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临钟湖畔,湿意盎然。
环湖长廊的一处凉亭外,绿油油的草地上空,忽然出现了一道模糊的裂缝,裂缝中闪烁着金色与黑色交织的光芒。
“刺啦!”
仿佛破布被撕裂的声音,伴随着隐晦的雷声,从那道裂缝中传出,逸散到空气中,转瞬即逝。斜坡上草坪间低矮的灌木与草叶们纷纷伏低了身子,垂下了脑袋,似乎在谦卑的恭迎。
“哗啦啦……”
一蓬散发着腥臭的绿色黏液从那道裂缝中滚落而出,摔在草坪间,引得杂草疯长,灌木丛上那些暗绿色的叶片仿佛一瞬间受到德鲁伊特活化咒语的祝福,变成了一张张唱着赞歌的大嘴,咿咿呀呀齐声高唱着谁也听不懂的赞歌:
“Sll’ha Nilgh’ri-nyt shogg ooboshu ……”(万物的仆人邀请黑暗王国降临……)
“l'ebumna syha'h n'ghft”(在深渊的永恒与黑暗之中)
“Y'ai 'ng'ngah”(我呼唤祂)
“Y’hah”(阿门)
声音杂乱却又有着异乎寻常的共鸣,仿佛几百台信号不良的收音机一齐开启,又像是狂风掠过森林时带出的那种夹杂着嗡嗡与呜哇呜哇的叫声,低沉、诡异,令人闻之欲呕。
“阿嚏!”
一头小黑山羊打着喷嚏,从绿色黏液中挣扎着,爬起身来。这个动作对它而言非常困难。并非因为它从半空中那道裂缝中掉下来的时候摔断了腿,而是因为它现在的腿有点多。
在原本的四条腿之外,它的肚皮下、肋骨侧、屁股后面、脖子下面,叉叉丫丫,冒出来许多长短不一的黑色羊腿,都在胡乱踢踹着,试图踩在地上。
此外,小黑山羊原本油亮的黑色皮毛上出现了许多打着旋儿的印记,那些印记鼓胀着、蠕动着,不断变化着形态,但细细看去,却又像旁边那些灌木丛上蜷曲的叶子——那些叶子变成的嘴巴始终在嗡嗡的唱着赞歌。
“啪!”“啪!”
黏糊糊的爆破声接连响起,仿佛沼泽地里被戳破的泥泡。一条条漆黑的触角从羊皮的黑旋印记中探了出来,向四面八方伸展着,挥舞着。
到了现在,原本那头小黑山羊的模样已经完全看不出来了。
它已经变成一头类似变异榕树人似的存在——低矮的个头、几十条气根状的腿、满身的大嘴以及仿佛美杜莎头发一样四下里活跃着的黑色触角。
用巫师教科书里的词形容,这就是一个‘堕落的肉块’。
绿色的黏液从‘肉块’嘴里滴落,流到那些腿上,顺着漆黑的皮毛,又缓缓渗了进去。堕落成肉块的‘小黑山羊’挥舞着黏糊糊的触角,在空旷的斜坡上打转,一边适应着多出来的腿,一边发出茫然的‘咩咩’声。
是的,虽然堕落成了肉块,它还是会咩咩叫。
似乎这样会让它感到更安全一样——这不是一个真正的‘森之黑山羊眷者’应该发出的声音。但源自星空深处的本能告诉它,在这个地方,如果一头‘黑山羊幼崽’表现的不那么像真正的黑山羊,会死的很快。
咩了片刻,它忽然停下了脚步,侧着身子仔细听了听。
隔着重重灌木与并不宽广的树林,它清晰的听到了不远处嘈杂的声浪,正夹杂着水汽,一波一波涌了过来。
隐隐约约的,它听到了呼喊‘尼古拉斯’的声音。
眷者如释重负的松了一口气。
刚刚降临时空间通道的异常波动,让它差点以为自己降错地点了。但眼下那些夹杂着恶意与狂热念头呼喊‘尼古拉丝’的声音不会错。
“只是偏了一点点,不要紧,不要紧的。”眷者在心底这么想着,迈着几十个欢快的蹄子便向声浪翻滚的地方溜达着走去,一边走,它一边慢慢昂起脑袋,挺起胸膛,张开触手,努力营造一位真正眷者应该具有的气势。
虽然它也觉得远处那些祈祷者们呼喊的‘森之黑山羊’的真名似乎不完全正确,但空气中充裕的魔法能量以及四周拂动着的诱人气息,很快令这个常年徜徉在星空深处的‘念头’放弃了进一步思考的打算。
或者说,它原本就没有认真思考的想法:
“这不是那些信徒第一次呼喊错我的名字。”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心意……心意到了就可以。”
“我是母神的眷者,应该维护母神的荣光。”
“让我来回应你们的祈祷吧!”
它身后的泥地里,留下一片茂盛的灌木丛,还有一地山羊的蹄印。几百个蹄印,全都是绿色的,上面附着着气味难闻的黏液。
……
……
“尼古拉斯,你只不过是一头玷污了奥斯沃尔家族血脉的杂种!怎么有胆量挑衅月下贵族的荣光?!”
“尼古拉斯!连姓氏都不被奥斯沃尔承认的家伙!名字竟然跟我们的姓氏出现在同一份榜单上,真是整个巫师界的堕落!”
“瞧瞧尼古拉斯那一脸蠢样!”
“只能被动的接受,不会主动的挖掘自己的能力。即使有天赋也是一种浪费啊。戏法师的后代果然脱不掉他们深入灵魂的愚蠢。”
“……尼古拉斯!”
“尼古拉斯!”
临钟湖畔,各种各样的挑衅与咒骂声,伴随着‘尼古拉斯’的名字,从白袍子们的嘴里涌出,浇灌在鼎沸的人声中。
3A社团原本就是阿尔法学院最狂热的血脉至上主义者们组成的社团,对于这些偏执者们而言,被一个杂种骑在头上暴打,简直比喂他们吃屎还令人恶心。
在攻击尼古拉斯这一点上,他们的意见很统一。
而对面九有学院学生的阵营,就显得有些松散了。他们大多数人都是被同伴吆喝着过来凑热闹的,几乎没有硬挺尼古拉斯的身影。即便有人隔在白袍子与尼古拉斯之间,也只是意思意思,不让对方在学府里太过放肆。
更何况尼古拉斯前段时间在贝塔镇邮报接受采访时的表现,反而令许多九有学生此刻有种幸灾乐祸的感觉——看啊,这就是叛徒的下场!
伊势尼站在人群的最后方,贪婪的呼吸着空气中逐渐暴虐起来的气息。这是鱼人们最喜欢的气息,在这座日渐和平的校园里,越来越罕见了。
“唔,太臭了!伊势尼,让你的族人离远一点!”安德鲁捏着鼻子,忽然凑到年轻鱼人的身侧,大声抱怨着。
周围声音很嘈杂,如果不大声,他担心鱼人的小耳朵捕捉不到自己的声音。
伊势尼瞪着惨白的眼珠子,神色不悦:“嘶……臭,我也闻到臭……嘶……不是我们身上的味道!”
话虽如此,但在周围诸多年轻巫师目光的压迫下,它还是老老实实挪到湖边,打算让围观凑热闹的族人们离远一点。
然后他眉间拧出个大疙瘩。
因为临钟湖边,族人们露着脑袋的水域,水色似乎有些绿的不健康。不是水藻繁茂导致的那种绿色,也不是死水发臭形成的铜锈般的颜色。
而是一种令人不安的绿色。
水中还散发出一股腥臭的气息,与鱼人身上完全不同的腥臭气息。
“啪!”
伊势尼沉重的脚掌在岸边的泥地里踩出一个深深的泥坑,转眼间,水便从坑底中渗出,溢满泥坑。那些水颜色发绿,黏糊糊的,还有难闻的气味。
“那是什么?!”一直跟在伊势尼身旁的欧米伽尖声尖气的问道,这个矮个子的瘦小巫师一直对鱼人很感兴趣。在他老爹的厨房里的时候,就不止一次与约塔的大厨讨论过鱼人与一般大鱼身上肉质之间到底有哪些差异。
这种热烈的目光让伊势尼有些不适,它侧着身子,避开欧米伽的目光,粗声粗气的回答道:“嘶……水坑……嘶。”
这个回答聊胜于无,并不能很好的满足欧米伽的疑虑。
“是灾难。”一个仿佛耳语般的声音回答道。
欧米伽回过头,看见衔尾蛇猎队的占卜师琥珀同学正低头死死盯着那个臭水坑,他是这片红色与白色袍色中为数不多的黄袍子。只不过白色与黄色同属淡色,又有树荫庇护,倒也不是特别扎眼。
“灾难?”欧米伽掏了掏耳朵,很感兴趣的追问道:“什么样的灾难?”
“堕落德鲁伊放牧的黑暗树人,带来混乱,以及光芒?”琥珀盯着那个臭水坑那绿色的摇曳着的倒影,语气中充满了困惑:“为什么这些毫不相关、充满矛盾的要素会充斥在同一个卜相里……而且,学校什么时候来了堕落的德鲁伊?”
“你才是占卜师诶,怎么解释是你的工作吧。”欧米伽翻了个白眼。
琥珀沉默良久,终于把目光从那个水坑上挪开,轻声回答道:“天性,人也;人性,机也;性有巧拙,日月有数,天下莫能见。”
说罢,他将眼睛一闭,竟然靠着身后的悬铃木径直坐在了地上。
占卜师说话做事就是这样虚头巴脑,欧米伽耸耸肩,终于不再这个问题上纠结,也没有在意琥珀为什么选择坐在地上把眼睛闭上。
他转而关注起不远处那场越来越激烈的冲突。
到目前为止,所有的冲突都还限制在言辞间,而且白袍子客场作战,也很讲究策略,只将矛头对准尼古拉斯一人。
唾沫与口水齐飞,辱骂共叫嚣一色。
尼古拉斯听着对面白袍子们的攻击,气的浑身发抖。
有愤怒、有心寒、也有一丝无法遏制的恐惧。宝来
白袍子们的恶意不加掩饰,许多红袍子幸灾乐祸的表情也令他喘不上气来。
毕竟他只是一名成绩普通的巫师。即便在第一大学读了三年书,他也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场面。俗话说‘千夫所指,无疾而终’,虽然眼下指着他骂的人还不到一千个,却也让这位年轻巫师隐隐有种心悸的感觉。
他想要大声的反驳,但是放眼望去,到处是熙熙攘攘的学生,他甚至不知道是谁骂的话更糟糕一些。
直到更糟糕的话传入他的耳朵里:
“我一直觉得狼人那种臭乎乎的血脉已经是巫师界的耻辱了,没想到竟然还有族群愿意与他们杂交。”
“这种气味简直令人呕吐啊。”
“他的另一半血液甚至不属于巫师!”
“不不不,从法律层面来说,戏法师属于巫师……我们站在正义的一方,不能说这样不正确的话。”
“嘿,北区那些戏法师们为了获取我们的天赋,真是不择手段啊。”
“听说你只要穿着学校的袍子去北区的酒吧里坐一会儿,一大群年轻女孩儿都会扑到你的身上来……”
“唔,听说他妈似乎就是这么混进奥斯沃尔家族的篝火盛宴上的……”
“嘿嘿。”
两个恶意的笑声充斥着尼古拉斯的耳畔。
尼古拉斯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个温暖怜爱的身影。
他大口的喘着气,心脏在胸腔疯狂的跳动。他的双眼迅速充满血丝,双耳也因为涨血变的通红。
愤怒下的听觉是如此的灵敏,他竟然非常轻易的找到了那两个恶毒的家伙。
两个穿着白袍的阿尔法学生正靠着一株银杏树,悠闲的聊着天。他们铂金色的头发、苍白的面孔以及白袍上别着的血红的纹章都非常清晰的标明了自己的身份。
似乎感受到他愤怒的目光,两个阿尔法的学生撇撇嘴,挑衅般的露出一点尖牙。
尼古拉斯的拳头攥的紧紧的,他的喉咙里发出嘶吼,浑身上下都在颤抖。血脉里对吸血鬼的厌恶以及刚刚那些恶毒的话彻底激发了他心底的暴戾情绪。
他想用双手将这两头吸血鬼撕碎!
“啧啧,果然是大狗的天性,稍稍撩拨一下就撒欢儿了。”
“我一直觉得学校允许野兽们读书是一种错误,而且竟然跟我们是同学!简直是对所有巫师生命的不负责任。”
“他们更适合呆在沉默森林里,跟那些浑身恶臭的半人马、牛头人、还有鸟人们打交道。”
“你猜猜这头大狗会不会变身,过来咬我们?”
“嘿,他是大一老生,已经背了学校不止一次严重警告了。如果他敢冲过来动我们一丝头发,学校的执法队会让他在天黑之前消失在这片校园里。而且,这种杂血的大狗,即使变身又有什么威胁呢。”
“这么一说,我有点巴不得他冲过来了。即使不冲过来,抽出他的法书也行啊。”
仿佛为了应和那两个阿尔法学员的话语,几位控制秩序的学生会干部以及社团干部开始将警惕的目光投向这边。
尼古拉斯已经出离的愤怒了。他的双眼一片血红,喉咙里发出可怖的嘶吼;他的手掌扭曲,手指上伸出了尖锐的指甲,浑身毛发倒立,筋肉鼓起,将校袍撑的鼓鼓囊囊的,与平日瘦削的形态截然不同。
他的思绪破碎,脑海中一片空白,除了愤怒,此刻没有别的情绪存在。用巫师们通俗的定义来说,这头狼人失控了。
一步,两步。
他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喉咙里发出恐吓的吼声,拖着沉重的步伐向那两头吸血鬼逼近。
周围的女生们尖叫着散了开去,而男生们则抽出法书,沉默着,警惕的看向他。此刻,场地间的主要矛盾已经从九有与阿尔法之间转移到失控狼人与学校安全的问题上了。
两所学院的学生会干部开始互相打起了手势,慢慢向着近乎失控的半血狼人靠近,一边挪着脚步,一边出声警告:
“喂,留级的,别随随便便在女生面前变身啊,做人要讲起码的道德吧!”
“记住你的身份,你是九有学院的学生,不要在大庭广众之下给那些伪君子留下口实,这个责任你担得起吗?!”
“书呆子骂谁呢?”
“对啊,对啊,要以大局为重,注意影响!”
九有学院与阿尔法学院的学生会干部一边互相挤兑着对方,一边向尼古拉斯发出了越来越严厉的警告。他们手中的法书腾起一道道控制与静心类的魔法光晕,蓄势待发。
辛胖子与萧笑并没有随着其他人的动作向后方撤离。
“尼古拉斯,淡定,淡定一点,你已经背了好几个学校的处分了,难道你想被学校开除吗?我记得你上次期末考试成绩不错,今年肯定可以升级的!”辛胖子站在几步之外,压低声音,苦口婆心的劝着暴怒的半血狼人,期冀拉回他的理智。他的羽毛笔与笔记本早已塞进口袋里,胖乎乎的脸色泛蓝,脸上渗出了一层油腻的汗水,表情焦急。
“想想菲菲,你这么做她会多么痛苦。”萧笑也在旁边附和着劝道,一边劝,他一边向周围那些渐渐围拢过来的学生会干部们打着手势,示意他们再等等:
“他只是稍稍受了点刺激,完全可以自我控制的……你们不要出手!”
“出了事谁负责?”一位九有学院的学生会干部倒是停下了脚步,非常光棍的问道。
“每个人都会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包括我。”萧笑看了他一眼,强调道:“而且尼古拉斯还没有彻底丧失理智……对于狼人失控的特征与状态,我比在场所有人都更清楚,包括那边那个泰勒家的狼人!”
安德鲁·泰勒闻言,只是耸了耸肩膀,露出老老实实的笑脸,并未否认萧笑的话。
周围那些进逼的脚步停了下来。作为入学半年就进入小阿卡纳,成为权杖序列七的萧大博士,他在九有学院还是很有些名气的。他更出名的,是‘博士’的绰号。半年多的学校生活,已经没有人怀疑他完整背下了《巫师界大百科全书》,人们更感兴趣的是他到底背下了多少本类似的专著。
此外萧笑旁边那个胖子,也被人认出校报记者的身份——在场的九有学院学生会干部可不希望看到隔天报纸发表文章,说他们与阿尔法的学生会干部沆瀣一气,镇压了九有学院的学生。那会是一场公关灾难。
众所周知,记者们就喜欢从这样的角度出发写文章。
九有学院的学生会干部深深的看了挡在狼人身前的两位年轻巫师一眼,最终抬起手,示意同伴们暂时停下脚步:“……希望你是对的。”
九有学院的人住了手,阿尔法学院的人自然也不好随意发挥,也同样停下了脚步。但他们并没有收起手中的法书,反而笼罩在法书上的魔法波动越来越强烈,隐隐在刺激着场地中央的狼人,似乎期待它做出点什么。
“菲菲在什么地方?”萧笑压低声音,语速飞快的询问着辛胖子,同时目光在人群中逡巡,希望看到那位清秀女巫的身影。
就目前而言,刘菲菲是最有可能让尼古拉斯彻底冷静下来的人选。
“她去星空学院了。”辛胖子脸上的蓝意越来越明显,语气中也带着几分绝望:“她是九有学院一年级的首席生,星空学院与亚特拉斯学院的学生会邀请她作为学生代表出席今天的猎赛开幕式!”
这又是一个糟糕到极点的消息。
但两人不断提起的‘菲菲’并非毫无效果,原本变身一半的狼人,身上散发出的暴虐气息似乎慢慢收敛了几分,眼神中的血色也褪去不少,只留下一片淡漠的黑色。
仿佛爆发后的火山,厚重的火山灰缓缓落下,尼古拉斯片片思绪开始沉降,慢慢召回了他的理智。
但这并不能阻止他的愤怒。
也不能阻止他回忆起刚刚丧失理智片刻间,那些学生会干部们说出的话。
他的喉咙滚了滚,忽然感到了一股浓重的悲哀从心底涌了起来。
这不是我的同学。
这也不是我想要的学校。
尼古拉斯眼前有些发黑,他闭上了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脑子里乱糟糟的,各种混乱的念头胡乱涌动着,没有一丝条理。
再次睁开眼,两侧还是熟悉的同学,周围还是那些警惕的眼神。
但是在人群之后,那些白袍子身后,隐约看见了一头长着许多条腿、顶着许多触角的怪物,缓缓从临钟湖里爬了出来,正匍匐着,向他爬来。
那头怪物穿过警惕而狂热的人群,缓缓滑动着。在它的身后,留下一道散发着湿意的、绿色的痕迹。
它的身上长着许多扭曲的嘴巴,一齐开合着,鼓噪着,呐喊着他完全听不懂的话。尼古拉斯从那些‘嘴巴’里唯一能够捕捉到的单词,就是‘尼古拉斯’这个发音。
人群摩肩接踵,却与那头怪物没有丝毫接触,仿佛他们处于不同的时空之间。
即便是刚刚摆脱失控状态、心底充满愤怒的尼古拉斯,面对这种诡异莫名的情况,也瞬间失了神。
在尼古拉斯失神的一瞬间,那头状似树妖的怪物身下叉叉丫丫的腿一齐用力,身体滕然而起,径直扑向人群中央的留级生。
尼古拉斯下意识的退了一步,闭上眼睛。
他只感觉到一股庞大的阴冷气息迎面扑来,几乎要将他的灵魂冻结。现实世界所有的声音都从他的耳边消失,所有的光线都从他的眼前消失,甚至他已经感觉不到周围任何存在了。
“服从我,追随我,崇拜我……”
那股阴冷的气息中传来狂乱的声音,仿佛有成百上千人在他的灵魂深处呐喊:“抛弃这破旧的皮囊,摒弃那可笑的底线,放弃一切才能得到一切……”
“放弃吧……”
“放弃吧!放弃吧!放弃吧!!”
直觉在尼古拉斯心底疯狂预警,告诉他要躲开,要离这股阴冷的气息远远的。
但他的手脚仿佛与被冻结的灵魂一样,变得僵硬失去了控制,连一步都挪不动。从身体到灵魂,在这个瞬间坠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就在这时,一声刺耳的猫叫夹杂着疑似山羊咩咩的声音,骤然响起,即便隔着眼皮,尼古拉斯也能感受到一颗恍若太阳般的巨大火球撞破了那无边的黑暗,驱逐了阴冷,带给男巫身体一丝丝的温暖。
他用力的睁开眼睛。
眼角的余光隐约看见一道黄色的身影与那头树妖撕咬着、翻滚在一起,最终消失在湖中央那座小岛的白塔之后。而周围聒噪与狂乱的人群,对那惊人的画面一无所觉,仍旧在对刚刚尼古拉斯半失控的行为肆意攻击。
男巫闭了眼,用力晃了晃脑袋,几秒钟前丧失的听觉、触觉等再次被他的灵魂找了回来,与之一起回归的,还有那些影影绰绰的低声咒骂:
“所以说,小狗就是小狗,主人一扯绳子,他就夹起了尾巴。”
“不,你在糟蹋小狗……而且他也没有尾巴。”
“哦,我的错,我的错……杂种变身后连尾巴也没有,差点忘了这回事。”
尼古拉斯鼻翼微微翕动,似乎还能嗅到灵魂深处残留的那股腥气。
是腥臭,也是血腥。
脑海中,那成百上千人疯狂的呐喊已经消逝,但他们的余音却未断绝,仍旧在他的耳边回响着,齐声吟唱着:
“放弃吧,放弃吧,放弃吧……”
尼古拉斯的脑海中猛然多了几分明悟:哦,那是吃人与被吃后残留的味道,那是被食者在这个世界最后的呐喊,那是绝望挣扎却看不到希望后的归宿。
——那是他期待已久的平静。
他也可以选择那样的归宿。
他还有放弃的权利。
尼古拉斯身上的气息彻底安静了下来,眼神中一片死灰。旁观者们以为他已经彻底摆脱了失控的风险,纷纷松了一口气,即便看到男巫继续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挪到那两个阿尔法学生面前,也不再过分警惕。
尼古拉斯漆黑的瞳孔中,倒映着两张充满恶意的笑脸。
“哟,这位同学有什么意见吗?”其中一个高个的学生露出了嘲讽的笑脸。
“都没办法完整变身,真是让人感到悲哀啊。”另一个矮个子也撇撇嘴。
似乎周围学生们那些探询的、警惕着的目光让他们充满了勇气与动力。
“呼……呼……”
尼古拉斯平静的呼吸着,右手却骤然出现狰狞的变化,尖锐的指甲、刺破皮肤的黑色狼毛、还有跳动着的粗大的青筋。
一只狂化后的狼人才能拥有的利爪。
尼古拉斯的瞳孔中,倒映出了两张逐渐扭曲、变形的面孔。他的心脏疯狂跳跃着,他的眼底却愈发平静。
周围响起学生们惊慌失措的声音。
狼人的爪尖微微颤抖着,迸射出一道道跳跃着的电光。
尼古拉斯平静的声音响彻整个临钟湖畔,回荡在每个学生的心底:
“我与其他巫师呼吸相同的空气,吃着相同的食物,呆在相同的天空下。”
“但是却从没有获得相同的尊重。”
尼古拉斯低着头,声音显得异常空洞:
“我不是纯血,所以被你们当做耻辱。”
“我笨。所以我的努力被你们嘲笑。”
“我的忍耐,被你们看作懦弱!”
“这些我都不在乎!”
尼古拉斯漆黑的眼底重新浮现一丝血意:
“但是你们不应该侮辱我的母亲!”
“一而再,再而三。”
“公正所在,没有公正。”
“自由的地方,我找不到自由。”
“我只保留了一点点尊严。”
“现实却一次又一次给我残酷的答案。”
“父亲给我的血脉。”
“让我饱受羞辱!”
“上天赐给我利牙与尖爪。”
“我却不能用它们来获取正义!”
“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留着这些东西!”
他惨然咆哮着,反手挥起利爪,狠狠的扎进自己的胸口,然后又恶狠狠的拔了出来,斜斜的指向半空。
鲜红的血液迸射而出,重重打在面前两头吸血鬼的脸上。一道闪电滑过,将那两张惨白的脸映的愈发惨白。
湖畔的空气仿佛被冻结了一般,所有人都被眼前的一幕震惊,以至于现场一片死寂。
天空的乌云越来越厚重,广场上寒风骤起,滚滚的雷声在闪电后面姗姗来迟,打破这片死寂,也震颤着所有人的心房。
猩红的鲜血顺着爪尖缓缓下淌,尼古拉斯青筋暴起的手臂却稳若磐石。
他的低声咆哮也像磐石一样坚硬,像寒风一样刺骨:
“旻天疾威,敷于下土。”
“吾有血脉、尖牙、利爪!”
“牂羊坟首,三星在罶!”
“执吾鸾刀,取吾血膋!”
惨厉的声音在雷声中咆哮着,诅咒着。一股深红色的血液随着他的咒语持续从他的胸腔中喷出。
尼古拉斯的脸色迅速灰败下去,但他的眼神中却渐渐浮现出一股灿烂的色彩:
“维天有汉,监亦有光,吾作吾祝,靡届靡究!”
“吾以此血荐此咒!”
天空中,虽然是白昼,太阳却悄然退却。天空中,群星闪烁,一片璀璨的星光笼罩而下。尼古拉斯面前的那团血液轰然炸开,蠕动着、翻滚着,化作两个模样复杂的咒文重重烙在了那两头吸血鬼额头。
星光散去,尼古拉斯浑身一软,便要扑倒在地上。
四五个高大的身影几乎出现在他的周围。
“受禄于天,保右命之!”铁青着脸的姚教授将法书放在尼古拉斯的头顶。洁白的光晕从上到下笼罩了尼古拉斯的全身,他的脸上迅速好转。
“介尔昭明。”
“介尔景福。”另外几位黑袍巫师也在旁边施加辅咒,所有人的脸色都很难看。
两个吓坏的吸血鬼身旁,也出现了几位穿着血色袍子的巫师。
这是学校戒律部的戒律使,一贯只在教授们眼前出现。
“嘿,嘿嘿嘿。”
古怪而尖锐的笑声在整座小世界中回荡,被撕裂的空间缺口还没有完全平复下来,金色的大网与火花还隐隐可见,蹲坐在魔法阵中央的那头蛤蟆,嘴边耷拉着青黑色的舌头,鼓鼓的眼睛半眯着,盯着那抹金色所在的方向,声音与祂的舌头一样,充斥着黏糊糊、懒洋洋的味道,让人听了就有种浑身发痒的感觉:
“嘿嘿……那头母羊已经落在了‘正确’的地方……那…要加快一点速度哇。”
说完这句话,祂的一只眼珠子‘咕噜’一下,转回了正面,落在祂面前的两位女巫身上。科尔玛双眼翻白,秀发间不知何时已经多了几缕惨白,整个人仿佛一颗被嗦掉糖衣的药,从内而外散发出一股苦涩的气息。伊莲娜一手仍旧攥着那柄银质小刀,半边身子沾满了鲜红的羊血,与她酒红色的波浪长发映衬着,露出一种诡异的美感。
蛤蟆的另一只眼珠子则‘咕噜’着,转到了另一个方向,对准魔法阵外的一位女巫以及她身侧的黑猫身上。
准确说,祂的注意力主要还是放在了那只黑猫身上。
“作为接引……降临的奖励……现在,说出你的愿望吧,巫师。”
蛤蟆咕哝着黏糊糊的声音,目光流露着残忍与贪婪,但这并不代表祂会违反接引法阵设定下的规则。按照规则,祂在收取相应祭品的同时,也会满足祭祀者一定的愿望。
“伟大而隐秘的存在……”
“游荡在星空深处的神灵……”
“我在这里奉献我的身体、我的灵魂、我的一切……”
“向您祈祷……”
“祈求您,为戏法师指引前行的道路……”
科尔玛的声音有些嘶哑,但语气却愈发坚定了。作为一名已经达到注册级别的巫师,她已经拥有了足够的见识,不会奢求一个有限的契约能够让一位外神付出太大的代价,她只希望在这位存在还没耗尽最后一点耐心之前,自己能用一句简练的话语概括她所有的希望。
“您不是‘孕育万千子孙的森之黑山羊’,”科尔玛另一侧传来一个微弱但非常肯定的声音打断科尔玛的话,伊莲娜的白色面具上出现了片片裂纹,但她的眼神却依然清醒,听到科尔玛的祈祷后,她咬着牙重复着、强调道:“您不是黑暗丰穰之女神!”
巨大的蛤蟆俯视着两位女巫,似乎并不打算说出自己的名字,只是‘嘿嘿’着,发出一连串古怪刺耳的冷笑。
匍匐在地上的科尔玛沉默了片刻,没有抬头,只是将捧在手中的铜盘举得更高了一些,盘子里那沾染了灵血的‘果冻’疯狂蠕动着,变幻出形形色色的模样,却始终没有定型,仿佛一头软泥怪。
女巫用干涩而坚定的声音重复着之前的祷词:
“伟大而隐秘的存在……”
“游荡在星空深处的神灵……”
“我在这里奉献我的身体、我的灵魂、我的一切……”
“向您祈祷……”
“祈求您,为戏法师指引前行的道路……”
……
“嘿,嘿嘿……真是一株贪婪而又可爱的蘑菇啊。”蛤蟆的笑声里夹杂着含混不清的声音,让试图听清祂话语的女巫听的格外费劲。祂的比喻也非常奇特,令人闻之毛骨悚然:
“你们献上祭品,追求欲望……嘿嘿……”
“生命、财富、名望、力量……嘿嘿……”
“别的蘑菇贪心很大、要求却很低……”
“你的贪心很小,要求却很大哇……嘿嘿。”
“为一群末路者求道……”
不同的声音交错着,仿佛有数十人一起开口,却又混响着,合成一道,令人闻之而有一种胸闷、心悸的感觉。
蛤蟆看向身下女巫的眼睛,略微抬了抬眼皮,让眼缝里的目光流出的更多一些,似乎想看的更清楚一点,看清到底是什么样的灵魂,在祂面前这样贪婪无度。
科尔玛的身躯在外神目光下微微颤抖,手中捧着的铜盘却纹丝不动,举的愈发高了一些。伊莲娜惊恐的发现,科尔玛的双臂已经完全脱离了关节的束缚,被一股扭曲的力量控制着,向上抬举着。
她想尖叫出声,却发现浑身上下只有脑海中的念头还在缓慢流淌。
“祭品……收下了。”
“你求的路…”
“给你…”
蛤蟆青黑色的舌头仿佛弹簧般激射而出,重重印在女巫灵魂的额头,留下一道乌黑的,仿佛蝌蚪般蜿蜒的痕迹。
女巫的精神出了一瞬间的恍惚。
一个恢弘的声音在她的精神世界中回荡:
“……超凡力量的道路有很多……不必一直沿着最宽广的河道前行……有的时候,狭窄曲折的弯道,才是合适的‘道’……”
“……通过牺牲换取施法的力量……”
“……这是公平的交易……”
“也是古老的力量。”
与此同时,一股无法抵抗的力量从虚空中蔓延而出,将女巫的灵魂、身体牢牢束缚着,开始向虚空深处拖去。
女巫蓦然睁大眼睛,眼神中露出一丝惊恐与一丝愤怒:“我还没有给他们留下路!你不能把我带走!!你违反了神圣的契约!!!”
巨大的蛤蟆蹲坐在华丽拱门的阴影之下,眼睛不知何时又眯成了一条缝,盯着女巫的视线充满了玩味与无趣:
“嘿,嘿嘿……契约就没有神圣的。”
“路已经给你……”
“开胃菜结束了。”
话音未落,原本安静下来的魔法阵剧烈震颤起来,四周的空气震颤起来,整座小世界也一同震颤起来。日月倒悬,森林倒立于虚空,太阳掩埋入大地,月亮闪耀着明黄色的光芒,老老实实挂在大蛤蟆的背后,取代了那座崩溃的拱形门。
仿佛一颗眼珠,监督着这座世界里的一切。
结束了受召唤而来的‘工作’,这位不速之客终于摆脱了魔法阵于规则之上的束缚,获得了进一步活动的空间。
始终盯着阵外女巫与黑猫的另一颗眼珠,缓慢而吃力的抬起厚重的眼皮,慢慢睁大,仿佛一个小一些的月亮一般,散发出令所有人都心寒的光泽。
魔法阵外。
黑猫炸着尾巴,低伏着身子,浑身紧绷着看向那头大蛤蟆,双眼不知何时已经变得通红,仿佛两颗漂亮的红宝石。他的爪子探出爪缝,死死钉在宽大的树桩上。
蒋玉的一头秀发在脑后飞扬,双手擎着一柄古旧的符枪,正咬着牙,顶着扑面而来的巨大威压,一点一点把枪口挪向那头蛤蟆。她腰间的玉佩凌空飘摇,七彩的光晕将她牢牢护持在内。
“撒托古亚!”
黑猫喉咙里低吼出这个令他熟悉而陌生的名字。在看到这头大蛤蟆的第一时间,他的直觉就告诉了自己答案——寂静河中那头蹲坐在河湾尽头的孽妖、深夜校园半空中突兀出现的第二轮明月,都与这头怪物身上散发的气息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与这头怪物之间的关系可谈不上多好。
黑猫睁着通红的双眼,死死对着那头怪物渐渐睁开的眸子。撒托古亚的眸子明黄中带着一道道棕黑色,看上去仿佛绽放开的勋章菊。
“嘿,嘿嘿……”
低沉的笑声在整座小世界回荡不休。魔法阵边缘那六根原本用来控制法阵范围的石柱已经全部折断,法阵周围镌刻了旧印的黄泥板也在怪兽滔天的气息中化作湮粉。
撒托古亚少有的睁大了眼睛:
“真是…久违的……盛宴啊。”
祂的语气充满了感慨与真诚,眼神中却充斥着贪婪。祂的身侧,科尔玛的身影正在挣扎着,一点一点变淡,仿佛沾了水的油画,开始变得模糊、透明;而吉普赛女巫则漂浮在半空中动弹不得,像一具玩偶般,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摆弄成倾倒的十字架形态。
与祂的后裔相比,降临的撒托古亚,祂的目光反而更‘平和’一点。空气中弥漫的气息触发了黑猫的回忆,他这时才后知后觉的想起了,当初与那头孽妖仅仅简单的对视了一眼,脑袋就像被针扎了一下似的。
而现在,虽然他死死盯着撒托古亚那颗大眼珠子,却没有感到丝毫不适。
充其量就是心理压力较大。
“为什么……”黑猫的身子在空气中流淌的无形压力下一寸一寸涨大,十公分,二十公分,三十公分,半米,一米,两米。
为什么撒托古亚会抢夺通道降临?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风险降临在布吉岛上?为什么他面对这头怪物时的反应比寂静河上那头孽妖要小?为什么总有这些麻烦找上门来?!
黑猫心底有无数个疑问,他也不奢求降临的外神会和蔼的回答他。
活下去,才能知道答案。
伴随着体型的涨大,黑猫身下的树桩渐渐失去了支撑的作用,很快便淹没在柔顺的黑色浪潮之下。站在黑猫身侧的女巫,则因为黑猫承受了更多的威压而稍稍松了口气,手中的符枪顺势而动,稳稳对准那头怪物。
黑猫双眼中的红光愈发耀眼,浑身的黑色皮毛也渐渐失去了皮毛的质感,反而化作了一层恍若流云、又像黑烟般的油性物质,在他的周身翻滚着、咆哮着。似乎可以淹没一切。
郑清从来没有尝试着变到这么大,在学校的时候,为了防止学校的守护大阵对他做出某些不必要的反应,他一向很克制,努力控制自己的体型。
但是现在。
在这座隐秘的小世界里,面对一头突然降临的星空深处的外神,他完全放开了自己心底最后一丝限制,肆无忌惮的涨大着。
三米、四米、五米,很快,黑猫的体型便与对面那头蛤蟆不相上下。
然后便超越了祂。
六米、七米。
直到某个临界点出现——郑清可以清晰的‘听’到小世界在他与撒托古亚的气势下痛苦呻吟,而心底一个熟悉的却陌生的声音也在大声警告他,停下来,不要继续变大了,会死的。
——这片无辜的小世界会死,你也会死的。
面对降临的外神,郑清已经有了足够的觉悟。但这片小世界除了他与对面的大蛤蟆之外,还有三位无辜的女巫,他可以死,她们是无辜的。
黑猫强行遏制了继续涨大的冲动。
即便如此,此刻的他也比对面那头大蛤蟆高了数米,足以俯视祂。
但从头到尾,撒托古亚都没有挪动一下脚步,甚至连脑袋都没有多转一圈。始终用贪婪而又渴望的眼珠子死死盯着不断涨大的黑猫。
“美味的……果实……”撒托古亚眼神中闪过一丝迷离,耷拉在嘴巴外面的那条青黑色舌头涌出一股粘稠的液体,滴落在黑色的魔法基阵上,腐蚀出一片片灰白色的痕迹。
“轰!”
黑猫挥出的爪子被一条粗大的触手挡在了半空中,炸裂的声浪伴随着破碎的空气,飓风般横扫了整座魔法阵,将高处的树冠吹散,树枝噼里啪啦吹落一地。
蒋玉双脚前后站定,死死定在黑猫脚边,手中的符枪稳稳的瞄准撒托古亚金黄色的眼珠正中央,随时都会开枪。
“呼……”
被无形的触手束缚着的吉普赛女巫,蓦然出现在了枪口前,挡住了她射击的视野。
“虫子……有毒。”撒托古亚的话一向很简练,却很难让人听懂。就像现在,黑猫就无法理解那头大蛤蟆是打了个比方,还是确实在说什么虫子有毒,亦或者还有其他理解。
但这不妨碍他进一步加深了对面那位‘外神’无耻的理解。
“卑鄙!”黑猫怒吼着,挥起另一个爪子,奋力向撒托古亚的脑袋抓去。爪尖五道寒芒恍若流星,裹挟着漫天黑云,呼啸而下。
“轰!!!”
大地震动,世界呻吟。这一次,撒托古亚背后腾起两条粗大的触手,挡住了黑猫的爪子。几缕粘稠的血液从触手上滑落,掉在了正被契约束缚沉向虚空的科尔玛身上。
女巫的身影似乎稍稍清晰了一丝。
而一直被束缚着的吉普赛女巫,在撒托古亚受伤后,也终于挣扎出了一点点自由,冲着蒋玉尖叫道:“记住你答应我的!!!”
她的声音在汹涌的魔法风暴中显得支离破碎,变形严重。
自始至终,握枪手臂都很稳的蒋玉,在听到吉普赛女巫的尖叫声后,终于忍不住,胳膊微微颤抖了一下。
伊莲娜的意思很清晰。
阻止降临的外神。
不惜一切。
这是伊莲娜把符枪与符弹交给蒋玉时,两人就约定好的事情。
黑猫的一双眼睛仿佛着了火,吼声撕破了他的胸膛。而撒托古亚依旧稳稳的蹲在原地,恍若亘古的雕塑,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祂没有任何关系。
“还有机会,”蒋玉脸色苍白,看着挡在撒托古亚眼睛前面的吉普赛女巫,喃喃着:“我们还有机会……”
“砰!”
枪响。
一道血光伴随着清脆的枪声,划破两头巨兽笼罩下的阴影。
三掌门
带血的符弹擦着伊莲娜的肩膀,越过她身后蹲坐的大蛤蟆,打在了半空中。
“啪!”
仿佛银瓶乍破、冰面初融的声音在这片小世界中响起。撒托古亚身后半空中,那轮金黄色的圆月被符弹轰出了一个碗大的缺口,就像一张圆饼被人咬了一口似的。密密麻麻的黑色裂纹仿佛蜘蛛网一般,以那个缺口为中心向四周蔓延。
“咔咔……”
伴随着细密的破裂声,月光剧烈的颤抖起来,甚至颜色都变得虚幻了一些。撒托古亚的身形也随之晃动了一下。黑猫觑准时机,双爪骤然用力,大吼一声向下压去。
“轰!!”
尘土飞扬,魔力四溢,秘境小世界在黑猫与撒托古亚的冲击下痛苦呻吟。黑猫人立而起,双爪向下压去,表情狰狞;而大蛤蟆却一直蹲坐在原地,一动不动,连眼睛都只舍得睁开一只,另一只始终处于半眯着的状态,只不过随着黑猫发力,祂身后腾起的触手多了几根。
多出的几根触手并未对准黑猫。
而是对准了扛着猎枪,半蹲在黑猫脚边的女巫。
蒋玉在射出伯莱塔双管里的那枚血符弹之后,便受到了外神的特殊‘招待’。数条粗大的触手从撒托古亚的身后弹出,呼啸着,重重的抽打向女巫。与此同时,破碎的银月残片,化作一道道利刃,从天而降,径直落向女巫的头顶。此外,撒托古亚原本半眯着的那只眼珠,也特意睁大了几分,瞪了女巫一眼。
狂乱的精神攻击、触手的扑击、从天而降的利刃,如此种种,不同的攻击,相同的目标,都是那位举着枪,半蹲在黑猫脚边的女巫。
黑猫睁大眼睛,咆哮声愈发大了许多,但他只有两只前爪能用力,而且此刻都被撒托古亚的触手牵绊住了。
“啪……”
蒋玉手腕上珠串中的一颗琥珀悄无声息的破碎,凝固在琥珀中的一片四叶草,无风自飞,飘然而起,一片叶子托住了呼啸而来的触手,一片叶子挡住了漫天落下的银刃,一片叶子化作绿色的光晕,中和了外神的精神攻击,最后一片叶子则落在了那支伯莱塔双管猎枪上。
四叶草在传统魔法学中代表幸运。
而凝固在琥珀的那片四叶草,则是蒋家的长辈赐给蒋玉的一道幸运魔法。它能最大程度避免厄运,带来幸运——如果厄运过于强大,它还可以化出强大的魔法,阻止厄运的发生。
眼下撒托古亚带来的厄运就超出了幸运魔法可以规避的范畴。
所以琥珀碎掉,释放出了四叶草上凝固的强大魔力。
触手、银刃、还有散发着狂乱气息的目光,在四叶草叶片的中和下无声无息的消失在秘境小世界中。
剩余那片落在伯莱塔双管猎枪上的叶片,青濛濛的魔法光芒闪过,原本因为射击血符弹而濒临崩溃的枪身上的符文、阵式,一点一点重新恢复了原状。
蒋玉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刚刚千钧一发的场景,仍旧半蹲在地上,将那支长长的猎枪扛在肩头,瞄准撒托古亚的身子,连续多次扣动扳机。
“砰!砰!砰!!”
普通的镇邪符弹落在外神的身上,没有激起一丝涟漪,收效甚微。郑清甚至怀疑那些符弹连撒托古亚身上的油皮都没有擦破。
“呼……”
蒋玉长长的吁了一口气,站起身,将猎枪收起,然后从手袋中摸出一本稍薄些的法书。法书呈黑色,金线封脊,皮质搭扣,书面上没有一个符文、一道箴言,看上去颇不起眼。
但当女巫卸下搭扣,将法书翻开的时候,一股令人胆战心惊的魔法波动便从那本书上荡漾开来,令黑猫与撒托古亚同时侧目。
蒋玉打开法书后,并未吟诵咒语,而是将手伸进法书中,慢慢向外拉扯。
片刻之间,一位老太太便携着女巫的手,从法书中缓缓走出。这位老太太看上去年纪已经很大了,满头银发,慈眉善目,穿着样式古老却又很素净的黑色长袍,拄着一根龙头拐杖,戴着一顶宽檐尖顶的巫师帽。
只不过与在场其他巫师相比,老人的身影稍稍显得虚幻了些,按照郑清的判断,这位老人应该只是蒋玉长辈留下的一道投影。
“外神?”老人的声音不高,却清晰的传入现场每一位巫师的耳朵里,她的语气有些惊讶也有些不满:“学校里怎么还会有这种鬼东西。”
回答她的是一颗又一颗眼珠子。
老人甫一出现,始终蹲坐着的撒托古亚便骤然睁大了眼睛,祂的脑袋后面‘呼呼’然支起一双蝙蝠翅膀似的巨大耳朵——黑猫这才注意到,面前的大蛤蟆是有耳朵的——继而撒托古亚身上的脓包一个个破裂,溅出腥臭的绿色浓汁,同时从脓包后挤出一颗颗金黄色的眼珠。
仿佛眨眼之间,撒托古亚便披上了一件缀满眼珠子的斗篷。
那些金黄的眼珠子都半眯着,咕噜噜四下里转动,片刻后便齐刷刷看向漂浮在半空中的那位老太太。它们的目光冰冷而淡漠,居高临下,眼神中似乎倒映着不同的星空。
黑猫只是看了一下,眼角便炸裂,淌下了两道猩红的鲜血。与此同时,它身上翻滚的那层流雾似的‘外皮’仿佛滴进水的沸腾油锅,剧烈暴动起来。黑猫可以清晰的感觉到自己身上的每一根骨头、每一块血肉都开始‘造反’,争先恐后投向撒托古亚所在的方向。
“喵!!!”
一声尖锐的猫叫划破天际。
一道金色的流星带着一溜火光,冲破规则的束缚,撞入这片小世界当中,径直砸在了黑猫脑袋上。
“咚!”
就像一个加强版的脑门蹦,砸的黑猫眼泪花花,也把他体内造反的血肉与骨头统统镇压了下去。
倘若不是两只爪子被对面那只大蛤蟆限制住了,黑猫此刻一定会抱着头在原地嗷嗷尖叫。
“见鬼!”
黄花狸气急败坏的声音在黑猫耳边响起,震的他脑袋嗡嗡作响:“收束心神,学会控制自己!别把整座学校都炸掉!”
时间回溯至片刻之前。
当蒋玉对准自己开枪的一瞬间,吉普赛女巫真切的感受到了死亡的降临。
她睁大眼睛,看着枪口喷出的那点红芒,脑海中一瞬间挤进许多张画面——破旧的巫师塔里一个红发小姑娘摆弄手中的塔罗牌、帷帐后的老人在占卜反噬下七窍流血、通灵至异界匍匐在月神的脚下祈祷、雪地里与男巫轻轻碰触在一起的嘴唇。
伊莲娜的目光从那点红芒上挪开,落在旁边那只巨大的‘黑猫’身上。
真漂亮,她的心底蓦然浮现这个词语,继而有种莫名的骄傲,然后这点骄傲慢慢坠落,化作浓郁的悲哀。
这一切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从流浪吧里第一次搭讪,两人喝的第一杯酒?
还是从步行街上第一次并肩战斗,痛殴阿瑟·内斯?
不,更早,还要更早一些。
从他踏入学校专机的那一刻起,这一切就开始了。
身为占卜师与灵媒,伊莲娜在某些神秘领域拥有令人惊叹的天赋,她可以清晰的感触到命运节点的存在——这一点与亚特拉斯学院的占卜师琥珀非常相似。只不过琥珀看到的是漂浮在巫师身侧的因果线,而伊莲娜感受到的则巫师周身涌动的命运之力。
东方法师们有一个非常贴切的词语来形容她的身份,望气士。
在郑清身上,伊莲娜看到了从未看到过的浓厚的命运之力,这让亟需改变命运的吉普赛女巫看到了一丝希望。
所以她与他就有了第一次交集、第二次相遇、然后一点一点,慢慢发展到了现在。
每一位占卜师都会敬畏命运,愈是古老的流派,对于这一点的认知愈是深刻。吉普赛女巫的占卜技巧在巫师联盟中都很有名气,传承着这一古老巫师流派的伊莲娜从小便跟在老人们身旁,感悟命运的脚步。
命运的脚步可以倾听,却不能追随。
追随会让命运陷入混沌。
自始至终,都只是利益的追求,与爱情无关——伊莲娜不止一次在心底告诫自己。只有这样,她才能够最大限度减少命运的纠缠,在郑清命运之力的掩护下,进行她的计划。
所以她对男巫使用爱情魔药、与形迹可疑的蛇妖交易、独来独往、用完全功利的心态处理两人之间的每一件事——解读古籍需要高深的符箓学知识,她就以学习符箓的借口让郑清帮忙解读;探访阿尔法堡需要马修·卡伦的钥匙,她就拒绝郑清的邀请,加入马修的猎队;甚至下元节的那次约会,也不过是她借用郑清命运之力的掩护,干扰占卜师对自己的探测。
‘为什么?!’
隐约中,她似乎听到了黑猫在对自己怒吼,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因为,呆在你身边,很安全呀。”
女巫的嘴唇微微动了动,无声的回答了这个咆哮在心底的问题。
然后那一点红芒终于跨越漫长的时间线,来到了她的面前。
伊莲娜缓缓闭上眼睛。
耳畔擦过一道炽热的风,身后传来清脆的破裂声。
仿佛初春融化冰层的声音,又像寂静森林里花朵绽放的声音,充满了令人感动的、生的希望。
她的眼眶一热,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
“轰!!”
黑猫抓住机会,双爪用力向下压去,原本就因为月亮破碎而分神他顾的撒托古亚,一时不慎,被黑猫占据了一丝上风。
这丝上风也给了另外两位女巫一丝机会。
在撒托古亚背后的圆月被血符弹轰出一个缺口的瞬间,束缚着吉普赛女巫的无形力量顿时一泄。
伊莲娜终于抓住机会,摆脱了束缚,伸手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石柱模样的东西,重重在扎在泥地间,然后她划破手心,嘴里飞快的喃喃起咒语。
一道若隐若现的阴影从石柱中蔓延而出,落在身形渐渐虚幻的科尔玛身上,阻止了她进一步向虚空滑落的步伐。
这是她为自己日后接引‘月神’准备的材料,就像科尔玛在流浪吧买到的那块孽妖遗骸一样。整座第一大学或者说整个巫师世界,残留那位存在气息的引子恐怕只剩下这一根了。她最初参与科尔玛的魔法阵项目,就是想参考相关仪式,为自己的魔法阵积累经验。
但是现在……
“结束吧,一切就这么结束吧。”吉普赛女巫垂下眼皮,喃喃着,手指绕着那根石柱凌空画着,留下一道道血色符文的痕迹。
筹划了数年的计划,就这么结束吧。
谎言与欺骗,就这么结束吧。
眼前的噩梦,就这么结束吧。
无关赎罪或者梦想,只是一个疲惫的灵魂想要休息了。只不过在休息之前,她还可以做点什么。
科尔玛还在虚空与现实之间,努力挣扎;蒋玉刚刚收起符枪,掏出一本黑色的法书;黑猫的咆哮盘旋在整座小世界中,正与撒托古亚的触手角力。
女巫留恋的看了一眼那只正在努力的黑猫,最终垂下头,双手十指交叉抱在一起,抵在额头正中央,低声祈祷起来: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月神”
“神秘与美丽的象征”
“卡巴拉生命之树最耀眼的果实”
“我祈求您的降临……”
凭借着石柱上的那丝指引,女巫的灵性瞬间跨越了无数层面,进入浩渺而无限的星空最深邃所在,一道乳白色的光芒在她的灵性上方盘旋着。
“你已经决定了吗?”一个空灵而又温柔的声音轻轻拂过那丝灵性。
“是的。”女巫回答道。
“即便你会失去自我?”
“是的。”
“还有什么未了的愿望吗?”
女巫的灵性似乎回头向着归路看了一眼,心底莫名浮现了一首小诗:
“和你在一起,你是我的战友,因此我想念你;当我跨过沉沦的一切,向着永恒开战,你是我的战旗。”
“没有了。”女巫的灵性最终回答道。
乳白色的光芒绕着那丝灵性盘旋片刻后,纵身一扑,顺着灵性的来路急速下坠,跨越无穷位面与斑斓的色彩,最终坠入一片黑暗之中。
秘境世界。
魔法阵中。
矮小的石柱前。
跪倒在地的女巫指尖,钻出了一片绿芽。
“现在的年轻人呐,真是……”
戴着宽檐尖顶巫师帽的银发老太太立在半空中,看着脚下挣扎的年轻女巫们,顿了顿手中的龙头拐杖,‘真是’许久,始终没有找到一个恰当的词语。
最终只是感叹了一句:“……真是胆大包天啊。”
“你当初不也是这副模样吗?当年你偷了校长的门禁,跑到黑狱里找人,惹出的乱子可一点也不比这些年轻人小。”黄花狸站在黑猫两只耳朵之间,老气横秋的点评道。
银发老太太横了黄花狸一眼。
她手中龙头拐杖的脑袋骤然涨大、活化、转身,冲着黄花狸恶狠狠的咆哮了一声,然后缓缓缩了回去。整个过程一气呵成。
黄花狸胡须抽动着,眯了眯眼睛,耳朵低伏,脑袋向着远离咆哮的方向稍微偏了偏。
黑猫也被那声龙吟吓了一个激灵,原本堪堪控制住的血肉受到龙威的震慑,在龙吟声里仿佛被冻结了一般,彻底安静了下去。他终于感觉自己重新掌握了身体的控制权。
与两只猫相比,撒托古亚在龙吟下的反应更明显一些。
祂头顶那双蝙蝠翅膀般的大耳朵瞬息收敛起来,重新贴在了脑门上;祂身上那些金黄色的眼珠则在龙吟声里蒙上了一层银翳,眼中的金色也凝固了许多,仿佛变成了一颗颗琥珀。
龙吟未毕。
黄花狸抬起爪子,向天空划了一爪。
大地轰隆隆震颤着,一颗白炽的太阳撕裂大地,缓缓升了起来;一颗残缺的月亮颤颤巍巍,挣脱蟾背的束缚,回归天位;日月既不倒悬,秘境小世界骤然稳固了几分。
撒托古亚的身影变得愈发虚幻了。
这并不是结束。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银发老太太抬手把蒋玉背在身后的伯莱塔双管猎枪招进手中,掰下拐杖龙头嘴里的最长的两颗龙牙,塞进猎枪的弹匣中。
然后瞄准撒托古亚的双眼,射击。
“砰!”“砰!”
两声枪响不分先后,几乎在同一时间传入黑猫的耳朵。两道裹挟着电光的龙牙子弹,咆哮着,恍若奔雷,径直扎向那两颗黄澄澄的大眼珠子。
只是两个极小极小的光点,却散发出一股强横的毁灭气息,这股气息郑清非常熟悉,当初在大明坊遭遇猪妖的时候,托马斯就曾使用过相似气息的雷咒;去年猎月的时候,猎场里也曾出现过类似的气息。
“殷其雷!!”
黑猫喃喃着,骤然抬起头,看向半空中。
秘境小世界原本空空荡荡的天上,不知何时集聚起一片浓厚的乌云,雷霆在云间翻滚,电光在云间穿梭。虚空之外吹进一股微风,晃晃悠悠,拂过小世界里的每一道生命。
黑猫嗅到了一股焦臭的气息。
那是空气被点燃的味道,也是雷霆愤怒的味道。黑猫下意识闭紧了嘴巴,耳朵唰的一下合了起来。如果不是两只爪子还被面前那只大蛤蟆的触手纠缠着,他一定会用爪子捂住耳朵。
“呼……”
一股温热的风拂过黑猫的脸颊。
黑猫不知道其他人是什么样的感觉,但他感觉整只猫浑身上下都陷入了一种酥麻的状态。四周一片寂静,秘境小世界也屏住了呼吸。
两点电光攫取了整座世界的注意力,似缓实急,落向那头蹲坐的怪兽。
撒托古亚终于放弃了‘神圣的懒惰’状态,双目圆睁,肚皮一收,宽大的嘴巴骤然涨大,瞬间笼罩了半座世界。
祂的嘴里一片漆黑,仿佛星空最深处的色彩。没有舌根、没有食道,只有一片令人望之心慌气短的空虚与黑暗,郑清隐约感悟到,那片黑暗背后似乎拥有无穷无尽已经消亡掉的灵魂,影影绰绰,正随着那张巨大的嘴巴,触摸着这片小世界。
下一瞬,两点电光落入撒托古亚张开的大嘴中。
黑暗陡然消散,空虚之地出现了两缕生机,那些早已消亡的灵魂在这两道生机的刺激下尖叫着,褪掉黑烟般的魂衣,变得通透、干净。
但是从黑暗深处涌出的亡魂似乎无穷无尽,每一瞬都有海量的黑暗落在那两点生机上,每一瞬又有无数干净透明的灵体摆脱黑暗。
然后撒托古亚闭了嘴。
祂的嘴里传来轰隆隆的声音,正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弱,终不可闻。
“嗝……”
祂的肚皮肉眼可见的涨了一圈,又收了回去。外神打了个重重的嗝,重新张开嘴,吐出一团巨大的、透明的灵体。那是被生机净化后的灵魂碎片,已经摆脱了外神的污染。对于撒托古亚而言,这些干净而纯粹的灵魂碎片,仿佛毒药。
于是祂吐掉了。
一根细长的树枝斜地里穿插了过去,成百上千片翠绿色的树叶同时展开,托住了那团剔透的灵魂碎片。须臾之间,那些碎片便融入了绿叶之中。
树枝慢慢缩了回去。
但它已然引起了在场所有巫师的注意力。
树枝是从伊莲娜的手间伸出去的。
当黑猫注意到这一点的时候,吉普赛女巫已经化作了一株奇异的小树。树高不盈丈,尺许粗细。女巫的双腿化作宽大的树根,深深的扎进泥土中;女巫的裙摆化作密密麻麻的气根,延入虚空,仿佛一条条结实的绳索,捆在了科尔玛的身上,将她牢牢拽住,不让她被契约之力扯如沉沦的虚空。
树枝向四面张开,像极了女巫张开双臂,伸开十指的样子。十枝枝头,各自悬挂了一枚果实,隐约是太阳的模样。
还有美女如蛇,盘于树干之上,女首低垂,双眼紧闭,酒红色的波浪长发披散于侧。
黑猫双眼中的红芒大盛。
他的身影不可遏制的再次涨大了一圈,秘境小世界已经传来不堪重负的呻吟,空气中隐约出现了斑驳的裂痕,密密麻麻,仿佛破碎的镜子。
“砰!”
一黄一黑两道身影翻滚着,突破了秘境小世界的入口,突兀的闯了进来。黄色的身影轻轻一晃,便落在了黑猫头顶,与黄花狸合二为一。黑色的身影跌跌撞撞的站起身,晃了晃脑袋,似乎还没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明明只是接受信徒的供奉,为什么会有一只猫跟自己过不去?
而且,这是哪里?
猫之国吗?
那头巨大的黑猫是怎么回事?
“……收敛精神……”
“心神……合一……”
黄花狸的声音仿佛在及其遥远的地方响起,郑清有些听不太清。他也不想听清。因为他现在有点头疼,仿佛脑袋里塞了个炸弹后爆炸了似的。连思维都炸成了碎片。
他晃了晃脑袋,慢吞吞的爬起身。
脑海中的记忆有些破碎,他依稀记得有个真名撒托古亚的外神降临到小世界,他与祂之间发生了战斗。至于那位外神为什么会降临,是因为科尔玛学姐想通过魔法仪式为戏法师们打通巫师之路。
我应该好好劝劝学姐,早点放弃那种妄想,男巫揉捏着眉角,试图缓解额间传来的一波波阵痛,同时在心底抱怨,还有伊莲娜,平时挺聪明的,怎么会在这种事情上跟着科尔玛一起胡闹……
想起伊莲娜,男生捏着眉角的手顿时定在了原处。
因为他的脑海中浮现了一副令人惊恐的画面——科尔玛身形虚化,正被虚空之力拉扯向深渊堕落;吉普赛女巫则化作了一株小树,从上到下,仅仅剩下一个脑袋,还能辨析出她的模样。
男生惊慌的爬起身,四下里张望。
四周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
没有小树与盘踞树上的美女蛇,没有即将坠入深渊的学姐,没有大蛤蟆外神,没有银发老太太,没有黄花狸,也没有小世界的太阳与月亮。
一片空白。
然后他抬起双手,十根手指在这片白色的世界中显得有些剔透。
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解除了变形术,恢复了巫师的身份。
“这是哪里?!”
男生刚刚在心底浮现这个疑问,就有一个响亮而清晰的声音回荡在这片空白之地的上空:“这是哪里?!”
“这是物质与心灵交汇之地,死亡窥伺所在,灵魂小憩的世界。”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郑清头顶传来,似乎很高兴的样子:“当然,我更喜欢称呼这里是‘空白之地’。”
郑清猛地抬起头,险些把脖子拗断。
在他头顶不远处,吴先生正坐在一张舒服的软椅上,手中捧着一本硬壳书,似乎正在津津有味的看书。他的手侧还放着一张小茶几,上面摆着一盘干果以及一壶热茶。
珍珠色的雾气从茶壶嘴里缓缓冒出,转眼便消失在这片白色的世界背景中了。
“先生?”郑清心底刚刚浮现这个词汇,还未开口,那个清晰响亮的声音就开始在这片空白之地的上空回荡:“先生?”
“是我。”吴先生摘下黑框圆眼镜,笑眯眯的冲男巫挥了挥手。
然后他身下的软椅还有身旁的小茶几随着他的动作缓缓降落,一直落到年轻巫师的对面,免去了他一直仰着脖子的辛苦。
“谁在偷窥我的心灵?”那个清晰响亮的声音准确复述着男巫心底的疑问,让他一时顾不上与吴先生打招呼:
“又来了!”
“卧槽!”
“……卧槽也说?”男生脑袋疯狂的打量着上下左右,而那个清晰响亮的声音则一刻也不停的重复着他心底浮现的每一个念头:“……只有声音,没有画面?还好还好,万一我冒出什么奇奇怪怪的想法,也不会在先生面前丢脸……”
“卧槽……先生已经知道了!”
“MMP……想杀人……麻蛋…”
“魔法,我需要一道守护心灵的魔法…让我想想,葛之覃兮,不对,这是束缚咒……我马虺隤,不对……七月流火……九月肃霜……人之初,性本善……我特么现在在想啥……如果有萧笑的笔记本就好了……集中精神,集中精神……”
“这里适合玩真心话大冒险,没人会在这种地方说假话……集中精神,集中精神……”
“尚寐无吪……不对,衡门之下,户牖无妨……也不对,这是阿拉霍洞开的进阶咒语……不震不动,不戁(nǎn)不竦,对,先冷静下来,现在需要冷静。”
“不震不动,不戁(nǎn)不竦!”
“于绎思!”
“我心载宁!”
“柔亦不茹,刚亦不吐;不畏强御,威仪是力!”
接连给身上添加了数道守御精神的咒语之后,始终回荡在空白之地上方的那道声音终于渐渐低了下去。这让男巫心底松了一口气。
“好玩儿吗?”
自始至终,吴先生都没有打断男巫的心理活动,而是饶有兴趣的看着他在一旁手忙脚乱给身上施加魔法。
直到那个清晰响亮的声音彻底消失,先生才笑眯眯的问道:“现在感觉怎么样?”
“还好……”男生谨慎的回答先生的问题,同时忍不住追问道:“这里是哪里……我是说,为什么我会在这里?这里是校医院的什么疗养区域吗?撒托古亚被打跑了吗?大家……大家都还好吗?”
他没敢问出那个令人揪心的名字。
“年轻就是好,总是这么充满活力。”吴先生略带缅怀的叹了口气,伸手从小茶几的碟子里捏起一颗花生,塞进嘴里,嚼了嚼:“慢慢来,一个一个问,不要急。”
郑清满脑子都是刚刚那些问题,一时竟没注意到先生吃东西了。
“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发生了什么,我觉得你比我更有资格回答这个问题。”先生挑了挑眉,合上手中的硬壳书:“你们打开星门,放了两头外神闯进布吉岛。然后又拼了命的阻止……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就是这么矛盾。”
“大家……都安全吗?”男生小声问道。
“这要你自己出去以后才知道。”
“出去?哦,好的,我现在就出去……”郑清脑子乱糟糟的,问题也有点颠三倒四:“怎么才能出去,我现在能出去吗?为什么我会在这里?我怎么来这里的?”
“唔,你怎么来这里,涉及一个非常复杂的过程……用专业的话来形容,就是因为魔力暴走导致维度剧烈暴动,精神无法控制物质,以至于在极短时间、极有限空间内释放了大量物质与能量,引发剧烈的魔力潮汐……在这个过程中,因为精神先于物质崩溃,所以会按照一般保护性原则进入空白之地……”
一席话听的郑清晕晕乎乎,完全抓不住要点。
他不得不举手打断先生滔滔不绝的描述,弱弱的问道:“能不能……解释的稍微简单点?”
吴先生抬起眼皮瞅了他半晌,最终回答道:
“简单说,就是你炸了。”