色眼睛的黄花狸从窗帘后钻了出来,踩着窗台,灵巧的一跃,蹿到了姚教授的书桌上,然后仿佛一位打了胜仗的贵族大老爷一般,踱着小方步,绕着书桌巡视一周。
郑清发现第一大学的猫似乎都有这坏毛病,总喜欢在陌生环境里圈地宣誓主权。
巡视一周后,黄花狸大大咧咧的趴在姚院长的茶杯前,把脑袋探进去,舔了两口茶水,然后呸呸嘴,扭头看向茶杯旁放着的点心盒子,犹豫几秒,最终没有把爪子伸过去。整个过程中,老姚一直笑眯眯着,没有打岔。
直到这时,它似乎才想起刚刚有人跟它打招呼,回头看了老姚一眼。
“嗯,好的很。”黄花狸用鼻子哼了一声,算是回答了老姚问题它向来不喜欢姚老头脸上那副假笑,仿佛多笑两下就能掩盖他那火爆的小脾气似的。
听到它说话,一直呆滞在桌前的某公费生才回过神来,结结巴巴道:“黄,黄哥?!你怎么在这里……刚才吓死我了。”
黄花狸鄙夷的看了男生一眼:“芝麻绿豆大的胆子,从小到大一直不见长进。”
郑清赧然着低下头。
然后他意识到一件事。
“您认识黄哥?”男生抬头,看向姚教授,好奇的瞪大眼睛。
老姚还没来得及回答,黄花狸便粗暴的打断了郑清的问题:“以前开书店的时候这个老头儿经常来店里买书!”
姚教授咳嗽了两声,把烟斗重新塞进嘴里,没有否认。约莫就算默认了。
郑清还想追问姚教授是不是认识吴先生,黄花狸却不打算让他继续问东问西,脑袋向前探了探,盯着郑清腰间挂着的灰布袋。
“你的符枪都在吗?”它径直开口问道。
“符枪?”郑清的手下意识伸进灰布袋里,摸到冰冷的枪身,然后他点点头:“都在。”
“都还能用?没坏?”黄花狸的尾巴甩了甩,拂过书桌上的茶杯。几根猫毛似乎随着尾巴的拂动飘落进杯子里。老姚不为人察觉的皱了皱眉,打定主意稍后好好把自己被子消消毒。
听到黄花狸的问题,郑清立刻醒悟过来。
“唔……确实,差点忘了。”他把不久前刚刚用过的柯尔特蟒蛇拿出来,熟练拆开。就像黄哥说的那样,符枪的扳机、弹匣、保险等结构上烙印的符文大都出现破损,其中最严重的是枪管上的符文,许多都已经被彻底磨灭了。
年轻公费生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果然如此。
上一次在沉默森林轰那头大蛤蟆的雷明顿,事后就被他发现出现符文破损情况,但好歹也是大巫师送出的礼物,即便有些故障,却也不影响简单使用。
那时郑清就猜测过自己使用血符弹对符枪是不是有什么严重影响。
所以这一次,他特意挑选了状态良好的蟒蛇转轮枪来射击。结果‘喜’伤参半。‘喜’的是他的猜测得到了验证,射了一发血符弹后,蟒蛇转轮上的符文阵式果然出现了毁损。
令人悲伤的是,这把枪显然比不上苏施君送的雷明顿结实,枪身上下大量符文被磨灭,明摆着丧失了进一步使用的功能。
“哦,不!”年轻公费生哀嚎一声,捧着自己的符枪,有些不知所措。他现在上猎场的大部分底气都在这两柄符枪上,倘若符枪都报废掉,那他岂不是又要回到用弹弓发射符弹的老办法上了吗?
“格林杂货铺能修符枪吗?”郑清满怀希望的看向姚教授。他也不是没想过买新符枪,但一则符枪购买手续复杂、价格昂贵;二则这是别人送他的礼物,随便丢弃也不好;三则预算有限,他到底还是一个勤俭节约的好孩子,能省尽量省一点。
老姚吧嗒了两下烟斗,摇摇头:“你都说了那是杂货铺,怎么可能会修符枪……马丁托儿炼金公司倒是有这方面业务。如果你不放心,也可以找学校的炼金师……”
“找阿尔法堡的那些人?”黄花狸嘲笑道。
老姚闻言,哑然无语。
这确实是个问题。第一大学炼金术最高超的学院就是阿尔法学院,相应的,绝大部分技艺精湛的炼金术师也隶属于阿尔法学院。考虑到目前两所学院之间的龃龉,不仅郑清不方便去那边找门路,便是老姚也拉不下脸去拜托对方。
郑清的两柄符枪最终被黄花狸收走了。
因为黄花狸表示它可以找吴先生帮郑清来修枪。
按照黄花狸的说辞,让吴先生修理符枪不仅不会收取任何费用——毕竟郑清是他的学生——而且先生还能帮忙升级一下枪身上面的符文咒式,不至于以后再打两枪,符枪上的咒文会再次出现毁损与磨灭的情况。
听上去不错,但年轻公费生却非常怀疑黄花狸这么做更重要的因素在于限制自己的‘破坏力’。毕竟自己现在有了前科。最近一段时间开的两枪,一枪轰爆了撒托古亚的后裔,另一枪差点打死学校的学生。
如果郑清不打算在丹哈格的特设监狱里孤苦一生,那么一定的自我约束是非常必要的。
姚教授对这件事的反应便很能说明问题。
对于黄花狸收走郑清的两杆符枪,他是举着烟斗赞成的。
“就算你不收走,学院也打算替郑清同学‘保管’他的符枪。”老姚咬着烟斗,一边喷云吐雾,一边笑呵呵补充道:“这个保管仅限于校内……第一大学到底是一所学校,不是猎队竞技场,也不是新世界的自由猎场。允许学生们拿着法书已经算非常宽容的做法了。”
“或许你们应该拟定一条新的校规,不允许学生日常持有任何杀伤力过高的魔法用品。”黄花狸捂着鼻子建议道。办公室里的烟气愈发浓重,对于嗅觉敏锐的它而言实在不够友好。
郑清越听,心底越不是滋味。
“星空学院里的气氛与竞技场相比差别也没有那么大吧。”年轻公费生勇敢的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在他看来,既然星空学院推崇‘战斗力至上’,那么第一大学就不应该在这一方面对学生做出限制。
老姚咬着烟斗,斜乜了男生一眼:“但你是九有学院的学生呐……另外,允许他们打架,不代表学校允许打死人。你那两枪有点犯规。”
黄花狸挪开捂着鼻子的爪子,蹲起身子,严肃的看向郑清,甚至连尾巴都不摇了。
“这也是我要叮嘱的最后一件事。”黄花狸郑重其事的看着男生,竖起耳朵:“你现在连注册巫师的考核都没有通过,算不上一名真正的巫师。任意滥用血符,会对你的身体造成巨大的负担,这不仅仅会影响你的身体健康……”
说着,黄花狸抬起爪子,点了点它的脑门,然后继续说道:“而且还会对你在巫师之路上行走更远造成不必要的阻碍。”
使用血符对身体的危害,郑清自然是一清二楚的。他也没打算把血符当成自己常用符箓,只不过偶尔才准备一两张,充作底牌用罢了。
与黄花狸的这番叮嘱相比,郑清对它话外透露出的另一个讯息倒是很感兴趣。
“你,您怎么知道我用的是血符?!”郑清记得自己从来没有向黄哥提过这件事。
黄花狸眨了眨眼睛,扭头看了姚教授一眼,表情有点奇怪:“难道有人不知道吗?”
老姚咬着烟斗,笑眯眯的摇了摇头,轻咳一声道:“上次你打了撒托古亚后裔之后,在三叉剑做过笔录。那份笔录学校有备份的。”
郑清懵懂的点点头。
所以,学校知道,跟黄哥有什么关系?
但教授与黄哥显然不打算向男生解释更多。
黄花狸拉扯着身子,伸了个懒腰,然后抖了抖身上松软的皮毛,转头看了窗外一眼。
隔着窗帘的缝隙,外面仍旧是黑黢黢的世界。
“我要说的就这么多……没有其他事情,我就先走了。”它转身向书桌边缘走去,尾巴顺势扫过郑清的鼻尖,让男生忍不住有种打喷嚏的冲动。
郑清强行忍住了这股冲动,这让他的脸色憋的通红,还险些把眼泪憋出来。
黄花狸注意到男生眼泪汪汪的表情,错以为男生不想让它离开,心底有了一丝丝感动。
“不要做出这幅小孩子的模样,你已经是一个大人了。”黄花狸停下脚步,扭头看了男生一眼:“如果有什么事,就写个字条顺着门缝塞进店里……你知道是哪家店吧。”
黄花狸口中的店,自然就是‘三有书屋’了。
郑清轻喘一口气,用力点点头。倒也不好意思纠正黄花狸的错觉了。
“不再多坐一会儿吗?”一直站在窗户旁边的姚教授把烟斗从嘴边拿了下来,笑着问道:“我刚刚想起,前些天鲁镇百草园送了一点阿缺花茶,味道正好,你要不要喝两口再走。”
郑清明明白白看见自家黄哥喉咙动了动,咽了好大一口唾沫。
但它最终没有留下。
“有两只老鼠还在店里呆着,我不放心。”黄花狸轻巧的跃到窗台上,侧着身子,钻进窗帘后,这让它后半截话的声音变得沉闷了许多:“惊蛰之后,冬眠的虫子都钻了出来,到处都乱糟糟的……我总要比那些爬虫跑的快一点,才不至于在阴沟里翻船。”
郑清十分肯定黄哥这番话有其内在含义,但他却不得而知。
相反,老姚应该是了解的。
所以他并没有继续阻止黄花狸离开,只是最后又追问了一句:“明天一早,校工委还有其他部门可能就会出具对郑清同学的处理意见……你要过来旁听一下吗?”
黄花狸的身影原本已经消失在窗帘后,只留下一片摇晃着的扭曲的黑影,闻言,黑影停止了扭曲。
半晌,窗帘后传出了它的冷喵声:“这是你们学校自己的事情,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关我屁事……有本事你们把人开除呐?!”
说罢,窗帘微微一晃,那道黑影便彻底消失不见了。
郑清听着黄花狸这种毫不负责任的话,吓的小脸儿惨白。
老姚向前走了一步,掀起帘子瞅了瞅,窗台上确实空无一猫。窗户也闭的严严实实,便连之前隐约穿过窗缝的冷风,也消失的一干二净,仿佛一切都是郑清错觉似的。
教授回过头,看向脸色惨白的男生,吓唬道:“听到没……连那只猫都说让我们把你开除!你怎么就这么让人不省心呢?!”
我怎么知道?
我也想老老实实上学啊!
事情搞成这个样子,我比你还绝望,好吗?!
郑清耷拉着肩膀,表情沮丧。
学校里一位学生险些丧命,不论在白丁世界亦或者魔法世界,都属于一起重大安全事故。
尤其这件事发生在九有学院与阿尔法学院之间,尤其这两所学院最近龃龉不断,尤其出事的阿尔法学生还拥有学生会副主席、学生领袖、猎队队长等诸多头衔。这一切都让事件的严重程度又上升了几个台阶。
天色刚蒙蒙亮,来自丹哈格、第一大学教授联席会议、第一大学校工委、第一大学学生会、阿尔法学院院长办公室、阿尔法学院学生会、阿尔法学院社团联合会等诸多涉事机构的纸鹤便纷至沓来,一群一群的飞入老姚的办公室。
这种情况在周末的第一大学校园里非常罕见。
所有纸鹤飞信里讨论的核心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如何处理涉事双方。在这一点上,阿尔法学院与九有学院的意见对立非常明显。
来自阿尔法的纸鹤大多强调郑清的暴力行径,强调他的行为违背了第一大学和谐有爱的传统,违反了第一大学诸多条例,需要严惩。但与此同时,这些纸鹤又对瑟普拉诺‘疑似’违规的行为视而不见,仅仅表示当事人重伤在院,学校应以人文关怀为主。
而九有学院的纸鹤都在反复强调了巡逻队拥有先发制人的执法权力,面对危险情况时巫师魔法偶尔会出现暴动,以这些理由为郑清开脱;而瑟普拉诺则明明白白违反了校纪,即便他目前重伤,也需要承担此次事故的主要责任。
处于九有学院与阿尔法学院之间的第一大学其他部门,以及校外诸如丹哈格、三叉剑等机构,则对涉事双方各打二十大板,立场都是五五开。
因为相关讨论与意见都需要存档,有且仅有纸鹤传递的信纸具有这种古老的功能,因此呼啦啦成群结队的纸鹤成为了四月十二日这一天学府里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许多学生都注意到了这不寻常的一幕,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流言四起。
有人说妖魔们攻破了一处四季坊,巫师联盟打算召集第一大学的高阶巫师参与战斗;也有人说沉默森林深处出现了暴动,不计其数的黑魔法生物涌入林子外围,马人们都快吓傻了,只不过这种说辞很快便被阿尔法堡外的马人部落严厉否认;还有人说是那些纸鹤出现是因为学校有了重大发现,并言之凿凿的拿出十年前的一张报纸——当年学校的一支猎队在界外探索到一处新世界的时候,也出现过纸鹤满天飞的情况。
知道事情真相的涉事者们,或者躺在校医院不省人事,或者被约束在办公室等候发落,或者只能在狭小的宿舍里急的团团转,却无计可施。
混乱持续了整整一个早上。
讨论仍旧无果。
阿尔法学院与九有学院的代表们终于决定坐下来,面对面解决这件事。
会议地点安排在了办公楼中101,九有学府最大的办公室里进行。会议由第一大学教授联席会议的代表主持,与会者涉及九有与阿尔法学院的教授、校工委代表、三个学生会及三个社团联合会的负责人,还有丹哈格与三叉剑的客人旁听。
午时刚过,一道道身影便出现在了办公楼一层大厅里设置的‘临时接待点’。这是一个具有唯一性的临时锚点,允许持有通行证的与会人员使用便捷魔法往来。
会议一开始,便进入最激烈的交锋中。
阿尔法学生会的态度很明确:“麦克·金·瑟普拉诺同学或许违反了校规,在他尚不清醒的时候,这一点值得商榷。需要强调的是,瑟普拉诺同学是此次事故的唯一受害者,按照相关条例是适用减缓处理规则的,所以我们认为一个书面警告足矣。”
“至于郑清同学,我们注意到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在第一大学违纪处分名单上了,入学第一天就在街头斗殴,前几天的禁魔节春游上竟然擅自脱团深入沉默森林……这一次巡逻任务中他擅自使用杀伤性魔法,已经超越了违纪的范围,属于犯罪行为……”
“是否涉及犯罪这一点尚不明确,《巫师法典》对于非主观暴走型魔法的认定还需要更多时间与信息。”来自丹哈格的一位老巫师打断阿尔法的发言。
“郑清同学并非魔法失控,”三叉剑的观察员提醒道:“我方档案有明确记录,郑清同学曾经在二月中旬一次寂静河游览中,使用了相同的魔法,可以判断这属于一项可控的、且拥有极大杀伤力的魔法。”
九有学院社团联合会的负责人终于忍不住嘲笑道:“所以说,历史违反校纪与今天这起事件到底有什么关联?难道我们学校已经堕落到不允许违反校纪的人秉公执法了吗?难道学校有任何一条规定禁止学生携带符枪、使用镇压符的符弹了吗?”
“他们并不关心其中是不是真的有什么关联,他们只是反对任何一个九有学院的学生罢了。”九有学院学生会的代表附和道。
坐在会议桌上首的左侧,一位阿尔法堡的教授轻声咳嗽了一下:“肃静!今天讨论的议题大家都很明确……这无关九有学院与阿尔法学院之间办学理念的冲突。这只是检验学校能否对全体学生一视同仁,能否维持基本公平公正的会议。”
上首右侧的另一位教授满脸不耐烦:“事情发生在九有学府,自然一切都按九有学府的规矩来办!为什么要把一个简单的事情搞这么复杂?”
说话间,他还困惑的看了一眼坐在上首的姚教授一眼。正是因为老姚在这件事上立场摇摆不定,才导致学校在处理意见上爆发了尖锐矛盾。
姚教授抱着胳膊,咬着烟斗,斜靠在座椅上,笑眯眯的看着吵作一团的会议室,一言不发。青白色的烟雾构筑起一层浓厚的云气,将他的表情牢牢遮掩在后面,只留下一双黑漆漆的小眼睛。
()
(天津)
表面上争论的是两位学生在事故中的是非问题,实际是两所学院在争个高下,对于这点,姚教授心底一清二楚。
九有学院与阿尔法学院之间的龃龉,姚教授知道,他不聋。
郑清与瑟普拉诺谁是谁非,是否防卫过当,是否违反校规,姚教授也知道,他不瞎。
原本他并不打算把这件事弄的沸沸扬扬,全校皆知。更不想在玄黄木开花结果的关键时刻揭开学校内部矛盾这个盖子,把局面搅的更乱。
但昨天与黄花狸聊天时,它那句‘那是你们学校自己的事情,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一时提醒了姚院长。
是啊,不论郑清还是瑟普拉诺,部落鱼人还是马人部落,不论九有亦或者阿尔法,这些事情都是第一大学的事情,他们之间的矛盾都在时刻影响着第一大学的稳定。虽说还未达到‘攘外必先安内’的程度,但如果不能在妖魔可能来临的袭击之前将这些矛盾消弭,那么将来的情况可能会更加糟糕。
易教授不止一次在教授联席会议上警告,这一次妖魔袭击对第一大学而言异常凶险。所以学校才会不计代价召回大量新世界的猎队,作为战力补充。
然而就算召回上百支猎队,易教授的占卜结果仍旧没有什么变化,这已经让许多人心底泛起了嘀咕。直到昨天夜里,听到黄花狸隐晦的提醒之后,姚教授才蓦然醒悟,这一次巫师与妖魔大战最大的风险点是不是来自于校内。
就像一个占卜师最忌讳测算自身福祸,出身第一大学的占卜师们也很难对学校的前途了如指掌。往常,第一大学都是一力降十会,用自身强大的实力压制一切不服。
类似九有与阿尔法之间的矛盾、鱼人部落的骚乱等等这些小事,每隔一两年,学生们总会闹腾一阵子,教授们早已习惯,只等着他们都闹累了,然后再打扫卫生。
但万一今年学校里这些骚乱不是学生们主动爆发的呢?万一这些骚乱背后有更深沉的幕后力量在推动呢?甚至更远一点,万一去年沉默返潮提前也是它们的先手呢?
想到学校里那些砍不完理不清的黑手,姚教授的眼神愈发晦涩。
防微杜渐。
他的脑海中回旋着这四个字——恰好,借着这个机会,趁学校还有余力收拾这些小兔崽子的时候,把这个火药桶点燃,让所有不安分的家伙都蹦跶出来。
然后挑一只跳的最欢的兔子,拎着它的耳朵,剥了它的皮,警告那些不安分的家伙。
至于剥皮的理由,第一大学管理自己内部事务还需要什么理由?如果一定要找一个,那就说那只兔子受了伤寒,要隔离治疗。
当姚教授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的时候,会议讨论的方向已经不知偏到什么地方去了,在座的各只兔子发言踊跃且热烈。
“……就算他是学校的公费生?”
“他们两个都是学校公费生!而且,就算是公费生又如何?第一大学历史上并非没有被开除的公费生!”
“他拿过梅林勋章!这是整个学校的荣誉……更不要提今年的《魔杖》,把他列入了大阿卡纳‘世界’,你们有谁拥有过这样的头衔吗?”
“‘魔杖’的评价难道比学校学生们的安全更重要吗?你们都忘了二十年前的杜泽姆了吗?当初阿尔法学院能够做到的事情,九有学院做不到?”
听到这样的反诘,九有学院一方的气势一时被压了下去。
杜泽姆是谁?场上许多年轻巫师对这个名字都非常陌生,但看着提问者那义正言辞的神色,看着己方老巫师一脸难看的模样,所有人都不会在这个时候冒头说什么蠢话。
许多人心底已经默认这肯定又牵扯到学校里的某件丑闻了。很可惜在场并无贝塔镇邮报或者第一大学校报的记者同学,所以得到这么大的彩蛋颇有种锦衣夜行的感觉。
紧接着,来自丹哈格的那位老巫师,又提出了一个令人棘手的话题:“这次代表高等法院来参会,院里的‘预防第一大学学生违法犯罪办公室’与‘危险符箓管理办公室’的人都给我发了一份文件。”
“贵校去年冬狩时候,有一位同学因为滥用爆炸符的问题,面临我院相关调查,情节严重可能涉及在校起诉……当时这位同学被学校要求去丹哈格说明相关情况。”
“这事儿怎么后来没影儿了?”
会议桌前一片安静。
阿尔法学院一方等待对手回答这个问题。而九有一方则有些麻爪。一方面,九有这边的代表们并不是都清楚那件事,所以无从答起;另一方面,涉及巫师法院与第一大学的事情,向来都很麻烦。
因为巫师法院是独立于巫盟三大机构(巫师议会、月下议会、第一大学)之外的力量,他们以《巫师法典》为准则,向来不太卖第一大学的面子,而且最喜欢落那些大巫师、大势力的面子来彰显《法典》的荣耀。
所以听到来自丹哈格的老巫师提出的问题之后,场上一时陷入沉默。
老姚轻声咳嗽了一下,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咳咳,这件事我知道。”
许多人脸上露出了感兴趣的神色。
作为九有学院的院长与第一大学教授联席会议轮值主席,在无名校长与两位副校长都很忙的时候代署理校内日常事务的大巫师,姚教授是在座分量最重的一位巫师。
也恰因此,他不能随便发言。
在事实清楚之前过早发言,是不稳重的表现;发言偏向郑清,是毫无疑问的以权谋私;发言偏向瑟普拉诺,又免不了沽名钓誉的可能性。
所以说,什么时候说话,说什么话,都非常考验姚教授的水平。
“涉及学生个人安全,我只能告诉大家,去年冬狩事件已经有学校高层与法院高层进行过充分交流,双方在相互理解的情况下,解决了一些疑虑……其中就包括你们刚刚提到的问题。”
说着,老姚和气的冲那位来自丹哈格的老巫师点点头。
老巫师默默颔首,接下了这个答案。
“至于两位同学处理结论,我的意见,麦克·金·瑟普拉诺校内警告一次;郑清同学暂按留校察看三个月,同时对其符枪使用进行管制。”
说道这里,老姚摸出怀表瞅了瞅,点点头:“现在四月十二,三个月,也就是说留校察看持续到这个学期末了……嗯,大家有没有什么意见?如果没有,这就是我们的初步处理方案。”
会议桌两侧的巫师们面面相觑。
九有学院的代表们仍旧觉得对瑟普拉诺的处理有些轻微,但鉴于发表意见的是自家院长,所有人也就只能闷不做声。
阿尔法学院的代表们倒有些拿不准,一方面他们也没有真的想把郑清从学校开除,毕竟这起事故属于未遂,并未真正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损失;另一方面,老姚给出的条件也非常优厚了。
不论是留校察看还是符枪管制,都属于非常严重的处理措施。
留校察看的下一个阶段就是开除,而且倘若学生在留校察看期间再次犯大错,极有可能会被学校开除。按照某人现有的违反校规记录来看,他被开除的可能性是极高的。
丹哈格的老巫师最先表达了自己的意见:“丹哈格没有意见。”
“附议!”
“附议。”
……
会议桌两侧,代表们纷纷举手表决。
老姚咬着烟斗,喷云吐雾,笑眯眯的看着这片和谐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